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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裂缝中的阳光(2)

    温听晨这晚没有去上晚自习, 她打电话给季敏说人不舒服,想请假。季敏听她声音不对,以为是女生的那几天, 爽快同意。

    食堂旁边就是生活区, 附中住校生少, 多数为外地借读在这的学生,三个年级的男生女生加起来都凑不满一栋楼,环境也堪忧。

    温听晨披着校服在生活区转了两圈, 最后停在一面矮墙下——

    住校的男同学在课间闲聊时说,这是半夜翻出去上网绝佳位置。

    这时间大家都去上晚自习了,温听晨找到不知是谁藏在绿化带里的废弃课桌, 手脚并用爬上墙。

    站在墙头双腿打颤的时候,她发现男生眼中的“矮”和女生理解的还是有差距的, 两米高的围墙外头没有任何能落脚的地方。

    两眼一闭往下跳,跌在厚厚的草坪上,摔了个狗啃泥。

    很痛, 却是前所未有的解脱的感觉。

    温听晨没来过这片, 凭感觉乱走,沿着小道往南走果然看见了男生们讨论的黑网吧, 藏着一片老旧居民楼里, 黑灯瞎火,很难被发现。

    再往南走就到了闹市区, 这块她熟, 公交站对面是商业街,最头上有家大门紧闭的商铺, 以前是家书店,现在门上贴着“旺铺出租”。

    这原先是江玦家开的。

    刚开学那会儿, 温听晨每天经过这里都能看见江妈妈日渐苍老的身影,抱着儿子的相片孤独流眼泪。

    再后来,店铺关了门,他们一家卖掉江市的房产去了别的城市。

    时光重叠交错,温听晨有一瞬间的恍惚,透过灰蒙蒙地玻璃朝里望,仿佛看见有个少年在朝她笑。

    那是她压在心底最深处始终不敢触碰的记忆。

    温听晨和江玦的关系其实远没有同学们传得那么复杂,至少在她自己心里,他们只是朋友。

    初三那年,一系列诡异的事件让温听晨莫名成了众矢之的。

    起初她并没有放在心上,然而当那时最好的朋友也开始远离她的时候,她逐渐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她被孤立了,即便没有人能证明那些怪事真的和她有关,一人一口唾沫就足以淹死她。

    附中有七八成的学生都是直接从初中部考上来了,大家知根知底,温听晨糟糕的处境并没有因为升学而发生改变。

    认识江玦是在高一,班主任按照中考成绩分座位,他俩分数相近,成了前后桌。

    江玦性格好,斯文清秀,对谁都一张笑脸,温听晨英语好,他虚心请教,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那时候已经很久没有怪事发生,流言蜚语渐弱,温听晨也有心重新交朋友,对江玦的示好并不抗拒,经常和他一起讨论学习,一起打扫教室卫生。

    但还是有人提醒江玦别和她走太近,会倒霉的,江玦笑笑,第二天照常和她相处。

    后来温听晨也问过他,为什么愿意和自己做朋友,江玦腼腆一笑,说:“其实上高中之前我们见过,在一趟公交车上,我当时忘了带硬币,是你替我付的钱。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不是他们说的那种女生。”

    温听晨感动到鼻酸。

    可意外还是来了。

    高一暑假,连上了一个月补习班的她接到江玦的电话,说班上几个同学准备去南郊卧佛山下露营,问她要不要一起。

    那时温听晨也希望能缓解自己和同学们的关系,特意和补习老师请了一天假,又自掏腰包买了很多饮料零食。

    到了露营那天,大家在学校门口集合,然后搭公交去水库。

    看见温听晨出现,有同学垮了脸,江玦解释说是自己邀请她来的,人多热闹。

    大家表情讪讪,但看在江玦的面子上什么也没说。

    露营的目的地是南郊半山腰的一个水库,那里有与市区截然不同的景色,慕名而来的游客很多,温听晨在上山途中还遇到了刚高考完的唐承,两人打了照面,唐承让她注意安全,早点回去。

    一行人在平坦的河滩边安营扎寨,没了家长的管束,玩得要多疯有多疯。

    吃完烧烤,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句热,然后有人提议下水比赛,从这块河滩游到卧佛脚下,最后回来的那人周末请客吃烧烤。

    一听请客,女生们也沸腾了,只有温听晨指着河滩边的一块警示牌说:“水挺深的,还是别下去游泳了。”

    众人翻白眼,怪她扫兴,说对岸的游客也有不少下水的,什么事都没有。

    江玦对她笑笑,也说没关系,他从小在海边长大,最擅长游泳。

    温听晨没再劝,男生们脱了衣服,一头扎进水里,岸上的人开始计时。

    最初的时候,能看见江玦遥遥领先,到了湖心似乎有人超越了他,再后来游到卧佛脚边的视线盲区,就看不清谁是谁了。

    十几分钟后,男生们陆续折返,却迟迟不见江玦的身影。

    一开始,没人放在心上,有人说江玦吹牛,还说自己最会游泳,结果也不过如此,等他回来要痛宰他一顿。

    又过了十几分钟,湖面上还是不见江玦,少年们逐渐意识到不对劲,沿着河滩分头寻找。

    这一找就找到太阳落山,有女生吓哭了,“现在怎么办啊?江玦不会出事了吧?”

    “别胡说,江玦命大着呢,不可能出事的!”

    “可是……”有男生望向了温听晨,“灾星在这儿啊……”

    温听晨脸色苍白,双腿发软跌坐在河滩上。

    后来,警察来了,他们被各自的家长领回了家。

    消息再传来是两天后,警察在下游打捞到了尸体,经家属确认,就是江玦本人。

    法医经过检查,给出的说法是死于溺水。

    温听晨得到消息就病倒了,高烧不退,吃什么吐什么。

    方萍吓坏了,半夜送她去医院。

    温听晨在病房迷迷糊糊烧了三天,醒来也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就是望着天花板不停流眼泪。

    江玦出殡那天,温听晨将将出院。

    方萍怕女儿伤心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她,没想到接电话的时候还是说漏了嘴,一转头人就不见了。

    温听晨拖着憔悴的身体打上车,直奔江市公墓,到了门口远远看见为江玦送行的队伍,却始终没有勇气上前。

    江妈妈为儿子哭得哀痛欲绝,几度晕过去,温听晨站在树荫下愣愣地想,或许大家说的没有错,她真的是个灾星。

    ……

    回忆在手机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温听晨拿出手机,看见屏幕上闪烁陌生号码,又是短信——

    【温听晨,你真是贱人!】

    痛觉大概也有极限,达到一定程度反而没感觉了,她扯扯嘴角,自虐式地翻开短信箱。

    【臭婊一子,你怎么不去死?】

    【我要是你都没脸活在这个世上。】

    【我们那天露营就不该带你,要不是你江玦就不会发生意外。】

    ……

    类似这样的咒骂短信还有很多很多,都来自不同的陌生号码。

    江玦出事之后,有人在学校贴吧挂她,她的号码也在那时候暴露,她成了任何人都可以来踩一脚的淤泥——

    不想让方萍发现她逃课,温听晨在晚自习放学前回到了学校,等教室里同学走得差不多了,她默默进去收拾书包。

    周见弋的座位已经空了,乱糟糟的书桌和留在抽屉里的书包宣示着他今晚也未回来。

    温听晨强迫自己不去想分开前他受伤的眼神,现在远离她,总好过以后对她失望。

    下楼走去停车场,坐进车里,方萍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她宽宽大大的校服,“怎么穿了件男生的衣服?”

    温听晨低头系安全带,不敢看妈妈的眼睛,“衣服弄脏了,借同学的披一下。”

    方萍皱皱眉头,没再作声。

    夜里做完作业,温听晨摸黑到阳台去洗校服,菜汤已经干透,她的衬衫搓了好几遍还是有残留,基本上没法再穿。

    好在周见弋的校服只是内衬上沾了些许油渍,多搓几下几乎就看不见了。

    第二天,温听晨提前到校,将洗干净的校服叠好,偷偷塞进了周见弋的课桌。

    他直到上课铃打响的前一秒才踏进教室,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眼下有明显乌青,没睡醒似的。

    任柯储蓄和他打招呼,他爱答不理,只是在看见抽屉里校服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没有任何表情地望书包里一塞。

    一整天,他倒在课桌上闷头大睡,课也不听,同学喊他踢足球他也不去,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心情不好。

    食堂打架事件不知怎么没了下文,老师并没来找周见弋的麻烦,但温听晨还是观察到他手背上多了几条明显的红痕,像极了被硬物抽打的痕迹。

    那天之后,周见弋真的远离了她的生活,不再主动和她说过话,课间视线不经意相碰,也是耷眉丧眼地将脸撇开。

    生活又回到原点,这才是他们该有的状态。

    温听晨好像松了一口气,仔细一想,又觉得心酸。

    她亲手推开了唯一一个对她好的人。

    第22章 裂缝中的阳光(3)

    天气随着一场接一场的秋雨逐渐转凉, 十一中旬的时候,学校组织了期中考试。

    很难说是否受到了先前一系列事情的影响,结果下来, 温听晨的分数并不理想, 上学期末还是年级前十的成绩, 这次离班级前十都还有些距离。

    各科老师轮流找她谈话,让她把心思放回学习上,不要受到外界的干扰。

    话虽这么说, 但做起来何其容易,鞭子不打在自己身上是不会觉得疼的。

    数学老师看着她差强人意的分数,愁得眉毛眼睛都挤在了一起, “这样,你去把你的课堂笔记拿过来, 我看看是不是学习方法出了问题。”

    温听晨讷讷点头,刚准备离开,数学老师又补了一句, “对了, 顺便把周见弋给我叫过来,你俩考得这都是什么呀?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

    温听晨闷头往回走, 下课时间, 教室气氛活跃,周见弋的位子上高高低低围了一群人, 隐约能听到他们在讨论昨天晚上的世界杯比赛。

    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回到自己的座位, 磨磨蹭蹭从一堆书里抽出数学笔记本,那头的气氛持续高涨, 似乎是有他们喜欢的球星进球了,男生们欢呼雀跃。

    再不去就要上课了, 温听晨攥紧手,一步一步慢慢挪过去。

    “那个……”

    她的声音被男生们的兴奋讨论掩盖。

    “周,周见弋……”

    终于有人察觉到她的存在,回头望了眼她涨红的脸,推搡周见弋的胳膊,“诶诶,你白月光找你。”

    桌上的手机被人按了暂停,围着的人让开一条缝隙,周见弋回头,目光在空中与她发生一瞬间的触碰,原本染着笑意的眉眼黯淡下来,声音也变了调,“有事吗?”

    “数学老师让你去趟他办公室。”

    温听晨垂下眸,声音细若蚊蝇,说完就快步离开。

    周见弋像被定在了椅子上,迟迟没有动静,就在温听晨怀疑他根本没听清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身后终于传来椅子被拖动的声音,余光瞥见周见弋从人堆里站了起来,慢慢悠悠跟在她后面。

    到了办公室,温听晨把自己的笔记本交给数学老师,很快门口响起了一道慵懒散漫的声音。

    “报告。”

    “来来来,周见弋你过来。”数学老师把她的笔记本按在一边,一脸严肃地转向门口的人,打算先找他算账。

    “你给我解释解释,你这次考试怎么回事?”

    他这次的成绩温听晨也看到了,在班级的排名中勉强算是中上游。

    “没怎么回事。考砸了呗。”周见弋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眼神坦然,做好了被批|斗的准备。

    数学老师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考砸了,你原先在县中成绩我看了,在我们咱们学校怎么也能进前五十吧,你再看看你现在的分数,这是你该有的水平吗?!”

    周见弋摸摸鼻子,还是一副任君处置的死样子。

    “你们现在是蓄力的关键时期,心思都该放在学习上!你自己分析分析,都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周见弋表情纹丝不动,“粗心,没看清题。”

    数学老师急得瞪眼,“光是粗心吗?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都听别的班的同学说了,看见你在食堂附近和一个女生拉拉扯扯,说,是不是早恋了?”

    “……”

    周见弋瞥了一眼旁边静静做鸵鸟的温听晨,冷笑,“老师,那是别人看错了,人家女生是要跟我划——清——界——线来着。”

    咬着牙,一字一句,语气里夹杂的埋怨让温听晨脸颊火烧一般烫。

    数学老师又说:“那昨天傍晚怎么回事,我亲眼看见你在小花园给一个女生惹哭了。”

    周见弋不知死活地说:“那个学妹要跟我告白。”

    数学老师几乎要拍案而起,他话锋一转,“我拒绝了,所以她哭,这也不行?”

    “你小子!尽惹事!”

