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兵□□得半边镇子一片狼籍,腾着灰黑的余烟,到处遍布尸体,难见一个活人。
李睿虽在书上读到过兵劫之惨,哪及亲眼所见的震骇,望去神色凝重,脚步也沉了,不免暗忖,或许乱兵来时就该令护军出击。
郑松堂知他在想什么,劝道,“殿下身份尊贵,不容有失,护军岂能轻动,村人遭难是命数使然,不必过于在意。”
李睿心头稍宽,继续向前行去,等到了陆九郎等人所居的院外,刹时惊住了。
一方普通的农院竟似成了森罗地狱,主屋的大门没了,屋顶半塌,里头叠了无数回鹘兵的尸体,连窗洞也塞了一半,大量的血从门槛漫出,院子里淌成了紫黑色的血池,浓烈的腥气熏人欲呕。
唯有地势稍高的一角不曾被浸没,那里躺着两个血糊糊的大汉,浑身绑满布带。
陆九郎也在那里,小心的扶着一人喂水,那是个面色灰败的女郎,裹在旧褥里奄奄一息,他眉眼低垂,衣衫糊烂,宛如血池里爬出来的恶鬼,动作却很细致。
所有人都给慑住了,难以想像昨夜是何等可怖。
安瑛一声惊呼,激动的掩住了口,昨夜的相救竟不是幻觉,“是你——”
真假双方居然认识,众人大出意料,夏旭质问,“你们到底谁是安家的?”
安瑛未及回答,望见陆九郎怀中的女郎,越发骇然,“这不是——怎么会——”
众人越发不明所以,陆九郎一言截断,“她是安家千金。”
李睿震悸已过,听闻竟与一个骗子相处多日,甚至还起意延揽,不禁燃起怒火。
夏旭更是恼怒,喝道,“她是安家的,你又打哪来?你所称的主人又是谁!”
陆九郎轻柔的放下怀中人,挺起身来,他本来就高大,如今浑身带伤,衣发沐血,悍戾之气横溢,如果说以前的他似教养良好的家犬,此时赫然成了一头凶猛的野狼。
夏旭立时挡在李睿身前,骇然于自己的失察,这绝不会是普通人,更不可能是个管事,之前丝毫未瞧出,还让他混近了皇子身畔,有歹意还了得?
陆九郎形容冷峻,并没有踏近的意图,“我来自赤火军,任副营一职。这位是河西节度使韩大人之女,掌领赤火军数万精兵的主帅韩七将军,为配合大军剿灭回鹘,在独山海与十万蕃兵血战,重伤流落至此。”
谁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回答,众人悚然而惊,目光都变了。
院外传来达达的脚步,一个蓬头垢脸的嗢末女人举着破碗冲来,也不顾旁人,一迭声道,“将军的伤怎样了?我寻到活羊挤了奶,还捡了半块饼,可以泡软了喂她。”
李睿如受无形一刺,蓦的感到了难堪。
韩平策大战一毕,带兵奔向独山海,找到了赤火军激战过的河谷。
悲风萧瑟,荒原寒凉,无数尸体依然保持着死去时的模样,躺遍了整条河谷,辎重焚烧后的黑灰飘散了满地,大群秃鹫放肆的咬啄,被到来的军队惊飞,盘旋在半空不肯离去。
青木军久经杀场,见惯死伤,也极少碰上如此惨怖的场面,士卒无不是肃然起敬。
韩平策着人翻遍了河谷,没有寻见妹妹,在尸堆最密集的地方拾到了一枚盔缨。蓬软的红缨被黑血凝成了硬块,是韩夫人亲手所系,他捏着伫立良久,总觉得不真切,不知该如何回去面对母亲。
人们将赤火军的遗体收拢掘葬,又将敌尸以大火焚了,浓烟直扬上天。
远处的牧民瞧见,捎来了幸存的伤兵,韩平策询问后得知妹妹重伤被俘,然而敌军早已归返,算来抵了凉州,追去也救不回来了。他煎熬又绝望,只得放弃回转,协助父亲安置降部,检点战获,安排大军分批归返。
没想到过了七八日,他忽然接到军令,要与裴行彦去迎朝廷的天使。
韩平策虽然耿直,也觉出了蹊跷,不免对裴行彦一问,“大战才结束多久,天使就到了河西,还是五皇子亲至,怎么没一点风声?”
