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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我还想她(3)

    物业看人下菜, 一听有警察,态度立马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直说救援队立马过来, 请他们耐心等待。

    挂了电话, 温听晨默默翻了个白眼, 心道物业这处理事故的态度,也难怪业主不肯交物业费。

    转过身,发现周见弋懒散靠着墙壁, 目光沉沉打量她。

    手机被他握在手里,电筒惨白的光线由上而下打在他的脸上,乍一看, 像恐怖片里的变态。

    “挺好,学会狐假虎威了。”他半讽半夸。

    温听晨上前把那该死的光源从他脸上挪开, 没好气地说: “没办法,谁让他们欺善怕恶,你也不想在这里活活闷死吧?”

    周见弋耸肩, 不置可否。

    黑暗的空间重新归于死寂, 温听晨拿出手机,计算着救援可能需要的时间。

    不知道外面现在什么情况, 电梯里的氧气够不够支撑到他们出去。

    周见弋看上去就没她这么紧张了, 双手插兜,闲闲倚着墙壁, 手指有节奏地叩着手机, 黑暗中瞧不清他的脸,但从他无聊的行为不难看出, 他根本不觉得这是个事儿。

    或许在刑警遇到的各种情况里,电梯故障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种。

    两人各自倚靠角落站立, 没人说话的封闭空间,气氛更显阴森。

    温听晨觉得背后凉凉的,幸而手机还有网络,能够分散她的注意力。

    她点进常用是社交平台,搜索“电梯故障如何自救”,很快出来科普视频。

    正学着博主的方法背靠墙面,屈膝半蹲,一抬头,看见周见弋幽灼的目光依然定格在她身上。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温听晨被他看得心里更加发毛,讪讪站直身体。

    周见弋似笑非笑,“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温听晨怀疑他又在讽刺什么,表情警惕,“哪里不一样了?”

    周见弋半眯眼睛,侧头回忆,“你以前……像只缩头乌龟,逆来顺受,别人态度再恶劣,你也不知道反抗。

    就是比如刚才的事情,换做以前的你,大概会被物业牵着鼻子走,他们不来,你就闷头死等。

    高二那年运动会,日头毒辣,班主任说没有参加比赛的可以不用去田径场,体委通知了所有人,唯独不告诉你,你就捧着本词典在观看台背了一下午单词,最后还是我帮你出的头。

    他故意耍你的,你都没看出来?笨死了。”

    温听晨也想起了那一年。

    体委带头的那几个男生为了整她,故意在没人报名的1500米长跑上填上她的名字,美名其曰为了集体荣誉。

    那天正好赶上她的生理期,那群人想看她弃赛,然后被老师责怪。可她这个人生来就是犟骨头,愣是一声不吭地走去了起跑线。

    跑完第一圈的时候,她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周见弋匆匆结束了跳高比赛,跑来她身边一路陪同。

    她在跑道上跑了多少圈,他就在内场跟了多少圈。

    冲过终点的那一刻,温听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周围看热闹的人群纷纷后退,天旋地转间,是周见弋冲上来接住了她,然后在同学异样的目光中将她抱去了医务室。

    体委觉得不过瘾,第二天又骗温听晨去看台罚坐,她自己是无所谓,周见弋却炸了,直接冲回教室将人揍了一顿,被又被学校通报批评。

    想到这里,温听晨失笑,“我当然知道他是故意的,一到田径场,我就明白了。是我自己不想回去的,在哪不是自习,呼吸新鲜空气能够增强记忆力。反倒是你,拉都拉不住,白白搭进一笔医药费。”

    “那是他活该。”周见弋轻哼,“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是让人最拿你没有办法的地方,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半天听不见个响。现在不一样,你也懂得还击,知道打别人的七寸了。”

    温听晨又何尝没意识到自己的改变。

    与其说是时间使人成长,不如说是她花了好几年时间才有了今天的进步。

    换做从前,她未必有勇气反抗性骚扰的上司,也不会主动找制造噪音的邻居讨要说法。

    她会得过且过,只求保全自己。

    但漫长的青春岁月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不能一直做缩头乌龟,等待别人救赎不如自己强大,在必要的时候,她应该去争取自己的利益。

    她苦笑,“你可以理解为我是遭受了太多的社会毒打,被迫成长。那句名言怎么说来着,如果你改变不了沙漠,那就自己变成仙人掌。”

    “哪位名人说的,我怎么没听过?”

    “是我大学室友告诉我的,到了临川之后,我遇到的同学都很友善,我突然发现原来天空可以是蓝色的,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拿我当个异类看待。那时我就在想,既然来到了新的城市,我就不该背负从前的枷锁,要抛掉过去,重新活一次。”

    温听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脸上有流动的光彩,完全没留意逐渐变得沉默的气氛,和周见弋慢慢结冰的脸色。

    “所以……我就是那个被你抛去的过去,是吗?”他垂下眼帘,黯然神伤。

    温听晨一愣,“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你的确这么做了。

    周见弋自嘲牵起唇角,表情不复以往的强硬,像小狗突然耷下尾巴。

    温听晨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不该开这个头的,有些往事不能深究,真要挖出来就像刚愈合的伤口被撕裂,鲜血淋漓,没有人是不疼的。

    其实他们心知肚明两人之间横着什么,清算起来谁也无法心平气和,还能平静交流,不过是不想捅破那层窗户纸。

    但不提起,不代表已经忘记。

    周见弋用电筒照着头顶的星空顶,盯着看了许久,突然说:“你看,这像不像那年夏天我们在武清山顶看过的星空。”

    温听晨抬头,看见头顶星河绚烂,木然回忆,“其实那晚是阴天,山里雾气很重,星星寥寥无几。”

    “是吗,可是在我的记忆里,那晚的夜色却是我见过最美的,此后再亮的星空都不及那晚耀眼。”周见弋睫毛微微抖动,“那天晚上,我几乎以为我要赢了,孤注一掷的期待终于有了回应。我像个傻子一样规划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将来,高考志愿各个不离帝都,只因为你一句想来这里上大学,我想离你近些。可结果是,你转头去了临川,连句解释也不给我。温听晨,你真够狠的,你让我拥有你,又以最快的速度失去。”

    “对不起。”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温听晨死死咬着嘴唇,脸上辨不清情绪。

    她这副样子太熟悉,多年前那个暴雨天,她也是这样撇过头去,不肯看他。

    周见弋冷冷一笑,无比讥讽,像是预料到她又会是这样的反应。

    “那好,不如我换个问法。当年和我分手,究竟是不是出于真心?”

    温听晨缩在黑暗里,长长的睫毛下藏着不为人知的湿意,心脏像被人刀绞一样地疼。

    半晌,她艰难地开口:“是。”

    周见弋的笑容僵在脸上,镇静瞬间转为愤怒,不由分说地上前举起温听晨的手腕。

    “那你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我不说不代表我没看见,在江市相亲的时候你就一直带着。你说让我忘了你,那为什么这么多年你还一直带着我送给你的手串!说啊,你到底什么意思?”

    温听晨吃痛,手忙脚乱地挣扎,“周见弋,你放开我。”

    “我不放。”周见弋的理智在坍塌的边缘。

    “放开!”

    温听晨用尽全身力气一抽,终于得以挣脱,动作太大,后背狠狠磕在墙上,整个电梯都跟着晃了晃。

    周见弋颓然放下手臂,整个人被深深的无力感包裹着。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她连死都不肯给他一个痛快。

    “温听晨,给我一个解释就这么难吗?”生来骄傲的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红了眼睛,“只要一个解释,我就原谅你了,哪怕是骗我的也好。”

    温听晨撇过头去,无声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电梯里的灯光终于亮起,松懈怠慢的物业终于带着维修队赶到。

    电梯恢复了正常运行,物业经理在外等待,门一打开,精明的眼神立刻锁定周见弋,殷勤上前握手,又是寒暄,又是发烟,完全没察觉电梯间里的两人气氛微妙。

    “抱歉啊警官,下雪引起了电线短路,导致主拖动系统发生了故障,我们已经派人修好了,让您受惊了,实在不好意思。”

    周见弋被缠得脱不开身,温听晨却无人问津,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侧身顺着门缝中挤出去。

    等周见弋摆脱了聒噪的经理从电梯出来,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道。

    在电梯里被困太久,再出来,外面天色已经全黑。

    没了外甥女捣乱的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全屋暖黄色的光线也填不满空荡荡的一颗心。

    晚上入睡前,周见弋接到姐姐打来的电话,说起近来周父身体不好,让他主动关心问候。

    周见弋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心思完全不在这儿。

    周嘉年听出他情绪不高,问他要不要聊一聊。

    “你放着好好的新房子不住非要跑去租什么老破小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多少有点不正常,说吧,什么进度了?”

