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解除婚约+狗血撕逼捉人盛宴大戏+李现之追妻
时雨的思绪还是混沌的。
天地在旋转, 云间的星星坠下来,落到了陆无为的眼睛里,呼吸交融间,她似是嗅到了麻醉散一般, 骨肉都要跟着一起软下来了。
偏生陆无为不是。
他好似越来越烫, 隔着两层薄薄的纱衣, 都要将她烧灼了。
她望着陆无为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和那双锋锐凶狠的眼眸,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这是怎么亲上的?
她好似只是撞过来了而已,陆无为那么讨厌她,该是推开她的, 怎么便两人纠缠不止了呢?
她那双杏眼瞪大了, 呆愣愣的瞧着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衣领扯开了些, 露出嫩娇莹润的肩,在昏暗中泛着白凌凌的光泽, 脸蛋被陆无为的指骨压着, 挤出来肉乎乎的一小团,显得格外娇憨,却偏生又透着一种纯洁的色气来,越是懵懂困顿, 越是毫无防备,越叫人想捏哭她。
揉乱她如绸缎般亮顺的头发, 搓红软绵绵、肉弹弹的脸蛋, 把玩她糯米团子一样、白中泛粉的脚趾,直到她哭出声来。
而时雨眼中的惊讶与马车壁外的呼声似是唤醒了陆无为, 陆无为在短暂的沉迷后,骤然清醒过来。
他的脖颈上都迸出青筋,一点一点退后,高大的影子从时雨面前渐渐挪开,时雨看见他隐忍的偏过头,道:“时姑娘,且自重。”
时雨被吻的混混沌沌,腰背都一阵麻意,经由陆无为这么一提醒,便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刚才确实是她非要亲的,只好声线发软的回:“对、对不住。”
她虽说是花了钱,想亲可以随便亲的,但陆无为刚才凶神恶煞的模样让她有些怕,原先那些嚣张的气焰都被压下去了,莫名其妙的就开始赔礼。
马车内的氛围古怪极了。
时雨还缩在马车角落里,她身上还残留着陆无为的温度,手骨还被他摁的发酸,陆无为背对着她,正单手将刚才被撞翻的矮桌撑起来。
他的脊背紧绷,眼尾低垂,额头与脖颈上都有薄薄的青筋在跳,宽大的手掌一撑一抬,便将那矮桌抬起来,矮桌“砰”的一声,被重新立好,香炉与茶盏滚落在一旁,他似是没有余力去捡了,只向后一靠,后脑与肩脊靠着马车壁,闭着眼,高昂着头,声线嘶哑的道:“外面的人要闯进来了,你的,未婚夫。”
昏暗的车厢里,他的半张侧脸棱角分明,有一滴汗顺着他的侧脸滚下来,隐匿在胸前衣衫,粉色的艳俗纱衣裹着强健勃勃的身体,在此刻透出几分野蛮旖旎的香艳意味,直刺入时雨的眼。
时雨离他现在有三步远,但她却仿佛又听到了陆无为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砰砰的撞着她的耳鼓。
时雨觉得有点糟糕了。
说不清怎么回事,她突然有点不敢看陆无为的脸了。
“时雨。”见她失神,陆无为又沉声道:“你的,未婚夫,要进来了。”
陆无为的语调平缓,听不出什么喜怒,但未婚夫那三个字咬的很准,让时雨莫名的打了个激灵。
他似是有点生气。
“非是我未婚夫,我与他提了解除婚约,是他瞧我家势大,纠缠不休。”
时雨想起她之前跟陆无为说的瞎话,隐约间竟有点读懂了他冷淡面目之下的不满缘由——她之前与陆无为说,为了他退了婚,现在未婚夫又找上门来了,算怎么回事?
时雨话落后,陆无为不言语了,只靠着马车侧壁不说话,但眼角眉梢的冷意却缓了些,眉头也不蹙的那样紧了,一副“事已至此,任由时大姑娘安排”的模样。
这人时常板着一张脸,高不高兴,全凭旁人来猜,时雨与他相处的稍久了些,竟真的能猜出一二分来了。
“你且藏好。”她道:“我出去解决。”
说话间,时雨起身,整理了下她的衣容,推门准备闪身而出——她动作极快,推门幅度也打算尽量放小,是怕被外面的人瞧见陆无为。
往浅了说,她虽说已与李现之分开了,但是也不能落人话柄,买卖小倌这种事得藏牢,往深了说,陆无为的身世事关她生死,她怎么也不能将陆无为露出来。
“衣领。”
在时雨闪出马车门之前,一道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时雨愣了一瞬,回头一看,就看见陆无为闭着眼,像是没说话似的,她又伸手去摸自己的衣领,确实歪了一点。
她将衣领整理好,推门而出。
陆无为只听“嘎吱”一声响,一道光短暂的映入马车内,复而又消失,门板重新关上,马车内陷入一片寂静。
香炉的气息飘在车厢内,一点点烟灰余烬落在他的粉色纱衣、血绸中裤上,露出其下坚硬的轮廓,隐隐透着峥嵘之意,它的主人却静静地闭着眼,如同方才一样靠着马车壁坐着,一张冷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来,寒淡的万如一日。
只是若是细瞧他,便能瞧见陆无为的唇瓣紧紧地向下抿着——他并不高兴。
与时雨的第一次亲吻被莫名其妙的人打断,他还未曾多品到多少芬芳,浑身的骨血都在叫嚣,吃不饱吃不饱吃不饱,他想要更多,更多,全部!
陆无为高昂着头靠在马车壁上,闭着眼在空无一人的马车里粗重的喘息,他的手重重的捻着他手中的纱衣,似是想将那颗饱满的果实都捏出甜汁水来,想与时雨一道共梦周公,想吮遍她羊脂玉一般的身子,日日夜夜。
但他
不行。
他想要光明正大的留下时雨都不行,只能龟缩在马车内,不能叫外面的人知道他的存在。
一点逆念如野草疯长。
凭什么他要藏着?时雨现在喜爱的人分明是他,应当是外面的人避着他才对!
陆无为是第二次听闻这个“未婚夫”,他第一次听闻的时候,还觉得时雨与这个未婚夫颇为搭配,现在只觉得这未婚夫命太长,合该明天就暴毙。
既已不被喜爱,便该早些让位,纠缠不休,岂是男子汉所为?
理智与野欲在互相拉扯,陆无为在车壁前靠坐了片刻后,最终还是睁开了眼,悄无声息的腾挪到了马车车窗旁边,伸出坚硬的指骨,将贴着蝉丝的木窗轻轻顶出了一条缝隙。
他透过那一条马车缝隙,神色冷淡的向外望去。
马车外面一片人声鼎沸。
当时天色昏暗,周遭的人也没带什么火把,奴仆不敢靠近,只有几个华服公子围在马车旁,淡淡的月光落下来,将那些人面映的活灵活现。
陆无为一张一张脸扫过去,记住了每一个人的模样。
时雨此时刚出马车,她未曾跳下马车,只堵在车门前,冷着脸、拧着眉居高临下的往下看,便瞧见了一群人,她还全都认识。
为首的是李现之,其后的是李现之的各种狐朋狗友,远处李摘星正扯着一个姑娘走过来,一群人兴师动众、来势汹汹,好似她做了什么天大的孽一般,将她围堵至此来讨伐。
时雨最初瞧见他们时,面上还残留着几分陆无为的气息,陌生男人的味道绕在她的周遭,不管外人能不能看出来,她自己是有些许心虚的,因此便显得有些底气不足,牢牢地堵守在门口,先发制人问道:“你们何故拦我的马车?”
李现之狭长的丹凤眼中晕着雷霆暴怒,一瞧见时雨,他今日席间饮下去的薄酒便在血液中烧灼翻涌。
今日席间,一整个下午,从宾客满宴到绫罗尽散,时雨都未曾来过,身为他的未婚妻,却弃他的大宴而不顾,与旁的人在游街闲逛,如此稚子行径,安可为李家妇?
“我何故拦你的马车,时雨,你安敢质问与我?”李现之太过愤慨,当着众人的面,便直唤她的名姓,也毫不顾四周有人,反而因为这么多人,而更显得有底气了,他大声呵斥道:“我友邻皆在,今日,我便要问问你,我早便将李府的请帖送去,你为何不来?”
他问的那样大声,整个小巷里都回荡他的质问,在空荡的长巷相撞,似是有回声一般,旁边跟着的朋友们便也跟着一起摇旗助威,笑嘻嘻的一起来用话去刺时雨。
“对啊!未婚妻不去未婚夫的府宴是何意?既要为李家妇,就该懂事些嘛。”
“之前李现之的小宴她也未曾来呢,如此性子,太过肆意妄为了!”
“平日里贪玩便罢了,这等重要的日子,还只顾与友人享乐,耽误正事,非是大家闺秀所为。”
他们说话间,还彼此挤眉弄眼——他们还头一次瞧见李现之如此生气。
把李现之气成这样,估摸着时雨要被吓的不敢说话了吧?
他们如此想着,幸灾乐祸的看向马车上的姑娘。
一声声评判萦绕在马车四周,几乎要化成实质般的压力,将这小巷里的空气都抽离,只要有人站在这里,就能感受到憋闷,沉重,每吸一口气,胸口都涨的发疼,像是要被这群人谴责的目光活活逼死一样。
顾青萍远远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只觉得手脚后背瞬间冰凉,人都要晕过去了。
若今时今日站在马车上的人是她,她怕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
但是站在马车上的那位被众人指责的姑娘并未露出来什么窘迫畏缩、恼羞成怒的模样,她只一脸冷然的在马车上站着,寒着面瞧着所有人。
她不开口,不骂人也不反驳,只那样瞧着,四周的人便渐渐闭了口舌,等到巷子都寂静、只有月光如水般铺落下来的时候,她才冷冷道上一句:“李公子弱冠宴,与本郡主又有何干?”
众人先是诧异,还没来得及驳上一句“那是你未婚夫,你说你们有什么干系”,便听见时雨接着又道:“李公子,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在几日前的马场,本郡主便早已你提过解除婚约了!”
时雨这一句话如同惊雷一般炸开,顿时让四周的人一阵喧哗。
“怎么可能?安平郡主竟然要退婚!”
“什么?竟有此事吗?”
李现之的那些朋友们震惊的说不出话,平日里时雨与李现之吵吵闹闹,他们都当笑话看,因为知道时雨离不开李现之,没想到今日,时雨竟然提了退婚!
而听到“退婚”二字,跑过来看戏的李摘星却是觉得脊背一寒,犹如冬日中一盆冷水泼下来一般,再没有了半点看戏的心思。
她之前吃定了时雨喜爱李现之,不管她如何从中作梗、左右挑拨,他们俩都分不开,顶多是吵架而已,所以她半点不怕。
因为吵着吵着,吵到最后,就是互相攻讦,能时雨气的半死,但她哥不会把她怎么样,没什么可怕后果,写信的也不是她,她只要咬死了不承认,顺带推一个顾青萍出来转移视线,顾青萍人怂,吓一下就会赔礼道歉,他哥哥和时雨为了息事宁人,肯定不会闹大。
时雨再生气,只能自己憋回去忍着,这事儿便没有多少难处落在她头上了,到最后,时雨还是要满怀期待、主动送上门嫁给她哥哥的。
可现在,时雨竟然要因为这件事退婚!
那后果便大不相同了。
她哥哥虽然不喜欢时雨,但若是因此退婚,也是一桩丑闻,他哥哥没办法与时雨发火,便只能与她发火了!且两家退婚,一定要个交代,若是再寻到了顾家去,那她的麻烦就大了!顾家的人,可不全像是顾青萍一样好欺负!
“李大公子,怎的未曾与我们说此事?”正在李摘星脑袋发晕、手脚也渐渐凉下来的时候,旁的友人转而向李现之询问道。
“对啊,这到底是为何啊?”马车外围着的所有人也都跟着瞪大眼,满面惊异——时雨有多喜欢李现之,他们都是瞧在眼里的,分明时雨之前一直追着李现之跑,不管李现之如何冷淡,时雨都从未翻过脸,她对李现之情根深种啊,怎么可能提解除婚约呢?
此时,李现之却连周遭的声音都听不进去了,他听闻到“退婚”二字时,便已是愤怒不止,眼中再容不得旁人,耳边也听不进旁的话,只剩下了马车上站着的姑娘。
夕阳已经沉下去了,月光在她身上流淌,像是为她穿了一层仙衣,那姑娘生的唇红齿白,杏眼桃腮,分明是一副水灵娇嫩、惹人疼爱的模样,可那脸色一沉,说出来的话却能把李现之气死!
“够了!你到了现在,竟然还在为了那么一点误会胡言乱语!”李现之的理智早已被烧灼,他愤而怒道:“我早已说过,我与那顾家大姑娘毫无瓜葛,从未有什么交集!一切都是我那妹妹胡说八道,我已让李摘星给你赔礼过了,这还不够吗!”
说到此处时,李摘星与顾青萍已经走到了四周了。
那些公子哥儿们的一双双眼便也看向李摘星和顾青萍。
竟还有他们不知道的缘由呢!还是因为旁的姑娘!
“都、都是误会!”李摘星那张常年绷着、趾高气昂的玄月面此刻都跟着涨红了,略显失态、声线尖细的喊:“这与顾青萍又有何关系,你不要胡说八道!”
李摘星后悔死了。
若是她知道时雨会因为这封信跟她哥哥提解除婚约,她肯定不敢把这封信寄过去!也不敢拉着顾青萍过来煽风点火。
吵几架和退个婚,是完全不同的结果。
所以李摘星赶忙先高声说道:“是一场误会,是时雨善妒,我哥与顾大姑娘清白着呢。”
顾青萍站在一旁,察觉到一双双眼看向她的时候,她都快站不住了,一张脸哭丧着,根本不敢看时雨,唇瓣直颤,不断地往李摘星的身后站。
李摘星都顾不得顾青萍了,她赶紧看向时雨,她也不上这儿有许多人在看了,只看着时雨,赶忙道:“嫂嫂,之前的事情都是我胡说的,你莫要生气,且早些回府,我与顾大姑娘你解释便是!”
说话间,李摘星用力拽了一把顾青萍,道:“顾大姑娘,还不开口与我嫂嫂解释?”
顾青萍脸色煞白,低着头,窣窣发抖道:“是、是误会,尚请安平郡主听小女解释。”
李摘星复而抬头又去看时雨。
时雨立在马车上,逆着月光,她身上都散着盈盈的润泽,李摘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知道,她迎着月光,时雨定是看得清她的脸的,故而又艰难的挤起了一丝笑。
李摘星现在只想着赶紧把时雨带回到府上,细细劝说过,把这事儿赶紧压下去。
反正时雨那么喜欢她哥哥,她赔个礼,时雨这口气儿顺下去了,肯定就不会再提什么“退婚”的事儿了——她也不在乎时雨和她□□后到底退不退婚,反正她不喜欢时雨,退婚了更好,但是退婚了,也不能是因为她挑拨离间退婚的,她担不起这个责任!
所以她伏低做小,面上急切恭敬,焦躁的看着时雨,还硬挤出两道柔音来道:“嫂嫂,我们都是一家人,有误会说开就是了,何必如此冲动呢?”
李摘星嘴上说得好,但心底里却有两份暗恨。
时雨何其荒谬!因着这么一点小事,便闹得这么大,四处给人难堪,这种女人,娶回来又有什么用?还郡主呢,没有半点风仪可言。
今日当着这么多人面,逼迫她低头的之仇,日后她迟早要报的!
李摘星一念至此,牙关都咬的嘎吱响,连身后的顾青萍越来越白的脸色都没发现。
而旁边的朋友们和李现之却觉得足够了,时雨不该再闹了——李摘星都如此赔礼了,时雨再大的委屈,也应当满意了吧?
所以,李现之冷着脸拧着眉看向车上的时雨,道:“安平郡主,今日之事你还没闹够吗?还不下马车来!”
时雨依旧没动,只勾唇讥讽道:“李二姑娘说是误会便是误会?你说了,我就要认,你赔礼,我就要受?”
时雨此言落下时,李现之刚压下去的薄怒顿时又顶起来了,烧灼的他心肺都跟着烫痛。
他玉一样的脸都在此刻因为愤怒而涨红,周身的绯色镶碧山河衣袖都被他甩的荡起来了,他高声呵道:“时雨!你为何变得如此蛮不讲理?分明是误会一场,李二已向你赔礼,你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大哥,算了!不要再说了!”李摘星一双与李现之如出一辙的丹凤眼左瞟右瞟,就是不敢看时雨。
她自己心虚,反而频频试图息事宁人,一扫之前的挑拨之面,倒显得格外温婉柔顺:“罢了,莫要在外面吵了,我们先回府再说吧。”
李摘星如此小心赔礼,时雨却如此桀骜态度,顿时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安平郡主可太不讲理了!即是误会,解开便是了,怎的半点不给人说话的机会?”
“安平郡主抓着一点小事如此吵闹,红口白牙污人清白,可是贵秀行径?”
质问声声入耳,时雨立于马车上,看着下方一张张脸。
李摘星那张急于掩盖、堆着假笑的脸,和李现之满是薄怒、不分青红皂白质问的脸,和周遭人跟着听风就是雨、义愤填膺的脸,时雨瞧见了,只觉得嘲讽。
她今日,就要把这些脸都撕碎掉!
只见时雨一抬手,水波潋滟的袖口一荡,时雨直接从袖口里掏出了一封信来,当着众人的面儿展开了。
这信,就是当时李摘星送给她的“赔礼信”,她本来是打算,先将陆无为收入宅中,解决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后,然后将此信做个证据,寄给康佳王也好,给康佳王侧妃也好,当个能说话的依靠,但没想到今日恰巧能用上。
“我既敢言,自是有证据的,今日便给你们瞧瞧,这是不是误会!此信是李家二姑娘亲手寄给我府上的,铁证如山,这是不是李现之的字,你们自己知晓。”
时雨抬起手,纤细白皙若削葱的指尖一松,她手中的信便直直的坠落与人群。
那样轻的一张宣纸,在月光下被照得剔透,墨迹于反面也是瞧得见的,离马车最近的公子一把抢过那张纸,满脸愤怒的道:“我倒是要看看,安平郡主能拿出什么——”
那公子在瞧见纸上的字的时候,到了喉口的话戛然而止,周遭的人便也跟着聚过去,正瞧见那一张纸上的情诗。
这情诗还颇有些讲究,上半阙为男子所写,笔锋峥嵘,下半阙为女子所写,字迹温婉,一瞧,就知道是男女定情之物。
而这上头的字,当真是李现之所写!
“现之,你竟然当真与旁的女子暗里勾连?”李现之的友人自是识得李现之的字的,瞧见了那张纸,顿时大惊失色。
且不说字,就是这纸,也是李现之的父亲自清河一路为李现之寄过来的,颇为名贵,旁人仿不来的。
“竟真是如此吗?怪不得安平郡主要退婚!”
“李大公子竟是如此浪荡行径吗?平素里瞧着不像啊!”
他们方才都认为时雨在胡说八道,污蔑李现之,现在一瞧,竟是有实证的。
而李现之瞧见这信的时候人都是一惊,恼怒,怀疑,一齐涌上了心头,一时间格外愤慨。
怎么可能?
定是有人诬陷与他!
怪不得时雨这些时日如此古怪,原是被人挑拨离间了!
他为读书人,最重名节,风骨卓然,不蔓不枝,今日这一盆脏水泼下来,李现之如何受得了?
他确实写过一些诗,但都是未成的草稿,未曾赠送旁人,且,他与这位顾家大姑娘当真是不相识,故而,他立刻拧眉冷对、转而看向顾青萍。
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顾青萍定是明白的。
——
在那封信拿出来的时候,李摘星心口都停跳了,眼前都跟着发晕。
时雨竟还是要退婚!
她们李家的荣华富贵,她哥哥的仙人玉姿,竟然都留不下时雨了!
而她身后的顾青萍早已是脸色惨白了,李现之回过头来一看她,还未曾开口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青萍便是眼前一黑,松开了握着李摘星云纱袖子的手,“砰”的一头栽倒到了地上!
巷子中顿时乱遭起来了,李现之心身疑惑无人可解,偏身上还堆着污水,既气恼又无人可问,额头上的青筋都跟着跳,李摘星惶惶恐恐,说不出一句话,只匆匆喊丫鬟来扶起顾青萍,满巷子的公子们也是一边看戏一边讨论,唯有一个时雨立于所有纷乱吵杂之外。
时雨瞧见他们这群人自讨苦吃,不由得一阵痛快。
她知晓,这封信一出,李府的人别想好过了。
她懒得继续和他们掺和,只用下颌点了一下一旁的马车夫。
马车夫刚才是被那群五陵少年硬扯下马车的,一直被挤着立到一旁,现下时雨一眼扫来,他便匆匆赶上来,挤开所有人来上马驾车。
双头大马被马车夫拎缰一甩,车轮便滚滚向前,马车檐下的玉铃随着车轮前进而摇晃,清脆碰撞,在浑浊吵闹的巷内掠过一阵清音。
意识到时雨要走,李现之匆忙回头看她,他甚至还向马车上走了一步,想去伸手拉她的裙摆,却被时雨躲开了。
“李大公子,今日你闹够了没有?”
时雨原封不动的将他的话还回去了,眼看着李现之脸色一阵青白,憋闷的想杀.人,却又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她又道:“那位顾家大姑娘我并不相识,你与旁人什么关系,也早已与我没关系了,还请李大公子日后离我远些。”
“你我之婚约,之前我便提过一次,你却依旧去康佳王府上下聘,后我又约你详谈,你也未曾来过,今日,本郡主便与你再提一次,你我解除婚约,日后再也不见,若是李大公子日后还像是今日一般胡搅蛮缠,那便别怪本郡主去寻双方长辈,给你李府难堪!”
时雨说完之后,丢下面目涨红的的李现之不管,转而将马车门推开一个小缝,随即闪身进去了。
李现之眼睁睁看着时雨离开,喉中有千万句话,却也喊不出来,他当真不知这信是怎么回事,这顾青萍他也不相熟。
之前一时恼怒,上来便是质问,现在冷静下来,反倒能反思了,今日之事,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冲动,他不该如此直接来质问时雨,但时雨已经走了,根本没听他的解释。
马车碌碌而行,车窗经过李现之时,李现之还瞥见车窗缝隙中有一抹粉纱衣骤然闪过,许是时雨的友人赵家姑娘。
而再多的,李现之已经看不见了,他只能看着那辆车头也不回的离开这小巷,离开他的身边,他想追上前去与时雨解释,但又不能。
因他此刻还深陷在这一堆乱事里,他的友人狐疑的看着他,他的妹妹不敢直视他,还有一个更麻烦的顾家大姑娘!
