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温度高,李幼白冷了一天的血总算热乎过来,原先苍白的小脸泛起红晕,亮晶晶的眸子像是天上的星星。
卢辰瑞看呆了,捏着瓜子壳一动不动。
“李娘子和四郎很是投缘。”孙映兰顺着卢辰钊的视线看去,李幼白端起茶盏,抿了口,卢辰瑞又殷勤地给她添上,目不转睛的模样可当真不知避嫌。
卢辰钊低头瞟了眼她,深邃的眸光泛出几分森寒,孙映兰捏着绢帕,面上保持笑意。
“四郎心性豁达,坦荡直率,便是对着根木头都能侃侃而谈。”
孙映兰看他疾步离开,心里愈发愤懑。
再看其他人,亦是陆续拖着凳子凑过去,似询问李幼白答题技巧,就连二房卢辰泽,也弯腰认真听着,那李娘子被围在当中,偏还面不改色,应答如流,一副早已习惯的模样。
原以为她是个乖巧小白兔,不成想竟是个心机小狐狸。
看着没有威胁,实则悄无声息就收服了人心。
周遭都是人,炭火又旺,李幼白热的满脸是汗,但见旁人意犹未尽,只得耐着性子解释,其实说来说去最关键的还是勤奋,尽管她强调了数回,可卢辰瑞仍不肯罢休,非要缠出来个捷径似的。
“你若实在想练字,可以临《灵飞经》,先前我学不进去时,就是用此来打发时间,既能提升笔力,又能修身养性。”
卢辰瑞丧气:“没有更简单的法子了吗?”
“学习贵在坚持勤勉,没有一蹴而成的。”李幼白笃定地摇头,“熬过最累的阶段,往后便会觉得异常轻松,因为形成了固定习惯,便不会觉得疲乏,反而是一种无形鞭策。”
“我听着头都疼了。”
卢辰泽默默记下来,心道李娘子果真不是碰运气考来的成绩,回头他也要试试。
卢家家学好,但不意味着卢家学生也好,他们出身望族,本就可以凭着荫封获取官位,无非是闲散些,位低些的,横竖卢家人是不准入朝堂内阁的,考的太好也没甚用处,何况读书这种事还得看天赋。
卢辰钊坐在一隅,看李幼白的汗珠沿着额头一颗颗滚落,她皮肤白皙若雪,如此便有种莹润细腻的感觉,隔了这般远仿佛能闻到香气。
她坐在一群郎君中,偏没有半分拘束,不论是谁问话,皆真诚望着对方,眸眼间的沉稳超乎她的年龄,尽管热的跟蒸熟了似的,但仍旧耐心从容。
只是,卢辰瑞等人把外裳脱了扔到衣桁处时,李幼白还裹着斗篷,领口处的绒毛早已被汗珠打湿,腮颊绯红如霞,一张一合的唇像是樱瓣,但吐气间能看出她快热昏过去了。
卢辰钊起身,朝人群走去。
“先生要来了,都先过来坐着吧。”
族中大都听话,除了卢辰瑞,没点眼力劲儿,还坐在那儿唉声叹气,想来是在担心今夜四叔要打他的板子。
“你也过去。”卢辰钊拍他肩膀。
卢辰瑞还想说话,但见兄长一脸严肃,只好耷拉着脑袋起身,去洗了手,跟着坐在屏风后的膳桌前。
如此,小案边只剩下卢辰钊和李幼白,没了簇拥,李幼白总算能喘口气。
她抬手擦了擦汗,感觉从水里爬上来似的,低头看斗篷毛领,犹豫了少顷,还是没解。
卢辰钊曲指叩了叩小案,她仰起头来,额间的发贴着肌肤,愈发显得唇红齿白。
“随我来厢房。”
厢房就在暖阁西侧间,卢辰钊从墙角处的柜中取出一套女子裙衫。
“换上吧。”
“不用了,多谢卢世子费心。”方才在廊下被风一吹,凉飕飕的,也缓解了那股子黏腻劲儿,李幼白跟他隔着两丈远,说完便想退出去。
卢辰钊走到屏风处,把衣裳放在桌上,又道:“你总不能穿着斗篷用饭吧。”
他早就看出她的窘迫,抬起眼见她仍愣着不动,微微蹙眉:“这是三娘的衣服,没有穿过。你也不需多想,既住在我们国公府,我理应招待周全,且待会儿先生他们过来,你又是本次考试的头名,少不得要让你跟他坐一桌的。”
“那我让半青送..”