    数学老师又坐下了,喝了口水压压惊,继续对他的批评教育,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周见弋女生缘很好,温听晨一直都知道,他从小就生了副好皮相,到哪都扎眼。

    上次开学典礼上那么一闹,让学校不少女生都注意到他,傍晚路过田径场时总有少女红着脸在旁边看他。这样众星捧月的一个人,从小要什么有什么,本来就不应该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但现下……

    数学老师义正言辞大谈早恋的危害,他俩木头桩子似的在桌边杵着,周见弋懒懒冷着脸,从头到尾不反驳一句,她面红耳赤紧抿着嘴唇,一副愧对师表的模样……

    就好像是他俩早恋被抓包了似的,进进出出地老师和学生都忍不住地往这瞅上一眼。

    温听晨的脸更红了。

    “老,老师……”在发现数学老师并没有回归正题的想法之后,温听晨终于怯怯地出声打断,“快上课了,能不能先看看我的笔记本。”

    数学老师这才想起旁边还站着个人,恍然打开她的笔记本,快速翻了翻,“啧,学习方法好像没什么问题,那就是有要注意调整心态了,不要被一些莫须有的事情所影响。”

    他把本子递还给温听晨,“你先回去吧,把错题好好总结一下。”

    “是,谢谢老师。”

    温听晨接过,转身离开,正好这时打响了上课铃,数学老师恨其不争地瞥了一眼周见弋,“你也先回去,记得我跟你说的话。”

    周见弋挠挠耳朵,“知道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办公室,周见弋保持不紧不慢地步伐始终没超越她。

    到了教室,温听晨明显察觉到同学们看她的眼神变得怪异,前排女生窃窃私语,脸上挂着明晃晃的鄙夷。

    她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大概是办公室的事情传了回来。

    “周哥,听说你早恋被抓啦?”

    周见弋一进教室,也被不明真相围观群众团团围住,他依旧板着脸,虚踹了说话的人一脚,“滚啊,别乱说,老子烦着呢。”

    任柯不要命地凑过来,“瞧他最近这臭脾气,哪像早恋?分明就是失恋嘛!”

    话音刚落,一本五三劈头盖脸砸他脸上,周见弋冷眼觑他,“舌头不想要就帮你割了!”

    周围随即爆发一片哄笑。

    而故事的另一主角却在这一片吵闹下默默走回自己位置,安静得像个局外人。

    周见弋偷偷往她的方向瞟了一眼,心脏瞬间被失望的藤蔓缠绕,一点一点下坠-

    因为考试成绩不理想,学校领导经过商量,决定给高二高三多加一节晚自习。

    高三毕业班必须全部留下,高二则为自愿制。

    消息下来,教室哀嚎一片,整个班除了寄宿生没人愿意留到那么晚。

    季敏让班长课后统计人数,温听晨想了想,过去填了名字。

    多上一节晚自习没什么不好,她成绩跌得厉害,是应该努力一把,而且方萍教高三,她本来就是要等妈妈下班再一起回家的。

    然而刚加课的第一天,温听晨住在郊区的外婆病倒了,方萍接到长辈的电话让她赶紧回去一趟。

    她急急忙忙收拾东西,临走前去了一趟高二五班,把情况和温听晨说明,又给了她一笔钱。

    “你小姨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我得回去一趟,这钱你留着应急。”

    正值下课时间,走廊上来来往往都是人,一伙江大家属院的男生从后门窜出来,看到方萍难得礼貌地主动打招呼。

    方萍点头淡淡回应,低头看了眼腕表,“我得走了,这几天你好好照顾自己,别落下学业。”

    “可是妈……”温听晨急急拉住她,“晚上放学我怎么回去?”

    学校离家有一两公里,虽不算远,但大晚上一个女孩子走夜路毕竟不安全。学校最近也有传言,说江大南路冒出了一个疯癫老头,见了年轻小姑娘就脱裤子。

    温听晨前两天坐车经过那里,还看到有人报警,巷子口有女大学生捂脸哭泣,每每想到那画面背后就窜起一阵凉意。

    老师提醒女同学晚上回家最好有家长接送,实在不行也要结伴而行。

    可,温听晨没有伴。

    方萍思索了一会儿,“这样,我一会儿给你唐叔叔打电话,晚上让他开车来接你。”

    温听晨缓缓松开手,“好吧。”

    目送方萍下楼后,温听晨把纸币叠好塞进校服口袋,一转身,目光笔直对上漆黑深邃的眼睛。

    周见弋插兜倚在门边,视线在她身上短暂停留,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挪开。

    温听晨打消了立刻回教室的念头,有些不自在地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挽到耳后,调头往洗手间走。

    晚上下了第二节 自习,走读生纷纷收拾书包回家。

    任柯兴致勃勃搂住周见弋的脖子,“走,上网去!我骗我妈说我留校上晚自习了,以后每天都能打把游戏再回家!”

    周见弋意兴阑珊地撇开他的手,“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留下写作业,别指望我给你打圆场。”

    “不是吧!这脑抽主任想出来的骚主意,你还真搭理他呀?”任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我要脸,不想再考那狗屎成绩不行吗?”周见弋余光扫过角落的方向,拿出刚做完的试卷开始纠错。

    第三节 晚自习,班上总共还剩不到十个人。

    不知道为何,温听晨心里总有种沉沉的不安感,她想到了初中某次的家长会,方萍因为没有时间,也是让唐广君代为出席的。那天她学校门口等了近一个小时,直到后家长会结束也不见唐广君出现。

    尽管后来方萍为此和他大吵了一架,他也低头认错,但温听晨成为班上唯一一个没有家长来开会的学生也是不争的事实。

    晚自习上到一半的时候,温听晨就偷偷躲在桌子底下给唐广君打电话。

    他不接,她又发短信。

    【叔叔,我们九点五十下课,您能到吗?】

    【一会儿我就站在保安室门口,您一停车就能看见。】

    【快下课了,您到了吗?】

    ……

    短信发出去,犹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下课铃打响,温听晨不得不收拾书包下楼,边走边给唐广君打电话。

    苍天有眼,打到第五个的时候电话终于被接通,那头背景音嘈杂,唐广君的声音也醉醺醺的,说自己临时有场应酬,实在抽不开身。

    其实,以唐广君的条件,安排个司机过来接她只是一句话的事,但他没有,只是随便应付两句,让温听晨自己想办法。

    电话收了线,温听晨站在空茫茫的大街,看着其他家长接孩子的车一辆接一辆的离开,忽然有点儿鼻酸。

    她好想她自己的爸爸。

    ……

    学校门口没有直达的公交,这个点儿出租车也少,温听晨在街边一连拦了三辆,都是满客。

    她心头一横,干脆步行回家。

    刚走不到百米,她就开始后悔了,随着高三学子被接走,街上行人越来越少。她家门口那条长长的江大南路,更是随着大学生的归寝而变得人迹寥寥。

    秋风乍起,枯黄的梧桐叶摇晃飘零,拂过肩头,有种阴森的恐怖。

    温听晨裹紧外套,祈祷时间快点过去,让她快点回家。

    人在紧张的时候,感官也会变得灵敏,她察觉到身后有和她相同频率的脚步,踩在厚厚的落叶上簌簌作响。

    恐惧使然,她不由加快了步伐,再竖起耳朵仔细一听,那人速度也快了。

    温听晨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背后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推她,脚步越走越快,到后来几乎跑了起来。

    饶是这样也没能摆脱,身后那人继续跟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到他的呼吸声仿佛就在耳边……

    一连跑了几百米,温听晨嗓子干涩肚角发疼,实在跑不动了。

    抱着要死也要死个明白的念头,她突然停下脚步,打开手电点强光猛地照在身后那人脸上。

    “为什么跟着我?!”

    然后她听到一声熟悉的咒骂。

    “靠,老子眼睛要瞎了!”

    “……”

    第23章 裂缝中的阳光(4)

    强光之下, 少年侧过头用手遮挡眼睛,温听晨把光源从这“变态”脸上挪开几寸,看见和她同样的校服, 左胸口别着校牌, 距离太远看不清名字, 但凭着劲瘦身形和优越身高,还是能一眼认出。

    温听晨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先前跑得太急, 一口气差点踹不上来,“你,你跟着我干嘛?”

    “谁说我跟着你了, 这条路又不是只有你能走,我回家也不行?”

    周见弋放下手来, 脸上有刻意的冷淡,还在为她先前说过的话赌气,拧着, 倔着。

    “回家……”

    温听晨环顾四周,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他家应该还住在江大家属院里, 从学校回去最快的路线并不是这个方向。但前面不远有个小门, 从那边拐进去也不是不行,就是太费时间了。

    周见弋仿佛也意识到自己的理由站不住脚, 表情古怪地补充道:“天气好, 想散散步,不行吗?”

    真的是散步吗?那为什么她跑起来他也跟着加速?

    温听晨嘴唇动了动, 最终还是把问题咽回肚子里,关掉手电, 讷讷点头,“行,抱歉,是我误会你了。”

    “嗯。”周见弋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平复呼吸继续往前走,很快身后便有脚步声传来,不紧不慢地尾随。

    余光往后一瞥,周见弋双手揣兜,书包斜斜跨在肩上,青涩俊朗的面容隐匿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温听晨踩着落叶放慢步调,原本揪紧的一颗心也在这平稳的脚步声中放松下来——

    身后有认识的人跟着,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微风带来梧桐树独有的味道,月光穿过枝桠倾洒在脚边,像给路面渡了一层亮银色的镜面。

    先前光顾着害怕,她竟然没发现今晚的夜色这么美。

    走到江大的那扇小门,保安站在门房掐着表等关门。

    温听晨偷偷回头看周见弋,他低头摆弄手机,手指飞快按着键盘,像是在回消息,脚尖调整了方向,大概要准备拐弯进门了。

    这意味着接下来的一段路她又要自己走了,温听晨默默叹息,心里忽然有种说不清的失落。

    又向前走了一段,身后仍有脚步。温听晨回头,看见周见弋依旧跟在几米之外,目光交汇,身体猛然一顿,拧着脖子去看别处。

    她往前走,他又跟上来。

    她停下,他再次站定。

    “你…不回家吗?”温听晨指了指他身后,提醒他小门已经过了。

    “我知道。”周见弋脸上看不出情绪,“我不想走这个门不行么?”

    行是行,但错过这个门,前面就没有能进学校的入口了,温听晨以前也住在家属院,她比谁都清楚附近的路线,这么晚了,他实在没有必要在外面兜圈子。

    除非……

    她心里隐隐浮起一个答案。

    像是怕被别人看穿心思,周见弋烦躁地“啧”了声,“我不想太早回去应付我爸,你走你的,别管我。”

    “哦。”

    温听晨乖乖转过身,这次不用回头,也知道他会跟上来。

    路灯下两人影子变幻莫测不断交叠,温听晨盯着地面,小心翼翼避免踩到他的影子。

    没了恐惧,时间变得不再难熬,很快到了小区门口,温听晨穿过十字路口,微微回望,发现周见弋停在了红绿灯下,微风拂过,落叶在空中打个旋儿飘落在他肩上。

    小区半夜也有保安执勤,会安全很多,温听晨进了大门,走到树下心念一动,又掉头折回去——

    原本站在路口的少年突然卷起书包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回跑。

    她情不自禁地嘴角轻扬。

    回到家,保姆阿姨已经带着妹妹唐纯睡下了,厨房留了份她的夜宵。

    方萍打来电话,问她到家没,唐广君有没有去接她。

    温听晨不想他们吵架,撒谎说是,然后岔开话题问外婆情况如何,她什么时候回来。

    方萍叹了口气,说外婆那边一时难以脱身,大概要等一周以后,让她好好复习,注意安全,有时间就陪陪唐纯。

    她说好,挂了电话回到房间,又做了张复习卷,才关灯休息。

    很难得的,一夜无梦。

    因着要走路上学,第二日的闹钟比平时早了很多。

    温听晨梳洗好下楼,看见唐广君醉醺醺地躺在沙发上,新换的地毯被他吐得不成样子。

    保姆阿姨在厨房为他准备醒酒汤,见温听晨下来指了指餐桌,让她吃点早餐。

    她点头,随手拿保鲜袋装了一节玉米和两个鸡蛋,换鞋出门,习惯性地戴上耳机,打开手机播放器开始听英语。

    走到小区门口,意外又看见周见弋的身影,懒懒靠着路灯杆踢路边的碎石子玩,时不时抬头朝她小区的方向张望。

    温听晨扯下一只耳机,平定走出去。

    视线在空中相撞,他触电般躲开,大步流星跨到最近的早餐摊边,让老板打包一份小笼包——

    就像在故意告诉什么人,看吧,我才不是来等你的。

    温听晨抿了抿嘴唇,假装没有看见,静静从他身边擦过。

    清晨的阳光温柔暖融,街上行人三三两两,洒水车伴着悠长的曲调缓缓驶来,迎着薄光能看见淡淡的彩虹。

    温听晨放慢了步调,余光瞥见少年从早餐店主手里接过小笼包,随意往书包里一塞,快步跟上。

    然后,脚步声变成双重。

    几乎是踩着上课铃到的教室,温听晨回了自己座位,周见弋故意在走廊站了一会儿才进去。

    任柯一见他就哀声怨道,问他今天早上去哪了,为什么不等自己上学,害得他差点迟到。

    周见弋从书包翻出已经冷了的小笼包丢进他怀里,敷衍道:“给你买早餐去了。”

    任柯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对劲,“不对啊,你哪买的小笼包?”

