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兵卒哄闹着将漆匾托起,端端正正的安在门檐下,陆府二字金灿生辉。
院子一扫曾经的荒颓,彻底显出气派来,花木滴翠,墙屋簇新,格韵开敞优雅,宛然一方高门大户。
后院更是别有心致,静池映着曲桥,碧竹掩着两层楼阁,基台垫起飞檐凌空,极有俯瞰八方之势。楼阁清厦舒展,四面出廊,窗扉做得极大,支起来通透净爽。楼前栽了古树,树影婆娑入池,水中彩鲤戏波,池畔的紫薇正当盛开。
石头看得迷瞪了,“花了那么多银子,确实比别家的宅子好看,住起来肯定凉快。”
陆九郎拈了块碎石飕的一弹,在池中打出一串水漂,满意的起身,“前院随你挑,楼阁是我一个人的,谁也不许进。”
石头大为失望,“连我也不能进?”
陆九郎大方的给了优待,“进院子行,进楼先喊一声,不然别怪我揍你。”
石头顿时乐了,只是不大理解,“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哪有挤在一起快活。”
陆九郎转身行出,吩咐道,“你去牙行买下人,不必多,捡老实的挑上三五个,回来就教规矩,再安排几个兵看守后院,不许随意乱走。”
石头愕然的跟在后头,“这样大的宅子,三五个哪够,我又不会挑人,你怎么不去?”
陆九郎没理,出府上马走了,不知去向何处。
石头只得照办,他没买过人,带了两个精明的兵一道去,发现街市上人头挤簇,比平日多出不少,隐隐还似有些兴奋,仿佛在期待什么。
他正觉得纳闷,听了附近的议声突然想起,一拍额头,“哎哟!忘了跟九郎说,今天韩家人抵京,将军要到了!”
陆九郎来到朱雀大道旁的一栋酒楼,伙计殷勤的哈腰,将他带往楼上订好的雅厢。
没想到他才踏上楼梯,恰好一个穿花衫的男子醉醺醺的从别厢出来,撞见他大喜,一把攀住胳膊,“好个陆九,回来喊几次都不应,这下捉着了。”
陆九郎脸上带笑,不动声色的要挣开,“高兄跟谁喝上了?今日不成,我有约,改日一定作陪。”
男子哪里肯放,将他往自己厢房里扯,“别管约了谁,刘骈和卫孜运气太好,我已经输了三千两,你得救一救兄弟。”
这一帮是长安出了名的纨绔,高祟是凉国公的孙子,刘骈是燕山县主的外甥,卫孜是户部侍郎的小儿子,都在宫里当侍卫。陆九郎与他们混得精熟,一起吃喝赌闹,宿柳眠花,称兄道弟的亲热无比,直到外放才少了往来,没想到这会碰上了。
陆九郎心下略急,臂腕一震,高祟手一麻给他脱出去,急得连声唤出厢内五六个纨绔,哄笑着挟住他,生生拉进厢房。
几人在玩叶子戏,一把赌下来数额不小,高祟尽管出身世家,输多了也犯急,陆九郎是个中高手,输赢皆能拿捏,此刻实在走不脱,只有陪着玩起来。
刘骈最为年长,打着滑腔道,“还当岭南是个苦差,陆九一去就成了四品将军,功劳来得容易,又大张旗鼓的整宅子,不知从南边刮了多少。”
这些世家子原本瞧不起陆九郎的出身,但这小子真是个人精,吃喝嫖赌无一不精,总能吸引各类美人,才让他混到一处。如今见他名动朝野,青云直上,难免生出了妒意。
陆九郎丢出一张叶子牌,轻描淡写的道,“那鬼地方蚊子多过沙,叛军泼悍奸恶,我一条命都险些搭上,哪比得了兄弟们在长安快活,等近一阵忙完,大伙一道乐一乐。”
卫孜自诩风流,比起牌戏更好风月,也酸溜溜道,“前日南曲的商娘子屈尊降贵,主动寻我说话,你们猜怎么着,她听说陆九回来又没见着人,问我是不是有新欢了!连花魁也栽在他手上,还能不多请几顿?”