而此时,时雨已经乘坐马车,施施然的离了这团乱糟糟的事。
她与驾车的马车夫道了一句“多绕两圈,仔细瞧着,别被那群人跟上”,然后才彻底安下心来,坐回到马车里。
马车内还是她方才离去的模样,烛火倒了便没再点,车厢内暗沉沉的,熏香炉倒了,一股浓郁的烟香味儿混着薄薄的香灰便飘满了整个车厢,角落处,陆无为还像是方才一般靠着车壁坐着,似是一直没动过似的。
时雨总觉得,他这人就像个石头雕的人像,不管生了什么事,都惊不了他那颗死水一样的心。
车厢太暗,她去寻了烛火来,烛火的灯油已洒了大半,只余下薄薄一点,所以点出来的灯光也如黄豆大小,照不清晰,马车向前行驶,时雨俯身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爬行,一路行到马车壁旁,借着手里的火光去瞧陆无为。
陆无为依旧是方才的坐姿,宽阔的肩背靠着车壁,晃都不曾晃一下,暗粉色的唇瓣在暖融融的烛火照耀下,泛出流淌着的蜜色的光泽,他的眼本是闭着的,等时雨膝行到他面前时,他才抬眼来看。
他生了一双潋滟的瑞凤眼,但他面上太冷,抬眸看人时也不显得风情,反而透着一股审视的意味。
“陆哥哥久等。”时雨早已习惯他的冷脸了,也不惧,依旧软绵绵的靠过来,她一张口,就是甜死人的黏腻娇音:“处置他们耽误了些功夫,陆哥哥,可会生人家的气?”
方才那场面混乱,说时迟过时快,细说起来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只是她怕这些事儿一冒出来,让陆无为对她越发不喜。
之前她百般撒钱,陆无为都不肯跟她走,现在又闹了这么一场,她担心陆无为更不肯跟她了,所以她赶忙凑上来讨好,一连声的说好话:“我现下心里只有你的,他来纠缠我,我看都不看!只觉得心中生厌呢!”
她怕陆无为不高兴,所以话说的很重,恨不得把李现之踩在泥地里,好一副薄情寡恩的模样,陆无为听了,莫名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憋闷,仿佛这一次是李现之,下一次便是他一般。
左右他现下只是个小倌,比之李现之更不如呢,若是再来一个“陆无为”,他就要变成下一个“李现之”了。
陆无为扫了她一眼,道:“昔日既是未婚夫妻,那也当有些情分,时姑娘变心倒是快。”
时雨赶忙又给自己找补:“我与他解除婚约,是因着他与旁的女子勾连,且待我不好,不算我先变心,我性若大雁,只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日后陆哥哥与我好,我定是不找旁人,日日陪着陆哥哥快活的!”
她一边说,一边贴过来,像是猫儿一样凑过来,似是想在陆无为的肩膀前蹭。
时雨是真急,焦迫的意味都快从她的眼角眉梢里溢出来了,到了陆无为肩膀前,又堪堪停下了,不知是不是怕陆无为不高兴,所以没碰。
她人没碰,但她的呼吸却轻轻暖暖的落到他的肩上。
她身着一身男子书生纱衣,跪坐时,纱衣层层叠叠的堆落在她膝间,乌黑浓墨的发间束着一条青色绸缎发带,说不出是绸带上的丝亮,还是她墨色一样的发亮,纤手捧烛台,那一点光映着她莹润的脸,似是谁家的仙子落尘了一般,满面暖烛辉,一双眼会说话,一下又一下的钩着陆无为的眼。
陆无为瞧一眼,就被她烫了一瞬。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无外乎就是想浑水摸鱼熬过这个话题、亡羊补牢的演上一演而已,“你是不同的我最喜欢你”这种话,公子苑常能听见,都是那群恩客们嘴上的常态,但他偏生就是吃这一套。
他干脆转过头不去看她,只道:“让马车快一些,我要早些回。”
但他心里,却又想让马车慢一些。
说喜欢的那个,眼底清明无半丝杂念,从不说喜欢的那个,却喉头发紧难以出言。
情愫在暗里涌动,有真有假,就是难辨些而已,时事倾轧,输赢难定,甚至有时候,谁是猎人都分不清。
马车很快便到了公子苑,时雨放陆无为下去之前,还可怜巴巴地揪着他的衣袖,非要讨一个时间。
“陆哥哥每日深陷于此,人家心口都痛。”时雨一边说,一边拿柔脂一般的细软指尖去揉陆无为的手背,一下又一下,猫儿一样半个身子都压着他,不准他下车,奶喵喵的叫:“陆哥哥到底何时肯与我走呢?”
这句话,时雨翻来覆去问了很多次了,但陆无为一直没给个准确的消息。
到了今日,他维持着下马车的姿势,左臂上却贴了个娇软美人,贴的他心烦意乱,一句“明日”竟是脱口而出。
时雨大喜:“当真?那我明日去哪里接你!”
陆无为话出口,便知道不好了,明晚会有一批新的娈.童入苑,锦衣卫准备拿贼拿赃,所以特意将动手的时日定在明晚。
也就是说,明晚正是锦衣卫绞杀这个公子苑、拿苑主下狱的日子,过了明晚,他便能恢复锦衣卫的身份了,自然也能同时雨说上一句真话了,但是这是机密,他不该说的。
当真是美色迷人眼,柔情醉人心!
“明晚不行。”陆无为闭了闭眼,狠心用手肘一托,将时雨送回车内,道:“后日,我自会去寻你。”
时雨哪儿干啊!她想跳下马车去追,但陆无为跑的飞快,她已来不及了,干脆趴在马车的车门处远远的喊:“说了明晚就是明晚!后日太久了,你可知这一日我要怎么过呀?我夜夜无眠,我度日如年!陆无为,你没有良心的吗?”
四周没什么人,时雨也不怕被人听见,所以拔高声量又喊了一遍:“夜夜无眠、度日如年啊!”
陆无为跑的更快了。
他从时雨停马车的地方,一路跑回到了公子苑的后巷,准备回公子苑。
后巷位于公子苑后五十步处,公子苑喧嚣热闹,便衬得后巷寂静幽深,这后巷砖石不怎么平整,缝隙里还有青苔野草,风一吹,便吹的他身上的纱衣纷纷而飞。
陆无为踏入后巷时,便听见后巷里突然响起来一阵“咕咕”声,顺带还有一些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的动静。
“咕咕”声,是锦衣卫常用来传信的声音,他们模仿各种鸟叫,形容各种情况。
此时,是在公子苑后巷里蹲守的锦衣卫在哄笑。
这群畜生耳聪目明,远远瞧见陆无为下马车、听见时雨喊“夜夜无眠度日如年”,全都来劲儿了,远远地见了他,就开始咕咕咕的乱吹,陆无为都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
“当真是公子苑头牌!陆校尉名垂千史啊。”
“瞧瞧把人家小姑娘勾的!陆校尉好手段。”
“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
“做卧底都能做成这样,不愧是陆校尉啊。”
“真是好大一辆马车啊!”
“谁家的锦衣卫做成陆校尉这样?干脆洗手与你家做外宅吧!”
陆无为冷着脸,面无表情的踏过了这一路的“咕咕”声,顺带数了数后巷里藏匿了多少人。
起码十几个。
杀不完,根本杀不完啊。
——
陆无为重回公子苑继续当他的暗探,与宾客或龟公周旋,时雨已回了康佳王府沐浴休憩,扑到被子里夹着花枝软枕疲惫的滚上两圈,他们俩各有各的事儿要忙,短暂的将对方忘到了脑后,扑向自己的花团锦簇、或一团乱麻里。
而就在他们俩按部就班的沉淀回自己的此间事中的时候,李府与顾府却闹了个天翻地覆。
那位顾青萍顾大姑娘,本就是个孱弱多病的身子,性子还敏感自疑,在巷子里被吓的昏厥之后便生了高热,先送回到了李府,请了大夫来治,人还尚未醒来,顾府的人便已听了信,扑来了李府。
顾青萍的大兄到了之后,还听闻了一些流言蜚语——她妹妹竟还与李家大公子暗通款曲!
谁不知道李家大公子已与安平郡主订婚,择日便要成婚了?
他亲妹妹,旁人不知道,他自己却清楚,顾青萍谨小慎微又多愁善感,路边碰上一只野猫都要喂些食水,伤人的事情半点不做,晚上夜路都不敢走,养于深闺,每日靠着汤药吊命,怎么可能那般大胆,与旁的有婚约的男子勾连?
他们顾府的姑娘,来赴了一次宴,莫名其妙发病晕倒了不提,还背上了此等污名,日后如何做人?
若是个生性坚韧、伶牙俐齿的姑娘,兴许还能反驳回去,但他妹妹是个何其软弱好欺的性子,会被人活活逼死的!
所以顾府的人来势汹汹,到了李府便开始逼问。
李现之回了李府后便已问过李摘星了,李摘星不开口,李现之便罚了李摘星的丫鬟,重责之下,问出了李摘星将此写了情诗的信寄到康平王府上的事情,只因李现之逼她认错,而她心生逆反,便想叫所有人不痛快。
一点口舌之争的小事,最后竟闹成了这般!
“何其荒唐!大家之女,竟如此行径,与那些狐媚贱妾有何不同?”
李现之悔之晚矣!他盛怒之下,将李摘星罚去跪祠堂,李摘星自知理亏,也不敢言语,老老实实的去了。
李现之有心重罚,可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也不能真的打死,后来顾府来人,李现之也暂且顾不上她,转而去咬着牙给顾家赔礼。
李摘星是从中挑拨,但被当成一把刀使的顾青萍也不清白,她是当真喜爱旁人的未婚夫的,只是未曾主动出过手而已,现下被人挑出来,这口苦水她也得咬着牙往下咽。
李府有亏,顾府也没理,所以两府闹了一通之后,便都选择息事宁人,李府接连赔礼,顾府带昏迷不醒的顾青萍离开。
但此事闹了一夜,难免被旁人知晓,送走了顾府的人,李现之又要四处勒令丫鬟不准四处传播,然后再去给之间在巷子里瞧见了这一场乱事的友人们送一些礼,那些人收了他的好处,便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他要以彼此情分为桥,封他们的口,让他们休要将此事四处游说。
这事儿若是传开了,顾青萍名声毁了,李摘星也定要落一个“挑拨是非”的名声,得了这种名声,日后家世清正的儿郎都不会选李摘星为妻,所以两家都想压下。
这一场混乱里,满盘皆输,谁都没得了一点好。
等所有乱糟糟的事都处理完了,李现之一个人站在李府的游湖面前发怔。
他似是有很要紧的事情要做,但是又处处提不起力气,只得立于此处。
已是深夜了,李府内的丫鬟们已散,府内回廊寂寥,片瓦无声,如同整个李府都死去了一般,月华落于树梢游湖,万籁俱静之下,府门熄了灯,大半李府都暗沉下来,一片昏昏间,李现之的背影孤零零的立着看湖。
游湖上栽满了清荷白莲,此莲是由南蛮传来,甚得时雨喜欢,她虽然还未进府,却非要种下,说是日后赏玩。
此花有人面盘大,根茎近人高,荷叶之大,能容一个妙龄女子跪坐其中而不沉于水,船一进去,犹如入了藕天花间,不辨东西。
白日里此间人来人往,有宴客大醉,于湖间畅游,撞歪了一片莲,残莲尽落,浮于湖面上,鱼虾乱衔,他当时心里还不舒坦,觉着这一群人手脚粗鲁,但一转眼,他竟也变成了这些残莲,归路无一。
他今日竟冤枉了时雨。
原来,时雨不肯来他弱冠宴是有缘由的,都是李摘星从中作梗,竟害的他与时雨闹了如此大的误会!
之前时雨邀约他去茶楼一见,他又因与友人相约,未曾去见时雨,按着时雨的性子,该是多难过?
怪不得,时雨竟会起了与他退婚的心思。
时雨小女儿心思,爱哭爱闹,以往见他周遭服侍的丫鬟貌美些,都会酸唧唧的哼闹,憋闷上一整晚不开怀,故而他周遭都是小厮伺候。
时雨瞧见个丫鬟都是如此,若是瞧见了那信,怕是要心如死灰了吧?
在他不知道的日夜里,时雨说不准要哭的如顾青萍一般晕过去呢。
一想到此,李现之心底里便浮起了淡淡的愧疚。
时雨那般喜爱他,他却纵容他那不懂事的亲妹去伤时雨的心!硬逼着时雨与他解了婚约!
时雨该是多难过啊!
是他伤了时雨的心啊。
只这样一想,李现之便懊恼不已,心口如同被白蚁筑巢啃噬了一般,痒酸涨痛。
正在此时,一道压低了的声音自李现之身后响起,李现之惊而回身,便看见他的小厮穿着一身青皮小褂、立于身后,俯身行礼道:“启禀大公子,二姑娘在祠堂害了病,说夏夜寒凉,要请药娘来。”
李现之勃然大怒。
“她能害什么病?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提起此事他便盛怒难消,方才人多,他要腾出手给旁的事善后,根本来不及处置李摘星,现下听了此事,更是肺火烧灼,怒道:“今日之事,都是因她而起!若非是李二胡作非为,时雨怎会与我退婚?”
李现之一念至此,脸色更冷,道:“后日,寻个时间,将二姑娘送于深山庙中静修,修上半年再回来!”
瞧见李现之如此盛怒模样,一旁的小厮连忙应下“送二姑娘静修”一事,转而又劝道:“大公子不必为此恼怒,安平郡主只是一时伤心、气急了,才会与您提解除婚约,此事本就是误会,只要您诚心赔礼,解释误会,哄着安平郡主些,郡主定会回心转意的。”
小厮说的信誓旦旦,一脸笃定:“公子浮白载笔,人中龙凤,京中谁家少年郎比得过您呢?郡主如此爱慕与您,只要您诚心悔过,追慕郡主些许时日,郡主又怎么舍得与您分开呢?”
“郡主现在闹得这么厉害,还不是因为在意您嘛!只要您肯拉下面子哄一哄郡主,郡主定会心花怒放,重归于好的。”
李现之心里稍安,转念一想,觉得确实如此。
他们只是因为一点误会才会分开,时雨心里终究还是有他,若没有他,时雨怎么可能因为一封信而闹这么大呢?
此次既是他妹妹的错,那便应当由他去赔礼,倒是时雨瞧见他的诚心,自会原谅与他。
李现之这样一想,便觉得心里那股郁沉之气都散了些,一股急迫之意升腾而起,在骨肉中燃烧,他恨不得马上去找时雨。
时雨的性子他最了解了,骄纵活泼,又被康佳王府,纵是生气,也气不得太久,小女儿家,心思重一些,正常,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太在乎他了。
他拉下脸面哄一下吧,时雨那么喜欢他,一定会回来的。
李现之看了一眼天色。
夜色过浓,夜空宛若墨砚般幽深,一轮圆月藏于洁云之后,夜风温柔,明日应当是个好天气。
那便明日去康佳王府寻时雨吧。
自那一日后,李现之便一直找机会和时雨见面,但是时雨却再也没有赴约过。
李现之急病乱投医,只能去请过去的朋友,妄图有朋友搭线,好与时雨见上一面,但是时雨一点面子都不给,谁搭线都不好使。
一时之间,京内议论纷纷。
“没想到李大公子也有今天啊。”
“啧啧,看来安平郡主是铁了心要解除婚约了。”
“你们没瞧见李现之那个样儿,好像一条狗啊。”
“活该,以前追着他他不要,现在不追了,他反倒开始摇尾巴了。”
“我以前看他就不爽,板着个脸好似谁都欠他的,现在好了,没人搭理他那套了!”
“听说昨日又被康佳王府的人给拒了呢,甚至都求到赵府上去了,赵家姑娘也没搭理。”
“李大公子后悔死了!”
一时之间,李现之几乎沦为圈子里的笑谈。
——
次日,正午。
时雨自昨夜回来洗漱过后,一直睡到午时才醒来。
明媚的日光透过薄薄的丝绢窗纱从窗外落进来,打在地上,落成了四个正正方方的格子,楼阁厢房内放了冰盆,房内一阵舒爽的凉气。
蝉鸣不止的盛夏午后,古香绫软帐层叠而落,床榻间的姑娘穿着湖绿色的小衣,脸蛋压在玉蝉软枕上,挤压出一块粉嫩嫩的软肉来,墨色浓密的发丝泛着粼粼的水光,缠绕在藕一样白的手臂上,在未时初,床榻间的小姑娘悠悠转醒,用力抻长了手臂,伴随着骨骼轻响,从唇间溢出了几声轻哼。
时雨懒怠且骄纵,康佳王府的侧妃打小便娇养纵容她,晨昏定省一概没有,琴棋书画爱学不学,胭脂水粉从不限量,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只要是王府之内的事、是银子能解决的事,从未拮据过她,就算是上次时雨夜间跑出去、被逮到后,董侧妃也一句骂声未曾有过,反而给账房添够了银钱,供时雨花销。
所以时雨夜半跑回来,一路睡到此时,整个府内也没人给她添堵,只有厢房口的两个丫鬟偶尔窃窃私语。
“当真不去通报一声么?可等了半个时辰了。”
“你去通报?之前被打发出阁里的丫鬟是何下场,你都忘啦?”
她们正低声说着话,便听见厢房内传来了一点细微的动静,她们二人便垂头顺臂,推开内间的檀香木门。
木门床榻间,她们的小郡主正在床榻间裹着被褥翻滚,像是只睡饱了的小奶猫儿一样哼哼唧唧的抻懒腰。
瞧见她们进来了,小郡主一抬手,懒洋洋的道:“梳妆。”
左边的玉兰先问:“今日郡主还是要做男装打扮吗?”
近些时日,时雨一个劲儿往府门外跑,也不让府内的人跟着,只带一个小厮,偏生那小厮嘴严的很,谁都不知道时雨一直在外面做什么,他们这些做奴仆的也不敢问,只能顺着时雨的心思问。
“穿男装。”时雨歪在榻间,指尖在绸被上划来划去,一边划一边道:“方便些。”
衣裙玲琅满身,乌发缀玉,纱衣叠带能压上七层,实在是坠得慌,积云玉履走起路都要人搀扶,平素参宴吃席便罢了,现下去公子苑,还是男装轻松利索。
玉兰便去拿男衫来,她今日为时雨挑了一件对交领雪绸男子书生袍,腰系玉带钩,上束白玉冠,这种纯白穿在她们郡主身上,定是美的如谪仙一般呢。
而一旁的雪梅迟疑了一瞬,俯身行礼道:“启禀郡主,今日李府中来了人,说是李大公子想求见郡主,现下来人还等在府内前厅呢。”
昨夜在小巷中那些事虽闹得难堪,但李府与顾府的人联合一起封口,现下还未曾传开,康佳王府的人只知道他们郡主现在不待见李现之了,还不知道已闹得这么难堪了呢,所以才会有这么一问,否则,若是他们这些丫鬟们知晓了,都不会让李府的人进门的。
“将人赶出去。”时雨自榻间被玉兰扶起来,一张小脸似是雨后青山,脆生生的白,粉唇一抿,清冽果脆的吐出来一句:“我已要退婚,日后李府的人都拦着,不必再告知于我。”
丫鬟们赶忙应下,玉兰继续为时雨梳妆打扮,雪梅则退出去,匆匆行于九曲回廊下,穿过高檐,步入前厅,准备将那李府的人请走。
李府的小厮被请走之后,一路奔回了李府,火急火燎的去寻李现之了。
李府内檐牙高啄,十步一木百步一亭,阁楼水榭玉石铺路,小厮跑的气喘吁吁,半步不敢停,途径祠堂时,还瞧见二姑娘的丫鬟在与守门的小厮偷偷塞银子,大概是想给二姑娘带点好吃的进去——自昨日到现在,二姑娘滴水未进呢。
小厮叹了口气,又加快了步伐,直奔李现之的书房。
他可不敢耽误事,他们公子怕是一直等着呢。
公子郡主吵架,丫鬟小厮要命啊!
——
李现之的书房位于李府最中处,位于一片湖旁,院子闹中取静,种了一片翠青竹,地上铺了青石板,远处还养了白鹤,小厮跑来时,白鹤自湖中受惊,振翅云翔,飞掠过青竹之畔。
小厮踏过青石板,远远一望,便瞧见一道白色圆领书生袍、上绣青山祥云纹、脊背挺拔的男子背对与他,白皙的手掌骨节上泛着些粉意,手中持着一截竹节杯,杯中茶水已冷,他却不动,似是在等待什么。
小厮过来时,他头颈不歪,而是微微侧过些身子,露出一张姿容清俊的脸来,见了人,喉结上下一滚,薄唇一抿,两个瞬息后,才开口道:“毛躁爆冲,失仪。”
小厮心想,更失仪的还在后头呢。
他向后一退,鞠躬行礼,道:“启禀大公子,今日小的去康佳王府,等了一个时辰左右,便被撵出来了,郡主身旁的雪梅姐姐瞧着过去小的给她买过零嘴的情谊,没说什么难堪的话,只与小的道,郡主说已与李府退了婚,叫小的日后不要再来了。”
李现之眉头微蹙,面上似有些落寞,又有些难过。
他这一日忐忑不安,心悬不落,如沸水煎茶,五脏六腑都被扯着,现下被拒,又觉得心如死灰。
他想,在当初他拒绝赴时雨的约的时候,时雨也是如此心情吗?
“大公子,小的瞧着,怕是不能让小的一直去了,该是大公子去走一趟,别管郡主见不见您,您得去露一露心意。”
小厮见李现之如此低落,赶忙出主意,道:“若是郡主不见您,我们在郡主府门前留个人,郡主出门了便回来报信,您追出去,作偶遇状,遇上了说两句话,可好?”
这也比一直见不到人强。
李现之听了这话,便想摇头,蹲门随行,非君子所为,但他又实在是见不得时雨,思来想去,只沉着脸不说话。
小厮便知道,他们大公子这是允了——大公子面皮薄,爱讲究,这些不上台面的事从不肯去做,他们在这群下面的人,自然要机灵些。
他可是修过“小厮升职加薪三十六条守则”的!
于是,那小厮道了一声“小的告退”,便下去安排了。
今日一整日,时雨都未曾出门,反倒是到了戌时中,时雨乔装打扮,带着个小厮从后门走了。
她以前还翻.墙走,现在知道董侧妃对她的事情半点探寻意味都没有之后,才敢从后门走,她走时,康佳王府的小厮没瞧见她,但是府门外李府蹲守的人瞧见她了,立刻回禀到了李现之那头。
彼时天边彩霞分染,暮色沉沉,李现之坐于书房读书。
缤丽红霞染玉面,瞧着似在处理公务,但目光混沌,并不像是在认真思索,反而像是被什么困住了一般,人还在这,魂儿却被拉着去了天边。
小厮赶忙走进来,道了时雨出府一事。
“深更半夜乔装出府,岂是贵秀所为!康佳王府竟没一个人拦着吗?”李现之听闻此言,顿时恼了,他起身道:“快备马车。”
小厮赶忙道:“备好了,大公子这边请。”
李现之的马车便跟着时雨的马车,一路跟到了公子苑。
夜幕之下,公子苑的热闹喧嚣远远直扑人面,李现之满面担忧恼怒的下了马车,正瞧见时雨身着一身白衣,飘进了公子苑的大门。
只一眼,瞧的李现之肝胆俱裂。
时雨与他退婚之后,竟如此自甘堕落!沦到了此等污秽之处!