    从叫家属院到附中,路上根本没有卖小笼包的店。

    他推了推眼镜,恍然咬牙:“周见弋,你见色忘义!”

    “有的吃还堵不上你的嘴!”周见弋嬉皮笑脸,心情比前些天好了许多,视线往角落方向一瞄,“以后天天早上给你带!”

    温听晨垂下眼睛,像落叶飘落在水面,心头泛起浅浅涟漪。

    ……

    于是从这天起,平淡枯燥的高中生活被添上了一抹不同的色彩。

    上下学的路上,她不再是形单影只,夜路萧条也没有关系,十几步开外总有那么一个人在她身后晃晃悠悠。

    温听晨开始期待清晨和夜晚来临,每天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人群中寻找路灯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即便是一路上沉默无言,只要知道他在便感到安心。

    她觉得自己是矛盾的,一方面害怕自己会给他造成不好的影响,想要保持距离,一方面又沉溺于他给的安全感,不想再推开。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都在重复同样的轨迹,那个所谓的变态老头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学校里对他的讨论也渐渐少了,温听晨想他大概是已经被警察带走了。

    这天夜里放学,温听晨出了教学楼才发现手机忘在教室,怕方萍联系不上自己会着急,调头回去拿。

    再出来时,看见周见弋在校门口和几个男生插科打诨,嘴里开着玩笑,眼里却有紧张,见她蜗牛般从里头走出来,面色才渐渐松了。

    目光在空中短短一触,很快又默契错开,温听晨背着书包往家的方向走,周见弋也跟同学挥别。

    一周过去,秋意更浓了,落叶被环卫工人清扫干净,街上只剩光秃秃的树干。

    但,月亮一如既往地亮。

    路灯将两人身影拉得颀长,温听晨走在前头,有一脚没一脚地踩他的影子。

    不小心踩到他的“脑袋”会紧张凝眉,看他没有发现,又抿紧嘴唇偷偷地笑。

    踩着踩着,影子里忽然多了一双破破烂烂的迷彩鞋,鼻尖嗅到一股怪异的味道。

    温听晨蓦然抬头,看见一张丑陋狰狞的中年男人面孔,光着膀子,身上只有一条松松垮垮的外裤。

    她心头一惊,惶恐后退,男人步步紧逼,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小妹妹,叔叔给你看个宝贝。”

    他伸手去解裤腰带,温听晨脑子一阵发懵,正想大声呼救,身后的人突然快步冲上来,用尽全力的一脚踹在男人胸口。

    “不想变成残废就赶紧滚!”

    周见弋用身体挡在她面前,一只手还护着她的胳膊。

    男人被踹到在地,捂着胸口痛苦呻|吟,睁开眼,瞥见手边一块板砖,立刻抓起,“小兔崽子,坏我好事,爷爷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吃力爬起来,朝他们一通乱砸。

    一个初显老态的中年男人当然不是血气方刚少年人的对手,几次下手都扑了空。周见弋护着温听晨后退,趁男人没有站稳,脱下书包,猛地往他头上一甩。

    男人再次摔倒在地。

    他拉起温听晨的手,“快跑!”

    温听晨被他拖着跑了出去,脑子断开的那根弦逐渐接上,她听见身后男人发出痛苦的哀嚎和难以入耳咒骂,摇摇晃晃站起来。

    深深的恐惧在心底蔓延,她只好本能抓紧那只唯一给她力量的大掌,从被动追随,变成了不要命地全力奔跑,仿佛身后有无形的厉鬼在追赶,而这世界只剩下彼此。

    夜色在凉风中倒退,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身后已经完全听不到男人的声音。

    温听晨停下来,大口喘息,“我跑不动了。”

    周见弋也停下脚步,手掌撑着膝盖往回望,“应该没追上来。”

    “那就好。”

    温听晨闭上眼睛,泄力蹲在地上,心跳快到要从胸膛蹦出来。

    想要伸手擦汗,才发现两人交握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十指紧扣,试着收回,却发现他手心的力道丝毫不减。

    “周……周见弋。”

    她脸颊发烫地出声,周见弋像是没察觉到什么不对,茫然看她,她无奈晃了晃被他紧紧握住的那只手,他这才回过神,依依不舍地松开。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微妙,两人各自撇过头去平复呼吸,喘着喘着,忽而不约而同地笑了。

    “你笑什么?”

    “你笑什么……”

    两个的声音同时响起,温听晨低下头去,让他先说。

    “我笑你笨死了,碰见流氓就只知道发呆!”周见弋直起身体,用汗湿的大掌揉搓她的头发。

    温听晨难得没生气,还是笑,“我也笑死你笨死了,我都叫你离我远点,你为什么不听?”

    “没办法,谁叫我这人从小就一身反骨。”

    温听晨不说话,静静与他对视,两人都从对方漆黑的眼里看到了某种流动的光彩。

    第24章 那些你很冒险的梦(1)

    后来回想起来, 这好像是周见弋回到江市后,温听晨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笑颜。

    其实她笑起来的样子更好看,盈盈杏眼, 瞳仁明亮, 像山间自由自在的风, 云都被拨开了。

    她就该这样多笑笑,低眉敛目并不适合她,如果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 她本该是天上皎洁的明月。

    周见弋盯着她明艳动人的面孔,短暂痴愣。

    走出很长一段路之后,温听晨才如梦初醒地问:“我们是不是应该报警?”

    那个老变态今天会对她做出这样恶心的事情, 明天就会骚扰别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周见弋保护她,刚才会是什么情况, 她根本不敢想。

    周见弋思索了会儿,说剩下的交给他处理就好,让她先回家。

    这次他没有在路口看着她进小区, 而是光明正大一路送到了她家楼下。

    走到院子口, 温听晨转过身面对他,又恢复到平时低眉顺眼的样子, 藏在长发里的耳朵却没来由地胀热。

    “明天见。”

    温柔绵软的嗓音熨帖人心, 周见弋笑得一脸灿烂,“明天见。”

    推开院门, 温听晨穿过花园, 飞快换鞋,书包也来不接脱下就蹭蹭跑上二楼。

    阳台的位置正对门口, 能看见周见弋盯着屋内看了会儿,见房间有灯亮起才转身离开, 边走边拿出手机打个电话。

    隔得太远,听不见他讲什么,温听晨躲在窗帘后面,心跳怦怦,原来他每晚目送她离开是这样的感觉。

    等人彻底消失在黑暗里,温听晨隐隐嗅到空气中飘来一阵呛人的烟味,一转身,看见毫无征兆出现在身后的唐广君吓得一哆嗦。

    “叔……叔叔。”她头皮发麻,差点灵魂出窍。

    唐广君没应,手指夹着雪茄,淡淡吐了口烟圈,眼睛别有深意地往楼下的方向瞟。

    “小晨啊,女孩子还是要自爱。”

    “……”

    温听晨猜想他是看到自己和男生一起回家了,紧张得攥拳手心,指甲掐进肉里,想解释,又觉得唐广君对自己有先入为主的偏见,事实是什么,他或许并不在乎。

    于是,深呼吸,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侧身从推拉门缝里挤出去。

    “我先回房间写作业了。”

    唐广君瞥她一眼,不作声,重重合上阳台的窗户。

    ……

    长久以来生活在重组家庭,温听晨性格变得敏感,从妈妈领着她住进唐家的那天起,她就能感觉到唐广君其实并不喜欢她,对她偶尔照顾是看在妈妈的面子,舍得给她花钱,也不过是因为他根本不缺那点儿钱。

    他对温听晨总是淡淡的,不闻不问,可自从暑假过后,温听晨敏锐地察觉到他对自己的态度有了某种改变,有时会莫名带着一种若有似无的敌意。

    温听晨怀疑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他不高兴,将自己与他相处的过程细细分析了个遍,仍然没有答案,最后只好顺其自然。

    她担心唐广君会将这晚看到的情况告诉方萍,再给她扣上一顶早恋的帽子,到时候即便没什么,解释起来也很费力。

    可直到方萍从郊区回来,也不曾提到什么异常,问起近况,温听晨只说一切都好,对遇见老变态的事情绝口不提。

    她担心一旦方萍知道,就再也不会让她独自回家了。

    好在那个变态再也没有出现过,周见弋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夜里回家能看见附近多了许多巡逻的警察,叫人安心。

    温听晨的外婆年纪大了,猛地生了场大病,一时半会儿难以痊愈。

    一直请假终究不是个办法,方萍姐妹俩商量之下,给老人家转进了江大附属医院,白天请护工,晚上姐妹俩轮流照顾。

    唐纯还小,正是离不开妈妈的年纪,那段时间方萍压力很大,学校领导对她的情况给与理解,暂时不安排她晚自习坐班。

    温听晨也懂事地表示自己可以独立上下学,不需要她接送。

    方萍一琢磨,给她买了辆代步电动车。

    骑小毛驴上学的第一天,周见弋在路口照常在路口徘徊,手里拎着两份热腾腾的早餐,有她爱吃的肉丁烧卖。

    乍一抬头,看见她骑在电动车上,眉头一拧,肉眼可见地不高兴,差点以为自己被不需要了。

    好在温听晨好像没有扬长而去的打算,不知是因为车技不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车速放得极慢,堪堪够一个身高腿长的少年人步行追上。

    大概是她太过龟速,旁边骑三轮的大爷都忍不住回头看她,好心询问:“姑娘,车子是不是没电了?”

    “……”

    “……”

    温听晨尴尬摇头,周见弋在后头没心没肺地大笑。

    温听晨回头嗔他,一气之下将把手拧到底,周见弋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低低骂了声“靠”,拔腿就追。

    等温听晨拐进车棚停好车子,周见弋才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校门口。

    进教室时两人擦肩而过,他压着嗓子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声音说:“温听晨,你开外挂,耍赖。”

    嗓音散漫轻佻,一如吉他随意拨动的和弦,让人忍不住心颤。

    温听晨习惯性低头,用散落的长发掩饰嘴角浅浅的笑意。

    第二天,周见弋学聪明了,不知道从哪搞来一辆山地自行车,悠哉游哉跟在她的小毛驴后面。

    温听晨透过后视镜往后望,少年肆意明朗,意气风发。

    许多年后,每每回想起那条梧桐大道,温听晨心头都会溢出一丝暖意。

    那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事实证明,多上一节晚自习还是有成效的,元旦前的一次月考,温听晨的成绩有明显回升,虽然没有重回年级前十的光荣战绩,但有进步总是好的。

    季敏让学委把分数贴在教室后面,下了课,一窝蜂的人涌过去,把她桌椅挤得东倒西歪。

    温听晨默默看着,什么话也没说,她不想惹是生非,也不想和同学起不必要的矛盾,一般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忍忍也就过去了。

    位子上围满了看成绩的同学,她坐不进去,索性调头小卖部,奖励了自己一个巧克力味的可爱多。

    再回来时,座位空荡荡的,原本歪斜的桌椅被摆正,散落一地的课本被捡了起来,整整齐齐码在桌上。

    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成绩表,不知道被谁撕下来重新贴在了别处。

    温听晨一进教室,气氛诡异安静,那个总想找她麻烦的体委怒目瞪她,干净的校服裤腿上有个明显的脚印——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做的。

    她偷偷看向周见弋所在的方向,他却跟没事人似的,枕着书包闷头大睡,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温听晨眨眨眼睛,选择顺了他的心意,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到夜里上晚自习,她才悄悄去看了排名表,周见弋这次的分数突飞猛进,进步远在她之上。

    他从小就聪明,很多东西一点就通,只要肯用功总是能看见回报的。

    两人的成绩在慢慢变好,温听晨心里总算有了一丝欣慰,她暗暗下定决心,希望期末考试能回到原来高一的水平。

    但这个期末过得并不顺利,元旦一过,学校流行起了红眼病。

    最先听说有感染的是一班,一个星期之后,整个年级也陆陆续续地传开了。

    到了第二周,五班便有一大半的同学因感染红眼病请假在家。

    温听晨算是班上比较晚感染的那一批,她平时和同学接触不多,以为自己能幸免,没想到还是被传染了。

    这病来得急,眼睛火辣辣地疼,黏黏的,睁不开。

    季敏给她批了假,让她回家休息,方萍却打来电话,委婉表示唐纯还太小,一旦被传染就很麻烦,询问她能不能回老房子住一段时间,等眼睛好了再回唐家去。

    温听晨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答应,挂了电话,眼泪止不住地留。

    其实方萍的想法她也能理解,妈妈这段时间太累了,万一唐纯也病了,她实在分不出时间去照顾。

    但理解是一回事,难过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爸爸还在,如果她还是家里唯一的掌上明珠,她或许就不用那么早地学会懂事和独立。

    ……

    温父原来在单位的那套房子一直留着,方萍说等温听晨长大了,就把那套房子过户到她名下,留或卖都由她自己决定。

    红眼病期间,温听晨又住回了江大家属院,方萍提前让保姆阿姨过来打扫过,家里很干净,生活物资也充足,温听晨不太会做饭,但能煮个面条做个蛋炒饭什么的,喂饱自己还是足够的。

    养病在家,日子过得清净,唯一不好的就是眼睛疼,分泌物多看不清东西,想复习功课也没办法。

    每天还要出医院打点滴,温听晨出门时会戴帽子口罩眼镜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生怕传染给别人。

    打针的时候,电话响得没完没了,拿出手机,又是陌生号码。

    温听晨没接,怕又是某些人恶意打来的骚扰电话,把手机设成静音,一个下午没管它。

    到了晚上,窗户传来异动,有人用东西砸她房间的玻璃。

    温听晨忐忑地挪到窗户边,探头往下瞧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随时报警。

    “喂,温听晨,是我!”