裴行彦不明内里,当他责怪裴家消息不灵,不快道,“裴家又不是神仙,哪知朝廷的安排,总归是来封赏的,韩家少不了褒赞。”
韩平策心绪极糟,喃喃道,“褒赞虽好,兵力折损这样大,养回来都要耗不少时日。”
裴行彦已听说赤火军两万人战亡,五军无不震撼,他却悄然松了口气,韩七没了,议婚自然化为乌有,哪怕韩平策此时口气不佳,他也不计较了。
二人在青木营相处年余,依然不投和,一路不尴不尬的行军,直到见到五皇子,呆闷的气氛才算消了。
李睿既是代天子而巡,少不得彰显气势,换下便衣改着华服,逾显高贵优雅,一派天皇贵胄的风范。
韩平策头一回见皇子,不免拘谨,恭敬之余话语极简。
裴行彦的容貌远胜于韩平策,近年又被父亲携带,应酬上游刃有余,反而更引人注目。
李睿也不禁一赞,“河西虽为边地,人才迭出,韩小将军勇武过人,裴小将军亦是出色。”
韩平策讷讷谦谢,他不擅这些,倒很乐意裴行彦去应对。
裴行彦确实对答漂亮,“五皇子万里而来,足见陛下对河西子民的关切,韩大人恨不能亲迎,已令沙州全城净道,张灯悬彩,只要殿下一至,必能感受到河西万众的盛情。”
一番话听得李睿很满意,“韩大人有心了,劳两位将军大战之后还要来迎。”
说不累是假,裴行彦也不愿给韩家做陪,还是受叔父的强令而来,此时却侃侃而言,“殿下千金之体,万里远涉,辛劳更胜百倍,还如此体恤,实在令我等惭愧。但凡有任何所需,请殿下不吝告知,容我等略献微力。”
李睿也不推却,“目前确有一事相询。”
裴行彦一句客套,没想到还真引出话来,两人立时提起精神倾听。
侍从引来一人,似身上带伤,低着头行动慢拙,颇有些不便。
李睿随即道,“二位可认得此人?”
那人一抬头,韩平策一刹那愕极,“陆九郎!”
他本就讨厌这小子,如今妹妹给蕃军俘虏,陆九郎却在五皇子身边,不外是逃军后使了手段攀附媚上,韩平策憎恶之极,神气中不觉带出,低吼一声,“你怎么会在这!”
他虽生得相貌纯厚,毕竟是浴血沙场的猛将,发作起来极为吓人。
陆九郎毫不畏惧,“属下一直跟着韩七将军,护着她从蕃人大军中逃出。”
韩平策几乎不能置信,一把抓住对方的肩,“你说什么!”
他指如铁钳,掐得极重,陆九郎也不挣扎,昂然道,“韩七将军身受重伤,来此镇幸遇五皇子施救。”
后方一辆马车缓缓牵来,侍从挑起垂帘,现出车内的韩明铮,她面容灰槁,唇色发紫,本来有了起色,经历乱兵之后肺腑伤得更重,勉强给塔兰扶起,呼吸已急促起来。
陆九郎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韩明铮的气息变了。
她纵是虚弱至极,也有一种冷静的端凝,随时提着劲应对周围,然而望见兄长的一瞬,她彻底放松下来,美丽的眼睛湿了,不再是威冷的女将军,而是伤心又委屈的妹妹,微弱道,“阿策,两万人都没啦——我的兵是好样的——”
韩平策如见奇迹,抢近扒在车边,语无伦次的道,“没了不怕,人活着就好——阿爹也夸你是好样的——”
他小心的触碰妹妹的头,确定了不是幻影,涌出无与伦比的狂喜,在胸中澎湃难抑,禁不住朝着身后的军队吼出来,“韩七将军没死!她还活着!”
青木军哗然而动,迅速将喜悦传开,有士兵迸出纷乱的呼叫,渐化为数千人激昂的呐喊,一声声震耳欲聋,商队的众人为之骇讶,连护军也警戒起来。
李睿虽不懂河西腔,也为群情而震动,讶然道,“他们在喊什么?”
