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枕间怜娇
眼看着自家妹妹要被逼死了, 顾纵行也着急,他反复询问顾青萍到底怎么才能不去想这件事,最终,顾青萍才说:“我想去给安平郡主赔礼。”
顾青萍觉得自己做错事了, 她不该觊觎旁人的未婚夫, 就算是只是偷偷地想, 也是她的错,现在导致人家未婚夫妇解除婚约了,她应该赔礼,任人家安平郡主如何磋磨,都是她该得的。
如此这般, 她才能好受一些。
顾纵行瞧着顾青萍这样, 都觉得心口发堵,他这妹妹,忧思过重, 遇事只会反省自己,从不责怪他人, 不管是多离谱的事情, 她都能从中找到自己的错误来,然后反复为自己的错误而感到愧疚,日日吃不下饭,觉得全贵秀圈的人都在背后偷偷骂她, 想的顾青萍几欲轻生。
顾纵行看见她如此,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偏生还不能说。
他真怕他那句话说重了, 顾青萍直接投井去,但是他就算是不说, 顾青萍也快被自己给磨死了。
顾纵行一时情急,便直接领着顾青萍登门来了。
他原先在康佳王手底下当过兵,算是康佳王手下的人,进门来是没问题,只是进来了之后,顾纵行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
他一时冲动,竟没先来拜访,而是直接带着顾青萍上门来了——那位安平郡主既然能因此事退婚,那显然会恨上顾青萍,若是安平郡主对顾青萍恶语相向,顾纵行怕顾青萍一个牛角尖出不来,直接把自己给钻死。
那康佳府的安平郡主应也是个果敢猛烈的姑娘,顾纵行询问顾青萍丫鬟的时候,曾听那丫鬟说,那安平郡主被李现之带着一群友人围着,依旧不落下风,他后与旁的人打探过,旁人也都说,这安平郡主时雨,是个有仇必报的脾气。
这性情如此锐利,若是她迁怒顾青萍可怎么办?
他不当这么冲动便跑来的,他之前应当先探一探口风,备过礼,先缓和一下关系,再带顾青萍来的。
顾纵行一时间烦躁极了,几乎想拉着顾青萍就走,但是这一趟走了,下一次,便更不好上门来了。
他本就是个心思跳脱的少年郎,能有官职,都托他爹在兵部一路给他提升上来,他自己性子浮飘,并不沉稳。
否则也做不出来一时情急,便拉着妹妹直接来人家府上拜访的事情。
顾纵行正迟疑犹豫着要不要走呢,突然间听见外间一阵脚步声传来。
一旁的顾青萍慌乱的骤然站起身,顾纵行便也跟着拧眉站起来,他想,若是这个安平郡主难为他妹妹,他只能无礼了。
一念至此,顾纵行冷眼看向外间。
珍珠帘外影影绰绰站出了一个人影,婢女抬手挑开珍珠帘,露出来一张清雅静美、青山远黛的面容。
顾纵行一眼望去,便觉得心口一突。
而来人缓步迈进来,头顶珠钗不动,风仪万千,眼若圆杏粉面桃腮,一眼望来,那眼眸若秋水粼粼,只一眼,便叫顾纵行心中烦恼顿消,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蕴在心头,立刻便不想走了,甚至还想过去与这位姑娘亲自赔礼。
子不教父之过,妹妹的错处,当由哥哥来赔!
这,这位姑娘瞧着就是一副很讲理的样子定不会难为他妹妹的。
——
时雨迈步自外间进来时,便瞧见了这么一幕。
宽敞明亮的前厅中,一男一女站在椅前,男子生的颇为俊俏,眉目间满是英挺的少年气,根骨卓然,穿着一身明紫银丝袍,腰系玉带钩,一瞧便是五陵少年。
女子形容瑟缩,面色苍白,见了她就抖,果真是那一日巷中瞧见的顾青萍,顾大姑娘。
“二位是顾小将军,顾大姑娘?”时雨瞧见他们两人,先行了一个叉手礼,复而问道:“二位贵客前来,小女子有失远迎,不知府内清茶可合口?”
时雨开口寒暄后,顾青萍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她唇瓣惨白,求助一般看向她的哥哥,而她的哥哥来时与她保证的极好,现下却一言不发了,只直勾勾的盯着康佳王府的郡主瞧,竟比她还要失礼!
顾青萍又想晕了,窘迫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顾大姑娘?”时雨久久没听见回应,再看顾青萍的时候,瞧见顾青萍的脑袋一个劲儿的往下垂,不由得又问了一句:“可是这茶不合胃口,有什么不舒服?”
“我,我没有不舒服。”顾青萍一狠心,抬起头来看着时雨,磕磕巴巴的说:“我,我来给时大姑娘赔礼,之前的事,是我不好,与李公子无关,他,他并不知道那封信的存在。”
她没有脸面将自己做过的事说出来一遍,只含糊的代指。
时雨这才知晓这位顾大姑娘竟是专程为赔礼而来。
她抬抬手,示意玉兰与旁边守着的丫鬟先下去,待到那三人下去,前厅内只剩下时雨与顾家兄妹之后,时雨才道:“都是些小事,我并非为在意,顾大姑娘不必为此劳神。”
顾青萍竟有些急了,她磕绊着道:“可,可我,我听说,你与李现之已因此事而退了婚!”
顾青萍原先自是喜爱李现之的,但是经了这么一趟事之后,对李现之那点喜欢全都被消磨光了,只剩下一阵后悔。
她真不该喜欢有未婚妻的男子。
“我与他退婚,与顾姑娘亦没有多少关系。”时雨说的颇为真诚。
她与李现之退婚,是因为上辈子看清了李现之那自私自利的冷脸,所以才会退婚,那封信只是李摘星送到她手上的一个退婚手段而已,她其实并不恨顾青萍,甚至都不在意顾青萍是谁。
她原先也不知道这二人到底有什么纠葛,只是后来,李现之几次三番托人解释,她才知道,那件事全都是李摘星一个人左右挑拨的——但是这都是后话。
瞧着这位顾姑娘急着解释的模样,时雨也不想叫她难受,便与她直言道:“那封信是李摘星给我寄来的,她本就瞧不上我,故意以此来羞辱我,李摘星一贯不喜欢我,常想逼我退婚,可能是瞧见顾姑娘恰好可以用,便拿来害我一次吧,我常见李摘星如此做派,因此,我也愿意相信顾姑娘并未有毁人婚约之意。”
“顾姑娘也不必担心,京中人并不知道此事,李府与顾府压的都很快,我也未曾与旁人言说过,再者,本就不是顾姑娘的错,顾姑娘不必妄自菲薄,真要说赔礼,也该是李摘星来给我赔礼,顾姑娘只是交友不慎,叫人拿来挡刀了而已,日后,当瞧清旁人。”
时雨软言温语的解释了一遍后,顾青萍的脸色便好很多了。
她一颗惶惶不已的心终于放下了,原来李公子与时姑娘解除婚约并不是因为她,原来她的信也不是莫名其妙到时雨手里的,而是被李摘星故意挑拨送过去的,这样说来最错的那个也不是她。
顾青萍身上压了许久的愧疚感和罪恶感骤然消散了,她想,这件事情原来不怪她,应该怪李摘星。
她胸口处堵着的那口郁气缓缓被吐出来,整个人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顾青萍一时轻松极了,连带着对时雨都涌出了几分感激之情,她觊觎时雨的未婚夫,时雨未曾恼怒,还安抚与她,这等心性,当真是少见的好姑娘。
“谢,谢过安平郡主。”顾青萍含羞带臊的邀约她道:“不知,不知明日可否邀郡主游湖?且,且做赔礼。”
说到一半,顾青萍怕被拒绝,小心翼翼的瞧着时雨。
时雨瞧见顾青萍这幅鼓起勇气来邀约、斟酌抬眸看她的模样,便觉得顾青萍可怜可爱,像是顾青萍这般做错了事,真的能放下脸面来,跑到府里赔礼的人可不多,像是李摘星,分明是罪魁祸首,但这辈子都不会赔礼的。
这小姑娘如此胆小,似还有些轴拧,她实在是不想拒绝,她怕她拒绝了,顾青萍便觉得她厌烦顾青萍。
她看顾青萍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怜爱。
真是个傻姑娘。
“既如此,明日我可带赵万琴一道儿去吗?”时雨走哪儿都想拉上赵万琴,毕竟赵万琴这段时间刚被白公子拒绝,出去散散心也好,她便与顾青萍道:“我的朋友,你应当也听过,赵家的姑娘。”
“自是可带的,多一位姐姐,也更热闹。”顾青萍人都精神了两分,脸上也多了几分笑。
时雨与顾青萍寒暄了一阵,然后亲自送顾家兄妹离开。
顾青萍出了康佳王府,才来得及埋怨一句她的大兄:“大兄方才一句话都不说!”
一旁的顾纵行恍然间回过神来,继而给了他妹妹一个灿烂的微笑:“明日阿兄陪你一起去,哎呀,你们三个女子,出门太危险了。”
“我们有小厮,还有私兵。”顾青萍诧异的扫了顾纵行一眼。
“那也太危险了。”顾纵行本来板着脸的,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唇瓣又勾起来了:“你们需要一位孔武有力的将军保护。”
不知为何,顾青萍觉得她哥哥笑的十分下贱?
而顾纵行此时已经在思考明日他该穿什么样的衣服了。
要不改日来拜访一下康佳王府的世子吧?以前见过面的,好似是叫时云来着。
他说不准以后要当时云的姐夫呢。
老话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大可以先从时云这里先下手嘛!
那位时公子也生了一副温润如玉的样子,他们姐弟俩一瞧就是一个娘胎生出来的,简直就像是两个玉人一样。
真好啊,一定是两个心地善良的人,顾纵行没有读过多少书,他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真是一对好姐弟啊!
搞定了时云,便离时雨更近一步啦!顾纵行想着,又咧开嘴笑。
顾青萍的脸都皱到一起了。
哥哥怎么越笑越——
——
顾家子弟离开康佳王府的时候,时云还在书房内发泄怒火。
袁散那边的事情居然没做成,而且陆无为还被一个千户给捞走了,有那千户担保,袁散根本没敢继续搞事,陆无为被送到哪里去了都没敢探查,现下,他居然失去了陆无为的行踪。
也不知道那千户为何肯替陆无为办事,难不成那已经死了十多年的王妃突然又开始发力了?
宽敞的书房里,时云盯着手里的书卷看了半晌后,突然冷笑道:“抓不住陆无为,那就把他老父抓出来,严刑逼供,我就不信,挖不出他们的根!”
第32章 日常
次日, 清晨。
今日是个大晴天,辰时的太阳便已十分灼热,顾府的马车一大早便来了康佳王府,先接上了时雨, 后又去接赵万琴。
顾青萍在马车内坐着, 撩帘邀她进来, 顾纵行在马车外骑着马,时雨上马车时,瞧见那位少年小将军穿着一身威风凛凛的骑马装,头戴银冠,手持宝剑, 正神色冷冽、凶神恶煞的盯着——街边的一条狗看。
时雨斟酌着想要不要打个招呼, 但顾小将军看那条狗看的极为认真,似是根本没看到她,她只能先上马车。
时雨上马车之后, 顾纵行转头问他的小厮,道:“她刚才是不是看我了?”
顾纵行刚才太紧张了, 只顾着展示自己的威仪, 都没敢去看时雨,自然也不知道时雨看了他多久。
小厮欲言又止,最终点头。
顾纵行得意的哼了一声——小郡主肯定是被他英明神武的姿态给迷住了,他刚才纯靠气场, 震慑住了那只试图过来的野狗!
小厮止言又欲,但最终还是没能张口, 只默然的垂下了头, 似是不忍再看。
时雨此时正好入马车,马车不大, 内里只有一个矮桌,可以供四个姑娘对坐,桌上摆着瓜果茶水和香炉,窗户开着,透着微风。
时雨进来后,小心跪坐下来,低声与赵万琴询问:“你大兄——为何一直盯着路边的狗看?”
一副那只狗若是敢冲过来,他就要拔剑的样子。
顾青萍的脸上闪过一抹难堪,她哪知道她哥哥今日犯了什么病,一大清早出门就不正常,似是憋着一股气,非要干点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一样。
平时丢人就算了,今日她邀约安平郡主赔礼,他竟也非要跟过来丢人!