    周见弋仰头站在绿化带里朝她挥手,温听晨看见是他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手机塞回口袋。

    “你来干什么?”

    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家属院不比别的地方,每家每户都认识,虽然她已经很多年不曾回来,但周见弋仍然在这里生活,万一被人看见惹出闲话就不好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周见弋无所畏惧,声音洪亮。

    温听晨无奈,稍微提高了一点点音量,“我说,你来干什么?”

    “啧,还是听不见。你等着,我上来找你!”

    “喂,别……”

    温听晨想要拒绝,话还没说完,周见弋已经冲进了单元楼,很快便有敲门声响起。

    她跑到门口,透过猫眼看见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并没着急开门,她的眼睛还没好,仍有传染性。

    “你的眼睛怎么样?”

    “我当然没事。”周见弋语气自信,他的免疫出奇得好,每次班上出现传染病,他总是屹立不倒的那一个。

    温听晨一听直接把门反锁了,“那还是别接触了,你有什么事直接在这说吧。”

    周见弋站在狭小的楼道,不免有些失落。

    温听晨的朋友少,没人知道她的联系方式,他花了两天时间才在季敏的工作手册上翻到她的号码,结果打了一个下午,她死活不接。

    后来厚着脸皮去问方萍,才得知她又住回了家属院,明明离自己那么近,她却一点儿也不告诉他。现在到了门口,也不能见面。

    “你眼睛好点了吗?去看医生了吗?”他悻悻地问。

    “好点了,每天都有去打针。”

    “那就好,我给你带了这几天的课堂笔记,还有一些吃的。”周见弋窸窸窣窣从书包出一大袋东西,见她仍没有开门的意思,弯腰给放在了地上,“我给你放在门口,你一会儿记得拿。”

    温听晨透过猫眼看他,“好,谢谢。”

    “那我先走了。”

    “嗯,再见。”

    楼梯间传来脚步声,温听晨特意等了一会儿才转动门锁,门口摆着一个满满的塑料袋,除了各科的笔记本外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零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哄小朋友。

    她蹲下身,随意翻了几页笔记,据她所知,周见弋是个自己都懒得整理笔记的人,平时的课堂终点基本都随手书上。

    而送给她的这几本,字迹工工整整,巴不得把老师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温听晨翻着翻着,眼泪簌簌滴落在手背。

    “你哭了?”

    周见弋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头顶,温听晨抬头,惊异地发现他根本没走,而是站到了更高的台阶上。

    “你别过来。”温听晨弹起身,一个劲儿往后退,“你不是走了吗?为什么还在这儿?”

    “我就是想留下来看看你。”周见弋满脸地困惑盯着她发红的眼睛,“你怎么了?是我买的东西不合心意吗?”

    “不,我很喜欢。”

    温听晨摇头,用手背拭去眼泪。

    她没怎么,只是忽然很感动,她在这儿住了好几天,方萍每天会打电话来问她的情况,却一次也没有来看过她。

    好像每一次在她孤立无援的时候,只有周见弋会接住她不让她往深渊里掉。

    “周见弋,你傻不傻?红眼病是会传染的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周见弋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被传染正好就可以不上课了,到时候我搬来和你一起隔离,你不会介意吧?”

    “……”

    温听晨哭着哭着,突然笑了,脸脏得跟野猫似的,“你想得美!”

    第25章 那些你很冒险的梦(2)

    红眼病让温听晨错过了期末考试, 方萍忧心她的学习,给她找了两个家教,专补弱势学科。

    整个寒假都是在补课中度过的。

    温听晨外婆的身体逐渐恢复, 到了年底已经能够正常生活, 方萍松了口气, 全身心投入到教学工作,直到除夕的前两天,高三师生才放假。

    国外的大学春节没有假期, 唐承回不来,唐广君执意要飞去国外陪他过年,方萍不好多说什么, 由他去,自己收拾行李带着温听晨和唐纯回了郊区老家。

    乡下的日子清净惬意, 温听晨上午复习功课,下午围炉煮茶,偶尔也陪唐纯去地里挖红薯, 听小姨讲她的创业故事, 内心前所未有地平和。

    南方冬天多雨水,细雨斜飞, 丝丝阴冷钻进骨子里。

    春节的最后一天, 天气难得放晴,温听晨在院子里晒太阳, 脸上挡了本书, 慵懒小猫似的摊在摇椅上,一躺就是一上午。

    “那男孩真奇怪, 一上午了,骑着车满村转悠, 找什么呢?瞧着也面生,不像村里的孩子。”正在二楼晒年货的外婆突然出声。

    温听晨没在意,揉揉耳朵翻了个身,过了会儿,忽然想到什么,猛地睁开眼睛,惊坐起身,穿上棉鞋踢踢踏踏跑上二楼。

    村口小路上徘徊着一个骑行的身影,隔得太远看不清面容,但轮廓和身形都极为相似。

    直觉告诉她,是他没错。

    “外婆,我出去一下。”

    温听晨折回房间,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换了雪地靴和保暖的鹅黄色羽绒外套直奔楼下。

    出了院子,往村口的方向走,很快在小卖部门口看见那个身影,他正弯腰跟路边摆摊的老爷爷打听着什么,爷爷摇头,他又换了个阿姨问。

    阿姨手忙脚乱一通比划,他顺着方向一抬头,看见走过来的温听晨,牵唇笑了。

    “好巧,在这也能碰见你。”

    周见弋推车朝她走来,才半个月不见,他又高了不少,一身黑色冲锋衣,戴着黑色鸭舌帽,握着车把的手冻得通红。

    温听晨微笑,没忍心拆穿他,“是啊,好巧,你怎么来这了?”

    “我和朋友出来骑行,正好路过这里。”

    他身后空无一人,哪里来的什么朋友,温听晨忍俊不禁,他真的很不会撒谎。

    周见弋察觉自己好像露陷了,硬着头皮圆谎,“那什么,他们先去别的地方逛了,我晚点再去找他们汇合。”

    温听晨收起笑意,配合地做出一副深信不疑样子,“哦。”

    时间尚早,温听晨犹豫要不要带他去外婆家坐坐,离饭点还很远,突然带一个男同学回家好像也没有正当的理由。

    村子里人多眼杂,一对亮眼的少年少女站在一起总会引来很多人的侧目,周见弋被周围探究的目光盯得不自在,率先开口:“要不要去别处逛逛?”

    “好。”温听晨颔首。

    村落依山傍水,风景秀美,泉水沿着山坡流淌缓缓汇聚成溪流,他们并肩走在刚修成不久的河堤旁,耳边有虫鸣鸟叫。

    温听晨留意到他的自行车灰尘扑扑,轮胎上沾了些许黄泥,来这里的路并不好走,年前一直下雨,道路泥泞。她们一家开车走国道,回来都花了近一个小时,路上还有很大货车,难以想象他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你来这边骑了多长时间?”温听晨盯着他冻到发红的手,心里不是滋味。

    留意到她的目光,周见弋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云淡风轻道:“没多久,两个多小时吧,也挺快。”

    两个多小时……

    那他岂不是一大早就出发了。

    温听晨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他其实没必要特意来这一遭。

    路过一块草地,周见弋弯腰,随手折了几支狗尾巴草给她玩,“你手机怎么一直打不通?”

    他说出了这趟的真实目的。

    温听晨把狗尾巴草握在手里,拢成一簇花,“可能太久没用,没电自动关机了吧,我以为没人会找我。”

    “啧。”周见弋脚步一顿,不满地撇撇嘴角,“你在骂我?”

    “啊?”温听晨茫然看他。

    “我不是人?”

    温听晨抿唇浅笑,难得有心情开玩笑,“对,你不是人,你是神。”

    “神经病的神吧?”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没这么想。”

    “……”

    两人相视而笑。

    其实温听晨没有说实话,手机是她故意关机的,那些陌生号码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放过她,相反的,寒假他们闲得无聊,诅咒辱骂也变本加厉。

    她不想连新年都要被打扰,于是决定关机,反正方萍就在家里,需要用手机的时间很少。

    只是,她没想到周见弋会找她。

    当然,其中的原由她也不会同他说。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温听晨捡起刚才的话茬。

    周见弋说:“也没什么,就是想问你你寒假过得怎么样。”

    “还行,一直在补课。”

    “眼睛好了么?”

    “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知不觉中绕了大半个村子。

    路过一个烤红薯摊位,香气逼人,温听晨在口袋里摸到零钱,想了想对周见弋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走到摊位前,问摊主买了个红薯,又折回来,捧着热乎乎的一个递到周见弋面前。

    “给。”

    周见弋看了眼,调侃道:“我骑两小时过来,就请我吃这个?你也太抠了。”

    “……”温听晨语塞,本来还想告诉他红薯有点烫,小心点拿,闻言直接把红薯摁在他扶着龙头的手背上,“我是想让你捂捂手。”

    “……我去!你谋杀!”

    周见弋烫得龇牙咧嘴,温听晨抿抿嘴,全当没听见,双手往身后一背,嘴里哼着歌,继续往前走。

    她少有这么明媚的时候,在学校总是阴郁沉默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周见弋都快忘了她其实还有这么生动的一面。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她,她小时候就这样,爱玩爱笑,爱恶作剧,是那些不好的事情让她不得不压抑自己,把自己缩成一团影子。

    想到这里,周见弋觉得手背上这点烫意根本不算什么,一路颠簸的烦躁和辛苦都被她上扬的唇角给抚平了。

    他追上去,红薯掰成两半,分了一半给她,“吃吗?”

    温听晨接过,小口小口地啃。

    好像,比以前只吃过的都要甜。

    ……

    兜兜转转走到家门口,外婆正四处张望找她回家吃饭,看见她不紧不慢地走来,手里还捧着半个红薯,佯怒道:“这孩子,家里做好的饭不吃,跑去吃啥红薯啊!”

    目光一转,瞥到旁边的周见弋,毫不避讳地打量:“哟,这是……”

    温听晨有些不好意思地介绍道:“外婆,这是我同学。”

    周见弋嬉皮笑脸地打招呼:“外婆好!”

    “欸!你好,小伙子个子真高!”

    “外婆看上去也很年轻,要不是听她这么喊,我差点要叫你伯母了。”

    温听晨的外婆很吃他这一套,笑得花枝乱颤。

    老人家很好客,听他说是从市里骑车过来的,说什么也要留他在家里吃饭。

    周见弋礼貌推辞,直说还有朋友在等他,眼睛却忍不住温听晨身上瞟,等待她的态度。

    “没事的,你就在家吃吧。”温听晨也开口留他。

    “那好吧,给你们添麻烦了。”周见弋飞快改口,极力压抑嘴角的笑意,让自己不至于看上去太过兴奋。

    不知道有客人要来,菜还是过年那些菜,温听晨的外婆怕怠慢他,又重新起灶,做了两道新鲜的。

    方萍从楼上下来,看见突然出现在家里的周见弋不禁意外,目光在他和女儿身上来回交替,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也没多问,客气地招呼他吃菜,寒暄,问他父母最近如何,外公外婆身体好不好,学校成绩如何。

    周见弋毕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两家父母曾是同事,知根知底的,没什么可担忧。温听晨现在这个状态,能有个朋友不容易,有些事即便看破,她也没戳破。

    吃完饭,周见弋便打算回去,他是瞒着家里出来的,回去太晚又要被周槐安训斥。

    温听晨送他到出门,想到什么,又调头往房间跑,让周见弋在这等她。

    不到半分钟,她折了回来,手里多了一双毛茸茸的手套。

    “这个你先带着,我家没有男士手套,虽然不太好看,但不至于冻伤手。”

    周见弋盯着那双粉色的兔子手套,眼睛发直,表情十分精彩。

    温听晨以为他嫌弃,怅然收手,“如果你不想要的话,我……”

    “谁说我不要!”

