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雪青色衣袖间, 她那皙白的小手微微握紧,虽飞快地藏到身后,但卢辰钊早已看到那抹漆色痕迹, 何况冰天雪地那抹突兀的异香,随她的动作倏忽钻进鼻间。
他不用香料,但也知道其他女娘在用什么。入京半年来因着公府走动,他也见了不少勋爵官眷,女娘们时常为着名贵香料互通有无, 谁的好些便都赶紧采购,谁的稀少便也托人去抢, 生怕落了下风。在她们眼里, 拥有好的香料面脂在圈里都是极有面子的。
而这盒东西的味道,不是本朝所有,那便是外头来的,既是外头来的, 不单单讲究名贵了, 更重要的难得。
卢辰钊不动声色想了这么多, 心里五味杂陈, 尤其想到自己好容易送出去的袄子和斗篷,不仅引得两人动气, 后来即便收下, 李幼白也从未穿过, 如此回味, 他那心肝脾肺肾都觉得泡在酸水里, 委实不舒服。
李幼白抬头看他, 他却没看自己,只是与闵裕文互相作揖, 随即寒暄了几句,便要走。
闵裕文见李幼白的眼睛跟着他,开口道:“卢世子要不要一起用饭?”
卢辰钊装模作样思量了少顷,“此番回来虽待不了多久,但饭还是要吃的,若闵大人不觉得打扰,那我便跟着一道去吧。”扭头又郑重其事询问李幼白:“李娘子可觉得为难?”
李幼白一愣,他又自顾自说:“若你觉得为难,我便不去了。”
李幼白还能说什么,忽略他言语间的阴阳怪气,点头道:“不为难,卢世子也一起吧。”
饭桌上,闵裕文问起今日课上讲的内容可否晦涩,李幼白摇头,道很好,通俗易懂,且引人回味。
闵裕文松了口气,他是初次讲解《庄子》,从前读书时跟着先生学,为里面丰富的想象力而感到震撼。但时日久远,如今他站在堂中,以师者的身份与学生传教,既想另辟蹊径,又怕损毁其中精华,课前尽管再三准备,但仍不确定效果如何,此时听到李幼白真
挚的回应,不禁感到欣慰。
“庄子的作品总是耐人寻味,我怕是以己之偏见领你们入歧途,虽课上笃定,但授课后辗转难安,现下听你如此认可,这才觉得落定心神。”
李幼白笑:“古来大儒总要受学问认知的煎熬。”
闵裕文轻轻弯唇,道:“如此打趣竟也叫人放松。”
卢辰钊咬了口肚丝,余光瞥见两人窃窃私语的样子,登时便觉得没甚胃口,吃了少顷便将箸筷搁下。
李幼白看过来,问:“你只吃这么点吗?”
闵裕文也转头,两人都是文静的长相,此时一并朝他看来,饶是卢辰钊不愿承认,也不得承认,此二人竟有种莫名的相配。
“今日胃口不好,吃不下。”
李幼白也搁下箸筷,坐直身体朝他挪了挪,“你是不是病了,我看你脸色不大好看,脸都白了。”
她是真觉得他不对劲儿,说话间还往后逡巡,“莲池呢,他没跟着你吗?”
卢辰钊怏怏:“我没病,他也不是时时都在我身边的。”
闵裕文将两人举动收入眼中,他放缓了咀嚼米粒的速度,不着痕迹地打量起来。
卢世子的确没病,他那脸之所以白戚戚的没有血色,应当是吃味的缘故。眼睛骗不了人,即便矜贵沉稳如他,在喜欢的人面前,仍是免不了幼稚。比如他一面说着意气用事的话,一面又用余光偷偷去瞄李幼白,所有心思全摆在脸上。
只可惜,他在那儿矫情置气,李娘子却是个单纯疑惑的,她仿佛没有弄清卢世子为何这般,只以为他病了,故而眼里全是担忧,并无半点多余情绪。
正是因为她想的少,所以才不会有事情令她分神,在学业上也更专注踏实。
即便她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也没有对任何异性表露出该有的喜爱和仰慕,她的脑中所思所想极为简单,那便是学习。
闵裕文知道此时该走开,给他们单独相处的空间和时间,他能看出李幼白对卢辰钊还是有些不同的,尽管微妙,但比起对待他人,已经算是亲近了。但闵裕文没有起身,他又咬了口青菜,静静地端坐在卢辰钊身边,又抬头看向对面的李幼白。
他不是不识趣的人,也不愿卷进纷繁的琐事中,依着理智他该走的,但他仿佛有些不一样的心情,在没有理清之前,他想他该待在这儿。
既如此,便不能干巴巴待着,他忽然抬手,在李幼白错愕间,将她唇角的米粒拿掉,而后极为自然地掏出巾帕,仿若没有注意到卢辰钊的凝视,慢条斯理擦拭着手指,又低头,喝了口稀粥。
莲池却是没想到,世子爷回来的这般早,原都打算小憩一会儿,所以给马喂了草料,自行躺在小榻上。
他翻身下来,问:“世子爷,你没见着李娘子?”
卢辰钊没好气:“少打听主子的事。”
莲池:那就是见着了。
“你和李娘子又吵了?”
卢辰钊狠狠瞪他,莲池倒也习惯了,故而没有避开,反而仔细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如此得出结论,这回恐怕比吵架严重,吵架至少会有情绪剧烈起伏,而眼前人没有起伏,相反是抑郁低沉,冷淡憋闷。
那便是有火发不得了。
“李娘子来了!”莲池忽然惊呼,像是看到救星一般,欢快地迎进来,随后倒了茶水,很是赶眼力劲儿地出了门,又轻轻掩上。
卢辰钊没看她,背着手站在桌案前,盯着那幅雪山倚翠图看。
李幼白走过去,跟着看了眼,歪头说道:“你再看下去,这图怕是要被盯出两个洞来。”
“你跟那位闵大人说完话了?”冷声冷气。
“嗯,说完了。”
卢辰钊瞥了眼,笑:“但瞧方才的情形,我以为你们能从庄子说到孟子,再从孟子说到孔子,最后许是连老子孙子都得提上几嘴,少不得要说到夜里。”
李幼白嗯了声,驳他:“你这话说错了。”
“哪儿错了?”
“要说完你说的这些,到夜里怎么够,怕是要几天几夜才行。”
卢辰钊盯着她,一双眼睛凝着愠怒,半晌哼了声,转头走向楹窗处,语气更加不耐:“那你还过来做什么,赶紧去找你的闵大人说话去!”
李幼白不解:“闵大人不是我的,是国子监所有监生的。”
她歪着脑袋,不明白卢辰钊怎么就生气了,于是伸手在他面前摇了摇:“你真的病了,得吃药。”
他那脸白一阵青一阵,像是有怨气内结,无法纾解。
“我让莲池帮你找大夫,好不好?”
“不好。”
“卢世子,你不能任性,若不敢好起来,带病过年可不吉利。”李幼白笑着与他安慰,劝道,“何况你是镇国公府世子爷,还要与国公和几位叔叔带着卢家小郎君们祭祖祈福。”
卢辰钊闭了闭眼,转头面朝她问道:“闵裕文是你先生,除此之外呢?”
李幼白茫然地愣了瞬,然后答他:“朋友,他也是我朋友。”
“跟我一样?”
李幼白不知道该怎么答,于是僵住。虽说是朋友,但朋友也有区别,有亲近和疏远之分。她在公府读了一年多的书,跟卢辰钊从陌生互相排斥到如今熟悉相互信任,经历良多,积累起来的情谊自然也更多些。
闵裕文不同,两人有着相似的性情爱好,在读书上见地一致,他又是温和好相与的脾气,就事论事,不管是谁,都能跟闵裕文成为朋友。
他斯文但也重义气,否则那夜她不会得到贵妃帮助。
卢辰钊见她沉默,心中猜测愈发混乱。李幼白是不是喜欢闵裕文,但又碍着身份差距不敢表露,若不然她怎会收他东西,任由他动手为自己擦拭唇角,还有之前在齐州大佛寺,李幼白便是为了他同自己撒谎,要了马车赶去同他私会!
他脑子里的想法天马行空,惊骇至极。
但李幼白不知短短一瞬他会想这么多,只以为他在意朋友的亲疏,遂很是认真地想完,解释道:“你们不一样。”
卢辰钊竖起耳朵,心也跟着慢慢上扬。
“但都是我的朋友。”
“咚”的一声,坠落回位,卢辰钊闭眼,有种无计可施的感觉。
尽管他不想跟李幼白做朋友,但不可否认,时至今日,所有情绪仍是他一厢情愿。她没给过回应,便也不用为他承诺负责,她更可以与旁人做与他做过的所有事。
无可指摘。
但,卢辰钊的心就是平复不下来,像有团火在熊熊燃烧,却又没水将其浇灭。
李幼白也觉得别扭,她低头从袖间取出那盒胭脂,托在掌心柔声说道:“我今日收的礼物。”
卢辰钊瞥了眼,肺腑更酸,甚至还有点苦味。
“好看吗?”她打开盒子,里面是嫣红细腻的胭脂。卢辰钊虽不想看,还是看了眼,再把目光移到她干净的腮颊,脑子里不受控制的臆想起来,她皮肤白皙,但向来面容干净不施粉黛,若涂上这胭脂,想来是极好看的。
卢辰钊哼:“俗气。”
李幼白缩回手:“我觉得好看。”
卢辰钊:
更气了。
她又收起来,装进荷包里,卢辰钊忽然开口:“你是何意思?将旁人给你的东西拿给我看,只是为了炫耀?”
“不是。”李幼白打量他的神色,又道:“就是想给你说一声。”
毕竟方才在廊下,她拿着胭脂盒正思量,卢辰钊忽然出现,几乎是下意识,她便慌忙藏起来。现下回想,着实有些匪夷所思,那情景竟有些像做了亏心事,被抓到把柄一般。故而便大大方方拿出来给他看看,看完觉得心跳平复下来,再不是小鹿乱撞的忐忑。
卢辰钊耷拉着脸,李幼白叹了口气,问:“你到底怎么了?无端端不理人,这样不好。”
世子爷脾气古怪,又难哄,李幼白此时很是同情莲池,心道他整日跟随左右,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往外看了眼,莲池仿佛也在往屋里看,像是怕她和他吵架,的确是操碎了心。
“你为什么不高兴?”
“你为什么收他的东西,却不收我的?”
李幼白忽地一笑:“不是闵大人送的,是崔贵妃给我的,他只是转交而已。”
“崔贵妃?”卢辰钊敛了怒色,疑惑起来,“崔贵妃为何要送你?”
“我也不知道,照理说上回她救了我,我该给她献礼的,但她托闵大人给我这盒胭脂,或许是安抚?”
卢辰钊心情好些,但还是沉着脸:“你喜欢胭脂?”
“我没用过,谈不上喜不喜欢,但毕竟是贵妃娘娘送的,便不好推拒,我会收起来,好生保管。”
“嗯,你想的很妥帖。”她在国子监上课,总不好打扮的太过显眼。
卢辰钊近日来都不会得空,崇文馆距离此处便是快马加鞭也得半个时辰,他不在,便也无法赶走趋之若鹜打她主意的人。
“你方才到底怎么了?”见他脸色稍微好些,李幼白又问。
卢辰钊道:“无事。”
莲池叩门,得了回应伸进来脑袋:“世子爷,我去牵马?”
“你要走,这么快吗?”李幼白惊讶。
卢辰钊瞪了眼莲池,淡声道:“今夜宿在国子监,明儿一早再走。”
翌日清晨,屋檐下的冰锥被风刮断,咔哒掉在地上。
薄薄的一层霜黏在窗纸上,李幼白揉了揉眼睛,匆忙翻了几页书后,趿鞋下床。走到柜前,找出一个缠枝纹宝蓝色包袱,打开来。
是那件绯色貂鼠皮斗篷和袄子。
她想了想,拿出来换上。
半青甫一进门,瞪大眼睛惊呼:“姑娘穿这身衣裳更好看了,像仙女似的。”
她上前绕着李幼白转了圈,最后拉着她的手满是高兴,小袄领口绣着雪白卧兔,姑娘脖颈纤细,衬的小脸愈发莹润通透,袄子做了收腰,边缘用金丝银线勾勒,暗纹也是若隐若现的芙蓉花样,配着那条如意裙,显得婀娜多姿,好看极了。
半青又接过斗篷,从后小心给她披上,系了带子后左看右看,看不够。
“卢世子眼光好,也准,连姑娘的尺寸都把握的如此周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此言一出,李幼白竟觉得腮颊微微发烫。
她去送他,特意起的更早些,如此便不耽误读书。出门后,风雪迷眼,雪粒子被卷成一道细风,不住地往廊下拍打,她抬手挡了下,随即拢着兜帽往前走去。
“世子爷,快看,是李娘子!”莲池眼睛一亮,忙跑到马厩前叫唤。
卢辰钊走出来,手里还拿着草料,在看见李幼白的一瞬,有种细细密密的欢喜从心口漾开,窜遍周身后溢出唇角,他忍不住笑,眉眼间是少有的轻快神色。
莲池见状,忙接了他手里的草料,解开缰绳把马牵走,马打着响鼻,不时回头咆哮几声,热气凝成一团团的白雾。
李幼白也跟着笑起来,茫茫雪色中,她如一道鲜亮的光,就这般毫无征兆的出现,令卢辰钊恍惚而又高兴,难以名状的喜悦,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他走到她面前,略微低头看着她的小脸,“暖和吗?”
李幼白点头:“很暖和,是我有生以来穿的最暖和的衣裳。”
“你若喜欢,往后我都给你买。”
李幼白摇头:“不用,这两件已然叫我负担不起了。”
卢辰钊收起笑,抬手想摸她发顶,又停在半空,随后收到身后背起手来,“李幼白,你”
“你过年回济州吗?”
“不回去了,来回时间仓促,赶不及的。”之前她便写了信寄给家里,母亲也回了她,叫她和半青注意安全,除夕夜别忘了吃饺子,守岁。
卢辰钊嗯了声,道:“那上元节,我回来陪你一起过,可好?”
话音刚落,一抹积雪从枝头掉落,打在两人中间,溅起的雪沫砸到李幼白脚尖,她动了下,心里头有种特别的热意。她没说话,只咬着唇站在那儿,然后那只手抬起来,贴着她的额头将几绺青丝抿到她耳后,眼皮低垂,明朗的眼睛望着自己,像是一泓清凉的明月,又像山涧汩汩溪水,李幼白看见他瞳仁中的自己。
他们挨得如此之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声。
谁都没有再说话,但又好像都说了什么。
国子监放假,半青提前拿着条子去领来炭火,又抱来两床被褥。
进门后小声道:“姑娘,方才我听他们说闲话,道姜皇后出事了。”
李幼白抬头,半青凑过来神秘兮兮道:“姜娘子和薛娘子好容易侍完疾,要回各自家中歇息等着过年,谁知昨日玉堂殿塌了根房梁,正巧砸到姜皇后。据说砸的不轻,姜娘子和薛娘子便又走不成,接着又要伺候姜皇后的伤,也不知何时才能得空。”
半青感叹,当初她们扒着姜皇后这座靠山,说是侍疾,实则是给国子监和所有人看,她们读书不过是为了彰显身份,即便没有考中,凭着姜皇后这样的姑母姨母,亦能找到门第高的人家议亲。
她们并非为了功名,只是为了嫁的更好。
李幼白也知道,故而怔愣了片刻后,问:“你还听到什么了,有没有将作监三个字?”
半青摸着后脑勺想了会儿,喃喃道:“仿佛是有,但我没听真切。”
月前将作监便在修葺皇城各处宫殿,姜皇后被砸,想来将作监难辞其咎。而崔贵妃的父亲乃是将作大监,是统领整个将作监的人,事关皇后,他又岂能置身其外。
果然如李幼白所猜测,年前的朝堂,姜皇后母家极其亲和一派陆续呈报奏疏,要求严查严审将作监以及大监崔泰,言辞凿凿,道国母身体受损,令天下百姓动容惊慌。为稳江山安宁,势必要揪其源头,严惩不贷。
御史台也连番上书,朝中气氛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此事不仅仅是姜皇后受伤这么简单,而是关系到姜家和崔家在朝中的地位,究竟孰轻孰重。
姜家和崔家,向来水火不容,如今局面更是逼得陛下不得不赶紧拿出态度。
陛下虽宠爱贵妃,但姜皇后手握两子一女,长子还是当朝储君,几乎大多数人都会觉得,陛下会安抚姜家,惩治崔家。
国子监放假,本地监生都回到家中休息,只有像李幼白一样的外地考生留在京城,在房舍内继续苦读。
难得清静,李幼白在书房挑了几本典籍,坐在古桐木雕就的大案前翻阅,看了一个多时辰后,起身,才发现斜对面坐了个人。
见她站起来,那人微微抿唇,跟着走到她身边。
“闵大人?”
闵裕文笑,看了眼她怀里的书,问:“这书晦涩难懂,看一日都才翻动几页而已,你能看的下去?”
李幼白抚着书页,回道:“所以想赶紧还了,换本简单些的歇歇。”
“若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勤勉,何愁所求不成?”闵裕文跟她走到书架前,见她要垫脚,便接过她的书,帮其放回原处。
他身上有股墨香味,很淡,李幼白道谢,转头又问:“闵大人是特意等我的?”
闵裕文嗯了声,其实他早到了半个时辰,但见她在那专心致志看书,又不忍打扰,遂就坐在斜对面等她。自始至终她都没注意到自己,就坐在一隅默默翻看,偶尔拿笔在纸上勾画,乌黑色的发间,一对芙蓉簪若隐若现,看累了,便兀自揉揉手指,接着便又继续。
在旁人眼中枯燥乏味的生活,她却是甘之如饴,每每看到醉心处,面上的表情总是起伏不断。
闵裕文问她过年事宜,得知她就在京城与半青过时,稍微犹豫了少顷,但还是问出来。
“李娘子,恕我冒昧。”
李幼白睫毛颤了下,抬头望着他。
“你要不要去我家中过年,守岁,看烟火?”
第42章
李幼白怀疑自己听错了, 表情逐渐变得疑惑。
闵裕文低头,袖中双手微微捏成拳头,又松开, 再度询问:“我是想说,你应当是头一遭孤身在外过年,到时万家灯火,处处欢声笑语,热闹喜庆, 你怕是看了会难受。”
“所以,要不要随我回家, 感受一下京里的年味?”
他看着李幼白的眼睛睁大, 清水一样的澄澈后,似染上一些雾气,随后缓缓地启唇:“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闵裕文暗自松了口气,道:“不会。爹娘只我一个儿子, 素日里便总说单薄, 更何况是除夕夜, 若你去了, 我母亲一定会很高兴。”
李幼白福了一礼:“如此,多谢闵大人了。”
她实在是别有居心, 在听到闵裕文要带她回家过年的时候, 她首先想到的不是感激, 而是隐约的窃喜, 像小偷拿到了主家的钥匙, 忐忑中带着激动和雀跃。
越是如此, 她对闵裕文越是歉疚,尤其面对他那张斯文正派的脸, 她便觉得自己愧对朋友二字。
但,这个机会实在难得且诱人,她却是没想到会来的如此猝不及防。
回房后,李幼白将此事与半青说了下,半青惊得半晌没回过神来。
“姑娘,闵大人喜欢你?”