顾青萍一时委屈极了,又不敢大声骂人,只小声嘀咕道:“你别管他,他这人以前上战场脑子被人打过,许是打傻了,你离他远点。”
时雨恍然大悟。
怪不得从昨天到现在就一句话都没说过。
马车滚滚而行,自康佳王府又到了赵府,期间马车上方飞过两只鸟雀,顾纵行抽出弓就开始射。
顾青萍丢死人了,她咬着下唇,眼底里都含了泪——她真不知道她哥哥发的什么疯,在大街上就开始射鸟!
赵万琴从赵府出来的时候,顾纵行已经射了六箭了。
赵万琴爬上顾府马车,第一句便是:“见过顾大姑娘——外面这人是谁啊?”
第二句便是:“一箭都没射中。”
顾青萍用帕子捂住了眼睛,很想说一句“不认识”,但最终,也只是含着哭腔挤出了一句:“回赵姑娘的话,那是我哥哥。”
是她那在战场混了几年功勋但实际上一事无成然后被她亲爹捞回来靠祖上蒙荫得了个官儿做的傻哥哥!是她那莫名其妙瞪狗射鸟的傻哥哥!是她的傻哥哥!
赵万琴的唇瓣颤了颤,想了片刻,硬挤出来了一句夸赞:“力气挺大的。”
说话间,马车又缓缓行驶,这一次,从麒麟街行驶出来,直奔城外的湖泊内,他们要游湖,起码要游一整个上午。
马车外的顾纵行骑马走在马车外面,待到马车走远了,便拿着弓转而看向他身后的小厮,低声问:“她们刚才讨论我了吗?”
他方才射箭打鸟,虽然一箭没射中,但是也驱赶了不少鸟雀,这三位姑娘应该很仰慕他的英武吧?
小厮想起来刚才那位赵姑娘说“一箭都没射中”的时候,那三位姑娘在马车里的片刻沉默,随即缓缓点了点头。
不管讨论了什么反正是讨论了。
顾纵行一时得意。
很好,都很顺利。
郡主应当已经瞧见了他的过人之处了。
他晃着尾巴想,明天他就去拜访康佳王府,找个由头约时云出来喝喝酒。
未来阿弟啊,你姐夫来了!
——
午时。
顾府的马车行驶到了城外湖边,此时正是盛夏,湖边草木浓绿,湖面碧波连天。
时雨、赵万琴、顾青萍三个小姑娘下了马车,上了早就备好的船,顾纵行终于干了点有用的事,他负责当船夫,以杆在湖底推行,小舟在湖面上缓缓而过,破开水面,荡漾开层层涟漪。
赵万琴性子爽朗,是个极爱笑的性子,会突然生气,但两句话也能哄好,时雨也吵闹,还会阴阳怪气赵万琴,拉长了音调学赵万琴生气的样子,道:“哎呀,人家生气了呀——”
她们俩凑到一起,一天能讲出八百句话来,从新买的金银首饰与谁撞了款式,说到自家姐妹兄弟的事,光听着都觉得格外有趣。
顾青萍坐在两人其中,两只耳朵都不够用,她也无须说话应和,因为听都听不过来,偶尔时雨和赵万琴还要吵起来,她还要从中调和。
四周好像很吵闹,但顾青萍觉得舒坦极了。
哥哥在不远处行舟,两位友人谈天说地,她回头便能看见阳光下的粼粼水光与远处的青山白云,一转过身来,两个友人便拉着她咯咯地笑,还分给她好吃的糕点,新茶是没有了,只有水囊里的水勉强可用一用,清冽的水入了喉管,只觉得一阵甘甜。
她依靠在船壁间,只觉得自己像是喝饱了水的枝丫,可以在阳光下,肆意抻抻懒腰,慵懒的倒在一个地方歇着,一切都是如此的恰好。
待到她们带来的水都饮尽了,赵万琴便从她的水囊里给她们俩倒酒水喝,一边倒一边说:“我爹的珍藏,只有这么一点,你们俩尝尝。”
三个小姑娘中,时雨跟赵万琴都有点酒量,唯独一个顾青萍没敢多用,只润了润舌便罢了。
她们仨玩儿到了午后,才觉得疲累,三人互相搀扶着,晃晃悠悠下了小舟,往马车上爬。
此时时雨与赵万琴都有些醉意了,这酒后劲儿足,她们俩步履都有些摇晃,唯一一个顾青萍清醒着,将她们二人扶上了马车。
顾青萍最后一个爬上马车的时候,还看见她哥哥从小舟上跳跃下来,走过来,面色深沉,语气低缓的问:“要不要吃鱼?”
顾青萍当做没听见,招鸟逗狗打鱼,她真不知道她这个哥哥来了究竟有什么用,所以顾青萍根本没理他,转身便上了马车,连裙尾的涟漪都甩的分外不屑。
一旁的小厮迟疑着想要安抚顾纵行,却见顾纵行露出了一丝势在必得的微笑。
“她们刚才一定在讨论我,看,小妹都不好意思回答我了。”
“我刚才划船的时候确实颇有两分潇洒。”顾纵行如是说道。
他觉得,他虽然没跟康佳王府的时大姑娘说过一句话,但是时大姑娘应该已经进展到对他芳心暗许,见到他就心跳加速的状态了。
他都可以考虑去寻母亲找媒婆了。
小厮闭上了嘴,决定不再说话。
——
从城外离开后,马车重新向着麒麟街行驶。
时雨与赵万琴上了马车后,都有些醉意。
时雨还好些,只是蒸粉了面颊,赵万琴喝的最多,站都站不住了,只歪靠在马车的矮桌上,絮絮叨叨的拉着顾青萍说话。
“你们且在前方将我放下马车吧。”时雨本欲让人送她回康佳王府的,但是马车行到路上时,她突然记起来了陆无为。
今日玩儿的太久,都快将陆无为忘了。
这可不行,她今天还没去献殷勤呢。
顾青萍瞧见时雨只是面色泛红,并未如同赵万琴一般说胡话,便送她下了马车,左右时雨自己也是带了小厮的,不必担忧。
时雨走的时候,还瞧见那位顾家小将军一脸深沉的盯着远处的巷口看。
她想起顾青萍说的“我哥脑子被人打过”,赶忙提裙快步走远了。
时雨下了马车之后,让那些小厮们都离开,自己单去寻了陆无为。
——
时雨去桃花巷的时候,顾家兄妹则送喝醉的赵万琴回府。
赵万琴方才是饮酒饮的最多的,时雨走的时候,她便推开车窗,趴在车窗上跟时雨送别。
马车内酝着淡淡的酒气,窗外的微风灌进车内,吹着赵万琴的鬓发,赵万琴昂着脸,一脸惬意的眯着眼,哼着小曲儿迎着风吹。
她没什么姿态,但是浑身都透着一种无拘无束的意味,让顾青萍瞧见了,也觉得喜欢。
顾青萍觉得赵万琴和时雨都与她以前交下来的朋友不大一样,她们俩凑在一起,从不笑盈盈的互相恭维争论高低,说什么也从不顾忌客气,偶尔还会吵架,但是就是让人觉得很——轻松。
对,轻松。
顾青萍想,她现在不管做什么,赵万琴都不会生气,她也不必时刻提着小心。
顾青萍这般想着,原本笔直的身子也渐渐软下去,没什么形象的歪靠在马车壁上,正想拿个甜点塞进嘴里呢,突听赵万琴凶狠的撑起身子来,冲着车窗外喊了一声:“贱男人!”
顾青萍悚然一惊,慌乱的去瞧赵万琴。
这是在骂谁?
听、听错了吧!
这辈子都没跟人吵过架,没大声骂过人的顾青萍浑身的皮都紧了。
一,一定是听错了!
而在下一瞬,赵万琴从马车内探出半个身子去,掷地有声,铿锵有力的又喊了一句:“贱男人!”
顾青萍眼前发黑了。
她要晕过去了!
而此时,赵万琴突然从马车窗外收回了身子。
顾青萍松了口气,她想,马车外的人兴许也不知道他们是谁,骂就骂了,大不了跑快点。
但谁料,下一瞬,赵万琴爬行到马车车门处,起身推开车门,直接跳下了行驶中的马车!
第33章 老父失踪了
赵万琴跳下去的时候, 脸上满是酒气潮红,显然是喝多了,便开始失去神志,胡作非为!
顾青萍真的要晕过去了!
她晕过去之前, 尖叫着喊马车夫停车。
“大兄, 大兄!”顾青萍推开车门时还在喊:“快抓住赵万琴!”
但已经来不及了。
她瞧见赵万琴手脚利落的冲向了街巷里, 她从马车上爬下来的时候,赵万琴已经冲到了街巷中一个白衣书生袍的身前,利索的抽了人一耳光。
“贱男人,为何不来赴约!”
赵万琴水袖一甩,荡出点点涟漪, 整个街巷上顿时传来一阵惊呼。
顾青萍远远看去的时候, 觉得这一耳光似是抽到了她的脸上!
她怎么还不晕过去啊!
——
麒麟街街巷附近,赵万琴将一位白衣公子打了、顾青萍两眼昏昏想把自己一头撞死、顾纵行一脸震惊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的时候,时雨已经到了桃花巷。
桃花巷这小院子没什么护卫之类的人, 时雨直接从巷子后门推门而入。
进了院里,便能瞧见一条花道, 也没什么人守着, 四周一片清净,花枝随风摇曳,她提裙而进。
这一路走来,时雨也有些头晕目眩, 赵万琴的酒后劲儿极大,越往后越是醉意浓郁, 时雨走到府内时, 只觉得天地摇晃,步履像是踩在云端上。
时雨入院后, 途径后厨房,瞧见小厮在熬药,便未曾叫他,只自己一人走向陆无为所在的院内。
夏日天长,院内热的要命,陆无为的伤不得被暑气蒸腾,否则会溃烂,所以陆无为的厢房里堆了两个大瓷缸,大瓷缸里堆上了冰,里面又放了些驱虫安神的草药,整个厢房内都荡着一层清凌凌的凉气。
陆无为血气旺盛,用最好的药蕴养过、休养了一日后,身上的伤便开始见好。
此次邢审颇重,但都是皮肉伤,没能伤到根本,以他的身体,今日便能落地行走,养上半个月,便能不留暗伤的养好。
他一个人躺着也无事,便拿着一些书卷读。
时雨买的这个宅院,原先是一位老书生住的,其中的书卷,这位老书生都没有带走,现下都便宜给了陆无为。
他幼时家贫,后为了谋生,随着镖师走南闯北,后进了锦衣卫,每日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嫌少有读书的时候,没想到现在受了伤,竟能过上两日闲品清茶暇读书的安稳日子。
品的书也不是什么八股文诗经文,而是本“闲书”,讲的是一个小书生,从遥远的江南来京城赶考,一路遇到山精野怪,从貌美的狐狸精到讨封的黄皮子,写的颇为有趣。
他一本闲书翻到一半的时候,远远瞧见院口来了人。
他耳聪目明,善察四方,一个眼尾扫过去,便瞧见了时雨。
小姑娘今日换了一身白色上绣春桃的襦裙,外搭了一件粉色鎏金霞衣,发鬓挽成了一个飞花鬓,两边脸颊侧簪了金色的蝶翼羽簪,她一走起来,蝴蝶簪便跟着摇,两根细辫垂在两侧,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
陆无为看书看的更认真了,好似一点没瞧见外面走进来的人似的,只是不动声色的将盖在腰间的被向上提了提。
而院外的人一路走进来,一直走到他屋内,不敲门不出声,直勾勾的往屋内走。
等她走近了,一股酒气便在屋内飘散而开,陆无为像是才发现她似的,缓缓抬眸看过去。
小姑娘明显喝了酒,一双杏眼里像是含着水,不似平时那般吵闹,一反常态的沉默,站在他面前也不说话,只盯着他看,一双眼从陆无为胸口的伤看到陆无为的脸,像是要将他铭刻在心里一般。
陆无为还是头一次瞧见时雨这般安静,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微微挑眉,才要问一句“可是饮酒乱神了”,就见时雨突然向他扑过来。
这一扑,看起来竟是要跪倒在地上一般,陆无为一惊抬手去托住她的腰,时雨便没跪的扑倒在地上,而是扑倒在了他的床上。
“陆无为。”那小姑娘一转眼竟是泪眼朦胧,眼泪像是小珍珠一样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一边掉一边哭:“你不会骗我吧?你答应我的事不会反悔吧?”