    周见弋一把抢过,三两下给自己戴上,女生的尺寸戴着着实勒得慌,但好在手套弹性好,也保暖,不影响骑车。

    他跨上单车,粉色大掌朝她挥了挥,“走了,开学见!”

    “嗯,开学见。”

    山地车被门前坎坷小路震得颠来簸去,周见弋骑出一段路,突然一个急刹车,长腿点地,回头喊她的名字。

    “温听晨!”

    “嗯?”

    周见弋笑得阳光灿烂,“新年好!”

    温听晨一愣,回以温柔淡笑,“新年好。”

    ……

    等周见弋走远,温听晨回到房间给手机充上电。

    一开机,数不清的消息提醒往外冒,手都要震麻了。

    她打开短信栏,一目十行,快速翻动,终于在那些恶毒咒骂的短信中找到一条不一样的——

    大年初一,零点零分,周见弋。

    【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

    第26章 那些你很冒险的梦(3)

    江市是下一届城市运动会的承办地, 新学期开学不久,将大附中就接到了上级安排下来的任务,要为开幕式表演节目。

    作为省著名中学, 也是省里唯一有资格参加开幕式的学校, 附中领导非常重视这次任务, 特意请了江大舞蹈学院的老师来坐镇指挥。

    节目排场大,高一高二两个艺术班都被拉来参加,但人数还是不够。导演要求高, 为了展现更好的节目效果,舞蹈老师决定亲自去班级挑选适合的苗子。

    想法一经批准,舞蹈老师就戴着两个助手挨个班敲门选人, 得知消息的少年们隐隐兴奋,下了课就跑去围观进度, 正好借此机会正大光明地看帅哥美女。

    任柯是个爱凑热闹的,舞蹈老师刚踏上他们这层楼,他就拖着几个好兄弟去扒别人班窗户。

    周见弋上完洗手间回来, 就看见某间教室里三层外三层叠满了人, 任柯挤在门缝边,看见个美女就两眼放光。

    周见弋冷眼旁观了一阵, 嫌他丢人, 拨开人群提溜他的衣领强行把这色眯眯的鼻涕泡拽出来。

    “欸欸,哥, 你干嘛?我还没看完呢!”任柯捂着脖子不停咳嗽。

    周见弋松了手, 嫌弃皱眉,“看屁, 你知不知道你那样子多猥琐。”

    “有吗,还好吧。看美女嘛, 一时失控啦。”任柯嘿嘿傻笑,意犹未尽地踮脚张望,“不知道还缺不缺人,要是一会儿我能选上就好了。”

    “军训走正步都顺拐的人,选你上去丢脸吗?”周见弋毫不留情地泼冷水。

    “啧,那糗死人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嘛!我就想想也不行?排练就不用上晚自习了,爽死了!”

    周见弋睇他一眼,转身教室,“无聊。”

    任柯屁颠屁颠跟上去,勾住他的脖子,“你不想去?听说是跳双人华尔兹,男女生共舞,说不定还要牵手呢!你条件这么好,一会儿老师肯定选你。”

    周见弋兴致缺缺,“娘们唧唧的,谁爱跳谁跳。”

    舞蹈老师是第二节 课才来他们班的,从她凝重的表情不难看出先前的选拔结果不尽人意。

    任课老师非常配合工作,把时间和讲台都腾出来。

    在舞蹈老师的授意下,全班同学都站起来,挺胸抬头平视前方,周见弋对这种活动向来不感兴趣,借着前排人高马大正好给他打掩护,懒懒趴在桌上补觉。

    舞蹈老师从教室前方一路看下来,眉头紧锁,频频叹气。

    走到教室后排,脚步忽然停住,目光在最角落的女生身上来回打量,四肢纤长,仪态舒展,一看就是有舞蹈功底的,就是低着头,看不清五官。

    她径直走过去,敲了敲女生的桌子,“你,把头抬起来。”

    温听晨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刚才老师讲了一道题,她始终没演算明白,猛地被人敲桌子,呼吸一滞,按照要求抬了下头,和老师对视几秒又赧然垂下。

    看清她的五官,舞蹈老师满意地笑了,身后两个助手也跟着点头。

    “你学过舞蹈没?”老师问。

    温听晨点头,“高中之前学过一点儿。”

    “一点儿是多少?”

    温听晨想了想,“中国舞十三级。”

    全班哗然,没想到她还有这项隐藏技能,要知道在学习压力如此之大的附中,除了艺术生,文化班几乎无人有这样的水平。

    舞蹈老师点点头,吩咐助手把温听晨的名字记下来。

    在教室又转了一圈,没看到其他什么好苗子,舞蹈老师准备去下一个班。

    刚要走出教室,后排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蹬腿摩擦地板的声音。

    “老师!”有人叫住了她。

    舞蹈老师闻声回头,看见后排一男生站了起来,睡眼惺忪,懒懒抓了把头发,脸颊上有两道突兀的睡痕。

    周见弋的眼神急切而真挚,“老师,你看我行吗?”

    后排男生纷纷回头,表情见了鬼一般精彩。

    舞蹈老师走近打量他,五官深邃,身形颀长,就即便是在俊男美女云集的舞蹈学院,这条件都算十分出众的,就是看上去没什么舞蹈功底,不过这都不是问题,男生的动作简单,勤加练习就好。

    她让助手把周见弋的名字记下,嗔怪他不早点站起来。

    周见弋笑吟吟,说自己睡着了没听见。

    眼睛不自觉往角落的方向瞟,视线交汇,两人有默契地会心一笑。

    舞蹈老师前脚刚走,后脚就打响下课铃,任柯跑来阴阳怪气:“哟哟哟,是谁说跳舞娘们唧唧的,怎么还主动报名了?”

    “摆明了冲着某人去的呗!”储蓄一个劲儿地朝某个方向飞眼刀,拖长尾音地说:“双人舞,男女生牵手,这还没看懂?”

    周见弋拿书砸他,嬉皮笑脸,“滚啊,看破不说破。”

    ……

    确定好表演人数的第二天,学校就安排排练。百来号人,浩浩荡荡站满了整个篮球场。

    学校特意准备了话筒音响,舞蹈老师在台上指挥,男生女生分别按照搞矮顺序依次站开,对应序号的同学就是各自的舞伴。

    周见弋个头高,一个没留神就站到了温听晨的后面。

    他的舞伴是同年级艺术班的一个女生,位子一站定她便羞红着脸做自我介绍。

    周见弋一句都没听进去,眼睛紧紧锁定温听晨旁边的男生。

    那是个黑框戴着眼镜、瘦瘦弱弱的高一学弟,一分钟内明晃晃打量了温听晨五次,完全不加以掩饰脸上的笑意,显然对老师给他分配了个美女舞伴这件事十分满意且充满期待。

    而温听晨,自始自终都低着头,不声不响。

    周见弋看着眼前混乱的画面,气得想骂娘。

    好在排练的第一天,老师教的只是一些基本舞步,无需两人配合,周见弋松了口气。

    下训后,他趁人不注意把温听晨的舞伴堵在了楼梯间。

    “学弟,跟你商量个事,明天开始,跟我换个位置。”

    “凭什么?!”眼镜学弟还沉浸在分到个美女舞伴的喜悦中,莫名被人要求换位子,完全不能接受。

    周见弋好声好气地说:“你旁边的女生是我朋友,我们说好一起的。”

    “那没办法,这是老师安排的位置,你去和她说吧。”

    眼镜学弟看着瘦弱,却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周见弋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但毕竟有求于人只好耐着性子。

    “这样,你开个条件,怎么样才能把这个位置换给我?”

    眼镜学弟倔强到底,“什么条件都不换。”

    “……你!”

    敬酒不吃吃罚酒!周见弋差点原地爆炸,足足做了三次深呼吸才忍下怒火,和颜悦色道:“我给你钱,向你买这个位子总行了吧?”

    谁又会和钱过不去呢,眼镜学弟犹豫了,想了想,抬手比了个数字,“我要这么多。”

    简直是狮子大开口!换平时周见弋绝对会说“我是不是给你脸了”!

    但眼下境况不同,温听晨要和别的男生牵手,一想到那个画面,他的怨气就足以复活一个邪剑仙。

    不!是两个!!

    周见弋紧咬后槽,从牙缝里恨恨挤出两个字,“成交!”

    于是第二天,周见弋光明正大挪去了温听晨旁边。

    排练尚未正式开始,温听晨蹲在地上争分夺秒地背单词,旁边多了个一个人也没什么反应。

    周见弋也蹲下,伸手递了个可爱多冰淇淋到她眼皮底下,“吃吗?”

    温听晨这才抬头,冷清幽静的眼镜亮了亮,眸光映着少年的影子,浅笑点头。

    到了排练的时间,周见弋大大咧咧站在她旁边,仍没有回去的打算。

    温听晨后知后觉,转身看见自己昨天的舞伴正不情不愿杵在他原来的位子上,僵硬梗着脖子,和旁边女生相看两厌。

    “你和他换位置了?”

    “嗯,昨晚找他商量的。”

    周见弋轻飘飘地点头,一想到自己的钱包还是忍不住肉痛,为了这个位置,他可是花了近半个月的生活费。

    然而此时此刻,看着温听晨眼底流露出的温柔笑意,他觉得再多钱都是值得的。

    第27章 那些你很冒险的梦(4)

    舞蹈老师似乎也明白这些青春萌动的少年人在期待什么, 排练了大半个月,迟迟没有开展下一步的打算。

    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在教完基础舞步之后, 终于进入到双人配合环节。

    周见弋还记得那天是周二, 篮球场边的绿化带开出了第一朵迎春花。

    排练一开始, 老师让大家面对面站好,然后带着助手演示了一遍完整的舞蹈,又是牵手又是搂腰, 台下笑声一片,男生欢呼雀跃,女生低头脸红。

    老师呵斥, 让大家专心跳舞,别生出什么旁的心思。

    正式练习之后, 周见弋面向温听晨,两人对视一秒,她腼腆垂下眼眸, 白皙的面庞泛着奇异的嫣红。

    周见弋滚了滚喉结, 心里也有紧张。

    不得不承认,跳舞这件事他从一开始就目的不纯, 可期待了这么久, 临到最后关头还是觉得借机揩油实在算不上君子,想了想, 压低声音道:“如果你介意的话, 搭住我的手腕也行。”

    嗓音低沉,有粗粗的颗粒感, 听着有种别样的温柔。温听晨不说话,只是点了下头。

    舞蹈老师在台上数着节拍, 周见弋摆好邀请的姿势,屏息以待。

    像是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他心里益发没底,昏暗光线下,温听晨终于缓缓抬起手去搭他的手腕。

    指尖刚要触碰上他的皮肤,她动作顿了顿,手掌若即若离地覆盖在他腕间,犹豫了一会儿,移向他的手掌,轻轻落下。

    周见弋的世界烟火瞬放,眸光在两人交叠的手掌上定格了会儿,悄然回握。

    随着舞蹈动作,他们靠近又分开,他单膝跪地,她牵着他的手转圈,裙摆拂过他的面颊,有隐隐的清香。

    周见弋绷紧了手臂,一动不敢动,心里痒痒的,浑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紧张到手心滚烫潮湿,而她却清凉无汗,冰肌玉滑,触感出奇的柔软。

    到了搂腰的动作,他不敢再得寸进尺,手掌在她身后虚搂了下,连她的衣服都没有碰到。

    温听晨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用心,掀眸对上他的眼睛,微微一笑。

    这个晚上,他频繁出错,不是跳错舞步,就是踩到温听晨的鞋子。

    等到夜里下了训,走到光线明亮的地方,才发现她崭新的小白鞋上好几个脚印。不知道有没有踩疼她,她竟然一声不吭。

    晚上回家躺在床上,周见弋心弛荡漾,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跳舞时的画面,飘逸的裙摆让人脸红心跳,掌心上仿佛还残留她的余温。

    不知不觉合上眼睛,旖旎梦境悄然来袭,那是他从前不敢肖想的内容,青春娇娆的身躯如藤蔓缠绕,唇舌追逐,强烈的感觉生动而具体……

    睡梦中身体猛然颤动,惊醒后他发现自己的贴身衣物湿热一片,喘息盯着天花板,心里有种留恋而甜蜜的惘然。

    好在时间尚早,爸妈还在睡梦中,他卷了脏床单和衣物偷偷摸摸塞进洗衣机,回房光溜溜躺到天亮。

    ……

    排练的日子忙碌而充实。

    到了高二下学期,新课基本结束进入大一轮复习,学习压力其实很大。

    季敏几次三番找他们谈话,希望他们为校争光的同时,也不能放松自己的学业。

    晚自习要排练节目,这意味着他们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不得不在放学回家之后点灯熬油。