一旁的小厮比李现之还震惊——他今日来之前,看了一肚子的守则,聆听了管家前辈的“如何劝主子和好等十二条要旨”等经验,他还鹦鹉学舌了一肚子的台词,准备用他这三寸不烂之舌,劝的郡主与大公子重归于好,大公子颓颜大悦,从此他便成为了了大公子的心腹。
他台词都滚瓜烂熟了,比如什么“大公子很久没这样笑过了”,“自从郡主离开后,大公子饭都不吃了”,“郡主您看大公子一眼,大公子命都给您”之类的词,但,此时全都被噎回去了。
小厮觉得他现在不用劝郡主了。
他劝劝大公子吧!大公子脸都绿了啊!
小厮搜肠刮肚,想出来了一句“大公子莫恼,郡主只是一时新鲜,在郡主心里,肯定还是最喜爱您的”,但是这句话在肚子里转了半圈,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便瞧见李现之咬牙切齿、脖颈上青筋毕露的道:“走,进去把时雨给抓出来!”
——
李现之杀气腾腾的带着小厮冲向公子苑时,陆无为依旧在公子苑里舞剑。
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色镶银丝走线的纱衣,发鬓都束上去,露出一张锋锐冷冽的面容来,在一众脂粉桃绿中格外显眼。
但今夜陆无为不甚在意他的装扮,只四处瞧着周遭的人。
今日是动手的日子,一切事情都很要紧。
再过一刻钟,那些人牙子便会带着拐来的孩童来公子苑与苑主交易,他们要捉贼捉赃,到时候这间公子苑都要给查封掉。
高楼起落,须臾而已。
此刻的公子苑依旧是人潮汹涌,欢笑四溢,陆无为的目光从一张张脸上扫过,突然对上了几个锦衣卫暗卫揶揄的目光。
陆无为心里一紧,扭头向门口一看,果真瞧见了时雨一袭白衣,从远处穿过人海,直向着他飘过来,衣袖忽煽忽煽的,煽的陆无为心口发痒。
他就知道。
这个麻雀精,扑腾个翅膀叽叽喳喳,一天都不会消停。
陆无为绷着脸,远远给时雨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而直接上二楼——他一会儿要抓人,现下不能与时雨纠缠,他要找个安全地方让时雨待着。
时雨瞧见了他,新欢鼓舞的跟他跑,他走到了台阶前头,时雨提着衣摆跟到了台阶后头。
陆无为怕她跟不上,中途还要回头瞧着她。
结果这么一瞧,除了瞧见时雨以外,便居高临下,远远地跟刚挤进门口的李现之对上了目光。
今夜公子苑十分热闹,因着一伙人牙子要交易,一伙儿暗卫要抓人,所以人潮比平日里更汹涌,人声鼎沸,琴音与舞曲交融,绸衣与袖口摩擦,红曲木二层扶梯旁,墨色衣绸的高大男子居高临下一望,便看见了那奔进门来的白衣公子。
陆无为见过他。
在马车的缝隙里。
李家大公子李现之,时雨的前任未婚夫。
人与人天生便是有感应的,陆无为看向李现之的时候,李现之也同样瞧见了陆无为。
隔着人潮,两人初次见面。
他是跟着时雨的方向看向陆无为的,四周这么多人,时雨谁都没看第二眼,直接奔向了陆无为。
李现之一眼望过去,看见他的脸时便分外不喜,再一瞧见他的装扮,顿时恼怒十分。
竟是个公子苑小倌!
“大公子,郡主这是另有新欢了!”一旁的小厮浑然忘了“劝主子和好十二条要旨”,惊慌的喊道:“郡主给您戴绿帽子了!”
“不可能!”李现之当场暴怒反驳:“绝对不可能,时雨那么爱我,怎么可能和别人在一起!”
他一边推开周遭的宾客,奔向时雨,一边大声的吼道:“她是被骗了!是被这里的美色.诱惑了!待我捉她回府,她日后清醒过来,定然才知道谁才是她真正爱的那个!”
一旁的小厮脑子嗡嗡的响。
怎么办啊管家前辈!这时候该劝什么呀!
——
李现之奔向时雨的时候,时雨在奔向陆无为。
陆无为站在台阶上,望着时雨跑过来的脸。
时雨对身后的李现之一无所知,对今日的人牙子卖人一无所知,对暗卫一无所知,她对所有都一无所知,只是昂着一张脸,穿过人群,笑着,跑着奔向他。
陆无为想,他该以大局为重,他应该避免激怒李现之,应该把时雨送到厢房里,不和时雨纠缠,应该配合他的锦衣卫同僚继续办案。
但是,当时雨扑到他面前,娇娇俏俏的喊了声“陆哥哥”的时候,陆无为骤然伸出了手,一把捞过了时雨的腰!狠狠地将时雨塞进了他的怀里,手掌用力揉着她的后背,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一样!
时雨惊得“啊”的一声喊,这,这虽然是公子苑,但是这么多人呢啊!
她尚未来得及问一声“怎么了”,便听见陆无为低声道:“去他娘的。”
哎?
这还是时雨第一次听见陆无为骂人耶。
她微微睁大眼,歪着头去看近在咫尺的陆无为的脸,他骂人的时候,脸上竟然也没什么表情,只是下一瞬,陆无为又把她的脑袋给摁回去了。
她玉一样微凉的脸蛋紧紧地贴在了他滚热的脖颈间,几乎能嗅到他身上的男子的骨血气息,烧腾腾的。
她离得太近了,除了温度,还听见陆无为急促的呼吸与暴动的心跳。
她的脑袋被死死地摁在了陆无为的脖颈间,无法抬起,否则,她还能看见陆无为赤红着的眼。
他抱着她,像是从牢笼中挣脱的野兽,将她死死摁在怀里,巡视领地,游猎一般高高在上的向下看,狼一样凶狠的眼穿过人群,毫不掩盖的看向了李现之。
下一瞬,他维持着与李现之对视的姿势,右手掰动时雨的头,在时雨茫然的“哎哎”声中,将时雨的额头送到自己唇边,用力的印下去!
烙印。
我的。
——
“大公子!”人群里,小厮尖叫着:“他们亲上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李现之双目涨红,扒开身前挡着的客人,大吼道:“时雨是被强迫的!你瞎了眼吗?来人啊,给我打死他!把时雨给抢回来!”
小厮两眼发昏。
完他娘的蛋啦,大公子被戴绿帽子戴疯啦!
第24章 陆无为真实身份曝光+李现之入狱+弟弟登场
彼时, 公子苑人声鼎沸。
时雨被掰着脑袋、被陆无为亲到额头上的时候,只觉得浑身发软。
她是挣扎了的——原本她是不惧怕与陆无为亲近的,她早都想好了,要引陆无为入宅院, 难免牺牲美色做戏, 为了活命, 亲亲抱抱没关系,就当被狗啃了嘛!
但是,今时陆无为掰着她的脑袋、逼她靠近的时候,她莫名的浑身发烫,骨头发软, 把什么“被狗啃”全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伸手便想推。
但她哪里推得动陆无为呢?
她纤细的指尖落到陆无为的胸口上,指腹摩擦在纱织的衣料上、触碰到坚硬的骨肉时,反而被陆无为的胸口心跳震的指尖发麻。
周遭喧哗的音律和拥挤的人群都被模糊掉了, 她只感受到额前一热,是陆无为的唇。
奇怪, 明明是那么冷硬的人, 唇瓣却那样软烫。
好烫,好烫,太烫了。
她睁开眼,便瞧见陆无为的脖颈、喉结。
那古铜泛蜜色的脖颈间升腾着清冽的皂角气息, 还混着男子独有的血热气,与这公子苑的香脂味儿格格不入, 但却并不难闻, 有一种奇异的,被包裹的安全感, 像是在深冬夜里,躲进温暖厚实的被褥里一般。
突起明显的喉结自颈间上下滚动,带来一点饥饿的吞咽意味,贴的太近了,时雨的眼里都是那野性的、勃勃的,男子的身躯与气息。
在那一瞬间,时雨觉得她像是被拉回到了昨晚的车厢中,天旋地转间,矮桌翻滚,香炉飘烟,陆无为将她逼至角落里,堵着她的四面八方,她的天地间没有旁人了,只有一个陆无为。
而下一瞬,时雨突然听见了一阵喧哗声。
不似是方才的歌舞升平、言笑晏晏的声音,而是一道锐利的尖叫声,自公子苑一层响起,声音之大,将所有人都惊住了,然后便是而是尖叫声,跑动声,怒吼声,以及刀剑出鞘的声音。
时雨被唤回过神来了。
她人还埋在陆无为的肩膀颈窝间,看不见,但周遭的动静却还是能入耳,她抬起头来,目光在公子苑中扫过。
公子苑乱起来了,没穿裤子的恩客和衣衫单薄的小倌四处乱跑,惊叫着奔向门口,而从后门跑进来、迫使恩客小倌逃命的,是一伙刀剑出鞘、蒙着面、穿着灰扑扑脏长衫的人。
这些人从后门跑出来,什么都不管,见人就砍,砍出来一条血路,直奔公子苑门口——方才他们在后院交易,被锦衣卫的人逮了,有零星窜出来几个逃命。
他们为了逃命,会尽量的多杀.人,制造恐慌。
蜿蜒的血迹在公子苑的壁灯下格外刺目,时雨瞧见了,整个人都软在了陆无为的怀里,声音发颤的问:“这,这是什么人?”
天子脚下太平盛世,繁华京都大庭广众,竟有人当众持刀行凶,何其耸人听闻!
“是倒卖人口的人牙子。”陆无为抱着她,立于二楼的与一楼之间的台阶前,原本行走在台阶上的人都吓坏了,慌乱的向着二楼而逃,唯独陆无为端端正正的站着,守着一楼通往二楼的台阶,与她道:“他们在大奉内四处偷窃稚童,卖与公子苑,今日被抓,在仓皇逃命。”
陆无为知道时雨出身高,不懂这种三教九流的玩法,便与她又多解释了一些:“公子苑要的是粉雕玉琢的男童,而时年大奉风调雨顺,没有那么多卖儿的,这些人牙子便去拐,拐来了后,辗转千里,从边远地方卖到大奉,一个好看的男童,能卖上千金,这是要命的行当,若是被抓了,死路一条,所以他们才会拼死反抗。”
“他,他,他们——”时雨脑子嗡嗡的,后背发凉,指尖出了一层黏腻的冷汗,几个字都说不明白。
她想说,当街杀.人,金吾卫呢,衙门呢,巡街兵将呢,怎么没有一个人跳出来阻止他们呢?
她仿佛又回到了被射杀的那一晚,铁锈一样的血腥气直扑到她的面上来,铺天盖地的箭雨,躲不开,逃不掉,只有一个死字摆在她面前。
哪怕已经死过一次,她依旧会被死亡震慑到不敢动作,所有思想与五感都从身体里流出去了,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躯壳,罚站一样立在原地,连一丝逃跑的念头都升不起来。
在此刻,她的身份地位都改变不了什么,刀锋迫近,她似是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不会跑掉的。”似是见她害怕,陆无为便向下一个台阶走了一步,用身体挡在了时雨的身前。
他比时雨高出一头多,纵然是矮了一个台阶,肩膀依旧与时雨的目光齐平,他往时雨的身前一站,似是拉开了某种战争的序幕,下一瞬,时雨瞧见公子苑的大门外冲进了一伙身穿藏蓝飞鱼服、手持绣春刀、杀气腾腾的锦衣卫。
“锦衣卫办案!”
“所有人抱头蹲下,逃跑者与罪犯同罪!”
“铮”的一声响,锦衣卫的刀与人牙子的刀短兵相接,每个人都比那些人牙子更凶悍。
锦衣卫在大奉的名声并不好,无论是官场还是民间,都唤他们为“锦衣走狗”,不管是京兆尹还是刑部,都抢不过他们,时雨隐隐听闻过一些关于锦衣卫的事,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沾了锦衣卫,抄家下狱都常见。
公子苑的大门和窗户都被锦衣卫的人给堵起来了,大有一种“关门打狗”之意,旁的与此事无关的恩客都跑到一旁蹲着去了,只有一群人牙子举着刀、如同走投无路的凶兽,被围成一个圆。
他们没有退路了,他们被锦衣卫给围了,他们死路一条了!
谁不知道锦衣卫的诏狱有进无出?
人牙子被逼着不断后退,他们身后就是台阶。
若是从一楼逃上二楼,冲入厢房中,再由厢房窗户跳出去,落入不同后巷,或是翻窗走瓦,于檐上跑出百米,再落入他人院巷,逃开了那些鹰犬爪牙,不就保住一条命了吗?
所以这群人都开始往台阶上逼。
台阶上已经没旁人了,方才在台阶上的恩客小倌们早都回过神来跑掉了,台阶上只有一个时雨,一个陆无为还站着。
时雨现下也回过神来了,看见这群人上台阶,她第一反应就是跑,因此她下意识的薅了一把前面的陆无为的袖口。
“陆哥哥。”她声音发颤,急急地喊:“快,我们快走。”
锦衣卫办案,他们要避远些的!
可陆无为没动。
他站在那儿,坚若磐石,时雨拉不动他。
而此时,台阶下的人牙子转而奔向台阶上。
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牙子,距离时雨不过十个台阶之遥!
时雨只觉得后背都麻了,整个人如坠冰库,她这辈子都没动手杀过什么东西,纵然曾设想过杀死陆无为,但最多也就是想下个药之类的,连下什么药都不知道呢,她哪儿能见得了这样血呼呼的杀.人啊!
简直像是剁鸡一样,一刀落下来,人就没动静了,软趴趴的趴着,华美的衣裙被血液浸透,脸面却还像是活着、随时都能再站起来一样——可偏偏又死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白晃晃的刀子在她面前一亮,时雨噗通一下就坐在台阶上了。
她怂的喊都喊不出,对死亡的恐惧摄了她的魂儿,她怔愣的跌坐着,一声尖叫堵在喉咙里,快将她整个人都给堵死了。
她脑子里只剩下三个字了:快跑啊,快跑啊!
可偏偏,站在她面前的人动都没动一下。
当那人牙子逼近的时候,时雨清晰地瞧见了人牙子脸上狰狞的表情。
人牙子大概也明白楼上是唯一的出路,所以他凶悍的冲过来,高举起手里的刀,重重的向着陆无为砍过来!
在那一瞬间,时雨的耳朵都跟着嗡嗡的颤响,似是有惊弦之音。
她的视线全都被陆无为的一个身影占据了。
她看见陆无为抬手,一剑砍下,斩断了人牙子的刀,又是一剑,斩断了人牙子的右手。
剑锋碰撞,精铁嗡鸣间,血迹噗嗤的溅了时雨满脸。
时雨的叫声依旧堵在喉咙口。
她看见陆无为行云流水一般杀.人——不,她看见陆无为行云流水一般砍人,剑锋划破黑暗,乍出一丝银光,银光之后,便只有血色。
他给这些人留了一条命,只砍一只手,叫他们提不起刀,再砍一条腿,让他们跑不掉,然后一抬腿,将他们从台阶上踢下去。
杀.人的动作,刀锋的回旋,在他手里像是一场干脆利落的舞宴。
这群人便变成了喷涌鲜血的肉猪,嗷嗷叫着滚下去,用血,给公子苑的楼梯染了一层粘稠的艳色地毯。
人牙子从台阶下方杀上来,陆无为从台阶上方杀下去,人牙子的一场生死博弈,对于陆无为来说,似乎是一场信手拈来的游戏,他不费吹灰之力,顶着那张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脸,一步一步杀退,一步一步走下来。
一个台阶就是一只肉猪,陆无为从台阶上走到台阶下时,整个公子苑已经没有声音了。
所有宾客与小倌都瞪大了眼,瞧着这位从台阶上走下来的人——他还是那张脸,但却与方才截然不同,血迹染红了他的黑色纱衣,他每走一步,靴子会在地上踩出粘稠的水声,那是一泽血洼。
陆无为杀到最下方的时候,锦衣卫的其他人也包过来了。
旁人怕血,他们锦衣卫可不怕,那湛蓝色的衣摆在灯光下一晃,便闪出银色的丝线光泽,身上的金子锁盔甲随着他们的动作哗哗作响,一双双绸缎官靴踩在血泊中,将人牙子摁下,碰见还能反抗的,直接断手断脚,然后束上绳。
为首的、负责围剿这些人牙子的锦衣卫小旗清点了人数,发现一个没跑,脸上便浮出了一丝笑意,抬眸与站在台阶前的陆无为道:“陆校尉做的不错,此次之后,便可升小旗了。”
此次卧底,若不是有陆无为一路探听消息,他们绝不可能将这一个公子苑全都一网打尽的——至于队内其他人,倒是想来这儿探听消息,奈何长了一张鞋拔子脸,连公子苑的门儿都进不来,自然做不了这个活儿。
这次行动,陆无为当居首功,到时候论功行赏,他的功劳,抬一个小旗不是问题。
锦衣卫一步一个坑,一阶一道坎,都是拿命填上来的,陆无为年纪轻轻便可位小旗,实属难得。
偏生陆无为少年沉稳,得了上司恭贺,也没露出来什么骄纵喜悦的模样,只拱手道:“属下之责,不敢贪功。”
小旗瞧着他年纪轻轻却一副老成模样,便故意逗弄他:“你的官责过了,情责还等着呢,诺,回头。”
陆无为下意识顺着上司命令回头看,便瞧见了跌坐在台阶上的美人儿。
小姑娘白色的衣衫上都沾了血,一张如羊脂软玉的面上也被溅了血,瓷白的脸,嫣红的血,像是跌在血泊里的白蔷薇,那双杏眼惊恐的瞪大,被震慑、吓傻了,悚然的盯着这么一幕看。
陆无为回过头与她对上视线的时候,时雨人都打了个颤,嫣红的唇瓣变得惨白,眼底似是还含着泪,要哭,又不敢哭。
她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似是被淋湿的猫想躲避飞驰而来的马车,想逃离陆无为一般。
陆无为本想走过去的步伐就这么僵住了。
她怕吗?
陆无为想,她怕了。
一个任她摆布,听她的话的小倌,突然摇身一变,抽刀杀.人,吓到她了。
那,这样的陆无为,与她想象之中完全不一样的陆无为,她还想要吗?
之前设想过的一切现在都被揭开了,猝不及防,让陆无为心头有些发沉。
他不开口,也不言语,只面色冷淡的昂头盯着时雨看了半晌后,转而绷着脊梁,面无表情的随着其余校尉一起去处理人牙子,和排查其余的恩客——他刻意忽略掉了时雨。
要他还是不要他,他要时雨自己做抉择,如果时雨不要,他绝不会逼上去。
他永远不会低头去求别人留下来的。
他这双手沾了不知道多少脏血,多数时候做的事情,比那些小倌更脏,更骇人,她若是不想要
陆无为低着头,拖着一个人牙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
陆无为混在一众锦衣卫中排查,一转头就不见了的时候,时雨还坐在台阶上发呆。
她满脑子乱糟糟的。
陆无为怎么就突然杀了这么多人了?
他杀.人怎么不会被抓呢?
他还跟下面的锦衣卫讲话了!那是锦衣卫啊!
她浑浑噩噩,怔然不能言,只觉得原先自己的设想全都被打乱了,她本以为陆无为就是个小倌,她要趁他未发迹之前将陆无为牢牢锁在自己的宅院里,结果一转头,陆无为却又跟锦衣卫搭上了线。
今日陆无为手起刀落,一刀一个的模样,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普通人。
想起那些血,那些人,那些飞起来的手臂,时雨便浑身发抖。
她突然意识到,她一个人是杀不了陆无为的,一个宅子,几个恶仆,几瓶药,不是陆无为的对手,她真要是把陆无为硬摁下灌药,威逼陆无为说出所有知道的事情,那最后倒下的人,一定会是她。
她根本杀不死陆无为。
那怎么办?杀不死陆无为,要死的就是她了!
时雨只觉得一阵阵凉意从后脊直顶上头皮,又散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她手脚都冷麻了,惶惶的看着一群锦衣卫挨个儿排查楼里的客人,没有嫌疑的就放走,有嫌疑的就带回北典府司审查。
公子苑的小倌全都被抓了,一切过程乱中有序,唯独一个时雨坐在台阶上,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了一般。
直到都快收尾、准备查封这家公子苑的时候,才有一个锦衣卫校尉走上前来,与时雨道:“姑娘,即将封苑了。”
这是告诉时雨,得赶紧走,别在这傻坐着了。
时雨浑浑噩噩的站起身来,望着锦衣卫校尉那张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刚才那个小倌,陆无为,他,他杀了人。”
那锦衣校尉便和她笑了,眼眸里闪了一丝揶揄的光,但很快又压回去,故作冷淡的回答:“姑娘,你说那位特好看的玉面小郎君么?他可不是这儿的小倌,是我们锦衣卫的暗探,来这儿也不是卖.身的,是来查案的。”
这几天时日里,陆校尉被一个小姑娘包下,连着好几晚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所有调查此案的锦衣卫的耳朵里,今日终于瞧见了正主,那锦衣卫校尉便故意逗时雨道。
时雨眼前一黑。
锦衣卫啊!
陆无为竟然是锦衣卫啊!
天老爷啊!
谁人不知锦衣卫杀人如麻!她要弄死陆无为,难度有点太大了吧?
“他,他,他是——”时雨磕磕绊绊的问:“什么,什么官衔?”
若只是一个混日子的小锦衣卫力士,说不准威胁也没那么大。
“此次回去之后,便要升小旗啦!”那校尉张口就是一大串好话:“前途无量,日后说不准能官拜指挥使呢,我们陈百户特别欣赏他,亲自培养的!”
时雨眼前一黑。
要命啊,竟还是个锦衣卫红人!
怪不得上辈子能知道上一辈的恩怨,还能一路跑到漠北去找康佳王,甚至还能跑回来杀他们!
时雨险些没当场晕过去。
这么厉害的人,她是怎么都不可能弄死了,但是她不弄死陆无为,陆无为就要来弄死她,她说来说去,不还是死路一条?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浑浑噩噩,一路从公子苑的大门儿晃荡出来了。
这时已经是子时夜半了,原本最繁华的红袖街此时寂静无声,锦衣卫办案,整条街都被清了,人们跑的匆忙,地上的摊还没收,房檐上挂着的红灯笼随着风摇荡。
之前的热闹喧嚣仿佛成了一场梦一样。
时雨也觉得前些日子的她像是做了一场梦,徒劳无功,现在什么都做不得了,她茫茫然,寻不到脚下的路,失魂落魄的一个人往街尾走。
她魂不守舍,从未回过头,自然也就瞧不见,一道身影一直缀在她的身后。
——
陆无为方才一直藏在暗处里,待到时雨出来了,他便跟出来送。
他想,时雨现下应当是很乱的,所以没去凑上去,只远远目送时雨走出了红袖街。
红袖街外,很多马车都等着,方才清人的时候,那些小厮家丁都被撵出去了,时雨府的小厮便等在外面,陆无为瞧见她上了她府的马车,瞧见马车跑走了,他才转而重新回到公子苑。
公子苑的事情还没结束呢,这里要查封,里面的所有东西都要被封住,转移到北典府司里去,除此以外,还要把抓来的一些无罪的小倌、涉嫌有罪的恩客都一一审问,有些要带回北典府司去审,有些直接在公子苑审。
今日公子苑的恩客一部分被抓了,这一部分里,就包括李现之。
还是陆无为亲手抓的。
他有那么一点阴暗的,叫嚣的,不可与外人道也的小心思。
在时雨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的时候,他不想让李现之出现在时雨的面前。
这种不见硝烟的战争,陆无为玩儿的很顺,他天生便适应藏在昏暗的角落里,捕猎或绞杀他的猎物和敌人,他是最好的猎人,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姿态,来做什么样的事情。
他挖了个坑,把李现之埋进去了,几日之内,李现之都出不来,他又挖了个坑,摆在了时雨面前,时雨进或不进,都由她自己。
陆无为回到公子苑的时候,正瞧见李现之一脸恼怒的与一个锦衣卫道:“我乃是朝廷命官!尔等岂敢无证抓我?”