众人艳羡的起哄,陆九郎嘴上笑骂,心有旁骛,听得街面上人声沸闹,不觉心跳神移。
偏偏一帮纨绔轮流出牌,高祟将手扶在他肩头说笑,陆九郎动弹不得,强抑着烦燥,不似平日一般留手,直杀得几家面如土色。
高祟见他越赢越多,乐得眉花眼笑,赶开小厮亲自端茶倒水。
最后刘骈扛不住,扯个由头散了,外头天已经暗了,街面的人也少了,高祟亲热的将陆九郎送上马,殷殷约了下次聚乐。
陆九郎赢得毫无快意,压着一肚子火,转头打马回府,进门也不顾新买的仆役迎候,直接进了后院的楼阁。
阁内一片幽暗,陆九郎从雕窗望去,隔邻的韩宅尽收眼底,那边人声杂闹,已经迎来了新的主人,仆役正忙碌的整理箱笼。
内眷所居的小楼燃起灯火,窗扉并未开启,却有一个纤长的影子投在窗上,形廓秀美,身姿轻盈,一举一动无不熟悉如昔。
无论天子属意谁来继任河西节度使,韩家人目前仍是河西十一州的执掌者,朝廷给予了隆重的礼待。
韩家二公子韩昭文献上丰厚的贡品,获天子御书房召见,夜里还大兴宫宴,盛情相迎。
煌煌巨烛高烧,灿灿金柱耀目,映得殿堂流光溢彩,宫女与内监分侍左右,案上置满珍肴与美酒,乐伎奏起了欢曲。
宫宴虽有规矩,远比朝会随意,众多官员按品阶入坐。时下风潮祟奢,群臣的服饰极尽绚彩,各种金紫、碧蓝、绮绿衬着缭乱的宝光,令人目眩神摇。
长安酒楼讲了数年河西英雄传,以致韩氏兄妹入城之时万人空巷,争相而睹;文武百官当然也满怀好奇,待韩氏兄妹入殿,尽皆望了过去。
韩家的二公子韩昭文绯袍玉带,相貌堂堂,一手拄杖而行,有种潇然的气度,服饰既不过于夺目,也不刻意谦低,颇合他此行的身份。
而传说中的赤凰将军的确是个年轻女郎,她的眼眸黑澈,似载着祈连千万年的霜雪,鼻如琼玉,孤秀而清绝,红唇艳烈如火,气质英姿骄冷,一身黑色胡服,却压过了满殿华彩,宛如暗夜裹着灼灼明光。
人们听过无数赤凰将军的传言,关于她的美貌,她的奇特,她统领万军的强势,或是命硬克死未婚夫,二十六岁依然云英未嫁的尴尬。当这一刻,伊人踏着红毡而来,满殿鸦雀无声,无不为之惊艳。
天子近年沉迷丹道,宫宴多由皇子出面,李睿昔年到访沙州,对韩家的观感良好,这一次便是他来主持。
李睿虽见过韩明铮,仅限于病容,全没想到如此出色,也有些惊讶,甚至生出了某种微憾。不过他贵为皇子,所见绝色无数,身份也不适合与封疆之臣过近,一念瞬间就散了,含笑与韩氏兄妹叙些旧事,尽了主人之谊,就带着随从离席了。
皇子一走,宴场彻底放松下来,成了百官之间的酬应。
韩昭文有备而来,对朝中大臣了如指掌,得体的酬酢,面不改色的饮了一杯又一杯,始终笑言款款,对答清晰敏快。
韩明铮以女子之身领军,容颜又如此绝艳,众臣争相攀谈,她也毫不推拒,一夜下来同样饮酒无数,旁观亦为之骇然。
宴上传酒不停,歌乐百戏不断,数百人的欢腾持续良久,到了后半夜依旧喧杂,有人扑醉于桌,有人滔滔不绝,更多的三五成群的谈饮,终于不再簇围着韩氏兄妹。
韩昭文松了口气,取了块肉干嚼咬,目光掠过众多官员,在殿侧一停,望向身边的妹妹,“怎样?”