陆无为先是被她的眼泪一惊,听见她这般问,又一阵失笑。
到底还是小姑娘,吃一点酒便胡思乱想。
“不反悔。”陆无为本想将她扶起来,但她浑身软的像是烂泥,直接便趴在了他的矮榻上,他也不能将她放置在地上,便向窗旁退了退,将时雨放置到了矮榻旁边。
时雨还在哭。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伤心事,越哭越厉害,一边哭还一边伸手去摸陆无为的胸口,红着鼻头要陆无为发誓。
“你要说,你一定不反悔。”她说。
当时他们两人躺在床上,陆无为躺靠在矮榻上,时雨爬伏在他身前,半个身子还悬在矮榻前的矮木阶上。
她是真喝醉了,平日里她把那点小心思藏的很好,从不在陆无为面前哭的,更别提现在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逼着陆无为发誓。
因为哭的太惨,所以连鼻头都跟着红起来了,发鬓刚才在矮榻上蹭了蹭,都蹭的乱起来了,几缕乱发糟糟的立起来,像是只打架打输了的小花猫,跑到他面前来哭唧唧。
陆无为瞧见她的可怜样,一时手痒,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毛茸茸的。
时雨是真醉了,她一转头便趴在矮榻上睡过去了,脸蛋压在矮榻上,挤出了一道可爱的小嫩肉。
陆无为盯着她睡过去的脸瞧了片刻,才低声道:“不反悔。”
时雨睡着了,听不见了。
陆无为也不在意,他将时雨从矮榻上抱起来,放在矮榻上,再起身去一旁的床榻间休息——但是他起身的时候,时雨结结实实的抱住了他。
陆无为身上一件衣裳没有,只有几道可怜的绑带和一个遮丑的薄被,时雨整个人埋在他身上,微凉的脸蛋直贴他的胸膛,似是颇为喜爱一般蹭了蹭。
陆无为闭上眼。
再这么下去,这个薄被也遮不住丑了。
他想将时雨推开的,他虽说算不上什么端方君子,但一向不会委屈自己人,他喜爱的,就一定要给最好的,现下在这,他若逾矩,委
屈的是时雨。
所以就算时雨愿意,他也不肯,不能控制自己欲念的男人,都是废物。
可偏生,那小姑娘窝在他怀里死活不肯松手,时不时还要哼哼唧唧的掉上两颗小珍珠,把陆无为的骨头都给浸软了。
温柔乡销魂窟,陆无为的呼吸沉了片刻后,缓缓随着时雨一道躺下了。
她饮醉了,便纵上三分。
且让时雨逾矩吧,他不动便是了。
他一向管得了自己,管不了时雨。
那时天色已经渐渐沉下来了,天上的烈阳被云彩遮住,不再灼灼的烫着人,反而透着一种温润的暖意,时雨贴在陆无为的胸口,睡得格外踏实。
浅浅的呼吸喷在陆无为的胸口前,她真像是个小猫儿一样,全缩在他的怀里。
他们亲密无间的挤在一个矮榻上,陆无为只要一低头,便能瞧见她的脸。
她睡得毫无防备,那样娇憨可爱,诱着陆无为,让陆无为想要捻一捻她的耳尖,含一含她的唇舌。
但最终,陆无为只是替她将乱掉的发丝重新归拢好,然后将薄被分给她一半,盖在她的身上。
清风探窗,枕间怜娇。
——
时雨醒来时,外头的天色已经暗沉下来了,寒星当空,月光从半开的窗外落进来,正落在窗边矮榻上的陆无为的脸上。
陆无为睡熟了,呼吸沉稳。
她窝在陆无为的怀里,发丝缠绕着陆无为的手臂,整个人都与陆无为亲密无间的挤在一起。
她什么时候过来的?
时雨的脑内有一瞬间的迟钝,她只记得今日醉了酒,后来旁的什么便都忘了,连自己怎么走来的都忘了。
等等,她怎么来的不重要,关键是她怎么在陆无为的怀里啊!
陆无为这人竟还会抱着她睡觉吗?他竟然没有把她丢出去!
时雨惊了一瞬,下意识坐起来,膝盖结结实实的顶了陆无为腰腹一下。
陆无为闷哼一声,骤然惊醒,双眸冷冽的看向时雨,便瞧见那小丫头睡得满脸红印,头发乱糟糟的跪坐在矮榻旁边,眼眸还有些惺忪,但人却已经精神起来了,正指着她刚才顶过的地方,问:“这是什么?”
硬邦邦的,还颇有些弹力,她膝盖压下去,竟还能顶起来。
陆无为面色冷淡的看着她,薄唇抿了片刻,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出去。”
很好。
时雨想,陆无为这样才对味儿嘛。
她慢悠悠的下了床,游魂一样走了两步,又有些疑惑的回过头,看向窗边的陆无为,问道:“我今日来——可有做了什么?”
陆无为闭上了眼,抓紧了手里的被,没有说话。
时雨自讨了个没趣,在心里埋怨陆无为的嗓子一定是借来的,说一句话就要扣钱——所以他惜字如金!
“等等。”在时雨要走的时候,陆无为突然发声:“让小厮送你回去,太晚了。”
时雨看了一眼天色,远处天色如倾墨,她这一觉睡了半个下午呢。
随后,时雨懒散的打着哈欠点头道:“知道啦。”
待到时雨都走到院里瞧不见的时候,陆无为才缓缓坐起身来,捏了捏眉心。
时雨在他这里睡着的时候,他本想离开的,但是谁能想到,到了最后,他竟然也跟着睡着了,这一场混沌颠倒,当真是——
他才刚刚坐起来,还没来得及饮一口茶水,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咕咕”的叫声。
那是北典府司传递消息的声音。
陆无为骤然起身望向窗外。
在矮榻窗外,是一片花园,夜色之下,几颗繁盛的老树摇晃着树叶枝丫,陆无为拧着眉,回应了两声“咕咕”后,远处的墙外有一位同僚跳了进来,正落到陆无为的窗前。
是北典府司的同僚,同时也是陈百户的手下,与陆无为关系不错。
陆无为见了他,便知道是陈百户回来了,陈百户一向不是任人欺凌的人,袁散突然为难他的事,陈百户一定会给他一个交代的。
陆无为心底里燃起了几分复仇的焰意,随即向那来人行了个礼。
“陆小旗。”那同僚盯着陆无为行礼的动作,和陆无为略显苍白的脸,唇瓣颤了一下,随即低声道出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他道:“你老父失踪了。”
第34章 猎物与猎人
深夜。
陆无为拖着伤躯, 与北典府司的同僚一道出了桃花巷,在夜间前行。
“今日你被赎出来之后,陈百户就让我查一查袁散的事情,我这边没查出来什么, 那两个冤枉你的死囚被袁散自己处理了, 千户那边一插手, 袁散立刻把所有尾巴都扫了,他现在咬定了一切都是两个死了的死囚说的,他没有证据,只是正常邢审,陈百户也不能如何, 顶多能清了你的罪, 将你带出来而已。”
“袁百户那边查不出来,我便想去你家问问,等我去你家中的时候, 你父就不见了,现场没什么打斗的痕迹, 只有人不见了, 你隔壁的邻居也不知道你父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我察觉不对,便又回了北典府司。”
“陈百户的意思是,让我陪你把这件事处理好, 能做到什么程度,看你的本事。”与陆无为一道出来的这个北典府司校尉名叫李飞, 时年弱冠有一, 办事颇为沉稳。
他的意思就是陈百户的意思,陆无为懂。
既然这件事不是锦衣卫内斗, 而是陆无为自己惹出来的私仇,那就由陆无为自己解决,陈百户可以给他一些帮助,比如这个李飞,便算是一个人手,但是陈百户不可能全盘替他扛下来,能不能救出他的老父,能不能报复袁散,能不能揪出来袁散背后的人,都看陆无为自己的本事。
他要办的了,那就办,办不了,那就忍,忍不了,大概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知道。”陆无为身上重伤未愈,行走时身上还有丝丝缕缕的疼,但是抵不过他胸腹间的烧灼,他垂着眸,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他要想清楚,到底是谁想弄死他。
李飞没有催促他,而是静立在一旁,等着陆无为自己想。
陆无为想的双眼都渐渐泛红,焦躁与担忧每一刻都在他的身上蔓延。
他想不出。
他耽误一分,他的老父便危险一分,他的老父很老了,老的随时都能死掉,陆无为每每瞧见老父咳血都一阵心痛难捱,现下一想到老父有可能受伤,他简直都想抽刀砍人。
可是他偏生,连一点线索都没找到。
“我们先回一趟我的家。”陆无为声线嘶哑的说:“看看我父有没有留下什么消息。”
李飞沉声道:“好。”
月色之下,几方人马汇聚,陆无为与李飞向小云村内前进,时云带着护卫直奔郊区农庄,双方都在彼此看不见的地方绷紧力气,一点一滴,与对方博弈。
一场棋局无声的展开厮杀,局中棋子逐一登场,谁赢谁输,且看来日。
——
次日,清晨。
时雨自睡梦中被玉兰给摇醒了,醒来便听闻了一个大消息。
“昨日赵家姑娘闯了大祸了!”玉兰知晓赵万琴与时雨是何等亲密的关系,赵万琴的事,时雨定然不会束手旁观,所以才敢壮着胆子将时雨摇醒。
床榻上的小郡主眉眼间还带着几分困倦,大红色的肚兜裹着纤细白嫩的身子,粉嫩的玉足踩在绸缎上,人醒过来了,脑子还懵着,一双杏核眼满是怠意,墨色若流水般顺滑的发丝裹着单薄的肩膀,像是个纯良无害,有粉红垫垫的小奶猫。
任谁瞧了,都想捏一捏她软绵绵的脸蛋。
“赵家姑娘——赵万琴闯什么祸事了?”时雨打着哈欠问。
她昨日醉酒,回来了之后也是醉意难消,倒在榻间一口气儿睡晕过去了,今日辰时被叫醒时,才算睡饱。
小郡主在床上抻了个懒腰,白嫩顺滑的腰脊晃了下玉兰的眼,玉兰塞给时雨一个枕头,让她懒洋洋的歪在榻间听,又给时雨倒了一杯茶润喉,最后,玉兰才坐在床榻前的小木几上,将昨日的事娓娓道来。
“奴婢也是听街巷里旁的府内的丫鬟说的,说是此事都传开了。”
玉兰道:“昨日赵家三姑娘与顾家大姑娘一道儿乘马车回来,结果路上遇到了白家的大公子,赵家三姑娘突然冲下马车,抽了白家大公子一个耳光,那白家大公子本就病弱,竟直接被抽晕过去了,白家人说,白家大公子生来便是早产体弱,本就没多少时日,被赵姑娘这样一抽,许是马上要死了。”
“竟有此事?”时雨恍惚了一瞬。
白家是书香门阀,这一代的白氏家主在京中为太子太师,白氏人丁旺盛,共有四房,最出名的就是白家大房的一对双生子。
时雨对这对双生子印象最深刻的原因还是因为,那双生子中的弟弟,曾经在花灯节爽过赵万琴的约,害她们俩枯坐了半夜。
但那件事也是双生子的弟弟做的,与人家病弱的哥哥又有什么干系?
她昨日下马车下得早,竟不知赵三还发了这么一通疯。
“后来呢?”她又问。
“奴婢只听到了这里,不知旁的消息。”玉兰道:“奴婢知了这件事,便匆匆来告知郡主了。”
时雨闻言,点头道:“写个拜帖,去给赵府送过去。”
若是能见便见,见不得便罢了。
赵万琴这姑娘天生就带着一股子鲁莽冲动的劲儿,胆大妄为又从不想后果,喝醉只是个引子,主要还是赵万琴自己恨着白府的人,是赵万琴自己想打人。
打出了事,也怪不得旁人。
时雨倒是没想到,她一个帖子送过去,没过一个时辰,赵万琴就哭哭啼啼的来寻她了。
她那时才刚沐浴完,头发半干的由纱巾包着,穿着雪绸中衣,窝在矮榻上看话本,吃着冰镇好的葡萄,惬意的吹着夏日清风,突听外面玉兰通报,说是赵万琴来了。
她与赵万琴多年好友,便也懒得起身迎,只让玉兰放人进来,没过片刻,她便瞧见赵万琴从厢房外哭哭啼啼的走进来,到了她厢房内,趴在她矮桌上先放声痛哭了一场。
中气十足,看着似是没挨打。
时雨摆了摆手,厢房内的丫鬟们便下去了,她又将冰镇葡萄向赵万琴的身前推了推,然后才问:“生了何事?”