“不是,只是觉得我独自在京过年,会想家,才叫我去的。”
半青不信,不仅不信还格外认真的分析起来:“我见过闵大人几回,大约知道他是个什么人。闵大人长得俊,深受小娘子们喜欢,他对谁都很客气,但那种客气是真的客气,就是面上带笑,但一看便知很疏远排斥。
我随姑娘在国子监这样久了,从没见过闵大人对旁人像对姑娘你一样,他跟你说话时,语气神态都像换了个人,看着你也格外耐心温和。我无意中看见几回,他望着你,两只眼睛含情脉脉。”
李幼白扶额:“他那双眼睛便是看着石头也是含情脉脉。”
半青反驳:“不一样,反正我觉得我没看错。”她认准了自己的想法,李幼白也不愿与她因此事争执,便坐下临帖,半青又凑过去,歪着脑袋小声道:“姑娘呢,你选哪个?”
李幼白:
“什么哪个?”
“卢世子和闵大人啊!”
李幼白被她逗笑:“好了半青,你赶紧去收拾冬衣吧。”
半青兴致盎然,哪里肯走,赖在桌前自言自语:“卢世子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帮了姑娘多次,但也气着姑娘好多次。闵大人文质彬彬,儒雅端庄,跟姑娘站在一起便觉得甚是养眼,且你们都是读书人,也有说不完的话。
这么一比较,仿佛闵大人更适合做夫郎,至少他不像世子爷那般反复无常,也从没叫姑娘红着眼睛回屋。嗯,找郎君,还是得找稳定些的。”
她自己个儿倒把事情做了决定,李幼白终究没忍住,抬头反问:“卢世子好像没你说的那么糟糕吧?”
半青忽然嘿嘿笑起来:“原来姑娘中意世子爷啊。”
李幼白: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反手捂住,扑通扑通,脑海里,瞬时浮起两人告别时的场景。
身为公府世子有太多事要做,但他说上元节会赶回来,跟她一起过,她没点头,但心里是答应了。
闵裕文的母亲秦文漪是个柔婉清丽的女子,看到李幼白时便上前握住她的手,细细端详,眉眼间尽是周到的笑,不会叫人觉得任何不适。
“明旭为人寡淡,几乎不往家中领人,我与他父亲都觉得他大约是不好相与的性子,这么多年竟也没几个真心朋友。”
知她自谦,李幼白就着她的手福礼道:“闵大人待人处事极好,每回他的课没有学生打盹。”
秦氏笑:“他只学问做的通罢了,这点与他父亲一样,但平素里为人很是无趣。喜欢他的都是些叔叔伯伯年纪的老人,同龄中甚少能与他谈的来的。”
闵裕文轻咳一声,道:“娘,我爹可回府了?”
今日除夕,官员休沐,身为礼部尚书的闵弘致自然要像往年那般,同诸位尚书与陛下回禀完今年大概事宜,然后对于明年的初步规划。尤其转过年来的春闱,因比去年多了一成考生,故而在接待巡考上又提了不少建议。
秦氏往堂外南侧扫了眼,道:“照例去观里烧香打蘸了。”
李幼白才知,闵弘致竟在家中修建了一座道观,闵裕文本想叫她回去休息,自己去往南侧寻找父亲,但李幼白以焚香祝祷的理由跟着同来,他也没有推辞,两人走了盏茶光景,李幼白便看见了烟火缭绕处。
道观修建的庄重肃穆,也并不显得格格不入,相仿与周遭景致融为一体,倒像是原先就该有的。
观中栽植着银杏石榴等植物,因在冬日,故而全都光秃秃的,偶尔几丛绿竹,随风曳动起舞。
殿前有座四足鎏金香炉,大部分烟便是从此处来的,走近些,能看到里面插着香,风吹动,露出斑驳光火。殿门关着,内里静谧无声。
李幼白很是好奇,低声问闵裕文:“闵尚书为何要修座道观在家中,是因为崇尚尊道吗?”
闵裕文点头:“我记得是在很小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花园,每年春日母亲都会抱我到此处散步赏花。后来有一日父亲回来,忽然提出铲了花园,修筑道观。母亲虽不解,但也知道父亲并非意气用事之人,便没做他问,同意了他的决定。
道观修了半年,建成后父亲便经常到此处小住。起初只他一人,后来母亲也跟他一起,总归是耳濡目染,我便也养成烧香打蘸的习惯。”
“道观是哪一年修的,瞧着很是用心。”李幼白状若无意询问,目光已然从各处逡巡完毕。
闵裕文认真回忆,随即道:“贞武十年春建好的,好些地方是父亲盯着工匠亲自参与建议的,那段时间他很忙,却还是亲力亲为。”
李幼白没说话,少顷缓缓说道:“好多年了。”
“是,十五年了。”
闵裕文轻叩殿门,得到回应后才推开。
殿中燃着香烛,供奉着三清神像,下面则是一条长供案,摆着瓜果糕点,还有手抄经书。闵弘致便跪在当中那青布蒲团上,背朝她们,不知跪了多久,此时能看出肩背在打颤。
“父亲。”
闵裕文颔首作揖,李幼白跟着见礼。
闵弘致嗯了声,却没回头。
两人各自取来香烛,点燃后朝着佛像祭拜,继而分别跪在闵弘致左右,虔诚行礼。
约莫一个时辰后,闵弘致才睁开眼来。余光瞥了眼李幼白,淡声问道:“可与你爹娘通过书信,告知他们你到闵家过年?”
李幼白一愣,下意识回:“尚未。”
闵弘致起身,闵裕文眼疾手快搀住他手臂,他屈膝缓缓直起身子,走路略显踉跄,膝盖都打不了弯,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
“我与你父亲虽是同科,但已经多年没有往来,若你写信回去,他不一定允你登门。”
“父亲!”闵裕文颇为不解,“父亲此话为何意?”
闵弘致觑了眼他,又看向李幼白,见她神色如常,便猜出李沛定与她提过自己,遂也没有隐瞒,径直说了当年的事。
一字一句,很是坦然。
这让李幼白极为诧异:“您跟我父亲曾是好友?”
“他有才,但也太过耿直,因那件事后便与我断了联系。”
闵裕文低头,一言不发。关于父亲揭发状元郎言文宣的事,他不是没听说过,在翰林院,在礼部,他们都会私底下议论那件事,道是父亲嫉妒言文宣,与之竞争礼部侍郎位置时,因无胜券,故而设计栽赃嫁祸。
自然,还有别的说法,诸如言文宣的确有谋逆之心,但还未行动便被父亲秘密上报。身为同僚,他大可事先提醒,以示警告,如此也能免除言文宣死罪。但他没有,他选择直面圣上,将自己与此谋逆行径彻底撇清。此举无错,但也让旁人觉得父亲自私冷酷,不值深交。
流言很多,且都是背着他传的。
闵裕文信任父亲,故而对流言很是不屑,但这么多年,父亲按时烧香祭奠,仿佛又有不得以的缘由,连母亲都不知晓,想来或多或少与言文宣有关。他不说,身为人子便也不能过问。
今日他当着李幼白的面主动提起,让闵裕文很是意外,意外之余更是好奇。
“所以,那件事是真的?”李幼白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一分一毫。
闵弘致忽然朝她看来,像是在看她的长相,少顷笑道:“哪件事?”
老狐狸!
李幼白静下心,深知不应唐突,便借口说在国子监听了些谣言,又将那谣言简单说给他听。
闵弘致听完,点头:“嗯,是真的。”
“但您方才说,您和状元郎还有我父亲是好友。”
“曾经是。”
“何时不是的?”
闵弘致看着她,忽然问:“你跟你母亲有多像?”他从她脸上看不出李沛的影子,一点都没有,但他仿佛看到另外一个人,从她偶尔的神情中。
李幼白面不改色:“见过的人都说像。”
闵弘致笑,转身走出殿门。
他没有回答何时决裂的,但李幼白猜想,应当是在他背叛父亲的那一日起,三人的情谊便彻底断了,而这道观,修来不是因为他尊道,而是为了弥补当年的亏欠,更或者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你没用胭脂?”两人沿着甬道往回走,闵家位于京城偏东的位置,京城地贵,但也不妨碍闵家宅院辽阔,以至于走了半晌,还未能窥见全貌。
李幼白嗯了声,道:“我不习惯用这些东西。”
闵裕文侧眼看过去,此时她面颊皙白,浓密的睫毛遮住情绪,瞧着应当还在想与父亲交谈时的对话,他沉默起来,两人一直互不作声,直到走进光影内。
李幼白抬头,看见几盏明晃晃的灯笼随风摇晃,灯笼纸上写着“闵”字。
她的确有些失神,在她听到闵弘致坦白的那一刹,她没有感到愤怒和憎恨,即便这是身为女儿该有的情绪,但她没有。而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或者可以称得上是错觉,她竟觉得闵弘致似有隐情。
“李娘子?”闵裕文一连叫了几声,李幼白才恍惚地看过去。
他面朝自己,手里提着一盏六角宫灯,每一张灯笼纸上都画着不同景象,等灯笼转起来,那图案又像动起来似的,活灵活现。
“是母亲叫人做的小玩意儿,说是小姑娘都喜欢。”他递过去,又问:“你可喜欢?”
李幼白低头看了眼,温声道:“喜欢。”
闵裕文弯了弯唇,随后负手与她继续往前,不多时,半空升起烟花,陆续炸开流光溢彩,砰砰的响声不绝于耳。
光影错落,忽明忽暗于两人面上,周遭除了风声,便是烟火声。
闵裕文扭头看向专心望着烟火的人,她仰着头,眼里盛着细碎的光,侧脸像是一道剪影,温柔可人。她忽然转过脸来,唇边一片雾气。
“闵大人,这是我第一次在别人家里过年,谢谢你!”
闵裕文心间一动,上前低头,李幼白望着他,浅浅的笑着,他突然有种想要抱她入怀的冲动,但也只是冲动,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他微微一笑,道:“不必客气。”
“还有,你叫我明旭便好。”
齐州镇国公府
卢辰钊与镇国公卢俊元等着各房叔叔到齐,又见卢家郎君皆以抵达,便一同去往寿喜堂给祖父拜年。祖父年岁大了,不似年轻人那般能熬得住,往年每每吃过晚膳,给小辈们发红包后,便歪在榻上迷糊过去。
今年怕他睡得更早,故而他们在饭前过去,饶是如此,走到楹窗外时,呼噜声还是传了出来。
几人面面相觑,继而哈哈笑起来,他们走进堂中,冲着屋内跪下拜年,之后便蹑手蹑脚离开,祖父翻了个身,鼾声更响。
族里事多,卢辰钊又是世子,从早忙到晚都不得空闲,偶尔坐下喝口茶,没多会儿便又被叫去主理打点。内宅的事有母亲,外面的事父亲却是逐渐放手,叫他去担当。
空隙里父子二人还说起京中大事,因着姜皇后在玉堂殿被砸,陛下迫于压力叫崔大人暂时休沐在府,年后也没说何时复职,但从吏部听来的消息,却是正在着手选拔将作监的新任管理者。
卢俊元叩了叩桌案,问:“你对此事怎么看?”
“姜家和崔家争斗多年,此番不论结果如何,必有一伤。而经过此事之后,两家局势便会分明,儿以为,或许陛下另有深意。”卢辰钊瞥了眼门外,压低声音,“姜家联合老臣施压,不惜动用御史台势力,如若仍旧不能彻底摁倒崔家,叫他们失去与之对抗的能力,那么此举便是徒劳。
陛下明面上处置了崔大人,但并未伤及根本,只是叫他休沐罢了。其子崔钧依旧任大理寺卿,其女崔贵妃更是恩宠不断,照此猜测,事情没完。”
卢俊元面色凝重:“帝王忌惮权臣相互,姜家这一回,动静太大了些。”
卢辰钊又道:“姜家忍了这么多年,若是要找时机,此番委实不是绝佳,儿总觉得事情不像看到的这般简单,或许有人从旁推波助澜。”
“你在京里,凡事小心谨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站队。”
“儿知道。”
卢诗宁和几房姐妹嬉笑着过来,提着厚重的裙摆跨进门槛,一见面便扬起手里的烟火,冲卢辰钊笑道:“哥哥,你快出来点炮仗,都等着呢。”
焰火明亮,照着所有人的脸孔。
上头架着一只羊,烤的滋啦作响,冷风吹起衣袍,连同领口的带子簌簌鼓动,卢辰钊看着满园的人,心里像是缺了什么,他想着那个人,是不是也同这般,不管周遭如何热闹,或者安静,都会不可遏制地想起自己。
他觉得,他仿佛捱不到上元节了
秦氏很是热络,不仅让李幼白坐在她身侧,更是拉着她各种话家常。她相貌秀美,言语温柔,说起话来叫人不忍打断。
李幼白被她塞了个红包,忙起身道谢,秦氏又拉着她坐下,抬眼与对面的父子二人说道,“从前饭桌上只他们两人,无趣又单调。今日见着幼白,我心中欢喜,总也说不够话似的,你可别嫌我聒噪。”
李幼白红了脸:“夫人待我亲切,我感激都来不及,不会生出那般想法的。”
“你比明旭小几岁,他又生性老成,坐在一块儿却又很是和谐。”秦氏给闵裕文使了个眼色,闵裕文的脸倏地变红,还未开口,闵弘致抬头看来,秦氏自然明白那眼神是为何意。
但也佯装没看见,拉起李幼白的手温声问道:“你年纪不大,想来是没定过亲的吧。”
“娘,吃菜。”闵裕文的耳根快要滴血,忙给秦氏夹了一箸鱼肉,却不敢看李幼白。
李幼白也紧张,摇头回道:“没有,我不想”
“什么想不想的,说到底是没遇到喜欢的小郎君 。你跟明旭真像,我跟他说起议亲,他便总是冷冰冰的一张脸,若不是今日带你回来,我当他这辈子都不会开窍。他能带你回来,我这心里不知多高兴,他这人面冷心热,喜欢也不会说出口,我是他母亲,我了解,他对你”
“娘,吃菜。”闵裕文的手攥紧,箸筷被捏的轻声响动,他那头几乎抬不起来,听着秦氏喋喋不休,像是被扔进油锅炸了一遭,脸又热又烫。
秦氏笑:“这就不好意思了?”
闵弘致喝了口酒,替他解围:“你今日说的太过,别忘了,明旭定过亲了。”
话音刚落,闵裕文的脸骤然雪白。
秦氏也敛起笑意,闻言轻轻笑了下:“说是定亲,你倒是叫我知道她是哪家姑娘?便陪着儿子骗我是了,这辈子娶不到喜欢的女娘,错过了便哭去吧!”
眼见着秦氏恼了,闵弘致轻咳一声,随即走过去拍了拍秦氏的肩膀,用极尽温柔的语气安慰道歉:“夫人,是我错了,我不好。”
秦氏泫然若泣,立时反问:“你哪错了,哪不好?”
“我不该与你顶嘴,也不该随意说你。”
秦氏哭的更狠,挤了两滴泪后满意地一笑:“下不为例。”
李幼白颇为震撼,闵弘致对秦氏,着实称得上宠溺尊重,她在李家十几年,竟也没看到这等景象,父亲虽喜欢母亲,但也是克己复礼,端肃有余,亲密有限。
她在闵家住了十几日,临近上元节,闵裕文带她去街上看花灯。
半青找出绯红貂鼠皮子斗篷,给她穿戴严实,又拉高兜帽将那小脸也围起来,这才满意地点头:“姑娘,你真好看。”
李幼白问:“你怎么突然不去了,不是最爱热闹的吗?”
半青捂着肚子:“别提了,吃多了有些腹疼,我想去睡会儿。”
“疼得厉害?”李幼白面露忧色,忙伸手去试她的小腹,圆滚滚一坨肉,半青被挠痒了,也不敢露馅,硬着头皮继续装,“就是没消化,旁的感觉没有,你快去吧,帮我买盏花灯回来就好。”
李幼白便跟闵裕文出门去,临走时秦氏还特意将她叫到跟前,亲手给她簪了支芙蓉花簪,李幼白本想拒绝,她却说过年长辈给的礼不能不收,代表吉祥。
两人沿着河堤往人多的地方走,到处灯火通明,恍若白昼,漆黑的夜空不时爆开烟火,将那黯淡染成明亮的彩色。
摊贩叫卖着,沿途更有傩戏杂耍,舞龙耍球的队伍两侧人最热闹,几乎挤不动。闵裕文将李幼白护在身前,两手隔开摩肩接踵的人群,这才艰难挪动。
混在人群中,有些透不过气。待走到稀疏的位置时,闵裕文拉着她赶忙逃离出来,甫一得以喘息,李幼白拍着胸口使劲吸了口,险些便要窒息了。
闵裕文抬起手来,帮她把散乱的发丝往后理好。
她的发簪被挤歪了,头发松松垮垮倒在左侧,她也瞧不见,只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四处逡巡,看这繁华的京城,形状各异的灯笼,穿着鲜亮的人群。
闵裕文将人叫到树下,随即将那发簪拔出来,青丝瞬间铺开,柔顺地滑落下来。闵裕文低下眉眼,五指做梳为她拢好发髻,随后插入那支芙蓉簪。
李幼白仰起头,他的手还留在她脸颊边。
她刚想开口,忽觉他朝她低下身来,大掌轻轻握住她的小脸,唇印在她额头。
刹那间,无数烟火凌空炸开,噼啪的响声隔绝了人群熙攘。
李幼白惊讶地望向他,他的眼中充满柔情,亦是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风吹过,枯败的柳枝四下摇晃,晦暗不明的光影中,有两个人定在不远处的桥头。
第43章
“哥哥, 你看到了吗?!”卢诗宁的脸瞬时变了,提着裙子便往下走了一阶,面上带着难以言说的惊愕和轻薄, “你还说她不是孙映兰那等人,她不是吗?她就是!眼见着近水楼台,便迫不及待妄图捷径,想要借着闵郎君一步登天,何其缜密的心思!”
卢辰钊一语不发, 眸光冷冷地望着远处,卢诗宁气急败坏地跺脚, 恶语相向。
“她便是知道闵郎君性情好, 易对付,才这么做的!哥哥,她怎么能这般下作,怎么能趁人之危呢?!她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 她配不配得上闵郎君, 她不要脸”
卢辰钊闭了闭眼, 斜觑着低斥出声:“你眼睛若是没盲, 就知道方才是谁先动的手,关她何事?”
嗓音低沉, 蓄着隐忍的愠怒。
卢诗宁更恼了:“她若是不故意勾引, 闵郎君又岂会上当。闵郎君金尊玉贵, 父亲是尚书, 他自己又出息, 考中探花后平步青云, 日后更会前程似锦,不可限量。她呢, 她不过是个小官之女,不受宠,也没甚趣味,只会看书读书,就算考的再好又能怎样,之后呢?!等待授官,还不是得靠关系周旋,凭他们李家那点人脉,她能有什么出息,她不可能得到好的官缺。
你瞧着她干干净净,单纯安分,实则心机太深,人家悄无声息便摸透了闵郎君的习性,投其所好,便是奔着嫁个好夫郎去的!她可真是聪明,我怎么就没早点看出来呢!”
卢诗宁是气昏了头,她兴高采烈以游玩的名义跟着卢辰钊上京,东张西望好不欢喜,才买了盏小灯笼提在手中,谁知一抬头,便看见如此场景,当即火气冲到颅顶,连理智都没了。
虽说是气话,但也知道自己身份,压低了嗓音冲着卢辰钊近乎争吵地抱怨一通,又怕叫人看笑话,背过身去,平复呼吸,竭力往下压那暴躁的怒火。
但压不下去,转头又委屈又憎恨地对卢辰钊说道:“哥哥,她怎么能这样?她知道我喜欢闵郎君的,在大佛寺时我便同她说过,她为何还要跟我抢,本就不是她该要的人,她如何非得缠着人家?!”
