谭掌柜对促成香辣酱买卖的心格外积极,很快便找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商会前辈做保人,并写了一版契约。
温仲夏用她现代化的思维认真审读了几遍,又提了几条建议,双方才正式签了下来。
她把香辣酱的制作过程详详细细写在两页纸上,交付给谭掌柜。
谭掌柜拿到方子,只扫了一眼,讶异道:“这个字是你自己写的?”
温仲夏:……
好吧,她已经知道她圆圆的毛笔字和这个时代读书人的审美不太相符了。
但也不用每个人一见都露出这种不相信的神情吧。
审美是多元的!
心里虽在呐喊,但表面上她还是微笑着说:“是我写的,字体一般,谭掌柜别嫌弃。”
谭掌柜也是体面人,笑道:“温娘子的书写整齐端正,条理清晰,一目了然,老夫怎会嫌弃?”
就是不说写得好看,温仲夏暗暗琢磨,是不是得练个小楷才好?
谭掌柜带了两个酱料坊的工人来学习,温仲夏从头到尾做了一遍给他们看。二人在谭掌柜手底下做了十几年的酱料,一点就通,很快便掌握了香辣酱做法的关键所在。
分别时,温仲夏表示如果还有问题,可随时找她询问,售后服务一定做到位。
谭掌柜意满而离。
“好多金子。”
谈事的大人一走,温孟冬看着桌上钱匣子里黄灿灿的金子,上手摸了摸。
谭掌柜这点想的十分周到,用等价值的金铤替换了铜钱,不然一百八十贯铜钱,需要用大箱子抬过来。
这个朝代银子虽还不太流通,但金子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值钱的。金铤是束腰的形状,中间窄,两头略宽,上面会戳印重量和铸造方。
温仲夏也拿起一块,直接放到嘴里咬了一口,真的咬得动,留了个小小的牙印,说明含金量足,不是假冒伪劣。
“哎呀这金铤也不知道经了谁的手,你就敢放嘴里去?怪脏的。”徐袖嗔怪道。
温仲夏摸起两块敲了敲,笑道:“看到金子,便忍不住。”
“阿姐,有这么多金子,我们是不是可以买好多好多东西了?”温孟冬美美畅想着。
“是啊,”温仲夏用金铤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不过我们第一件事是要给你找先生,监督你好好学习。”
“啊?”
温孟冬傻眼了。
……
那位杜先生爱吃江南美食,温仲夏思考了一番,打算做两道江南点心,不知道他的口味,便决定来个一咸一甜。
咸者乃梅菜酥饼,甜者是荷花酥。
两道点心都有个“酥”字,意味着做法相似,都需要准备水油皮、油酥和馅料。
水油皮顾名思义,需要用到水和猪油,再加面粉和糖,揉成面团。
荷花酥这一步需多加一份料,就是红曲粉1,加了红曲粉后的面团会呈现出柔和的粉色,不粉怎么叫荷花呢?
油酥是相同的,面粉依旧混入洁白的猪油,用掌根反复揉搓融合,醒上片刻钟头,便可揉成一个个的小圆剂子。
梅干菜可是好东西,别看它颜色又黄又黑,其貌不扬,很多人看着都不知道它原本到底是什么菜,其实雪里红、油菜、芥菜等都可以做成梅干菜,“梅干”是指一种制作方法罢了。
梅干菜泡发后攥去水分,洗净切碎,和猪肉沫一炒,厨房里顿时飘散了一种独特的香味。
梅干菜吸收了猪肉的油脂,变得格外油亮,而猪肉则染上了梅菜的干香,一点都不腻。
这梅干菜猪肉的馅料炒好,厨房里的人闻着香味,恨不得此时来上一碗大米饭。
梅干菜炒肉拌饭,真能香煞人也!