陆无为进来时,双方远远对上了一个目光,李现之更恼了,他脖颈上的青筋都在颤,似是想扑过来捅死陆无为一般。
他当然想捅死陆无为!
他不知道陆无为是谁,不知道时雨为什么来这里找陆无为,也不知道陆无为为什么跟一群锦衣卫搅和在一起,他只知道,时雨被这个男人诱走了,他欺时雨年少无知,天真纯善,欺骗时雨!
否则,时雨怎么会涉足这种地方!
——
陆无为瞧了一眼李现之,平淡的收回视线,随意拉了一个同僚,与对方道;“那白衣公子,仔细审审,似是与此案有些关联,他是官身,要小心,一切流程都要合规,不要被挑出问题。”
对方并未多想,直接应了:“放心,只要合流程,天王老子也得下狱。”
别看他们没有官衔,但锦衣卫这身飞鱼服,就算是三品大员瞧了,也得抖一抖。
陆无为是暗子,他说有关联,那可能是在公子苑中瞧见过,仔细审就是了!
说话间,对方直接奔着李现之去了。
陆无为则淡然的往旁边一站,靠着柱子,面无表情的看好戏。
他这人看着冷淡寡言,沉稳听令,好似生了一副任人磋磨、打断了牙往肚子里吞的模样,但实际上,只要稍微了解他一点,便会知道,陆无为最是有仇必报。
他是有野心的人,否则不会咬着牙进锦衣卫,不会来做暗探,不会忍耐卖.身,他要凭着自己的本事往上爬,所有与他敌对的人,他都会踩在脚底下。
忍这个字,与他从不搭调,平素没仇,他都要搜罗一下旁人的罪状,以备不时之需,现在跟李现之有了一个“仇”,不动手他就不是陆无为。
咬人的狗从来不叫的。
李现之被那锦衣卫拎走的时候,正是夜凉如水的时候,一切喧嚣混乱都渐渐被拉下序幕。
公子苑内的尸体被拉走,公子苑被封上,小倌与苑主被拉走,陆无为还得跟着回北典府司连夜审人,李现之连带其小厮也被抓走,唯独一个时雨晃晃悠悠的回了府。
她回府之后,沐浴都提不起来力气,脱了衣裳滚进床榻内,便浑浑噩噩的睡过去了。
时雨睡梦中,又回到了临死前的那一晚。
昏暗的冬夜,燃烧的火光,箭雨,私兵,土墙上枯黄的草苍凉的在风中摇晃,尖叫声在回荡,她不记得自己喊什么了,她只记得,骑在马上的陆无为冷冷的望着她,缓缓地向她拉开了弓。
不,不要!
她要站起来,她要跑,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时雨想站起来,但是她却的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巨力,死死地将她摁在了原地。
她回过头,便看见她弟弟时云赤红着一双眼,与她说:“姐姐,死也跟我在一起。”
下一瞬,箭矢破风而来——
“啊!”时雨又一次自噩梦中惊醒。
单薄纤细的姑娘哭红了眼,伏在床榻间,半晌后才茫然的意识到,这又是一场梦。
头顶上依旧是她的帐,外间的丫鬟听闻了动静,惊讶的要往内间走进来,又被时雨赶走,她一个人泪眼朦胧的倒在床上,满脑子乱糟糟的。
怎么办?
她实在是想不出办法,侧妃那里她不敢去,她怕被悄无声息的死了,陆无为这里死路一条,他迟早会回来取她狗命的,她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特别没出息的主意。
要不她提前跪了,讨好讨好陆无为?
时雨越想越觉得这应当是一条活路,她用力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决定好好想一想,这一回,她该怎么讨好陆无为。
这等事何其难做!
她再也没办法安心轻松入眠了!
时雨叹了口气,满是不安的睡过去了。
——
时雨这一次,依旧是直接睡到午后,估摸着不到未时不会醒来。
午后的康佳王府碧瓦朱檐,花木繁茂,府内唯一的小郡主尚在酣睡,旁的丫鬟小厮干完了活儿,便都懒散的在府中廊下歇息。
他们康佳王府人少,原先便只有一正妃,一侧妃,后来正妃难产去世后,王爷也没纳过妾,所以只有一个侧妃做主子,下面两个小主子。
侧妃严厉,但侧妃常年在董府或外面走动,甚少在康佳王府留宿,郡主年纪小,心善又贪玩,每日不是睡觉,就是跑出去玩儿,甚少约束下人,就算是有些下人懒怠一些,也不会受罚,小世子常年在外求学,备科考,从不与什么狐朋狗友出去胡闹,一个月只回府几日,所以康佳王府的日子颇为懒散悠哉。
主子在睡觉,一群丫鬟们便凑在一起闲聊说话,街巷的那家店铺出了新花样的首饰,谁院里的奴婢失手打了什么东西,她们聊了片刻,突然听见院外有奴婢来通报。
“各位姐姐。”
时雨的花阁位于王府西,在一处花园附近,周遭围了一层漂亮的篱笆栏,一群丫鬟坐在栏下,便听见栏外有人在叫。
几个丫鬟站起身来,便瞧见了“竹书院”的丫鬟笑眯眯的站在栏外和她们行礼。
竹书院是府内小世子时云的院子。
竹书是一种大奉常见的书,刻写与竹木所铸的竹上,以竹当书,比纸张更好保存,一般来说,只有有名气的人的文章能留于竹书上,小世子的院子叫竹书院,已彰显了侧妃对世子的期望。
按理来说,大奉授爵为二十岁,小世子还未曾到二十,不曾授爵,便不可以“世子”相称,该叫“二公子”的,但是康佳王府上下都知道,虽说世子是出身侧室,但是正室里只有一个女儿,到时候袭位的,只有一个小世子。
这是迟早的事儿,早叫晚叫有什么区别呢?早叫还能讨些欢心,为何不早叫呢?日后世子瞧他们谁顺眼,那便是平步青云啊!故而,康佳王府中的下人们对小世子的态度都格外热烈。
“原是竹书院的姐姐,顶着日头来“云中阁”,可是有什么吩咐?”时雨的丫鬟问。
云中阁,便是时雨所住的阁楼的名字,取自“云中谁寄锦书来”。
“回姐姐的话,是小世子来了,嚷嚷着要来见郡主呢,奴婢先来跑一趟,探一探郡主可在府内?”
竹书院的小丫鬟言毕后,便瞧见云中阁内的丫鬟回道:“郡主还未起身呢,怕是见不得世子。”
“也无碍。”小世子的丫鬟笑眯眯的说道:“世子幼时还与郡主同床而眠呢,一会儿进去说几句话,不碍事儿的。”
时雨的丫鬟闻言便觉得不妥。
男女大防,七岁以后便不同屋了,但她一个丫鬟,还没来得及辩驳,便突听前面有小厮喊:“世子到——”
小世子一到,这群丫鬟们便都行礼,跪了一地。
穿过回廊、经过栅栏,走入云中阁院子的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生的如皎皎明月,清风爽朗,眉目温润带笑,脸蛋白皙唇瓣粉嫩,因太过单薄,竟有几分女相,个头比时雨也就只高出半个头,他入了阁院后,扫了一眼那些丫鬟们,并没有在意,而是径直走向时雨的阁楼。
那些丫鬟们未得到他的允许,不敢起身,畏他权势,也不敢拦,就迟疑这么两个呼吸的功夫,时云已经穿入了时雨的阁楼内。
外面的丫鬟越发不敢出声了。
而守在外间的丫鬟瞧见时云进来了,先是俯身行礼,正要开口问好,便见时云一摆手,压着她们,让她们不要说话。
且时云撩袍便要进内间!
外间的丫鬟一惊,匆匆站起身来,刚要说“郡主还在睡呢”,便被一旁的时云的丫鬟拉了一把。
“世子与郡主亲近,岂容你等乱搅?”时云的丫鬟高高抬着下颌,语气不善的道:“都下去,莫扰了世子清净!”
只这么一抓,时雨的丫鬟的气焰便被压下去了——谁人不知,时云日后是要继爵位的人?董侧妃可是时云的亲生母亲,她们哪儿敢真的去拦呢。
——
雪绸云帆靴踏过门槛,迈入了午后静谧的女子闺房内,阿姐贪凉,屋内放了很多病,淡淡的冰气在厢房内蔓延,比外面的灼热炎夏不知凉了多少,但是时云进来的时候,只觉得胸膛间一股灼热直顶头皮,几乎要将他烧灼了。
时云那张如水月观音的面上浮现出了几分潮红,将他那张面若好女的脸衬得格外绯然。
今日他本该在国子监读书的,他虽身有爵位,但光袭爵,不能入朝堂,只能享乐,不能掌权,自然不能将康佳王府与董氏发扬光大,故而他在国子监深耕勤读,打算以科考入朝堂。
他平素都是月底才会回家一趟,但今日,他的贴身小厮找到国子监来,与他说了一通大事。
阿姐竟然要与李现之退婚!
一想到此时,时云便觉得胸腔都跟着嗡鸣,人走在路上,却如同立于马背上一般,每一步都走的颠簸摇晃,他的面上浮起了醉酒一般的潮红,一双清冽的眼底里满是激动的光。
他在国子监内读书,知道的不多,只有几个小厮偷偷打探过,据说是因为李现之跟旁的姑娘纠缠不清,叫阿姐发现了。
阿姐纵然是喜爱李现之,却也懂什么叫自尊自爱,康佳王府的姑娘,不可能嫁给一个成亲前便与旁的女子纠缠不清的男子。
他的阿姐不嫁李现之了。
阿姐,他的阿姐。
时云踏入厢房时,便瞧见屋内时雨尚在酣睡。
她的衣物随意扔掷在地上,外袍不知去了哪里,内衬、鞋袜、小衣丢的到处都是,厢房内都泛着一种让时云迷离的女子的芳香气。
阿姐向来贪睡,每每睡时,总爱团着一团被子,人也不老实,一只娇嫩的粉足探出帐内,其余人影都掩盖在朦胧的纱帐间。
时云只远远看了一眼,便觉得一股火在烧灼,几乎要将他烧起来了。
这是他的。
俊俏的小郎君痴迷的向前走过两步,鞋履踩过柔软的地毯,在走到纱帐、触碰到那只玉足之前,时云堪堪止住了脚步。
不行。
他不能再往前了。
不能吓到阿姐,阿姐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时云在纱帐前伫立了许久,最终缓缓蹲下身,捡起了一条半透明的纱织绫罗丝袜。
这袜是绸丝质的,在厢房内被冰气浸的发凉,时云握在手心里,整个人被那顺滑的质感激的在发抖。
他颤抖着将这袜塞到了他的袖口间,过了半晌,才挺直了腰杆,赤红着眼,从厢房中迈步走出来了。
厢房门口的丫鬟们是何脸色,他瞧见了。
时云当然知道,他此番举动太过冒险,他不该如此的,若是叫娘知道他对阿姐的心思,阿姐是决计活不成的。
但是他忍不住,他一想到阿姐不再喜欢旁人,他就觉得心如擂鼓,魂魄像是浸在涛涛岩浆水中一般,灼热的肆意流淌。
时云自厢房内出来后,冷冷扫了一眼周遭、外门门口处的丫鬟,道了一声“阿姐在睡,莫要出声”,随即,才从时雨的云中阁内离开。
时云自云中阁内离开,坐上了府内的抬轿,行了两炷香才回到他的竹书院。
竹书院内一片寂静,其中的丫鬟小厮都是由董侧妃精心挑选的,每一个都可以为时云赴死,但是每一个也都不是时云的人,有些事,只有时云身边的小厮和丫鬟才知道。
比如,时云对他阿姐的爱恋。
对,爱恋。
时雨从八岁起便知道,他的阿姐不是他的亲阿姐,是他偷听到的,他曾亲自问过董侧妃,董侧妃沉默了许久后,便与他说了真相。
“董府需要一个世子。”
“这个世子必须是你。”
“时雨不是康佳王的血脉,只是一个孤儿之女。”
“这件事,要瞒一辈子。”
可时云不想瞒一辈子,他想要他的阿姐。
所以他拼命读书,他进国子监,他要挑起康佳王府和董府的大梁,等到他能左右一切了,他便找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将他的姐姐藏起来。
吻遍姐姐身上的每一寸。
不管到时候,姐姐是他人.妻,还是旁的什么,都要回到他的身边。
他本以为要等很久,可是谁能想到呢?峰回路转,姐姐竟然不嫁人了。
不嫁人了
少年郎纤细白皙如女子的手指在袖口中一遍又一遍的绕着那只绫罗丝袜,用指尖来回的摩擦,像是他揉的不是那丝袜,而是阿姐娇嫩的肌肤。
“世子,到了。”恰好此时,抬轿停下,一旁的小厮躬身说道。
时云睁开眼来,缓了缓呼吸,从轿子上走下来,一路经过长廊、踏过青石板,走回到他的院中,又途径一片青树林,入了他的书房。
书房中窗明几净,丫鬟早已泡好清茶,香气袅袅散开,时云一侧头,所有丫鬟和小厮都如流水般撤下,只有他的两个心腹护卫留在了书房内。
他今日,除了看姐姐,还有一件要事要办。
“事情办得怎么样。”宽敞明亮的书房内,时云坐在了书案后的椅子上,手指依旧百无聊赖的绕着那条绫罗丝袜,漫不经心的问。
他生的好,人又是单薄随和的模样,坐在椅子里的时候,身上的丝绸书生袍堆积出好看的褶皱来,看上去像是毫无心机的五陵少年。
但跟久了时云的护卫都知道,时云并不像是他外表的那样纯善温和。
不提旁的,光是竹书院里受罚致死的奴仆便有不下十位,只是捂得好,全以暴毙为名送出了,没旁人知道而已。
这位小世子,顶着一张温柔公子的皮囊,内里却是个狠辣阴戾的性子。
此时,时云的目光淡淡的落下来,下首的两位护卫却犹如被蛇盯上了一般,立刻挺直脊梁,抱拳回道:“回世子的话,人已经找到了,就在小云村里,与一老父生活在一起,现下正在做锦衣卫,姓陆,名无为。”
第25章 好一条丧家之犬
“陆——”
时云的面上浮现出了几分讥讽的笑意。
这是那位王妃的姓氏。
当初, 董侧妃本想赶尽杀绝,但是偏生,她派出去的人手里有一个人曾受过陆王妃的恩惠,为了陆王妃, 背叛了董侧妃, 抱着孩子跑了, 十几年不敢冒头。
董侧妃面上不动声色,每日依旧循规蹈矩,安安稳稳的过着日子,背地里不断排查京中的人,和漠北康佳王身边的人, 每一点蛛丝马迹她都会亲手摁死, 每一天都没松懈过。
数十年如一日,过得如履薄冰。
但董侧妃从来没怕过。
她敢做,就从不怕输。
最开始这件事董侧妃都是一个人办的, 后来时云知晓之后,董侧妃便将这件事也分给了儿子来办——她从来不会将她的儿子当成一个废物来养, 她给时云护卫, 教时云御下,培养时云野望,从不吝啬权势与钱财,也不会宠溺他, 她会亲自让他看看那些淋漓的血。
她亲口告诉时云,不要在乎善恶, 那是最没用的东西。
善良, 是弱者的自白,是软弱的别称。
人, 只有成败。
时云从小就知道,好东西,从来不会随随便便就落到他的手上,董侧妃能给他的,只有这么多,其余的,如果他想要,就要自己伸手去抢。
他的爵位要抢,他的官途要抢,他的阿姐——
都要抢。
“无、为。”时云念着这两个字,只觉得可笑。
“好一条丧家之犬啊。”时云温润的面颊上带着几丝轻笑,眉间一挑,若与友人调笑般道:“家破人亡了,竟还想“无为”,何其懦弱。”
下面站着的两个护卫不敢发出任何言论,连眼皮都不敢多眨一下。
主子的事,勿探勿问,只听吩咐。
上一次有个胆大包天的护卫,接了主子的话茬,说得好也便罢了,偏生又一句话踩到了主子的痛处,转头便被人拎下去了,再也没出现过,估计早都荒山埋骨了,他们可不敢乱说话。
活的越久,嘴越严。
“今日邀约锦衣卫的袁百户出来一叙吧。”时云眼底里那点浅薄的笑意很快便散了,他抬眸,看向桌前站着的、如同两道雕塑的人,道:“锦衣卫的事情,自然要交给锦衣卫来办。”
袁百户,本名袁散,正是锦衣卫的一个百户,出身贫寒,但极擅长钻营,曾为了搭上康佳王府的边儿,多次来与时云献殷勤。
百户这个职位吧,说高不高,但是说低偏生又是锦衣卫,百官皆惧,不得交恶。
时云不缺人用,他后有母族董氏,前有康佳王府,自己又是要袭爵的人,且还有满腹经纶,大好前途在望,点个实官之后,便是京中翘楚了,本来是不怎么在意这个袁散的,只与对方摆出来一个可交的姿态来,没有得罪,没想到兜兜转转,竟还要拜托到对方头上去。
锦衣卫内部也是分派别林党的,其内倾轧也多,死两个人很正常。
袁散想搭他的边,他便给袁散一个机会。
能让这个人,悄无声息的死在锦衣卫里,和他们康佳王府的人没有半点交集,那就最好了。
时云吩咐过后,那两位护卫应了一声“是”,转而下去。
书房的门一开一关,两个护卫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的离开,只留下时云一人。
他坐在宽大的座椅里,脑子里想着陆无为,然后慢慢将袖口中的绫罗丝袜抽出来,怜爱的摩擦在他的脖颈间。
阿姐——
那时的时云还不知道,他挚爱的阿姐,他,和他那位素未谋面的,有一部分父系血缘的亲哥哥,早已在命运的安排下,将彼此的生命线搅和的一团乱麻,偏生三人都不知晓,依旧按着自己的轨道,不断向前,奔赴到书卷的下一页去。
——
午后,申时。
北典府司内。
北典府司坐落在麒麟街街尾的一处破旧宅院里,占地极广,入了府门,先是一个演武场,演武场上多是受罚的锦衣卫,北典府司规矩严苛,若有触犯者,十五鞭起步。
走过练武场,再往前便是一处单独的衙殿,那是指挥使所办案的地方,旁边则是一些办案的大殿,里面是千户和百户,经过大殿后,是档案室,便是诏狱入口。
北典府司内,最低级为力士,随后是校尉。
在往上,便是小旗,总旗,百户,副千户,千户,副指挥使,指挥使。
诏狱中,只有小旗才有资格自由出入。
陆无为在北典府司内熬了两年,从十六熬到十八、一个锦衣力士一路熬到锦衣校尉,已经算是早的了。
若是再算上他此次的功劳,他十八岁便可成锦衣小旗,算是锦衣卫中脱颖而出的新人了。
只是现在案子还没结,按他的资历,现在是进不得诏狱的。
但是因为他是暗棋,一些人、事需要他来指认,所以他还是下了一趟诏狱,从昨夜后半夜,一直待到今日的申时。
他昨夜一夜未眠,今日白日也未曾休息,一直紧绷着一口气审讯,套话,身体虽还能撑住,但神志很疲惫。
他很累,浑身的力气都被榨了一遍,像是被压出汁水的橘果,只剩下软绵绵的、堆积在一起的果肉,疲惫的想要找个地方,安静的待着。
直到申时,这一轮审讯才结束,他从阴冷的地下诏狱里出来,只觉得一股热风卷到身上,带来了几丝蒸煮的烧灼之意,一起上来的同僚难得的有些放松,三三两两的说着此案的事情,偶尔闲聊几句旁的。
聊着聊着,话题便落到了陆无为的身上。
“陆校尉要往何处去啊?”旁的同僚挤眉弄眼的问:“那位貌美小娘子,可还要来包您的夜?”
周遭的人想起那些事儿便跟着哈哈笑,还有人学时雨那日的喊话:“夜夜无眠,度日如年啊!”
陆无为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也不言语,不回他们的话,但是却随着他们的话想到了那个娇娇嫩嫩的姑娘。
想到那个姑娘,原先被榨出的汁水似乎又回到了他的骨肉里,带回了清新的气息,驱散了几分倦意。
但陆无为依旧不言语,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任是最善观颜的锦衣卫,都看不出陆无为在想什么。
四周的锦衣卫便也觉得没趣,不再讲那些话逗弄了。
陆无为依旧如同往常一般交班,确认无误后,神色淡然的离开了北典府司。
从北典府司出来后,他途径到公子苑,那里已经被查封了,此时是白日,红袖街旁的楼苑也都没开,四处一片萧瑟,他离开此处,又途径了时雨当日带他来,买给他的宅院。
陆无为站在宅院后门处站了片刻后,转而离开,回了城外小云村里。
他早已换下了锦衣卫的服饰,免得惊扰村里人,村中人多愚昧,对官兵有天然畏惧,反而会更麻烦,他也从未与村人说过他是锦衣卫,只说他还在镖局走镖。
故而他每每出任务,半个月不回来,旁人都以为他去外面走镖了。
今日陆无为回了家后,发觉他老父还在睡,便轻手轻脚的回了他自己的右间。
他的老父没有多长时间了,已是药石无医,每日都在昏睡,清醒的时间只有那么一时半刻,偶尔才会和陆无为说一句话,陆无为能做的,就是多看看他,最后陪陪他。
回到右间里时,陆无为如往常一样清理灰尘,重新铺床,以井水洗漱,冰凉的井水流过他滚烫的身躯,又被他的体温蒸发,他回到房间时,瞧见了时雨送给他的那些礼物,有片刻的怔然。
在无人发现的角落里,陆无为终于露出了几丝茫然与隐隐的失落。
今日她没来,那明日呢?
说要拜访他父的,不当言而无信的。
她还会来吗?
第26章 未婚夫与小倌的修罗场
午后, 申时。
时雨终于从梦中醒来了。
她虽睡得时间久,但是今日做了一整日的梦,梦里全在疲于奔命,醒来时累的一根手指头都不想提起来。
如玉雕一般的姑娘在床榻间翻了个身, 柔嫩的肌肤摩擦过顺滑的绸缎, 她歪着脑袋, 抱着被,翻来覆去滚了两圈之后,终于慢吞吞地爬起来了。
人要直面苦难的,总不能因为可能会死,就真的躺平等死了吧?