    周见弋坐起身,打开免提,把手机搁在床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周嘉年嘁了声,“还装,乐意都跟我说了,她看见你照片上那个女同学了。”

    周见弋皱眉,“你怎么知道照片的事?”

    周嘉年却笑,“一张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几年,人家女生的脸都要被你盯出朵花儿来,你问问爸妈,全家人谁不知道这事。”

    “……”

    “还是那个姓温的女孩子吧?你高中为了她没少做蠢事,我多少好东西都被你拿去孝敬她了?这一笔笔账你不记得我还记得呢。所以现在,你和她有何进展?”

    “什么进展都没有!以后别和我提她!”

    周见弋也不知道和谁赌气,不等周嘉年再开口,砰地挂断电话。

    周嘉年对着手机翻白眼,“信你才有鬼,那点儿心思全写脸上了。”

    夜深人静,窗外已积了薄薄一层雪,翩翩飘扬的雪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周见弋睡不着,习惯性从枕头底下摸出睡前读物,随手一翻,纸张自然停在夹了照片的那页。

    他迟疑了会儿,终究还是将它拿起。

    那是一张有点褪色的旧相片,几个少年人一身运动打扮,坐在山顶看清第一抹晨光从东方升起。温听晨看起来还是很青涩,头发比现在要短一些,五官几乎没有变化,对着镜头露出不自然的微笑,周见弋站在她身边,身体微微向她倾斜,笑得一脸灿烂。

    记忆经过多年的修修补补,逐渐有了模糊的痕迹,好在还有照片能够证明它真实存在过。

    那是周见弋二十余年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多少个被不甘和怨恨折磨到死去活来的夜里,是这一天的夕阳和星空给了他最深切的安慰。

    第16章 被风吹过的夏天(1)

    属于他们的故事正式开始于16岁的那个夏末。

    之所以说正式, 是因为他和温听晨其实很小就认识,却几乎没有交集。

    周见弋八岁以前住在江大职工院里,那时候他父亲还不过是市检察院的一位普通科员, 母亲受外祖父的影响考博留校, 成为江大马院的一名教师。

    周见弋打出生起就生活在江大, 从小默认自己是江大的一份子,别人苦读18年才触到的终点,于他而言只是起点。

    父母工作忙, 他是跟着外公外婆长大的。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外公也是江大的老领导,虽然那时已退休, 但说话仍有分量,是家属院德高望重的存在。

    有了这样的背景, 他理所当然成了家属院里的孩子王。

    外公喜欢牵他到楼下的小广场晒太阳,那里常年聚集着退休带孙子的老教师,每当周见弋出现, 他总是这个圈子里的焦点。

    当同龄的小朋友连十以内的数字还念不清楚的时候, 他已经会背“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了;当别的小孩刚学会唱“春天在哪里”, 他已经在外公的启蒙下搞懂了象棋的规则。

    他不认生, 口才了得,有一套自己的小逻辑, 常把隔壁的爷爷奶奶逗得捧腹大笑, 一口一个聪明宝贝地喊。

    同龄小朋友也喜欢跟在他屁股后头转,外公外婆会给他买各式各样新奇的玩具, 今天是遥控赛车,明天是变形金刚。

    尽管这常常被父亲周槐安痛批是一种溺爱和浪费, 却丝毫不影响其他教师子弟被他馋哭。

    但,温听晨是个例外。

    周见弋第一次对这个女孩产生较为深刻的印象,是在他向别的小朋友展示舅舅送给他的一整套奥特曼玩具的时候。

    小广场所有的小朋友都围了过来,两眼闪烁羡慕的光芒,唯独温听晨无动于衷。

    她穿着粉色的碎花小裙子,扎着两个圆圆的小丸子,在茂密的树荫底下缩成小小一团,没有分给周见弋一秒的目光。

    她在看蚂蚁搬家。

    一堆破蚂蚁搬饼干屑有什么好看的,竟然比奥特曼更有吸引力?

    周见弋气坏了,借着和小伙伴打闹的机会,跑到她面前,对着地上密密麻麻的小黑影猛呼一口气。

    蚂蚁被他的龙卷风吹得四散逃窜。

    周见弋叉腰大笑,以胜利者的俯视她。

    他在等她哭,等她跑去跟他外公告状,可那又怎么样,外公才不舍得打他,顶多轻飘飘说两句。

    然而,温听晨没有。

    她盯着地面愣了好久,久到周见弋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久到他心里没了底。

    好半天,她缓慢站起身,平静盯着他的脸,“你牙齿上有菜叶。”

    “……”

    周见弋用舌尖扫过门牙,果然舔到一小片菜叶,外婆中午包了饺子,还是韭菜馅儿的。

    他告诉自己别虚,外公说古代名将也有出师不利的时候,这些都是小场面。

    用最快的速度清理干净,然后继续理直气壮。

    “现在没了!”

    “但是,我还想告诉你……”温听晨一脸认真的说:“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奥特曼的,电视里的东西都是骗人的。”

    “……”

    周见弋的信仰坍塌了,哇的一声扑进外公怀里。

    这件事后来被家长们当作谈资,常拿出来笑话周见弋,每聊起一次,温听晨那个讨厌的声音就会出现在脑海,冷漠无情地告诉他这个世界是没有光的。

    他决定把温听晨这个名字从好朋友待选名单上踢出去,老死不相往来,女生就是烦人,她们什么都不懂!

    家属院的孩子男多女少,到了他们那一代,同年龄段的女生只有温听晨一个。

    男生有男生的小团伙,她融不进去,总是小尾巴似的跟在一伙小姐姐身后。

    人群中一眼望过去,穿着碎花裙子软软糯糯的一团子就是她。

    温听晨嘴甜,也爱笑,小姐姐们喜欢她,走哪都护着。玩过家家的时候,她就演小宝宝,被人抱来抱去地哄。

    周见弋有时远远看着,觉得那些姐姐都被她给骗了,那副看似乖巧无害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个蔫儿坏的灵魂。

    再大一点,小姐姐各自忙碌学业,温听晨就落单了,变得没有朋友,每天躲在花园边数蚂蚁打发时间。

    周见弋暗暗得意,等着她来主动求和,到时候他会考虑自己和小伙伴去后山“探险”的时候带她一个。

    就这么等啊等,等到学校的梧桐树都落了叶,温听晨还是没来找他。

    她又给自己找了新的乐子,上午去看隔壁王奶奶种地埋肥,下午跟刘爷爷学开缸养鱼,晚上要陪陈婆婆跳广场舞……

    主打的就是一个关爱退休老教师。

    放眼整个家属院的爷爷奶奶,没有一个她不熟的,凭借一张巧嘴讨遍欢心。

    就连周见弋的外婆都很喜欢她,私下和妈妈夸了她好几次,开玩笑说要给周见弋订娃娃亲,这么好的姑娘以后别给他人抢走了。

    那时的周见弋嗤之以鼻,谁要娶她,小小年纪养了一堆老年人的爱好,这个女生简直奇怪死了。

    听说后来温听晨去上小学后,家属院的老人一度觉得十分孤单。

    他们就读的江大附属小学是本地师资最好的学校,多少家长挤破头想把孩子往里送,不惜为了一个名额重金买房,四处求人。

    报名那天天气不好,路上堵车,周见弋和外公去晚了,被分到了温听晨的隔壁班。

    从此小小年纪的他们也有了学业压力,放学回家有作业,周六周日还有各种兴趣班在等着他们。

    周见弋能在家属院遇见温听晨的次数越来越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有一次放学回家,他陪学无止境的外公去图书馆还书,撞见温听晨在自习室写作业。