卢辰钊面容沉沉,闻言瞥她,反问:“为何不是她该要的人,她该要什么人?”
卢诗宁愤愤:“总之不会是闵郎君!闵家门第高,岂会看中李家!”
瞧瞧,听卢诗宁这般说话,卢辰钊竟有些此去经年的错觉。如此轻视高高在上的态度,自以为是的表情,连他看了都觉得厌恶,排斥,当年的李幼白是如何忍下来的?
那时的他,应当也像卢诗宁这张嘴脸一模一样吧,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觉得小门小户的靠近便是别有用心,便是想要攀附。焉不知他这样想象的同时,李幼白也在同样嘲讽自己,自我感觉太良好了。
以至于当他意识到喜欢上李幼白时,并未想过她会不会拒绝,他的下意识里,是她应当同样欢喜的。
只要他足够真诚,她一定会接受自己。
没有悬念,这是他的自信。
卢辰钊握着拳,掌中的芙蓉花灯微微旋转,地上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反复来回。
他的心一点点下沉,又在为其辩解的同时上下浮动,如这盏芙蓉花灯,叫他宛如置身茫茫大海,没有着落,虚空飘渺。
这一瞬,这一幕,将他的高傲彻底粉碎。
“哥哥,你去帮我,你知道我喜欢闵郎君的!”卢诗宁瘪了瘪嘴,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和他才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李幼白算什么东西,她也要跟我抢!我不准她跟我抢!”
蛮横霸道的一番话,听得卢辰钊烦闷加剧。
“不要胡闹。”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恙,尽管内心已然翻腾,但还是在伪装,“你自己看清楚了,一切全是闵裕文的主动,跟她没有任何干系。是他在意李幼白,是他在示好,而李幼白什么都没做,她没有回应,不是吗?”
后半句像是自言自语,忽然,他握紧灯笼疾步走下桥头,往那河畔柳树底下走去。
李幼白仍处在茫然当中,缓缓地,她把手放在额头,触到被他亲吻的位置,抬起眼睫,满是疑惑地回望过去。
那人的眼睛着实好看,此刻又在烟火璀璨下如此深情凝望,她的心停跳了一拍,此刻的对视让她头脑发蒙,连空气仿佛都变得灼热起来。
“你亲我作甚?”
闵裕文没有避开她的注视,在听到她问自己时,内心也反问了一下。方才的举动情出自然,并非提前谋划,是在绚烂的烟火气氛中,看到她白皙干净的脸,殷红诱人的唇,凭着本能亲吻上去。其实他是想吻她的唇,但事到临头又变了主意,怕唐突,便落在那柔腻的额间。亲过去的时候,他又想把她抱入怀中,所有想法如此清晰,而又循序渐进的自然。
闵裕文的手动了动,李幼白余光瞥见脸颊上的拇指,他在揉她的眼尾,发丝,然后是耳垂,大掌从她肩膀移到肩后,随即她被摁进他的怀里,刹那间,他的心跳声清晰明朗地传入她耳中。
像是战前剧烈擂动的鼓锤。
她张着唇,眼睛睁的滚圆,双手悬在半空,想要推开,刚抵住他的双臂,又被他抱的垫起脚来,似要嵌入他的身体。
李幼白
脑子里一片混乱,就在这时,她从他的肩外,看到站在对面的男人。
漆眸如炬,宛若一尊冷面神。
她心下一颤,怔愣间,他走上前来。
闵裕文似没看见,正想着如何同李幼白开口,便听一声冷笑,他侧眸,望见一道笔挺硬朗的身影,就站在他们对面,似笑非笑。
他下意识看向怀里的李幼白,右手仍虚虚环着她的后肩,并未因卢辰钊的逼近而松开。
“卢世子,好巧。”
卢辰钊敛了笑意,面无表情道:“也不算巧,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看花灯的地儿总共就这几处热闹的,走走就能遇到。”
卢诗宁红着眼眶看向闵裕文,许是见他不搭理,又转头恶狠狠地瞪着李幼白。
李幼白想挣开,但闵裕文右手不着痕迹地加重,她若是挣扎,便显得有些刻意,遂只能乖乖站在原地,也不知怎的,竟是心虚紧张,口干舌燥。
她仿佛听出卢辰钊的阴阳怪气,意有所指。
他说过上元节要来,而今日是上元节前夜,他会怎么想,李幼白不知道,但她猜,他一定不会往好处想的。
“你不是明日回来的吗?”她觉得得问清楚。
卢辰钊瞥她一眼:“本是打算明日回的,但惦记京中有些人,这才日夜兼程,紧赶慢赶,不成想,还是晚了。”
在场四人,只卢诗宁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闵裕文在齐州时便知道卢辰钊喜欢李幼白,自然也知道他说的“有些人”指的是谁,话都摆上明面,他也不愿藏着掖着,遂颔首笑道:“有些事晚了便晚了,但卢世子若要带三娘看灯,明儿还有鳌山灯会,却是不迟的。”
李幼白后脊全是汗,绯色斗篷内的一双手交握在一起,她跟着点头:“明晚还有空的,怎么会晚?”
卢辰钊再也装不出笑来,尤其听她这句话后,她打算的倒好,今夜陪他闵裕文,明夜陪他卢辰钊,雨露均沾,谁都能照顾周到。
还真是难为她了。
“明晚我”话未说完,闵裕文不疾不徐打断。
“若卢世子得空,不如明晚到闵家做客。幼白从除夕夜便住在我家,许是与我母亲投缘,时至今日她都不舍得叫幼白搬离。我方想起来,明日晚上母亲特意嘱咐要回去吃饭,毕竟国子监复课在即,母亲是要为幼白送行。”
一席话说的客气明确,但周遭显然静谧下来。
仿若与熙攘的人群隔开一道屏障,每个人的脸上神情各异。
卢辰钊举起手里的芙蓉花灯,轻声说道:“不了,我和妹妹有事,便不去闵家叨扰了。”
卢诗宁揪着他的衣袖,巴巴渴望他能改变主意,但卢辰钊没有,面上浮出端肃礼貌的笑来,目光轻飘飘望着那花灯,忽地闭眼。
“这花灯原是买来送人的,如今看来,却也不需要了。”
手指一松,芙蓉花灯滚落脚下,里面的烛火倒地,瞬间点燃了灯纸,火苗窜起,不过片刻便烧的只剩框架,可怜兮兮躺在地上,偶尔发出残喘的啪嗒声。
他转身,阔步离开。
卢诗宁揪着衣袖,恨恨地望着李幼白,似是不舍,随即含情脉脉地瞥向清雅俊美的男人,他生的如此俊俏,玉树临风,只站在那里便叫人移不开眼。但他却又如此冷漠,半分眼神都不给自己,只是低垂着眼皮,专注地望向怀里那人。
好一个楚楚可怜的骗子!披着兔子皮的狼!白眼狼!
“哥哥,她在咱们卢家待了一年,竟也不知感恩,转过头来便要抢”卢诗宁抹着泪,心里盘算着让母亲萧氏赶紧进京,就算豁出去脸也要试试,婚姻大事,媒妁之言,自古以来都是长辈做主。她便不信闵家娘子宁可要一个小官之女,也不要国公嫡女。
但,卢辰钊一记冷眼瞥来,叫她后面的话生生咽了下来。
哥哥太吓人了,那眼睛冷的似寒冬腊月冻成冰坨的风,她闭上嘴,伸过去拽他衣袖的手也赶紧缩回斗篷里,讪讪地边抽泣边跟上他的脚步。
“你做过何事需要她来感恩了?”
“哥哥!”卢诗宁惊诧,“她住在咱们家,吃喝都用公府的,便是上课也没让她交束脩,难道这些不够?”
“这些与你有何干系?”卢辰钊反问,冷笑一声道,“她去卢家家学是因为她母亲与娘交好,是旧交情。她吃喝没甚开销,又不贪图享受,仔细算来她吃上一年也不如你一月用的银子多。至于束脩,那更是先生的意思,能教到她这样的学生,先生便是倾囊相授也不为过,如今诸葛先生等人也时常问起她来,都对其报以瞩望。”
卢诗宁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挤出几个干巴巴的字来:“哥哥,你是不是也被她迷惑了?”
卢辰钊乜了她一眼,语气淡淡:“三娘,与其抱怨别人得到,不如低头反思自己,看看闵裕文为何选她不选你。”
“我是公府嫡小姐。”
“除此之外呢?”卢辰钊反感她的理直气壮,但她是妹妹,有些话作为兄长必须点明,“除了家族给你的荣耀,你自身有何值得炫耀的地方?样貌,学识,还是才情?三娘,你扪心自问,你有什么?”
萧氏宠爱女儿,虽教的知礼,但性子难免傲慢恣睢,又在齐州跋扈惯了,谁看见她都礼让三分,她便愈发不知深浅,总觉得所有人都该让着她,最好的东西也该她来先挑。
卢诗宁不似方才那般癫狂,抽了抽鼻子低头小声哭着,抹泪时又抬眼:“我知道我哪都不好,可母亲说过,我日后嫁人,也不需要懂那么多,会管家会理账,这便成了。”
“所以母亲为你筹谋的,是她脑子里以为你会嫁去的门户,不是闵家。”
卢诗宁怔怔地看着他,看他周身肃杀却还耐着性子同自己解释,“哥哥,我真的喜欢他,你帮帮我,好吗?”
卢辰钊转身朝前:“我帮不了你,因为没谁能左右谁的喜欢,也不可能掌控谁的情绪叫她只喜欢自己。三娘,死心吧。”
莲池正在小厨房烧热水,抬头看见被烟火照亮的夜空,高兴地想着今晚世子爷和李娘子乘画舫游护城河,赏花灯看月亮,没有宵禁,回来便得不早了。
他托着下颌,如此眯起眼睛小憩起来。
门被叩响,他打了个寒颤站起身,便见世子爷挑着毡帘,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像是被冻透了,脸都阴恻恻的。
“世子爷,你怎么回来了,李娘子呢?”
卢辰钊睨他:“莫要在我眼前提她。”
莲池:上元节可不就是哄小娘子最好的时候吗,买上几盏花灯,几张鲜亮的面具,站在画舫前头赏着浓浓月色,何其美好的场景?便是胡乱说什么话,也都不妨事,怎么就能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莲池提了桶热水回去屋里,隔着屏风看到世子爷仰面斜躺在榻上,双手枕在脑后,睁着眼,直直盯着帐顶看,那样子,着实有些魂不守舍。
卢诗宁来找他,站在门口不敢进,小声问莲池:“我哥睡了吗?”
“没,世子爷在沐浴。”
“哦,那算了。”卢诗宁犹豫着,又打消了念头,她还是想去闵家,万一闵家大娘子就是喜欢她这种性格呢,即便闵郎君不喜欢,他娘喜欢也是好的,曲线救国,未尝不可。
但哥哥的态度着实坚硬,怕是不好商量。
卢诗宁在他门口吹了半晌风,脑子里闪出个大胆念头,于是她飞快地回去屋里,找出纸笔,开始写拜帖,最后落款处,她想了想,写下镇国公府卢辰钊。
闵家
秦文漪坐在堂中,拈着几粒松子慢慢吃着,对面的太师椅上,闵弘致拿了本书在看,旁边是三层鎏金如意仙鹤灯,书纸翻动,秦文漪开口。
“我觉得这位李娘子挺好,你呢?”
“什么挺好?”闵弘致揣着明白装糊涂,连头都没抬。
秦文漪起身,径直走到他面前把书收起来,反扣在案上。
“夫人,你这是作甚?”
“明旭二十出头了,从前你那般说我也不在意,可现如今他遇到自己喜欢的姑娘,难道要为着你那没底的婚约,一直耽搁下去?”
闵弘致看着她,温声解释:“夫人,言必行,行必果,人生在世岂能言而无信。我当初应下对方,便不能率先反悔,不管多久,我都得等。”
“不是你等,是你儿子在等!”秦文漪有些恼他,声音却很克制,“难道她一直不出现,儿子便要一直等下去吗?”
“是,要等。”
“闵弘致!”
“夫人,我在。”
外头传来脚步声,丫鬟道是郎君和李娘子回了。
秦文漪忙敛了怒色,与闵弘致看了眼问道:“这么早,怕是该做的都没做吧?”
闵弘致抚她发丝,声音温润:“夫人,若你实在喜欢这位小娘子,不如收她做个干女儿吧。”
秦文漪推他:“我要儿媳妇。”
闵裕文和李幼白到前厅与他们问礼,之后李幼白回去住处,只闵裕文留下。
秦文漪招手,示意他上前。
“我怎么瞧着幼白式有些失魂落魄呢,没出什么意外吧?”
“没有。”闵裕文回道,喝了口茶又说,“娘,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秦文漪嗯了声,便倚着美人靠朝他倾身。
闵裕文深深吸了口气,随即站起来面朝闵弘致和秦文漪,神色很是郑重。
“儿已过及冠之年,终遇倾心喜爱之人,她纯粹温柔,坚韧勤勉。对儿来说,她是珍宝却胜过世间所有美好。儿反复思量,如今很是确认,儿对她,不是寻常的尊重和爱护,而是身为男子,对心爱女子的喜爱和占有欲。
儿倾心于她,不愿让别的男子分享她之美好。故而儿恳请爹娘,能在今年春闱之后,为儿登李家大门,议定与李娘子的亲事。”
他神情坚定,语气诚恳,说完便冲着两人拱手做礼。
秦文漪愣了下,旋即眉开眼笑,也不管闵弘致是反应,当即一拍桌案,点头道:“好,娘应你!”
第44章
堂中静了片刻, 闵裕文迟迟没有等来父亲的回应,遂抬头看去,见他满面沉肃坐在太师椅上, 竟是动了怒气。
秦文漪回头,刚要替儿子辩解,闵弘致瞥过来:“夫人,你先回房。”
“不论如何,此番我站儿子这边, 你莫要与他置气。”秦文漪了解闵弘致的为人,知道他虽疼惜自己, 却很有原则, 若不然这么多年,何至于一个姑娘都不肯相看。多少媒婆登门,且都被他以有婚约的由头搪塞过去,便是为了一个承诺, 便要毁掉儿子终身。
秦文漪向来夫唱妇随, 也都听从闵弘致的话, 可闵裕文毕竟是自己的骨肉, 眼见着旁人都抱上孙子,而儿子凭着这样好的模样才学, 却被生生耽误, 她心里定是酸楚不平的。
她担忧地望向儿子, 又回头盯着明弘之看了眼, 起身离开厅堂。
“跪下!”
一声冷斥, 闵裕文撩开衣袍屈膝跪倒, 他知道躲不过,但也打定主意为自己争取一回。
他循规蹈矩, 顺从父母,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忤逆。他也知父亲对故友许下承诺,要结两家姻亲,他曾以为这辈子终归是要娶妻,娶谁都一样,横竖父母之命,他来遵循。婚后只要两厢和睦,便能举案齐眉。
可现在,他变了主意。
因为他遇到让自己辗转反侧的人,想要共度余生的人,想要今生今世,一直能在一起的人。
他确定他钟情李幼白,也深知自己将要为此付出何等代价。
但他还是要做。
“我与故友的承诺,很早之前便与你说过,你也答应了。”
“是。”
“《论语》有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既早已应承,今何故反悔?”
“儿只问一句,若父亲与我颠倒身份,我要父亲弃母亲另娶她人,父亲可应声?”
“此事断不可能。”
“既不可能,又为何逼我应诺。”
“子是子,父是父,父之诺,子必践之,天经地义,无可厚非。”
“父亲不公平。”
“公不公平你做不得主,你要反悔,除非不认我为父。”
闵裕文双目沁雾,被遏制自由无法为所欲为的桎梏感,让他在遵循长辈和试图挣扎间反复游走,他沉默着,沉默中又蓄积着无限冲动,那冲动被狠狠拍打下来,而后随着情绪波动剧烈摇曳,令他说不出一个字。
尽管他有想要的人,想做的事,但他尊敬他的父亲,无法为自己的任性彻底叛逆乃至决裂。
自小到大的修养,不允许他忤逆尊长。
许久,他哑声问:“我需要等到何时?”
闵弘致不会妥协。
父子二人俱是无言,堂中静的令人窒息。
就在闵裕文以为等不到回应时,闵弘致开口:“再等两年,若两年后她还没有过来,我答应你,可以自行挑选妻子。”
两年?
闵裕文走到门口处,慢慢回过身来,两年太久,他根本没法确定对方能否等他两年。
但这也是父亲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李幼白也不知是怎么回的闵家,只知道回去车上一路闭着眼,根本不敢看闵裕文的眼睛,她心跳的很慌,也很乱,平生从未在一夜遇到如此棘手的麻烦。
他亲了自己,他为何要亲自己?
她问他,但他没回答,所以呢?究竟是为什么?
她躺在床上,把书覆在脸上,嗅着墨香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无济于事,脑袋一会儿便热闹起来,额头仿佛还留着那个印记,灼热滚烫。
她跳下床,走到菱花镜前,侧过脸去用力看,什么都没有,她又走到铜盆架前,鞠起一捧水洗了脸,擦干净,回到床上复又躺下,没多时,额头又突突跳起来。
闵裕文为何要这样?他将烦恼丢给自己,什么都不说,这般随意且不负责任的举动,委实不是闵裕文的作风。
所以,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李幼白无法静心看书,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偏那么不凑巧,闵裕文亲她的时候,又叫卢辰钊瞧见,瞧见也就罢了,她怕什么,慌什么,躲什么?李幼白觉得自己脑子被乱七八糟的念头挤满,越想越乱,越乱越想要抽丝剥茧,但她想不通,将那书本盖住眼睛,耳畔仿佛传来卢辰钊那声轻嗤。
他生气了。
他生气时真的很不讲理,耷拉着脸郁沉可怖,叫人根本不敢靠近。
可她又想跟他好好说一说,告诉他自己其实不知道,也不是故意叫闵裕文亲的。可转念一想,自己跟卢辰钊其实没必要解释,朋友而已,朋友之间解释这些做什么,显得有些自作多情。
她翻来覆去,吵得半青揉了揉眼从榻上爬起来,支着双手拨开帐子问道:“姑娘,你怎么还不睡,别看书了,伤眼睛。”
李幼白自那秋香色帷帐间歪出脑袋,“半青,咱们明儿傍晚用完饭便收拾东西离开。”
“可先前不是跟夫人说好,要在国子监复课前一天走的吗?国子监复课在月底,还有好些日子呢。”
李幼白摇头:“我不想住了。”
“好,我明早就收拾。”
听着半青的呼噜声,李幼白一夜无眠。
清早起床,她顶着黑黑的眼圈温书,又去跟秦氏请安,一同用早膳。秦氏被她那两个黑眼圈惊道,拉着她的手便问昨夜是不是没睡好,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秦氏是金陵人,说话腔调绵软温柔,李幼白克制着打哈欠的欲望,摇头:“夫人,我想今晚回去国子监,准备复课的东西。”
秦氏惊讶,下意识瞥了眼对面用饭的闵裕文,随后体贴问道:“是不是住的不好了,哪里不顺心只管与我讲,离复课还有十几日呢,你回去作甚?”
