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京城地皮东贵于西, 故而李沛选了西边一处两进院落,牙行事先便已按照他的需求精挑细选过,院子坐北朝南, 宽敞方正。除了主院之外,其余三处小院也都清新雅致。
虽说李幼白和李温书不常在府里居住,但他仍按照习惯为两人留了房间。
只李晓筠在挑选时挑了最大的一间,院内有几棵海棠树和石榴树,屋内也特意精心布置, 冯氏本就把她当作心肝宝贝,此番也尽着她去折腾。
“姑爷何时到京?”冯氏热的满头大汗, 拂了把, 扭头去看坐在阴凉下松快的李晓筠。
她虽嫁了人,但还是那副养尊处优的模样,此刻脸上带着笑,不以为地往藤椅上一躺, 扇着团扇道:“他们到的晚些才好, 也好叫我跟娘多待几日。”
冯氏瞥她:“你到底嫁到许家, 不好像从前那般任性。”
李晓筠闷声:“哪里是我任性, 只女子嫁了人,好些事都身不由己, 便说我那婆母吧。我没嫁到他们家时, 每回去她家或是她们来咱们家, 总是一副笑脸, 跟您说什么来着, 说我乖巧懂事, 样样在行。可嫁过去之后呢,总是对我挑挑拣拣, 混不对付。
我给她绣了个香囊,她一会儿嫌弃花样,一会儿嫌弃颜色老气,总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她啊,便是装出来的菩萨面,一旦相处起来,便全都暴露了。”
冯氏皱眉,走到她跟前给陶嬷嬷使了眼色,陶嬷嬷便指挥其他丫鬟去往别处拾掇。
“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说些私密话不知避讳,当着下人面挑剔婆母,若叫有心人传出去,你那婆母知道了,你又当如何自处?”
“都是母亲院里的人,哪里就会胡说八道,娘也是多虑。”李晓筠歪着头,把团扇攥在手中打转。
冯氏戳她脑门:“你但凡有幼白那般懂事,我得少操多少心。”
李晓筠噘嘴:“你们都说姐姐懂事,姐姐哪里都好,只我不好便是了。”
她惯会插科打诨,冯氏头疼,虽说知道惯坏了她,可也没有法子。她也试着同李晓筠讲道理,可终究迟了,李晓筠面上应声,实则根本不在意自己说了什么,依旧我行我素。
两人正说着,陶嬷嬷从前院过来,道大姑娘来了。
李晓筠闻言又是一噘嘴,却被冯氏瞪了眼,不得不怏怏跟着站起身来。
许久未见,冯氏乍一看到李幼白,当即一愣。
她生的俊俏,底子好,这是冯氏打小便知道的,可她跟李温书在一块儿,每日除了读书还是读书,便也时常疏于打扮,穿的跟个小郎君似的,故而也不觉得有多出色。而今日,她换了件攒海棠花对襟襦裙,广袖窄腰,下头的涟漪一层层荡开,衬的那小脸犹如芙蓉花瓣,青丝又用海棠簪子箍住,微风拂来,那花朵似的人仿若从天上来的。
冯氏不由扭头看了眼自己的女儿,深感相差悬殊。
李幼白走到近前,冲她福了福礼,道:“母亲。”转身又与李晓筠淡声问候,“妹妹也来了。”
“姐姐好。”
李晓筠不情不愿福了一礼。
“快进屋里说话。”冯氏本想展现慈母柔情,去握她的手,可想了想又觉得突兀,遂慈祥一笑,率先走进屋内。
东西还在归置,堂中凌乱,李幼白逡巡四下,道:“我如今住在东边,与此处有些距离,但母亲若有需要帮忙的,尽管与我开口。”
冯氏还没说话,李晓筠忽然哼唧了声。
“姐姐惯会说好听的。”
冯氏斥她:“你却是连好听的都不会讲。”
李幼白不在意,对于李晓筠的表现,她向来不意外。
三人坐了少顷,冯氏又告诉她许家的事,李幼白才知许家哥哥弃文从商,不准备再考了。
“他们家行事便利,考不考的其实不重要,到底还是得做自己喜欢的事。许家哥哥妹夫自幼爱读行商书籍,而许大人又曾是织造署的,如今升到户部,虽说官职不高,但到底在京中。
妹夫为人聪明仗义,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冯氏听得心满意足,转头冲李晓筠道:“听听你姐姐的见地,比你不知明白多少。”
当时知道许玉成不准备再考,反而要做商人时,李晓筠跟他吵了一架,气冲冲坐车回去李家。冯氏斥责她没有分寸,她哭的嚎啕无状。
后来许玉成上门道歉,说了不少好话,李晓筠才跟他回去。
冯氏难免为李晓筠担忧,如今她和李沛都健在,许家便是对李晓筠不满,也会顾及他们的颜面好生对她,可如若有一天,他们都不在了呢,李晓筠若还是这个脾气,谁都容得下她?
冯氏想,从前靠父母,往后需得靠兄长和姐姐了。
“晓筠,起来给幼白倒茶。”她使了个眼色。
李晓筠张大嘴巴:“娘,你让陶嬷嬷来倒呀,我又不是丫鬟。”
李幼白瞟了眼,说道:“不了,母亲,我这会儿要急着回大理寺,还有几个棘手的案件等着归档,便不多坐了。”
冯氏满脸尴尬,送走李幼白,折返回来冲着李晓筠呵斥。
“你不要总把自己当成四五岁孩子,没谁会永远惯着你!”
李晓筠讪讪:“娘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冲我恼什么,我哪里得罪你了,不就是没帮姐姐倒茶吗,至于冲我喊叫吗?”