不行,得忍住。
水油皮包着油酥,团成团,擀成薄薄的鸭舌状,再卷起来。卷的次数越多,最后出来的点心层数也越多。
卷好的面团再用手掌压平,这时便可以包梅干菜馅料了。
梅菜酥饼是用烤的,温仲夏此刻既没有烤炉,也没有烤箱,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在火炉上架起一块铁丝网,一个个小圆团放在铁丝网上慢慢烘烤。
温仲夏做点心的时候,徐袖一点忙都帮不上,她是真不懂这江南点心,生怕自己手拙,给小姑子做坏了。
现在终于发挥了用处,在火炉前守着,避免梅菜酥饼一不小心给烤糊了。
那头烘烤着梅菜酥饼,温仲夏又开始做荷花酥。
荷花的花蕊是淡黄色的,为了做出这种颜色,温仲夏利用了咸鸭蛋的蛋黄。
正好她腌了咸鸭蛋,咸蛋黄提前烤干,碾成细细的粉末,再混入糖和猪油,揉成小丸子,淡黄色的馅料便做好了。
和梅菜酥饼一样,水油皮包起油酥,但是又有不同,包好的酥皮擀平之后得反复对折几次,这样是为了做出荷花多重的花瓣。
酥皮包起花蕊,成了小圆团,用刀在团子表面划“米”字刀,一定要划到露出馅料。
下油锅,小火炸。
油要多放,能使酥团整个浸入到油中,刚放下去,酥团周围便起了一串串小气泡,同时伴随着“滋啦滋啦”的声音。
气泡越来越大,意味着油温越来越高。
不多时,一直扒在旁边看的温孟冬情不自禁地惊呼起来:“阿姐阿姐,荷花开了!”
只见那酥团的花瓣在咕噜咕噜的气泡中缓缓舒展开来,露出中间淡黄色的花蕊,就像亲眼目睹了荷花盛开一样。
徐袖也赶紧凑过来瞧了瞧,连连赞叹:“简直和真荷花一模一样啊,太漂亮了!”
温仲夏用筷子轻轻拨动花瓣,小小的荷花酥在油锅里飘荡,真是美极了。
用笊篱捞出,控油,小心翼翼地放到盘子里。
“一二四五六,哇花瓣有六层。”温孟冬数了数。
外层淡粉色的花瓣全部展开,内里还有一两层微微贴着花蕊,就像小娘子害羞一般,欲语还休。
这样看上去也更像真实的荷花。
“夏儿,这荷花酥真的是用来吃的吗,谁舍得下嘴啊?”徐袖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是拿来观赏的。
温仲夏抿唇一笑:“点心自然是吃的,只不过漂亮到荷花酥这种地步,有时候味道反而是其次了。”
光这个样子,拿出去送人,便足够体面。
徐袖颔首:“说的在理。”
梅菜酥饼也快烤好了,温仲夏又往其表面刷了一层薄薄的蛋液,撒一点黑芝麻,烤干,便大功告成。
这第一锅,温仲夏自己也没想到能如此成功。
人坐在桌前,围着这两道江南点心,竟不约而同地先朝梅菜酥饼下手。
荷花酥,还是让它静静地继续美一会儿吧。
梅菜酥饼表面金黄,摸着硬硬的,黑芝麻点缀其上,很是可爱。
咬一口,那皮子极酥却不碎,内里梅干菜肉独特的干香味伴随着热气,瞬间涌了出来,油而不腻,咸香味醇。
几口吃完,便又想再来一个。
“这梅菜酥饼哪怕放凉了,味道也不会差的。”
温仲夏上辈子到江浙旅游时,经常能在路边看到卖梅菜酥饼的店,不拘找什么老字号,那种犄角旮旯里的小门面做出来的味道便很好。
买上一袋子,回程的路上一口一个,美得很!
紧接着,人终于要嚯嚯这出油锅而不染的荷花酥了。
温孟冬托着一个荷花酥,小心翼翼的模样,生怕捏碎了花瓣。
“阿姐,我好舍不得吃啊。”
然而一抬头,就见她已经把荷花酥送到了嘴边。
阿姐,能不能怜香惜玉一下啊?