    她穿着浅蓝色校服,脖子上系着鲜艳红领巾,坐在一堆大学生中间尤其显眼。

    遇到不懂的题目,她就捧着作业走下座位,在自习的哥哥姐姐中随机挑选一位面善的,然后戳戳对方的手臂虚心请教,问这题怎么做。

    她长得人畜无害又有礼貌,大学生很乐意帮助。

    外公还了书,特意绕过去摸摸她毛茸茸地脑袋,夸她乖巧懂事,一边夸一边还不忘教育周见弋要多向人家学习。

    周见弋撇嘴,心想不就是装模做样么,下次他也要把作业搬到图书馆里来写。

    还有一次是周末。

    他和兄弟伙相约去学校的人工湖钓龙虾,偷了他外公的渔具,又去王奶奶的菜地挖了好几条蚯蚓,学着大人的模样在湖边一坐就是一上午。

    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一只龙虾没钓着不说,还被他正在值班的妈妈抓了个正着。

    最先发现“敌人”出没的是任柯和储蓄,两个狗贼吓得腿都软了,完全忘了提醒正在收杆的周见弋,溜得比兔子都快。

    周见弋被妈妈揪着耳朵从人工湖拎到了办公室,好巧不巧,温听晨也坐在她爸爸的工位上用电脑玩扫雷,见周母提着人进去,乖巧地叫了声阿姨好。

    周母点头微笑,然后脸色一变,当着她的面,劈头盖脸给了周见弋一通骂,罚他在办公室写书面检查,不写完不准回家吃饭。

    周见弋不觉得自己有错,他常常看到许多大学生也去湖边钓鱼,他们不都好好的?退一万步,就算失足落水,他也是学过游泳的,怕什么?

    落到这番田地,只能怪他出门没看黄历,忘了他妈今天值班,还有——交友不慎!

    在办公室磨蹭了一下午,周见弋半个字也没写出来,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打起了温听晨的主意。

    这个女生还真是奇怪,扫雷到底有什么吸引力,能让她呆若木鸡坐在电脑前一玩就是一下午。

    纠结了几分钟,他决定先把不值钱的面子搁置一边。

    “喂,温听晨,你会写检讨书吗?”

    温听晨的目光终于从电脑屏幕上挪开,缓缓摇头,“不会。”

    “……”

    周见弋大失所望,还作文拿过奖呢,检讨书都不会!

    “但是……”温听晨又说,“我会用百度。”

    周见弋眼眸一亮。

    就这样,他人生中的第一篇检讨是和温听晨挤在一张桌上写完的。

    她负责查,他负责抄。

    周母回来后惊讶于儿子突飞猛进的文笔,询问温听晨是否是他自己完成的。

    温听晨扑闪真诚的大眼睛,“是的呀。”

    周见弋松了口气,向她投去感激目光的同时忍不住在心底唏嘘,哼,天生的骗人精。

    二年级结束的那个暑假,周见弋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转折。

    外公生病了,在江大附属医院治疗一个月都不见成效,舅舅一家决定带他去帝都治疗,外婆也跟去照顾。

    也是在那个月,周父的事业迎来突破,上面委派他到到县级检察院做副院长,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晋升机会,他不能轻易错过。

    然而困难是,那个县离江市有两百余公里,这意味着他没有办法顾及家庭,儿子女儿尚在读书,照顾孩子的重担将通通落到周母一个人的身上。

    夫妻二人商量了一夜,认为一家人还是应该在一起。

    周母接受了领导的建议,和丈夫一起外调,去他所在县里的一所大专院校任副校长,儿子女儿也转到那边去上学。

    就这样,周见弋从江大附小转到了县一小,也从江大家属院住进了县检察院。

    生活好像没有变化,身边换了一批新的朋友,新的同学,他依旧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人人羡慕的天之骄子。

    这一走,就是八年。

    第17章 被风吹过的夏天(2)

    再次遇到温听晨是在高二开学。

    那一年, 周父被正式任命为市检察院院长,调回江市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托人给周见弋塞回江大附中。

    他这么着急是有原因的, 周见弋的姐姐转入县中后成绩出现退步, 原本能考上是清北的成绩, 最后只考了六百出头,被家里逼着复读了一年才重新考入理想大学。

    县中是寄宿制,周见弋进入高中后, 成绩一直不稳定,脱离了父母的掣肘,成天和室友厮混。高一期末考试的分数更是触目惊心, 直接从年级前十跌到了五十开外。

    周槐安认为是县中学习环境不好,师资也水平跟不上, 说什么也要周见弋跟他回去。

    周见弋自己心里却是门儿清,期末考试没考好是因为前一晚室友打呼噜吵得他睡不着,第二天考试犯困涂错了答题卡。

    至于他姐, 完全是因为高三的时候瞒着家里谈恋爱, 还分手了。

    周槐安认为他回江大附中能收心,殊不知这里更是他的天堂, 以前家属院的狐朋狗友全等着他回来。

    开学第一天, 任柯拉着三五好友张罗了一场足球赛,说是为了庆祝周见弋回归。

    附中学风开放, 默许学生利用课余时间放松身心, 不像县中,为了可怜的升学率禁止一切课余活动。

    足球是周见弋的兴趣所在,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一帮志趣相投的男生利用晚饭时间在操场上发泄他们过于旺盛的精力。

    足球来到脚下, 周见弋带球过人,以最快的速度来到门前,射出信心满满的一脚。

    足球精准入门。

    同队男生正要庆祝,下一秒,足球擦过残破不堪的球网,笔直冲向外围散步的人群……

    糟心的一幕还是发生了,足球正中某个路过女生的脸颊。

    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凉气。

    女生被砸得身体后仰,幸而双手撑地,才避免摔伤脑袋。

    她坐起来,迷茫看着足球场上的男生们,伸手触碰伤口,指尖触碰是一片湿热。

    流血了。

    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女生蹲地,捂脸大哭。

    周见弋心道,完了,开学第一天就闯祸了。

    一伙人以最快的速度为了上去,周见弋拨开看热闹的人群,询问受伤女生的情况。

    “喂,你没事吧?严不严重?”

    女生不回应,哭得撕心裂肺,像天塌了一般。

    “你先别哭啊,抬起头让我看看,伤哪了?”周见弋手足无措,他最怕女生哭了。

    那女生没有反应。

    “你能走吗?我送你去医务室吧?”

    还是没反应,周见弋怀疑她被踢伤了耳朵。

    周围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怎么能用球踢女生的脸啊?毁容了怎么办?”

    “这女生谁啊,真倒霉。”

    “诶,这个踢球的男生好像就是五班的那个转校生。”

    ……

    周见弋被吵得心烦意乱,这时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主任来了。

    女生听见,哭声渐弱。

    周见弋看见了一丝希望,连忙问:“你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

    女生还是不答,哽咽起身,擦掉脸上的泪珠,回头狠狠瞪了周见弋一眼。

    也是这一眼,周见弋看清了女生的脸,很清秀的长相,即便是哭花了脸,也有种梨花带雨的美,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

    有人惊呼:“我去,是灾星!”

    “怎么是她啊?快走快走,早知道是她就不看这鬼热闹了,晦气死了。”

    “就是,她活该!”

    围观的人露出嫌弃的表情,女生在议论声中擦泪跑开。

    周见弋不明白周围人的反应,只是觉得自己伤了人就该负责到底。

    刚准备追上去,任柯一把将他拦住,“算了哥,别去了。”

    “不是,她受伤了,我得去看看。”

    一起踢足球的张强说:“看什么呀,今天你踢到她都算你倒霉。还是离那个灾星远远的,别招惹她了。”

    “什么灾星?你们在说什么?”

    周见弋茫然了,疑惑的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一直保持沉默的储蓄身上。

    储蓄叹了口气,望着跑道尽头那个纤瘦的背影说:“一时半会儿难以解释。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前些年江大马院车祸去世的温老师,他有个女儿和我们一样年纪。”

    周见弋点头,“有印象,叫温听晨。”

    “她就是。”

    “……”

    上课铃打响,周见弋被迫回到教室。

    一整个晚自习,他满脑子都是那双乌黑濡湿却遍布恨意的眼睛。

    温听晨,那个女生是温听晨。

    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在小学,周母接到噩耗,说前同事温彬意外去世。

    她赶回市区参加葬礼,回来时两眼通红,说看见了温彬的女儿,安静坐在爸爸灵前不哭不闹,那么小一个孩子,以后没了父亲该怎么办。

    周见弋当时也很惋惜,小时候去妈妈办公室玩经常能碰见那个姓温的叔叔,他人很好,很温和,不像他爸爸严厉得过了头。

    连他都觉得难过,温听晨得伤心成什么样。

    她虽然讨厌,但人不坏,小小年纪没了爸爸真的很可怜,周见弋决定放下过去的恩怨,下次回江大过暑假的时候去探望她,哄她开心。

    对了她喜欢看蚂蚁,县检察院多的是个头肥大的蚂蚁,他全都捉回去,做一个蚂蚁城堡,她肯定会喜欢的。

    然而那个蚂蚁城堡终究没能送出去,几个月后回到江大,邻居们说温听晨已经不住那了。

    八年一晃而过,印象里的那个爱穿碎花裙的毛头小姑娘,如今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别人不说,他完全认不出来。

    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同学们为什么会喊她作“灾星”?