听听,她还觉得委屈。
冯氏气的头昏脑涨,或许是天热的缘故,此时虚乏无力,只得坐在椅子上揉摁额角,却是连话都不想同她说了。
李家初到京城,李沛又没甚人际往来,故而冯氏慢条斯理收拾宅院,倒也清闲。
只是眼见着许家也快到京城,她这厢打算归置好后,带着东西上门,也趁机叫李晓筠回去,省的许家有意见。
这日李幼白正在署衙誊抄案录,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抬头往外看,便见几个护卫抬着一具尸体回来。
最初她还有些不适应,眼下却很习惯。
他们将尸体抬到隔壁验尸房,她也能面不改色,照旧抄写。过了会儿,那屋便传出苍术等物的气味,仵作走到院里,舒展手臂。
卢辰钊刚进门,两人猝不及防对上眼神,俱是停了瞬,卢辰钊看的直接,那眼神比晌午的日头还要热烈,李幼白咬了下唇,忙低头继续誊抄。
不多时,隔壁验尸房传来响动。
“不是自杀。”卢辰钊的说话声。
仵作:“怎么不是,此人脚尖朝下,舌根僵硬往外溢出,颈间只有一条勒痕,且没有挣扎迹象。”‘
卢辰钊:“你再仔细瞧瞧。”
李幼白便起身跟着看过去,案板上的尸首头朝里,脚朝外,面部已经发青灰色,双手和脚皆也如此。
仵作又去瞟了眼,笃定:“是自杀。”
卢辰钊招手,仵作跟着过去:“你试一下他的脚踝骨。”
仵作伸手,忽地脸色一变,接着双手围着那尸体脚踝捏了一遭,忙起身道:“骨头都被打断了,可,为何连痕迹都没有,他是怎么打断的。”
那便不是自杀,而是凶手伪装出来的自杀。
卢辰钊净手,不疾不徐道:“此人功夫足够高,以极快手法切断关键筋脉骨头,致使他的双脚呈现出下垂状,也误导我们此人为自杀。”
仵作拱手作揖:“属下佩服。”
卢辰钊见到了饭点,抬头又见李幼白站在门口,便走过去,说道:“饿吗,咱们出去吃碗面?”
大理寺斜对过有家面馆,是扬州厨子,做的快,不耽
误公务。
李幼白刚要点头,门外有人进来。
“闵大人?”李幼白惊讶,便见闵裕文右手提着食盒,左手将袍子一撩,缓步踏上高阶,“幼白,我来给你送饭。”
卢辰钊:无事献殷勤。
转头却淡笑着:“大概不用了,我跟她说好要去扬州面馆吃面的。”
李幼白见他看过来,便点头:“的确如此。”
卢辰钊闻言翘了翘唇,甚是得意。
闵裕文笑,将食盒熟稔地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里面的饭菜便都展现出来。
“是我母亲特意做的,自小到大我也没吃过几次她亲手做的饭菜,你却是有口福的。”
李幼白有些不知所粗,“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
仵作和其他主簿从验尸房出来,看到闵裕文,纷纷道喜,一面羡慕李幼白有口福,一面夸赞闵裕文疼人,几人说着话不算,又去拉站在当中的卢辰钊,还特意压低了声音。
“卢大人,咱们走吧,别打扰他们小夫妻说话。”
小夫妻?
卢辰钊听了这三个字,简直觉得肺脏里打翻了醋坛子,又酸又涩。
见他杵着不动,仵作咳了声,“卢大人,属下陪你去吃面。”
说罢,朝另外两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人跟着一左一右便拥着他出了院子。只他一步三回头,咬牙切齿甚是不甘心。
快走出去时,忽然转头疾步,走到李幼白面前,看着她,问:“你是吃他带的饭,还是跟我去吃面?”
同僚一脸茫然,远远观望。
李幼白:
闵裕文低声道:“我有话跟你说,是父亲交代的。”
卢辰钊:阴险卑鄙。
李幼白为难,只得抱歉:“你去吃面吧,我今日不吃了,我吃”
“好,你就在这儿好好地吃,痛痛快快地吃。”
他瞪了眼那桌上的膳食,心道:两个人却要嚯嚯一桌子,没准这饭菜李幼白根本不喜欢。
他走出去几步,听到闵裕文开口询问。
“母亲还说,也不知你是何口味,只是之前你在家中吃饭多吃了这几道菜,她才琢磨着来做的。你尝尝,可合胃口?”
他夹了一箸,放在李幼白面前的碗中。
李幼白客气道:“我很喜欢吃的,替我多谢夫人。”
卢辰钊攥了攥拳:李幼白可真是不知拿人手短,吃人嘴短的道理,吃吧,便尽情吃吧。
“闵大人找我是为了何事?”其实李幼白有所猜测,但他不开口,她便不提。
此番李家和许家前后脚赴京,而许家偏偏那么巧,升到户部管账,要知道,如今户部有太子殿下坐镇,而许家过去,势必要先熟悉环境,了解官员。
身为燕王的幕僚,闵裕文想必是要借着李家和许家的关系,以此结识许大人。
果不其然,闵裕文直截了当说明来意。
“实不相瞒,许家这几日正在发放邀帖,介于身份,燕王不便主动露面,故而我想着,请你帮忙。”
“让我以李家人身份带你去许家赴宴?”
“正是。”闵裕文颔首,“据我所知,长公主已经着人去许家递上拜帖,而许家正为了长公主的亲临而阖家筹备,如若被长公主捷足先登,于我们很是不利。所以虽然要求唐突,但望幼白能够理解,将我以你未婚夫婿的身份带去赴宴,如此便可光明正大结交许大人。”
原以为李幼白会介意,但她只思忖少顷,便点头:“好。”
闵裕文一愣:“你不再多考虑一会儿?”