陆九郎望着车内的女郎,看她浸泪的眼睫,脆弱的姿态,忍着痛对兄长流露的依赖,轻声而答,“赤凰。”
每一声都是赤凰,宛如狂浪席卷八方,凝着无尽的祟慕与热爱。
韩平策不擅应酬,性子却很真,爱重手足,在士兵中威望极高,一呼响应如雷。
李睿不免刮目相看,待见他安排周详,行军谨慎,不断有斥候回传消息,对方圆百里的动静了如指掌,越发称许,不愧是河西威名最盛的青年将领。
裴行彦陪在皇子身旁,私心颇为郁忿,明明自己应对得体,言语高雅,远胜于木讷的韩平策,五皇子却不甚留意,甚至对陆九郎这卑贱的野种都更有兴趣。
当李睿又一次问及,裴行彦抑着神情,平平回道,“这人早先就是个无赖,在军中也没任过要职,不知此次何以立了大功,或许运道好吧。”
这些话如何能令人信服,陆九郎的聪明善藏,勇猛顽强,各种能耐是众人亲见的。
李睿不疾不徐道,“纵是运道好,能从数万大军救人也是孤勇无双,对韩七将军更是忠耿。”
裴行彦忍下冷笑,仍透出一丝微讽,“恐怕韩七自己都没想到他如此忠耿,这人是韩家养出来的,殿下若想了解,一问韩小将军即知。”
李睿的眸光微沉,裴家子貌似俊雅擅言,却傲气自负,连尊卑也分不清,他不再理会,转与郑松堂闲谈起来。
裴行彦被撂在一旁,心头越发气闷,木着脸随行。
后面的马车上,王柱抱着伙伴号啕了一场,眼泡红肿不堪,“你们几个夯货!还以为再见不着了。”
伍摧与石头挨了十来刀,亏得皮糙肉厚挺过来,并排躺在车里养伤,闲得只能放屁,见到伙伴大喜。
伍摧骂咧咧的道,“谁叫你不在,要是跟着陆九多个人手,老子也不至于被砍成这样。”
石头想的更实在,“他肯定第一个躺,最后还得我们护着。”
王柱哭了又笑,鼻涕泡都涌出来,“史勇也活着,太好了,可惜李相没了。”
一句说得几人红了眼,死去的哪个不是朝夕相处的兄弟。
伍摧咳了咳掩去酸涩,故作轻松,“九郎这回长了脸,要不是他,将军就完啦!”
二人好容易有个吹嘘的对象,唾沫横飞的争抢着说话,将凶险夸大了十倍。
王柱听得越来越恍惚,“你们莫不是给神仙附体,这样也能活出来?”
伍摧洋洋得意,“五皇子还带着安家女来对质,陆九把将军的身份一亮,他们全傻啦!”
石头跟着直乐,“那个半截话的竟然是宫内的太监,我的天,除了九郎谁猜得到!”
皇子、皇宫,内监之类的人物,对边疆百姓而言形如传说,哪想到竟有一日碰上了。
陆九郎也受了许多伤,比二人略轻,勉强还能挪动,靠着车篷听伙伴絮叨。
他的推断当然不仅靠一个阉人,李睿的身边人无不讲究仪态,言语高雅,无形中现威仪,看得出久居高位,却对李睿毕恭毕敬,定是身份悬殊极大,再加上随行的精卒,携来的大量兵器,旁敲侧击的试探与观察,自然就猜到了大致。
伍摧摸着胸腹的绑带,“要不是意外碰上乱兵,才不会这样狼狈,险些死在石头一泡尿上,亏得老子命硬。”
石头窘得面红耳赤,“哪是你命硬,不是九郎你早给砍成十八段!”
伍摧笑骂,“你还不是一样?老子倒的时候还听你哭号来着,傻货!”
王柱抽着鼻子又想哭了。
伍摧有些感慨,“将军还说陆九不会回来,幸好错了。”
车外的陆九郎一怔,“她为何这么说?”
伍摧这会还有什么不懂,嘿嘿一笑,“将军大概猜出贵人的身份,当你另攀高枝去了,还算你小子义气,不肯抛下兄弟。”
陆九郎侧过头,没有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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