闵弘致抬头,“很快便要春闱,她回去也是知道上进。”
“幼白真是好孩子。”秦氏昨夜跟闵弘致生了好大的气,询问过知道他训斥了儿子,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怄着气不肯理他,闵弘致是个极其固执守信的人,她知道自己说不动他,便是拿闵家子嗣传承也动摇不了他那偏执的决心。
“你若是想家,就到我这儿来看看,横竖我闲着无事。幼白,我是打心眼里喜欢你呀。”她对李幼白有种天生的亲近,此时拉着她的手,那不舍是真,惋惜也是真。
傍晚用饭前,闵裕文去了李幼白住处,彼时她们的东西都已经拾掇好,便放在进门处的桌案上。
“闵大人来了。”半青勤快地搬来圆凳,倒水沏茶。
看两人欲言又止,半青识趣地走出门去。
“昨夜我”他咬着舌尖,艰难开口。
李幼白也屏住呼吸,等待他迟来的解释。她希望是她想多了,是她想歪了,否则她不知该如何同闵裕文相处,都怪那突如其来的吻,还有那勒到不能喘气的拥抱。
“昨夜的事,是我一时冲动,因那烟花和月亮,太美,我没克制住自己,对不住,也希望你”
李幼白很是松了口气,闻言轻快地走上前,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我明白,我知道,我会把它赶紧忘了。”
她咧嘴一笑,拍着胸口小声道:“你真是把我吓坏了,突然就亲我,让我险些以为我就想,怎么可能,你是有婚约的人,怎么能随意喜欢别人。
下回可别这样了,换做旁人可不会像我这般大度,定要缠着你不放,叫你负责到底的。”
闵裕文苦笑,他倒是巴不得她赖上自己,可看她听完解释神清气爽的模样,便知她对自己没动心思。
他喜欢她,但他不能自私地霸占着她,叫她等等自己,只两年,两年后,他可以自由地决定自己亲事。
他说不出那混账话来。
更何况,她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心上。她很单纯,满心满脑都是学习考试,但至少到现在为止,那卢世子也没走进她心里。
这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
“咱们还是朋友。”闵裕文看着她,明净的眼眸此时清透欢愉。
李幼白点头:“当然。”
用饭前,秦氏招手叫闵裕文上前:“方才一忙,忘跟你说,镇国公府卢世子早上着人递了拜帖,说是要来看我。如此时辰,他再晚些,怕是要一起用晚膳了。”
闵裕文颇为惊讶,昨夜他那么说,也只是告诉卢辰钊李幼白在自己家中住着,并非真的想邀他做客,但他竟写了拜帖,属实令他意外。
待在堂中看到来人,他忽然就明白过来。
拜帖根本不是卢辰钊写的,而是他妹妹卢诗宁。
闵裕文自然知道这位卢三娘的心意,三番五次寻机会偶遇,他已经表明态度,但她仍不肯罢休,上回在齐州她托人打听自己,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去与之纠缠。后来竟趁着乡试期间扮作丫鬟去给自己送吃食,这位娘子是被家中宠的无法无天了。
卢诗宁送上见面礼,是条嵌绿宝石颈链,用黑漆雕花木盒装着。
秦氏打开看了眼,立时合上退了回去:“三娘怕是有所不知,我这颈子有寒症,戴不得金银玉器,你便拿回去送你母亲吧。”
卢诗宁还想再递,但将秦氏端起茶来兀自抿着,便知她不会再收。她将东西交给丫鬟,此时面色讪讪,很是尴尬,但既然决定过来,她便是冒着丢脸也要试一试。
秦氏如此端庄亲和,眉眼带笑,说话又客客气气,难怪闵裕文修养那般好。
卢诗宁越看越喜欢,但转头瞥见李幼白坐在秦氏身边默不作声的吃饭,便又觉得窝火嫉妒,秦氏似乎很喜欢她,时不时给她夹菜,两人侧着脸小声说了什么,秦氏又拉起李幼白的手,当着众人面感叹李幼白上进懂事。
卢诗宁听了不是滋味,便也寻机插话,想要秦氏多关注自己。
可秦氏待她是客气,客气也就意味着距离,一席饭用完,她竟也没机会拉近半分。
还想在饭后茶水时再努力一把,谁知管事的来报,道卢世子过来找人,她便知完了,被哥哥发现他定生自己的气了。
卢辰钊进门后,与秦氏恭敬行礼,随后冷眼看向乖乖站在旁侧的卢诗宁,她打了个冷颤,赶紧朝他走过去。
“夫人,给您添麻烦了。”
秦氏微笑点头,直道哪里,便见卢辰钊拱手告辞,转身朝廊下走去,而卢诗宁巴巴跟上,几乎是一路小跑。
从头到尾,他看都没看李幼白一眼。
卢诗宁上了马车,又撩开车帘冲卢辰钊委屈道:“哥哥,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
卢辰钊冷着脸,语气低沉:“明日一早我着人护送你回齐州。”
“哥哥!”
“你若再说话,今夜就走!”
他是真的恼了,若不是莲池前去提醒,他竟不知自己的妹妹如此胆大包天,竟假借他的名义给闵家递拜帖,为了自己的私欲弃公府颜面不顾,只是为了一个男人,多年的教养便全忘了。
卢辰钊看的严,再没给卢诗宁犯错的机会,翌日天刚亮,用了饭后便亲自将卢诗宁送上马车,找了几个亲卫护送她折返齐州。
他去东宫崇文馆,再有半月便要回趟国子监,之后去大理寺报到。
将作监崔大人还在休沐,大理寺卿崔钧至今没受其影响,转过年来接连破了两庄陈年旧案,据说还牵连出宫里的几条命案,但年岁太久,不好甄别,便暂时封存以待更多线索。
李幼白回国子监后,闵裕文去过两回,给她送了京里新出的几本时事策论,也是李幼白最该补习的关键。她很是感激,要给闵裕文书银,但闵裕文没要,只说往后过来,让她请自己吃饭,李幼白痛快的答应下来。
自打过了年,时间便格外紧张。李幼白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今年考试时间稍微改动,除去休息日外,统共也只有一个半月时间了,着实叫人不敢松懈。
这日晌午她去了趟书房,想找几本前朝的诗词来看,竟不期遇到许久未见的卢辰钊。彼时楹窗半开,她就站在最靠窗的位置抱着两本书,垫脚去够上面的时,他从窗外经过,四目相对,他很快别开眼去,像是不认得自己。
李幼白当即从楹窗探出身,“卢世子,你等一下。”
卢辰钊顿住脚步,李幼白忙搁了书飞快跑出去,在离他半丈远时速度慢下来,卢辰钊扭过头,依旧是冷淡疏离的态度。
“许久未见,你最近很忙?”
“嗯。”
“听院里的人说,你去大理寺报到了?”
“嗯。”
“你在那边可还适应,我”
“你究竟想问什么?”卢辰钊不耐烦地打断她,周身尽是戾气。
李幼白愣住,像是不认得他似的,看了许久,缓缓摇头:“没了,你走吧。”
卢辰钊咬牙站了会儿,双手攥成拳头,随即一转身,疾步离开。
李幼白其实想跟他好好说些话的,毕竟自从上元节后,两人就再没见过,可他太冷了,不只是冷淡,还分外凌厉,说话也毫不客气。
李幼白鼓起的勇气本就不多,被他这么一吓,全没了。
卢辰钊不好哄,那便不哄了,总归有他心情好的时候,待等到了,和好便是水到渠成,也不用多费力气。
李幼白安下心来,去书房重新找到诗词,抱着回了屋去。
对她而言,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温习备考,其他事全不重要。与其为着些人际关系想东想西,不如多背几篇赋,这才是实打实有用的东西。
转眼便至春闱,诸考生天不亮便去贡院门外等待巡检。
李幼白照旧是轻装简从,快要轮到她时,听到有人喊她名字。她扭过头,看见来人惊了一跳。
却是有些日子没见的卢辰钊,他骑着高头大马,穿一身宝蓝色锦服,硬朗修挺的下颌线微微昂着。李幼白没动,他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
他本就生的出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微微抿着。此时离得近,李幼白甚至能看清他每一根睫毛,还有点漆墨眸,与往日不大一样,就像有很多话藏在其中,欲说不说。
他在大理寺历练了一段日子,身上仿佛多了种气度,即便站在这儿一句话都不说,也能让人觉出震慑之气。
李幼白听到排队的女郎发出些许议论唏嘘,便知都在打量着他。
“好好考,三日后,我就在此处等你。”
李幼白心道:果然,时间能抹平一切情绪。
她正要点头,便见卢辰钊眸光一凛,往她身后斜斜乜去,她跟着转身,看到身着雪色长衫的闵裕文,在对上她视线时,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来。
第45章
闵裕文从小厮手中接过包袱, 缓步走来。
“卢世子也在。”
卢辰钊瞥见包袱露出的一角,仿佛是条薄被,惊蛰后京城便一直下雨, 虽说晴了几日,但夜里睡觉仍旧冷,而贡院里的被子大都单薄,且不干净,他却是没想到闵裕文会如此细致。
“闵大人今儿不该是最忙的时候, 怎还有空过来?”
“今日巡检,但也不用时时在岗, 需得等燕王殿下和礼部官员皆到之后才能商讨细节, 此时有空,便特意过来瞧瞧。”闵裕文将包袱递给李幼白,温声说道,“这是给你的, 这两日多雨, 贡院号房阴冷潮湿, 那些被子早先便安置在那儿, 怕是不够保暖。”
“谢谢,回头我将银子给你。”李幼白快要来月事, 便没推辞, 径直收下。
卢辰钊笑:“闵大人着实体贴。”
闵裕文略微颔首, 少顷看了眼队伍, 道:“快进去吧, 省的耽误休息。”
待人走到前侧, 又挥手道:“考完试我来接你。”
卢辰钊:
李幼白望着两人,笑道:“到时请你们吃茶。”
卢辰钊:
接连三日的春闱, 天难得消停了咆哮,暖风沿着屋檐慢悠悠划过,将那日头的光渡到脚尖。
李幼白起身时,头晕目眩,只觉浑身气力被抽走,但看旁人,皆与她一个模样,进来时精神抖擞,如今个个两眼乌青,皮肤虚白,好些个是扶着墙往外走的。
她定了定心神,方要挪步,忽觉一阵热意涌来,月事不偏不倚,赶在她考完这日。
卢辰钊提早料理完事,从大理寺赶来,站在贡院门口那棵大槐树下还没多久,便见里头远远走来两人,他们并行着,闵裕文偶尔低头看一眼李幼白,似想伸手又碍着周遭人来人往。
他站直身体,将缰绳系到树上,随即三两步来到门口,便见李幼白如同遭了大劫,本就偏白的小脸此时毫无血色,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你怎么了,哪不舒服?”他低头,便要搀住她。
闵裕文不着痕迹隔开,虚虚将手搭在她后腰,抬头小声道:“她没事。”
卢辰钊不悦,蹙眉便握住她腕子:“怎么可能没事,跟我去找大夫瞧瞧。”
毕竟连考三日,身体和精神上压力极大,方才他便看见几个被抬走的,何况是李幼白,她纤细瘦弱,熬得跟枯木一样,别是病了。
李幼白扥他,咬唇摇头:“不用看大夫,我回去睡一觉就好。”
卢辰钊更加郁闷:“顺路就有医馆,不费事。”
“不用,真的,我只是”李幼白欲言又止,腮颊微微染上一丝红晕,“横竖不用你管。”
卢辰钊愣住,握她手腕的手倏地松开,眸光也变得冷厉起来。
闵裕文见状,朝他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开些,他低声解释:“女子来月事,无需特意去看大夫。”
卢辰钊恍然大悟,但旋即又是一凛,他怎么知道她何时来月事?
李幼白咬唇从他们两人旁边经过,半青接到她,知她这几日不舒服,便把提早熬好的姜汤捧来,看她喝完后,又去车内收拾了一番。
卢辰钊既想问她,又很郁结,站在原地觉得自己甚是卑微。
刚入大理寺没多久,实则有太多事要忙,为了能在今日赶来接她,他特意连轴熬夜,宵衣旰食,总算提前完成上峰交代的任务。之后怕自己一身臭气熏到她,便匆忙冲了澡,换了身干净的锦袍,原是要带她去喝茶说话的,可看现下,仿佛不大可能。
她来月事,自己不知,闵裕文倒是一清二楚,两人关系何时好到如此地步。
他兀自想着,心中越发酸涩。
“我跟你一起”
“等下我送你”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彼此对视一眼,空气中流动着骇人的沉默。
半青见状,小声提醒道:“姑娘,表公子来了。”
“谁?”李幼白撩开车帘,左臂横在上头,眉心微微蹙起,“哪个表公子?”
“王家哥儿,他知道你在考试,便特意告诉我自己住在哪家客栈,说是等你考完,要跟你一起庆祝。”半青往卢辰钊和闵裕文处看了眼。
两人一个蹙眉不解,一个冷漠不悦。
李幼白有气无力,抬手同他们告别:“改日请你们喝茶,今儿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落了帘子,将那薄衾往身上一扯,蒙着脑袋斜斜靠在软枕上,小腹冰凉凉的,像是捂了块冰坨子,冷痛交加,她蜷起身体,难受地捱到客栈门前。
王琰已经在大堂做了许久,甫一看到门外马车,半青跟车夫说话的光景,他急急站起来,朝着马车走去。
车帘从内掀开,他看到一年多不见的李幼白,心中高兴,面上去克制着欢喜,只是朝她淡淡一笑,道:“表妹,下来用饭吧。”
半青给他看了眼盛姜汤的瓷壶,王琰立时会意,便在点菜时特意要了碗红枣桂圆羹。
李幼白吃了半碗,恢复些力气,才跟他聊起家常。
自从庞弼帮王琰开过虎狼药方,他吃了后身子一日比一日见好,如今有半年没再咯血,他和爹娘亲自去拜会,偏庞弼不肯见,他们只能无功而返,但心里对庞弼的感激很是诚挚。
“庞公不肯见我,也不肯收谢礼,我与母亲便去寺里给他供了盏油灯,权当尽尽心意。”
王琰语气温和,虽还是消瘦,但气色比从前好太多,人也看着有精神。
“庞公妙手回春,当年便是宫中有名圣手,但凡有绝学的人,大都脾气古怪。”李幼白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拨弄碗里的汤匙,又问:“表哥此番进京,所为何事?”
王琰答:“庞公调了方子,其中一味药难得,他写信给他从前的学生,请她帮忙。故而我在京中等候,也能当面感谢人家。”
李幼白忽地想起一人,但没问王琰。
她被长公主设计之时,听梅香姑姑说便是庞公的学生给她诊治的,是位名叫贾念之的女医,如今就住在宫中道观里,贾念之与崔贵妃关系很好,如若真的是她,倒也是缘分。
王琰双手交握在一起,悄悄抬起眼皮,拇指反复摩挲后,问:“表妹一切都好吗?”
“我很好的表哥,你不用挂念我。”李幼白笑,此时脸色红润,只是因考试缘故颇为疲惫,故而打了个哈欠,眼眶涌出热泪。
王琰便不好再打扰她:“那你先回去睡吧,等过两日我再去看你。”
李幼白起身:“表哥,我今日实在有些不舒服,等我好一点,陪你四处走走。”
说起来,进京一年后除去必要采买,她鲜少出去闲逛,对这京城景致也不甚了解。如今会试考完,春暖花开,正是踏青郊游的好时节。而王琰自幼多病,每每到此时也都闭门不出,唯恐沾染花粉咳嗽不止。但看他如今的模样,便知已无大碍。
王琰闻言笑道:“好,如此有劳表妹了。”
李幼白回去国子监
,半青在外头收拾,她躺在榻上,怀里抱着个暖融融的手炉,慢慢睡过去。
卢辰钊便在她睡着后过来的,原不想来了,因她的无视他觉得伤了自尊,牵着缰绳骑马往大理寺跑了一刻钟,又调转马头急奔国子监,尚未理清头绪前,人便到了。
此时站在门外,觉得脸上过不去,遂迟迟没有敲门。
半青正好端着一盆冷水出来,一开门下了大跳,结结巴巴小声道:“世子爷你你怎么站在这儿,还不出声呢?”
卢辰钊乜她,面如死水:“我敲过门。”
半青诧异:“没有吧,我没听到。”
卢辰钊:“你向来粗糙。”
半青张了张嘴,回头看了眼里间合上的门,问:“世子爷有事吗?若不着急,等姑娘睡饱再说吧。”
“有事。”卢辰钊语气淡淡,说完便径直进屋,半青端着水跟过去,问:“什么事?要不然我先把姑娘叫醒,她刚考完很累,往常都要睡一天一夜的。”
“不用,我看着她睡。”
随后,便在半青震惊的眼神中推开门,风倏地摇动帘帷,帐中人睡得恬淡,竟也没察觉。
“世子爷,你”
卢辰钊抬眼,半青生生咽下话去,但也不敢乱走,放下盆子后坐在外间,时不时往里探头。
李幼白翻了个身,右臂枕在脸下,将那皮肤压出红印,乌黑的发悉数散在脑后,白净的小脸还蹙着眉,不知梦到什么,喃喃了一声。
卢辰钊低头,却也没听清。
不多时,半青出了趟门,回来抱着一个桐木匣子,打开后取出里面的丸药,卢辰钊瞟了眼,发现匣子外面贴着条,上面写着红枣桂圆阿胶丸,应当是药铺团的补血丸。
他皱了皱眉,起身走出里间,扫了眼桌上的东西,问:“谁送来的?”
半青如实回答:“表公子。”
“王琰?”
“是,他知道我们姑娘月事难受,便赶忙去药铺买了药丸过来,嘱咐我在姑娘醒后服用,说是往后一日一颗,补血养气的。”半青点了点,不多不少,正是两个月的分量。
能吃到春闱放榜。
卢辰钊冷脸:连王琰都知道她月事日期,只他不知道了。
回屋后,李幼白正揉眼起身,听到动静只以为是半青进来,慵懒地哼了声,将手伸出帐子。
窄袖滑到腕上,露出白净的手指和一截雪嫩的小臂,因着写字的缘故,她右手中指压出痕迹,有层薄薄的茧子,但这并不影响她手指的美感,细长而又有力,一看便知是读书人的手,连指甲都修剪的干净整齐。
“半青,帮我端杯热水,口渴的厉害。”她哼哼着,懒洋洋趴在枕上连眼睛都没睁开。
不多时,热水递到她手边,她动了动手指,摸到盏沿缓缓挪到唇边,隔着帐子,卢辰钊看到她迷迷糊糊喝完,又把手伸出来,“半青,还要。”
卢辰钊瞟了眼,又去倒了一盏热水,刚往前一递,便见那人倏地睁开眼。
先是怔愣,随后抬手摸了把眼睛,继而腾地坐起来,两手拨开帐子只露出一颗柔软的脑袋。
“卢世子,你怎么在这儿?”
先前他脾气不好,冷着自己,李幼白苦恼了一日后作罢,觉得不该在无用事上浪费时间。她是来考试的,是为了做官来的,若为了琐碎事宜本末倒置,那她这么多年的努力才叫白费。有些事搞不懂,便不用跟自己较劲,俗话说,难得糊涂,做好想做的,旁的一概不用分神。
何况卢辰钊性情便是如此,脾气来的快,但去的也快,便无需刻意去找他辩解,说来说去说不到点子上,反倒适得其反。
这一次虽说比往常冷淡的时间要久,但他还是来了,照旧是那张不冷不热的脸。若换做别人,可能觉得不敢靠近,但李幼白经历了多次,知道这已经是他脾气消减的时候,遂神情轻快地笑了笑,“我刚还做梦,以为自己没睡醒呢。”
卢辰钊握着杯盏,问:“梦见我了?”