那冰镇葡萄往面前一推,一股甜滋滋的凉意便窜到了赵万琴的眼前,她吸了吸鼻子,用金勺剜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然后才红着眼说:“我昨天喝醉酒,瞧见白家二公子了,我想起来他爽约的事,心中愤恨,便想下去打他一顿。”
时雨心想,你便是想去打人一顿,跟喝没喝醉没关系,但她也没拆台,只又问:“然后呢?”
赵万琴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五官都皱在一起,似是想忍一忍,但实在没忍住,一脸悲愤的说:“打错人了!那根本就不是二公子,是白家大公子!大公子长得跟二公子极为相似!二公子是个武将,那大公子却是个病秧子!我将那病秧子打的快死了,现下白家来人,在我们家,要我——要我过去冲喜呢!”
时雨“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又咬牙忍回去。
叫赵万琴冲喜,也不嫌命长——真当她是什么乖巧柔顺的好姑娘呢?这要嫁过去,不得闹个鸡飞狗跳。
赵万琴幽怨的瞪了一眼时雨。
时雨来了兴致,坐直了身子,又问:“然后呢?”
“我母说,那白家也是个好人家,若不是白家大公子病弱,估计这门婚事还轮不到我。”赵万琴抽泣着说:“关键是,人是我抽的,我若是不嫁,赵府也交代不了。”
人家白府也是家大势大,不惧赵府权势,赵府又无理在先,赵万琴此次算是摊上麻烦了。
时雨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亲手剜出来个葡萄,扒了皮,塞进赵万琴的嘴里,顺带马后炮似的骂上她两句:“叫你每次做事都不过脑子,瞧瞧,迟早要吃亏的。”
赵万琴一脸生无可恋的趴在桌上,也没力气说话了,只一颗又一颗的吃着时雨扒的葡萄,吃到中午时分,赵府来了人,要唤赵万琴回去,赵万琴一步三回头的走了,时雨这边才消停下来。
她也不在府内多待,转而便叫玉兰给她洗漱,换好衣裳后,直奔桃花巷而去。
她还得去见陆无为,今日的殷勤还没献呢。
结果时雨到了桃花巷的宅院里,正撞上在宅院中急的团团转的小厮,那小厮满头大汗,一瞧见时雨,便哭丧着脸说道:“不好啦!时大姑娘,那位陆公子不见了!小的今日熬药送来,便瞧见陆公子人没了,厢房里的东西都没动,估摸着是陆公子自己走了!”
什么?
陆无为呢?
她那么大个陆无为呢!跑哪儿去了?
她好不容易拐进来的陆无为啊!
一个个念头在脑海中飞窜,窜的时雨头皮一阵阵发麻。
她的脑海里立刻闪过了一个画面:陆无为知晓自己身世,直奔漠北,历尽各种艰难险阻半年后龙王归来,拳打董氏脚踢时云,直打的她魂飞魄散!
时雨眼前一阵阵发黑。
救命啊!
她慌神了片刻之后,摆了摆手,道:“先别急,先找人,去附近转一转,找一找。”
不应当这么快的,时雨想,离上辈子陆无为知道自己身世还差一点时间,而且,就算是陆无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应该与她见一面才对。
陆无为好歹受过她的恩呢,也答应了会为她做一件事,不会反悔的。
时雨虽然与陆无为相处时间不多,但是她多少也了解了一些陆无为的性子,陆无为面上冷清,但实际上为人处世自有一套章法,他绝不是那种受恩不还的人。
这般莫名其妙的不告而别,应该是生了什么事。
陆无为能出什么事呢?
第35章 雨夜
她哪儿清楚啊!陆无为除了是她康佳王府的真世子以外, 还是个锦衣卫呢,听说那锦衣卫来无影去无踪,查起案子来也不分什么白天黑夜,说不定是突然有了案子呢?
时雨一念至此, 便焦灼的在府内等。
等一等, 等到晚间, 如果陆无为还不回来,她就再去一趟小云村找。
——
时雨在桃花巷中等待的时候,陆无为早已经和李飞回到了小云村内。
他们二人回小云村,都未曾直接回去,而是悄无声息的沿着山路攀爬, 从小路穿行, 并且在路上不断开始左右搜寻。
既然这群人能找到陆无为家里,那他们就一定想找到陆无为,想找到陆无为, 就会在陆无为家附近蹲点——这种简单的常识几乎刻进了锦衣卫的脑子里,陆无为和李飞都不需要对方言明, 对了一个眼神, 就开始四周搜寻。
李飞没伤,动作更利索些,陆无为有伤,但他心中更有恨, 竟也没被落下。
小云村坐落在京城郊区、野岭青山旁,山路多, 野兽多, 遮天蔽日都是一模一样的树,人一进去, 很容易便淹没在这绿色丛林中,无尽的树木是天然的陷阱,一下雨,连经验老道的猎户都不敢进山。
藏一个陆无为,轻而易举。
——
经过侦查,李飞和陆无为果然搜寻到了三个藏在小云村附近的探子。
这三个人隐匿在草丛间,从草丛中俯瞰蹲点,围绕在陆无为的家附近,看样子是想等陆无为回家之后,直接将陆无为给逮了。
但是他们也不想想,陆无为在小云村里待了这么多年,自然比他们更熟悉这小云村的一草一木,他们在陆无为家门口放哨,陆无为能看不见吗?
陆无为瞧见那三个人的时候,只觉得一阵血热气直冲头颅,杀意在他的身体内叫嚣,一股一股冲着他的皮囊,心中的破坏欲一波涨过一波,前日被审讯的痛处似乎也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他被下狱,被冤刑,老父被捉走,现下生死不定,这些仇怨夹杂在一起,陆无为想把罪魁祸首鞭尸泄愤的心都有,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丝线索,他恨不得吃了这三个人的肉。
锦衣卫捉人一向是拿手绝活,那三个人只一个照面,便都被陆无为、李飞给拿下了,他们将三人打晕,分开邢审。
陆无为下手很重,只给他们三个人留了口气,反复邢审。
这三个人是死士,宁死不屈的那种。
但巧了,陆无为是锦衣卫,死人嘴里都能挖出消息来。
北典府司锦衣卫邢审人的手艺一向是最好的,陆无为将三个人倒掉起来放血,一点一点刮掉他们身上的皮肉,挖掉耳朵,捣碎鼻骨,将他们双腿分开,准备刨制劁人,进行到这一步的时候,再硬的骨头都扛不了了。
“我是董氏的人。”一位死士终于开了口:“上头的人让我们来蹲点的,别的,我们都不知道。”
董氏。
陆无为终于找到了一个精准的,能挥刀的目标。
当时陆无为站在倒吊着三个人的树前,看着血迹一点点蜿蜒成河流,脑海内开始想董氏。
京中只有一个董氏,董氏底蕴深,最早可以追述到第一代文臣,随开国大帝一起开辟先河,创下大奉,被封为公卿。
但是下面的子孙却一代不如一代,越往下越差,子孙辈虽人多,却个个平庸,到了顺德帝这一辈,董氏最高的一个官职,也不过是现在的东宫官,文华殿大学士,为太子授课,四品,没什么实权,再往下,便是在国子监做一些夫子,或者是在三省六部做一些小官,都不十分出头。
董氏满门清贵,都是读书人,在京中虽说不是什么顶天的豪门,却也是陆无为这辈子都够不到的人家,陆无为自问,从不曾与董氏的人有过什么联系,他甚至都不知道董氏府门朝那边开。
这样的人家,为何要派人来杀他?
陆无为又去审讯他们可知道他老父在哪儿,但是这三个人都不知道,他们只给出了一个消息,那就是,他们的上司曾经说过,如果他们抓到了陆无为,或者找到了陆无为的行踪,他们便要去京外郊区的一处庄子里汇报。
那庄子是董氏名下的一座庄子。
陆无为听见这庄子时,便觉得浑身煞气上涌,恨不得现在便冲过去。
说不定,说不定他的老父就在此处!
——
午后,郊区董氏庄子内。
董氏贵为百年世家,名下不知积攒了多少东西,纵然日薄西山了,也非常人可比。
庄子有良田千顷,牛羊遍地,庄子内有一个村子的人在此生活,村中道路干净整洁,地上还洒了水——因为昨天晚上,贵人来了。
村子里的庄子都是董氏的庄子,对于他们来说,董氏就是他们的天,现在天老爷来了,他们要赶紧把庄子收拾好。
听说,天老爷是位公子,生的分外俊俏,比女子都好看呢。
家里有女儿的人家便动了点心思,不少人都给自家女儿打扮的俏生生的,让她们去庄子里转转,说不准便叫天老爷给瞧上了呢?
虽说他们的出身只能当妾,但是给天老爷当妾,天老爷赏下来一子半两,也够他们活的好啦。
而且,瞧着那公子生的那般俊俏,定是个菩萨心肠的大善人,他们女儿有好日子过的!
只可惜,这庄子里的女儿们一个都没被那位贵人瞧上,甚至多一面都没见到。
因为那位到了庄子里,便进了一处府邸,然后再也没出来,府邸外面有手持兵器的私兵拦路,那群民女们怎么转悠,也转不进人家的院子。
只能望而兴叹。
那位如观音般俊俏的小公子,她们瞧不见啦。
——
此刻,时云正在庄子内的一间暗室里。
暗室昏暗,只点着火把,几个私兵将一个重伤的男子丢在地上,时云站在原地,面色冷淡的看了一眼。
地上的人毫无反应,头发乱的像是杂草,随时都能死掉一样。
“董大山。”时云看了他片刻后,道:“你姓董,是董家的奴才,董家给了你一条路,你非要把这条路走绝——何必呢?你现在将陆无为的下落告知出来,我便饶你一命。”
他的话音落下,那董大山却毫无反应。
私兵踢了他一脚,角度刁钻的踩在他的腿上,董大山的骨头都发出一阵脆响,但是他依旧不言语。
看起来,似是怎么都不会说了。
也是,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时云冷眼看了他一会儿,摆了摆手,转身便走出了暗室。
弄死算了。
老的都死了,还怕小的死不了吗?
旁的私兵赶忙低头,应声称“是”。
而时云走出暗室,才刚站在阳光底下的时候,便瞧见远处有个私兵快步走过来,低声在时云耳畔道:“启禀世子,留在小云村的三个死士被抓了,到了交班的时候,我们的人去看的时候,发现那三个死士已经死了,被抛尸在山间,似是被邢审过,不知被陆无为问出了多少。”
那面若观音的小公子闻言轻轻地“咦”了一声,眉目竟弯了一瞬,笑意盈盈的说道:“想不到,这位陆公子还颇有些本事。”
他说错了,他以前不该讥讽陆无为是个“无为”之人。
现下瞧着,这个陆无为竟也并非是螳臂。
时云喜欢这种有本事的人,他倒是愿意称对方为“阿兄”了。
私兵后背一寒,自知事情办砸了,不敢再说话,甚至都不敢抬头看时云——他们都堵到陆无为家门口了,反而被陆无为给杀了,一次锦衣卫失手,一次董家人失手,已经失手两次了!
按着他们世子的性子,怕是已经动怒了!
而那位小世子却并没有和他们计较的意思,反而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儿的东西一样,摆了摆手说道:“好歹也是我的大兄,有点本事也是应当的。”
不过,也就到这了。
一个什么根基都没有的陆无为,又怎么可能打的过他呢?
康佳王远在漠北,对京城的事情一无所知,董氏在京城树大根深,他难道还怕一个陆无为吗?