时雨虽然不是什么聪明绝顶、武功高强, 能绝地翻盘的能人, 但也并非是一扯就断,只能攀附于旁人的菟丝花,她颇有两份灵巧韧性, 平日里与李摘星争吵不休,也从未低头服输过, 现在到了穷巷, 便开始琢磨该如何调头。
既然确定了陆无为是锦衣卫,那便不可能再抓他去宅子里了,她现在在想,该如何讨好陆无为, 才能在陆无为知晓自己身世之后不杀她呢?
她越想越觉得难。
她之前找陆无为时,是以一个“恩客”的身份, 去找“小倌”的, 尚可以说上一声“机缘巧合”,扯一句“一见钟情”, 但是日后陆无为打上康佳王府,知道了她就是康佳王府的郡主,陆无为还会信“巧合”吗?
锦衣卫神通广大,都是办案的能手,据说他们能侦查各种蛛丝马迹,从死人嘴里都能扒出秘密来,扒她更是轻而易举。
若是让陆无为知道,她一早就知道他真正的康佳王府的世子,还试图杀了他,他还会留她一命吗?
时雨越想越觉得脑壳发晕。
不行,不能这样。
她想,她得咬着牙硬撑,她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时雨想,反正没人知道她重生的事情,她只要咬死牙关,把陆无为当成一个偶遇的小倌来看待就行,日后如果陆无为再回到康佳王府,她就来一场巅峰演技,大喊出“怎么可能我不相信”然后当场昏厥,以此来保住她这一条小命!
这手段其实也算不上是多高明,但是时雨当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她有点胆气,但实在不多,有点脑子,但跟没有也没什么区别,倒是有一点机灵的小聪明,只能靠着这一点小聪明保命。
而在现在,陆无为还没进府之前——时雨想,她应该继续去讨好陆无为。
但是这个讨好,也要有边界。
时雨动用她没有多少的脑子,仔细思索了一下,理出了以下思路。
陆无为原先被她包夜时,就显得并不情愿,只是因为卧底之故,所以才不能拒绝她。
那她在知道陆无为的真实身份之后,就该上门赔礼,送点金银拉点好感,然后再表达:我不知你是锦衣卫,先前多冒犯,以后咱俩井水不犯河水,你有什么事儿直接叫我我肯定帮忙。
这样,陆无为应该对她有那么一丝好感。
日后,她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命,等到她和她弟弟被撵出康佳王府的时候,陆无为应该不会再将他们俩一箭射死了。
时雨一念至此,后又觉得她得多做点准备。
上辈子她被撵出来之后,兜里一分银钱都没有,只能当簪子当镯子过活,现在她得提前攒下银子来,免得到时候没银子用。
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有挺多机会。
这辈子,肯定死不成了吧!
——
申时的天儿已经不那么热了,外头的丫鬟们聚在檐下三三两两的吃果子,饮茶水,突听内间内有动静,玉兰与雪梅匆匆起身进了内间,果然瞧见她们郡主已经醒了,正站在首饰柜前,瞧着一堆首饰,不知道在想什么。
时雨的首饰很多,簪子分金簪银簪玉簪木赞,以及各种各样的簪形,凤簪最贵,且还是郡主规制,旁人不得携带,银簪则是银镶翠羽簪稍多,木簪上多以配花,做花枝状,玉簪造型简单,但颇和时雨这张轻云淡月的脸,戒指耳环琳琅玉佩手镯则更多,数不胜数。
小郡主生的貌美,此时只穿着一件粉黛纱衣,站在柜子前,露出一片雪润凝脂,墨色若绸缎般的瀑发垂散在她身后,不知在想什么。
“郡主?”玉兰进来后,先是停步行礼,复而问道:“方才世子进来了,您可瞧见了?”
“世子?”时雨惊讶回头:“时云回来了?”
一旁的雪梅则低身捡起时雨丢在地上的各种衣物,她捡完之后,发现少了一只绫罗丝袜。
绫罗丝袜是半透的颜色,其下肌肤若隐若现,十分美艳,广受京中贵女喜爱,自遥远的江南随水运而来,价格十分昂贵,一双要几两银子。
只是这绫罗丝袜太过娇贵,丝线一钩便破,穿过一次后,丝袜的丝线还会被抻出形状来,下次穿会有不贴合的地方,所以绫罗丝袜都是只穿一次,不上第二次身。
所以丢了一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雪梅有些奇怪。
郡主今日回来的时候,虽说没用她们服侍更衣,但是身上的衣料都是全的,怎么会丢一只呢?
雪梅不知为何,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世子,想的她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
“回郡主的话,世子方才还进屋瞧您了,奴婢们本想拦着,但是没拦住,后瞧见您睡了,世子便出来了。”雪梅捡衣物的时候,玉兰与时雨请罪道:“还请郡主责罚。”
“无碍。”时雨摆手道:“他自小便这样,谁都管不了他,不怪你。”
顿了顿,她又问:“时云现在回了竹书院吗?”
她这个弟弟单纯懵懂,做什么都瞻前顾后的,胆子又小,晚上不敢睡觉,常要时雨陪着,他打小便爱粘着时雨。
虽说时雨知道他们俩不是亲的,但她心里就是把时云当成亲弟弟,所以她不甚在意时云的一些鲁莽无礼的举动。
再说了,他是世子,他要是硬闯进来,这群丫鬟那个敢硬拦呢?
抱着衣物的雪梅本欲说些什么,但听到时雨说“无碍”的时候,她便将头颅又垂下去,抱着手里的衣服,老老实实的下去了——主子都不在意的事情,她还是不要讲了,万一给自己惹事儿了呢?
而一旁的玉兰请罪过后,见郡主没怪罪,便松了一口气,随后又道:“回郡主的话,世子似是与旁人有约,刚出了府门,并未留在竹书院,但世子留了话,说晚间会来陪您。”
晚间要回来。
时雨本来是想晚间去找陆无为赔礼的,但既然弟弟要回来,便推到明日吧——反正她一时半会儿,也没想好怎么见陆无为。
“挑件衣服来,再去给赵万琴送个信儿,我一会儿约她出来逛一逛。”时雨道。
“郡主今日可还要做男子打扮?”玉兰问。
“不必。”她现在又不去公子苑了,要去寻赵万琴,自然是做女子打扮。
玉兰便知晓了。
她去挑了一套月牙兰色、对交领的素色衣裙,又选了一套银制梅花簪,下配一双织云玉履,发鬓挽成垂云鬓,在时雨的额间点了一点蓝色水珠做花钿。
镜中美人儿本就清雅,这样一打扮,如同出尘仙子一般,软纱轻儒在身,像是真将天上的云朵穿在了身上一般,发鬓一晃,上洒了珠粉,若银河流星般泛着凌凌的光。
时雨妆点完后,正是申时中,赵府那边来了信,赵万琴已驾车来接她来了。
康佳王府中由着时雨乱玩,纵是夜间不归,问题也不大,赵万琴家同是武将之府,其父同在边疆,其母操持一整个大家子,有些地方难免力不从心,所以家中对赵万琴这种岁数不小的子女管束颇少,赵万琴未嫁人前行动也算得上自由,否则,若是旁的规矩森严家的姑娘,已到了申时,便不会放姑娘随意出府门了。
赵万琴到时雨府门前,没等多久,时雨便从后门溜出来了。
赵万琴圆脸圆眼,生的明媚大方,一笑起来就是两个小酒窝,像是一丛热烈的丹橘花,远远瞧见时雨,便将马车窗推开,探出半个身子,伸出手去召时雨进来。
时雨一路提裙踩凳上马车,才一进来,便听见赵万琴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一样与她说道:“你听说了没有?李摘星之前在马场上磕掉的那颗牙被她用银丝缠上了,修理的倒是挺快,我一个去过李家弱冠宴的手帕交回来与我说,她现在笑起来都不敢露牙齿,怕被人瞧见。”
赵万琴与李摘星关系不好,所以弱冠宴她没去,虽然她知道时雨也没去,但是她有了关于李家的八卦,还是忍不住跟时雨确定一下真假。
“但是自打李家弱冠宴后,李摘星一直没出来,我听人说,似是因为李摘星与顾家人结仇了,李家大公子要将李摘星送到老庙去,李摘星一直闹着不肯去呢!”
说到此处,赵万琴蹭到时雨旁边问,一双圆眼中满是好奇:“你可知是为什么?”
之前顾家和李家将这件事封了口,旁的人也就没有出去宣扬,赵万琴自然打探不到,但是要来问时雨,时雨自然也知道一二。
“说起来这个,我还真是知道。”时雨依靠在马车窗旁边,与赵万琴俩人紧贴着,学了一下那一日李现之带人堵她马车的事情。
“你也知道李摘星那个人,唯恐天下不乱,她将信给我,无外乎是想看我跟李现之吵架,叫我们俩都心生芥蒂,瞧我们俩一边吵架,一边互相忍着成婚而已。”
时雨提起那些事,神色淡然得很,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只道:“现在我不嫁他们家了,她才知道玩大了,李现之那个脾气,从不反思,问题都是旁人的,李现之从不觉得自己错。”
“以前我和他在一起,他便觉得他永远是对的,我错的更多,现在我不与他在一起了,他管不到我,这些事便都是他妹妹的错了。”
时雨清丽出尘的面上闪过几分讥讽,道:“如此,李现之罚李摘星也很正常。”
赵万琴一听到这些事儿就高兴,多讲点,她爱听!
她挪到时雨身旁,与时雨挤眉弄眼道:“明日便是花灯节,明晚,你随我一道去找白公子,为我壮壮胆,可好?”
时雨记起来了。
之前赵万琴和李摘星打赌、搏马球赛,就是因为这个“白公子”。
“也可。”
她这些时日一直忙着找陆无为,疲于奔波,都与周遭的手帕交和圈子里的事儿隔离了,最近圈子里出了什么事儿她都没关注过,明日去一趟花灯节,转一转,散散心也好。
时雨想了想,又道:“白家那个——是有一对兄弟的吧?”
她隐约记得,京城白家里有一对双生子,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弟弟。
“是。”赵万琴点头,道:“我邀约的是白家二公子,白二公子已应了我的信儿了,到时你与我一道去,中途你走便是。”
时雨明白。
这是圈中姑娘们常用的心机小手段,因为男女独自相处,难免会被人说做“私相授受”,但是遇到喜欢的人,谁都想私下里悄悄了解一下,所以就拉一个姐妹一起,三个人,便能互证清白。
“好。”时雨点头,道:“明日我们俩一道儿去。”
她们俩又叽叽喳喳出去转悠了半天,时雨以赵万琴的名义,在一间钱庄里存了银子,算是后手,若是被赶出府门,也方便她日后使用。
待到了晚间,她们二人才恋恋不舍的分开。
当晚,时雨回了云中阁时,便瞧见时云在院阁里水湖中心的凉亭中等她。
时雨一瞧见她弟弟,便红了眼眶。
她的弟弟如往常一般,白衣公子,温润如玉。
上辈子她跟她弟弟都死得太惨了,算起来,这还是这辈子,她回来以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时雨一时满怀哽咽,望着她弟弟的目光都含着几分泪光。
那时,正是晚霞缤纷,天边的彩霞烧成烟粉色,云后还泛着金光,金与粉与白的云与绿的树与鎏金的屋檐拼凑在一起,成了一副瑰丽的画,画中最美的,是那娇柔的姑娘,如春枝上的花苞,鲜嫩的气息直扑人的眼。
时云看不了阿姐那种模样,柔柔弱弱,像是随时都能扑进他怀里,在他怀里哭出来一般。
他的阿姐,比彩霞,比琉璃,比全天下的美好的东西加起来都美。
那天晚上,时云跟时雨喝了不少酒,时云还趁着时雨饮多了酒,双眸泛着亮光,死死地盯着时雨的醉颜,问时雨:“阿姐,当真不喜欢李大公子了吗?”
“不喜欢了。”时雨醉得一塌糊涂,半趴在亭子的石桌上,晃着手里的酒杯,嘟嘟囔囔的说:“他不配。”
那天晚上,时雨都不记得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了,她醉的一塌糊涂,只隐隐记得,时云当时替她将一缕发丝别在耳后,让她“等一等”。
等什么?
时雨不清楚了,她只知道当天晚上回房之后,她便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第二日她醒来时,天光已大亮,时辰都过了午时,时云回国子监学课去了。
时雨也没去管,只当时云醉酒胡话,不必较真。
她今日还有要事,晚间要陪赵万琴去玩花灯节,明日之后,她还要去找陆无为赔礼。
珍惜这最后一个和平的夜晚吧,从明天开始,她就要去伴虎了。
时雨眼含热泪的唤玉兰去给她穿衣裳了。
——
与此同时,锦衣卫诏狱中,李现之正在被审查。
锦衣卫的诏狱位于地面之下,不见天日,纵是夏日,也阴冷刺骨,诏狱内的一间牢房里,李现之的衣裳都被扒掉了,只有一件中衣堪堪遮丑。
因着有官身在,且还没有定罪,所以李现之并没有被用刑,但是他也吃了不少苦头。
在锦衣卫里,可不像是在其他牢狱,不管是刑部还是下头的衙门里,总有各种明里暗里的规则和人手,只要通过去,便能叫犯人好过一些,但是锦衣卫的牢狱里密不透风,一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去,李现之在这里,与旁人无异。
他被关进来已有两天一夜了,马上便要两天两夜了,一顿好饭没吃过,只有人给过他几个破馒头。
李现之满身傲骨,怎么可能吃这种东西,他硬咬着牙不肯吃,一口水也不喝,饿的头晕眼花,倒在地面上,被冷气浸的骨头都疼。
等到陆无为来提审他的时候,李现之已经快把他自己给折磨死了。
前日里还姿容出众、举止风仪的公子此时已经变得狼狈不堪,只剩下最后一点体面,具体体现在陆无为进来的时候,李现之咬着牙站起身来,没有匍匐着被人拖起来。
他并非是什么不懂官场的糊涂人,他是大奉鸿胪寺的官员,对锦衣卫自然也有几分了解,他已经猜到了一些,当时在公子苑里,锦衣卫是在做一场“请君入瓮”的戏,用以抓人,他恰好撞了进去。
而陆无为,借着锦衣卫查案的势,把他给关进来了。
陆无为可挡,但是锦衣卫查案的势不可挡,此时他是落在陆无为手里的鱼肉,如果他反抗,不配合,陆无为可以随意炮制他。
所以他只能配合。
忍一时之气。
此时是的陆无为与前日的陆无为也大不相同了。
案件基本已经告了一个段落,只剩下最后一些收尾的工作,比如那些公子苑的小倌如何处理,公子苑里的死尸如何处理,剩下的这些恩客如何处理,后续基本都会让负责本案的百户来办。
负责这个案子的百户姓陈,名陈亦,正是陆无为的顶头上司,今日派陆无为来处理所有恩客,最后审查一遍,没问题的放掉,有问题的直接关进牢狱里关半辈子,或者一刀砍了,放乱葬岗埋了。
陆无为论功行赏,被抬成了小旗,手底下领了五十个校尉,现在,陆无为在诏狱中,专门负责做邢审,让他来审人,也算是本职。
今日是陆无为第一天做小旗上任。
湛蓝色的飞鱼服往身上一套,本就挺拔的肩膀更添了几分英气,官帽压在一丝不苟的发鬓间,露出其下一张眉目冷冽,凶戾逼人的脸,当他腰佩绣春刀走进牢门时,周身的气势颇为压人,叫人忍不住想起,在公子苑那一夜,站在台阶上,一刀一步砍下来的陆无为。
陆无为对锦衣卫查案的流程烂熟于心,从不曾有半分不合规的地方,他对李现之的审讯也只包括公子苑之后的事情,绕是李现之对陆无为心中有偏见,却也不得不认一句,这人真是办事老辣。
待到一场审讯走完,陆无为便叫身后的校尉开门放李现之出来,并且摆出来一张公事公办的脸,躬身行礼道:“李大人,此次问询已结束,李大人与这场案子没有直接关系,先前的调查皆是为了大奉黎民百姓,若有冒犯,还请大人体谅。”
陆无为这人,越是想要算计谁,面上越是让人挑不出错处,每句话都说的滴水不漏,那冠冕堂皇的意味一压下来,此时李现之若是不肯低头还礼,那就是李现之为人狭隘。
李现之纵是恨得牙痒痒,此时也得咬牙切齿的忍着,还了一个叉手礼,道:“无碍,都是为了查案。”
说话间,已经到了要离开的时候,陆无为派了一个校尉给李现之领路。
李现之本来是想风轻云淡的离开,然后日后再报复的,但是在他与陆无为擦肩而过的时候,一种强烈的不甘涌上了心房。
凭什么?
他到底哪里不如这个锦衣卫!
李现之双目赤红,骤然停住了步伐。
他那双丹凤眼转过来,死死地盯着陆无为的脸,当陆无为转过目光来,神色平淡的问“李大人还有何指教”的时候,李现之对着陆无为笑了一下。
这一笑,都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陆大人应当知晓我那一日为何去公子苑,我也知晓陆大人为何要单独把我扣下,但没关系。”
李现之的声音压的极低,说出来的话似只是气音一般,飘飘扬扬的落到陆无为的耳廓间,他道:“她终会是我的妻,康佳王府的千金郡主,不可能下嫁给一个锦衣卫的小旗。”
“我虽不知你是如何诱的时雨去寻你,但是不管你用了什么手段,都是没用的,那只是时雨一时意乱情迷而已,她若是想清楚了,定不会再去寻你了。”
“你的家境想来也不怎么样吧?谁家好儿郎,会进锦衣卫这种地方,时雨最是胆小,怎么可能与你这种满手血腥、蝇营狗苟之辈在一起?”
“若非你有一张好脸,她岂会看你一眼!”
“只有我,与她才是,门当户对!今天晚上花灯节我便会去寻她,她那般爱我,定是会与我重归于好!”
最后那几个字被李现之咬的极重,说完之后,他定定的盯着陆无为的脸,想从陆无为的脸上瞧出来什么。
但什么都没有。
陆无为只是神色淡然的略过他,转而道:“送李大人出诏狱。”
李现之一口闷血吐不出去,气的一甩袖,随着校尉走了。
而陆无为的眼眸里反倒闪过几丝泠光。
果真是郡主么康佳王府的郡主,应是唤,安平。
安平。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封号,却是从另一个男人的嘴里听见的。
他在心里念着这两个字,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心口被人捏过,有一种细细麻麻的痒。
时雨到现在都没有来寻过他。
今天晚间——花灯节。
陆无为垂眸,短暂的思索了片刻后,继续提审旁人。
到了当晚换班,陆无为从北典府司出来,换了一身常服,悄无声息的在街内游荡,奔向康佳王府。
时雨不来找他,他也不会去找时雨,他只是去看看。
看看这个李现之,如何与时雨重、归、于、好。
第27章 李现之追妻失败发疯+陆无为入狱
大奉京城, 七月盛夏。
盛夏的晚间远没有白日里闷热,一阵夜风吹来,还带有几分凉意,但也凉爽不到哪里去, 因为这几日是花灯节。
花灯节, 是盛夏七月二十日左右筹备开办的, 一般都开办三天左右,到时满街花灯,人潮汹涌,适龄男女皆与街中踏青。
李现之出了府门后,回了李府, 匆匆洗漱, 又唤人备马车,准备出李府,去康佳王府寻时雨。
他有话要问时雨。
期间管家欲言又止, 大意便是想劝诫李现之刚出诏狱,应好生歇息, 又好奇李现之到底是如何进了北典府司的, 但见李现之的脸色差的出奇,自然也不敢提,只敢偷偷趁着小厮沐浴的时候,去问那小厮。
这位小厮可是倒了大霉, 跟李现之出了一趟府门,到了公子苑后, 刚见证自家主子被戴绿帽的过程, 转头就被抓进了北典府司。
李现之有官身,没挨打, 他只是一个小厮,被鞭子抽了好多下,浑身疼得要命,好不容易才回了李府,才刚上过药,瞧见管家从门外进来,喝退下人后,一脸严厉的问他:“你们到底去做什么了?”
小厮眼含热泪。
做什么了?做了两天孙子!挨了两天打,什么功都没立,还瞧见主子被戴绿帽子了,这心腹之路也太难了吧?
不会被主子灭口吧!
——
而那头,李现之沐浴更衣完后,便直奔了康佳王府。
他的墨发还没干,所以只用一根绸带束在脑后,两天两夜,他在牢里什么都没吃,出来后也只用了一些茶水,他什么都吃不下去。
他坐在马车里,马车壁随着车轮微微摇晃,马车外路边的花灯叫卖声传入耳中,惹来真真烦躁之意。
一口郁气堵在他的胸口处,让他难以做旁的事,他必须要立刻找到时雨,必须要立刻向时雨问清楚。
那个陆无为,到底是谁?
时雨又是什么时候,跟陆无为在一起的?
早些时候,他以为是与是因为那封信,才会那样决然的和他分开的,但是后来见了陆无为,他才发现,事实似乎并不是如此。
时雨与陆无为熟稔的程度,很可能是早就相识。
李现之再一联想到,之前他在琴楼办小生辰宴的时候,时雨便曾出现在公子苑里,便觉得心口越发堵塞。
时雨早就与这个陆无为暗里勾连!
所以,时雨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直接相信了,并且毫不犹豫的和他提出退婚!
并不是他做错了什么,而是这封信给了时雨一个解除婚约的契机!
是时雨先背叛了他们之间的婚约!
这些事情,李现之只要一想起来,便觉得胸口处酸恨翻涌,一种强烈的不甘萦绕在他的心房,他可以忍受时雨无礼,懒怠,娇蛮,却不能忍受时雨背叛他!
时雨想要跟其他男人好,他偏不允许!他偏要时雨嫁他。
而且,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的锦衣卫!
若是什么高门之子、浮白载笔的人物便罢了,但那个陆无为,显然是个沾着满手血腥的暴戾狠辣之人,这等人,心机阴沉,怎是良配?
时雨生来纯善,定是被他骗了!
李现之的心像是被两股力量拉扯。
一股力量在说:时雨是被他骗了,待到时雨清醒过来,定会知道,他李现之才是良配,而另一股力量在说:没错,就是这样!你要打醒时雨!你要让她明白,那锦衣卫不是好东西!
但时雨一定不肯和他一起走。
李现之被嫉恨冲昏了头脑,竟想出来个地痞流氓常用的招数来。
时雨不愿与他一起走,他便将时雨抢回到李府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待上片刻,到时候,那锦衣卫还会要时雨吗?
天下没有那个男人是不在乎女子贞洁的。
时雨被那锦衣卫抛弃的时候,便会明白了,只有他,才是时雨最后的归宿。
他都是为了时雨好。
他都是为了时雨好!
他没有错,时雨本就该是他的!