李幼白接过来,一饮而尽后摇头:“没有,梦到铺天盖地的试卷,我怎么做都做不完,一着急就醒来了。”
卢辰钊嗯了声,回头指着补血丸道:“王琰如今身子好了,还特意给你送了补药。”
半青递上补血丸,“姑娘,说是每日吃一颗。”
李幼白便要吃,手背卢辰钊握住,神情严肃:“谁给的东西,看也不看便要吃,不怕里头被人下/毒。”
半青惊了:“世子爷,可不兴这么吓人的,我是亲手从表公子手中接过来,一路没停,径直拿回来的,怎么会有毒?”
李幼白却是一惊,犹豫了下,迟迟没有张嘴。
上回在合欢殿的事,给她留下的阴影很大,入口的东西尤其厉害。虽说是王琰送来的,但万一途中被人动了手脚,岂不
卢辰钊见状,从她手中拿出补血丸,放回匣中,收起来抱在怀里:“我在大理寺当值,验毒查毒很是方便,便拿回去帮你好生查一查,省的吃坏肚子。”
李幼白怔了下,缓缓点头:“那是要多谢卢世子了。”
“客气。”
半青:就觉得哪里有点奇怪,说不上来,但这种感觉很强烈。
尤其是卢辰钊接下来的话。
“你如今身体虚弱,还是需要药膳补养,等会儿我去趟城东药肆,帮你买一盒玫瑰红枣阿胶丸。”
半青:“世子爷买完也得拿回大理寺验毒吗?”
卢辰钊眼神一愣,半青闭嘴。
她想她知道哪里不对劲儿了,不管是谁往姑娘这边送东西,一概不能收,都有疑虑。要收可以,只能收他卢世子送的。
若要问缘由,半青只能说,这是卢世子的规矩。
莲池傍晚送来玫瑰红枣阿胶丸,搓着手跺脚:“倒春寒,真是冷的透骨。”
转头嘱咐半青:“世子爷说,这两日会下雨,让李娘子尽量不要外出,省的冻坏身体落下病根。”
半青点头,忽然一把拽住他胳膊,莲池被拽了个踉跄,疑惑回头。
“世子爷到底要做什么?”
“自然是做他想做的,”莲池一本正经,“半青,我早说了,世子爷喜欢李娘子,日后是要娶李娘子过门的。”
半青反应慢,但此时脑子清醒:“他跟国公爷说了吗?”
莲池抄手:“尚未。”
“那他跟国公夫人说了吗?”
“也没有。”
“那他婚事能自己做主吗?”
“这”莲池嘶了声,有些为难,“虽说都要听父母的,但世子爷是个有主见的人,但凡他喜欢,便会努力争取。”
半青哦了声,一字一句道:“莲池,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满,没到那一步,你怎么就觉得我们姑娘一定能嫁给你们世子爷呢?”
她挺直了腰板,抱着那匣子玫瑰红枣阿胶丸大步流星离开。
莲池: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谁能比我家世子爷更好?
五日后天晴,温度也升上来,空气里浸着花香。
王琰登门,道已经与庞公引荐的大夫见过面,但仍需过两日才能补齐药方。李幼白简单询问了几句,听说是位女医,登时便觉得一惊。
“那女医做女冠打扮,虽性格清冷,但医品极好。”
“她姓什么?”
“姓贾。”
那便是了,李幼白心中有数,便没再多问,与王琰去往京郊踏青。
待他们抵达,发现到处都是行
障,好些世家公子小姐沿着河堤散步闲聊,打眼望去,成片的杏林开了粉白的花,就像下了场雪。
李幼白起初还担心王琰,后来见他神情无恙,便与他一同去往杏林,观人下棋弹琴,曲水流觞,更有今年的举子在那畅情饮酒,仿佛要释放因考试带来的重压,好些人放浪形骸,举目四顾后高声吟唱。
王琰惊叹他们的肆意洒脱,行走间也护着李幼白,将人挡在身侧。
此处风景极美,沿路走来心情轻缓,李幼白仰起头,发丝被吹得黏在脸颊,王琰偷偷看她,怕被发现,又很快收回视线。
“表妹接下来便要准备殿试了。”
“还没放榜,说不准。”
“凭表妹的才学,应当不会有差池。”王琰知道她的能力,负手感叹,“二表妹在济州等许玉成,想来他考完便也要回去准备成亲了。”
许玉成是织造署许家小郎君,从考完到现在,她却是还没见着人。
“妹妹成婚我可能赶不回,若无法,便得劳烦表哥帮我将贺礼带给妹妹。”
王琰道好,两人走了会儿,李幼白怕累着王琰,遂走到亭下坐着休息。
远处行障传来嘈杂的响声,他们顺势看去,几人皆背对而站,最当中那个忽然转过身来,李幼白认出,正是崔贵妃之子,燕王刘识。
他神色紧张,听完属下禀报便疾步往河对面的马厩走去。
后李幼白回到国子监,经过书堂时看到闵裕文同几位先生正在说话,便稍微顿住脚步,他看到自己,快速交代了几句急忙出来。
“闵大人,我下午看到了燕王殿下,仿佛出了事,他走的很是匆忙。”闵裕文瞥了眼四周,压低嗓音与她说道:“贵妃病了,如今刚醒,殿下是要过去侍疾。”
燕王是崔贵妃独子,前去侍奉理所当然,但早先有旨,明日起燕王需得与礼部官员监审阅卷,如若他去侍疾,也就意味着陛下得另派人选。
闵裕文说完,忽然瞥了她一眼,问:“你这几日可有旁的事?”
李幼白:“应当无事。”
她立时反应过来,于是问道:“我可以去看看贵妃娘娘吗?”
这也正是闵裕文的意思,贵妃每年都会病几次,大夫也查不出根源,只说她受惊梦魇,但每回生病都要虚虚卧床半月,虽无大碍,但身边总要有人侍奉。往常都是燕王在侧,但今年情形不同,燕王有更重要的事去处理。
何况闵裕文私下觉得,此事颇为蹊跷,但怀疑终究是怀疑,在没有找出证据前,他一个字都不能吐露。
“你若方便,我可以同殿下请旨,让你去帮忙照顾贵妃。”
他这么说,李幼白细细思量,便知他应有内情没有点破,遂知道其中厉害干系。又因贵妃对自己有救命恩情,便也没有犹豫,应了下来。
仙居殿中,梅香和梅梧在内殿收拾,外头则是普通宫婢。
燕王面色沉肃,见完贵妃出来,看到李幼白跟闵裕文站在一起,便明白闵裕文是何打算。
“这几日有劳李娘子了。”
“殿下客气。”
两人很快离开,去往礼部与诸官员对接。
傍晚梅香端来汤羹,李幼白以汤热为由放在小案上等凉,待梅香出去,她拔下发间的银簪擦拭后,插入羹内,少顷,确认无毒,这才松了口气。
朝中局势不明朗,她虽然不在局中,但也或多或少知道些什么。
尤其宣徽院的变动,长公主提拔贾源之后,引起不少人议论,国子监师生便经常说起贾源为人,说他身为阉人,却很会讨巧奉承,若不然也不会在短短几年内取代闻人望,成为宣徽院正使。
要知道宣徽院在本朝地位很是重要,总领宫廷诸司及一应内侍籍契,主管各种朝会宫宴祭祀等供帐之礼仪。且官员以及朝贡之物的检视,也是由宣徽院来执行,也就是说,呈送御前和后宫的所有物件,首先都要由宣徽院经手。
从前是闻人望,现在是贾源。
还有一种传闻,道贾源不是单纯的阉人,他和长公主之间有着某种亲密关系,是长公主的帐中人。
国子监那些纨绔甚至给贾源起了个外号,叫做“仙人指”。
个中意味很是分明。
他们都说,贾源伺候长公主得力,所以才会抢了闻人望的正使之职。
真假虚实,李幼白也只能分辨着来听。
若长公主因为上次贵妃娘娘帮了自己而生气,迁怒贵妃娘娘,那么她会不会指使贾源来给娘娘下/毒?毕竟陛下对娘娘的赏赐源源不绝,所有珍宝也都从宣徽院经手,加之娘娘每年都会受惊梦魇,即便真的被人下/毒也会被掩盖过去。
思及此处,李幼白更是坐立难安,恐仙居殿有眼线,她明面上不动声色,实则稍微得空便起身检查殿内物件,从靠近床榻开始,依次直到门口。
入夜,崔慕珠睁开眼来,李幼白忙躬身上前。
“娘娘?”
崔慕珠虽看着她,但眼神茫然涣散,像是在做梦一般,看了半晌又缓缓合上眼皮,躺在枕上昏睡过去。
不多时,李幼白被她的低呼声惊醒。
抬头,便见崔慕珠双手伸到半空,额间青筋隐隐暴露,她像是梦到可怕的事,满脸都是汗,浑身颤抖不行,李幼白有些怔住。
恍惚间,梅香过来,摁住崔慕珠的手将人死死固定住,崔慕珠的表情很是痛苦,难受,但又挣脱不开。
“娘娘会疼。”李幼白看她被攥红的手腕,开口。
梅香也没有法子,“这是娘娘吩咐的,叫我们在她梦魇时固定她的手脚。”正说着,梅梧将干净的帕子塞到崔慕珠嘴中。
崔慕珠一直在反抗,嘴里慢慢发出含糊的声音,但因塞着帕子,她们听不清。
如此约莫一刻钟,她浑身湿透,梅香和梅梧才将桎梏的东西拿走。
李幼白呆呆站在床前,看那雍容美貌的人被折磨到浑无人性,震惊之余更是心疼,她俯身下去,拧干湿帕为她擦拭脸颊,她身上有股幽香,闻起来很是令人心静。
李幼白低头给她擦手时,忽然被她握住,柔软的手指攥着她的,李幼白没有抽出来,静静跪伏在床前,她看到崔慕珠想说话,但仿佛又在竭力克制自己,舌尖被咬破了,一点点猩红漫出来。
“娘娘,娘娘”她凑上前去。
崔慕珠的睫毛翕动,但仿佛累极了,到底没有睁开,这一夜过的难熬,李幼白便是靠着床沿半睡半醒度过的。
梅香和梅梧趴在旁边的桌案上,本以为还会有几次惊厥,但一直到天明,贵妃竟然安稳睡了整夜。
白日里有宫婢前来送上陛下的赏赐,说是为了让贵妃减少梦魇,特意将康国进贡的安神香分了两袋过来,香料已经由宣徽院查验,故而宫婢放下后,梅香便把东西收好,拉开墙边的小柜放了进去。
“陛下这些日子都会宿在孙美人处。”
梅梧开口,知道李幼白在想什么,便又说道,“贵妃发病时,陛下从不过来。”
陛下宠爱贵妃,但他更是个男人,且是个至高无上的男人,他有需求,便不会自找麻烦。每日的朝事已经叫他繁忙,断也没有心思来关心后妃身子。
在他看来,能日日赏赐便是对贵妃得恩宠了。
李幼白没说话,之后也是入口之物仔细查验,才给贵妃服下。
连日来凭她的观察和直觉,贵妃的病应不是自己得的,而更像是人为。
因为梅香和梅梧告诉她,自从她来侍疾后,贵妃娘娘几乎没再梦魇,若是按照往年来看,至少还有半个月折腾。但此番很奇怪,娘娘只是昏迷,再没惊厥了。
事情转好没两日,有宫人便在距离仙居殿不远处的花园井里发现一具尸体,据说先看到的人吓得当场晕过去,醒来后人就疯了。
那是一具被做成人彘的尸体,没有手没有脚,只剩下个头颅和身体。
单是听人讲,便觉得汗毛耸立。
而后大理寺官员得到陛下许可,进宫查办案情,李幼白见到了身穿官服的卢辰钊。
他站在井边,脸色煞白,显然,也被那尸体震惊到了。
第46章
虽在大理寺历练了一段时日, 也见过不少尸首,但这般狰狞可怖的还是头一遭遇见。
卢辰钊觉得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他压下恶心, 强忍着不适与大理寺少卿蹲在那井边,看着尸首被翻动,仔细检查,臭味直扑鼻间,他终于没忍住, 转头疾步走向树丛,弯腰呕了起来。
因在仙居殿斜对面, 故而叫李幼白看个正着。
她想, 那尸体一定惨不忍睹,遂折返回去阻了梅香和梅梧前去看热闹的心思。
傍晚,梅香拍着胸脯从外头回来,惊魂未定:“太可怕了, 你猜那人是怎么死的?”
“我可不敢, ”梅香喝了口水, 接着说道, “人彘,是被断掉手脚的人彘, 听说眼睛都挖掉了。阿满和阿月去打水, 阿满把水提上来时, 那人就在她桶里, 她当场吓死了, 醒来后人就疯了。阿月虽没疯, 但也吓得不轻,时不时叫唤一声, 怕是也不成了。”
梅梧惊得眼珠滚圆,闻言倒了吸口气,仿佛眼前就是那人彘。
李幼白听她们说完,亦是惊骇无比。
从前即便是在酷吏案录里也鲜少看到人彘的案例,且不说此手段狠辣残忍,单是制作便需要控制力道和刀法。在宫里,谁会用狠戾到此等地步,谁又有如此便利条件去做人彘。
皇室中人以及后宫嫔妃,再没别的可能。
李幼白下意识怀疑起长公主来,不是胡乱猜测,而是只有她最有嫌疑。抛尸地故意选在仙居殿附近,若非情急那便是刻意针对,眼下看来,刻意针对的可能性更大,而长公主又与崔贵妃素来不和,若说后宫妃嫔,怕是没有这个胆量做出此等惊悚之事。而长公主不同,李幼白被她害过,自然知道她心性冷酷变/态,不然也不会给自己下药讨好陛下。
按照长公主的行为推算,她极有可能是幕后主使。
目的是什么,恐吓还是别有所图。
李幼白觉得她很可怕,像是一条阴诡冰凉的蛇,在某个不知名的黑暗角落里,吐着信子,阴森森地等待时机咬人。
崔贵妃睡得很多,途中醒来时候也只用几口饭,但很快疲倦。
有时握着李幼白的手呆呆看着,却是什么都不说,但又有千言万语的样子,李幼白便也握着她的,她生的极美,柔柔妩媚的脸染上笑意,将李幼白的手拉到怀里,很是安然地昏睡过去。
李幼白总觉得她有很多话要告诉自己,可她连做梦都不肯说梦话。
这夜李幼白问梅梧,要不要去请贾念之过来看看,虽说贵妃没再惊厥,但她怀疑几个小物件有问题,她不懂医,需得找个值得信赖的人来。阖宫当中,除了贾念之,即便是太医院的太医,她也不敢相信。
梅梧很是淡定的摇头:“这几日女医都不在宫中,她到外面找药去了。”
李幼白疑惑:“为何要去宫外找药?”
梅梧解释:“她走之前来过,说是恩师让她帮一个人,原先那味药太医院是有的,但不知为何她去拿的时候没了。但她既答应了恩师,便得将忙帮到底,这才同娘娘辞别,去外面搜寻,说是一时半会回不来。”
李幼白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为何所有事串联起来这般凑巧,女医离宫,贵妃梦魇,之后便是井中人彘,仿佛有股无形的线在牵引一切的发生。
“去年贵妃梦魇时,女医在不在?”李幼白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后怕,为了证实,她问梅香和梅梧。
两人互相看了眼,而后摇头:“好像不在。”
梅香笃定:“对,那时女医家里有人生病,她虽出家,但毕竟为人子女,故而回去侍奉了整月,回来时还给贵妃带了一对泥人。”
“前年呢,大前年呢,贵妃发病时,她是否在宫中?”
两人忽地沉默,紧接着神情愈发紧张,梅梧舔了舔唇,嗓音有些干哑:“仿佛也不在。”
所以,每次贵妃受惊梦魇,贾念之都不在宫中。若是真的有人对贵妃用药,因着梦魇的缘故,也能顺利遮掩过去,怕被发现,故而提前将贾念之调离宫中。
贾念之难道毫不知情?
李幼白越想越惊愕,脑中倏地浮出另外一个人,宣徽院贾源。
贾源,贾念之,两人都姓贾,所以他们是何干系?
她问完,梅香迟疑了少顷,还是回答她。
“他们是兄妹。”
李幼白的猜测成真,对贾念之的怀疑也慢慢浮荡起来,她与贵妃交好,几分真,几分假,她又是否知道贵妃梦魇究竟为何,难道这么多年,她便没有任何怀疑,没有想过为贵妃诊脉?
“不过兄妹二人关系不好,女医不喜她哥哥为人,本身又是冷清的性格,故而两人素日里没有往来,见了面也像陌生人一般。
她哥哥名声不大好,但女医跟他不一样,她是好人。”
不管是不是,李幼白都不会轻易相信,她决定找一趟卢辰钊。
恰好,在她想着怎么不被旁人发现,又能悄无声息与卢辰钊搭上线时,他和几位大理寺官员竟来到合欢殿外。
梅香和梅梧等人俱已去往院中待答,因着陛下的手令,他们可与后宫宫人进行询问,甚至实地探查。
卢辰钊拿着画好的画像,依次走到他们面前叫其辨认,大理寺的仵作都受不了那人彘,更别说这些宫人,故而他们找画师将那人的相貌比着画下来,又将眼睛按照想象增补上去。
他们发现的人彘,不是刚被做成的,四肢断裂处的肉看起来是多年前砍掉的,但前胸后背有新伤,也就是说,这个人彘被关在后宫某个地方受了多年折磨,近几日才被杀死抛尸。
既是在后宫,又在合欢殿弃尸,想来很快便能查出身份。
果然,梅梧指着画像哆哆嗦嗦,看了眼梅香,又看向一脸沉肃的卢辰钊,像是被吓坏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卢辰钊皱眉,将画像抖开举到她面前,肃声问:“你认出她是谁了?”
梅梧点头,不断地往下咽口水。
“她是安福,是安福姑姑。”
安福曾是仙居殿最早伺候贵妃的婢女,她是掖庭出身,因贵妃进宫而被选到仙居殿侍奉,此前安家获罪,皆被充奴,爹娘死了,安福还有两个弟弟妹妹,也都被卖到官家为奴为婢。安福曾是读书人家的女儿,生的样貌端正,又很机灵护主,所以深得贵妃喜欢。
安福是贵妃身边最得力的大姑姑,但后来,也就是贞武十年,安福姑姑莫名失踪了。偌大的后宫,她就像凭白蒸发了一般,忽然就找不到人了。贵妃为了她去求过陛下,陛下派宫婢们四处搜寻,然还是没有安福的下落,贵妃为此病了一场,后好转总说自己对不起安福。
找出人彘身份,接下来更有繁琐的事需要询问记录,但贵妃身子不适,大理寺不好叨扰,安福既是仙居殿的人,自然要问其主子。
他们只能再等等,大理寺其余主簿依着卢辰钊的吩咐分开询问了合欢殿所有宫人,关于安福的事,或多或少都总结起来,跟梅梧说的大差不差,总而言之,安福是在贞武十年失踪的,相隔十五年后,尸体出现在仙居殿外的井里。
卢辰钊面色依旧肃白,因那尸首的缘故,他胃里一直翻江倒海,但又不肯让下属看出,与大理寺少卿回禀完所有已知线索后,大理寺少卿便率先回去,只叫他别坏了宫中规矩。
李幼白自廊柱后探出
脑袋,咳了声,卢辰钊看去,先是一愣,旋即瞥了眼众人,朝着她手指的方向阔步走去。
“你怎么会在贵妃宫中?”卢辰钊想起上回的事,心有余悸。
李幼白便将闵裕文让自己过来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自然也交代出她的疑虑,她知道卢辰钊聪明,便也没隐瞒,联合事实和猜测,一股脑儿全给他说清楚。
卢辰钊有些事早知道,有些事却是不知道的,如今听完慢慢串联,却是思路更加清晰,仿佛柳暗花明。
“应当不是想要贵妃的命,按照他的手段来看,更像警醒和示威。”卢辰钊说完,李幼白跟着附和。
“我也是这么想的,归根结底若要彻底弄清,还是得看贵妃和长公主究竟有何矛盾,为何长公主会用如此惊悚的手段来刺激贵妃”
“刺激”卢辰钊打断她,眉头蹙起来,“你知道贞武六年那场大火吗?”