    正想着,有人在他桌角扣了两声,数学课代表刘航替老师来收练习册的答案,轮到他这儿正好是最后一本。

    “拿去。”周见弋三两下撕下答案递给他。

    刘航却不走了,坐到他旁边的空位问:“想什么呢?我看你发了一节课的呆了。”

    “没什么,上晚自习犯困。”周见弋懈怠靠着椅背,仰头,随手摸了本笔记本盖在脸上。

    刘航憨笑,“得了吧,骗鬼呢。”

    附中旧识多,刘航便是其中之一,在附小读书的时候两人曾做过小半年的同桌,说起来也算是朋友。

    周见弋想到什么,扯下盖在脸上的书,睁开一只眼看他。

    “刘航,你小学初中都是在江附读的吧?”

    “是啊。”刘航边清点答案边点头。

    “你知不知道温听晨?”

    “知道啊,一班那个,和我一样,江附一路升上来的,高三英语组组长方萍的女儿。”

    “对,就是她,你知不知道别人为什么叫她……叫她……”

    周见弋实在说不出那两个字。

    “灾星?”

    他点头。

    刘航想了想,“这个啊,一言难尽咯。”

    “啧,那你就长话短说。”周见弋不耐烦。

    “好吧。那我就说我知道的。”

    刘航放下手里的答案,撑着下巴开始回忆。

    “这件事说来挺奇怪的,你也知道温听晨长得漂亮,对她有好感的男生从小就很多。大概是上初三那会儿,有同年级的男生给温听晨送了一封情书。”

    周见弋:“她答应了?!”

    “据我所知是没有的,温听晨是年级前十的好学生,哪有时间想这事。不过那男生送完情书的第二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成了脑震荡。”

    周见弋:“这和温听晨有什么关系?”

    “如果只是偶然那当然没有关系,问题是几个月之后,又一个向她示好的男生发生了意外,骑行途中电瓶车自燃,被火烧伤了后背,在医院躺了好几个月,要做植皮手术!还有一个,在体育课上突发哮喘死了……总之,类似的灵异事件有好几起,后来学校的人都在传,说喜欢温听晨的男生都不会有好下场,她是红颜祸水。”

    周见弋冷哼,“荒谬!”

    刘航:“我也觉得挺玄的,可大家传得神乎其神。后来就没有男生敢接近她了,女生也不和她做朋友。直到上了高中,他们一班有个叫江玦的男生,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周见弋摇头,“没听过。”

    “那个江玦人特别好,看不惯温听晨被孤立,不顾别人的劝说,主动和她做朋友。”

    “只是朋友?他对她没那种意思?”周见弋的关注点有点偏。

    “别人说江玦暗恋她,但他自己没有承认过。他是个很随和很有分寸感的人,即便是真有想法大概也不会让旁人看出来。”

    “然后呢?他也发生意外了?”

    刘航重重点头,用手挡在唇边轻声说:“死了!就在这个暑假,说是和几个同学去水库露营,男生们下水游泳,所有人都回来了,就他不见了。警察在水库打捞了一整天,最后在下游发现了他的尸体,人都泡胀了!”

    周见弋皱眉,“警察怎么说?”

    刘航摇头,“还是说意外呗,可能是游泳时脚板抽筋,溺水呛死的。但大家觉得这事儿和温听晨脱不了干系,露营那天她也去了,江玦死了,她却好端端地回来了。大家说是她把江玦克死的,这学期开学,他们班同学对她更没好脸了。今天傍晚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还看见有几个男生欺负她,故意将她刚盛好的饭菜打翻,质问她为什么不去参加江玦的葬礼。”

    “原来是这样……”周见弋喃喃。

    联想到她来到操场的时间,大概就是在食堂被人欺负之后。

    她哭或许不是因为疼,而是在发泄情绪,她以为他和那些人一样,故意踢球中伤她,所以看他的眼神才充满恨意。

    “太可笑了,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封建迷信?况且警察也说了,江玦是死于溺水,和温听晨有什么关系?”周见弋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论者,他不信这些。

    刘航:“话虽这么说,但这么多事串在一起,多少有些古怪。而且她的生日也怪吓人的,四月四,江市的方言念起来是死呀死!”

    “狗屁!我生日还是冬至呢,照你这么说我也不吉利?”

    “那不一样,你亲爹又没被你克死。”

    周见弋怒了,拍案而起,“刘航!”

    全班循着动静回头。

    班长象征性地提醒:“自习呢,动静小点。”

    刘航扯扯周见弋的袖子,“你别激动,我又不是说你,我是说她。”

    周见弋甩开他的手,重新坐下,“不知道就别乱说,他爸爸的死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是吗,可大家都说是在送她的路上……”刘航发现周见弋脸色又不对劲了,连忙改口,“我不知道,我就是听来的,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周见弋困惑了,“你也相信那些乱七八糟的说法?”

    刘航思索了一会儿,认真道:“说不上信与不信,但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谁也不想自己成为那个倒霉鬼吧?反正我是不会去主动招惹她的,我劝你也离她远点。”

    周见弋不领情,斜他一眼,“我不怕,老子命硬!”

    “……”

    第18章 被风吹过的夏天(3)

    高二晚自习下课是夜里九点, 附中在市区,大部分学生都走读。

    周见弋在出校门的路上看见了正在执勤的高三英语组组长方萍,温听晨的母亲, 八年不见, 她看上去老了许多, 但模样还在。

    坐进自家车里,特意绕路来接儿子放学的曾静问他这天过得如何,新学校是否适应。

    周见弋心不在焉地附和, 问妈妈还记不记得方萍,她前同事的老婆,她们母女俩过得怎么样?

    曾静回忆了一会儿, 说很多年前就没有联系了,听说她带着女儿改嫁给了一个有钱的生意人, 后来还生了一个小的。

    那男人和前妻也有一个儿子,好像比温听晨大两岁,性格孤僻, 但成绩优异, 本来是都考上了国内的重点大学,上个月突然说说到国外留学去了。真搞不懂有些人的想法, 国内的学校哪里就比国外差?

    眼见妈妈越说越偏, 周见弋又急急追问:“那温听晨呢?那家人对温听晨好不好?”

    曾静察觉到儿子的不对劲,不露痕迹地瞥了他一眼。

    “这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方老师疼女儿, 想必不会让她吃苦吧。怎么突然问起她们?”

    周见弋摇头,只说今天在学校碰见了。

    回到家, 周见弋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上眼睛, 温听晨这个名字就直往他脑子钻。

    什么灾星?简直是无稽之谈!自己打出生起就和她在一个院子里大眼瞪小眼,怎么从来没发生过倒霉事?

    说她是祸水,不过是有些人嫉妒她的漂亮,又憎恨她高不可攀,长在山顶的鲜花不肯低头做盆栽,那就剪掉枝桠,让它无法开花。得不到就毁掉,世人最爱看的就是神明陨落。

    他也可恨,非要耍酷,射门而已,至于踢得那么用劲么,把她脸都擦破了。

    万一留疤怎么办?女孩子应该很在意这个,早知道他说什么也要送她去医务室的。

    周见弋越想越良心不安,摸黑下床,跑去姐姐房间翻箱倒柜。

    那年周嘉年摔伤,舅舅从国外带回一盒祛疤膏,他记得还有两支新的。

    彼时的周嘉年念大四,尚未开学,正在熬夜改论文。

    见弟弟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回头骂道:“半夜不睡做贼来了?”

    周见弋问:“祛疤膏在哪?”

    周嘉年敷着面膜指指自己的化妆台,“你哪受伤了?”

    周见弋没空搭理她,把橱柜掀了个底朝天,最后在最底下的抽屉找到了他的东西。

    “女人就是麻烦,瓶瓶罐罐都长一个样。”

    他嘴里这样抱怨,临走前却还舔着脸顺走姐姐一瓶修复精华。

    第二天课间,周见弋去了一班,站在教室门口张望一圈,并没有看见温听晨的身影。

    他抓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男同学,问:“温听晨坐哪?”