“从春锦阁到此处至少半个时辰,且不说还要往返。”
李幼白咬了咬唇,忽然深吸一口气说道:“那我改日把钱给三娘。”
卢辰钊想,她果真把三娘的话听进去了。
本想解释,又觉得没甚必要,遂先行回去暖阁,恰好诸葛澜等人到了,阁内郎君热闹起来,纷纷给先生倒酒。
诸葛澜没看到李幼白,特意问卢辰钊,卢辰钊将要答话,便听珠帘一响,有人走了进来。
卢诗宁的衣裳大都繁复华丽,而李幼白素日里又穿的寡淡,故而她乍一换上软锦团牡丹花纹的绯色衣裙,众人都有些怔愣。
轻快明丽,生动夺目。
孙映兰的指甲快断掉了,每月小聚她向来都精心打扮,就连今日也不例外,因只她一个女郎,故而郎君们很是担待,几乎是有求必应。自然,她其实也只在意卢辰钊的看法。
今夜的场景令她如鲠在喉,所有人无不是欣赏惊讶之色。
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一个有才华的女子,偏又生了张极好看的脸,任谁都会喜欢。
不过,李幼白不会得意太久,因为她手里握着济州来的消息。
卢辰瑞本想让李幼白坐在自己身旁,但诸葛澜让她去了自己身边,他也只好巴巴望着。
诸葛澜惜才,左右两侧分别是卢辰钊和李幼白,都是他看重的学生。
得知李幼白是李沛之女后,他忍不住说道:“你父亲是陛下钦点的榜眼,学识渊博,又很沉得住气,只是少点运气,若不然如今也不会只此成就。”
提到当年,诸葛澜眉心紧锁,忽然叹了声:“你父亲的同科,有的已经是正二品大员,有的则命途多舛...。”
卢辰睦:“先生是说闵弘致闵尚书吗,学生记得他也是李大人那年的进士。”
卢辰泽补道:“是探花。”
“听闻闵尚书才情高,本是可以点为状元的,但陛下觉得他相貌俊美,遂将其点为探花,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众人也都好奇起来。
诸葛澜眸色深沉,显然不愿提到此人。
卢辰瑞没甚阅历但喜欢凑热闹,听到这里便伸长脖子纳闷:“闵尚书是探花,如今是礼部尚书又是国子监祭酒,那状元郎呢?怎么没人说其他?”
阁内霎时安静,只有锅子咕噜咕噜冒热气。
卢辰瑞茫然四顾,便见卢辰钊朝他瞥来斥责之色,他缩回脖子,但不知自己哪句话错了。
李幼白心情复杂,她知道生父是被陛下斩杀的,且还是弑君的罪名,但亲眼见着他的名字成为众人嘴里的禁忌,那种愤懑难受的情绪还是会袭遍全身。
孙映兰为诸葛澜倒了盏茶,莞尔笑道:“考完试,合该松快一下的,先生喝口茶润润嗓子,正好也醒醒酒。”
转头却给李幼白递了盏酒:“李娘子学问这般好,着实让我自愧不如,今夜我敬你,望以后李娘子能多提点一二,映兰先谢过了。”
李幼白看着酒盏,自行换了杯茶:“提点谈不上,我们都在书堂,便是互相学习和切磋吧,我以茶代酒,回敬孙娘子。”
她也站起身来,与孙映兰面对面。
孙映兰却倏地收回酒盏,不让她碰。
“今日你考了头名,不喝酒说不过去的。来,这盏酒是我特意为你倒的,香醇不醉人,郎君们也都爱喝,你尝尝。”
李幼白却很坚持:“我不会喝酒。”
孙映兰铁了心要她喝,哪肯轻易罢手,盈盈一笑朝着众人说道:“一盏酒真的醉不了人,何况咱们都是同窗,李娘子倒像是防着我们一样。”
她这话,登时将李幼白摆在众人的对立面,仿佛这杯酒不喝,就是不信任在座所有人。
卢辰瑞刚要说话,见兄长盯着自己,便忙咽下去,不敢吱声。
“我真的不会喝酒。”
李幼白不愿与她推拉,遂抬手喝了茶,便转身坐下,丝毫没有理会她丢下的陷阱,仿佛根本没听到。
孙映兰愣了瞬,显然没想到她敢如此无视自己,但众目睽睽,不好发作,她讪讪收回酒盏,挤出个勉强的笑来,随后回到位子上坐下。
卢辰瑞笑:他可最烦孙映兰这种故意挑拨的人了,明明是她一个人的主意,偏要拉着他们撑腰壮势,着实是煽风点火的好手。
李幼白不懂,为何孙映兰会抓着自己不放,这厢刚回应完,她又开始起头。
“前几日济州姑母家来信,还说起李娘子的家事呢。”她故意停顿,用欣喜的目光望着李幼白,那目光像是一道火苗,让李幼白觉得极不舒服。
卢辰钊搁了箸筷,若有所思地抬眼,孙映兰见状,心跳像是漏了一下,随即又道:“说是李娘子的妹妹跟许家,也就是织造署许家定了亲,明年六月便要完婚的。既然李娘子的妹妹都许了亲事,想来李娘子也定亲了吧,不知定的是哪家郎君,我们可认得?”
