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的四角平纱灯微微打晃,光线穿过明纸投落斑驳陆离的影子,风一吹,犹如震开的衣裙,层层叠叠。
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卢辰钊听得清楚。
说话的人,正是孙映兰和她的丫鬟。
“姑娘,奴婢都替你委屈,分明是那李娘子不检点,是她做错事留下话柄,怎么卢家郎君反倒不怪罪,却要嫌弃姑娘多嘴。”丫鬟咬牙切齿的说着,显然在为孙映兰打抱不平,“那么多人,卢四郎却是半分情面都不给,径直下了姑娘的脸,姑娘脾气也忒好了,换做是奴婢,当着受不住这样的冤枉。”
半晌,孙映兰才开口:“寄人篱下,终究不易,此事本就该三思后行,我不该多言的。”
“姑娘,你怎的还为她说话,她能做出恶事,便不该怨旁人点出,何况姑娘也是看不过去,这才开的口,哪里算的上多嘴。”
孙映兰受了风,咳嗽着摇头:“横竖是她们李家家事,往后莫要再提。”
“可是卢家郎君们不知道她的真面目,若是被她哄骗...”
“好了,郎君们都有眼,都会看,咱们便管好自己吧。李娘子兴许有苦衷,只是碰巧退了王家郎君的婚事,我们听到的,其实也不全是真的,莫要说人闲话。”
丫鬟给她拢好披风,便见两道身影沿着青石板砖铺就的小路,缓缓而行。
卢辰钊不喜听人墙角,本打算在她们说话时便要离开的,但她们说的太快,且提到了李幼白的名字,故而便抵在墙壁处,直待她们离开,他才从暗处挪步迈出。
李幼白退婚?王家郎君,哪个王家?
卢辰钊有些诧异,从孙映兰主仆的说话口吻来看,这桩婚事有蹊跷,退婚仿佛也有内情,且与李幼白脱不开干系。
卢诗宁这两日很懈怠,与三房的姐妹们去了趟席面,回来便心不在焉。课上走神,被纪先生叫起来,谁知她不但一问三不知,且态度不端,语气不耐,向来好说话的纪先生动了怒,将此事禀与了萧氏。
萧氏闻言很是意外,要知道卢家家学之所以出名,除了先生学识渊博,底蕴浓厚之外,更重要的是卢家尊师重道,每个学生都不会同先生顶嘴,一旦有,必然重罚。
故而纪先生一脸愠怒过来时,萧氏不敢大意,万分客气地与纪先生赔礼,又保证再三,道定要给先生一个交代。
待纪先生离开,萧氏立刻派人去寻卢诗宁,然回来的婆子却欲言又止,萧氏深觉不对劲儿,立时凛了神色,婆子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实话。
“故人,姑娘偷偷出门去了。”
萧氏目瞪口呆,抓着扶手坐稳身形:“何时出去的?与谁同去的?去了哪里?”
婆子揪来碧玺居的丫鬟,那丫鬟抹着泪哭道:“姑娘不叫我说。”
萧氏恨极,使了个眼色,婆子上去便揪住丫鬟的耳朵用力拧了一圈,丫鬟疼的直叫,一面求饶一面吐了个干净。
“姑娘说去大佛寺上香,怕被您发现,所以叫奴婢躺在床上装睡。”
“上的什么香?!”萧氏隐隐有种不好的念头,指甲抠着扶手,眸光如刀。
“她..她是去大佛寺找人,找一位郎君。”
萧氏脑子轰隆一声,好歹做国公夫人二十余载,当机立断命人将碧玺居看管起来,又将知情的丫鬟全都关押,为防流言窜出,她又命人去找儿子过来。
卢辰钊知晓事情轻重,衣裳都没换便骑马去了大佛寺。
雪地难行,往大佛寺的路更是难走,天黑了他才将卢诗宁强带回府。
堂中灯火通明,丫鬟婆子全都遣了出去,院里也只萧氏的贴身婆子看守。
卢诗宁绷着小脸,满面都是不服气,她鞋面全湿,团花牡丹纹大氅外也尽是雪水,头发跑乱了,发髻松松垮垮勾着一对钿头钗,妆容却是精致的,一看便知仔细画过。
“跪下!”
萧氏怒气冲冲,一拍桌案,卢诗宁抬眼睁大眸子,随后依言跪下,眼眶里慢慢开始蓄泪。
“你去找谁了?”
“我只是去看看,没找谁。”前几日她去吃席,偶然撞见个陌生郎君,他长得着实俊俏,唇红齿白却没有一丝女气,举手投足间透着股斯文矜贵,气度卓尔不凡,于重重人群里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卢诗宁对他一见倾心,但不得机会相见,回来后便魂牵梦萦,辗转得知他在大佛寺住着,便想去碰碰运气,可惜,她到了斋堂,却被人拦住不让进去。
萧氏怕她丢了公府门面,又不忍苛责叱骂,扶额叹气。
“女郎的名声有时比命还重要,你年纪小,现下不知厉害,可我教过你多少次,要像你兄长一样洁身自好,别自降身份去做丢人现眼的事...”
“我没有自降身份..”卢诗宁刚要反驳,见萧氏和卢辰钊俱是一脸严肃,不由咽了回去,怏怏地抹了抹泪,低头继续跪着听教。
“我本不想说的,但今日你着实荒唐,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从济州来的李娘子,你们以为如何?”