    那男生的脸色瞬间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教室其他同学也安静下来,毫不避讳地打量他。

    前排女生窃窃私语,“怎么又来一个,真有不怕死的。”

    周见弋当没听见,又问一遍,“看见温听晨了没?”

    那男生不耐烦地回答:“没看见。”

    “那你帮我把这药膏给她,就说是昨天在田径场踢到她的人给的。”

    男生扭扭捏捏,一副不想帮忙的样子,周见弋也来脾气了,直接从兜里拿出十块钱塞他手里,“给你跑腿费总行了吧!”

    男生脸色稍变,含糊道:“行吧,等她回来我给她。”

    周见弋说了句谢,转身离开。

    以为对方收了钱,这祛疤膏怎么也能送到温听晨手里,没想到周见弋很快就在厕所旁边的垃圾桶再次见到它。

    一股火气直窜头顶,他拿着捡回来的祛疤膏冲去一班,揪住那个收他钱的男生问为什么这么做。

    温听晨还是不在,那男生笑容挑衅,反问:“你怎么证明就是我丢的?说不定是温听晨自己丢的呢?”

    周见弋气炸了,差点和他动起手来,被闻讯赶来的任柯储蓄等人拦住,强行拉回了自己班。

    平息怒火之后,周见弋决定亲自把药送到温听晨手上,好在祛疤膏还有一支新的,他每个课间都去走廊守株待兔,总能把人等到。

    温听晨直到下午才出现。

    下了第一节 课之后,她从班级后门出来,捂着肚子往洗手间的方向走。

    任课老师拖堂,五班下课晚了,周见弋从窗户上的倒影瞄见她,心底一喜,猫着身子从后门溜出。

    “温听晨!温听晨你等一下。”

    他穿过走廊上嬉笑打闹的人墙,边跑边喊她的名字。

    温听晨闻声回头,待看清来人的面容,表情变得惊恐,第一反应拔腿就跑。

    周见弋追到女厕所门口,发现人已经进去了。

    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见他跟见鬼似的?

    仔细一想,又觉得是自己刚才反应太激动吓着她了,一会儿等她出来一定要放柔态度,有话好说。

    他像个木头似的等在女厕所外面,有女同学从里面出来,一边瞥他一边咬耳朵。

    周见弋怀疑自己是被当作变态了,默默挪到了走廊拐角处。

    上课铃打响的前一秒,温听晨终于从里面出来,周见弋眼眸一亮,大步跨到她面前。

    “温听晨。”

    温听晨心不在焉,被突然冒出来的高大身影吓得缩了一下,猛然抬头,发现刚刚追她的男生还没走,惊叫一声,颤抖着往后退,苍白的脸上全是恐惧。

    周见弋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自己看上去就这么不像好人吗?

    “大白天见鬼了?是我,你不认识了?”

    “是你……”温听晨眼里带着求助的信号,时不时望向办公室的方向,“你要干什么?昨天的事我没有跟老师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周见弋的心凉了半截,难以想象她究竟是经历过些什么,才会觉得所有来找她的人都是霸凌者。

    “是我啊,我是周见弋。”

    “周见弋……”

    温听晨喃喃重复他的名字,表情仍是迷茫,周见弋失落地发现,她不记得他了。

    “江大家属院,曾静老师的儿子,周见弋。”

    温听晨又念了遍他的名字,目光仔细扫过他的眉眼,恍然,“是你。”

    谢天谢地,她终于想起来了,周见弋长舒一口气。

    “我从县中转回来了,分到五班上课。”

    “哦。”温听晨从最初的意外中恢复过来,手指摸了摸脸颊上的创口贴,神色复杂,“昨天在田径场……也是你。”

    周见弋立刻举起三根手指,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当时注意力全在球上,真没看见你走过来……总之,对不起,你的伤怎么样了?”

    明白他不是来找茬的,温听晨明显松了一口气,“没事,破了点皮。”

    她的脸上贴了创口贴,颧骨处有明显淤青,恐怕不只是破了点皮这么简单。周见弋不放心,“我还是带你去医务室看看吧,别踢成脑震荡了。你们下节什么课,我帮你请个假吧?”

    “不用,没那么严重。”温听晨往后退了步,垂着脑袋摇头。

    周见弋从前就对她没辙,现在更拿她这副样子没办法,想了想,从口袋拿出祛疤膏。

    “那你把这个拿着,女孩子脸上留疤不好。”

    温听晨怯怯盯着他手里的东西,好一会儿才迟疑伸手,生怕和他有别的接触,指尖轻轻捏住药膏盒子的一角,“好吧,谢谢你。”

    见她收进口袋,周见弋心里的愧疚感有所减轻。

    上课铃已经打响,走廊上同学越来越少,温听晨着急离开。

    “我要回去上课了。”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周见弋才想起还有瓶修护的东西没给她。

    他不太懂美容,但他姐用的都是好东西,双管齐下,对温听晨的伤口恢复应该有用。

    他追上去,让温听晨等一下,她却跟没听到似的,回头也不回扎进了教室后门。

    周见弋又气又好笑,心想温听晨也不是属老鼠的,怎么次次都溜贼快。

    趁老师都还没进教室,他追到一班后门,本来想隔着窗户直接抛给她就走人,一站定却看见温听晨站在后排最角落的位置,身边是一张被洒了红色不明液体的座椅。

    “恶心死了,怎么会有人弄到凳子上啊。”她前面的某个男生说。

    “怪不得教室里一股腥味!闻得我都快吐了!”

    “她妈灭绝师太不是傍了个大款么,怎么连个卫生巾都买不起啊?”

    所有人都看向她,有人暗暗得意,有人表情不屑,有人袖手旁观。

    但,没有一个人为她打抱不平。

    温听晨垂首盯着自己的椅子,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更加苍白,深深呼吸,一言不发地走到身后卫生角去拿抹布。

    手指还未触到,抹布被人一把抽走。

    “凭什么用公共抹布,你不嫌晦气,我们还嫌晦气呢!”那人说。

    温听晨红着眼睛瞪他,“那是什么你们心知肚明。”

    “我明白什么?那是你的椅子,难不成我一个大男人每个月也有那几天?”

    众人哄堂大笑。

    教室里的气氛逐渐白热化,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放大每一个狰狞的面孔。

    温听晨的视线一一扫光那些扭曲的笑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迟迟没有落下。

    她像个提线木偶平静走回自己的座位,从书包翻出纸巾,默默擦拭座椅。

    周见弋再也看不下去了,大步冲进教室,一把抓住温听晨的手,“别擦了,分明是有人故意整你,你看不出来吗?你不知道反抗的吗?”

    温听晨当然看出来了,她又不是傻子,自己今天什么情况她会不知道么。

    她也曾反抗过,但反抗一点用都没有,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

    她抽回自己的手,弯腰继续。

    液体很快浸透纸巾,鲜红的颜色染了满手。

    周见弋忍无可忍,一脚揣在看好戏男生的课桌上,“你们他妈是不是男人,就这样欺负一个女生吗!”

    那男生从座位上弹起,嚣张道:“你谁啊?跟你有关系么?我们班的事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插手么?”

    周见弋撸起袖子,“你们欺负人我凭什么不能管?给我把椅子擦干净,道歉!”

    那男生冷笑,轻佻地推下了温听晨的肩膀,“哟,可以啊,这么快又勾引到一个。”

    温听晨被推得踉跄几步,闭上眼睛,任由眼泪决堤。

    周见弋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你再动她一下试试!”

    男生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表情看他,“我就动她怎么了?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可是灾星,帮她你可会倒大霉的。你知道上一个这么帮她的人是什么下场么?难不成你想做下一位尸兄?”

    周围人问:“什么shi兄?”

    那男生挑衅道:“尸体的尸啊。”

    周见弋彻底怒了,挥起拳头就要往男生脸上砸,关键时刻,有人高喊:“陈老师来了!”

    教室前面很快响起敲击讲台的声音,中年女人拿着扩音器沙哑道:“干嘛呢!还上课不上课了!”

    被周见弋揪住的男生挣开他的桎梏,跑到讲台恶人先告状,“陈老师,有人跑到我们班来闹事!”