他呀,死路一条,就如同当年那位王妃,悄无声息的死在他母亲的手里一般,母如此,子亦如此。
一个小小的贱人之子,又怎么可能和他堂堂的康佳世子比呢?若非是当年的董大山突然叛主,陆无为活不了这么久。
时云笑意盈盈和面前的私兵道:“那董大山抚养大兄多年,大兄想必十分担忧——既如此,便将董大山的尸身放回小云村里去,便当给大兄的礼吧。”
私兵打了个颤,低头应“是”。
他们弄死了人家的父亲,还要将人家父亲的尸身送回去,这,这——谁看了谁不疯?
“这一次,可不要再失手了。”时云看着他的私兵,带着笑的面上闪过几分阴冷:“他来为他大父收尸的时候,便是他的死期,好歹也是我大兄,便给他留个全尸吧。”
私兵抱拳应是。
时云甩袖而走,准备回康佳王府。
好久没瞧见阿姐了,他想与阿姐说说话。
他的好阿姐啊,这一生从来不曾害过谁,像是被娇生惯养的波斯猫,可爱又笨拙,稍微用手指戳一下,阿姐都能被戳的翻个身,气鼓鼓的躺在地上喵喵叫。
想起时雨生气时候鼓着脸,伸手掐他的模样,时云便觉得心口微甜。
他好想阿姐。
他的好阿姐——再等一等,等一切都结束就好了。
第36章 他不听话
七月底, 夏夜晚间,京城下了一场急雨。
京城的雨一贯来势汹汹,雨点儿将屋檐上的青灰色砖瓦打的弹跳脆响,桃花巷宅院中的花枝树木都左右摇晃, 湖中浮萍沉水, 土壤都浸成了湿软的模样, 土腥味儿在雨水中翻滚,天上沉云暗鸦,月光与星光都湮灭在滂沱大雨中,像是要将整个京城都沦成泽国一般。
时雨在前厅檐下从正午时分一直等到晚间,等的她焦躁不已, 待到了戌时, 实在是等不住了,开了一把伞,又点了一盏防雨的油布灯, 便出了府门去寻。
她将陆无为养在这里,只敢叫一个小厮来看护, 从不敢叫旁人来, 生怕漏了陆无为的踪迹,现下去寻人,也只有他们两人一道出来,别说找人了, 他们俩都要一起淹没在这滂沱大雨中了!
电闪雷鸣间,桃花巷积了两尺高的雨水, 连脚下深浅都看不见, 只有朵朵涟漪,时雨的绣鞋与裙摆都踏进了水中, 她半个身子都湿透了,手中灯盏被浇灭,头顶油布伞也被吹的歪斜,街巷中空无一人。
方才那小厮也与时雨分开了,时雨独自一个人站在街巷间,如同湖中浮沉雨打萍,瘦弱的身子在雨中被风吹的几乎站立不住。
这种天气,除了巡逻的金吾卫依旧如常,旁人一个都瞧不见。
这样大的雨,陆无为能去哪儿呢?
她一定得找到这个人才行!
时雨便提着裙摆继续在巷中找。
她亦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她的伞被雨水打烂,她干脆丢了,将雨水噼里啪啦的打在她的脸上,将她整个人都浇湿了,直到某一刻,她终于在街巷中瞧见了一个人影。
对方同她一样,在滂沱雨中被浇透了,薄薄的黑色绸衣粘着其下健壮挺拔的身躯,一张脸被雨水模糊的看不清,发鬓凌乱的贴在脸上,脚步踉跄着,在街道上漫无目的的走。
他像是找不到归途的孤魂野鬼,孤寂的在飘荡,时雨远远瞧见那道影子,便觉得是他。
她快步跑过去。
——
雨幕,雨幕,铺天盖地,都是雨幕,像是要将全天下的肮脏污秽全都清洗干净一样,但洗不干净陆无为身上的血腥气。
他感觉他的身上都是血腥气。
他的良心、血肉已经腐烂了,里面生出了蛆虫,不断地啃噬着他,拉扯着他,一股巨力压在他的脊梁上,他行在水中,觉得他像是站在奈何桥下的忘川水里,只要他倒下去,倒下去——
不,他不能倒下去!
只有一副恨意撑着他的骨头,让他不曾倒,但他也不能堂堂正正的站直身子,他甚至都无法静下心来,因为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起今日的事情。
今日,在小云村中,他和李飞审问过三个暗探后,便将他们丢在了山中,然后分成两拨,李飞去探暗探口中的郊区山庄的位置,陆无为继续守在小云村里。
陆无为守到了人。
那伙将他老父抓走的人来了树林中,因为他们人太多,所以陆无为没有现身,他看着那群人将那三个人带走了。
陆无为继续守在小云村里。
小云村是个已经完全被暴露的地方,这里的荒山,成了两方人马博弈的地方,他们与陆无为都知道,彼此一定在山里,但是具体在什么地方,却又都摸不出来。
这山绵延百里,就算是放火烧山也逼不出来陆无为,所以他们换了一种方式来逼。
他们将董大山吊起来,一刀一刀的放血。
董氏的人并不是什么浸淫刑讯的锦衣卫,但是割肉这种事不需要经验,只要一刀砍下去就够了。
他们想逼陆无为出来,所以除了砍,还会喊。
“陆无为!这便是你的老父,你不是在找他吗?”
“你的老父马上就要死了,你不出来救他吗?”
“陆无为!”
“陆无为——”
那一声声喊在树林里回荡,行刑的人在喊,但受刑的人一言不发。
他的老父,就安安静静的受死,他知道他喊,陆无为一定会出来,但他就那样安静的等着,在他临死之前,他对着大山做了个手势。
“别怕。”
那是小时候,老父带他去山中打猎时,常向他做的手势。
陆无为,别怕。
陆无为从老父被吊起来行刑,到老父死去,一直都未曾出现。
后来他们鞭尸,陆无为也没有出现。
他一直藏在暗处。
他们知道他在看,所以他们一直围绕着青山树林中搜寻,搜到陆无为没有立足之处,被迫从小云村中离开。
他连出现都不能。
这是一场心魂上的折磨,是一场生与死的拉扯。
如果站在树林里的是个忠义大过性命的人,恐怕早就冲出去了,但陆无为不是。
陆无为这个人,三分谨慎,两分薄情,剩下五分都是算计,越是这种要拉锯的时候,他那颗心越是坚硬如铁。
他与人斗争,看的是最后的结果,是最终的得失,而不是一时的荣辱。
他站出去,无外乎是两具尸体而已,但只有他活着,才能让敌人也变成尸体。
他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老父死的时候,他依旧憎恨他自己。
心口被挖出去,胸口成了空落落的一块,人也变成了行尸走肉,他离开了小云村,没有地方可去,便在街巷中浑浑噩噩的走。
天上落了一场雨,将他浇的通透,原本高涨的怒火被痛苦折磨的只剩下余烬,他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
他本就是孤儿,老父在时,他尚有来处,老父没了,他已无归途。
更重要的是,他甚至连董氏的人为什么非要置他们于死地都不知道,更别提该如何报仇了。
报官——他什么证据都没有,袁散的事情是锦衣卫内部的陷害,陈百户都没办法,别人更没办法,董大山的失踪和虐.杀,他连尸体都拿不到,又何谈报官。
更何况,他告董氏,民告官,要先入狱受审,到时候他进了牢狱,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座座大山压下来,几乎要压断陆无为的脊梁,老父的血似乎还绕在四周,他想做很多事,但是又似乎什么都做不了,一股焦躁的怒火在他身体内烧灼,几乎要将人都烧没了,无力感绕在他四周,他想要杀光那些人,却连一点声音都不能发出来,纵是陆无为心若磐石,此时也无法如往常般冷静缜密。
他如同丧家之犬,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雨夜中行走,不知那一下便会摔倒在这泥泞里,淹没在这雨水中,化成一捧枯骨,再也站不起来。
直到街巷的那一头跑过来一个姑娘。
雨水同样将她淋透了,一层薄纱衣紧紧贴在身上,几乎露出其下软玉脂色来,她脸色被浇的惨白,瞧见他的时候,猛地向她跑过来。
地面是深过脚踝的水,她奔过来时将街巷都踩出“哗哗”的声音,雨点打在她的身上,发出啪啪的声音,她用手背擦过面颊上的水,像是一只淋了雨的小猫猫,眼睛湿漉漉的,踩着水坑跑过来,高声冲他喊道:“陆无为!”
清冽的女音自雨幕中醒来,与青山树林中那些萦绕着的、唤他名字的人完全不同。
尾音发着颤,带着哭腔,嘤嘤呜呜的像是受了好多委屈,远远地奔向他跑过来,“砰”的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那样用力。
她的身体在雨夜中被浸的冰凉,冲到他面前的时候,像是积压了好多担忧与愤怒,一口气全都冲他喷出来,几乎比那雨声还要大。
“陆无为,你跑到哪儿去了!你身上还有这么多伤,跑出去也不给我留个信,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时雨瞧见陆无为的时候,原本的担忧和焦躁瞬间顶上头皮,变成了一股怒火,烧的她心口都跟着加重,砰砰的砸着她的胸腔。
她盛怒之下,一边说还一边挥拳去砸陆无为的胸口,没多少力道,但是她的声音,她的触碰,她的拳头,像是一根根绳索,缠绕在陆无为的身上,一点一点,将陆无为从阴冷的深渊里拉回来。
深夜的雨幕里,时雨喊得那些话他都听不清,他只是能感受到她的温度,一点一点暖着他,将他冰冷的骨肉一点点暖回人的体温,将他破碎的魂魄修补好,将他生蛆的血肉焕出新生来,给他一个新的,新的归途。
他也并非是游魂野鬼,这世上,还是有人在寻他的,就算是全天下的人都想杀了他,他也有一只喵喵叫着给他舔伤的小猫。
时雨本还是满腹怒火的,她今夜非要骂陆无为半个时辰才算完!但在下一瞬,站在她面前的陆无为突然低下了头。
他用力的抱住了她,将他的下颌落在她的肩颈中,用力之大,像是要将她揉进血肉里,变成他的一部分,与他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他们相拥上的时候,时雨才惊觉,陆无为身上的体温滚烫的吓人,竟是发了高热,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萦绕在四周,竟是身上的伤在不断地出血,在雨水的冲刷下,又重新淡下去,若非是抱上,根本看不见!
且,陆无为一抱上她之后,整个人便都压到了她身上,似是随时都能昏过去一般。
时雨顾不上骂人,急躁的用身体撑着他,把人往桃花巷院子中带。
那小厮不知道找到哪里去了,时雨自己将陆无为带回到桃花巷院子厢房中,又将陆无为的衣裳脱下来,想给他重新包扎。
高热中的陆无为十分听话,但也十分不听话。
第37章 今晚我早些过来
他似是脑子已经被烧毁了, 平日里的那些桀骜冷漠都瞧不见了,他变得格外粘人,死死地抓着时雨不松手。
时雨脱他的衣服,他不反抗, 顺从的让时雨将他扒到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中裤, 用毛巾给他擦身子, 他不挣扎,任由时雨摸他。
但是当时雨转身想去旁的厢房给自己换身干净衣服的时候,陆无为便如同挂在了她身上一样,死活不肯让她走,她若要起身, 陆无为便一定要跟着她起身, 他像是突然变成了时雨的影子,有光的时候黏在她身边,没光的时候就嵌进她的血肉里, 如影随形。
他人都快烧的烫手了,还要挣扎着坐起身来, 拉着时雨的手臂不让时雨走。
时雨余怒未消, 瞪着一双杏眼,凶巴巴的与他说话:“陆无为!我要去换衣服,要给你熬药,要给你包扎, 你不要仗着自己受伤高热了就胡作非为!”