李幼白摇头:“我知道事情缓急,也知道此事不好耽搁,你放心,我自己清楚。”
见她如此坦荡,闵裕文高兴的同时有些许郁闷,因为她考虑的是大局,而没将那未婚夫婿放在心上,于她而言,那或许是一种隐藏自己保护自己的身份罢了。
无关喜欢。
两人正吃着,卢辰钊便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个青瓷大碗,热气腾腾的往他们这边走来。
“你,怎么不在那边吃?”李幼白看到那满碗坨掉的面,震惊。
卢辰钊露出一抹笑,看着闵裕文,话却是对李幼白说的:“我吃过了,但记得你说今日特别想吃面,便帮你带了一份回来。”
李幼白:她没说,她也没有那么大的热情去吃一碗坨掉的面。而且,她手里的牛肉羹很香,汤也是鲜美的,那鱼肉也很嫩,软滑无刺,炙烤羊排上撒了孜然,香喷喷的令人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简言之,她根本对那碗面毫无兴趣。
但——
卢辰钊冲着她满面笑容,俊朗的眉眼尤其温和,可李幼白怎么觉得那眼神好似要吃人呢。
她犹豫了下,还是想拒绝,相比起颜面,口舌之欲更重要。
卢辰钊自信满满,只以为李幼白一定会答应,遂当他看到李幼白摇头时,面上的笑瞬间收起来,张了张嘴再度同她确认:“当真不吃,这是我趁热端回来的,你总不好浪费。”
李幼白看了眼桌上的饭菜,再度摇头:“珍馐美馔亦不好辜负。”
她觉得,这些美食是闵裕文拿来收买她的,毕竟她要带他去许家赴宴,他不好空手过来。既如此,她吃着便没甚心理压力。
卢辰钊一口火气堵在胸口,闻言一把端起汤碗,转头就走。
闵裕文瞟了眼,道:“你跟他,关系很好。”
“是。”李幼白毫不犹豫。
闵裕文便没了问下去的欲望。
这日许家门前宾客热闹,车马往来不绝。
李幼白跟闵裕文的马车跟在李沛和冯氏之后,缓缓而至。因是亲家,管事便格外热情,亲自招呼着将人迎到门口。
“少夫人在前厅同夫人待客,一时间腾不出手过来,李大人和李夫人便先到偏厅休息片刻,喝几盏茶,若觉得闷,便四处逛逛,也好熟悉园子布局。”
李沛点头,道:“不必麻烦。”
冯氏回身看了眼,望见特意腾出的一条道来,问:“今日怎来了这么多侍卫,是有贵客登门吗?”
管家满面喜色,道:“是,长公主殿下要来,我们老爷夫人不敢怠慢,这才另外辟了条道儿怕被人冲撞了。”
冯氏暗中惊讶,心道也不知许家烧了什么高香,刚进京没两日,竟叫长公主登门来拜了。
但转念一想,也难怪,人往高处走,许大人虽说官职不大,但毕竟在户部,长公主过来也是情有可原。她难免想到自己,又看着无动于衷的夫郎,瞬觉没有指望。
咸鱼似的躺平多年,如今的她早已不像从前,还没日没夜同李沛吹枕旁风,要他上进,要他多与上峰走动。李沛压根油盐不进,与其自找烦恼,不如便得过且过。
何况,晓筠已经嫁出去了,嫁的也不错。
日后等长子安稳下来,自己也能给他看孩子,颐养天年了。
闵裕文和李幼白走在一起,后借口透气便出了偏厅,往花园方向走去。
李幼白认识许大人身边的管事,便找到人,让其将许大人偷偷叫了过来。许大人一见闵裕文,便约莫知道接下来会是一番彻谈,遂将管事打发看守,与闵裕文走进书房去了。
李幼白不好离开太远,便在书房附近找了处僻静的凉亭坐下,凉亭外是一处池子,假山流水潺潺不断,水中养着鱼,偶尔浮出荷叶吐泡泡。
头顶蝉鸣不断,李幼白单手横在美人靠上,耐心地等着闵裕文。
忽听一声惊喜呼叫:“幼白妹妹?!”
她回头,便见许玉成站在廊庑下,一脸兴奋地望过来。
第62章
许玉成是来找父亲的, 前厅又来了客人,母亲有些应付不来,转头不见父亲踪影便急了, 叫他赶紧到书房寻。
谁知刚到书房廊下,远远瞥见亭子里的人,像是做梦一般,便叫了声。
李幼白回头,微风吹拂着她的发丝, 广袖轻摇,将那柔美的小脸衬的愈发生动, 他心头不由闪过一丝怅惘, 很快平复心情,朝着李幼白走了过去。
“妹夫好。”李幼白起身,她知道许玉成应当是要找许大人的,但闵裕文刚谈了没多久, 恐怕还没聊完, 遂想稍微牵绊许玉成一时半刻, 为闵裕文争取时间。
“你怎么在这儿, 岳丈岳母大人此刻在偏厅歇着,我叫人往那儿送了个冰鉴, 镇着梅子汤, 妹妹快去喝吧。”许玉成听到称呼时, 愣了瞬, 但到底知道避讳, 站在亭外冲她说道。
李幼白笑:“我不喝了, 只在此看看风景便好。”
许玉成点头,末了又想起刚入京听到的消息, 知她跟闵家郎君定了亲,他便多留意了些。闵裕文少年得志,而后平步青云,又有德高望重的闵尚书做其父亲,若李幼白当真嫁过去,想必是会幸福的。
他是真心喜欢她,也希望她能过的好。
“那我便走了。”他转身,刚要往书房去,便听李幼白说道,“等等。”
许玉成疑惑:“妹妹有事?”
李幼白还没想出借口,便站在原地努力杜撰,忽而往那水里一指,说道:“那条鱼瞧着膘肥体健,是何品种,好养吗?”
原是如此,许玉成走过去,往水里探身看了眼,道:“只是普通的红鲤,着专人喂养,养到七八斤可卖出高价。实则跟咱们平常见到的红鲤差不多,养的年岁久远罢了。妹妹若是喜欢,回头我让人给你家中送去几条,权当养来消遣。”
李幼白道:“如此多谢妹夫了。”
许玉成还是没忍住,便问起闵裕文的事,李幼白只想着能拖便拖,便也故意缓着节奏来,边说边往书房处看,那门始终关闭。
“他待你可好?”许玉成问的小心翼翼。
李幼白点头:“极好的。前几日我见到晓筠,她气色红润,比未嫁之前要胖了一圈,想来是你和许夫人珍重她,才叫她如此光彩照人。”
许玉成笑:“我比她大,便是什么事都尽量依着,晓筠虽任性,但本性不坏,只给自己多想些,但也不打紧,横竖家里没旁人,她想怎样便怎样。”
许玉成脾气好,这也是当初冯氏坚决选他的一个原因,自然,也是看重许家家世。
李幼白权当听不出他话里的异样,“听闻你经商了,也不知做的是何买卖?”
“丝绸布庄。”许玉成忽然说道,“往后妹妹也不必再买衣裳布料,我这边若是来新货,便着人给妹妹送去。”
“送哪去?”忽然一道尖锐的说话,两人朝外看去。
李晓筠撑着伞站在亭子外,圆圆的脸上出了汗,满是猜忌之意,说完便提起裙摆走进来,甫一站定,便抬手挽住许玉成的胳膊。
许玉成挣了下,她不松开了,他也只好由着她去。
“姐姐私底下与我夫郎见面,怕是不妥吧?”