    陈老师眯着眼睛打量周见弋,面色不悦,“这位同学,你哪个班的?不上课跑我们班来做什么?”

    周见弋认得这个老师,一班的班主任陈娟,他恢复了一丝理智,试图用学校最提倡的方式解决——

    出了问题找老师。

    “陈老师,”他扯过温听晨的椅子,将它挪到显眼位置,“你们班的人欺负同学,你管不管?”

    陈娟眉毛一拧,踩着高跟鞋从讲台上下来,瞥了瞥沾染红色液体的椅子,又看了看站在旁边面色苍白的温听晨,心里很快明了。

    她笑了笑,轻飘飘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不过就是同学之间开个玩笑而已,很正常嘛,怎么能说是欺负呢。”

    周见弋:“可是……”

    陈娟打断他,“好了,就是一张椅子,擦干净就好了。你快回自己班上课去吧,没事不要乱窜。”

    言外之意,管好你自己,别多管闲事。

    周见弋脑袋一轰。

    告状的男生在讲台边朝他做鬼脸,得意洋洋的表情好像在“你能耐我何”。

    温听晨抬眸看他,无声流泪,缄默是最浓烈的绝望。

    周见弋从来不知道这世界还有这么恶心的一面,这样的不公待遇他只经历一次就觉得受不了,而温听晨她每天要面对多少这样的黑暗?

    这样想着,他缓慢脱下了自己的校服外套,用它擦拭那张染了红墨水的椅子,然后走到教室前面,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校服扔在讲台上。

    “开玩笑是吧?那我现在也是开玩笑的!”

    第19章 被风吹过的夏天(4)

    这手校服往讲台上一砸, 周见弋在附中一战成名。

    陈老师一个电话打去了教导处,紧接着副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还有他爸妈都来找他谈话。

    教导主任给他扣了顶不尊师重道的帽子,罚他写份2000字的检讨, 在周五的开学典礼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向陈老师道歉。

    周见弋也算是创造了附中的历史, 成为第一个开学就做检讨的人。

    教导主任生怕他溜了, 全校师生刚进场,就把他喊到主席台旁边候着。

    升完旗,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 主任担心周见弋耍滑头,让他提前把写好的检讨书拿出来看看。

    周见弋从口袋掏出一张皱得不成样的草稿纸,主任展开瞥了眼, 皱眉,“你这什么呀?字跟狗爬似的, 谁看得懂!”

    周见弋双手插兜,吊儿郎当的,“反正是让我读, 我看得懂就完了呗。”

    主任无言反驳, 眼看学生代表的发言进入尾声,把检讨折好还给他, 交代道:“去去去, 该你了,一会儿上台态度给我放真诚点, 听见没?”

    周见弋揉揉耳朵, “听见了。”

    学生代表一下台,周见弋完美衔接。

    他一踏上主席台, 下面立刻响起一片掌声,以任柯储蓄为首的五班男生们起哄吹哨,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做什么光荣发言。

    周见弋拍拍话筒,朝下边一抬手,跟个领导似的。

    “谢谢大家,你们的热情我感受到了。”

    他在县中调皮惯了,这些都是小场面。教导主任脸红脖子粗,“谢什么谢,赶紧给我念!”

    周见弋不慌不忙展开检草稿纸,脸上笑容依旧,“下面,由我为大家带来……检——讨——书。”

    台下一片哄笑。

    “前天上午,我在一班顶撞了陈娟老师,在这里,我要向她郑重地道歉。对不起,我错了。我错得非常离谱,回去后我认真反思,总结一下几点。”

    周见弋清清嗓子,一副要大杀四方的架势。

    “一,我错在多管闲事,没有在撞见欺负弱小的时候袖手旁观。二,我错在过于相信他人,认为所有老师都能明辨是非,遇到校园欺凌时能及时制止,调节矛盾,不偏袒不假公济私,不做坏势力的保护伞。三,我错在高估了某些老师的道德水准,以为她既教书,也育人……”

    站在一班队伍前面的陈娟脸都气绿了,手臂一甩,愤然离场。

    教导主任火冒三丈,直接冲上来拔掉了他的话筒,提住他的衣领像拎小鸡仔似的将他提下去,奈何身高是硬伤,画面过于滑稽。

    底下学生又是鼓掌又是吹哨,五班男生纷纷起哄,喊周见弋牛逼。

    人群中的女生交头接耳,红着脸讨论这个新来的转校生好帅。

    而温听晨,看着台上这场因她而起的闹剧,默默低下了头。

    这场闹剧以周见弋被记过作为收尾。

    教导主任亲自打电话向周槐安告状,说他如何挑衅老师,如何不知悔改。

    周槐安是典型的严父,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得到消息后直接开车赶到学校,当着主任和其他老师的面抽了儿子两戒尺。

    周见弋早就被打习惯,自从他的管教权从外公移交到父亲手上,他就没少吃周槐安的“竹笋炒肉”。戒尺打在背上的时候,甚至不屑地想这破木头还没皮带抽得疼。

    反倒是教导主任给吓坏了,连忙拉住周槐安,劝他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放学回到家,周槐安仍要罚他面壁思过,晚上不准吃饭。

    事情传到了外公耳朵里,久病在床的老爷子硬是拄着拐杖从家赶来,说什么也要护着他的宝贝外孙。

    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周见弋一气之下跑了出去,眼不见为净。

    家属院的围墙连接江市的护城河,河对面是市里有名的富人区别墅,市政为了优化环境沿着河边修了座滨江公园。

    周见弋沿着公园漫无目的地逛,一路上都是喷香扑鼻的烧烤诱惑,所幸口袋里零花钱富足。

    正准备搞点肉串吃吃,瞥见杨柳树下走来一个纤细的身影,顿足在桥边张望了一会儿,鬼鬼祟祟走下通往河滩的石阶。

    她身上穿着和他一样的校服,马尾辫在脑后轻轻摇晃,周见弋一眼认出了这个背影。

    “喂,温听晨。”

    温听晨没回头,一直往下,翻过安全护栏踩上泥泞的河滩,独自往桥洞的方向去。

    小小年纪就耳背了,周见弋靠着护栏闲闲抱怨,打算先不上前,看看她究竟要干什么,突然又想到前些天长辈们谈论的新闻,有高中生抗不住学习压力跳河自缢了,温听晨该不会也是受不了同学的欺负要自寻短见了吧?

    他心脏咯噔一下,拔腿就追,边跑边喊她的名字。

    温听晨回头,就见高大身影迎面扑来,不由分说抓住她的手腕。

    “周…周见弋,你干什么?”她吓了一跳,瑟缩着往后退了两步。

    周见弋气喘吁吁,“这话该我问你,你一个人来河边做什么?就因为那些莫须有的事和不重要的人,你就要想不开吗?你听我说,一定会有解决办法,困难一定会过去的,想想方老师和你妹妹,她们还在家等你,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他情绪激动,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边说边把人往岸边拉。

    温听晨两眼茫然,半天才搞明白他的意思,挣扎好一会儿也没能把手抽出来。

    “周见弋,周见弋,你先放开我。我不是要做傻事,你误会了。”

    周见弋站定,狐疑盯着她,手上力道没松,“真的?那你大晚上来河边做什么?多危险。”

    温听晨晃晃手中的一次性餐盒,“喂猫。”

    “……”周见弋僵住。

    护城河的桥洞原先是流浪汉的聚集地,前些年新领导上任,说影响市容市貌,派人将他们安排去了别处,后来桥洞就成了流浪猫狗躲风避雨的地方。

    大约是闻到了食物的味道,几只狸花猫从桥洞里跳了出来,走到温听晨脚边一个劲地转悠,等着急了就用脑袋蹭她的裤腿,时不时发出软绵绵的叫声催促。

    从它们熟稔的态度不难看出她经常来这。

    温听晨用眼神示意,看吧,我没骗你。

    周见弋松了手。

    流浪猫被引到平坦地带,温听晨打开食盒供它们享用。

    猫咪们排队进食的时候,她就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观察小动物。

    周见弋还是担心她会想不开做傻事,摸摸脖子,也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在她旁白坐着。

    “这些猫咪还挺可爱的。”周见弋没话找话。

    温听晨不吱声,只是点头。

    周见弋又说:“你好像挺喜欢小动物的,为什么不自己养一只?”