听到萧氏谈及李幼白,卢辰钊掀开眼皮扫了过去。
卢诗宁吸着鼻子,不以为然:“她是规矩,可未免迂腐死板。”
“她迂腐死板?”萧氏低笑,兄妹二人皆抬头纳闷。
“她就是因为在济州坏了名声,不好再行议嫁,这才来的齐州,来咱们卢家家学暂避风头。”
卢诗宁睁着大眼,茫然不解:“她做什么了?”
萧氏瞟她,随即意味深长道:“我说这个,不是为了嚼人口舌,而是为了警醒于你。她母亲给两个女儿都定了亲事。长女也就是李幼白,说给她姐姐王家,幼女说给了许家,都是极好的人家,但是,王家小郎君生了病,据说不大好治,李幼白便让她母亲去退婚,据说为此她不惜跪祠堂,生生将她母亲逼得没法子,厚着脸皮去王家退婚。
若说这般也罢了,终究是一辈子的事,谁都不愿嫁给病秧子。可后来呢,她又眼红自己妹妹的婚事,想抢人家未婚夫婿,想来没成。
但名声坏了,谁还敢与她议亲呢?也难为她爹娘操心,巴巴写信给我,想让她走另一条路。儿女债,爹娘偿,哎!”
“你啊,便是打小被我惯坏了,不知流言蜚语中伤厉害,且得爱惜自己的名声,莫要昏了头,最后害的还是自己。”
卢诗宁恍然大悟:“我想呢,她怎么这么厉害,看着乖巧,却叫我哥都...”
卢辰钊瞥来一记冷光,她戛然而止。
萧氏听出意味,问:“阿钊,你跟李娘子怎么了?”
卢辰钊道:“娘不用担心,我知道轻重,跟她没什么。”
萧氏笑:“你哥哥最是叫我放心的,反倒是你,往后半月都不许出府...”
“可是娘,我是真的想见见那个小郎君,我都不知他姓甚名谁。”卢诗宁急坏了,膝行上前,抱住萧氏的腿哭。
萧氏摸她头:“我明日去大佛寺烧香。”
卢诗宁眼睛一亮,随即站起来亲萧氏的脸:“谢谢娘,娘最好了!”
“但你惹恼了纪先生,得去找他领罚。”
卢诗宁自知逃不过,但心愿达成,便是领十个手板,她也愿意。
卢辰钊迟疑了少顷,还是决计问出来:“娘所说的事,是李夫人信中所写?”
“自然不是,我那故友甚爱面子,哪里会说这些。只是旁人说的,我听了一耳,再仔细想想,便知道了。”
卢辰钊:“无凭无据的事,母亲万勿与外人说道。”
“自然,今日也是为了三娘。”
从正堂回扶风苑时,已接近子时,路上很是安静,除了脚下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偶尔能听到枝杈被压断的响动。风从耳畔吹过,卢辰钊抬脚,忽然转了方向。
灯烛晃了下,李幼白看不清字,回头发现半青正靠在榻沿打瞌睡。
她起身给半青盖了件被子,又去书架旁的小几上找来剪子,轻轻将烛心剪掉,火苗噌的蹿高。
许是看的太久,眼睛又酸又涩,她把书合上,找来字帖临摹,练笔力,约莫盏茶光景,楹窗外便传来微弱的“喵呜”声,她顿笔,以为自己听错了,便又竖着耳朵屏住呼吸。
又传来一声,被寒风夹着,那声音像是在打颤。
李幼白放下笔,走到门口打开一条缝,果真看见那只猫又来了,蹲在廊柱旁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满是期待地看着自己,它很瘦,想来是喂养小猫的缘故,毛色比前几次都要粗糙。
“你等我一下。”
李幼白取来书案上的点心,快步出门,将东西摆到离猫一丈远的撇口碗里,那猫缓缓走过去,边吃边抬头,不久便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但那碗里的东西没吃多少,它又衔着离开。
李幼白想看看猫窝在哪,遂亦步亦趋地跟上,又不敢跟的太近。
于是她在院墙后等了少顷,才要提到上前,冷不防撞到一人。
幸亏他拉自己一把,否则定是要坐倒在地的。
李幼白吓得不轻,险些叫出声来,但抬眼对上那人的脸,登时松了口气。
“卢世子,你怎么在这儿?”
卢辰钊见她面如土灰,便知她被自己吓到了,遂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道:“我随处走走。”
随处走走,所以走到春锦阁了?
李幼白没反问,想等他离开。
卢辰钊也觉出自己的说辞不妥,咳了声,问:“你真没定过亲?”
李幼白心跳停住,她不知道卢辰钊为何要问此事,忽然想起暖阁中孙映兰的话,她认真思忖,随后反问:“我是否定亲很重要吗?”
卢辰钊没说话,鬼使神差他便来了,没成想竟这般凑巧碰见她,更没想到自己把话问了出来,他问完就后悔了,不该问,没有立场,也没有必要。
他觉得自己珍视李幼白的才华,故而才会冲动。
见他阴郁着脸,李幼白咬着舌尖,深吸一口气说道:“我...”
“好了,我不想知道。”卢辰钊打断,面无表情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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