温仲夏朝其中一朵花瓣下嘴,只听“咔嚓”一声,花瓣便碎裂开来,然后酥皮刷刷往下掉。
她赶紧用手接着,不能浪费。
中式点心一大特点是多用猪油,故而吃起来滋味十分醇香。
花蕊部分的咸蛋黄的味道香浓无比,绵软甘甜,令人回味无穷。
见阿姐和嫂嫂都开吃了荷花酥,温孟冬小手抚了抚花瓣,像是在安慰花朵一般,然后才张起小小的嘴,嗷呜咬下。
呜呜,好香,真甜!
有了这第一次尝试的成功经验后,温仲夏愈发有信心。
隔日上午,卖完早餐那一波后,温仲夏便让嫂子留下守食摊,她要领着冬儿去拜访杜先生。
为了给先生留下好印象,温仲夏给温孟冬穿上新衣服,一身天青色交领袍子,配上同色的小幞头,看上去就是个小小书生了。
温仲夏自己自然也不能继续穿粗布,裹围裙,换了身湘色襦裙,戴上珠花,挂上披帛。
“夏儿,你今日这一打扮,好些个学生一边吃饭一边偷偷看你。”徐袖帮她把披帛捋顺。
温仲夏笑了笑,虽说她现在的年纪和这帮学生几乎差不多,但在她心里,其实一直把他们当小孩儿。
小孩儿看两眼,无妨,又不会掉块肉。
温仲夏又检查了一遍东西,束脩礼、点心以及杭曜写的推荐信。
那封信她提前看过,文采斐然,写得一手漂亮的行楷,不愧是探花郎。
正当此时,探花郎本人突然匆匆而来。
“幸好赶上了。”
温仲夏微笑着迎上去:“杭博士,这个点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说今日要求拜访杜先生吗,我想你们走着去费事,我有马车,坐着去快些。”杭曜望着温仲夏,声音越说越轻。
她今日化了淡淡的妆容,娥眉轻扫,两腮微红,唇点胭脂,乌云发髻上别着一朵小珠花,明明看着和往常相比变化也不大,但整个人显得愈加神采飞扬,顾盼生辉。
杭曜清咳一声,移开目光,朝身后招招手,一辆马车“咔哒咔哒”驶了过来。
温仲夏心中颇暖,没想到他想得这般周到。
如此细致暖心的博士,那帮学生怎么会怕他怕成那样?
“杭博士,谢谢你的一番美意,不过我已经租了马车。”
这种事她怎么可能不提前做准备?
昨日她便和李叔说好了,让他帮忙在他的马车行叫一辆马车过来,她和冬儿就是在等马车。
算算时间,应当快到了。
“原来你已经有车了。”杭曜顿感一丝尴尬。
正说着,又一辆马车欢快地奔了过来,这辆马车车身装饰简单,比不上杭曜的,也小一些。
马车停在小食摊旁边,车夫道:“是温娘子吧,老李让我来送你们。”
温仲夏招手:“是我。”
她转身冲杭曜道:“杭博士,多谢了,我还是坐租来的马车吧,不好让人家白跑一趟。”
“应当的,有马车坐便好,谁的不重要。”杭曜神色平静。
温仲夏先扶着温孟冬上车,再把各种东西放了上去,最后上车。
坐上去后,又掀开一旁的帏裳,杭曜还在路边看着,刚好撞上她的目光。
“杭博士,你快回去吧,别耽误你的课,要是成了,我回来便告诉你。”
杭曜微微颔首。
徐袖在一旁,默默在二人之间来回扫了扫,觉得有点异样。
坐上马车,大概行驶了一刻多钟便到了。
温仲夏让车夫在路口等着,自己牵着温孟冬上前敲响杜宅的门。
一个小厮打开门,上下看了她一眼:“这位小娘子,找谁啊?”
温仲夏不卑不亢,笑着说明来意。
“行,你们等一下,我进去通报一声。”小厮对这种客人似乎也习以为常。
小厮走后,温仲夏察觉温孟冬情绪不振,半垂着脑袋,也不说话。
“冬儿,你怎么了?”