    温听晨再度沉默,手掌轻轻抚摸着其中一只小猫的脑袋,好一会儿才说:“这几只原先就是我家的猫,我哥哥养的……就是我继兄。”

    “啊?”周见弋错愕,“那现在怎么……”

    “怎么遗弃了?”温听晨扭头看他,眼睛里古井无澜,“我也不知道。这群小猫的妈妈有天突然死了,我继父大怒,把所有猫都扔了出来,从此以后家里不许有任何小动物。”

    周见弋想到了他家那位说一不二的周大领导,果然天下父亲都一样,自负专|制霸道,做事从来不考虑孩子的感受。

    但周槐安再怎么说也是他亲爹,爱之深责之切,打归打,罚归罚,不会真拿他怎么样。温听晨家里情况就不同了,那是继父,寄人篱下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他其实很想问那对父子对她好不好,但温听晨落寞的表情足以说明一切,他不该去揭她的伤疤。

    “没关系,以后我也帮你来喂它们。”

    他伸手去揉一只小猫的脑袋,温听晨目光一滑,却看见了他手背醒目的红痕。

    “周叔叔打你了?”周见弋在教导处的“光荣”事迹她也听说了,只是没想到他爸爸下手这么重。

    “嗐,没事,我都习惯了。”周见弋怕吓着她,把手放进口袋,犹豫了一会儿问,“那伙人后来还有欺负你吗?”

    温听晨垂下眼帘,若有似为地摇了下头。

    周见弋心里一松,笑了,“那就好,只要他们不欺负你,我这个过就不算白记。”

    温听晨动动嘴唇,想说些什么,手机却先一步响起。

    她解了锁,下滑通知栏,是条短信。

    又是个陌生的号码——

    【温听晨,死的那个人怎么不是你!】

    她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握着手机站起来,对周见弋说:“我先走了。”

    周见弋摸不清头脑,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温听晨,这么多年没见,你什么想对我说的吗?”他叫住她。

    哪怕是闲聊也好,哪怕是他一个人自言自语也好,他只想和她多呆一会儿,像小时候他被罚写检讨的那个下午。

    温听晨停下脚步,缓慢回过头,“周见弋,好久不见,你长高了,我差点没有认不出来。那天谢谢你帮我出头,真的,我很感谢……”

    周见弋摸摸脖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那不算什么。”

    “但。”温听晨语气一转,“这样做不值得,以后还是请你和我保持距离。”

    说完,她扭头跑开了。

    //

    周见弋回到家,家庭辩论赛已经告一段落,看架势,最后应该是他外公赢了。

    他打开房门,外公过来嘘寒问暖,问他去了哪里吃了没有。

    周槐安坐在角落抽烟,难得没有吭声。

    周见弋随便回答两句,就失魂落魄地回了房间。

    外婆追上来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挨了打,可不能再饿着。

    周见弋烦不胜烦,大声道:“我是说了我不饿,你们能不能不要管我!和我保持距离,所有人都和我保持距离好了!”

    “你在这跟谁吼!外婆关心你还关心错了是吧!”

    周槐安从阳台冲过来,抄起晾衣架又要上手。

    “算了算了,孩子心情不好,你就让他发泄一下吧!”老太太将人拦下,顺手关上了房门。

    周见弋也知道自己这通脾气发得好没道理,可他心里不痛快,他那么帮温听晨,她竟然要自己和她保持距离,简直忘恩负义!

    保持距离就保持距离,他再也不要管她了,谁再搭理她谁是狗!

    他重重倒在床上,就这么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觉,梦也做得乱七八糟,一会儿梦见温听晨被人欺负,一会儿又梦见她对自己笑。

    //

    周一回到学校,全校的学生都在讨论一件事——

    温听晨可能要被赶出一班了。

    起因是周五放学的时候,一班有位男生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伤势不重,只是崴到了脚。

    男生却吓得不轻,非说是因为放学前和温听晨说了两句话。

    他回家把情况告诉父母,家长护子心切又在班级群里发了好一通牢骚。

    之前关于温听晨的传言不少家长也有所耳闻,起初只当孩子们开玩笑,传着玩罢了,可暑假真的闹出了人命,性质就变了。

    摔跤这事就像一粒火星子掉进了鞭炮厂,某些迷信的家长炸开了锅,要求让温听晨转班。

    当然也有对此事持怀疑态度的,但被其家长那么一劝,一句“都是为了孩子”,也纷纷选择沉默。

    按下灾星这件事不提,这个女生太漂亮了,留在班上难免分散男生的注意力。

    一份联名信这么往陈娟桌上一递,正好合了她的心意,当天下午她就找到年级长,聊让温听晨转班的事。

    消息很快传到温母方萍的耳朵里,她气得全身发抖,踩着高跟鞋直接杀去了陈娟办公室——

    方萍身为学校老师,管得了教学,却堵不住那些风言风语,学生表面尊敬,背地里该议论还是议论。

    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大家不得而知,只知道最后的结果是方萍同意让女儿转班,而陈娟青了一只眼睛,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戴着墨镜来上课。

    周一升旗仪式结束,年级长召来所有班主任开会。

    讨论到温听晨的转班问题,底下个个低着头,没一个老师吭声,推辞来推辞去,反正就是谁也不想收。

    最后是五班的班主任季敏看不下去了,主动提出让温听晨去他们班,说自己年纪轻不信迷信,也不在乎抗事,大家都是老师,别逮着一个没成年的孩子欺负。

    当天下午,季敏就召开了班会,通知大家温听晨会转来他们班上课。

    底下的学生叫苦不迭,季敏严厉痛斥,说不许学那些乱七八糟的风气,他们班不允许有欺负同学的事情发生。

    班主任敲山震虎,下面小鸡崽们只有点头的份。

    班会结束后,季敏说:“来俩个子大的男生,去一班给人家姑娘接过来。”

    周见弋眼睛一亮,立刻举手,不等季老师点人,就拉上储蓄往一班跑——

    发誓这个东西就是用来欺骗自己的,说什么再也不管温听晨的事,第二天一睁眼他就把这话忘到姥姥家去了。

    两男生风风火火来到一班门口,也不管里头老师有没有下课,直接高声大喊:“温听晨,季老师让我们来接你!”【注1】

    第20章 裂缝中的阳光(1)

    高中的生活于温听晨而言是场噩梦, 关于那几年的很多细节,她都选择刻意遗忘,唯独到死都记得那个周一的下午——

    陈娟前脚刚趾高气昂地宣布她要离开一班, 周见弋后脚就出现在教室门口。

    落日余晖从窗户折进来, 将他整个人笼罩在金光之下, 温听晨一抬眼就撞上了一双小狗一样真诚纯净的眼睛,像照进裂缝里的一束光。

    这一声“我们来接你”喊得中气十足,整层楼都能听见, 正在讲课陈娟面色不善,敲桌子要他出去。

    “别急啊老师,我们一会儿就出去。”

    周见弋笑嘻嘻的, 大步流星走到温听晨跟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替她收拾东西。很快又进来一个他的同伴, 两人风风火火连书带桌直接抬着往外走。

    路过讲台的时候,他嬉皮笑脸地盯着陈娟的脸,“老师, 您这副墨镜可真好看, 有机会借我也戴戴。”

    陈娟气得吹鼻子瞪眼,大骂他没有教养。

    温听晨收拾书包从后门离开, 周见弋他们在走廊等她, 见她眼眶红红地出来,安慰她说没事, 这种破班不呆也罢, 将来等她考上好学校,有她陈娟后悔的时候。

    已经打过下课铃, 走廊上站满了看热闹的学生,温听晨点点头, 在众人的注视下跟着他们走向五班。

    季敏在教室等着她,见人出现在门口,敲敲讲台让下面的同学坐好,然后亲切招手让她进去,介绍她是这个新集体的一份子,希望大家以后互相友爱。

    话说完,周见弋带头叫好,笑得比自己转学来的那天还开心,下面的人虽不情不愿,但也看在季敏的面子上稀稀落落地鼓掌。

    温听晨脸颊滚烫,只想快点找个角落缩起来,转头轻声问:“老师,我坐哪?”

    周见弋抢话:“坐我旁边吧,我边上正好没人!”

    季敏一眼就看出来他那些小心思,轻拍了下他后脑勺,“你别打扰人学习,到时候影响我们班的升学率,我跟你急!”