而被训斥的人似是已经完全被高热烧傻了,他坐在榻间拉着时雨的手, 昂着头看她。
他是那么高壮的人, 握着刀的时候,没人能拦得住他的锋芒, 那张冷淡的皮囊下有铮铮铁骨,仿佛一辈子不会示弱一般。
而现在,陆无为坐在榻间,昂着头看着她,那双锋锐冷漠的眼此时毫无攻击力的望着她,竟有几分温顺之意,她要走,陆无为便跟着,她一回过头要发火,陆无为便抬起眼眸来,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眸看着她。
瞧着像是一只渴望主人陪着玩耍的大狗狗,不管主人揉他的毛发,还是捏他的肚皮,他都不会反抗,只会低下头,用湿漉漉的舌讨好的的舔主人的掌心。
之前她还说他是一头恶狼,现在瞧着,分明是一只大狗,摇晃着尾巴,呜呜的和她求欢。
就像是时雨手中握着他的项圈锁链一般。
她不知道,就是从这一天起,她亲手给陆无为套上了锁链,这头凶猛的恶狼,心甘情愿的在她的面前低下了头颅。
这世上最能困住人的,从不是什么牢狱,而是心锁。
牢狱能困人一时,心锁要锁人一世。
那时外面的风雨更盛,噼里啪啦的拍着门窗,像是要将这世间的一切都泯灭,越发显得屋内一片寂静。
天地间只留下他们两个人,静的时雨都能听见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厢房内有一盏烛灯在亮,昏黄的光线几乎化成一抹流水,浅浅的浇在陆无为的眉眼间,平日里那样桀骜不驯的人,此时却突然变成了另一幅模样,他昂着脸,摆出来一副“任由赏玩”的模样,用那双眼湿漉漉的望着时雨。
好似时雨此时对他做什么都行。
他本就生了一张极锋锐夺目的脸,像是他的那把刀,美的惊心动魄,让人不敢直视,但此刻的他周身的冷冽之意都散了,身上满是伤口,赤着上身坐在榻间,发丝还湿着的,有一根墨发粘在他的面上,他昂起头时,竟有几分惹人疼惜之感。
“陆无为,你先松开我。”这一次,时雨的声音不再如同方才一般含着薄怒,掷地有声,反而湿湿软软,像是被江南的水浸过一般,尾音都在发颤:“我要换衣服。”
时雨从没被他那样看过,那种目光像是要将她拖到盛满酒水的杯盏里,让她大醉一场,寻不到离去的方向,她的脊背有些酥麻,说不出什么滋味儿,难道是湿衣服穿太久,她也生病、发热了吗?
陆无为已经被高热烧糊涂了,他褪去了那层冷静缜密锋锐寒洌的皮囊,露出了少见的柔软模样,他那双眼晶亮的看着时雨,竟然透出几分清澈的愚蠢。
他依旧没有松手,但是他思索了半晌后,闭上了眼。
时雨眼睁睁瞧着他闭上了眼。
她讶然了一会儿,才明白陆无为是什么意思。
换衣服吧,我不看你。
时雨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高烧起来的陆无为,竟然这么黏人,仔细瞧着,竟然能瞧出两分可爱来。
她伸手在陆无为的脸上戳了一下,问他:“真不偷看?”
陆无为闭着眼,认认真真的点头。
他是真烧傻了,再不给他降温,时雨怕他烧成傻子。
而且,此时的陆无为太认真了,他似是将“不偷看”这三个字贯彻入骨髓中执行,甚至是有点虔诚的意味。
时雨飞快的脱下了她湿透了的衣裳,然后从衣柜中扯出给陆无为准备好的衣裳穿上。
顺带丢给陆无为一个中裤,让他自己把润湿的裤子换掉。
等时雨换好了衣裳,回过头看陆无为的时候,发觉陆无为竟然已经倒在榻上睡熟了,他的手还死死地握着时雨的衣角。
他熟睡的极快。
时雨都没想到这么快,她本想将自己的衣角抽出来,去弄点降温的东西给陆无为,但是她一动,陆无为便要醒来。
他在睡梦中也不怎么安稳,似是陷入了一场噩梦,时雨这头才刚抽过衣角,陆无为便猛地伸出了手。
就算是睡梦中的他伸手,时雨也躲不开。
她轻而易举的被他抓住,天旋地转间,她落在了他的怀抱中。
时雨的脸直贴在了他的胸口前。
这一次的拥抱,与之前的都不一样,之前他们每一次接触的时候,时雨都能明显感觉到陆无为的排斥,不管她做什么,陆无为似乎都不想碰她,正是因为如此,时雨才一直觉得陆无为不喜欢她。
而陷入噩梦中的陆无为不一样。
此刻的陆无为像是将时雨当成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他只有抱紧她,才能在这冰冷的雨夜里汲取到一点力量。
时雨几乎被揉进了他的身体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跳,紧绷的肌肉,以及越来越硬——嗯?
时雨诧异的动了动,似是有些好奇的摸去。
此时的陆无为不会反抗时雨,时雨可以对他做任何事情,只要她不走。
所以时雨轻而易举的拉开了他的中裤。
她这些年一直被娇养在阁内,男女之事只听了一点儿,隐约知道一些,却又不太分明,她是当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像是小猫儿找到了新玩具,捏捏揉揉,颇有些趣味。
她也没揉捏多久,便觉得一阵疲惫直袭脑海——她这一日也没能歇着,辰时起来安抚了要被冲喜的赵万琴,午后便来桃花巷等了一日,晚间还在外面淌了一天的水,累的很,一倒进柔软的被褥里,贴上滚热的身躯,她便也跟着昏昏欲睡。
那时厢房内格外安静,窗外的风吹雨打都透不进来,雨后的寒气与潮气都被拦在外面,被窝内只有陆无为滚热的体温。
他们挨着彼此,像是抱团取暖的猫狗,用自己的皮毛暖着对方,薄薄的锦缎盖在他们二人身上,呼吸交融间,两人什么都未曾做过,却又亲密无间。
——
时雨这一觉睡得极好。
她醒来时,只觉得她精神饱满,像是喝饱了水的花枝,花瓣都沉甸甸的舒展着,她在睡梦中想抻长手脚,翻个身滚一下,但一动,却觉得身前贴着什么滚热的、坚硬的东西。
时雨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就是陆无为睡着的模样。
这是她第二次从陆无为的怀中醒来,但是却并不像是上一次惊讶,她甚至还隐隐有点喜欢这种感觉。
昨夜的记忆窜上心头,时雨还记得陆无为高热时的听话模样,一时间玩心大起,她伸出手,在陆无为身上揉揉捏捏,顺带还往下摸。
她记得,最好玩的在下面。
但在她即将向下的时候,躺在身侧的陆无为终于睁眼了。
他早便醒了,只是昨夜的记忆不太能启齿,所以一直装着,想等时雨自己走,谁料这人便捏着他玩儿上了——
他睁开眼,瞧见时雨那张脸时,便记起来昨夜的事情,他便又缓缓闭上眼,直道:“你一夜未归,该回了。”
时雨这才记起来,她一整晚都没回府!
她一边匆匆坐起来穿衣服,一边问:“你还说呢,你昨晚跑哪去了?”
陆无为依旧闭着眼,只是神色冷淡,就算闭着眼,那眉目间也透着一种不好惹的意味,全然不似昨晚那般乖觉粘人。
时雨在一旁碎碎念了许久他都不说话,时雨一时恼怒,道:“你不告诉我,以后我不来找你了!”
她喊完之后,才意识到她这话好像有点不对。
陆无为告不告诉她,她都要来找陆无为的,她怎么会用这种话来威胁陆无为呢?
但是下一瞬,她便瞧见陆无为微微挺直了脊背,闭着眼,面向她道:“我老父昨夜病逝,我回去处理了。”
时雨心中一紧,有些惊讶的抬眸看向他。
陆无为还闭着眼,他安静的坐在床榻间,声线一如既往地平淡。
这人便是这般,就算是天大的事摆在他面前,也惊不了他的眉眼,好似什么都动摇不了他,可是昨夜他的模样,又那么可怜。
时雨心中顿时有些后悔。
她便知道,一定是事出有因,否则陆无为不会走。
她昨夜该对陆无为好一点的。
但是现在说好像也有些晚。
“下、下葬了吗?”时雨迟疑着问。
应当停尸三日再下葬的,陆无为还是儿子,得回去摔盆呢。
“不必了。”陆无为坐在原处,闭着眼,过了许久,才声线平淡的道:“都处理好了,我老父的事情,以后不用再问了,我如果日后要出去,会给你留个条子的。”
时雨自然点头。
陆无为办事有他的章法,他不让时雨问,时雨便不问了,只是时雨想起他昨夜的样子,莫名的有些酸楚,脱口而出便是一句:“今晚我早些过来。”
第38章 揭露告状
陆无为没睁眼, 面上也没什么表情,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拿起一边的锦缎被子,盖在了自己的腰间。
这一幕, 活像是个刚接完客的姑娘和恋恋不舍的恩客。
——
时雨从桃花巷内离开后, 便回了康佳王府内。
她昨夜一夜未归, 由玉兰给压下来了,府内旁人都不知道,她赏了玉兰两个金镯子,便倒在床榻间安眠了。
她得补觉。
但是时雨前脚刚睡下,后脚时云便来了。
——
清晨的云中阁没有多少人守着, 郡主爱赖床, 辰时常常起不来,所以丫鬟们便也都懒怠,只有一个雪梅守在门口。
“阿姐还没睡醒吗?”时云站在厢房门口, 周身漾着一层温润公子的和善气息,含笑与守在门口的雪梅道:“你下去, 我有些话与阿姐说。”
一旁的丫鬟走上前来, 给雪梅塞了一颗金豆子。
雪梅想起之前瞧见的绫罗丝袜,心里一紧,低着头应了一声“是”,随即退下了。
她眼睁睁看着时云走进了郡主的厢房。
虽说时云与时雨不是亲姐弟, 但也是康佳王府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世子一直如此, 日后是会出事的。
郡主又待她那般好, 她不能眼睁睁的这么瞧着。
雪梅立在厢房外,捏着手里的金豆子, 想,若是将此事告知给董侧妃呢?
她想,董侧妃那样疼爱郡主,一定会狠狠地责罚世子,然后将郡主保护好的。
云中阁厢房内一片昏暗,屋内熟悉的一片凌乱。
时云走进来时,又瞧见女儿家的衣裳丢了满地。
昨日他王府内寻阿姐,玉兰说阿姐随着赵家姑娘走了,他待到晚间又来寻,玉兰说阿姐已经睡着了,他到了今日辰时,又寻来,玉兰总算不在了,换成了雪梅。
他一连两日瞧不见姐姐,心中难耐。
以前姐姐一直追着李现之跑,他心口酸涩,也不想多看姐姐,所以一直在国子监求学,或者跟其他兄弟们出去游玩,但是自从知道了姐姐不喜欢李现之了之后,时云便觉得胸口一直有火在烧,烧的他每日都觉得欲.火翻腾,想起了姐姐,整夜都睡不着。
等他有足够权势的时候,便与姐姐坦白他们之间的身世,他会证明给姐姐看的,除了他,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配得上姐姐。
一个绫罗丝袜早已不够用了,他想要更多。
当他再次站在时雨的闺房中,远远望过去,便瞧见时雨在帐内昏睡,透过粉色纱帐,他能隐隐看到时雨如玉般的肤色。
想要,想要,想要,想——
什么都想要,阿姐身上贴着的绸缎,阿姐簪过的发簪,沾染着阿姐气味的手帕,只要与阿姐有关系,他都想要。
时云呼吸急促。
阿姐与他只有一个帘帐的阻碍,他很想走过去,但又怕惊醒阿姐。
他也就是仗着董侧妃不在府内,才敢进阿姐的厢房。
最终,时云没有过去,他只又一次捡走了一只新的绫罗丝袜,然后悄无声息的从厢房内走出去了。
他出去的时候,瞧见那名叫“雪梅”的丫鬟俯身行礼,转而丢过去了一片金叶子。
金叶子精致小巧,吹影镂尘。
“阿姐还未醒,我来过的事情,不必与阿姐说了。”他道。
这个叫雪梅瞧着比玉兰蠢笨些,时云随便塞点封口费,也并未将她一个小丫鬟放在心上。
雪梅沉默的收起了金叶子,她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却没有说“恭送世子”,她有一点小小的对抗的意味,但时云根本没在意。
因为雪梅的这一点反常太“小”了,小到就像是一片树叶落到了烟海汪洋中,只能激起那么一点小小的涟漪,根本入不到时云的眼里。
一个丫鬟,能把他怎么样呢?