李幼白不愿惹出误会,遂解释:“我在此处等人,恰好遇上妹夫的,这才多说了几句,并不像妹妹想的那般。”
“我想什么了,姐姐倒是清楚。”话里话外都是讥讽,李晓筠很是不悦,“姐姐向来明事理,爹娘也总叫我与你多学着些,今日我却是不理解姐姐,当着人一套做派,背着人又是一套做派,难不成姐姐要叫我家事不宁?”
李幼白皱眉。
许玉成听不下去,拉着她的手要走,李晓筠却不肯。
前几日被母亲指责也就罢了,而今亲眼看到李幼白和许玉成在一块儿说话,她在那儿看了片刻,便觉得许玉成神色窃喜,分明还喜欢着李幼白。他看自己时,何时像看李幼白这般,既想看又怕叫她发现,鬼鬼祟祟必有内情。
“我刚来,你便要走,让人只以为你们有问题。”
许玉成也有些恼怒,甩开她,压低嗓音道:“你不要信口雌黄。”
“我有没有胡说,夫君心知肚明。”
李幼白耐心用尽,抬首间看到书房门开,而许大人单独出来,与管事沿着甬道匆匆离开。想是为了避嫌,闵裕文并未一同出来,她稍微松了口气。
“我先回偏厅去了,爹娘还在。”
说罢要走,李晓筠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咬着牙道:“姐姐便这么走了?”
“不然呢?”李幼白觉得她无理取闹。
李晓筠也真的想借题发挥:“当着夫君和我的面,姐姐不如表一下态。”
李幼白皱眉,许玉成实在觉得丢脸,但又不好当着李幼白的面拉扯她,只得将头瞥向水池,看也不看。
“姐姐喜欢过我夫君吗?”
“够了!”许玉成觉得李晓筠不可理喻,瞬间恼火。
李晓筠眼眶发红,“你吼我。”
“是,我是吼你,但你问出这话便不应该。”
李幼白闭了闭眼,道:“妹妹,咱们是家人,本不该这般互相敌对和猜忌的。但既然你想问想知道,我不妨当着妹夫的面告诉你,我没有,我对妹夫先前是兄妹情,现在是亲情,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往男/女之情考虑过。你大可放心。”
许玉成心下一沉,但又看向李晓筠,“可以走了吗?”
李晓筠被他扯了下,一动不动:“我夫君哪里不好,你为何不喜欢?”
李幼白:
风吹着发丝,她哭笑不得,身后有人走来,她望见他的衣袍,便知事情已经谈完。
闵裕文站在李幼白身后时,李晓筠的眼睛几乎瞪成了珠子。
这人生了张俊美无俦的面孔,举手投足尽是矜贵从容的气度,墨发束着白玉冠,若换做旁人,难免有寡淡无味的意思,但他这般装束,却是极其自然,圆领襕衫勾出颀长挺拔的身姿,像清风朗月,又像月中谪仙。
好看的不似真人。
李晓筠从没见过这样的郎君,故而愣着直直盯着打量。
对她这种观望,闵裕文早就习以为常。
“吾乃闵家裕文,是幼白的未婚夫婿。”他拱手作揖,态度谦和令人觉得如沐春风。
许玉成跟着回礼,李晓筠迟了片刻,待反应过来忙也福了福身。
她有点恍若梦中的感觉,他方才说什么来着,说他是李幼白的未婚夫婿?李幼白有婚约了?!
她怎么不知道?!母亲也未曾同她提过!
而且,竟还是这样风度翩翩,斯文儒雅的俊俏郎君。
一股难以名状的嫉妒涌上心头,她捏着帕子,略有些不甘心。
闵裕文低头冲李幼白笑笑,两人极其亲密自然的举动,也恰恰让李晓筠方才的质问没了底气,是啊,有这样好的小郎君喜欢,李幼白又怎会对许玉成耿耿于怀?
李晓筠顿觉无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亭子。
人走后,许玉成便也绷起脸来,却没朝她发脾气,只叹了声,往书房去找人。
“可聊好了?”李幼白转头。
闵裕文神情凝重:“许大人在官场浸淫多年,为人圆滑,话也说三分留三分,既不拒绝也不答应。”
“依我对许大人的了解,他既留有余地,便会认真考虑,不妨再等等。”
闵裕文点头:“他倒是与我坦白,长公主已经同他说过话,甚至许他日后前程。”
李幼白皱了皱眉,摇头:“许大人头脑清醒,他与你说这些想来是有深意,他应当不是为了攀比你们双方能给与的条件,而是可能提醒你什么,你仔细想想。”
被她这么一说,闵裕文当即也回味过来。
他拧眉仔细去想,忽而拍了下腿,沉声说道:“我明白了。”
李幼白:“是什么?”
“长公主既能许
他前程,且还是在户部的官职,也就是说,如今户部尚书并非长公主所能把控和调度的,既然不是,其实也好理解。但长公主言外之意,是想推许大人上去,取代户部尚书。”
“但,许大人距离尚书一职,差的不是三年五载。按照惯例来说,他要升到尚书位,至少还要熬八年到十年之久。”李幼白说话时,也在慢慢理清头绪。
两人面对面对看着,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长公主近日来频频动作,又对各部官员许以重利,怕是要按捺不住了。
闵裕文怕引起旁人怀疑,回去依旧与李幼白同坐一乘。
“我先将你送回大理寺,而后回礼部。”
李幼白嗯了声,忽然打了个喷嚏,闵裕文递上帕子,她没接,笑着道:“我自己有,多谢了。”
说罢从袖中拿出自己的绢帕,轻轻擦了擦。
马车晃动,她腰间的玉佩滑出,闵裕文瞥了眼,捏紧自己那枚,心中渐渐安定下来。
他无需着急,也无需紧张,他只要按照自己的节奏徐徐图之,该来的,终究会来。
或许她现在摇摆不定,但他相信,她会看到他的好,也会在两人之间做出最正确的抉择。
车夫拿出脚凳,刚摆好,李幼白弯腰挑起车帘,走到车辕处,迎面看到靠着大理寺石狮子站立的男人。
她顿了少顷,走下车去。
闵裕文跟着撩起车帘,与李幼白嘱咐道:“你今日回家让半青帮忙熬煮两碗姜汤,喝完裹上被子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明早便好了。”
他惦记她那个喷嚏,不经意抬眼,又看到跟石狮子融为一体的人,手指一紧,眼皮低垂。
“幼白,你过来,我还有话说。”
李幼白以为他要说何重要的,便听话地走到车帘处,微微踮脚。
那人往外探身,修长的手指忽然抚到她额间,在她惊讶的神色下,将那几绺青丝抿到后头,随即俯首向下,在她柔软的发间落下一吻。
李幼白彻底呆住,茫然的眼中尽是不解和疑惑:“你你怎么又亲我?”