若是有旁人知晓了李现之现在的想法,定会觉得都不认识他了——嫉妒是全天底下最毒的毒药,只需要那么一滴,便能将他改变成另一幅模样,面上那张斯文儒雅的皮开始扭曲,露出了污浊不堪的底色来,他似乎是突然变成这样的,又似乎是早就是这样,只是现在才被发现而已。
男人都是有劣性根的,以前李现之对时雨有几分喜欢,但也不大多,他也不怎样珍惜,总想着让时雨变得更好一点,才能配的上他,可一旦有人来抢,一旦时雨又去与旁人有了联系,他却又死活不肯放手、突然间便的非时雨不可了,得不到就发疯,做出来各种可恶的事情,让人闻之嫌恶,避之不及。
恰好此时到了康佳王府门口,马车缓缓停下,门外的小厮向马车内道:“启禀大公子,到康佳王府了。”
说话间,小厮拿出脚凳,供李现之踩下马车。
李现之撩开车帘后,以自己李家大公子的名头来拜访时雨。
纵然时雨当时已经提过“退婚”,但李家大公子也是颇有些重量的,门口的门房不敢拦着,只进去唤人,康佳王府的管家嬷嬷闻讯而来后,笑眯眯的与李现之道:“启禀李大公子,我们郡主出去游花灯节了,不在府中。”
因着时雨要退婚的事儿府中人早已知晓,且现在来拜访,连个拜帖都没有,不伦不类的,所以那管家嬷嬷也不敢放李现之进来,只礼数周全、客客气气的将李现之往外挡。
“我们家郡主是随着赵姑娘出去一道儿逛的,您沿着街路找一找,许是能见到呢。”
李现之一心去寻时雨质问,似是没在意这嬷嬷的态度,听闻了嬷嬷的话,转而便走了。
嬷嬷瞧见李现之走了之后,便去叫了个小厮过来,让着小厮去一趟翠微茶楼。
翠微茶楼就坐落在开办花灯节的花街上,价格奇贵,康佳王府提前便定了包厢,给时雨取用宴客。
“去与郡主说,李家公子来寻她了。”嬷嬷道。
自家的郡主去哪儿了,嬷嬷自是知道的,只是不能告诉李现之罢了,方才的都是推辞,花灯节人多,整个大奉内城都是人来人往的,稍有不慎都能走丢,连自己的友人都瞧不见,李现之想要找到个人,难于登天,嬷嬷也不怕李现之去找,但她得提前跟郡主知会一声。
小厮应了一声之后,转而便顺着府内后门溜出去寻安平郡主了。
只是康佳王府的小厮不知道的是,李现之压根就没走。
他挑了个角落处,等着那康佳王府的小厮出来后,直接跟上去了——他好歹是管了一府的少主子,府内有什么龌龊龃龉,他一清二楚,这点小心机,他还是看的懂的。
他不一定玩得过陆无为,但他肯定玩得过一个小管家。
这漫天华灯,人潮汹涌,他一个人寻不到时雨,远不如直接跟着康佳王府的人方便。
康佳王府的小厮从康佳王府后门行出。
康佳王府坐落在麒麟街中段左右,麒麟街是官街,距离皇城极近,能住在这条街上的,要么是爵位加身,要么是三品大员,三品以下的官,都摸不到麒麟街的尾巴。
因着此处官家林立,所以四周都比较清净,花灯节开办的地方距离麒麟街足足隔着三条街,小厮一路跑过去,跑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跑到翠微茶楼所在的花街。
花街繁荣热闹,四周都是巡逻的捕快,天才将将暗下来,花灯却早已亮满了整条街道,头顶上是沉下来的天幕,街巷上是堪比白昼的灯光,明月高悬夜空,将整个大奉照看成了一副热闹的画卷,其下人声沸腾,孩童尖叫提灯奔跑,小厮一路略过,穿过人海,入了翠微茶楼。
片刻后,李现之也到了翠微茶楼。
翠微茶楼共三层,因着便坐落在花街之中,所以每每花灯节开办,翠微茶楼都能凭借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位置,赚上一波银钱,这里的包厢,一日便要三十两银子。
时雨提前定了两个包厢,一个给她们俩用,一个等白家公子来了,可以让赵万琴与白家公子俩人去饮茶。
现下白家公子还没来,时雨便与赵万琴俩人一道坐在窗边饮茶,向下眺望。
处处都是人声,四周都是人影,赵万琴来得早,不断地向下去望,望着望着又回过身来,只问:“你瞧瞧我今日如何?”
时雨便抬眸去看赵万琴。
窗外花灯明亮,各种烛光在各色的灯笼纸内照出来,便也照出了各种颜色的光来,红橙黄绿青蓝紫,全都从窗外落进来,落到窗旁边的赵万琴的脸上、裙摆上,像是流动着的水光,粼粼的映着她的脸。
她本就生的大气明媚,面若银盘,像是烈烈的丹橘花,此时身穿鎏金缤彩晚霞襦裙,更像是一团红艳艳的彩云,站在满街华灯下,也明亮的毫不逊色。
“极好的。”时雨撑着下巴看她,道:“那位白公子一定会喜欢的。”
白家有两子,兄长体弱多病,弟弟强壮武将,赵万琴和李摘星喜爱的都是那位武将弟弟。
她们俩说话间,包厢外突然有人敲门,外头传来了康佳王府的小厮的声音:“启禀安平郡主,管家嬷嬷叫小的来传个话。”
时雨便起身来,走到包厢门口旁,打开了门。
她不想叫那小厮进来,免得被赵万琴听见她的府内家事——她的事不多,管家嬷嬷也不是操心劳神,什么小事儿都要派过来说一句的人,能被管家嬷嬷特意点人过来知会一声的,怕不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时雨才一推开包厢门,那小厮便压低声音,把之前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管家嬷嬷叫小的问问您,要不要早些回王府?”那小厮道:“那位李公子竟独自一人找上门来了,多少有些失仪,若当真叫他找寻到您,争执起来,怕是不大好看。”
花灯节,人流何其之多?京中贵秀都会在花灯节的花街上包下茶馆或戏馆包厢,若是在花灯节上闹起来,被一些人瞧见,名声怕是不好。
“我知道了。”时雨道:“不必回,你安置几个私兵在我四周便是。”
时雨还不知道那一日公子苑时,李现之也在场的事情,更不知道李现之跟陆无为早已碰上过面了,她自小巷一别,便再也没见过李现之,更不知道李现之时为何而来。
她印象里,李现之还是那个霁月风光的公子,纵然自大自傲,永远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但因出身缘故,他待人一向有礼节,以“正人君子”自诩,虽好颜面,但多数时都约束自己,从不仗势欺人,是个有些缺处,却并不下作的人,所以时雨也不觉得他会做出来多坏的事情。
再说了,李现之能不能找来还不一定呢。
时雨纵然活过两辈子,未卜先知的知道了一些事情发展,但是却永远搞不懂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是。”听闻郡主如此吩咐,那小厮便点头应下,转而下去了。
小厮离开之后,时雨复而回包厢内。
她与赵万琴又坐了一会儿,外面的天色彻底沉下来了,黑压压的天色下,花灯越发瑰丽耀眼,眼看着到了之前约过的时间,赵万琴越发焦躁。
那位白公子没有来。
白公子旷了她的约。
赵万琴一时万分沮丧,趴在桌上不肯说话,时雨便陪着她,安抚她:“说不准只是耽搁了片刻,一会儿便来了。”
可是又等了半个时辰,等到外面的天儿都黑成墨一般的颜色来时,时雨也说不出什么安抚的话来了,两个小姑娘在这最热闹的日子里孤寂的坐了半个晚上。
等着花灯节都散了,街上的行人骤减,只剩下零星几个,连茶馆都要打烊了的时候,赵万琴才收拾好心情,拉着时雨准备回了。
“我也不怎么喜欢他。”
赵万琴起身的时候,擦着红彤彤的鼻头,带着哭腔说:“他也就那样。”
“挺一般的。”
“我就随便约一约。”
“他不来也无所谓,我一点都不在乎。”
时雨在一旁点头称是,没有戳破赵万琴这点脆弱的自尊,顺带跟着哄了一句:“日后你找了旁人,他一定会后悔的。”
赵万琴红着眼,咬着牙,重重的“嗯”了一声。
她们俩小姑娘手牵手下了茶楼的二楼包厢台阶。
再从茶馆出去的时候,原本热闹喧嚣的街巷已经没什么人了,现下已是丑时末了,再过一两个时辰,天都要亮了,她们俩手扯着手往外走,茶馆的小厮弓着腰送到门口,拉长了音调道:“二位姑娘小心门槛儿,下回再来啊——”
因为花街原先摊贩人群众多,马车进不来,所以马车都停在隔壁的街巷,要上马车回府,就得先走过一条街,她们俩从街头走出来,远远一阵夜风袭来,卷来了半盏破掉了的残灯,正是赵万琴最喜欢的兔子形状的花灯。
兔子花灯被风吹着在地面上滚过赵万琴的裙摆,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赵万琴看着那兔子残破的笑脸,觉得她跟着半边兔子一样凄凉。
赵万琴绷了一路的脸终于绷不住了,拉着时雨的袖子一路哭哭啼啼的骂人:“不来就不来,直接回拒了我不行吗?偏叫我这般等一晚上,耍人很好玩吗?”
就算是本人临时有事来不了,叫小厮来跑一趟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一两句话的事儿而已!
她开始骂了,时雨便跟着一起骂:“这位白公子人品堪忧,早些认清也好,省的日后与他纠缠深了,那才倒霉呢。”
她们俩手挽着手骂了半天,都觉得心中郁气散了不少。
言而无信、有约不赴的人,最讨厌了!
彼时明月高悬夜空,自上而下照着整个街巷,两个小姑娘携手,无知无觉的走在街巷上,她们并不知晓,在下一个她们即将路过的巷口里,藏着一伙李府的私兵。
夜色之下,私兵紧贴着巷口墙沿而立,蓄势待发——他们接到了大公子的命令,要将安平郡主抢上马车。
一个小小的郡主自然不会如何,他们主要的敌人是康佳王府的私兵。
当两位小姑娘手挽着手走到巷子口的时候,正在哭着骂白公子的赵万琴似乎听到了点动静,她红肿着的圆眼往巷子口里一望,道:“这里好像有盔甲摩擦的声音。”
她不像是时雨自幼长在京城,赵万琴年幼时,是在漠北里待过的,她见过漠北的战争,熟悉盔甲的声音与铁器的味道。
那是与胭脂水粉,绸缎薄纱截然不同的气息。
几乎就在赵万琴看向巷口的一瞬间,巷子里的私兵们骤然冲出来,奔向了她们二人!
时雨与赵万琴呈现出了既然不同的反应,时雨当场被吓的动弹不得,而赵万琴本能地连退三步,转身便跑,跑出几步后,才记起来时雨还在。
“跑啊!”赵万琴喊道。
时雨如梦初醒,但已经来不及了,距离她最近的私兵一把扯过她的手臂,几个人直接把她包围起来了。
这时候,康佳王府的私兵和赵府的私兵也从暗中冲出来——方才两个姑娘都在茶楼中饮茶,所以私兵都未曾出现过,只在暗处跟随,免得扰了两位姑娘的雅兴。
后见有人当街抢冲两位姑娘,他们才冲出来,但是已来不及了。
赵万琴被赵家私兵救下来了,时雨却被李家私兵迅速绑走了,康佳王府的私兵上去追,但却被李家剩下的私兵纠缠住了,根本来不及追。
时雨被两个李家私兵一前一后扛起来,一个拖住俩胳膊,捂住嘴、一个抱住俩腿,轻而易举的将她扛起来扛跑了,这俩私兵脚力了得,跑的比马都快,还会翻墙越檐,时雨嘴被捂着,一声尖叫都没冒出来,踢打也毫无力气。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柔弱的不堪一击。
时雨都被吓坏了。
竟有人绑架她!
上辈子这时候,赵万琴跟李摘星打比赛打输了,伤了腿,每日窝在府内不出门,那日过灯会节的时候,是时雨跑到赵万琴的府上,陪着赵万琴过了一夜的。
她上辈子没事,所以这辈子也理所应当的认为自己没事——她就算是改变了,也应当只改变了与陆无为一个人的线才对,怎么会横出这么一个绑架呢?
时雨胆子不大,脑子也不行,一遇到险事,便惊得不敢动弹,浑身铁硬,人家捂她嘴,她便真的不敢喊,只瞪大了眼等死。
幸而这俩人没杀她,而是兜兜转转,带着她进了一条小巷,然后将时雨扔进了小巷子里的马车中,这两人则一个堵守在马车旁,一个堵守在小巷的巷口。
时雨“噗通”一下被扔进了马车里。
她被扔进来,身体重重的砸在了马车地板上,这间马车不够大,因为马车的车主并没有什么郡主规制,只是个普通马车,只有一匹马,堪堪能面对面坐下八个人,并不像是时雨的郡主马车,还能摆一张大床和矮桌,做简单的行居。
马车内狭小昏暗,所以时雨一进来,便能看见马车里的人坐在马车里等她,因着四周无光,她没能第一时间瞧清对方的脸,但也因为太过熟悉,所以她只冷静下来,瞧了一眼轮廓,便辨认出来是谁了。
“李现之!”时雨认清了是他,顿时有力气了,方才那点胆怯全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一股恼羞成怒的火儿直顶头皮,她爬起来,在马车内站稳,冷声道:“你唤人绑架我?李现之,你命不要了吗?我是当朝郡主,若是此事被我父知晓,你官身都要被撸下来!”
说话间,她便往马车外退。
“你父?”马车对面座位上坐着的李现之突然古怪的笑了一下,他不再像是之前一样挺直着肩膀,堂堂正正的挺拔坐着,而是垂着首,塌着脊梁,整个人似乎要与马车内的昏暗融为一体,周身都泛着粘稠潮湿、黏腻阴暗的气息,他声线模糊不清的笑起来,随即讥讽、尖锐的大声质问道:“时雨,你敢与你父言明吗?言明你为何要与我退婚,言明你与旁的男子暗中勾连吗!”
这一声问落到时雨头上,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她的步伐慢了一步,李现之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掐着时雨的脖颈,双眸猩红的将她摁在马车壁上,声嘶力竭的喊道:“是你,你先背叛了我,你跟那个锦衣卫暗中勾连,然后才想着与我退婚,想着嫁给他!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时雨听见“锦衣卫”这三个字的时候,脑袋都嗡了一下。
锦衣卫她认识的锦衣卫只有陆无为那一个。
李现之时如何知晓陆无为的?
时雨不知道,她在那一瞬间哑口无言。
她用力去推李现之的手,想要挣脱开他的桎梏,但偏生,李现之死死掐着她的脖子,甚至还想撕开她的衣服。
“我要了你,看他还会不会娶你!”李现之双目赤红着喊道:“时雨,你这一辈子,都只能是我的!”
“住手!我未曾与他暗里勾连。”时雨只觉得一阵恶心涌上来,李现之的触碰让她浑身都难受,她的面色被掐的绯红,声线艰涩道:“我没有想嫁给他!”
她与李现之退婚也并非是因为陆无为,只是因为上辈子被李现之伤透了心,这辈子不想跟他有交集而已,只是李现之找不到旁的原因,便一门心思的把问题扔到旁人身上。
时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突听马车外传来一阵倒地的动静,似是有人摔倒在地上,且同时,马车外有人重重的一刀砍在了马车门上。
时雨与李现之都是一惊,马车似乎被大力推倒了,时雨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随后李现之就被人生生的从马车外拽进去了,时雨囫囵的在马车内滚了一圈,头都不知道磕到了何处,“砰”的一声,疼的她眼泪都快下来了。
而与此同时,马车外一阵寂静,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时雨艰难的从翻到在地上的马车内探出身来,便瞧见这小巷子里一片狼藉。
巷子的一半隐匿于昏暗之中,月光照过墙沿,斜斜的浇下来,照亮另一半,明暗相交的界限里,这辆马车的马倒在地上,已经死了,两个私兵倒在地上生死不知,李现之则被人揪出来,打昏在地,扔在了地面上。
但四周没有人。
时雨茫然的从马车车厢里爬出来,跪在地面上,看着这一地的人和血,感受着自己脖上的痛处,只觉得自己今天晚上像是做梦一样。
李现之因为误会她与旁人暗里勾连绑了他,那是谁救了她呢?
刚才是谁把李现之从马车里拽出来的?
她不知道,她的脑子一片混沌,手掌死死的攥着衣领,脸色惨白的跪在小巷的地面上。
像是跟别的狗抢食的小笨狗,抢不过,挨了顿打,缩在角落里不敢汪汪叫。
——
康佳王府的私兵和赵万琴、赵家私兵找到小巷子里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幕。
私兵与罪魁祸首都晕倒在地,马儿已死,马首被人一刀斩落,鲜血流了一地,时雨跪坐在小巷中央,脸色极白。
赵万琴“嗷”的一声喊出来了:“时雨——”
人群冲进小巷间,纷乱的脚步声塞满了整个小巷,一群人七手八脚的去检查时雨,各种各样吵杂的声音填满了整个巷子。
而在与小巷一墙之隔的隔壁小巷间,陆无为静静地靠着巷子的砖墙站着。
月光落到他的面上,他依旧如往常一样平静,等到隔壁巷子里的人都走了,他才翻身上小巷的墙沿,蹲在墙沿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下方。
那三个人都被康佳王府的人当成证据捉回去了,如何裁决,当由康佳王府的人来办,不是陆无为能插手的事情了。
小巷里只留下了一匹马,和一辆马车,暂时没人来处理,只有一个康佳王府的私兵看着,那私兵在原处的小巷口站着,根本没想到,这里有一个人,一直站在隔壁巷子里,贴着巷墙站着。
陆无为垂眸看了一会儿地面上的血迹,终于转身离开了,只是他步子迈起来的时候,脑子里却想过了时雨刚才在马车里的话。
“我没有想嫁他。”
那是时雨情急之下的真话,还是用来糊弄李现之的假话呢?
陆无为想不清楚,他的判断力总是在时雨这里失效,因为不管时雨做什么,他都会抱有一丝期待。
也许她会来。
也许她只是被李现之吓到了,所以在和李现之说假话。
也许她是喜欢他的,只是暂时没想好,说不准过段时间,她便来了。
他想着,又觉得一阵压抑,胸口很空。
他又像是个被碾压出所有汁水的橘子一般,只剩下干巴巴地果肉,渐渐干枯老化,要化成一块泥土,最终泯灭与漫长岁月里。
月色之下,陆无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这里。
他这人就有这样的本事,一颗心被碾碎了,人却依旧按照原先的轨迹来走,像是短暂的将魂魄与身体分开,不管多难熬,他都硬咬着牙往下走。
他那一身傲骨,死不低头,五脏六腑都快被搅烂了,人还直挺挺的站着。
陆无为几个思绪在脑海中闪过,人却已经一路飞檐走瓦,回了北典府司内。
今晚该他当值。
但陆无为前脚刚回北典府司,后脚便被几个同僚团团围住,陆无为顿了下,没反抗。
锦衣卫的规矩,反抗可当场格杀。
就在陆无为站住脚步的时候,一位姓袁的百户出现,冷着脸扫了陆无为两眼后,道:“拿下!”
第28章 李现之火葬场扬灰+时云暴走+美救英雄
北典府司, 诏狱内。
陆无为白日间才在诏狱内巡逻审查,到了晚间,却变成了诏狱内的其中一员,他被扒了飞鱼服, 扔到了诏狱内的一个牢狱中。
牢狱四周一片昏暗, 牢门由精铁打造, 武功高强者都很难撼动,除非练有缩骨功,才能逃脱出来,但就算逃出牢房也没用,北典府司的诏狱五步一岗十步一门, 每个锦衣卫都有一手好功夫, 在诏狱门口还有专门的人镇守,就算逃出了诏狱,外面可是锦衣卫北典府司老巢, 迎门都能撞上北典府司指挥使,锦衣卫不死光, 谁能逃出去呢?
谁都逃不出去, 所以陆无为也没打算逃,那些锦衣卫同僚将他丢进来,他便毫不反抗的被丢进来,丢进来后没人管他, 他也不急,只安静的盘坐于地面上, 等着旁人来。
他熟悉北典府司的流程, 既然下了诏狱,那便一定是抓到了他的罪状, 没有证据,不会抓人,抓了人之后,如果没有实证,也不会用刑审讯。
但是,他能有什么罪状呢?
陆无为身上只余单薄的棉质中衣,他端坐在地面上,挨个儿捋最近发生的事情。
他身世简单,被捡回来的孤儿,老父病重几年,命不久矣,从未出过村,他生性少言冷淡,甚少交友,只有几个偶尔讲话的同僚,应当不是被旁人牵连。
他最近一直在忙公子苑拐卖案,如果要把他抓进来,唯一的可能就是案子出了问题。
可是案子已经临近结尾了,能出什么问题?