李幼白捏紧了箸筷,似乎知道孙映兰是何意图了。
但她没甚可避讳的,故而径直回了孙映兰:“我没定亲。”
“哦?”孙映兰表现出一丝吃惊,“为何,你妹妹都定了人家,为何你还没有?”
“孙娘子,你这么问可不地道,也不礼貌了,当着我们的面,好歹收敛下,既然想知道,回头私底下跟李娘子说就是,何必在此咄咄逼人。”卢辰瑞心直口快,越发看不过去,也不管兄长会不会斥责,挺身赶在李幼白之前,回孙映兰的话。
孙映兰脸色一僵,但还是带着笑意:“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没有别的意思,或许是我喝多了,若有冒犯,李娘子不要介意。”
卢辰瑞哼了声,明明方才她说的酒不醉人,眼下又用醉酒来遮掩,这种排挤人的手段,他不是没见过。父亲后宅里养的那些姨娘,惯会耍滑,他们的伎俩可比孙映兰强多了。
卢辰瑞知道兄长们都明白,但都顾及着彼此颜面才不开口,他不同,他混账惯了,即便惹得孙映兰动怒,他也是不怕的。
李幼白很感激,卢辰瑞见她看自己,又不觉脸一红,觉得就算是回头挨骂,也值了。
诸葛澜到底是教过储君的人,言谈举止皆有帝师风范,许多事看破不说破,就那般无声息中将所有人的举动收入眼中。
末了散席前,特地留下卢辰钊。
“你不要低看了那位李娘子。”
卢辰钊不解,抬眼看着那道身影往春锦阁方向离开,怀里还抱着四郎的手炉。
“阅卷时我觉得眼熟,她的行文思路与我旧时好友很像,今夜问了嘴,果真,我那好友给她做过启蒙先生。李家书香门第,连小娘子都如此费心教习,可想底蕴多深。
且我那好友不是随意收学生的,他吹毛求疵的厉害,能叫他甘心教导数年,你说这位小娘子会是简单人物?”
正因如此,诸葛澜与那多年未见的好友写了信,邀他来齐州游湖,人到花甲,心态与年轻时候截然不同,许多来不及做的事,说的话,便也能趁着某种时机去做。
“我知道你是个有志向的,国公府虽有祖训,但你若是一味遵从,不知变通,那公府的路也会越走越窄,总之话我说了,还是要你自己掂量。”
诸葛澜悠哉地背起手来,转身走了。
卢辰钊拧眉,想起国公爷叫他去书房说过的话。
“开霁,明年乡试上榜就行,不要太出风头。”
这是老镇国公留下的祖训,卢家儿郎明哲保身,切记远离朝堂中心。
所以父亲才会娶门第低的母亲,萧家当时很是吃惊,据说结亲后专程去了趟大佛寺,道萧家祖上冒青烟,才能跟镇国公结亲。为着此事,母亲每次回萧家,都堪比娘娘归宁,阖家都把她供着捧着。
卢辰钊胸口有些瘀滞,没有回扶风苑,却是沿着甬道慢慢踱步。
这条路寻常不会有人走,因为没有灯,四下黑漆漆的。
他才拐过垂花门,便听到有人愤愤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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