李幼白不解,卢辰钊亦是在整理往年案录时偶然看到的。
贞武六年,仙居殿曾遭大火,熊熊火势迅速蔓延,将那半边偏殿烧的几乎全毁。而当时灭火后,宫人们从火堆里扒出一具烧到面目全非的尸体。
李幼白问:“是谁?”
卢辰钊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缓缓说道:“崔贵妃。”
第47章
李幼白迟迟没有说话, 半晌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问:“崔贵妃不是好好的吗?”
“此为宫中秘事,即便在大理寺案录关于这场大火的起源, 也都是草草几笔,说的是偶发大火,贵妃在火场受惊失忆,而后慌乱之下逃出宫去,被道观收留, 在那修行了三年后又被陛下寻回,之后着太医诊治, 贵妃慢慢恢复了记忆。”
李幼白觉得难以置信:“合欢殿大火, 贵妃娘娘能从众人眼皮子底下逃到宫外?”
卢辰钊嗯了声:“案录上是这么写的。”
想要一个大活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宫城,除非她自己配合,否则怎么可能不弄出半点动静。且贵妃身边多少侍奉的宫婢,若要支4开, 想来得让贵妃亲自开口。而现在的贵妃, 浑身上下看不出一丝被火烧过的痕迹, 那么最大可能就是, 贞武六年那场大火,是贵妃与人合伙放的, 目的便是逃离宫城。
李幼白看向卢辰钊, 知道他应当跟自己是同样的想法, 她平复着心情, 继而开口分析:“按照时间来看, 贵妃娘娘从道观回宫后, 安福姑姑又伺候了她一年左右,然后在贞武十年的某个傍晚, 莫名失踪。如此看来,那场大火会不会就是安福与娘娘合谋纵的?”
卢辰钊接着她的分析继续:“若当真如此,那么安福与贵妃来说是忠仆,既是忠仆,又无缘无故被旁人掳去做成人彘,且折磨十五年之久,近日杀害,当中定有不为人说的隐秘。”
“会是长公主吗?”李幼白问的小心翼翼,她头皮发麻,越发觉得长公主刘瑞君是何等凶残之人,若非被设计,恐怕她会一直如旁人认为的一样,觉得她是个有谋略,有胆识,各方面都不输男子的女中豪杰。
卢辰钊沉默了少顷,道:“我会暗中调查安福和长公主的关系,在此之前,你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要跟任何人提今日你我的对话,哪怕是崔贵妃。”
“好,我明白的。”李幼白想了想,觉得还有件事需要弄清楚,便扯住他衣袖小声嘱咐,“你要不要一并查查贞武六年那场大火,还有贵妃娘娘为何要离宫。”
卢辰钊看着她的手,忽地开口问道:“是闵裕文让你进宫照顾崔贵妃的?”
“是,也不全是。”李幼白如实回答,“我跟他想到一处去了,觉得贵妃病倒跟燕王监审阅卷有关,加之娘娘对我有恩情,我责无旁贷。”
“你跟他倒是心有灵犀。”他阴阳怪气。
李幼白愣了下:“如果是你,你也会这么想吧,聪明人都会这么想的,对吧?”
卢辰钊跟她说不通,答对也不是,不对也不是,盯着她眼睛看了会儿,起身准备离开。
“你待在仙居殿,哪都不要乱跑,听到没?”
“我知道,也会很小心的。”李幼白点头,见他要走,又想起什么,手指捏着他的衣角用力拽了拽,卢辰钊回过身来,问怎么了。
李幼白看着他,而后说道:“你也要小心。”
卢辰钊垂下眼皮,少顷点头:“我知道。”
燕王和闵裕文在礼部署衙就寝,连日来昼夜不停审阅答卷,根本无暇顾及贵妃。
每日只派身边得力扈从折返询问,得到答复后便又到礼部回禀,如此几日,崔慕珠的身子已经渐渐好转。
晌午的日头被阴云覆盖,伴随着一声闷涩的雷鸣,淅淅沥沥的雨开始滴落,先是把屋檐染成透润的青灰,接着又把初绽的芍药牡丹洗涤干净,那绿意仿佛用墨画出来的。
梅香打开楹窗,又去将薄纱帐子撩起。
崔慕珠已经醒来,歪在软枕上看着对面那人,小姑娘端着薄瓷碗,试过毒后才给自己递来,她眼睛生的好看,又聪颖又坚定,崔慕珠看着她,仿佛想到自己年轻时候。
“你怀疑有人对我用毒?”崔慕珠支开宫人,低声询问。
李幼白点了点头:“事情太凑巧,像是有人在背后布局,皆是冲着娘娘来的。”
她说起每年崔贵妃梦魇惊厥,而贾念之离宫的事,“娘娘既知道女医的身份,为何还如此信任?”
“她跟她哥不同,她不会害我。”崔慕珠很是笃定。
李幼白没有再说,只是建议道:“娘娘应该找人将仙居殿的东西查一查,看看是否有对身子有害的物件。娘娘每年春日犯病,我总觉得古怪,庞公就在嘉州,要不要将他请来暗查?”
崔慕珠撑着下颌,微微抬眸笑道:“庞公年纪大了,不好叫他为这等小事奔波。”
李幼白沉思了少顷,决计将安福姑姑的事告诉崔贵妃,不管怎样,事情发生在仙居殿外,身为主宫娘娘,是要警醒防备起来的。李幼白不会将怀疑对象点名,毕竟事关皇室,她不好随意议论。
如若当真是长公主,那么如今她的手段称得上明目张胆的示威和挑衅了。
此中关键,还在长公主和崔贵妃的陈年旧怨上。
崔慕珠缓缓坐起身来,惊骇之后面上逐渐露出痛苦之色,她叹了声,回躺在榻上,明艳的脸孔像是蒙上一层薄薄的纱雾,她交叠着手搭在腹部,自言自语一般。
“安福是个可怜人,是我害了她”
“娘娘。”李幼白上前,崔慕珠握住她的手,歪过头来,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说,就这般将李幼白的手握在掌中,不多时睡了过去。
礼部官员在燕王和国子监诸位先生的共同协助下,于一月后彻底阅完所有考生试卷,誊抄存档,再将选出的前五十名糊名试卷交到燕王和主考官手中,通过层层审核,最终确认前二十,也就是进入殿试的二十人。
闵裕文随燕王回仙居殿时,将李幼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了出来,两人坐上马车,闵裕文看她消瘦了些,便知这些日子彻夜难熬。
“可有发现异常举动?”
李幼白嗯了声,将宣徽院送来的赏赐跟他说了遍,又道:“我挑出几件仿佛不大对劲的物件,这是名单,你可以回去跟燕王殿下找人查验一番。”
闵裕文接过,匆匆扫了几眼后收起来。
“还有,我觉得娘娘的病需要找个靠得住的大夫仔细查查,比如致仕的庞太医。”
闵裕文皱眉,后宫之事他不太了解,但因跟燕王熟识,故而他知道崔贵妃的梦魇惊厥困扰多年。贵妃信任贾念之,也一直都由她来帮忙料理身子,贾念之查不出病因,贵妃却也没换旁人再诊。
宠爱贵妃的陛下,竟也由着贵妃性子,任由她每年春日发病却不闻不问,甚至连仙居殿的门都不进。
闵裕文也觉得奇怪,遂点头应声。
春闱发榜,李幼白带着半青去院门前看,她们过去时,那里已经围的水泄不通。
半青走在前头,扒开人往里挤,她虽不认字,但知道姑娘名字怎么写,便好容易挤到头榜处,刚要看,忽听有人喊她。
“半青?!”
半青扭头,这一恍惚便被人挤了出来。
“许公子?!”半青也是一惊,毕竟他乡遇故人,还是从前经常往来的许家小郎君。
许玉成拉着半青出来,看到站在树下的李幼白,脸上闪过喜色,快步上前拱手作揖:“幼白妹妹,恭喜了!”
李幼白甫一见他,忙回礼:“许家哥哥好。”
“幼白妹妹高中头榜第一名!实在令人欣喜振奋啊!”他的语气充斥着激动高兴,皙白的脸浮起红光,“你是济州唯一上榜的考生,且是第一名,是会元啊!”
李幼白攥了攥手,一股难以名状的喜悦之情涌上心头,她弯起眉眼,看向人山人海的张榜处,她考上了!
待两人走到僻静处,许玉成仍未压下震惊,行走间大步昂然,仿佛比自己中了会元还要高兴。
“过几日便要参加殿试,我在此预祝幼白妹妹金榜题名,一举夺魁!”
“多谢许家哥哥!”李幼白问,“你考的如何,可得偿所愿?”
许玉成摇头,但没有多少遗憾:“我连第三个榜都没上,素日里疏忽学习,便不如妹妹考的好。”
“三年之后再考,相信许家哥哥一定能成!”
“也借妹妹吉言了。”
许玉成跟她说了没几句,便得收拾东西折返济州了,他本就多留了一段时日,如今家书一封一封的催促,是为着跟李晓筠的婚事。两家长辈皆已准备完所有事宜,只等着他回去穿上喜服,将妻子迎娶进门。
他不是没有遗憾,当年他和李幼白一起读书,欣赏她的刻苦认真,钟情她的低调内敛,他心悦她,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娶这样的小娘子过门。但爹娘却没如他所愿,反而私底下定了李晓筠。
他同爹娘反抗过,但还是无能为力,孝为先,个人意愿皆得往后排序。
李幼白同他辞别,许玉成站在原地极目远眺,直到人影消失不见,才吩咐随从去牵马过来。
国子监内早已知道诸生成绩,尤其是在听到李幼白得了会元之后,几乎全都震惊。
闵裕文随父亲闵弘致前来巡视,一眼看见监生里的李幼白,不由冲她微微颔首,她亦客气回礼。
待得空,他特意找到李幼白,与她单独说了恭喜,又依着当年自己殿试的经验同她分析今年可能考到的题目,尤其在策论上。
“之前同你讲过,国子监讲小经的何怀,他参与殿试出题,你便按照他的个人风格多去揣摩,基本不会有什么纰漏。除此之外,陛下和长公主各出一题策论,约莫也是围绕今年的税收和治理堤坝,或者是改道运河,这是我来时顺道买的书,都是京里最新出来的,你看着做参考。”
“多谢。”李幼白扫了眼,的确是针对性很强的朝事见解,她从荷包里掏出碎银子,递给闵裕文,“买书的钱。”
闵裕文没接,她便一直举着。
“你不用跟我这般见外。”
李幼白笑:“一码归一码,你为我操心我已然感激,总不能连书钱都要赖账吧。”
闵裕文知她固执,便只好收下。
殿试前只有两日准备时间,李幼白看的很快,第一遍粗粗扫了眼,将所有内容做到心中有数,接着便扫第二遍,降低速度,深入分析,到入夜时,她还在翻看记录。
窗子被人叩响,她起身,走上前。
“是我。”卢辰钊从窗后走出,投在窗纸上一道影子。
李幼白推开窗,他熟稔地翻身进来,窗咔哒合上。
“是不是安福姑姑的案子有了眉目?”李幼白下意识想到这个。
卢辰钊:“你半夜问案子不怕梦见那尸体?不怕吓得睡不着?”
“我没看见。”
“我不介意帮你回顾。”
想起卢辰钊那日惨白的脸,李幼白表示拒绝,“那你过来是为了何事?”
“我去过道观,辗转找了好些女冠打听,都说不知道贵妃在那修行。因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又去翻阅了在册女冠,发现贞武九年后,观里少了几位年长的女冠,也就是大理寺案录中提到的那些人。”
“所以贵妃很可能根本没去道观修行,而是大火烧宫后特意逃离,贞武六年到贞武九年,此间三年她去了哪,又为何重返仙居殿?”
卢辰钊看着她,小脸绷紧,两条细长的眉也皱起来。许是看书看的,眼底尽是乌青。
“对了,有件秘闻或许你不知道,但我觉得可能跟贞武六年那场大火有关。”李幼白忽然想起来在仙居殿时听到议论,彼时贵妃在病中,大理寺又去查安福的尸首,梅香和梅梧便时常坐在殿中说话,多是跟贵妃相关的陈年往事。
“她们说大火前,贵妃和陛下曾有过争吵,且很是激烈,也因此事,陛下数月没去仙居殿。后来便发生了大火,陛下抱着“贵妃尸骸”许久,将其厚葬。时隔三年,贵妃完好无损回宫,却没令人彻查那场大火,这本身就很奇怪了。是不是有不为人知的隐情,不便叫世人知道,所以才会编出贵妃失忆,去道观修行的故事“
“李幼白,我是来恭喜你的。”卢辰钊静静看着她,像是许久没有见到,目光流连在她脸上,不放过分毫地仔细盯视。
李幼白愣了瞬,少顷微微红了脸,道:“谢谢。”
“你想要何贺礼?”
“啊?不需要,不必麻烦。”人情往来总要费银子,他送自己名贵的,下回自己便要送他更贵重的,如此几番,却也没甚意思。尤其他送的东西,总是不大符合心意。
卢辰钊:“那我自己做决定了。”
“真的不用。”
“李幼白,殿试之后你有没有想过去处,比如说去翰林院还是别的什么部门?”卢辰钊径直打断,换了话题。
李幼白只得作罢,回道:“我想去礼部。”
“为了闵裕文?!”卢辰钊语气有些不悦。
李幼白惊讶:“当然不是。”
“你不喜欢办案?”卢辰钊咽了咽喉咙,尽量让自己显得一切如常,可内心期待,便总也忍不住去看李幼白的反应。
李幼白笑:“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没想过。之前有想着读书做官,赚钱。后来便想去翰林院修书,再后来,我想到礼部,多历练历练吧。”
真实原因她自然不会坦白。
卢辰钊捏着手指,眼眸斜斜看去,“那你要不要想一想?”
“想什么?”
“到大理寺来。”
话音刚落,两人俱是愣住。
温凉的空气也变得浮躁起来,仿佛撒开一张极细密的网子,将两人罩在一起。
卢辰钊今夜过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在他看来,是连自尊都抛弃的那种。
有些话,迟了便再也说不出口。有些人,错过便是一辈子。所以有些事,今夜必须得做。
“李幼白,我想,我怕是喜欢上你了。”
第48章
屋内静谧无声, 两人的呼吸都敛了。
李幼白像是没听见,更或者说是被他惊到,以至于僵在原地神色茫然。
卢辰钊耳根发烫, 但话已经说出,便没有临阵脱逃半途而废的道理,他是镇国公府世子,是卢辰钊,是从来不会自卑, 只会睥睨旁人的卢开霁。
他合该沉声淡定,等着必然的答复。
他都这般低声下气, 坦言告白了, 她应当明白他的心,明白他是怎样的人。但李幼白的沉默让他渐渐焦躁,他甚至在脑中不断盘算,要不要再多许些承诺, 诸如他会一生一世待她如珠如宝, 会爱她护她不叫任何人欺负她。但他又怕说出来适得其反, 显得太过迫不及待和轻浮, 便忍着,等着。
可李幼白是怎么了, 呆呆地站在原地, 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卢辰钊上前, 脸霎时热起来, 他耐着性子又问:“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李幼白微微仰起头, 而后缓慢地点了点。
“那你的回答呢?”
李幼白皱眉, 卢辰钊的心一下揪起来,忍不住提醒:“我不着急, 你仔细想想再答我,想清楚了。”
“其实”
“李幼白,你知道我问的是何意思吧?”卢辰钊见她开口,忙打断确认。
李幼白慎重地嗯了声,卢辰钊捏起拳来,感觉喉咙都干了,闻言紧张地暗吸了口气,既想赶紧听到答案,又怕听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站在那儿就像个等待行刑的犯人,纠结煎熬。
“你说吧。”
“我没想过这件事,也不想考虑的这样早。”李幼白坦言,“我读书是为了做官,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想被琐事绊住脚步,影响日后前程。”
“这不是琐事,是必经之事。”卢辰钊慢慢冷静下来,听她这几句话,便约莫猜到她的想法。
失落,失望,没有得到对等的喜欢而感到格外沮丧,不忿。
“但凡女子嫁人,便会被催着生子管家,被后宅诸事困住手脚。我努力了十几年,不是为了做一个相妇教子的好妻子。我有我的报复,有我自己规划的路,这条路步步清晰明朗,也让我知道每日该做什么,该为了什么而去拼命努力。”
“卢世子所说的东西,至少尚未出现在我目前的规划中。”
“所以,我不接受也不能给与卢世子任何回应和承诺,对不起。”
她回答的语气冷静而又条理,甚至那声“对不起”也没听出惋惜的意思。
卢辰钊松开手,“你的规划里,可有旁的男子?”
李幼白:
“可有闵裕文?”
“没有。”
“那有什么?”
“考试,做官,升官,置办宅院,有足够大的能力保护家人。”
卢辰钊想了想,道:“那就好。”
“什么?”李幼白不解。
“既然没有旁人,那我不介意成为你的额外规划。李幼白,你总是要成婚的,我有的是时间和精力,我等你。”
李幼白摇头拒绝:“我不要任何人等,对我来说会是负担,因为我不保证我会如你所愿,也不保证若真的有那么一日,我要嫁的人会是你。兴许你我都会改变,所以别说这话,也别等我。”
卢辰钊觉得李幼白当真冷静,冷静的甚至有些无情。
“你没嫁我,我没娶你,你怎么就能认定我会是你的负担。”
“我不是说你是我的负担,我是说这种虚无的承诺”
“李幼白,你不让我等,我偏要等。我是公府世子爷,我做的决定,不需要任何人来准允或是拒绝,也不用谁都担责。”他又恢复那矜贵倨傲的模样,看着李幼白,一字一句道,“那就继续做朋友吧。”
“最好的那种。”
末了还嫌不够,补充:“至少比闵裕文要好。”
李幼白叹:“卢世子,我很认真跟你回复”
“我也是。”
他便要推窗翻身出去,手撑开又放下,扭头朝李幼白走来,神色怏怏。
“李幼白,我今日是不是特别丢脸。”
李幼白:“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可你知道了,怎么办?你总要补偿些什么,不是吗?”
李幼白觉得他在胡搅蛮缠。
“抱一下,好不好?”他偷看她的神色,见她小脸写着抗拒,便又添了句,“就算是朋友,抱一下又怎样?”