闵裕文笑,神态淡然:“在外人眼中,我们毕竟是夫妻,虽有婚约,但婚期迟迟未定,总是惹人怀疑。若叫他们找出由头,再提撮合你和曹陆之事,又该当如何化解?
故,做戏要做全套,也要做的周到。”
听起来,仿佛的确如此。
李幼白缓缓摸了下头发,还是有点不自在:“那你下回亲之前,提早与我说一声,我也好配合。”
若不然,她会紧张。
“好,我知道了。”闵裕文温和的笑,忽地又开口,“那你准备好了吗?”
李幼白:“什么?”
话音刚落,闵裕文上身几乎探出车来,双手捧住她的小脸,唇欺下来,径直落在她的额头,鼻间。
温热的气息,令李幼白心跳加速,她往后退了步,他松开手。
依旧是那安然自若的微笑。
闵裕文抬起头,目光朝向石狮子处,淡声告别:“今日多亏你帮忙,改日定当好生谢你。”
李幼白恍恍惚惚转身,便见那人的脸阴沉的比石狮子还要骇人。
她舔了下唇,走过去,问:“你怎么在这儿?”
卢辰钊乜着她的脸,又盯着那光洁的额头,闷声不语。
李幼白见状,便只得说道:“那你先忙,我回去了。”
她要走,卢辰钊哼出声来。
“他亲你了。”
“哦,是,亲过了。”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却一点都不避讳。
卢辰钊:“就这样?”
“不然呢?”李幼白反问,继而又道:“你也亲过我啊。”
“他能跟我比?”卢辰钊有些恼火。
“是不一样,但”李幼白犹豫着,解释道,“其实我跟他不是你看到的这种情况,我们是为了”
“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卢辰钊:听听,这一本正经的鬼话!
第63章
眼见着李幼白要走, 卢辰钊愈发着急,跟上去压低嗓音质问:“你跟他是逢场作戏,那么我呢, 我算什么?”
李幼白不想叫同僚看到,只得赶紧回他:“你不是。”
“那你说清楚,我之于你而言,算什么?”
李幼白头疼,她颇有种对不起他的感觉, 也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但就是觉得负罪感严重。仔细回想又觉得不必如此, 到底两人没有承诺。可即便安慰自己, 她还是不敢看他的眼睛。
心虚,像是背着内人约会他人被当场抓包。
她加快脚步,卢辰钊不依不饶,势必想问出个究竟:“还有, 那日你莫名其妙亲了我, 之后又只字不提, 又是为了什么?”
“你小点声, 别让人听见。”李幼白恨不能捂住他的嘴,可他身量英挺, 此刻如小山般立在自己旁边, 一副兴师问罪的理直气壮模样。
李幼白便后悔那日的唐突了。
有时在某个特定环境, 某种特定氛围里, 她会产生一些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情绪, 比如那日, 他坐在圈椅上,眉眼含情, 目光灼灼,俊朗的脸上洋溢着令人欢喜的颜色,似含蜜的花骨朵,她便鬼使神差亲了他。
她合该理智些,不应被他那脸一次又一次蛊惑。
但,其实她很喜欢他的长相,尤其他放下矜贵的架子露出笑颜时,就像阴霾天里乍然出现的日头,将所有晦涩的气息烘烤的暖融香软。她也喜欢跟他在一起时处事的轻松和谐,有时不必多言,几个眼神便都知道各自在想什么。
李幼白是个除了读书勤奋,在旁的事上一概偷懒的人,凡事只要让她觉得麻烦,她便宁愿舍弃,也不想多费精力去思忖琢磨。
太消耗心神,且没甚值得的回报。
“原也想着没名没分便罢了,可你忽然亲我,我又怎能心如止水?你亲完我,是打算不了了之?”
李幼白脸色绯红,偷偷瞥了眼四下,道:“我没有。”
“没有什么?”
已经有好些同僚往他们这边看了,他那咄咄逼人的气势,着实凌厉傲慢。
“李幼白,你是不是也同闵裕文说,我同你也只是逢场作戏?!”
卢辰钊将人逼到墙角处,尾音裹挟着愠怒,虽在克制,但仍叫人觉得压迫。
“我没有!”李幼白心烦气躁,本就凌乱的心瞬间犹如蛛网密布,越是整理越是混乱,她推他一把,懊恼道,“那日的事,你只当没发生过,或者当我醉酒逞凶,脑筋不清醒,行吗?”
“所以李幼白,你是不打算对我负责了?”
李幼白深深吸了口气:“横竖你也亲过我,我回亲你,咱们都不吃亏。你别想多,我我其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我也没想过日后会跟你怎样,我不想去为这种事苦恼。如若你觉得那日是我冒犯你,我只能说一声,对不起。
但除此之外,我不能再给你承诺。
还有那个吻,你便当成礼尚往来吧,别追着不放了。”
李幼白看到大理寺卿,也是急了,说完便丢下一脸震惊的卢辰钊,径直往署衙后院疾步走去。
卢辰钊抖了抖唇,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挤出一句话来:“我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这几日,李幼白都刻意避着卢辰钊,每当他出现在面前,她定会找个借口赶紧离开,或是去书房,或是去院里透气,总之尽量不跟他出现在同一方密闭空间内。
她也知道,他没错,那么她便有错吗?