    又将目光转向台下,指了个教室中间的位置,“刘航那儿空着,就坐刘航边上好了。”

    刘航趴在桌上祈祷老师看不见他,无奈还是被点名,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要,谁要跟灾星坐同桌。”

    “刘航,注意你的言辞,把我说的话都当耳旁风是吧?”季敏厉声喝斥。

    刘航委屈嘟囔:“本来就是,你问谁愿意跟她坐同桌。”

    周围同学也纷纷垂下了头。

    季敏沉了脸,温听晨不愿老师为难,主动提出想坐教室最角落的位置,话一出,她明显感觉到整个教室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五班学生比一班多,后排空地有限,她的位置紧贴着卫生橱柜,勉强能坐进个瘦子。

    两个男生替她把桌椅搬过去,周见弋朝她笑,“放心,以后我罩着你。”

    温听晨垂眸低头,没有回应。

    在五班的日子就此安定下来。

    有了班主任的嘱咐,五班的同学没有像一班那样捉弄她,但闲言碎语并不会因为她的转班而消失,他们仍然人前人后喊她灾星,从骨子里疏远排挤她,。

    周见弋毕竟是个男生,就算一心维护她,也有他看不到和无能无力的时候。

    比如组长总会忘记收她的作业;课代表发试卷每每到她这里都会少一份;老师安排分组练习的时候,她永远落单;如打扫班级卫生,和她同组的男生总是玩消失,所有的活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冷暴力也是暴力,温听晨依旧独来独往,没有朋友,游离在班级边缘。

    除了周见弋之外,唯一给过她一丁点儿善意的,是一个叫孔新绿的女生。

    那时候的孔新绿还是个沉默寡言的外地借读生,眼里除了学习容不下其他任何事情,又坐在班级的最前排,两人一年半载难有交集。

    第一次接触,是在某次上体育课,老师安排体测,男生考引体向上,女生考仰卧起坐。

    轮到温听晨,她孤零零躺在绿色电垫子,所有女生露出嫌弃地表情往后退,没人愿意给她压腿。

    老师一个劲儿地催促,温听晨脸红到滴血,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存在。

    就在她想放弃的时候,孔新绿从女生堆里走了出来,坐在她脚上抱住她的膝盖,平静道:“做吧。”

    温听晨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谢谢。”

    体育一直是在温听晨的弱项,那天的仰卧起坐她拼尽了全力最后也只是勉强及格。

    很巧的是两年后,她和孔新绿都考上了临川大学,住同一层寝室。

    熟悉之后她问孔新绿那天为什么帮她,孔新绿回忆了会儿,笑了,“其实我就是想早点结束,然后回班上复习。”

    温听晨觉得自己当时白感动了-

    周四轮到温听晨值日,和往常一样,傍晚一下课同组的两个男生就跑得没影了。

    因为晚自习有卫生检查,不合格的班级会被扣分,温听晨不想平添事端,独自打扫干净教室才去食堂吃饭。

    她去得太晚,食堂阿姨已经开始收摊,只有少数几个菜盘里还有剩菜。

    她拿了个干净餐盘递给阿姨,“阿姨,我要一个红烧茄子。”

    食堂阿姨正要接过餐盘,旁边突然又来一个声音,“阿姨我也要一个红烧茄子!”

    温听晨抬眼,是从前和江玦关系很好的一个男同学。

    她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两步。

    阿姨用勺子拢了拢盘里的茄子,“就剩最后一份了,你俩谁要?”

    男生不说话,吊着眉梢等温听晨的反应。

    温听晨犹豫了一会儿,声音如蚊:“我不要了,给我打份土豆牛腩吧。

    那男生也欠儿吧唧的,“那我也不要了,我也要份土豆牛腩。”

    这是成心要和她杠上,温听晨抿紧苍白的唇,放下餐盘,转身离开。

    刚走不到两米,一个冷硬的东西突然砸上她的后背,钝钝的痛感之后是滚烫而粘稠的湿意,汤汁顺着衣物裙摆低落在脚边。

    土豆牛腩的味道。

    江市地处南方,十月份还不见凉,温听晨身上只穿了件白色校服衬衫,布料湿哒哒贴着后背,描绘出内衣的痕迹。

    一时间,食堂所有人都望向她。

    耳边是轰鸣的笑声,温听晨机械地回头,男生怪声怪气地嗤了声,“哎呀,手滑了。”

    眼里却是明晃晃的挑衅。

    温听晨面如死灰,缓慢蹲下身,从一滩汤汁里捡起那个不锈钢餐盘,咬牙瞪他。

    “想还手?有本事来啊!”男生嘲讽大笑,脸上全是不屑。

    温听晨身体轻颤,脑海里有两个声音在极限拉扯,还未等她们争吵出结果,手里的盘子被人先一步抢走,结实有劲地手臂一甩,餐盘砸在了男生脸上。

    “老子他妈成全你!”

    高大修长的身躯挡在她前面,周见弋快速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披在温听晨身上,湿漉漉的发梢挡住了他的眼睛,身上有刚运动完的热气,却并不难闻。

    “没事吧?”他神色担忧地问。

    温听晨死死咬唇,摇头。

    “哟,不愧是曾经的校花,这么快就钓到新的凯子了?”被砸的男生撇撇校服上的污渍,“我他妈真的替江玦不值!”

    周见弋转身愤怒指着他的鼻子,“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男生冷笑,“怎么?听不得真话?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么?我兄弟江玦以前也跟你一样傻,不听劝,非他妈要和这姓温的交朋友,你知道换来的结果是什么吗?人死了,这女的他妈连葬礼都不肯去,这就是他的下场……”

    话没说完,周见弋抄起消毒柜里的餐盘狠狠砸过去。

    男生被砸得撇过头去,舌尖刮过腮帮子,“行,有种!要护着她是吧?等哪天被她克死,爹妈在你哭晕在你坟头的时候你就知道后悔了!”

    “你他妈再说!”

    周见弋冲上去,坚硬的拳头抡在那人脸上,男生挥臂反击,两人很快扭打成一团。

    周围人群开始躁动,拉架,议论,各种丑陋不堪地字眼向温听晨砸去。

    人在极度痛苦时,大脑会开启保护机制,温听晨仿佛置身第二空间,一块透明的玻璃罩让她与现实隔开,眼前的画面变得不真实,那些刺耳的声音也好像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混乱空洞模糊……

    她麻木转动身体,一心只想逃离。

    挑事男生被反手按倒在餐桌上,脸死死贴着桌面,看见温听晨走远的身影仍然出言不逊,“看到没,这就是温听晨,你在这为她拼死拼活,可她根本不想管你!”

    周见弋回神,松开对方的衣领,撒腿追出去。

    回教学楼有两个方向,大多数人为了图省事都直接从田径场穿过去。

    周见弋追到田径场入口,翘首张望,并没看到温听晨的身影,又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跑。

    很快,他在那条细长的林荫小道上看到了她,男款校服搭在肩上,衣摆长到大腿露出一点点校服裙摆,纤细小腿迈着虚浮的步伐。

    “温听晨。”

    他一瘸一拐追上去,抓住她的胳膊。

    温听晨慢慢掀起眼皮,漆黑的眼眸犹如一潭死水,目光由上而下扫过他打架跛伤的脚、拉着她的青筋浮现的手背和红肿渗血的嘴角。

    “疼吗?”

    良久,她愣愣地出了声。

    周见弋用手背拭了下嘴角,偏头吐了口血沫子,“没事,他也伤得不轻,估计得回家躺几天。”

    温听晨低下头,若有所思,“被主任知道是不是又要叫家长?”

    周见弋太阳穴突突起跳,已经能想象他家大领导暴跳如雷的样子,这次恐怕外公都护不住他。

    他牵强笑笑,“管他呢,到时候再说。你还没吃饭吧?走,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拉不动,温听晨站在原地。

    “怎么了?”周见弋问。

    她深深呼吸,然后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周见弋,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周见弋颓然垂下手臂,皱眉不安,“你说。”

    “求你离我远一点,不要再管的我的事,就当……从来不认识我。”

    夜风划过,吹动树叶簌簌作响,惨白路灯倒映着地面两道静静纠缠的影子,颀长而扭曲。

    尽管背着光,温听晨还是清晰看见周见弋眼底流露出的困惑,受伤的表情是那样明显。

    “为什么?你也觉得我多管闲事?”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对不起。”

    温听晨闭了闭眼睛,赶在眼泪落下前跑开了。

    直到拐弯进了生活区,余光依然能瞥见树荫下那道倔强而落寞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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