说罢,不由分说将她抱进怀里,他知道自己卑鄙,但如若再不往前迈一步,两人永远不可能有出路。便凭着李幼白这冷心冷肺的规划,恐怕再等十年也没有他。
什么朋友的拥抱,朋友间可没有这样的拥抱。
他暗戳戳想,往后便要如此,以朋友名义,行亲密之事,他就不信她不回头。
殿试如期而至,李幼白与二十名考生答完卷后便等着陛下和主考官提笔排名。
他们如今等在外殿,站成两列候在中贵人身边。
忽觉众人躬身行礼,继而听到“殿下”的称呼后,刘瑞君从外面进来,走到李幼白身边时,故意停了下,扭头冲她盈盈一笑:“李娘子,你可真是不负厚望,果然入了殿试。”
李幼白现在听到她的声音便觉后脊发凉,闻言也没抬头,只低着眉眼做恭敬状。
刘瑞君离开,进殿后与刘长湛行礼,接过选出来的三份试卷一一品鉴。
不期然,第一份便是李幼白的。
字迹清隽有力,卷面整洁规整,前面文章做得毫无瑕疵,若非要挑错,那便是策论还略显稚嫩,毕竟考生都还未入仕。其余两份写的还不如她,言语间透着股高谈阔论的豪气,一看便知尚未被现实打压。
“阿姊觉得这三份应当如何排序?”
刘瑞君笑:“陛下都已经排好了,何故还要问我?”
显然,这三份试卷在她进殿前,刘长湛便已经有了主意,若不然也不会靠在椅背上,连笔都没拿。
“总要让阿姊过目才好放心。”
“陛下是要点她为状元郎?”
李幼白的名字赫然纸上,在刘瑞君询问的同时,礼部官员已经拟好名录。
“是女子,又是才华横溢的女子,今年阿姊既然大力提拔女郎入仕,不若就彻底昭示皇威浩荡,好好拔一拔女郎的士气,如何?”刘长湛瞥过刘瑞君的反应,将名录递给顾乐成,顾乐成躬身接过后退下高阶。
旋即响亮的声音贯彻大殿内外。
“宣探花郎吴冕,榜眼齐天浩,状元李幼白入殿见驾!”
肃穆的氛围下,李幼白在当中,与另外两名考生跟在中贵人后依次走进大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注视和审阅。
三人躬身低头,走到指引位置后行叩拜大礼,道圣上万岁。
刘长湛命其抬头,却在看到李幼白的瞬间,脸色骤然一凛。
刘瑞君轻轻抿唇,自是注意到刘长湛的反应,她便知道,对于刘长湛而言,这张脸实在是有着特殊的意义。
当年他能迎崔慕珠入宫,今日呢,会不会重蹈覆辙,将这位状元郎收入囊中?
刘瑞君被刘长湛伤了心,如今彻底醒转过来,鱼和熊掌若能兼得最好,若不能,便不好执着于一物,省的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得不到刘长湛,便要夺到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权力在手,她想要什么便也容易获得,总不至于被男人弃了,便也自怨自艾,一蹶不振。他们是姐弟,姐弟总是相像的,一样的无情,一样的冷血自私。
但刘长湛只是刹那的凛颜,片刻后恢复如常,与三人说了些鼓励的话,又破例,当堂授封。
吴冕和齐天浩封为翰林院待诏,李幼白为翰林院编修。
三人谢恩,随后去往后殿更换衣裳,准备参加晚上的贺宴,凡是进入殿试的考生皆可赴宴,可谓能瞻仰陛下近颜,个个喜上眉梢。
刘瑞君走出大殿,长廊尽头匆忙赶来一人,走向她后低头凑到其耳畔小声道:“殿下,关于安福,大理寺已经查到你身上了。”
“还在往下查?”刘瑞君不以为意。
“是镇国公世子卢辰钊,也是如今的大理寺正,此人极其狡诈,明面上罢手,但暗地里仍悄悄探寻。若他再查下去,定能将殿下找出来的。”
刘瑞君勾了勾唇,她当日着人将安福扔进井里,便不怕任何人去查。这件事到最后也只一个结果,无疾而终,什么都查不到。
她这般做,也只是为了刺激崔慕珠,她就是想看崔慕珠生气,发怒,看她闷闷痛苦的样子。
“不用搭理他,且叫他去查。”
“是。”侍卫回禀完,又道,“今日宣徽院的来报,道给仙居殿的东西也都处置好了,叫殿下放心。”
贾源做事,刘瑞君自然放心,她摆摆手,示意侍卫退下,然而刚转身往外扫了眼,却见廊庑下站着个银须白发的长者,他风尘仆仆而来,右侧肩上还背着个掉漆的药箱。
刘瑞君怔住,待反应过来神色立时转变,唇带笑,语气也温和许多。
“庞公,你怎么回宫来了。”
庞弼满面灰尘,他收到燕王的密信,便马不停蹄往京中赶路,一把年纪颠的骨头都要散架。
刚进宫,便见到故人,神色微微一滞,冲刘瑞君拱手做礼。
刘瑞君忙扶他,道:“庞公于我和陛下有救命的恩情,不必多礼。”
当年母妃不得宠,她和刘长湛也备受冷落,何况彼时皇后为了自己儿子铺路,用尽手段对付年龄相仿的皇子,他们还算好的,只是缺衣少食,用度上克扣。稍微忍忍倒也说得过去,那时好多皇子陆续亡故,死因也总查不明确。
只差一点,若不是庞公,或许刘长湛也会死在那场阴谋里。
庞公可怜他们,悄悄替他诊脉,祛除了将进骨里的毒,并嘱咐两人注意饮食,从那以后,刘瑞君才养成事事挡在刘长湛面前的习惯,尤其在吃食上,她会为刘长湛试毒,也会拼劲性命守着他。
往事不可追,思及只会痛。
刘瑞君懒得去想,问庞弼回宫作何。
庞弼也不隐瞒,径直回她要去仙居殿,刘瑞君脸色一变,又问他去作甚,而庞弼只说为崔贵妃调理身子,随后便跟着宫婢离开。
刘瑞君却是心慌了一下。
仙居殿的赏赐皆被找出,以李幼白怀疑的为主,率先拿到庞弼面前检查。
最终他找出个辟邪的桃木剑,捏着剑柄嗅了许久,旋即猛地掷到地上,剑柄断开,滴滴答答的声音响起,几颗小珠子陆续滚出来。
燕王惊骇:“庞公,这是什么东西?”
庞弼看了看,道:“这东西还好,只是容易使人疲惫,但用的久了,还是会损伤身子,且这种损伤是日积月累的,等到捱不住的那日,也查不出原因。”
“母妃常年有头疾,且是在春日发作,劳烦庞公帮母妃诊一诊脉,也好叫人彻底放心。”
庞弼知道崔慕珠的身子一直由贾念之照顾,闻言抬起眼皮问:“念之做的不好?”“
“不是,但我们有疑虑,请庞公为母妃先行诊治吧。”
庞弼神色凝重,走到内殿时,崔慕珠也朝外看来。
四目相对,庞弼躬身行礼,道:“贵妃娘娘,又见面了。”
崔慕珠笑:“给庞公添麻烦了。”
她伸手,雪白的腕子横在案面,庞弼本想落条帕子,但崔慕珠摆手:“你直接诊吧,无须多礼。”
庞弼边诊脉,边问她发病的时间和症状,越听眉头越皱,从手腕的脉,再看她脸色和舌面,他嘶了声,殿中人俱是紧张起来。
“母妃可是被人”燕王欲言又止。
庞弼:“我也不大确认,从脉象来看,贵妃亏虚已久,不是什么大毛病,但仿佛还有一种极其细弱的毒在你体内,几乎辨别不出,我也只是怀疑。
多年前我去波斯国游历,听人说起这种毒,此毒无色无味,但是若每次加到吃食里一点,每年只要一次,那也足够叫人噩梦缠身的。”
燕王看向崔慕珠,他几乎预感,母妃前段时日以及往年的惊厥噩梦,都是有人在动手脚。
旁边又道:“贵妃体内的量,应当累极多年了,长此以往,贵妃怕是会神志不清,也就是俗话说的疯子。”
疯子?
崔慕珠攥紧巾帕,忽地想起拾翠殿莫名变疯的堂妹,其实那时她就觉得古怪,但因为无人查验她尸体,故而都当是她失宠后自己疯了,爬上假山了结了性命。
庞弼开了药,燕王着亲信前去盯着厨房熬煮。
此事太过意外震惊,以至于他片刻不敢耽搁,在与庞弼沟通完后,两人一道前去面圣。
对于庞弼,刘长湛同样怀着感激之情,故而当他跪下时,刘长湛亲手将人搀扶起来。
“庞公,你见朕可以不跪。”
燕王神色动容,当即便见庞弼诊出贵妃中毒的事呈禀上报,刘长湛的脸登时巨变,背在身后的手攥紧,又松开,额间太阳穴青筋隐隐暴鼓。
他双眸凝重,听到最后大掌猛地拍向案面,周遭霎时安静下来。
“朕知道了,先回去照看你母妃。”
“父皇!”
“回去。”
燕王悻悻离开,他愤怒,但又不理解父皇最终的冷静,明明他听到母妃中毒时,一开始是紧张的,但后来为何又变成平静,近乎麻木的平静。
所有人都离开后,刘长湛坐在圈椅上,右手扶额,声音疲倦。
“顾乐成,去合欢殿,把她给朕叫来!”
顾乐成深知陛下已然动怒,若不然也不会直接称呼“她”,而不是阿姊。此事一定极其严重,故而他道了声是,赶忙提起衣袍匆匆往外疾走。
殿中,刘长湛双眸慢慢变得通红,回忆如狂涌的潮水,一发不可收拾地奔腾荡开。
贞武十年春,那夜下了场雨,倒春寒,仙居殿中却是一派暖暖春意。
他抱着崔贵妃极尽癫狂,昼夜不肯消停。他用尽手段,冷眼看她在自己怀里颤抖,雪肤从白腻变成殷红,长睫沁着黏腻的湿气。
他将她从榻上扯到地上,仰躺在柔软的裘毯,他使她除了呜咽发不出别的声音。他想让她求饶,可她咬破了嘴唇,也不肯发出令他欢愉的回应。
那一日的前夜,刘长湛以试图弑君谋逆的罪名,将状元郎斩杀,弃市。
而他的贵妃,于被宠幸的次日骤然发病,何其耻辱的记忆。
自此之后,每年春日,贵妃都会噩梦惊厥,身为帝王的刘长湛,不仅选择置之不理,而且会在贵妃躺在病榻的时候,去往后宫诸嫔妃那里,找寻他该有的快活。
他要让她知道,谁才是她的男人,她又该死心塌地去喜欢谁。
第49章
宣明殿, 薄薄的帷帐遮住殿外明光,偌大的寝殿犹如笼在雾气当中,龙涎香的气味从铜鎏金博山香炉中缓缓溢出, 将沉寂的空气熏染成浓郁的香醇。
隔着那道万里江山蜀锦落地大屏,刘瑞君看到帝王沉肃的身影,威严庄重,充斥着巨大的疏离感。
她从屏风后慢慢绕出,座上人的神色始终如一, 不曾因她的到来而松弛或是高兴,只用那冷冰冰的眼睛盯视自己。此时此刻, 刘瑞君无比清楚地意识到, 刘长湛再不是她印象中的弟弟了。
她走到殿中行君臣礼,而他只瞥了眼,却没叫她起身。
“端阳,你着实叫朕失望。”
刘瑞君的指甲霎时掐进手心,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刘长湛, 就像看着一个无比陌生的男人。他唤她端阳, 用如此冷漠的口吻。
在此之前, 他就算生气也从未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话。
刘瑞君扯了扯唇角,轻嗤一声笑道:“敢问陛下, 端阳做错什么了?”
“朕可以容你诸多错处, 唯独不允你对贵妃下手。此番, 你越界了。”刘长湛压抑着怒火, 看向刘瑞君的眼神无不凶狠厌恶, “你知道朕在意贵妃, 却还是暗中给她用毒,让她每年春日发作, 让朕误会她在缅怀那个该死的男人。
你在挑拨朕和贵妃的感情,你明知朕喜欢她,却还要处心积虑破坏,你到底想要如何才肯罢休!”
“如何?”刘瑞君冷笑,“那陛下跟她欢好的时候,可有想过当年,我是怎样不顾性命挡在你前面,为你试毒为你挡刀。我怕你有事,就算死也愿意替你,那时你怎么说的,你说会永远把阿姊放在第一位。
所以现在,你权势繁盛,便不需要阿姊,便
要一脚将阿姊踹开了吗?!”
逼问压抑在克制当中,刘瑞君的眼睛变得赤红,青筋随说话声而倏地鼓起,她一瞬不瞬盯着刘长湛,试图令其回忆当年种种。
但刘长湛只淡淡睨着她,仿佛根本不记得那些事,眉眼阴沉淡漠。
“有些事,若是错的,便该及早纠正,阿姊也不该永远困在错误的执念里。”
“她不过是个替身,替身永远取代不了正主。”刘瑞君一字一句道,“阿湛别忘了,当初你为何要迎她进宫!”
“阿姊,你我是兄妹,这辈子都只能是兄妹。”
刘瑞君明白,他是要同自己彻底摊牌,他有了心爱之人,便嫌弃从前的事肮脏恶心,想迫不及待与自己撇清干系,从那烂泥汤里爬出来。
他想光明正大爱贵妃,所以不在乎她刘瑞君如何难受。
“当年陛下可不是这么说的。”刘瑞君坐在对面圈椅上,摸着涂了蔻丹的手勾起眼尾,“贵妃若是知道她是如何进的宫,恐怕会对陛下失望的。”
“只要阿姊不说,贵妃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若是执意要说呢?”
“那般歹毒的事,阿姊最好不要再做。朕可以不计较之前你对贵妃用毒,但往后,你若是再敢与她动手,让朕误会,或是对她说出什么令她难过的话,朕不会再手下留情。
朕说到做到。”
“要论歹毒,端阳比不过陛下。”刘瑞君站起身来,目光变得冷鸷,“你杀了她喜欢的人,还骂我歹毒,陛下,歹毒的是你,不是我。”
“端阳你闭嘴,贵妃心上人是朕,自始至终都是朕!她从没缅怀过言文宣,都是因为你的毒,是你诱导朕怀疑她,是你!”
刘瑞君笑:“陛下惯会自欺欺人。”
刘长湛:“至少我们在床笫间无比契合。”
刘瑞君的眼神倏地幽冷,她颤了颤唇角,旋即转身离开。
扑面而来的风,吹得刘瑞君浑身发抖,明明已经入了四月,可她觉得凉,简直凉透了。
此刻,她甚至怀疑起当年的决定,那自以为是觉得无懈可击的选择,导致今日不可扭转失去控制的局面。
作茧自缚!
贞武九年秋,她去江州巡视政务,竟偶然撞见死了三年的崔慕珠!陛下因她被烧死时常挂念,偶尔祭奠也会怅惘不已。刘瑞君觉得,与其让一个死人永远被陛下惦记,念念不忘她的好,不如让她活着,回到皇宫,让爱他的人看到她的不堪,看到她跟别的男人已经成婚,过着双宿双飞的好日子,让阿湛对崔慕珠彻底厌恶,死心。
如此,才该是崔慕珠的结局。
那时的刘瑞君,太过自负,深以为阿湛永远不会变,才敢将崔慕珠带回宫中。
但她错了,她没想到阿湛会真的爱上崔慕珠,着迷一样,疯了似的,就连她跟言文宣成过婚也全不在意,他甚至要崔慕珠眼里心里全是他。
何其悲壮的感情,刘瑞君觉得荒唐。
阿湛编出那种连鬼都不信的话,以贵妃失忆流落道观为借口,将她重新接回仙居殿,夜夜宠幸,恨不能向整个后宫证明,他有多爱贵妃,他跟贵妃没有任何嫌隙。
他又假借提拔之名将言文宣调回京中,搁置在礼部日夜监视,甚至为了掩人耳目,他没有立时杀死言文宣,怕叫人怀疑贵妃失踪与言文宣有关,特意等到转过年来,布下言文宣试图弑君的假象,名正言顺行天子之职,将其斩首弃市。
刘瑞君算计中的最大变故,便是刘长湛的变心。
她曾无比自信,确定,刘长湛此生不会叛她,却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替身打败,输的可怜惨淡。
宣徽院内,贾源站在堂中,上首位是刘瑞君。
她翻看了院内名录,随即掷到桌上,揉额:“厚葬了他们五个。”
“是。”
给崔慕珠下/毒的事,刘长湛虽没有处置刘瑞君,但却杀鸡儆猴,处决了宣徽院五名掌事,也是往仙居殿送赏赐之物的五人。
贾源抬头小心翼翼看了眼刘瑞君,问道:“南海进宫了两斛珍珠,本该分给各宫贵人,但陛下下旨,要悉数呈送仙居殿。”
“知道了。”刘瑞君不耐烦地开口,“姜家人最近怎么不闹了?”
贾源愣了瞬,复又答道:“先前是刑部定的案,现在落到大理寺手中,说是有疑点,要复查。姜家之前得了陛下赏的好处,乐不思蜀,且毕竟心虚,便偃旗息鼓了。”
刘瑞君思量了少顷,道:“大理寺谁在负责此事?”
“镇国公府卢世子。”
“又是他?”刘瑞君蹙眉,手指点在案面,少顷眸光锐利,“你找人暗中盯着,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她原先将诸勋爵门户的小郎君们调到京里,是为了布排之后的大事,想叫他们有朝一日成为自己的助力,可不是为了让他们调查自己。
镇国公,毕竟是先祖时候的老功臣,若非迫不得已,刘瑞君也不愿动他。
吏部与陛下请奏,列出数名取代崔泰的人来,想要担任将作大监一职。但刘长湛迟迟没有裁定,此事今日又搬到明面,在堂上引起不小争执。
一边是以姜家为首,一边是以崔家为首,据理力争,互不相让。虽只是将作大监一职,但却关系到日后姜崔两家谁更受到陛下倚重。
故而堂下争得面红耳赤,水火不容。
刘长湛冷眼旁观,自是拿捏着两方的心思,不轻易开口。他早就有了决断,但此事牵扯颇多,也并非众人看到的这般浅显,有些时候,他倒是希望将错就错。
将作监修葺玉堂殿砸到国母,牵连崔泰休沐在府,而后大理寺卿复核案件遇到重重阻碍,朝中人都觉得崔家式微,才会如此急于巴结,巴结未来的储君,巴结储君的外戚姜家,急于去表明立场,与崔家彻底割裂开来。
刘长湛什么都知道,却又静观其变。
而今刘瑞君给贵妃下/毒,他觉得亏欠了贵妃,便想着该是时候结束此案了。
待吏部侍郎呈奏完毕,言辞凿凿要举荐姜皇后的舅舅韩明为将作大监时,刘长湛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他没有准允吏部侍郎的请求,反而下明旨于大理寺,要求彻查玉堂殿之案,同时令将作大监崔泰官复原职,即日复任。
此举一出,可谓震惊了不少官员。
尤其是对姜家溜须拍马的几位,个个噤声,只觉如芒在背,辗转难安。
翰林院设了宴席,要为新进来的三位同僚庆贺,李幼白同吴眠和齐天浩自然要到,他们站在一众老人面前,态度谦恭,谨言慎行。
除去李幼白,翰林院中还有一位女郎,如今是侍讲博士。
李幼白以茶代酒,席上多番回答诸位提问,后来只觉喝得水饱,这才将要散席。
出了翰林院,往宫门处还有一段距离,途中她遇到闵裕文,正与几位礼部官员说话,看见她后,拱手告辞,几步来到跟前。
“可还习惯?”