总叫她对着那么一张脸,迟早都会一发不可收拾的,届时做下不可挽回的错事,那她该怎么办?难道就此嫁人?她不想,丝毫没有想过。
夜里半青去关窗,轰隆的雷声犹如滚过屋顶,惊得院中树木簌簌作响,狂风忽地吹起,将那楹窗打在墙上,又趁着半青弯腰去够时,啪嗒合上,撞开,反复几回,半青脸上全是雨水。
李幼白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下来急,都没穿外衣,赤着脚去关另外两扇。
这雨来的凶猛迅即,根本没给人准备的空隙。
前一瞬空气里还死气沉沉,压抑透不过气来,屋内楹窗敞开,窗角熏着驱虫的香料,帷幔却是一动不动。帐子里的人全都湿了,刚翻个身,便看到一记闪电,劈亮漆黑的夜空,随之而来的惊雷,带着狂暴的大雨,顷刻间浇灌下来。
两人好容易插上楹窗,浑身业已湿透,尤其是李幼白,从头到脚湿哒哒的,裙尾还往下滴水。
“姑娘,你快回去,我给你拿条大巾。”
半青撸起袖子,胡乱抹了把脸便从衣桁上抽下大巾,蒙头盖上李幼白,又给自己裹了条更大的,边擦边抱怨:“我在那睡着还当是做梦,要不是那雷从我耳根处劈下,我怕是睡死了也起不来。”
李幼白慢悠悠擦着头发,顶着两个黑眼圈不发一言,她没搭理卢辰钊,卢辰钊也死心了似的,只顾忙那桩谋财害命案,偶尔不得不帮其做案录,他也没像从前那般时不时与她笑笑,连一记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关系恢复到公府时,或者是初入公府时。
李幼白叹了声,换了件干净的中衣重新躺回床上。
半青睡不着,斜卧在榻上与她说道:“姑娘,听说打雷是有人做坏事,老天爷在惩罚他们。你听听今晚的雷,得是多大的坏事,才叫老天爷这般动怒啊。”
说罢,她往窗外瞥了眼,又是一记凄白的闪电,轰隆滚雷炸开,半青忙捂住耳朵,自言自语:“老天爷,我可没做坏事,你要找便去找那负心汉,大坏蛋,怎么着都行,别吓我。”
半青素日胆子大,却很是害怕雷声,或许是打小的认知,让她觉得做坏事便要遭雷劈,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偶尔做一丢丢坏事,想着不打紧,可这雷声没完没了,她便有些惶恐。
“姑娘,姑娘,”
平躺在床上的人睁着大大的眼睛,脑子里回响着半青那句话。
她不信半青说的,可此时却有点恍惚,难道当真是自己做的不好?
但感情这种事,不一直都是你情我愿的吗?他没吃亏,她也没对他怎样啊?怎么就得像对不住他了似的,躲着避着,对上眼神便生出无端端的心虚。
明明她也不欠他什么啊?
李幼白做事一向干净利落,丁是丁卯是卯,旁人不欠她人情,她也不欠旁人人情。因为终归是要还的,还完心里也就踏实了。
可对待卢辰钊,她却觉得怎样都没法补偿,因为感情没法计量。
翌日她头疼,起来后照旧去看了会儿书,便这一小会儿光景,她打了四五个喷嚏,半青见状,忙去熬上姜汤,在她去署衙前逼着喝下两大碗。
“姑娘,有件事忘跟你说了,昨日夫人来过,给你送了条织锦薄衾,说是等入秋后可以用。”
李幼白嗯了声,这样名贵的料子,想来是许玉成给的,而母亲之所以送来,约莫得知许家办宴席那日的事,想要给彼此台面。
她傍晚下值后,趁机去了趟西城。冯氏正嘱咐陶嬷嬷如何布置庭院,看见她来,眉眼一喜,便松了手上前,笑道:“你要回家怎不提前叫半青过来说一声,我也好准备准备,做些你喜欢吃的菜肴。”
李幼白道:“我只过来一趟看看母亲,不留下用饭。”
其实她喜欢吃什么,冯氏根本不知道,自小到大她也从没关心过。
只是如今再提往事早已没了意义,她同冯氏说起许家的事,也算是侧面打探许大人的消息。
冯氏感叹:“许家祖坟冒青烟了,这两日登门拜访的不在少数,你怕是不知道,京里那位贵人刚与许夫人送了邀帖,请她入宫赴宴。”
“贵人?”
李幼白纳闷,忽然抬头,“长公主?”
“是了,”冯氏点头,“不光让许夫人去,还点名让她带上晓筠,晓筠虽说嫁了人,但到底是个任性跋扈的孩子,说不定便哪里做的不好,得罪了贵人。哎,我也是担心急了,想劝她找个借口称病或是旁的,别去凑热闹,可她不听,且叫人去做了两套上好的衣裳,很是激动盼望。”
冯氏与李沛夫妻多年,早已见惯了官场人情是非,也知道长公主看重的并非李晓筠,只是顺道叫过去罢了。若李晓筠跟李幼白一样懂事,冯氏倒不用担心良多,可李晓筠不是,不仅不是,还喜欢出风头。
原先在济州那小地方便也罢了,而今是京城,随便看到的官眷背后都有弯弯绕绕的关系,李晓筠若逞能出头,保不齐就撞上谁的枪口。
冯氏愁眉苦脸:“好孩子,我知你也能去宫里走动,到时能不能去看着你妹妹,千万别让她闯祸?”
李幼白想了一番,摇头:“母亲,我觉得晓筠最好不要过去,你能说动她最好,说不动,也要强行把她留在家中。她不该去掺和这些,也掺和不了。”
冯氏听出她话里的严重性,愣了瞬,问:“长公主她,有问题?”