    那段时间舞蹈队的学生一个个睡眠不足,眼袋都快掉到下巴,但只要老师一吹哨,大家都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排练。

    周见弋觉得自己其实不是学跳舞的那块料,没有舞感,四肢也算不上协调,换做以前他可能早就放弃了。

    之所以一直坚持,原因无二,温听晨。

    她出色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身为她的舞伴,他不想因为自己而掩盖了她的光芒。

    长得好看有时候的确是种优势,凭借这副皮相舞蹈老师对他青睐有加,经常私下开小灶。

    排练过程中,温听晨也耐心配合引导,给了他莫大的动力。

    勤能补拙,他悟性又高,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他们这组最终被导演选定做节目领舞。

    开幕式前几天,表演队开始频繁前往体育场彩排。

    节目数量多,总导演力求完美,一遍一遍地抠细节,把演员累得够呛。

    学校为他们包了大巴车,回去的路上学生们一个个累得像晒蔫儿了的黄瓜,沾坐就睡。

    周见弋跟着温听晨入座到最后一排,他看个手机的功夫,温听晨就靠车车窗睡着了。

    她最近也累坏了,女生的表演服是套粉色纱裙,看似飘逸,实则里三层外三层厚重得要命。

    为了节目效果脚下搭配五厘米的高跟鞋,彩排时在太阳底下一站就是大半天,连男生都累得哀声载道,更别提她了。

    温听晨的睡颜很安静,眼睫紧闭,长发披散,乖巧得像个瓷娃娃。

    脖子上有一大片红痕,大抵是晒伤了,看着就疼,周见弋想帮她拿冰水敷一敷,又怕把她惊醒。

    车里空调打得低,温听晨在睡梦中摸了摸手臂,周见弋见状用外套罩在她身前。

    她的身体微微下滑,很自然地在他外套了拱了拱。

    省体育场在新开发的城区,到处都在修路,大巴一路颠簸,她的脑袋晃来晃去,好几次都磕在玻璃上,她愣是一次眼睛都没睁,睡得极深。

    周见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不由被逗笑,见她真的没有转醒的迹象,身体往她的方向挪了挪,手臂从她脑后伸过去,挡在窗户和她之间给她当个人肉枕头。

    大约是感觉舒服了,温听晨在睡梦中挠挠脸颊,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手上。

    周见弋无奈失笑,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可是过了会儿他就发现了不对劲,这个姿势太亲密了,她枕着他的手臂,肩膀挨着肩膀,鼻尖是她清甜的气息,就好像把她搂在了怀里。

    她还穿着演出的服装,方领的造型算不上暴露,但由上而下能看见她胸口被挤压的绵软雪坡。

    圆润的弧度,中间一道深深的沟。

    梦里的画面毫无征兆地展露在眼前,周见弋呼吸一滞,耳根发烫,急急忙忙撇开眼去。

    身体僵硬如铁,头脑发昏,车厢气氛一切如常,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在烈火燎原。

    咕噜噜灌了大半瓶冰水,紊乱的呼吸才逐渐找回节奏。

    后来的一路上,他不敢再轻举妄动,任由自己的手被她压到发麻。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有人偷偷举起手机记录下了这一幕。

    照片很快被发上了校园贴吧,标题也起得赚足眼球——

    【大家来帮我看看,这两人是不是在谈恋爱。】

    帖子一经发布,当晚就掀起轩然大波。

    有人质疑温听晨到底有什么魅力,惹得这么多帅哥前仆后继;有人把江玦的事情翻了出来,说坐等周见弋的下场。

    当然,评论最多的还是对温听晨的咒骂,说江玦才死没多久,她又去钓别的男生,真是贱。

    反正都是匿名披着马甲,可以肆无忌惮发泄内心的恶毒,说话一句比一句难听。

    第二天,任柯拿着手机给周见弋瞧。

    他起初没想那么多,吊儿郎当地看了眼,说这照片拍得挺好,让任柯回头给他发一份。

    任柯急眼,把那些恶毒评论一条条翻出来给他看。

    周见弋眉头紧蹙,脸色愈发阴沉,半晌只问了一句话,贴吧吧主是谁,然后出去打了个电话,再后来,那个帖子就不见了。

    但桃色新闻并没有因此而消失,高中生活沉闷,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就能传得全校皆知。早恋传闻愈演愈烈,就连同班的刘航也来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周见弋不想解释,“你们看到是什么就是什么。”

    刘航自以为好心地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她可是灾星,你应该离她远点,别拿自己的安全当赌注,万一惹上什么不好的事,哭都来不及。”

    周见弋一把扯住刘航的衣领,难得在朋友面前动了怒,“我警告你,再说这样的话,别怪我翻脸!”

    刘航觉得自己的好心全喂了驴肝肺,撇下他的手,咬牙离开。

    ……

    温听晨是在正式表演前一天才知道这件事的。

    其实在此之前,她其实也察觉到了一些异样,譬如走在路上的时候总感觉背后有人窃窃私语,陌生咒骂她的短信突然增多,其中还有只言片语提到了周见弋。

    她隐隐约约觉得不对,直到课间一个同年级的女生拿着照片来质问她到底和周见弋什么关系,她这才知道原来在大巴车上,周见弋还曾这样照顾过自己。

    她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女生威胁她,让她离周见弋远一点,不然就让她在学校不好过。

    温听晨付之一笑,她原本在学校的生活就称不上“好”。

    不过总归有算不得光彩的照片攥人家手里,她不想事情再闹大,所以放学路上、彩排的大巴上都有意无意地和周见弋保持一段距离。

    周见弋似乎也感觉到了她在躲着自己,几次上前搭话都被她不露痕迹地逃开,彩排舞蹈时她也心虚地不敢看他的眼睛。

    这样的态度简直让他抓狂,努力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关系更近了一步,结果一夜之间又好像回到了原点。

    他真的很怕她又像之前那样,没头没脑地来一句“求你离我远一点”。

    他真的会疯。

    回去的大巴车上,温听晨为了躲他,早早上车坐去了前排。

    周见弋被她逼急了,直接走过去同她旁边的女生说:“不好意思同学,我有点晕车,能和你换个位置吗?”

    他人高马大,双手插着兜,根本不是商量的口吻,女生非常识相地走开。

    周见弋大咧咧入座,摘下她的一边耳机,很自然地塞进自己耳朵里。

    又是英语听力。

    他被搅得抓心挠肝,她却还能心平气和,凭什么。

    “为什么躲我?”他开门见山地问。

    温听晨拿回自己的耳机,蚊子哼哼,“我没有。”

    “你有!”周见弋斩钉截铁,“就该拿个镜子给你照照,你现在脸上分明刻着四个大字,做贼心虚!你有胆量躲我,怎么没胆量承认?”

    “……”

    “你是在避嫌吗?因为那张照片?”

    温听晨还是不吭声,周见弋自动解读为默认,“就因为别人的猜测你就要和我划清界限,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你自己难道不清楚?”

    上车的人越来越多,不断有暧昧的目光朝他们投来,眼看周围有更多的人竖起耳朵,温听晨如坐针毡,只想赶快逃离视线中心。

    “你别说了。”

    她起身,趁他没有防备从他膝盖前挤出去,不声不响走向后排。

    周见弋眸光生刺,绷着腮帮子跟上去。

    温听晨见状又换了座位,周见弋铁了心跟到底。

    满车的人都在看他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指导老师大声提醒:“马上要开车了,你们两个快坐好!”

    温听晨只能作罢,没好气地瞪他,“周见弋!你跟屁虫!”

    周见弋脸不改色心不跳,“哦,我是虫,那你是什么?”

    “……”

    温听晨魔怔般哑了声音,反应过来后噗嗤笑出了声,“你在骂我?”

    周见弋挑眉,揣着一股子坏劲儿,“不然让你骂回来?”

    温听晨拿他的无赖战术一点办法都没有,憋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语言反击,最后只好吃瘪地丢给他一个白眼,靠窗入坐。

    见她态度有松动,周见弋心里石头落下了一半,连带着对这个白眼都有了亲切之感。

    他顺势在她身边坐下,膝盖顶着前座把路堵得死死的。

    “就算是在法庭上,被告人都有申辩的机会,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拜托你不要莫名其妙就给我‘判刑’好不好?”

    他语气近乎恳求,温听晨心有不忍,叹息一声,“不是的,我是怕对你影响不好。”

    她是踩在边缘的人,几年下来早已习惯了谩骂和冷眼,可他不一样,本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却因为她而沾染污言碎语,她于心不忍。

    得到答案的周见弋如释重负,却实在不能接受她的思维,反唇相讥道:“老子一个大男人,怕什么影响。再说,好不好旁人说了不算,只有我自己觉得好才是真的好,这点道理你都不懂,笨死了!”

    “……”

    他今天格外有脾气,一言不合就怼她,温听晨张了张嘴,想呛回去,他眼尾抢先撇来一道冷光。

    “闭嘴,你的逻辑在我这行不通。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我真的要和你生气了。”

    “……”

    在她面前他极少这样强势霸道,温听晨一时吃瘪,愣愣点头。

    周见弋终于满意地笑了,拿出自己的耳机,强行塞了一只进她耳朵,“你的英语听力无聊死了,听我的。”

    “生生灯火,明暗无辄,

    看着迂回的伤痕却不能为你做什么,

    我恨我,躲在永夜背后找微光的出口……”

    耳边随即响起动人的音乐,周见弋闭眼假寐,温听晨转过头去,看着车窗玻璃少年清浅的倒影,鼻子一酸,小声嘟囔:“你才笨死了。”

    第28章 星空下的吻(1)

    开幕式表演很成功, 本地电视台争相报道,学校也发文宣传。

    周见弋和温听晨领舞的照片上了官网,媒体称赞他们为俊男美女组合, 附中的门面。

    本校学生却酸溜溜, 陈年往事又被翻出来, 大家看戏一样等待“灾星显灵”,贴吧热火朝天,纷纷猜测周见弋会是什么下场。

    但, 直到又一个学年结束,周见弋始终安然无事。

    后来,流言蜚语淡化在紧张的学习中, 渐渐无人提起。

    进入高三之后,日子变得难熬。

    考试成了家常便饭, 三天一小考,一周一大考,课间去趟洗手间, 回来就发现桌上堆满了新发的试卷。

    教室气氛压抑, 黑板上凝重的倒计时像一双扼住喉咙的手,掐得人喘不过气, 就连一周一节的体育课也成了摆设, 大家自觉在教室自习,一颗颗脑袋埋在书桌下, 四周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响。

    周见弋的姐姐周嘉年在大学毕业后不到半年, 就瞒着家里偷偷和男朋友领了证。

    男方是她大学同学,家里是山区农村的, 当时以全省理科状元的身份考入他们学校,称的上是寒门贵子, 毕业后工作也还不错,但家世背景摆在那,结婚不是谈恋爱,门当户对也很重要。

    周嘉年带男朋友回家吃饭,周槐安十分看不上他的性格,说他看似唯唯诺诺,其实藏有城府,家里父母也没读过什么书,看谈吐就知道不是什么明事理的人,他不愿女儿嫁入这种家庭受苦,对结婚的事强烈反对。

    哪知道周嘉年铁了心一头扎了进去,不顾父母劝说,竟然干出偷户口本这种事。

    周槐安被气得高血压住院,差点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

    因为家里乱七八糟的事,周见弋的心情实在称不上好,姐姐的叛逆让父母寒了心,他们转而将更高的期望寄托在他身上。

    周槐安对他的管教越来越严,甚至不问周见弋自己的意愿,就擅自动用人脉替他联系学校,希望他将来能继承自己的衣钵。

    周见弋为了这事和父亲吵了好几次,了无效果,情绪差到爆炸,傍晚吃饭也没胃口,一个人跑到田径场踢足球发泄。

    心里装着事,有人靠近也没察觉,周见弋一转身,差点和突然出现在背后的陌生女生撞了满怀,幸亏躲闪及时,才避免又一次在田径场酿下“悲剧”。

    “不好意思。”

    虽然不明白女生为什么要突然走到球场中间来,但他还是心猿意马地跟人道了歉。

    捡起球准备要走,女生身体一侧忽而挡住去路,欲语还羞地递上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还有一个粉色信封。

    她说自己是隔壁班的同学,注意他很久了,想和他交个朋友。

    周见弋很快会意,组织措辞,尽量个女生留个体面。

    说来也奇怪,这种事情他从小到大经历过很多次,今天却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奇怪的感觉来源于他手臂上的汗毛全部立起来了。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他下意识回头,果然看见温听晨不声不响站在几米开外,表情木然冷淡,见他看过来,她调头就走。

    “抱歉,我还有事。”周见弋顾不上那么多,绕开那女生,拔腿就追。

    不知道是不是在闹情绪,温听晨步伐极快,头也不回,周见弋追了一路,好不容易才在田径场门口的林荫小道将人堵住。

    “你别走。”他急急拽住她的胳膊,绕到前面打量她的脸色,“生气了?”