他习惯性的俯瞰所有弱小的东西,但是却忘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越是小,越是不容忽视。
在时云离开之后,雪梅悄无声息的溜进了时雨的厢房内,将时雨的衣物收拾过了之后,果然发现又少了一个绫罗袜。
她再无迟疑,转身出了厢房内,直接去寻了管事嬷嬷——管事嬷嬷是董侧妃手底下最衷心、最得用的嬷嬷,与管事嬷嬷说,与和董侧妃说无异。
她是小,但是她的声音,可以上达天听,达到董侧妃的耳廓,便是一记重锤。
雪梅去寻管家嬷嬷的时候,管家嬷嬷正在带着人清理荷塘。
康佳王府的荷塘里有一大片莲,湖上种满了清荷白莲,一到了夏日,便是铺天盖地。
此莲由南蛮传来,时雨甚喜,董侧妃从不管束她,她喜欢,便由着她种,此莲的花面有人面盘般大,根茎比人都高,最高的有两人高,荷叶能容一个纤细女子跪坐,且而不沉于水。
远远望去,像是一片藕花仙境,若是坐船而入,四周都是莲,很容易便失去方向,不辨东西。
这莲不娇贵,反而生长的极快,几日不管,便能将整个湖面都覆盖住,连湖中心的长亭都能给盖住,一眼望去,只能远远地看见长亭的一个琉璃盖顶。
所以管家嬷嬷常带着丫鬟小厮来清理。
一群丫鬟们手里拿着大剪刀,将生长的过高的莲花剪下来,一旁的小厮用早就准备好的簸箕将莲花都收好,这花是个名贵的品种,味道也好,清冽雅正,花瓣可以用来做茶,做香囊,做酒,用处多的是。
雪梅在一旁等管家嬷嬷等了一炷香,等管家嬷嬷不忙了,她才走上前,与管家嬷嬷禀明此事。
她最开始没说“绫罗丝袜”的事,只说,世子两次在郡主入眠时进了郡主的卧房,上一次去的时候,云中阁很多姐妹都在,今日去的时候虽然只有她一个人,但是世子还给了她一个金叶子,叫她不要告知郡主。
管家嬷嬷本以为雪梅只是想说与一些丫鬟之间的摩擦,比如那个丫鬟偷了什么东西,或者那个小厮收受了贿赂之类的事情,却没想到,雪梅一开口,便是这等事。
管家嬷嬷回过头来,定定的望着雪梅。
纵是炎炎夏日,雪梅依旧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一种阴冷的寒意,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浸在沼泽地里,淹没她一般。
雪梅有些慌乱的退后半步,不安的看向管家嬷嬷。
她,她说错话了吗?
她只是觉得世子不该这样进郡主的房,世子做的事情,她不能去说什么,但是可以让董侧妃去管,她做的是好事,管家嬷嬷应该赏赐她,为什么要这么看她?
以往丫鬟们互相检举时,管家嬷嬷都会赏赐的,检举的事情越大,赏赐的越多。
她检举这么大,管家嬷嬷应当赏给她很多东西才对。
“此事,事关重大。”终于,管家嬷嬷开了口,她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定定的望着雪梅,道:“老身需请董侧妃来听断,到时,若是你胡说八道,定会将你责打二十大板的,你可想好。”
“奴婢想好了。”雪梅想,闹这么大,她说不准还能晋升成董侧妃的心腹,与嬷嬷一道做管家呢,她赶忙道:“奴婢有证据,世子来了两次,每一次,郡主都会丢一只绫罗袜。”
管家嬷嬷面颊一抽,连荷塘也不清理了,带着雪梅便去了处置丫鬟们的静室,又派人去请了董侧妃。
雪梅还不知道她即将面临什么,管事嬷嬷叫她做什么,她便乖乖做什么,老老实实的去了静室里。
唯独管家嬷嬷的心越来越沉。
她是董侧妃的心腹——心了董侧妃几十年了,董侧妃幼时,她便跟在前头伺候,她们两个人都是董家人,永远以董府的利益为先。
不管董侧妃是谁的妻子,后来又为谁生下孩子,她们都姓董。
她们二人一起长大,后来董侧妃嫁给了康佳王,她便也跟过来,再后来,董侧妃除掉了正妃,那一夜,是管家嬷嬷将时雨抱回来的。
这件事情太久远了,但是一想起来,管家嬷嬷还能记起来那一日,她从一户普通民人家买来一个刚出生的、瘦巴巴的女婴,带回到康佳王府,那一日她为了避免被人发现,藏身在一处柴房里。
柴房内都是灰尘和砍伐好的木柴,屋内飘着一种新鲜的干柴的气息,窗户外面有阳光撒下来,落到柴房内,照出来一条光束,光束内满是飞绕的细小灰尘,柔软的女婴在她怀里昏睡,根本不知道她一出生,就被安上了什么样的人生。
那一日,她也是这样一步一步踏在康佳王府的,可是一提裙,一转身,走出来的也不是十八岁的她,而是近四十的她。
这么多年的光阴,便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早就回不了头了,她和董侧妃只能尽量扯出来一匹繁华和平的锦缎,将一切都掩埋在这一层华美的锦缎下,尽量不去触碰,不去想。
可是现在,有一个小丫鬟无意间掀起了那秘密的一角。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触碰到了秘密,她只是觉得那华美的绸缎似乎金光闪闪,有利可图,又或者是觉得自己在做捍卫主子的好事,总之,她站在阳光下,显得坦荡又无畏。
因为她从未做错,也因为她一无所知。
可是她不知道啊,那华美的绸缎下的东西,是会吃人的,哪怕只是触碰到了一丝,也会被缴断颈骨,吞掉血肉。
——
雪梅见到董侧妃的时候特别高兴。
董侧妃还是一如既往地端庄美艳,她身上有熟透了的女人的风情,虽然平日里都被沉重的金玉发簪与锦缎压着,但是当她抬眸看人的时候,那双漂亮的眼眸里便会浮现出点点涟漪。
第39章 嫁人啦
雪梅几乎要醉进去了。
董侧妃对她很温和, 细细的问了她世子两次进郡主房内的经过,还问了她家中几口人,最后还问了她想要什么。
雪梅想要的可多啦。
她想要赏赐,想要良田, 想摆脱奴籍, 想要两间小铺子, 要是董侧妃能收她当养女那就更好了!
当然,雪梅不敢这么说,她只红着脸说:“郡主平日里待奴婢极好,这些都是奴婢该做的。”
她相信,董侧妃这么公正的人, 一定会给她足够多的好处的。
董侧妃含笑点头, 然后走出了厢房,独留雪梅一人在房中。
董侧妃出来的时候,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下去, 她头都不曾回,只与旁边的管家嬷嬷道:“厚葬了吧, 给她家人足够多的补偿。”
管家嬷嬷闭上眼, 低低应了一声“是”。
——
以前董侧妃每一次来到康佳王府的时候,都只是短暂的处理什么事,然后又飞快离开。
似是这康佳王府里有什么阴虱冷虫,她多待一秒, 那些东西就会缠绕在她身上,死死地钻入她的发鬓一般, 避之不及。
但是董侧妃这一次, 没有从康佳王府离开。
她依旧没见时雨,只是细细的问过了时雨的其他几个丫鬟, 随后又派人将时云叫了回来。
——
时云被董侧妃叫到书房中时,已是晚间。
他今日从阿姐的房中又拿了一件绫罗丝袜,现在正藏在他的另一个袖子内,紧紧地束缚在他的手臂上。
在没人看到的地方,他与阿姐肌肤相亲。
他走进书房的时候,董侧妃正坐在那张乌木案后,看他今日在国子监的一些功课。
纵然时云手下掌着百十条人命,但是回了府,还是得每日乖乖做功课,董氏已经太多年没有出一个靠科举走出去的人物了,所以他必须得自身够硬,才能撑得起董家。
时云瞧见董侧妃的时候,习惯性的挺直脊梁,站稳身子,规规矩矩的行礼:“见过母亲。”
董侧妃依旧垂眸看着手中的书卷。
董侧妃是个极美丽的女人,她端庄雅正,从不穿轻飘飘的纱织襦裙,也不选轻佻艳丽的颜色,永远只用颜色冷沉的华美旗装,头顶永远规规矩矩的簪着金簪碧玉,别人的每一天都不同,但她却像是在同一天,活了十几年一般,如同被供奉在佛龛上的净水瓶,高贵,但让人不敢触碰。
时云敬她,也怕她。
“嗯。”坐在乌木案后的女人声线平淡的应了一声,随后将手中的书本放在了案上,抬眸看向时云,问道:“那件事,处理的怎么样。”
董侧妃口中的“那件事”,时云自然知道是什么。
这是康佳王府共同的秘密,只有康佳王一个人不清楚。
时云垂下眼睫,后背隐隐有些发汗。
这件事情,他处置的并不算好——他让人将董大山带回到小云村折磨,但是折磨到最后,陆无为也没有出现。
这个人就像是一滴水入了汪洋,再也瞧不见了,这偌大的京城也并非是康佳王府的后花园,他不可能带着人去四处搜寻。
这对时云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他宁可让陆无为跳出来和他真刀真枪的打,但偏偏,陆无为藏起来了。
就像是暗处的一只毒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跳出来给他一口。
这种危机感之下,还带来一种隐隐的刺激感,让时云枯燥无味的日子里多了几分趣味,他很想知道,他的阿兄到底要如何。
一想到他的阿兄可能在山林中亲眼看见董大山死亡,又可能此时正在阴暗的角落里,拖着伤躯,拼死想要弄死他,他就觉得血液中似乎有什么冲动在沸腾,他感到一阵期待与兴奋。
但在母亲面前,都不能表现出来。
时云将这股情绪深深地压回到了心底里,面上露出几分愧疚,道:“母亲,他还在逃,但我已经紧加人手了,我会努力找到他的。”
母亲没有言语。
时云略有些奇怪。
以前每每在这种事上,母亲都会长篇大论的叮嘱他很多次,生怕他一步踏错,但今日的母亲格外沉寂。
时云没忍住,瞧瞧抬眸看了一眼母亲。
他正对上母亲定定的望着他的眼,其下闪着审视的光,似是已经洞察了他的所有一般。
时云心口一抖。
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窜上他的心头。
下一瞬,时云听见董侧妃说道:“你年岁不小了,下个月,便与你表妹订婚吧。”
时云下意识的想要反驳,他不喜欢董氏的那个表妹。
他的心里只有他的阿姐。
反正他有很多理由,岁数还小,陆无为还没死,他还没科举——
“还有。”董侧妃在他开口之前,从袖口里拿出了一枚金叶子,放在了乌木案上,道:“管家嬷嬷今日捡来了一枚金叶子,许是你丢的,诺,拿回去吧,日后看紧些,你是康佳王府的世子,不要连自己的东西都看不好。”
董侧妃说话一向轻声慢语,似是每一个字都被她仔细斟酌过,用最合适的语调,慢慢说出来,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那样的缓和,像是古琴被弹动,每一个字,都带着发人深省的韵味。
但是这些话落到时云的耳朵里,让时云后背都跟着麻起来了。
金叶子。
一片小小的金叶子,值得母亲特意来提一句吗?