李幼白不好说的太透彻:“总之尽量不要跟长公主遇上,那个人心思深沉,手段也极其狠戾,并不像坊间传言的那般大度从容。”
冯氏明白过来,当即点头:“我知道,我会看着晓筠的。”
末了,想起提醒李幼白:“你自己也注意些,我和你爹刚进京,很多事还要倚仗你去提点,断断不好太冒头。”
“是。”
冯氏知轻重,也知道哪些话该问,哪些话不该问。
没两日,李晓筠便病了,昏昏沉沉总想睡觉。她还巴望着换上新衣跟着许夫人同去,但许夫人见她风吹就倒的模样,忙叫丫鬟把人搀回院里,自己个儿去了合欢殿。
为着此事,李晓筠捶胸顿足,哭的好不委屈,对她而言,这是结交京城乃至皇室上层的最好机会,偏她身子不争气,给错过了。
许玉成却松了口气,面上不显,背地里暗暗揩了把汗。
合欢殿忙碌了多日,好容易消停下来。
孔嬷嬷让翠喜点了熏香,榻上人才慢慢匀促了呼吸,枕着金线牡丹花纹的软枕睡了过去。
翠喜小声道:“殿下最近睡得极好,每日都有两三个时辰,那太医开的安神汤还喝吗?”
孔嬷嬷道:“暂且喝着吧,还有依着殿下的吩咐,另外去找道人驱邪避讳,将殿内里外都再查一遍。”
“不是查过了吗?”
“殿下还是做噩梦,对了这次请女冠,别叫先前的人再过来了。”
翠喜点头,忽想起什么,压低了嗓音问:“宫中的女官,岂不是贾源贾大人的妹妹?”
孔嬷嬷想了想:“他们兄妹有龃龉,但不妨碍她是宫中女官这个事实,让她来驱邪,她没理由推辞,你便去请她,请不来再说。”
贾念之是个冷清的性子,听到翠喜过去,却是连眼皮都没抬,径直回拒。
翠喜不敢为难她,便会去禀报孔嬷嬷,孔嬷嬷铁了心要她亲自登门,便招招手,又让翠喜去宣徽院。
如此,贾源便往道观走了一遭,刚进门,贾念之便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地念起经文。
贾源笑:“就算你恨我,难道就能抹去你是我妹妹的事实?我再坏,也是你哥,当年的事我试问自己没做错,若重来,我还会那么选。”
“出去。”贾念之冷冷说道,“别脏了我这地砖。”
“我脏,这天底下谁不脏?我凭自己本事一步步爬到今日的地位,我哪里错了?”
“你今日若是来题合欢殿请人的,大可不必辗转叙旧,我只一句话回你,我不去。”
“贾念之,他人都死了,你给他守身如玉作甚?瞧瞧,这么多年把自己弄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守着个破道观便能表明你的真心?他活着的时候都不喜欢你,何况已经死了。”
贾念之睁开眼,恨恨地瞪着他。
贾源嗤了声:“我也想知道陛下和长公主为何非要杀他,但此事极为隐秘,我不知情,问长公主也从未得到答复。当年长公主让我打断他的手骨,我只能听从,你”
“走狗。”贾念之咬牙切齿。
贾源一愣,抱起手臂笑:“随你怎么骂,我只要自己逍遥。咱们兄妹这辈子,看起来都注定无后了,那么活着时候,有一天是一天,我总要让自己舒坦,不是吗?”
他走时,一脚踹到了供案。
不能朝贾念之动怒,也不能揣着怒火离开,待看供案上的果子咕噜噜滚了满地,心情瞬时大好。
贾念之去探望崔
慕珠,崔慕珠刚起身,只穿了件及胸襦裙,外面没加半臂,酥软雪白的肩颈犹如暖玉雕刻而成,只是没入峦线处,有几粒殷红的印子。
贾念之给她诊完脉,崔慕珠遣退了宫婢,柔声道:“你怎么哭了?”
说着,崔慕珠起身用帕子给她擦拭眼尾,那是来不及抹掉的水痕,贾念之低头,接过帕子摁了摁,道:“只是有些伤怀。”
“你哥哥又去气你了?”他们兄妹的事,崔慕珠多少知道。
当年也不知怎么了,忽然就变得水火不容起来,瞧着像是因情所困,不然也不会在争吵后,贾念之断发明志,入道观做了女冠。
据说是为了个男人。
“别提他,他根本不是个人。”
崔慕珠眸光淡淡扫过她的脸,“你哥哥送到仙居殿的几样东西都有毒。”
闻言,贾念之倏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的睁开嘴巴,“多久之前的事?”
她观崔慕珠脉象,不似中毒的迹象。
“很久了,我也叫人防备着,便没告诉你。”
贾念之僵住,她明白崔慕珠缘何没有告诉自己,毕竟她是贾源的亲妹妹,不定也知道贾源给仙居殿下毒的事,想到此处,她便觉得一阵难受。
“你做的对,是该好生防备。”
但崔慕珠今日告知自己,便是还相信她的。
“今日请你过来,实则是有事麻烦你。”
“跟我不必客气。”
“前些日子东宫闹了不小阵仗,陛下也屡次亲临,虽说有太医在照料,但你不过去,我终究是有些怀疑的。我想让你帮我去看看,太子到底得了什么病。”
姜皇后虽针对崔慕珠,但两人与贾念之的关系却都是极好的。
贾念之是医者,师从庞弼,医术和任凭在宫中受到赞誉,便是姜皇后也时常请她过来诊脉调理,从没出过差错。
“好。”
燕王从勤政殿过来,贾念之便起身告辞,他躬身行礼,亲自将人送到殿门外。
回头折返,梅梧和梅香已经侍候崔慕珠穿好衣裳,从屏风后绕出。
“母妃,父皇今日带我去巡营了。”
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说话间眼眸泛着点点亮光,“京郊大营,十万兵马,可谓水美草肥,人强马壮,的确是一支威严整肃的军队。”
崔慕珠皱眉:“你父皇是要将你推到明面上了?”
那东宫储君,岂不是危在旦夕?
也就是说,刘长湛想在自己在位时,将刘识推到那位子上,为其保驾护航,他是要明着同刘瑞君宣示了吧。
“你去看过你大哥?”
注意到崔慕珠的用词,刘识缓缓点头,太子病入膏肓,药石无医,父皇却将此事瞒下,便是姑母也以为父皇根本不知情。
毕竟姑母以为东宫的太医都是她的心腹,便是太子无救,他们也会告诉父皇他没有大碍,只是看起来虚弱罢了。
姑母操纵着一切,殊不知父皇才是那个最高掌舵人。
大理寺内,崔钧从宫中回来后,神色异常凝重。
卢辰钊与他禀报完最近案件详情,正要走,他忽然叫住自己,使了个眼色,卢辰钊将门合上,同时警觉地瞥了眼四下,确认没有人经过。
“知道我姓什么吧?”