陆无为端端正正的坐在地上,目光平和的盯着他身下地面上沾染着的血迹看,脑子里则开始回转最近案子的问题。
他跳出自己的身份,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能想到的,只有一个李现之。
但是李现之明显没时间,李现之从诏狱出来之后,便直接去找了时雨,现在应该还在康佳王府。
至于其他的,他想不出。
想不出,那就只能等,等着把他抓进来的人来问他,他再反向去推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将他抓进来的。
——
袁散身穿百户银色飞鱼服,从诏狱外进来,走过牢狱旁的道路,远远看过去时,便瞧见这么一幕。
被扒了官服,只穿着单薄中衣的陆无为似乎已经等待多时,听见动静,他便坐在牢狱里,处境艰难,形容却不狼狈,正眼神冷冽,渊渟岳峙的抬眸望过来。
毫无畏惧、瑟缩的神色,他的眼神里暗藏杀机,像是即将开始一场冒险,探索一场未知,跃跃欲试。
袁散心里一沉。
光看这姿态便知道,此子心性坚固,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此次若是杀不了,日后必成祸害。
他原是与这个陆无为没仇的,此次拿陆无为下狱,是他临时做了个局,硬挑出来了一点毛病,压在了陆无为的身上,试图搞死陆无为。
昨日下午,那位康佳王府的小世子约他用了一次饭,话里话外,给了他这么一个难事。
弄死锦衣卫里的一个后辈同僚——若是前几天知晓,此事还颇为好办,因为此人那时还只是个校尉,在做暗卫卧底,偷偷弄死的话,北典府司并不会派人去查,只会给抚恤金,但现如今,他已经是个小旗了。
做了小旗,便算是正式入了北典府司,有了官身,虽说不入流,但因北典府司官职特殊,一个小旗也有可能涉及到某种朝廷隐秘,若是突然遇刺而死,北典府司是会调查的,陆无为的顶头上司姓陈名亦,也是个难缠的百户,若是被陈百户查出来蛛丝马迹,到时候袁散死路一条。
北典府司有多能查,袁散清楚,且陆无为功夫颇为不错,有一身出神入化的好轻功,若是逃起命来,极为难杀,他知道“暗杀”这条路走不通。
袁散想要弄死他,就得换个法子。
所以袁散打算冤死他。
袁散挑了两个死囚,让这两个死囚来指认陆无为泄露北典府司内部机密。
这是个口袋罪,可大可小,全看上面的人如何处置,袁散若是想,扣完帽子,就可以上刑,而袁散为什么要挑今天动手呢——因为今日,陆无为的顶头上司陈亦去了东津办案,陆无为是陈亦的人,陈亦要是在,袁散不可能轻而易举的将陆无为抓到此处来。
袁散这是趁着陈亦不在,抓紧时间动手。
刑具一上,若是陆无为撑得住,咬死牙关不认,硬挺到陆无为的上司来救他,还能活一条命,若是陆无为挺不住,认了,只求速死,那就死路一条了。
亦或者,干脆靠审讯的时候下一波重手,将陆无为活生生审死。
几个念头急转间,袁散已经走过了长长的牢道,走到了关押着陆无为的牢狱前。
坐在牢狱地面上的陆无为已经缓缓站起了身。
他知道自己即将迎来什么,但他并不畏惧,他有从险境中夺一丝生路的勇气。
大势倾轧而来,他坦然而立。
牢狱门被打开,铁链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哗哗碰撞声,来自遥远的康佳王府、来自上一辈的恩怨、在此刻,兜转着落到了陆无为的身上,一丝丝线缕缠绕而上,拉伸出一些命中注定的纠葛,某种不见硝烟的战争,就此拉开序幕。
——
深夜,康佳王府中。
时雨惊魂未定的在私兵的保护下与赵万琴一道回了康佳王府,赵万琴知道要出事,所以送了人后,她便回了,没去过多问他人私隐。
李现之和另外两个私兵被直接抓进了府内,管家嬷嬷听赵万琴说了事情经过,当机立断去董府请了董侧妃回来。
这种事情不好去告官,女子清誉是一座大山,都不需要一座山压下来,只要山上砸下来一块滚石,便能将时雨砸的头破血流,面目全非。
一个干干净净的好姑娘,被砸成了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旁人瞧了她一眼,不知她真本性,自然会远离她。
所以要先将此事压下来。
幸而他们康佳王府也不是任人欺凌,由人宰割的,康佳王府的权势,纵然不闹到官府去,也足够李现之喝上一壶。
因为李现之的父亲现下还在清河,所以这件事情是董侧妃将李府的李老夫人请过来办的。
李老夫人年过不惑,因早些年生孩子亏空了身子,险些难产而死,熬过来之后便去礼佛,再也不管尘事,已有多年未曾出过府了,这一次,为了李现之的事情,她才出来了一趟。
因为她不出来,整个府里,没有能跟董侧妃坐下来谈话的人。
李老夫人来的时候,董侧妃并没有特意去难为她,只将李老夫人请到了前厅叙话。
李老夫人穿着一身褐色金钱印对交领月绸长衫,发鬓半白,盘的一丝不苟,虽是与董侧妃同岁,但脊背佝偻,行动缓慢,瞧着竟似个垂暮老人似的。
而董侧妃,也是近不惑的年纪,却用着浓绿碧丝绸,下陪着绣银散萝裙,发若浓墨,上簪各色金玉首饰,一眼望去,威严冷冽,一瞧就是个极不好惹的夫人。
分明是差不了几岁的女子,年少时也曾一起赴过一个宴,互相行过礼,引过见,纵然不是什么手帕交,但也知道些对方的性情,结果一转头,却变成了彼此完全不认识的生疏模样。
这也是董侧妃不愿意为难她的原因。
董侧妃知道,这个李老夫人也是个可怜人。
李现之的父亲,也就是清河郡守是个花心的人,家中留了一个夫人,还娶了不少美妾,宠妾灭妻。
李老夫人常年独守空房,抑郁不得,她生孩子的时候,李父还在随着美妾玩乐,美妾故意给李老夫人使绊子,李老夫人差点没死在产床上,因此,李老夫人的娘家发了力,逼得李郡守将所有美妾都发落了,府中再不养妾。
也因此,李老夫人和李郡守彻底成了仇人,李郡守常驻清河,在那边又养了几房美人,继续花天酒地,而李老夫人,却独自一人守在李府,守了十几年,快将自己守死了。
嫁给一个不靠谱的男人,就如同入了一个牢笼,即入穷巷,不肯调头,便是活生生被磋磨死,亲族瞧了痛,友人瞧了叹。
李现之就是在幼时瞧见过父母分崩离析,家门内里不幸的过程,后来才从不碰旁的女人的,他幼时便立下过誓言,一定要找一个贤良淑德,把持中馈的妻子,只要一个。
他不要他母亲一样的妻子,也不要成为他的父亲。
但这世事无常,他没有成为他的父亲,却也没有做成一个好男人。
——
李现之醒过来的时候,人是躺在地面上的,浑身剧痛,右手被扭断,根本抬不起来,似是被人扭断了。
他头脑一阵昏沉,艰难的环顾了一圈四周。
这是一间长久不住人的厢房,虽说每日都有人打扫,地面整洁没有灰尘,但厢房内没有半点人气,窗户被关着,厢房内也没有亮光,只有白瓷釉染的花瓶静静的立在木质花瓶高价上。
他似是直接被人丢进来的,对方也没有将他“好生安置”的意思,只要他死不了就行。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又是哪?
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在脑海之中重新涌上来,一桩桩一件件——先是时雨退婚,然后在公子苑,又进了诏狱,出来后在花灯节上,他要去抢人,在马车里,突然有人将他抓出来了。
他连一张人脸都没看清,只觉得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手臂是什么时候打断的都不知道。
这里是康佳王府的地盘,李现之左右一扫,便认出来了。
康佳王府的桌椅都是用的水曲梨花木,是董侧妃最喜欢的木头。
他现在人在康佳王府,还被打断了胳膊,扔在这里,看来,是他的私兵没有拦住康佳王府的私兵。
他被抓了。
但事情远没有结束。
经历了这么一遭难事,李现之没有半点畏惧、后悔的情绪,他醒来后的第一反应是,时雨已被他的私兵抢走,与他单独共处于马车之内过了,经了这种事,时雨名声有损,还有谁会要她?
她只有嫁给他,这么一条路。
男人骨头里就是有这样的劣性根,得不到就诋毁,毁到没人要了,那就是他的了,但是,他以此种方式得到了,也不会怎样珍惜,因为这是被“毁”过的东西,不再是完美的完璧。
就算是他亲手毁的也一样,在他眼里,都变得不值钱了。
管他之前是什么端方如玉的公子,是什么文采斐然的栋梁,只要一沾染上求而不得的嫉恨,便统统变成另一幅模样。
此时的李现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左臂很痛,但并没有阻挡他的脚步,他挣扎着站起来,想要往外走。
他要走出去,他要去找时雨,康佳王府的人关不住他,时雨是他的,谁都抢不走!
——
李现之忍着疼,双目通红的走向房门时,突听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滚开,滚开!”是时云的声音。
今日才回国子监的世子听了阿姐出事之后,便连夜赶回来了,回来了之后直奔关押李现之的地方而来。
屋外的两个私兵哪敢拦未来世子?且里面的人也是真该死,所以他们象征性的拦了两下,便让开了门。
门一打开,门内的李现之和门外的时云骤然撞上了视线。
两人都与平时完全不同。
原先如山中云鹤的李家大公子此刻形容狼狈,发鬓散乱神色狰狞,手臂带伤,原先清辉皎月的康佳王府世子此时面色涨红,咬牙切齿,手里攥着一根粗木棍,显然是早已准备好了。
木门一开,双方目光一对上,时云一棍子便砸下来了,李现之本能地向后一躲,木棍砸上了他的肩膀。
他的手臂本就有伤,被这样一砸,顿时痛的跌倒在地,他跌在地上,时云站着,便如同乱棍打狗一般方便,李现之难以躲避,只得怒吼道:“时二公子,你竟敢——”
李现之话还没说完,便听时云怒极反笑,声线极恨、切齿道:“我有何不敢?李现之,你这个废物,我今日便要断你一条腿!”
时云说要断一条腿,便真的奔着李现之的一条腿重重打下去!
他有何不敢!
他是康佳王府世子,父族强大,母族兴旺,他个人又前途无量,此次又是李现之做了错事,他盛怒之下,替时雨出头,亲自动手断李现之一条腿,于情于理都说的过去,纵是李现之亲父在此,也不可能将他如何!
李现之被木棍狠狠砸在腿上,几乎听见了“咔嚓”一声响,不知是自己的腿,还是时云手中的木棍传出来的,他只觉得一阵剧痛袭来,他的所有仪态都维持不住了,躺在地上翻滚哀嚎,喊道:“时云,时雨只能嫁我,她名声已毁,不管你愿不愿意,她只能嫁我!”
时云的眼也开始泛红,肩膀都开始颤栗。
因为愤怒。
他的阿姐,他最好的阿姐,应当把所有的美好都留给他,那都是他的,是在他面前一点一点,一年一年长起来的!他一个指头都舍不得碰,竟叫李现之这个卑劣的小人染指了!
时云“砰砰”甩下几棍子,劈头盖脸一顿打,将李现之打的头破血流,活生生砸晕过去后,时云才终于觉出来两分痛快。
而躺在地上的李现之今日一共遭了两顿打,一顿来自隐于暗处的陆无为,一顿来自立于明处的时云,偏生他们三人谁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他们仨之间唯一的牵扯,便只有一个同样不明真相的时雨。
有时候,命运的流转让人惊叹不已。
——
待到李现之的腿确定断掉了之后,时云扔下血迹斑斑的棍子,转而满脸怒气的快步出了厢房。
因走的过快,跨门槛的时候竟还被绊了一下,一旁的私兵伸手去搀扶,被时云重重甩开。
“一群废物!”时云似是在骂这守门的,又似是在骂今夜跟随时雨出门的私兵,也似是在骂什么都没能阻止的他自己。
一旁的私兵不敢拦着,时云则一路怒气冲冲的去了云中阁。
云中阁今夜灯火通明。
时雨回来时是一副被惊吓过度、魂不守舍的模样,由着丫鬟们服侍着沐浴更衣后,早早地便上了床榻昏睡了。
今日的事情带给她的冲击太大了,她像是个在下雨天被人踢了几脚的可怜小狗狗,毛发乱糟糟,浑身湿淋淋,只有绵软软的被窝能给她一点温暖。
这小郡主自我疗伤的方式便是睡觉,不管是天大的事情,只要让她睡上一觉,第二天都会好上不少,再苦再难的事情,她都会忘掉一些。
时雨的习惯,旁的人都知晓,所以其余的丫鬟们都老老实实的守在外间,没有进去。
而时云进入云中阁的时候,却又停住了脚步,只站在外间看。
他不能夜闯进去,之前他敢闯时雨的厢房,是因为那时是白日,且董侧妃还不在府内,他敢进,但现在是晚上,董侧妃还在与李家的李老夫人在府中互相商讨,他若是做出来什么不合理的举动,被董侧妃知道,董侧妃再深挖一下,挖出来点不得了的——
董侧妃是不可能接受他与时雨在一起的。
在董侧妃的设想里,时雨可以随意嫁给旁人,因为时雨不是她的女儿,也不会左右董家的一切,董侧妃对她够好,却从不上心,就像是对待一个宠物一样,什么都给,但从不给真心,因此,也不会对时雨有任何要求。
但他不一样,他必须娶董家女为妻,将康佳王府与董氏绑的更深,借由他,将日薄西山的董家再努力向上提一提。
况且,若是他与时雨在一起,那时雨的身世便隐藏不住了,此等要命的事情,必须死死摁住。
他胡作非为的事情,传进董侧妃的耳朵里,他还会是董侧妃的好儿子,因为董侧妃只有他一个儿子,但是到时候时雨一定会死,死的悄无声息。
所以时云站在了云中阁,没有进去。
他安静的像是一尊雕塑,立在一颗树旁,直到片刻之后,他深吸一口气,掩盖住了面上的嫉妒与贪欲,自己一个人走向书房。
他需要冷静一下,然后再去与董侧妃谈话,向董侧妃认错——今晚他太冲动了,李现之被他打的太惨,董侧妃见了会不高兴。
当然,董侧妃不高兴,并不是因为他将李现之打的很惨,而是因为他自己亲自动了手。
按着董侧妃对他的多年教导,他今日应当彬彬有礼,化干戈为玉帛,然后过了今日,又或许是过几个月,挑一个日子,直接将李现之弄死,这才是董侧妃想看到的。
而不是像一个愚蠢的稚童一般拎着棍子打人。
董侧妃不喜欢看见他失态的样子,他要永远冷静,永远温和,永远胜券在握。
永远,胜券在握。
片刻后,时云最后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云中阁。
云中阁上的檐瓦是由琉璃瓦铺制的,光芒一照,便闪出凌凌的光,很美。
他的阿姐就在这里。
时云忍不住捏了一下袖口,那里藏着一只绫罗丝袜,他摸到那柔软的罗袜,胸腔内翻涌的欲念被短暂的抚平。
下一瞬,时云转身离开。
他回了书房。
而此时,在康佳王府内,董侧妃与李老夫人终于将所有事情都商量完毕了。
时雨与李现之的婚约彻底作废,李老夫人会给在隔壁东津首郡的李老大人写信,让李现之直接投到东津清河城去,在李老大人的手底下找个官做,五年内,不准回京城,否则,便要受到康佳王府与董氏的打压。
至于李现之先在小巷里被打断了一只手,中途又被时云打了一顿的事情,李老夫人根本就没提——有什么脸面提?本就是她儿子的错。
而且,李老夫人不是那种拼死护儿的人,她甚至都隐隐有些厌烦李老大人留下的血脉,所以对李现之也没那么维护。
而董侧妃对李老夫人的处置方式颇为满意,二人又谈了几句后,董侧妃便叫人将李现之抬出来了。
李现之被抬出来的时候还是昏迷着的,满身都是血,李老夫人淡淡的看了一眼,便叫奴仆将人带走了,一句话都没多问过。
自李老夫人离去之后,这件事才算是落下帷幕。
而时雨到了第二日,悠悠转醒,抱着被子发了一会儿的呆后,才慢腾腾的爬起来。
小郡主柔软顺亮的头发睡的蓬松,发丝膨起来,凌乱的裹着她白皙透亮的脸,她先是坐了一会儿,然后才唤丫鬟进来,询问丫鬟昨晚到底如何处置的。
玉兰进来后,一边给时雨倒了一杯热茶,一边将昨夜的事情都学了一遍,从时云打人,说到李家接人。
董侧妃处理完事情后直接就走了,甚至都没见时雨一面,她是不想见时雨,时云也连夜回了国子监,他是不敢见时雨。
这两人走了之后,便由玉兰与时雨讲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处理的。
“侧妃说,李大公子被安置到了清河,五年内不得回京,他还伤了身子,日后可能会伤及根本。”玉兰拍着时雨的背,轻声细语的安抚道:“别说五年了,就是十年,他也不敢再来找郡主麻烦了。”
这已经算很好了,毕竟是李家的大公子,与康佳王府算是势均力敌,总不能真的弄死人家。
时雨蔫儿蔫儿的裹着被子,垂着眸点头。
而一旁的玉兰则安抚时雨道:“郡主不必太难过,世子说了,月底挑个日子,陪您出去游玩儿一趟,散散心。”
时雨根本没听时云如何,只道:“给我挑身男装,我要出门。”
李现之的事情给了她一些冲击,但也并不太大,因为上辈子她就知道了李现之是个不能嫁的,只是没想到会这般疯魔而已。
分明上辈子李现之都不喜欢她的,也不知道这辈子发什么疯,竟还非要娶她,最后搞出如此局面。
一念至此,时雨便想,她若是能活下来,回头一定要再想办法给李现之添点麻烦。
狗男人,就该去死!
而现在她顾不上了,她没多少时间伤春悲秋了。
死亡的压迫依旧悬在她的头顶上,她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她要去找陆无为。
玉兰听了此话,迟疑了一瞬,一句“郡主应好生歇息”还是没说出来,而是顺从的去拿了男装。
董侧妃不在,整个府内都没什么人能管得住时雨。
时雨还是带着之前带着的那一个小厮离了府——按理来说,她昨日经了那些事情,是该多带点人的,但她不敢带别的人,府里的人都是侧妃的人,她宁艰难一点,只他们两个人去找陆无为,也不能让侧妃知道她的行踪。
公子苑已经查封了,她没旁的去处找陆无为,迟疑了一下后,她去了小云村。
小云村里,陆无为也不在。
哪儿哪儿都不在,她也不好跑到北典府司去找人,时雨想了想,又去找了赵万琴,让她的手帕交跟着打听一下。
时雨与赵万琴约在了一间小茶馆里,两人饮着包厢里的茶,等信儿回来。
茶香袅袅,水雾霭霭。
北典府司的事情,本就是极难打听的,但是好巧不巧,赵万琴的亲哥哥便是在刑部内当差的,与北典府司的一位千户交情甚好,所以轻而易举便问到了。
这也是为什么之前时雨一直让赵万琴替她去查陆无为的原因,赵万琴虽然什么都不懂,但是赵万琴的亲兄颇有点本事,找一个人不是问题。
“你说的那个陆无为,他进北典府司的牢狱里了,昨日便进去了,算算时间,现在已经进去一整夜了!”
赵万琴得了信儿,便颠儿颠儿的替时雨问过,又颠儿颠儿的回来告知她,至于昨夜后来在康佳王府里发生的事情,赵万琴一概没问,只当自己不知道。
就像是时雨会保护她脆弱的自尊一样,她也不会去揭好姐妹的伤疤,她们都小心翼翼的保护对方。
时雨悚然一惊:“为什么进牢狱?怎么才能把他捞出来?”
赵万琴掰着手指头比划了一下,说:“我哥说了,要这个数。”
时雨眼睛都亮了,当即一拍桌子,喊道:“我出,我卖宅子出,不够的你给我垫上。”
这不是献殷勤的大好机会?这恩一施下来,陆无为以后还好意思砍她吗?
她这小命稳了呀!
赵万琴缓缓挑眉。
您又开始掏姐妹钱袋子养男人了是吗?
第29章 她太爱我了之甜甜的恋爱
北典府司诏狱内, 正午时分。
诏狱是没有时间的,这里永远阴冷潮湿,不见天日,纵然外面阳光灿烂, 也透不进来半丝。
审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刑具一样排着一样, 皮肉被沿着纹理与肌肉的轮廓切割,痛楚与鲜血一起喷涌颤抖,审讯的北典府司校尉手里拿着各种刑具,声线平缓的逼问:“你向谁泄露了北典府司的行动消息?”
陆无为被吊在刑架上,没有回应。
袁散的人进入这间牢狱之后, 便一直百般审讯他。
一问上询, 陆无为基本便能断定,是袁散捏造出了罪名,想要冤死他。
但是他不明白, 他与袁散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袁散为何非要搞死他?
他们之间甚至连一点案子的交集都没有, 权力争端更不必说, 他只是一个小旗,远远够不到百户的边儿去,什么样的争端,能落到他头上来?
他想不通, 便一直不发一言,因为他知道, 他在诏狱里说的每一句话, 都可能被人用各种角度曲解。
袁散用重刑逼他开口,他以血肉对抗, 一场无声的角力悄然而至。
审讯已经过了一夜,他一旦痛晕,便会被盐水和辣椒水灌面,活生生将他灌醒,然后继续审讯。
人的影子被火把的光照得摇晃,拉长,各式各样的刑具在火光下泛着金属的锐利光泽,血珠在刑具上走过,砸在地面上,渐渐融入地面。
北典府司诏狱的地面是平整的青石板,但常年被血迹浸染,透着一种血甜气与土腥气混合在一起的潮湿腐烂的味道。
被邢审的人依旧不言语,如同最开始一般,但审讯的人却已经开始烦躁了。
——
在北典府司内,百户及百户以上都有一个独立的书房,用以处理公事。
书房内迎面就是一张书案,袁散坐于案后,左右两侧都是宽大的书柜,上面放着卷宗,书案上放着一杯浓茶,本是提神用的,现下那浓茶都被一杯又一杯的冲,活生生泡淡了,尝的袁散舌根上一股苦味儿。
袁散在办公书房内熬了一晚,一颗心越熬越沉,靠在椅上,盯着面前的卷宗看时,他脑子里一会儿闪过时云的脸,一会儿闪过陆无为的脸。
时云之前约他去酒楼吃饭,言谈间都是暗示,若是他帮着时云办成这件事,时云会给他足够多的好处——他为北典府司的人,官职升迁虽然不归三省六部调遣,但是他的其他家人却是用得上的。
袁散现在还记得酒楼里面氤氲的酒气和时云温和的面容,周遭美人如云,脚下权路通天,仿佛一切唾手可得。
但是转瞬间,他又记起了陆无为那双眼,隔着一个铁栏杆,幽幽的落到他身上。
像是狡诈凶狠,却又有足够耐心的狼,陆无为不死,迟早有一天,要撕咬掉他身上所有的血肉。
袁散打了个寒颤。
在北典府司诏狱内,被活生生挫了一整个晚上,陆无为竟然一声都不吭。
如此硬的骨头,在北典府司里都少见。
最关键的是,陈百户快回来了。
若是叫陈百户将人救出去了,日后,袁散就要多一个生死仇敌了。
袁散一念至此,转而唤来了手底下的小旗,问道:“陈百户回来了吗?”
小旗抱拳道:“回禀大人,陈百户还未曾回来。”
袁散的眼眸里闪过几分狠辣,道:“既如此,弄死吧。”
人已经得罪了,罪名也扣上了,早就没有回头路了,大不了得罪一个陈百户。
下面的小旗应了一声“是”,转而出了书房,下向诏狱。
这天底下,各处都有各处的阴私,北典府司见过的血更多,手段更残暴些而已。
其实这个道理在全天下都是互通的,谁都不想做被人欺负的那个,所以为了保证自己不被欺负,只能对旁人下手更狠,否则,死的就是自己。
袁散想,陆无为啊陆无为,要怪,就怪你惹了康佳王府的世子吧。
下辈子眼睛擦亮点。
——
袁散手下的小旗走入诏狱时,陆无为已经意识模糊了。
他受了太多的刑罚,浑身没有一处好皮,再折腾下去,就离死不远了。
但是陆无为一直咬牙撑着。
他在等他的顶头上司来捞他。
他是被陈亦一手提拔上来的,当初他还在走镖的时候,便是陈亦把他带出来的,陈亦为了提拔他,花了不少力气,想要将他带出来做心腹。
他有价值。
陈亦不会放弃他的。
而这时候,诏狱外终于传出来了脚步声。
陆无为费力的从刑架上抬起头,遥遥的望向来处。
走来的并非是陈亦的人,而是袁散手底下的小旗。
那小旗远远走来,看都不看陆无为一眼,只向一旁的负责审讯的小旗望了望,然后在脖子上以手刀比过。
陆无为骤然一凛。
这是要直接杀了他。
敲不开他的嘴,干脆在审讯的时候下重手,直接将他弄死,然后对外说成在审讯过程中死亡——北典府司内刑罚极重,在审讯过程中弄死人很正常。
就算是旁的人知道袁散肯定居心不良故意弄死他,但是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就疑罪从无。
到时候,陈亦会为了他与袁散彻底结成死仇吗?