温孟冬这才抬起头:“阿姐,我有点怕。”
待会儿进去面见先生,定会考他题,他怕自己答不上来,先生看不上,令姐姐失望。
“没关系,尽力而为就好,就算不成功,阿姐也不会怪你。”
温仲夏其实也有些许紧张,这种情况让她想起了那些为了给孩子找好学校而进行各种面试的父母。
上辈子她没经历过,没想到来了古代,倒是体验了一把。
真是到哪里都躲不过读书的卷。
二人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那小厮才跑了回来,开口就是:“对不住了,我家先生今天不见客。”
温仲夏楞了楞,忙道:“杜先生是不方便吗?我可以等的。”
“不用等了,”小厮道,“我家先生说以后不再收学生了。”
“什么?”温仲夏吃了一惊。
“杜先生不是已经收了好几个学生吗,怎么又不收了?”
小厮挠挠头:“就是因为收了,教书太麻烦,我家先生刚刚发话以后再不收了,要清净。”
这个发展是温仲夏万万没有想到的。
“能不能让我见一见杜先生?我这里有太学杭博士的推荐信。”
“博士的推荐信也不管用,先生原话,天王老子来也不见。”
温仲夏直觉今日来的不是时候,那位杜先生似乎在气头上。
她低头看了冬儿一眼,小家伙有些无措。
“这样吧,能否麻烦你帮我把这封信和这个食盒转交给杜先生?今日见不成,我改日再来拜访。”温仲夏把信和食盒递了过去。
求学之路总是艰辛的,她本也做好了一次不成功的准备。
小厮神情为难,但见小娘子满脸诚恳,小孩儿也巴巴地瞅着他,便道:“好吧,我帮你送进去,先生看不看我也不能保证。”
温仲夏笑道:“多谢。”
大门再度合上。
温仲夏二人又等了一会儿,没有再开门的动静,只能离开。
回到半个时辰前。
那时杜呈正在给学生上课,他收了六个孩童,都是六七岁的年纪。
这个年纪的小男孩,一旦调皮起来,那真是人嫌狗厌。
其中有两个最会捣蛋作乱,不仅不好好上课,还老影响其他学生。
杜呈已经被气了半晌,又喊其中一人起来提问,却连“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2”,如此简单的《论语》名句都解释不出来。
他想起这学生是一个朋友托关系送来的孩子,当时他是看在人情的份上才收下。
此时便是后悔,极度后悔。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在课堂上梆梆敲桌子:“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斋学生!”
孺子不可教也!
他还不如好好颐养天年,教什么书啊,成天气得寿命都要短上几载。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小厮来报,有人领着孩子上门来,想拜师。
“拜什么师?不见,教完这几个,我以后再不收学生了。”杜呈脱口而出。
小厮又说了两句:“来的是个年轻小娘子,那孩子看着十分乖巧,像是诚心拜见先生。”
“不见不见,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见。”
就因这两句话,温仲夏连他的面儿都没见上,甚至连原因都不知晓。
杜呈气归气,但还是把课上到晌午,等那帮小崽子一窝蜂地跑开。
他轻声叹口气,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回到书房。
一眼便看见书桌上放着一个暗红色的食盒,上面有一封信。
小厮汇报:“这便是上午那小娘子送来的,一封信,食盒里是点心,她坚持要先生看一眼。”
杜呈听说是太学博士写的信,便打开来,一直看到落款的名字,露出惊讶之色。
再打开那食盒,顿时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食盒里有两碟点心,一碟是金黄色的小酥饼,垒成小山状,一碟愈加惊艳万分,是五朵小荷花,盛在绿色的荷叶上。
“那小娘子人在何处?”
小厮答:“她早走了。”
杜呈蹙了蹙眉头,却也没法,缓缓坐下,认真欣赏了一会儿两碟点心。
不用问,他便知道这是江南的点心,江南点心便是不仅味道要好,外观更要精致漂亮。
荷花酥粉色淡淡,花蕊嫩黄,被绿色的荷叶衬着,鼻尖似乎嗅到了丝丝清香,整个人仿佛已经置身于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
杜呈连连摇头,太美了,舍不得吃啊。
还是先尝尝这旁边的金黄色小酥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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