李幼白嗯了声,“现在只是让我们校勘修订典籍,虽然繁琐,但不易出错。”
“我刚入翰林院时,也做了几个月的修撰。”闵裕文笑,又道,“前两日母亲还问我你考的如何,得知你中了状元,便要叫你去家中为你庆祝,我说要问过你才好,但她好像很希望你能过去。”
李幼白想了想,说道:“等有机会,我会登门拜访夫人,谢过夫人过年时的款待。”
“后日是她生辰。”闵裕文听出她的意思,遂又提了一句,“你若是能去,比送她任何礼物都好。”
李幼白沉默。
宫门外槐树下站着一人,听到动静后直起身子,便见一高一矮两人从楹门处走出。
他站着没动,看他们逐渐往自己方向走近,李幼白与他倒是保持着距离,但闵裕文的小心思着实细腻,他时不时便往她手边靠,动作熟稔自然,那是关系亲密才会有的举动。
闵裕文跟李幼白,不至于。
卢辰钊咳了声,两人朝他看来。
李幼白面上一喜,
唤道:“卢世子!”
闵裕文微微蹙眉,瞥了眼瞬间提起兴致的人,那张疲惫的小脸仿佛也有了光彩,弯着唇冲卢辰钊露出两颗雪白的小牙。
“你怎么在这儿?”李幼白看到他手里的缰绳,那马高大彪悍,似乎从齐州便跟着卢辰钊,被养的愈发油光水量,察觉来人,打了几个响鼻,变得有些不安分。
卢辰钊道:“等你。”
“有事?”
“嗯。”他点头,又与闵裕文道,“闵大人也忙到此时?”
闵裕文做礼:“卢世子也是辛苦。”
又转头与李幼白道:“半青还没来,你要不然坐我的马车,横竖是顺路的。”
李幼白扫了一圈,果然没看到半青的影子,卢辰钊见状,晃了晃手里的缰绳,“我与你有事要聊,便别打扰闵大人了。”
“此处距离幼白住处尚有一段距离,若是走着”
“我骑马带她。”卢辰钊笑,说完又看向李幼白,见她一脸茫然,不由伸手握住她的腕子,将人带到自己身边,抬起眼皮幽幽扫向蹙眉的闵裕文,道,“我们先走了。”
“等一下。”闵裕文移步,顺势站在两人正对面,看着李幼白,“卢世子打算的好,但也得问问幼白自己的想法。”
李幼白看着他们,张了张嘴,然后转向卢辰钊,他一脸坦荡,但分明攥着她手腕的手抖了下,李幼白又转过头去,与闵裕文道:“不劳闵大人了,我跟卢世子回去。”
闵裕文眸中倏地一暗,却还是点了点头,轻轻说道:“好,去吧。”
卢辰钊唇微勾,低眸扫她,瞳仁里染上薄薄的喜色。
他左手牵着马,右手依旧攥着李幼白的腕子。
闵裕文撩起衣袍躬身上车时,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了眼,那人牵着李幼白的手,脚步轻快,偶尔侧过头看她,她有时回望,有时也未察觉,但始终由着他牵着。像是忘了拒绝,又或者默认他的拉扯。
闵裕文怔愣了少顷,直到小厮喊他,才回过神,弯腰进去。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自小到大在感情上他从未主动求取,但偏偏丰盈有余。却没想到会有一日,有一人,是他求而不得的。
他捏着衣角,脑中怎么也挥不掉他们并肩离开的画面。
李幼白觉得手腕发烫,便想要挣开,卢辰钊却不肯,“你松开我,省的叫人看见。”
“我便那么见不得人?”卢辰钊笑,暗道:最该看见的人都看见了,还怕什么。
他今夜心情实在大好,只因李幼白当着闵裕文的面,选了他。
他也顾不得自省,也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此举着实卑微,只是高兴,觉得从头到脚都要飘起来。
“陛下下旨,着人填死仙居殿外那口井,又请了道士进宫驱邪避秽,不让大理寺深查下去。”
李幼白定住:“是因为牵扯长公主,所以不让查了?”
卢辰钊没说话,静了少顷点头:“约莫是这样。”
他们没有查出当年贵妃逃离宫中的原因,此事绝对隐秘,眼下看来除非询问贵妃本人,否则难以判断真伪。而安福的死,显然与贵妃,与当年之事有着某种说不清的关联,所有谜团仿佛乱麻,其实看似复杂实则只缺少一个线头,只要找到线头,便能抽丝剥茧将事情原委悉数弄清。
“你要时刻小心长公主,她既能做出一次,便能做出多次。她这种人,喜欢把一切握在手中当做棋子。”卢辰钊没说,自己已经被长公主监视,这件事是不久才察觉出的。
起初总觉得有双眼睛盯着自己,后来果然被他发现,那人鬼鬼祟祟,将自己的行踪写成小册,想是要定时回禀上峰的。卢辰钊佯装不知,却又令莲池私下反向跟踪。
他想,应当是触及长公主的底线了,不然她不会盯上自己。
“我不大明白,她为何忌惮贵妃娘娘,又为何非要选我去分娘娘的恩宠。”
卢辰钊拉住她,她回头,抬眼:“怎么了?”
“李幼白,你跟崔贵妃长得很像,或许这是原因。”但卢辰钊也不明白,为何长公主会像后宫妃嫔那般,想要用女子去分陛下宠爱,这种行为看起来仿佛他心下一惊,立时攥紧了手指,李幼白低呼一声,他松开。
他知道皇室素来有各种不为人知的癖好,而长公主和陛下又共同经历了夺嫡争储,两人在胆战心惊中成长起来,难道长公主对陛下的心思,偏执到疯狂?
卢辰钊不敢想,如若真的如此,那么李幼白便有些危险了。
他自己想着,却是一个字都不敢跟李幼白吐露,看她干干净净地看着自己,她也一定想象不到会有如此令人作呕的关系。
卢辰钊抬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抿到后面。
李幼白咬了咬唇,“朋友也要注意分寸。”
“我知道。”
话虽这么说,动作却没停止,且更过分些,双手捧住她的小脸,连脚步都跟着上前靠近。
那马在身后弹着蹄子,激起阵阵黄土。
他垂下眼皮,对上李幼白略显惊慌的瞳仁。
“卢卢开霁,你别这样。”李幼白想推他,但手上力道虚虚的,后退了两步,脊背靠到树干,他随之俯身下来。
“我我们是朋友,你不好”
“嗯,是朋友。”他附和,却依旧往下倾身,李幼白的双眸越睁越大,仰起头两手抵在他的肩膀。
浓长的睫毛掩了情绪,俊朗的脸近在咫尺,鼻梁高挺,如山如竹,而那微微启开的唇,甚至能看到隐约颤抖的舌尖。
李幼白觉得浑身瘫软,被他箍着摁在树上,连呼吸都变得浮躁,急促。她的眼睛像是燃着两簇火苗,明亮而又灼热,看的卢辰钊心下激荡,一股滚烫的热意随之从胸口撞开,冲向四肢百骸。
他咽了咽喉咙。
在李幼白试图开口的刹那。
他低头,衔住那肖想已久的唇。
第50章
夜色如水, 微风挟着月华洒在两人身上,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拇指下的肌肤犹如美玉一般, 柔润细腻,如脂如绸。
卢辰钊亲上来的刹那,便觉内心猛一震荡,继而是如洪水般狂涌的热潮,想要将掌中人彻底淹没, 整个儿占据。这种感觉在触到那柔软唇瓣时达到了顶峰,但又不甘如此, 想要汲取更多, 更多的更多,全无止境。
她抵在他肩上的双手慢慢滑落,他反手握住后牵引着来到他腰部。
唇离开,额头自上而下抵着她的, 声音暗哑晦涩:“我是第一次。”
李幼白被他亲的透不过气, 脑袋昏昏的, 此时乍一能够呼吸, 忙深深吸了口气,便听他说完这句话, 还未来得及回应, 卢辰钊便又卷土重来。
舌尖抵开她的唇, 像是浑无章法的试探, 搜寻, 更像是在每个角落任意标记, 占有。
他亲的热烈执着,不顾后果, 像是要把她剥皮拆骨卷入喉中,但又怕弄疼她而刻意收敛了动作。
两手抚着她的脸,极尽耐心地描摹,一遍又一遍。
直到李幼白被抱入怀里,话也说不出来,他才恋恋不舍地停止这场单方面的追逐。
李幼白觉得难受极了,明明想要抗拒,却在他的诱/引下不断让步,直至屈服,将自己交于他去主导,去顺从,接着便是一阵阵的喟叹。
她仿佛有些明白君王为何不早朝,贪恋,沉沦,因享受而陷入无妄深渊。她让自己冷静了少顷,随后抬起头来,用那呼吸不稳地语气与他开口。
“卢世子,你知道,我是不会对你负责的。”
卢辰钊刚得了甜头,任凭她说什么都笑着回应:“我知道,这个亏我权且受着,你不必介怀。”
李幼白:
她想说什么来着,沉溺在那眼神里,她根本想不起自己原先想说的话。如今她更是确认,决计不能过早嫁人,情这种东西,一旦沾上,脑子都坏掉了,影响判断和记忆。
“可是李幼白,我真的是第一次,我”
李幼白咳了声,脸颊通红,她抬手,他低头,手心触到他的唇,李幼白僵住,卢辰钊却是觉得那手心仿若抹了蜜,趁机又亲了一口。
“既是朋友,往后你得注意分寸,若再如此,我”她说了会儿,又不知该如何威胁,遂恶狠狠道,“总之我不会对你负责的,你休要再行试探!”
说罢,转头朝住处急急走去。
半青站在屋外
眺望,看到人忙迎上来,问:“姑娘怎么才回来?”
李幼白:“你今日没去接我?”
半青纳闷:“卢世子不叫我去,说是他跟你有事要谈,谈完便送你回来。”
李幼白回头,那人站在马旁冲她轻轻笑着,她咬牙,哼了声,跟着半青推门,进去,谁知刚走到门口,被那灯笼猛不丁地一照,半青叫起来:“哎呀姑娘,你别是起了高热,脸怎么这么红,”手探上去,又是一声嚎叫,“还这么烫,得找大夫。”
门外那人忽地笑出声来,半青朝他看去,问:“卢世子,你笑什么?”
卢辰钊抱起手臂淡声打趣:“我是想问问,李娘子可需要我帮忙找大夫?”
李幼白脑子轰隆一声,连头都不肯回了,拖上半青便赶忙进门,咣当从后合上。
门一关,卢辰钊敛了笑意,目光冷冷地往四处一扫,暗处监视的人倏地缩回头去。
他翻身上马,一甩鞭子,骏马扬蹄狂奔起来。
李幼白失眠了,躺在床上睁着眼看那帐子看了半晌,不仅毫无睡意,而且脑子里一直盘桓着他亲吻自己时的样子。他清浅漆黑的眼眸,挺拔英俊的鼻梁,最是那张厉害的嘴,直叫她浑身乏力,不能自持。
翻来覆去,她坐起身来,双手拍了拍脸颊,想让自己忘掉,但越是控制,那唇的触感便越发清晰,仿佛是柔软的,但又是□□的,带有极其强烈的主导意识,行动间丝毫不怯,径直往前。
天哪!她觉得自己被卢辰钊影响到了。
她赶忙从床上下来,赤着脚走到书架前,翻出一本书,点了灯偎在床头小几逼自己去看,起初还能看见几列小字,后来那些字便都变成他的眼睛,或是含情脉脉,或是一本正经,她咬了咬牙,倏地合上,随即往床上一躺。
卢辰钊他为何要这样!她说过不会负责,他还是要亲她,亲完那眼睛满是委屈,却还要通情达理地点头,表示他知道,他理解,何其懂事。
但,这让李幼白觉得自己像个坏人。跟那些占了人清白,转头不负责任的混账一样,只知道暂时的享受,根本不在乎对方的清誉。
可,这是卢辰钊主动的,她事先都讲明了呀,但他还是愿意扑上来,而她也只是个正常且有着七情六欲的人,面对这样的亲吻她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李幼白反复为自己辩解,最后无力地将手脚一摊,卢辰钊他为什么要这样?
想着想着,手指覆在唇上,竟带着与他的气息昏昏睡了过去。
她想,再不能同他妥协了,此人奸诈狡猾,惯会步步为营。谈感情,不好,伤神费力。
卢辰钊却不这么想,这夜他沐浴完,赤着上身躺在帐子里,唇始终上扬,偶尔露出个莫名其妙的笑来,翻个身,仿佛掌中还有她的味道,他把手贴在脸上,又挪到胸口。
他想的很清楚,他和李幼白无非就是个名分问题,他相信李幼白心里有他,虽然不多,但是有就足够了。如今他没有名分,却能做名分内可以做的事,也挺好。
人不能太贪,得知道满足。久而久之,她离不了他,难道还会由着他是自由身?自然会主动提提的,其实有没有的,卢辰钊眼下也没有那么介意了,横竖她迟早会给,便无需计较时日。
闵裕文从燕王处去往翰林院,进门看到李幼白坐在宽大的条案前专心誊抄摘录,他定了少顷,抬步进去。
“在抄什么?”
李幼白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见他,“闵大人?”
闵裕文当即看到她饱满鲜亮的唇,昨夜还像含苞待放的骨朵,今日却犹如绽开一般,浓稠适宜,带着殷红的光泽,他心头跳了下,目光凝在那处。
“是前朝搬宫时损坏的典籍,正在四处搜找补漏,汇编成册。”李幼白见他怔住,不由抬手捂了下唇,又觉得像掩耳盗铃,便又放下,只将睫毛也垂落,遮住一闪而过的羞赧。
“挺好。”他说,随即挪开视线,翻看她案上的古籍来转移思绪,“这本古籍是孤本,前朝时便有残缺,便是补了也可能不尽人意。我家中祖上曾对此有过记载,你若是需要,我可带来借你查阅。”
“方便吗?”李幼白惊喜。
闵裕文:“方便。”
“如此多谢闵大人。”她终是不叫自己明旭,闵裕文生出沮丧的情绪。
“对了,这是我为夫人手抄的经书,我身无长物,但愿夫人不要嫌弃。也劳大人转告夫人,幼白祝她长命永寿,岁岁安康。”
便是辗转推辞了邀约,闵裕文不失礼数地道谢,出来翰林院时,只觉内心空乏,从未有过的挫败感从四下涌来,将他数年积累的优越感击打的溃不成堤。
他没为小娘子主动过,生平第一个,却是被人拒了。
秦文漪收到经书,翻看时仍觉得遗憾,冲着闵弘致便是软语轻柔地抱怨:“看看,幼白这笔字柔中带刚,哪里像是小姑娘写的,实在是招人喜欢。明旭跟她太像了,两人都爱读书,若能在一块儿,定会琴瑟和鸣,羡煞旁人。怪你,这么好的小姑娘,都不让我如意!”
闵弘致点头,却不还嘴,待她说完才幽幽开口:“夫人说得对,是我不好,是我叫夫人失望了。”
秦文漪自然明白儿子心思,但闵弘致决定的事,向来不能更改,她便是心疼儿子的失魂落魄,也只能装作不见。
夜里睡下时,又同闵弘致确认两年之期,犹不解气,末了啐他:“若等两年她没来,儿子也娶不到娘子,我也不管了,横竖是你惹得祸,总归要你来填。”
闵弘致拥着她,连连答好。
转头却说:“儿子随你,长了那么样俊的一张脸,又怎会娶不到娘子,夫人多虑了。”
秦文漪被他哄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明旭打小就被人说,是跟闵弘致一个模子刻出来,他睁眼说瞎话,无非是为了讨自己欢心,遂捏起拳头朝他狠狠捶了把,权当解恨。
秦文漪生辰与刘瑞君前后脚,当年秦家娘子怀着秦文漪进宫赴宴时,彼时还是良妃的太后跟她月份差不多,那时良妃不受宠,先皇后又是个极其霸道专横的主儿,故而良妃活的很是低调。
良妃开玩笑,说是两家孩子有缘,没准产期也能凑到一块儿。
这话果不其然,秦家娘子早上生下秦文漪,良妃夜里便生了刘瑞君,此后秦家娘子偶尔进宫,便也带上秦文漪,让她与刘瑞君玩,她们也曾做过朋友,但后来也慢慢疏远,乃至如今的几乎没有走动。
刘瑞君生辰宴,办的清雅寡淡,往年陛下虽坐不了多久,但终归是会去合欢殿看她的,更别说流水一般的赏赐。
今年,刘瑞君应付完了一波又一波前来道贺的大臣,酒都喝了一壶,却还是没等到刘长湛。
好容易捱到傍晚,刘长湛身边的太监顾乐成才过来,身后跟着四个小太监,捧着嵌螺钿平底托盘,倒是陛下给长公主的生辰贺礼。刘瑞君这才明白,刘长湛是来都不肯来了。
她冷笑着,着人收起贺礼,托腮抬起头来,问顾乐成:“中贵人,陛下去哪了?”
顾乐成弓着腰,客气笑道:“回长公主话,陛下和贵妃在一起,像是累着了,便在仙居殿歇了。但陛下惦记长公主您,叫奴才亲自过来送上贺礼,祝长公主殿下长乐无忧。”
刘瑞君勾了勾唇,道:“替我谢过陛下。”
顾乐成道是,躬身带着那四个小太监退出合欢殿门。
人刚走,刘瑞君便抓起酒盏狠狠掷到地上,瓷盏瞬间粉碎,崩的到处都是。
崔慕珠曲身躺着,薄薄的衣裳滑到臂
间,刘长湛的手抚在她腰上,因方才的折腾,此时睡得很是深沉。
崔慕珠盯着秋香色薄罗帐子,眸中一派冷淡,她试着拿开刘长湛的手,见他没再动,便扯过泥金帔子将自己包起来,撩帘出去。
腿被摆弄的很酸,腰也疼,她蹙眉缓缓挪动脚步,雪白的肌肤上点缀着几颗绯色印子,她拧了下眉头,将帔子往身前扯了扯。
刘长湛在位多年,后宫又陆续填充不少新人,他勤于朝务,轻易不肯假手他人,仗着身子强健便不加节制。如今早已过了年纪,却还是如狼似虎,崔慕珠其实早就看出,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撑着一副好皮囊罢了。
何况,还有那好阿姊时不时的“问候”,兴许哪一日,刘长湛就再也起不来了。
崔慕珠喝了口茶,梅香送来甜汤,“ 娘娘,长公主的人悄悄来过,又走了。”
“阴沟里的驱虫,见不得光。”崔慕珠冷笑着,喝了口甜汤道,“她今夜一定会发疯。”
梅香没说话,但仿佛也能猜到,往年长公主的人便有盯梢的习惯,明知道陛下每回都到贵妃这儿,却还要跟着过来巴巴的看,回去禀报了主子,不仅会挨打,合欢殿的东西都得重新换一遍。
何苦来哉。
崔慕珠喜欢看刘瑞君发疯,刘瑞君的每次失控,都令崔慕珠觉得心旷神怡,无比高兴。
从前她不知,由着他们兄妹两人欺瞒,摆布。而今都得一笔笔还回去,她就是要看着刘瑞君得到该有的报复,之后呢,自然还有刘长湛了。
谁都跑不掉。
她缓缓走到楹窗前,伸开双手轻轻一推,凉风习习,霎时将她的青丝吹拂开来,带着满园的芍药香气。
湛蓝的夜空,满满的一轮明月悬挂在枝头,如此完美无瑕。
崔慕珠仰面望着,双臂紧紧环在胸口:文宣,你在那头好好看着,我给你报仇。
贞武十年春,言文宣被斩首弃市时,她曾想过死,但浑噩了数日醒过来,又觉得她不能死。坏人都好好活着,她死了只会亲者痛,仇者快。
何况,她有儿子,还有一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女儿。
她不能看着女儿长大成人,便也不会轻易赴死,她相信终有一日,她能再看到自己跟文宣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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