韩明铮神情如常,推盏起身,“无妨,我去更衣。”
韩明铮到底饮得太多,还是有些恍惚了,强压下来不显于外。
待她更衣后走回,半途脚步发飘,心知不妥,塞荷包打发了内监,寻了一处角亭暂歇。
角亭位置甚偏,幽暗少有人来,她昏昏倚了一阵,忽然觉出有异,心神骤警,睁开了双眼。
亭外多了一个黑沉沉的影子,忽然开口,熟悉的声音似揶揄又似嘲弄,“还当你有了千杯不醉的本事,原来不过如此。”
韩明铮的呼吸凝了一瞬,沉默不语。
远处的宫灯映来朦淡的光,隐约映出陆九郎的模样。
五年后他更形高大,英锐分明,颊上的伤痕淡了,不但没有损伤容貌,反而添了野性的魅力,气息异常强悍,一步步行近,就如一头猛兽来临。
韩明铮不觉坐直,身形越来越紧绷,目光也变了。
陆九郎突然停了步子,没有再靠近,“见到故人,一句话也懒得说?”
韩明铮气息微松,却不知说什么,半晌方道,“陆将军,久违了。”
陆九郎静了片刻,忽然一嗤,“从前我任你呼来唤去,何时当得上一声陆将军。”
韩明铮避过话中的讽意,平静道,“以往是我失当,陆将军如今飞黄腾达,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陆九郎却越发刻薄起来,“可惜韩家不比当年,弄得千里迢迢入京乞官,连你都要陪着灌酒。”
亭内的气氛更僵了。
韩明铮已经退让,仍免不了受嘲,心头滋味难言,也不争辩,“长安万紫千红,陆将军正当春风,何必还在意边僻之地。恕我倦了无心叙话,只想休憩片刻,阁下自便。”
她倚着亭柱合眼,等他自己离开,许久未听见脚步渐去,反而酒意再度袭来,不觉坠入了昏沉。黑夜遮没了她的身形,微光映出美丽的脸庞,细白的玉颈斜倚,似一只轻浅栖伏的凰鸟,稍一踏近就会触飞。
陆九郎静静的凝望,不知在想什么。
宫宴的乐声续续而扬,过了一阵,突然传来语笑声渐近。
一人嬉笑道,“不是说赤凰将军就在附近?人呢?”
另一人接口,“她既然躲出来,定是有些醉了,再灌几杯应该差不多了。”
前一人道,“这样的美人最好是醉得人事不清,宽衣解带,那才是妙极。”
两人淫猥的大笑,正在搜寻,其中一人忽见黑暗中一双眼睛鸷亮如狼,悚然一惊。
然而复又一望,哪有什么狼,却是一人笑吟吟的从暗处走来,亲热的唤道,“这不是孙兄?我才出来小解,你怎么就离席了,宴上不热闹了?”
孙珪是太中大夫之子,任宫中侍卫,近期认了内枢密使马安南作干爹,登时威风了许多。
陆九郎出身低微,容貌出挑又擅结交,孙珪本来瞧不上,谁知这人猛然蹿升起来,官职远高过自己,不好再如过去一般鄙夷,随意哼哈两句敷衍。
陆九郎却似看不懂脸色,殷勤的把住臂,“难得与孙兄同席,今夜务必要喝个尽兴,可不许躲酒。”
孙珪当然不情愿,哪里敌得过陆九郎的劲道,给他热情万分的挟走了。
几人的挣扎与嬉笑声远了,后方的角亭依然沉静,隐没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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