陈亦愿不愿意,陆无为不知道,他只知道,陈亦现在靠不住了,他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他就真要死了。
他死了之后,就算是陈亦愿意跟袁散结成死仇又有什么用?他已经死了!
而陆无为意识到他的死期到了的同时,牢狱里的他人也明白时候到了。
审讯他的人都是袁散的人,原先一共有三个,现在得了令后,有两个便出去清扫四周痕迹、顺带左右侦查,看看有没有人路过、探听消息,只剩下一个负责处理掉陆无为。
杀一个重伤的陆无为,很轻松。
昏暗的牢狱里,唯独留下来的那一个锦衣卫从袖口里掏出了毒,准备给陆无为喂下去。
陆无为被束在刑架上,根本没力气躲避,只是在对方喂药之前,低声道了一句:“我有五百两银票,买我一条命,你就当我死了,送我尸身去乱葬岗,可好?”
要给他喂药的锦衣卫顿了顿手。
锦衣卫校尉的月钱一个月只有二两,五百两银票,冒一次险,似乎挺值当。
“我以后不再入京城,今晚就走。”陆无为见他心动,便又道:“我只是个小人物,不知搅和进什么事情,才会遭灾,今夜之后,我是绝不会再回来的,我会老老实实当个死人,你看在过去情谊饶我一命,可好?”
那锦衣卫越发犹豫。
他们之间其实没什么情谊,只是同在北典府司做活儿,偶尔互相瞧见对方罢了,在今天之前,他们甚至都没说过话。
但是,五百两——
下手的锦衣卫迟疑了两瞬,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将手里的药,塞向陆无为的唇瓣里。
“袁百户要见尸。”袁散手下的锦衣卫道:“你逃不过他的眼。”
他虽然贪,但是不想冒风险,否则今日死在这的就要加他一个。
说话间,那锦衣卫掐住了陆无为的下颌,用力掰颌骨。
陆无为当然不肯张口,他求生欲望极强,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也不肯认命。
“别反抗了。”负责灭口的锦衣卫竟没有掰开他的下颌,一时有些恼怒,冷声道:“你还能逃出去吗?实话告诉你,陈百户现在不在北典府司内,还在外面出公干,远水解不了近渴,没人救得了你。”
说话间,锦衣卫照着他的下颌来了一拳。
陆无为被打的头脑歪向一旁去,依旧不肯张口。
铁钳一般的力道不断地打在他的面颊上,逼迫他张口,陆无为闭着眼,心却渐渐沉到沼泽以下,他的头脑越发昏沉,因为面部被打,耳廓开始嗡嗡的响,四周的声音都听不清晰,人也像是随时都能就这样死过去。
他的天地间似乎都在旋转,感官一阵酥麻,疼痛渐渐麻木,他似是站在了深渊边缘,只要他向后退一步,再退一步,就会掉下去。
掉下去吧。
深渊里的浓雾翻滚,像是有厉鬼在嚎叫,触手黏腻的翻滚,在他的耳畔一遍又一遍的诉说。
掉下去吧。
掉下去。
下去。
去。
他可能要死在这了。
陆无为想。
他很不甘心。
他有野心,想做官,想当人上人,想有一个坦荡明亮的前途,想要很多很多,但他一切还没开始。
他还什么都没看见过。
陆无为的眼前开始浮现出他的老父,现下也不知如何,他回不去了,老父若是死了,不知邻居能不能安置好,他没什么朋友,只有几个嘴欠的同僚,不知他们会不会受他牵连,他至死都不知道袁散为何要杀他,还有——
还有时雨。
兴许是真的快死了,陆无为的记忆开始往回拨动,像是回到了第一次见时雨的时候。
那天,公子苑里很多人,恩客要他舞剑,他随手挽了个剑花,恩客顶着一张油腻腻的脸过来想占他便宜,他像是身处一个吵闹的大缸里一般,四处都是回音,震的他脑袋发疼。
然后他瞧见了一个清雅活泼的姑娘,穿着一身男子书生袍,一路跑过来,跑到他面前,一双看着他的眼像是会发亮,做事肆意妄为,瞧着分外出格,一开口比谁都吵闹,一张小嘴儿说个没完,但是他一点都不觉得吵。
不管她说什么,他总是能第一时间听见。
那些羞人的,害臊的话,他每一句都记得。
那天,在那个宅子里,时雨问他喜不喜欢的时候,他没看时雨,但眼角余光却将她的衣摆描摹过了许多遍。
陆无为在那一刻,突然想,时雨不想嫁他也好。
他连着诏狱都出不去,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稀里糊涂的一个蠢货,时雨不想嫁他,是最好的。
他死在这里,估计时雨也不会知道,省的她以后还要忘,倒也算好。
也算好。
陆无为渐渐闭上了眼。
他似乎是真的要死了,眼前竟出现了幻觉,他瞧见诏狱那头、幽深的牢道里快步跑过来了个姑娘。
姑娘穿着一身烟粉色鎏金外搭薄纱的长裙,发鬓挽成落雨鬓,上簪了一根金翅蝴蝶簪,手中提着一盏四角小宫灯,宫灯的光映着她光洁的下颌和粉嫩的唇,她一跑起来,那光便在她的面上晃,从她挺翘的鼻梁,晃到她急的翻红的眼。
陆无为瞧见她跑过来,命人打开牢狱的门,她扑到他面前,宫灯被扔到了地上,她扑过来,站在他面前,裙尾摇曳如仙子落尘,昂着头看他,他面上的血滴落,“啪嗒”一下落到她白嫩嫩的脸蛋上。
玉一样的人儿,被这一抹猩红染上,格外刺目——像是陆无为的某种隐秘的欲.望,在这一刻,随着那一滴血一起,拼命地染上她。
染上她,灌满她,逼哭她。
他的花枝,他的小猫,他的时雨。
她似是被吓到了,怔愣了片刻后,终于艰难的和他挤出了一丝笑,柔着声音与他道:“别怕,我带你出去。”
陆无为在听见她的声音的时候,紧绷着的弦终于松开,一垂首,骤然昏死。
——
时雨来之前,想过陆无为会很惨,却没想到竟然这般惨。
她以为被捉下牢狱,可能会被打板子之类的,却没想到,陆无为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块好皮了,整个人都血淋淋的。
这可不只是打板子。
她看着都觉得眼前发晕,光是这血腥气都让她窒息。
也不知道上辈子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她一念间,便赶忙让一旁的锦衣卫放人——她今日花了一笔大价钱,把康佳王府给她留的嫁妆都动了,又有赵万琴和赵万琴的哥哥在其中牵桥搭线,才说动了一位千户,替她办事。
这位千户收了她的钱,保证将陆无为给带出来。
袁散手下的锦衣卫瞧见了,唇瓣颤动了两下,最终也没敢说话。
来要人的是一位千户,比他们袁大人还要高两阶,他哪敢拦着?
时雨顺利的将陆无为带出来,随着那位千户,一路出了北典府司,别说袁散的锦衣卫了,就连袁散本人,听闻了这件事,也没敢追出来拦着。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是北典府司这种地方?袁散也只能硬咬着牙忍着。
但是这件事儿被他办砸了,可怎么办?
——
时雨带着陆无为从北典府司出来、上马车离开的时候,正是午时末。
头顶上的大太阳烈烈的晒着,晒得时雨发昏,她感觉自己像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后又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这北典府司诏狱,当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小厮驾着马车,带着时雨和陆无为重新回到了桃花巷的那处宅院中。
之前时雨购置下这里的时候,就是为了金屋藏娇,现在还真藏起来了,陆无为本人疲惫不堪,时雨赶忙请了大夫。
大夫替陆无为诊治了一番后,开出了不少药来,熬煮的药还颇少,最多的是金疮药,因为陆无为身上几乎都是外伤。
时雨为了让陆无为时刻记得自己的恩情,还亲手帮陆无为上药。
当时他们身处厢房里,陆无为躺在窗边的矮榻上,时雨亲手扒他的衣裳,准备给他上药。
厢房很大,陈设颇为考究,一旁的桌上点着熏香,用以安神、驱血腥气,厢房的窗户开着,夏日的阳光与微风一起落进来。
挺拔高大的男子躺在矮榻上,任人施为。
陆无为的衣裳都被血浸过,后变得干硬,还被抽破了,看上去格外狼狈,时雨脱下他中衣时,陆无为便醒来了,睁开一双瑞凤眼,躺在矮榻上,定定的望着时雨看。
方才大夫诊治的时候他便醒来了,本以为时雨会让小厮给他上药,没想到这小姑娘竟然自己亲自上手。
到底是未婚男女,纵然是纵然是时雨对他一往情深,也不当如此。
时雨当时正在解衣裳,一抬头冷不丁对上了陆无为的眼,她惊了一瞬,随即便惊喜的笑弯了眼,道:“陆无为,你醒啦?别动,我给你涂药。”
陆无为垂眸扫了一眼他血淋淋的伤,过了几个瞬息,才低声问:“不怕吗?”
这么多的血。
他还记得当时时雨在公子苑,见了几个死人,吓的差点儿没晕过去的样子。
“我怎么会怕呢?”时雨从来不怕死人,她只怕自己死,眼下陆无为这般问,她赶忙说道:“我只会心疼哥哥。”
陆无为喉头上下一滚,用一种时雨看不懂的深邃目光定定的盯着她看了两个瞬息,在对上她那亮晶晶的眼眸的时候,又刹那间的挪开。
他每每在这种时候,都不敢看她,只会在心里念上一句“不知廉耻”。
“陆无为,知道我为你花了多少银子吧?你日后可要回报与我。”
时雨瞧见他转着脸不理人,便夹带私货,偷偷灌输道:“日后要记我的恩,听我的话。”
不要再杀你的救命恩人啦!
说话间,时雨撕开了他的衣裳,又开始扒裤子。
“别动。”陆无为闭着眼,眉头深蹙着,似是有些难堪,咬牙切齿道:“让小厮来。”
他被人邢审一晚上都不会认输,到了时雨这里,片刻都坚持不住——他若是不喊停,时雨是真会将他扒光的。
“小厮熬药呢,我先给你上一点药。”时雨有些不满意,但也没有强迫扒他裤子,只是先挖了一团药,将陆无为胸口处的伤口糊上,一边糊上,一边道:“刚才我说的话你有没有听到?你要报答我,要听我的话!”
倒在床榻间的陆无为闭着眼,忍受着那只手在他胸口处涂药,顺滑的药膏将刺痛的伤口都糊住,带来一种微凉的舒适感,药膏里似是混了麻醉散,伤口泛起阵阵麻意,不疼了。
身子是不疼了,耳朵却片刻都没歇息下来。
给他涂药的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文静”,她长了嘴,就是要说的,一天要说八百句话,从去公子苑找人,说到去小云村找他,后又说自己是如何卖掉了嫁妆,拜托旁人来救他的,说着说着还要骂一骂他。
“就知道四处惹事,得罪人,瞧瞧,进牢狱了吧?”
“你可有问是为什么?你以后还会回锦衣卫吗?若是还回去,岂不是又要被抓啦?”
“我可没有那么多嫁妆再救你一次了。”
“陆无为,有没有听见我说话?你再不回应我我就扒你裤子了!”
“我救了你的命,你就半点表示都没有吗?这样,你答应我件事,行不行?”
“这件事不难做啦,我暂时不跟你说是什么,你以后就知道了,好不好?”
听见这些熟悉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只觉得一股奇异的力量又在他体内游走,充沛的、甜滋滋的橘子汁儿充盈了他的血肉,让他枯死的老木焕出新生,他要微微抿紧唇瓣,才能克制住回应她的冲动。
小女儿家也不知羞臊,竟然能光明正大的与他讨论这些,话里话外都挟恩图报,几次三番提起“嫁妆”,又想扒他裤子,还说叫他答应一件事,却又不肯说是什么无外乎便是想叫他娶她而已。
真是——不知廉耻。
陆无为转过了头,面向床榻间向墙面的那一边,过了片刻,才低低的“嗯”了一声。
罢了,她既然这么想要嫁,便先应了她吧。
省得她一直吵闹个没完。
——
果真,陆无为“嗯”了一声之后,把时雨给高兴坏了,她高兴地都要蹦起来了,一连气的在他身边追问:“当真?你以后当真都听我的话?陆无为,你说了可不能不算话啊,要不我们立个字据吧?”
陆无为闭了眼,没看她,只在她兴奋地去找笔墨的时候,开口道:“我一诺千金。”
他既许了,便绝不会反悔。
时雨既先选了他,那他也不会叫她后悔。
待到他日后飞黄腾达,定会给她最好的,他没有飞黄腾达,也会尽力给她最好的。
陆无为一念至此,抬起眼眸来瞧了一眼时雨。
时雨还处在兴奋中,满脑子都是“小命保住了”。
瞧瞧她这一手雪中送炭,谁瞧了不喊一声“厉害”?之前那么难搞的陆无为,现在都肯答应她一件事了!
时雨已经想好了,以后陆无为杀上康佳王府,她就要求陆无为不能杀她!
她小命苟住了!
时雨一念至此,复而冲陆无为甜滋滋的笑道:“陆哥哥,你真好。”
陆无为不动声色的转过了头,唇瓣却微微勾起。
这个女人太喜欢他了,一点都不懂克制。
真是粘人的小笨猫。
第30章 吃多少都不满足
夏日午后, 桃花巷。
小厮已经替陆无为重新上过药了,夏日天热,他身上处处是伤,便不必穿衣, 只用绑带束住伤口, 又盖了一层夏日棉纱薄被, 堪堪遮住腰,陆无为靠在矮榻旁边用中药,时雨则被陆无为赶出了厢房里。
她只要在厢房里,便会凑到陆无为旁边问这个问那个,偶尔还会伸出手来帮他弄药膏, 或者弄绑带, 那纤细柔软的指甲在他身上戳来戳去,比北典府司的酷刑还要磨人。
陆无为被她戳的浑身发硬,时雨偏生还在旁边一脸惊讶的问:“陆哥哥, 你这被子底下藏了什么,怎么还顶起来了?”
陆无为一时羞恼, 当场将人赶出去了。
时雨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惹了陆无为恼火, 这人平素瞧着没脾气似的,只冷着一张脸不说话,但突然间又变得凶巴巴的,硬生生将她赶出门去了。
赶就赶, 她还不愿意伺候呢!
她反正目的达到了,便站在厢房外, 跟陆无为道别。
“我要先回去啦。”她透过一个窗户, 望着厢房里面,与靠在矮榻上的陆无为道:“小厮留在这, 让他照顾你。”
说话间,时雨看向厢房窗旁。
当时正是午后申时,夏日的大阳燥热,晒得院里的树木叶片微微蜷缩,夏蝉伏于枝丫间吱吱而鸣,她抬眸望过去,就能看见陆无为。
陆无为上半身缠满了雪白的绑带,从绷带的缝隙中,能窥探到一丝泛着蜜色的肌肤,他听见了时雨的话,也不看她,只低低的“嗯”了一声。
他生的极好,窗内的半张侧脸棱角分明,微风拂过他的发丝,他也不动,虽然满身伤痕,但躺靠在矮榻上的金丝靠枕上时,依旧是一副冷淡沉稳的模样,好似不管时雨此刻说什么,他都只会“嗯”一声。
只等时雨转过身,都走出好远了,陆无为才抬眸过去看她。
小姑娘生的纤细,腰间只有细细一抹,一只手便能握过来,肩脊薄的像是柳叶枝,走起路来,裙摆一晃一晃的,陆无为瞧着她,便想,她的家人一定极宠爱她,才养成她这般活泼恣意的性子,旁的大家闺秀,哪有这么多银钱为他通路,又怎么可能有胆子掺和他的事情?
他又想起了时雨方才为他包扎的时候。
她的手指那样轻,那样柔,在他的身上乱戳时,粉嫩的唇瓣一直一张一合的说话,那唇瓣亮晶晶的,说话时嫩红的舌尖若隐若现,让陆无为想起了那次在马车内时的那个吻。
唇瓣香甜柔软,掐她的腰时,她会嘤嘤的哼叫起来,胆子小极了,眼圈会红,含着泪,可怜巴巴的看着人。
她身娇体软,人又金贵,只要碰到她,她就会给出各种让陆无为感到奇异的、从未见过的反应,捏她的腿骨,她整个人都会打颤,像是被剥光了的美味羊羔,咩咩的与他求饶。
这样的美人,无论吃到多少,都是不满足的,要从里到外,一遍又一遍,吃到她含泪呜咽,趴在他肩头哭为止。
让她那张小嘴儿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光是这样想一想,陆无为都觉得心中餍足,但压在最深处的欲却越发翻涌。
衔枝头花瓣,醉一场风月。
他深吸一口气,将薄被扯了扯,掩盖住了他的腰腹,只靠坐在原处,慢慢的想这次的事情。
他还是想不通,但是没关系,他活下来了。
他活下来,迟早会知道的。
陆无为缓缓闭上了眼。
他这个人功利至极蝇营狗苟,平素旁人不来招惹他,他都要算计着,看能踩着谁爬上去,现下袁散刀都驾到了他脖子上,他怎么可能让袁散活着?
只是该如何做,还要慢慢等。
等他的伤养好,等陈百户的人来找他,等袁散沉不住气,第二次出手。
他现在要等。
陆无为长长出了一口气,不再靠坐,而是慢慢的躺在了矮榻上。
他躺下后,矮榻落进来的阳光正好落在他的面上,懒洋洋的,带着人间的明媚的气息,鲜活的,充沛的,让人心旷神怡的味道。
他又想起了时雨之前问他,喜不喜爱这里。
他怎么能不喜爱呢?从屋院到人,每一处,都让他如此——喜爱。
烈夏的灼热阳光下,陆无为沉沉的陷入了一场美梦里。
——
酉时中,时雨回了康佳王府内。
现下陆无为一个心腹大患被她稳住了,时雨顿觉浑身舒畅,原先压在胸口上的巨石都挪开了,她仿佛都看到了她坦荡美好的一生。
活到九十九!
她喜气洋洋的回了康佳王府,前脚才刚回来,后脚便听说时云从国子监回来了,在竹书院大发雷霆,不知因为何事,竟还罚了两个护卫。
时雨听得讶异——时云一共就四个贴身护卫,都是董侧妃找给他的,自小陪他一起长到大,全都是忠心耿耿的死卫,这贴身护卫竟都被罚了,也不知时云是被谁惹得这般恼怒。
“去叫小厨房,做一碗碎冰青梅汁送过去。”时雨想了想,道:“给他败败火。”
丫鬟应声而下,时雨一个人闲来无趣,本欲去库房转悠一圈,弄点银子出来,日后做她的傍身物,但她前脚刚去,花园都未走过呢,后脚便被玉兰找到了,听闻有客来访,是顾府来人,专门来拜访她。
“顾府?”时雨颇有些诧异:“兵部侍郎家的顾府?”
她对这个顾府还真有点印象,那位跟李现之写信的顾大姑娘,便是顾府的女儿,算起来,她与那位顾青萍、顾大姑娘虽然还未曾单独对峙、亦或者见过面,但是也算是有一些暗潮汹涌,应当算不上是什么可拜访的人。
虽然后来,她未曾与顾青萍发难过,但是因着那封信的事,也当算是结了仇,她想不出顾青萍来寻她做什么。
“回郡主的话,是兵部侍郎顾府。”
花园林荫小道上,玉兰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连襟裙,规规矩矩的站在时雨面前,道:“顾府的人未曾递拜帖,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顾家的大公子,顾小将军,现下正在漠北从军,任正六品昭武校尉,与咱们王爷有些旧情,持王爷旧物而来,门房便未曾敢拦。”
“另一个是顾家的顾大姑娘,来时戴着兜帽,也不言语,只说要见郡主,管家嬷嬷便先将人引到了前厅饮茶,叫奴婢来寻您。”
玉兰道。
管家嬷嬷的意思时雨懂,若是随意来了两个人,不递拜帖,要直接拜见,那回绝了无碍,左右是他们无礼在先,这康佳王府也不是谁都能进的,但是这位顾小将军持了康佳王旧物而来,那便不能交恶了,她最好还是出去见一见,问问对方是为何而来。
时雨便点头,道:“去瞧瞧吧。”
左右是在她康佳王府,理也在她这边,难不成还能被顾府的人欺了去?
玉兰低声应了一声后,便转而走在前头领路,时雨提裙行在后面。
——
与此同时,前厅内。
顾青萍与顾家大公子顾纵行坐在前厅里等。
前厅宽敞明亮,入门便是一个花拱门外间,行过月亮门珠帘隔断,后面便是前厅,前厅内最左和最右的都是两面窗户,一排排开着,阳光洒在室内,窗边摆着瓷釉花瓶和新鲜的花枝,地面石缝整洁干净,左右两边都是待客椅。
前厅里留了两个丫鬟伺候,端上了新鲜的瓜果蔬菜和茶盏。
顾青萍与顾纵行两人坐在椅子上,前者脸色苍白,坐在椅子上分外不安。
较之前些日子,整个人又瘦了一圈——顾青萍本就是个羸弱的姑娘,现在竟显得有几分瘦骨伶仃的模样了,像是一堆骨架撑起了衣裳,随时都能晕过去似的。
她坐在座位上,腰背弓着,惶惶然的坐着,偶尔看一眼旁边的哥哥,然后继续垂下头,不知在想什么,越想脸色越白。
坐在一旁的顾纵行瞧见顾青萍的模样,心头便又急又气。
顾纵行虽是顾青萍的哥哥,却是与顾青萍完全不同的性子。
顾青萍胆小怯懦,自怨自艾,顾纵行却是恣意妄为、锐气正盛的少年郎。
顾纵行是个在边关从军的少年将军,十六从军,现下十九,只比时雨长一岁,满身血气,正是鲁莽冲动的年纪,满身锐气直逼人眼,生的颇为俊朗,眉目满是蓬勃的少年气,他归朝的时候,打马依斜桥,满楼红袖招。
因此,顾纵行现下只要瞧见顾青萍一眼,便觉得心口堵上三分。
他前段时间才刚回京城,不过几日而已,一回来,便听闻自家妹子与已有婚约的男子暗里勾连,不管他怎的问,顾青萍都不肯与他说实话,他只得去自己向旁人询问、拼凑。
他拼凑出了一个简单的故事轮廓,大概便是顾青萍喜爱李现之,但碍于李现之已有婚约,所以自己写了封情书消遣,日日只给自己看,结果不知怎的,这封情书被李现之的未婚妻拿到了手,导致人家未婚夫妻解了婚约。
这件事顾青萍有错处,所以顾纵行也没办法和旁的人发火,只能回去安抚自家妹妹。
李现之现下如何,顾纵行不知道,他本是想带着他妹妹去一趟东津外族家逼祸的,偏生他这妹妹犯起了轴劲儿,这件事便过不去了,日日被此消磨,做梦时,都在梦中被骂。
纵然这位安平郡主从来没有来找过顾青萍的麻烦,但顾青萍自己依旧过不去那道坎儿,她本就病弱,现在几乎活生生被这件事消磨死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