    温听晨撇开脸去,心里翻江倒海,面色却无波无澜,“没有。”

    周见弋自小和姐姐相处,一些浅显的口是心非还是听得懂的,连忙解释道:“我没有答应她,也没收她东西。都过这么久了,我是什么心意你还不明白吗?我……”

    “别……别说了。”

    温听晨脸红心跳地打断,怕再继续下去他就要说出什么露骨直白的话,林荫小道人来人往,随时可能有老师出现,到时候别捉个现行就不好收场了。

    她把头埋得低低的,声音格外温柔绵软,“别说了,我知道的。”

    “真的知道?”周见弋深怕自己表达得不够明白,那他的努力就白费了。

    温听晨重重点头,“嗯。”

    周见弋牵起唇角,绞尽脑汁地哄:“那不生气了好不好?”

    “我没生气,真的。”温听晨抿了抿唇,从外套口袋拿出一个糯米饭团,“我听说你没去吃饭,就给你带了一个糯米饭团,本来刚刚想拿给你,正好看见她找你说话,站那觉得尴尬就走了。”

    “嗯,没什么胃口不想去吃饭。不过既然是你特意给我买的,我肯定全部吃完。”周见弋接过,很给面子地咬了一口。

    温听晨盯着他看了会儿,若有所思,“你最近好像有心事?”

    周见弋沉了脸色,缓缓停下咀嚼,把饭团包上塞进口袋。

    温听晨:“要不要和我聊聊?”

    他们去了学校最深处的人工花园,一路上周见弋把最近家里发生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聊到周槐安自作主张决定他的未来时,他狠狠往人工湖里掷了块石头,湖底鲤鱼惊得四处逃窜。

    温听晨问:“所以,他想你考政法大学,以后去检察院工作?”

    “嗯。”周见弋闷闷点头。

    “你不喜欢吗?”

    “当然不喜欢。”周见弋脱口而出,可扪心自问又觉得也不是那么回事,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

    “其实我还是挺喜欢公检法这一类工作的,以前在检察院耳濡目染,也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穿上制服伸张正义,我就是很排斥他事事都要替我做决定,控制不了我姐就要控制我!”

    “我懂。”温听晨觉得自己特别能理解他的感受,“我妈也想我读师范,说女孩子当老师最好不过,工作稳定,有更多的时间照顾家庭。”

    周见弋转头看她,“那你怎么想?”

    温听晨黯然,“我不知道,我对外语的确很感兴趣,但我不确定我能不能成为一个好老师。”

    她自己遇到过两面三刀的老师,例如以前的班主任陈娟,所以更明白老师对学生的影响。

    一旦造成伤害,那就是烙在心底一辈子的事。

    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好,也怕无心的举动会给别人造成不可泯灭的伤害。

    “我现在唯一的想法是,”温听晨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高考快点结束,离开江市,越远越好。”

    这里发生了太多不开心的事,她迫切地需要一张录取通知书将她与过去划分界限。

    周见弋问:“你想考去哪?”

    温听晨想了想,“帝都吧,那里有最好的外国语大学。”

    步入高三后,她的成绩有了明显回升,几次大考分数都很稳定,只要高考正常发挥,应该没有问题。

    而周见弋的成绩更不用说,次次都排在她的前面。

    周见弋沉思片刻,终于露出这么久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那说好了,今年秋天我们帝都见。”

    温听晨眨眨眼睛,“你想好考哪所学校了?”

    “暂时还没有,但是,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温听晨会心一笑,“好。”

    第29章 星空下的吻(2)

    随着一场台风过境, 高考正式拉开序幕。

    暴雨之后,骄阳似火,知了在树上叫个没完没了, 连带着考生和家长的心情也益发焦灼。

    好在没出什么差错, 两天时间一晃而过, 走出考场的时候,温听晨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恍惚得像在做梦。

    然而不管怎样, 高中三年的努力和迷茫终于在这天画上了句号。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所有同学回到班上,大家疯了一般地发泄, 走廊、教室纸屑飞扬,满地都是被撕碎的作业和试卷。

    班主任在台上开最后一场班会的时候, 前排女生抱头痛哭,男生也有人红了眼眶。

    温听晨没什么感觉,只是淡淡地想, 终于要毕业了, 真好,这座牢笼再多一秒她都待不下去。

    晚上班级组织毕业酒会, 温听晨没去, 回家睡了个昏天黑地。

    暑假有三个多月长,分数出来前的那段日子最是惬意, 没了升学的阴影, 课本可以丢在一边落灰,也不用为填报学校而专业而苦恼。

    温听晨闷在家里, 报复性地补剧看电影,巴不得一口气把这三年小于名气的影视剧全部刷完。

    一开始, 方萍还不大管她,刚考完嘛,放松几天也正常。

    但温听晨天天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久而久之,方萍就看不下去了,说别人家的孩子毕了业又是旅游又是打工的,就她整天在家做蜘蛛侠。

    这套逻辑无异于“读书期间不允许谈恋爱,大学一毕业就要结婚”,温听晨整个高中时期都被方萍管得死死的,几乎没有娱乐活动,养成了安静恬淡不爱出门的性格,现在一毕业却被反问为什么不出去玩,年轻人应该活泼阳光点,多搞点社交。

    就,真的挺无语。

    接到周见弋的电话时,温听晨正被迫在理发店做头发,方萍嫌她不懂打扮自己,找来一张某女明星的气质大波浪造型,嘱咐理发师照着做。

    吹风机的声音透过电流传到电话那端,周见弋被吵得没法好好说事,耐着性子揶揄:“你那儿怎么这么吵?你该不会考完试就去工地搬砖了吧?怪不得好几天找不到人。”

    他还委屈上了,温听晨示意理发师暂停一下,捂着话筒说:“没呢,我在理发店。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我们过几天打算去武清山露营,你要不要一起去?”

    这件事周见弋早就发短信问过好几遍,但温听晨一直没回,他拿捏不准她的态度,干脆打电话直接问,反正他那副心思早就挂在脸上,明晃晃,坦荡荡,路人皆知。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

    那些短信温听晨其实都有看到,也是故意不回的。

    两年前的那个暑假始终是她心里抹不去的一道疤,江玦也是这样兴冲冲约她去玩,然后再也没回来。

    记忆中的事情重复上演,她会害怕,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让她犹豫的点是,周见弋和江玦在她心里终究是不一样的,这两年来和周见弋之间暗暗流动着什么,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

    高考结束后,周见弋想要戳破那层窗户纸的心情日渐急切,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到了该有答案的时候。

    温听晨想了一下,问都有谁去,去几天。

    周见弋说了两个她熟悉的名字,加上来回路程,约莫着玩三天。

    温听晨看了一眼旁边看似若无其事实则早就竖起耳朵的方萍,说:“我考虑一下,晚点给你回消息。”

    挂了电话,温听晨问方萍的意见。

    方萍一听是以前家属院那几个小孩便也放心,他们闹腾归闹腾,却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人品至少有保证,温听晨现在这状态是该多和朋友交流走动。

    于是,温听晨回家便给周见弋回了消息。

    周见弋兴奋得跟什么似的,要了她的身份证号统一订票,又发来一长串出行攻略,说到时候自己在老地方接她。

    临行前一晚,方萍塞给她一叠厚厚的钞票,要她好好玩,一路上要注意安全。

    武清山是本省著名的旅游胜地,搭乘高铁不到一个小时,夏天衣物轻便,温听晨随身携带的行李不过一个小小20寸行李箱。

    第二天一早,周见弋在小区门口等她。

    他戴着棒球帽,一身简约白T搭配到膝盖的黑色休闲短裤,露出小腿饱满的肌理,扑面而来的少年气。

    没有行李箱,就一个平时用的双肩包,塞得鼓鼓囊囊,斜斜挎在肩上。

    他一见温听晨就笑开了,很自然地伸手接过她的行李,视线在她身上反复流连,眼底有惊喜的明亮。

    “几天没见,你换风格了。”

    温听晨今天穿了一条白色半袖连衣裙,长度刚到脚踝,是当下最流行的波西米亚风格,搭配一头海藻般柔顺乌黑的卷发,清纯中又带着一丝妩媚,是与从前在学校的高马尾蓝校服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不过她自己还挺不适应的,裙子是方萍给她买的,发型也是方萍给她挑的,猛地一照镜子差点都认不出自己。

    她不自在地撩了撩头发,“都是我妈给我捯饬的。”

    周见弋又多看了两眼,由衷点头,“挺好看的。”

    温听晨腼腆笑笑,岔开话题往他身后望了望,“其他人呢?”

    “我让他们先去公交车站了。”周见弋看了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找他们汇合吧。”

    公交站就在附近,步行过去十分钟就能到。

    两人算着时间赶到汇合点,却只看见储蓄一人孤零零坐在长凳上。

    周见弋走过去,环顾四周,“鼻涕泡人呢?”

    储蓄闻言站起身,目光扫过他身后的温听晨,微微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

    “本来已经出门了,那谁说忘了带防晒霜,非得回去拿。这不,任柯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呗。”

    储蓄和周见弋交换了个眼神,满脸无语。

    这么注重防晒的应该是个女生,温听晨眨眨眼睛问:“还有谁啊?”

    不等他们回答,远处传来一道甜美的女声,“见弋哥哥!”

    便见一个娇俏女生张开双臂兴奋地朝周见弋扑来。

    周见弋皱眉,侧身一闪,那女生扑了个空,险些摔倒,被温听晨好心扶住。

    “你没事吧?”她关心道。

    女生撅了撅嘴,抚抚裙摆,“没事。”转过身,继续对周见弋笑靥如花,“见弋哥哥,我都好久没有见你了!”

    周见弋不冷不淡地扫她一眼,并没有叙旧的打算,只问:“你的行李呢?”

    女生往路口的方向随手一指,“哦,在后面呢。”

    几人看过去,便见任柯出现在公交站牌下,一手一个行李箱,脖子上还跨了个精致女士小挎包。

    储蓄满脸黑线,“你是去旅游还是搬家,用得着带这么多行李嘛?”

    “你以为我愿意啊?除了我身后的双肩包,其他行李都是这小祖宗的!带那么多,自己还不愿意拿!”任柯气喘吁吁地瞪女生。

    女生笑嘻嘻地撒娇,“哎呀,在外面住那么多天,要用到的东西肯定很多啊。而且我是女生,力气小,你帮我拿下怎么了?”

    任柯咬牙切齿,“那你也不能一样东西也不拿吧!”

    女生做了个鬼脸,不理他。

    人全部齐了,周见弋为温听晨做介绍,说这女生是任柯的表妹,叫许雾,之前在二中读书,和他们是同一届的。

    许雾听了,也眼巴巴挤到他的身侧,问:“那她是谁?”

    周见弋笑而不语,转头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温听晨,“欸,你是我的谁?”

    温听晨抿唇,耳根不自觉发烫,笑了笑同许雾打招呼,“你好,我叫温听晨,是他……们的同学。”

    许雾露出惊讶地表情,居高临下的眼神上下打量温听晨,“原来你就是温听晨啊,我知道你,你……很有名。”

    她低低嘟囔,“灾星。”

    温听晨笑容僵在脸上,垂下眸,默默站去一边。

    周见弋猛地沉了脸色,凶狠瞪她,“许雾!你再乱说话就给我回去!”

    “干嘛,事情都传到我们学校贴吧了,还不准我说啊。”许雾气焰瞬间熄灭,撇嘴略显委屈,但看周见弋这么护着对方,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任柯连忙笑着上前打圆场,“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周见弋冷眼睇他,“要带她出来就管好她,别给我惹祸。”

    任柯讪讪点头。

    温听晨不想还没出发就搞得这么僵,扯扯周见弋的袖子,摇头说没事,他回以微笑,伸手揉揉她的头发。

    许雾委屈巴巴坐在行李箱上不说话,储蓄扯扯她的马尾,有意调节气氛。

    “欸,小不点,你就穿成这样去爬山?”

    她上身是件一字肩雪纺衬衫,下身穿了条百褶短裙,长度堪堪到大腿,许雾上下打量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样怎么了?”