他手里有不少金叶子,随手便做赏人的物件,不管是赏了还是丢了,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他不缺这点钱,而他最近一次赏人,就是在今天。
他突兀的想起了那个叫雪梅的小丫鬟,跪在地上,沉默的捡走那枚金叶子的样子。
时云的心口突然剧烈的跳起来了。
他给那丫鬟的叶子,到了母亲手里,那他做的事情——
时云突然觉得手臂上的绫罗丝袜缠的的好紧,紧的他无法呼吸。
他的母亲向来不做什么无用的警告,想来,是他这两日因为阿姐解除了婚约太过孟浪,不断地想要靠近阿姐,才会被董侧妃发现。
他根本不敢抬头看董侧妃。
他知道他不会死,但是阿姐会不会死就不一定,在阿姐没有威胁的时候,董侧妃愿意养着她,因为她明面上还是郡主,但是当阿姐有了威胁,董侧妃会毫不犹豫的解决她。
就算是不杀了,一个侧妃,也有能力将时雨随意嫁人,亦或者让她重病。
这无关什么对错,只是权力与利益的碰撞,这一点,时云懂。
时云的唇瓣颤了许久,终于点头,道:“是,儿子会待表妹好的。”
——
午后,未时。
时雨坠落在温暖的梦乡中。
她在梦中回到了那桃花巷,与陆无为窝在矮榻上一起待着。
时雨自温暖的梦中醒来,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荡漾在蜜水里一样,她醒来时,整个人都充满了一种甜滋滋的味道。
她说不清是怎么了,只觉得今日的被子格外好盖,床榻也格外柔软,就连厢房里的温度都十分喜人,她在绸缎间抻长手臂和小腿,骨肉紧绷几个瞬息后又骤然松懈下来,带来一种舒坦的张弛感,她在床榻间翻了个身,脑子里想的却是陆无为之前高烧时候,在床榻上任由她摆弄的样子。
陆无为那般乖顺的样子,她想多少次都不会忘记,反差太大了,那个时候的陆无为,被她怎么折腾都不会反抗,软绵绵的像是一只兔子。
时雨一想到陆无为的样子,便觉得一阵说不出的、隐秘的欢喜——她见过陆无为少见的、绝没被别人见过的样子,只要她一想到此处,就觉得浑身都轻飘飘的,像是要随着一阵风,直飞上九霄一般。
她一个人窝在床榻中反复翻身,在被子里蹬腿,将床板踹的“咣当”响,引来了厢房外面守着的丫鬟。
玉兰推开外间的门,在内间的门外站了片刻——今日太早了,平时郡主还得晚一个时辰才起,不知郡主有没有睡好。
若是时雨唤了她,她便会进去。
但是时雨没有。
时雨在这睡了十八年的床上翻来覆去的滚,滚了半个时辰,才爬起来,唤玉兰进来为她梳妆。
她以前去寻陆无为的时候,总是爱穿男装,觉得方便,但今日却让玉兰仔细挑了一套碧桃色留仙裙,外搭了一件薄纱,露出女儿家漂亮的肩颈和手腕,发鬓挽成飞天流云鬓,上簪了一套红宝石簪子,流光溢彩。
这才是郡主平日里该有的模样。
时雨尤嫌不够,还在手腕上套了几个漂亮的琉璃镯子,如此才算是满意。
她换衣裳的时候,玉兰便在一旁与时雨说些有趣的事儿。
玉兰是个机灵人儿,她会告诉时雨府里发生了什么,比如董侧妃今日来了,但晚间又走了,比如赵姑娘那边又送来了请帖,邀约时雨过几日去城外玩儿,比如荷塘里的莲花都被清理干净了,郡主想什么时候去玩儿就什么时候去玩儿,还会帮着时雨偷偷藏匿行踪,昨夜时雨一夜未归,整个郡主府的人没有一个人知晓。
但是,玉兰不提雪梅。
当时雨无意间询问“雪梅在哪儿呢”的时候,玉兰的面上浮现出了一闪而过的心虚,但转瞬间,她面上就昂起了一丝笑容,道:“玉兰弟弟前些日子发了财,把她赎回去了,说是要叫她嫁个好人家呢,管家嬷嬷放了她的奴籍,府里的姑娘们都羡慕她呢。”
时雨闻言愣了一下。
“嫁人吗?”她上辈子怎么完全没听说呢。
“是啊。”玉兰点头,面上浮现出些许羡慕,道:“真好。”
第40章 掐到啦
时雨便也点头, 能放奴籍,出去嫁人,也是个好出路——这辈子和上辈子不一样的事多了去了,可能是某个原因导致的吧, 她也没有细究, 提着裙摆, 便出了康佳王府。
玉兰则掩护时雨从康佳王府离开——时雨离开的时候,玉兰便站在后门处,远远望着他们郡主上了马车。
她是郡主的丫鬟,但同时也是管家嬷嬷的亲侄女,她被管家嬷嬷放到了时雨这里, 每日都会将时雨的言行告之给管家嬷嬷, 但同时,她也会小心的保护好自己。
她比雪梅聪慧多了,但是她从未提过时云的事情, 因为她知道,郡主如何都无所谓, 康佳王府对郡主的纵容, 换个角度来说,也是一种漠视,管家嬷嬷不在乎时雨昨夜去了哪儿,就算是时雨摔断一条腿, 管家嬷嬷也不会着急,但世子完全不同。
沾了世子一点儿, 就是死路一条。
只有安心做个丫鬟, 主子吩咐什么,她便做什么, 才能活下去。
她不知道雪梅究竟跟管家嬷嬷说了什么,她只知道,这辈子雪梅都不会再出现了。
就当雪梅嫁人了吧。
而时雨依旧对此一无所知。
她欢快的蹦上马车,让给她驾车的小厮快去些去桃花巷。
她上辈子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蠢货郡主,这辈子依旧是,她只是得知了一些事情的走向,看透了浅层的一些人心纠缠,但水面下的东西,她从没看清过。
这一场重生游戏,确实因为她的插手而多了一些趣味,但笨蛋从不会因为重生而变得绝顶聪明,只会突然“灵醒”“运气”的避开一些结果,但是却改变不了大局,执子对弈的人,从来都不是她。
她甚至连棋局都没看透,就鲁莽的下了局,在局里转来转去,早都迷失在一片人心诡谲里了,她早都忘了自己最开始想做什么,现如今正满心欢喜的奔向桃花巷。
她连自己为什么欢喜都不知道,只知道她想去玩点想起来就觉得很有意思的东西。
比如捏一捏陆无为那时软时硬的玩意儿。
时雨到桃花巷院里的时候,陆无为正在书房内与李飞谈论。
昨日,李飞去了一趟董氏其下的郊区庄子,带回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那庄子已经人去楼空了,董氏的人很敏锐,知道我们抓了三个人,可能拷问出了消息,直接将庄子都抛了。”
李飞穿着一身粗襟短打,拧着眉,神色愁苦道:“只通过一点蛛丝马迹,找到了一些你老父的身份问题,你老父原先是董氏人,你知晓吗?我推算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你老父当初在董氏知晓了什么秘密,又或者做了什么事,导致董氏人找了他多年,近期突然发现,便将他抓了,再对你下手。”
这是基于目前的情况,得出来的最合理的推测,因为董氏的恶意来的凶狠又突如其来,陆无为完全可以确认自己与董氏没有任何仇怨,那就只能是从上一辈延伸下来的仇。
至于为什么,还没人能知晓。
老父以前从没与陆无为讲过。
李飞说完这句话后,便抬眸看陆无为,等陆无为的回应。
在李飞看来,这件事查到这,就可以先停一停了,因为董氏太大了,真要报复董氏,不是他们两个小锦衣卫能做的,目前陆无为应该把重心放在如何“活下去”。
比如转为锦衣卫暗探,彻底不在明面上出现,或者调出京城,去地方赴任熬资历,这都是陈百户会为陆无为做的善后。
但是实际上——李飞觉得陆无为不会走。
他也是陈百户手底下的人,跟陆无为一起干了两年,算是了解陆无为。
陆无为绝不是什么会逃避的人,他心中有勃勃的野心与不断战斗的坚韧——他是个很硬气的人。
李飞有的时候其实很难形容陆无为,你说他宁折不弯吧,不太恰当,陆无为是个很会“弯”的人,他知道什么时候该低头,什么时候该装聋作哑,他适应所有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潜规则,只要不涉及到他的利益,他可以退上一步。
但是陆无为却又不够弯,在某些时候,他总是执拗的惊人。
李飞在最开始就知道,陆无为是不会放弃的,他不单会报仇,他还会将他父亲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查清楚,哪怕这个过程必定充满艰难险阻,哪怕陆无为会付出生命,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就是这么个人。
李飞想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形容词来形容陆无为:理智的疯子。
不够理智,在小云村荒山树林里的时候,他就现身了,不够疯,他就不会想要一个人对付董氏这个庞然大物。
陆无为这次要是不死,日后必成大器。
李飞的念头才转到此处,便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锦衣卫都练听声辩位,百步以外便能听见未曾习武之人的脚步声,他远远回头一望,便瞧见个纤细娇嫩的小姑娘步履轻快的从书房院外走过来。
这院子里载满了雾松树,这种树无论冬夏,都是绿绿葱葱的模样,年岁久的绿的发浓,年岁轻的便泛着些许嫩意,深浅不一的绿在院子里静静地铺着,这万青丛中劈开了一条幽静的松间小路,远远望去,便透着几分清禅之意。
而路的那一头,穿着碧桃纱衣裙的姑娘正在提裙一步步走过来,步履欢快轻盈,像是只没心没肺的小鹿,那柔弱的纤腰摆起来的时候,裙摆会在半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来。
李飞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那位之前在公子苑包过陆无为的姑娘。
他噗嗤的笑出声来,调侃的道:“陆大头牌雄风不倒。”
陆无为这段时间横遭了这么多灾,只有这个姑娘算是唯一的好,最起码在陆无为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候,能给陆无为一个安身的地方。
李飞想,陆无为太苦了,幸好,幸好还有这个姑娘,老天爷才没把他逼到绝路上去。
而坐在案后的陆无为此时正在看一本书卷,还是之前那本上京赶考的书生在山中遇鬼的故事,这一回,他已经翻到了末尾。
他将手中的书卷“啪嗒”一下放到案上,神色平淡的看了李飞一眼。
他没说话,但是李飞明白他在说什么:你该走了。
陆无为并不想让时雨知道李飞的存在,他不打算将自己身上的事情缠绕到时雨身上去——时雨问过他牢狱之灾,他只说是自己办错了差,时雨问过他父亲,他只说是病死。
他知道时雨出身好,有可能时雨抬抬手指,就能替他查到很多事情,但他却又固执的不提不问。
他在外面可以踩着所有腥的、臭的东西往上爬,可以趟着腐烂的脓水往更深处走,可以蝇营狗苟,可以和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厮混,但是回到了时雨这里,他却又想让自己堂堂正正的活着。
那些脏事,都不要入她的眼,他可以为了他老父的事情死,但他的血不能沾在时雨身上。
李飞自然明白陆无为的意思,他促狭的挤眉弄眼,也没说话,只是拉长音调“哟呼”了一声,然后悄无声息的从后窗翻出去了。
别看他站直了比门框高,一副虎背熊腰的样子,但从窗内翻出去的时候灵巧的像是一只飞鸟,落地悄无声息,几个起落,便在院子中消失不见。
李飞跑掉的时候,时雨才刚进书房。
夏日炎炎,书房里的冰升腾着些许细细的冰雾,将整个厢房浸的发凉,一走进来,身上翻滚的热意便都被蒸发掉,丝丝缕缕的凉意顺着袖口与裙摆一起钻进衣裙里,带来一阵清爽之意。
时雨喜欢这个感觉。
当然,她最喜欢的还是案后的人。
陆无为此时正在案后看书。
他身上还有伤,白色的绸带缠绕在他的身上,他不能穿衣服,所以只披了一层雪绸外衫,发鬓也未曾束起,慵懒的垂在他颊侧。
他本是生了古铜色肤色的,但是,这些时日在府内养病,硬是将他养白了三分,如墨般的发垂散在两侧,敛了三分戾气,多了三分温意,透着几分清雅仙风的味道。
偏生他身上还是没有衣裳的,只有几根绸布缠着伤处,中间露出一片胸膛。
虚弱中透着几分酸甜色气。
时雨突兀的想起了之前她摸过的触感。
瞧着是硬的,但是摸起来实际上是软的,捏起来手感很奇怪,很有弹性,还很热,她最开始会被烫到,但是越捏越喜欢。
他端端正正坐着看书,似是根本没发觉时雨来了。
时雨一时玩心大起,她放慢脚步走过去,在陆无为将将要抬头的时候,迅速扑上去,整个人都压在他的身上,两只手迅速袭击他的胸膛——掐!到!啦!
陆无为的呼吸一沉。
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书卷,道:“起来。”
压在他身上的姑娘死不松手,还有一大通歪理邪说顺着那张粉嫩嫩的小嘴儿里一起冒出来:“你是我花钱买回来的,凭什么叫我松手?伺候好我是你的责任!昨儿个不是乖的很嘛,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今儿个怎么又傲起来了?”
“陆无为,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我捏你是你的荣幸。”
“陆无为!我在和你说话,你感受不到吗?给我叫一声。”
“陆!无!啊——”时雨的话说到了一半,陆无为骤然伸手一拉,攥着她的腰将她钳制在案前,面对面的坐在他的腿上。
姑娘的腰不足一握,人轻的像是一片柳叶,但是当她坐在陆无为腿上的时候,陆无为觉得他身上像是压了千斤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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