    周见弋冷哼,“没什么,不过就是晚上被蚊子抬走而已。山里的蚊子也就手掌那么大,最爱吸你这种细皮嫩肉小女生的血。”

    “啊~!”许雾吓得鼻子眼睛都皱到了一起,“那怎么办?我带的全是短衣短裙。”

    正想指使任柯去附近商店给她买花露水,公交车正好进站,任柯一个闪身快步上车,徒留许雾在原地气到跺脚。

    周见弋也没打算管她,提着温听晨的行李箱就往车厢里面走,温听晨见她一副块要哭了样子,心有不忍,拍拍她的肩膀轻声说:“上车吧,花露水我带了。”

    许雾回头看了她一眼,面色稍松,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不声不响地往车上走。

    第30章 星空下的吻(3)

    高铁到站已是中午时分。

    南方的夏天来得早, 甫从高铁一下来,热浪扑面而来,皮肤迅速蒙上一层细细密密的热汗。

    初来乍到, 不熟悉路线, 一行人摸索半天才走出火车站, 在附近吃了便饭,然后顶着大太阳寻找开往景区的巴士。

    武清山在距离市区一个小时车程的北郊,自古以来是道佛两家择为修身养性的洞天福地, 有当地后花园之称。

    这时节还不到旅游旺季,又是工作日出行,按理说去景区的人不会很多, 但比放假学生更加积极的,是领着退休金的大爷大妈。售票窗口排队长龙浩浩荡荡, 一眼望不到头。

    一伙人又拖着大包小包排队买票。

    温听晨在队伍里看见不少带着单反和望远镜的游客,不经好奇,一打听才知道, 今晚有场大规模的流星雨, 六十年难得一遇,武清山有天然的地理优势, 吸引了许多天文爱好者前来打卡拍照。

    周见弋买完票, 说看到游客中心有望远镜可以租,问她要不要。

    温听晨一听价格, 立马摇头, 她不是专业的,看个热闹就行了, 那东西又重又贵的,实在没必要花那个冤枉钱。

    许雾却来劲了, 晃着周见弋的胳膊撒骄,说她想看。

    周见弋没好气地把胳膊抽出来,后退几步拉开距离,冷冷瞥她,“要租可以,你自己搬上山。”

    正巧一位大爷扛着长|枪短炮从他们面前经过,许雾打量几眼那沉重的设备,缩缩脖子噤了声。

    带着行李不好上山,周见弋提议把行李放在寄存处,只随身携带一些必需品就好。

    一切收拾妥当,大家轻装上阵。

    山路蜿蜒,石阶而上,正值草长莺飞好时节,茸茸青草穿云入雾,微风吹起碧波,高山草甸,目之所及皆是治愈的绿意。

    温听晨边走边看,感受到空气中沁人心脾的清香,浮躁的心情也渐渐沉淀下来。

    大该是坐了太久车的缘故,她的精神很饱满,身体却有些不在状态,还没爬到半山腰就已累得气喘吁吁,十步一停歇,到后来干脆摆烂,坐在台阶上半天不走。

    周见弋见人没跟上,折返回来,递给她一瓶水,“你这体力不行啊,前面七十岁大爷大妈都爬得比你利索。”

    他身上背了笨重的双肩包,还提了袋食物,依然步履如飞。温听晨嗔他一眼,咕噜噜灌了大半瓶水,连说话都觉得费劲儿。

    “你体力好,你体力全宇宙最好行了吧?”

    周见弋一听就乐了,附身凑到她眼前,笑得一脸暧昧,山风吹起他额前汗湿的短发。

    “那你要不要试试?”

    “……”温听晨心被烫了下,话都说不清楚了,“试试试……试什么?”

    周见弋坏笑盯着她,半天不作声。

    温听晨自然想歪了。

    周见弋突然抬手弹了下她的额头,“想什么呢?我是说要不要试试让背你?”

    他说着就把双肩包卸下来背到前面,弯腰等着她。

    温听晨为自己的歪念头而感到心虚,囫囵撩开黏在脖子上的头发,一鼓作气,“不用,我还没弱到那种程度。”

    嘴巴是硬的,腿却是软的,撑着膝盖试图站起来,屁股还没离开石阶又重重跌回去。

    周见弋噗嗤一声,笑得肆意张扬。

    温听晨一脸任君嘲笑的麻木,干脆破罐子破摔,朝他伸出手,理直气壮朝他伸出手,“拉我一把。”

    “行,你都发号施令了,拉多少把都行。走吧,再不上去,天都要黑了。”

    周见弋很自然握住她的手掌,稍稍使劲就将人拉了起来,“温听晨,你能再瘦点嘛?”

    “我乐意。”

    ……

    到山顶正好赶上日落,橘色余晖穿云透雾,翻涌的流云从山顶倾泻而下,如丝如绸。

    他们来得晚,星空露营地已经聚集了不少游客,天文爱好者的望远镜和相机摆成一排,五颜六色帐篷占据整个山顶,场面也很壮观。

    周见弋张罗去游客中心租帐篷。

    考虑到两个女生是初次见面,许雾那大小姐的脾气一般人受不了,他们给女生分别租了一顶小的,男生就没那么多讲究,三个人挤一挤怎么都能睡。

    搭帐篷的事情就交给男生,周见弋很有经验,在其他两人的协助下,一个规范的帐篷很快平地而起。

    两个女生负责搞定晚饭,许雾原本的想法是上山后租烧烤架子,星空美景小烧烤,再来点啤酒点缀,人生不要太美妙。

    但上了山才知道,避免引起火灾景区是禁止烧烤的,荒郊野外条件有限,小商铺的物价又实在吓人,只好一人一桶泡面填饱肚子。

    吃完饭,五个人并肩坐在帐篷前等待流星雨的降临。

    山顶是个神奇的地方,不仅有传说中巴掌那么大的蚊子,到了夜里气温也低得出奇。

    妖风四起,许雾冻得直哆嗦,花重金去游客中心租了条毯子,不顾形象地裹在身上。

    温听晨也想租,奈何去晚了一步,最后一条被租走,只能咬牙硬撑。

    周见弋见状从包里翻出自己的运动外套,不算很厚,但好歹能挡风。

    捏住两支袖子用力一抖,轻轻搭在她肩上,再把她披散的长发从外套里撩出来。

    “发给你的攻略里不是说了要带厚外套?”嗓音格外温柔。

    温听晨拢了拢外套,抬眸朝他舒展一笑,“我放行李箱里了,刚才忘记带上来。”

    这一幕落在裹成粽子的许雾眼里,瞬间感觉自己亏大发,脱下毯子往温听晨怀里一丢,“我突然觉得不冷了,我跟你换,见弋哥哥外套给我穿。”

    温听晨被她的孩子脾气给逗笑了,眨眨眼睛去看周见弋的反应,“那你问他?”

    “谢了,正好冷得慌。”周见弋倒是毫不客气,拽过毯子大大咧咧披在温听晨的身上,当然,外套也不打算给她。

    许雾气得直跺脚,说他偏心,扯回毯子卷到自己身上,离他们两米远。

    ……

    在爱情里,没有女孩不喜欢明目张胆的护短和偏爱,温听晨也不例外,即便是许多年之后,每每想起武清山顶的这一晚,她的内心总是格外柔软。

    一伙人说说笑笑,时间悄然流逝。

    到了后半夜,天气变幻,山间薄雾弥漫,乌云掩盖了星空。

    看样子是等不到流星了,许雾首先打了退堂鼓,打着哈欠回帐篷睡觉。过了会儿,任柯和储蓄也撑不住,前后脚地钻进了温暖睡袋。

    大概是白天累过了头,这会儿温听晨反倒没了困意,她对流星没有多大兴趣,每年都说有百年难得一遇的流星雨,可她总是没那么好的运气,一次也没看见过。

    但周见弋想看,她也愿意陪他等。

    许雾走后,毛毯就丢给了他们,两人裹着同一床毯子,肩膀抵着肩膀,坐在山顶仰望星空。

    “怎么一颗也没看见,说好的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流星雨呢?”周见弋略显焦急。

    温听晨不想泼他冷水,看了眼不远处抱着望远镜打瞌睡的大爷,说:“可能是天气不好吧?要不我们问他们借望远镜用一用?”

    周见弋望了望,摇头,“算了,这样显得我不够虔诚。”

    温听晨不明白看个流星而已,哪来虔诚一说,但既然他这么说了,她也只好陪他继续等。

    一坐又是半个小时,周见弋突然一阵兴奋,指着天空某个方向说:“我好像看到一颗!”

    温听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的确看见一颗闪闪发光的东西在移动,速度很慢,近了才发现它闪烁着好几种颜色的光芒。

    “呃……那好像是架飞机。”

    “……好吧。”周见弋垂头丧气地坐回去。

    山顶静谧无声,夜里风凉,大多数人多躲回了帐篷,只有个别狂热爱好者还在坚持。

    像是为了抚慰人心,天空真的划过一颗流星,速度极快,转眼就消失在浩瀚无垠的夜空中。

    周见弋眼尖地捕捉到这幕,身体倏地一震,亢奋道:“我看到了!”

    “哪里?”温听晨抬头,两眼茫然地寻找,却只看到了浓重的雾气和那轮孤零零挂在天边的残月。

    “那边!”周见弋想指给她看,结果一转眼自己也找不到了,“不管了,先许愿。”

    他闭上眼睛,在心底默念愿望。

    温听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他这个样子很可爱,没了和平日里那股目中无人的轻狂劲儿,像在外嚣张跋扈的狼狗,只对主人摇尾乞怜,鬼使神差地就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周见弋一怔,睁眼看她。

    视线对上,温听晨心脏重重一跳。

    “你……不许愿吗?”

    “不了,我没有愿望。”温听晨收回手,佯装淡定地仰头看星空,“你呢,许了什么愿?”

    周见弋沉默了会儿,再开口时嗓音低沉沙哑。

    “虽然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他诚挚而坦然地对上她的眼睛,“但,我的愿望只有你能帮我实现。”

    温听晨屏住呼吸,垂在身侧的手悄然紧张,“是什么?”

    “你。”周见弋喉结微滚,“你就是我的愿望。”

    “小时候在家属院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看上去乖乖巧巧的,其实心里藏着一堆坏点子。那些长辈都很喜欢你,常当着我们这些男孩子的面夸你,我表面有千百个不屑,私下却经常留意你。

    离开江市那八年我过得也很开心,只是有时候路过草丛会望着搬家的蚂蚁发呆,我觉得我的生活好像少了点什么,长大后仔细琢磨才明白,是我再没遇到像你这样有意思的人。

    后来回到附中,听见别人用恶毒的字眼形容你,我会很生气,因为我知道你根本不是那样人。发现你变了性格,我也会很难过,不止一次地后悔我为什么不听我爸的话早点转学回来,那样我就能保护你,说不定就不会有后边一系列的事情发生。

    不过,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现在告诉你这些也不算晚……”

    周见弋的手在口袋摸索,酝酿了一会儿,把东西拿了出来。

    “这是白玉菩提手串,是我外公托人从巴西带回来的原料,我好说歹说求他给了我一些。上面的珠子每一颗都是我自己打磨的,也找寺庙里的住持开过光,能驱邪避灾,保佑平安。本来想在你生日当天送给你的,但我手笨,耽误了好些天,现在就当作是毕业礼物送给你。”

    他说着,握住温听晨的纤细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替她戴上。

    “我第一个愿意是希望你这一生平安喜乐,不再被外界所扰。第二个愿望,是希望我们都能顺利考上帝都的大学,以后我还能随时见到你。第三个愿望……”

    他深深吸气,“希望我们不仅仅是朋友,温听晨,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好吗?”

    心跳张狂,世界好像按下了暂停键,他屏息等待一个答案。

    温听晨低着头,夜色太浓,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有什么滚烫的温度一颗一颗砸在他的手背。

    周见弋有些深足无措,伸出手笨拙地抹掉她脸颊上眼泪,“怎么哭了?”

    温听晨摇摇头,低浅啜泣。

    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来没有人为她做过那么多事。

    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后,她的世界被乌云笼罩,她成了谁都能踩一脚的烂泥,只有他,只有周见弋永远坚定不移地保护她,让她有被捧在手心的感觉。

    这么好的少年,能被他喜欢,何其有幸。

    其实这两年来,她何尝不明白他的心意,可当他如此郑重地向她告白,她依然感动到鼻酸。

    温听晨轻轻抚摸手腕上的珠子,又抓住替她擦拭眼泪的那只手,能清晰触摸到他指腹厚厚的一层茧。

    那一圈圈,一层层,都是他炽热而真诚的心。

    她摩挲他的手背,掀起湿漉漉的眼眸盯着他,而后,做了她十八年来最胆大的一件事——

    她主动吻上了周见弋的唇。

    蜻蜓点水一吻,很快分开,快到周见弋还来不及感受她嘴唇的滋味她就已经抽离。

    她仰头,看着他光彩熠熠眼睛的自己,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周见弋,这就是我的答案。”

    周见弋觉得自己整个世界都明亮了。

    心潮澎湃下,大掌扣住她的后脑,低头重新吻上她的嘴唇。

    青涩而懵懂吻技,毫无章法可言,一切动作都凭着本心。

    他克制地含吮她的唇瓣,就像在吻一样珍视的宝贝,虔诚而温柔。

    天边又一颗流星划过,周见弋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贪心,但如果可以,请流星多给他一个愿望。

    他要和眼前的女孩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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