他忽然问,抬起脸来时目光幽沉地看着卢辰钊。
这一瞬,卢辰钊回味过来,当即拱手一抱,道:“大人姓崔。”
“自打你来大理寺上任,我仔细观察过,觉得你是难得的人才。遂与三郎举荐你,他也早有招揽的意向,我与他一拍即合,如今时机快到,有些事除了你,没人能替他做到。”
“大人请讲。”
崔钧点头,沉声说道:“此番长公主纠集勋爵门户于京城,大有挟制逼迫之意,其余人倒好说,只是昌远侯嫡子,此人蠢了些,叫长公主捏到把柄,如今正用嫡子性命要挟昌远侯,想要利用昌远侯的势力在勋爵间展开游说。”
卢辰钊知道长公主之所以选昌远侯,是因为昌远侯仅次于镇国公的影响力,而他不会帮衬刘瑞君,那么她势必要找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昌远侯位于淮西,我想着让你以查访案件的名义去一趟淮西,趁机说服昌远侯,令其改投明主门下。”
卢辰钊没有立时回话,若是一去一回往返,至少也要一月光景,他认真想了一番,问:“好,但昌远侯必想保住嫡子,那么京里对于他嫡子的安排”
“三郎会暗中处理好。”
“那我何时启程?”
“越快越好。”
莲池收拾完行囊,忍不住插了句话。
“世子爷,咱们得一个多月才能回来,要不然走之前去看看李娘子?”
卢辰钊冷冷瞥他:“不必多此一举。”
他要离京查案的事在大理寺传开,李幼白定然也会知道,既知道,便该来送送自己。
莲池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合门前又冒着性命之忧补了句:“您跟李娘子冷战多少日子了,她若是知错,早就来看您了。可您瞧瞧,她来了吗?她没来,既没来,便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如此,世子爷还指望她能主动求和,主动送您离开?
若您再端着抻着,一个月后,怕是连抻着的机会都没了。您想想,闵郎君俊美斯文,又手握定情信物,待您走后他只要稍加关怀体恤,再说些叫人感动的话语,李娘子心一软,兴许就”
卢辰钊倏地从床上弹起来,起身换了件宝蓝色直裰,比往常多了几分儒雅之气。
是了,那是个没心没肺的!
他若再这般等着,没准就成全了她和闵裕文。
想得美,他是那么蠢的人吗?
莲池早就准备好了马,将缰绳递过去,眼巴巴劝道:“您可要记着,您是去辞行的,既是辞行,便要叫对方觉得不舍。您不是去争吵占理的”
半青开门,话都没说,便被卢辰钊一记冷眼吓得让开。
他走过影壁,径直往李幼白房间走去,来的路上便都想好,他要走了,去淮西一个多月,要跟她好好道别。
可当看到李幼白圆鼓鼓的小脸,嘴里塞着石榴籽时,便有点浮动火气了。
但也能压住,他咳了声,她抬头,又咀嚼了几口,待看清是他后,惊讶地站起来,鼓着腮帮问道:“你不生气了?”
原本压住的小火苗,噌的烧上来了。
所以,这便是她处理争吵的固有模式,擎等着他自己消火,然后若无其事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第64章
桌上有一碟剥好的石榴籽, 另有半个大石榴,黄里透红的皮四处开裂,汁水沿着裂痕滑到碟中, 有两只蜜蜂围在那儿嗡嗡作响。
卢辰钊看她趁机又咀嚼了两口,仓鼠一样瞪着圆圆的眼睛,想吐出来籽,又觉得为难,腮颊动了动。
他低头, 沉声问道:“生什么气?”
李幼白:“那就好,我便知道卢世子是个心胸开阔的。”
见卢辰钊仿佛忘了, 她也不愿再提, 终归是稀里糊涂让不好的事过去,如此也省的麻烦。
“你吃石榴吗?”她趁机吐掉石榴籽,拿起盘中的半块递到他面前,葱白柔软的手指, 食指处能看出明显的薄茧, 她应当刚练完字, 攀膊未解, 束在肩后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腕。
卢辰钊喉咙动了下,
却没接。
伸手捏起盘中剥好的, 咬了一颗, 李幼白问:“甜吗?”
“尚可。”他矜持, 吃完一颗便没再拿。
李幼白笑:“后院那棵石榴树自己结的果子, 院子向阳, 日头晒得多, 便比旁的石榴熟的更早。我和半青摘了几个,有些已经被鸟雀啄烂了。”
卢辰钊知她避重就轻, 想是要含糊过去,心里愈发不舒服。
“你待会儿走,我让半青帮你装两个带回去。”
卢辰钊:他刚来,她便惦记自己离开,还真是叫人心寒。
“我不爱吃石榴。”
“那便给莲池吃,他什么都不挑的。”
卢辰钊坐下,李幼白跟着落座,她瞧着与从前一样,但眼神总是刻意避开他的,连那笑都显得极其生硬。
“我要去淮西了,你知道吗?”
李幼白点头:“我知道的,大理寺内都有公职调遣记录,你是去查案子。”
“所以你也知道我会离开很久?”
“淮西距离京城很远,水路陆路都走的话往返也得二十多日,再加上停在淮西查案需要的时间,你约莫得入秋回来。”
听听,可真是思维清晰,脑筋清楚。
卢辰钊却更生气了,原还想压着不朝她发火,可他觉得委屈,一股脑的热情撞上一盆冷水,不,一桶冰水,把他燃烧正旺的心浇的透湿冰凉。
“那你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我?”李幼白愣了瞬,旋即说道:“那你路上要保重身体,切莫贪功贪急,凡事缓着来。”
他要查的案子牵连甚多,不仅仅与当地商户有关,更可能有官员参与其中,所以也不可大意,行差踏错。但李幼白觉得,他办事沉稳,从不心浮气躁,关键时候自己都能拿捏住分寸,所以她的提醒实则没有意义。
“还有呢?”
卢辰钊静静看着她,她也看过来,漆黑的眼眸像清泉里浸过,又亮又水润。
“没了。”
她说的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甚至一脸茫然和理直气壮。
卢辰钊扶额,少顷抬头:“所以那日之后,你没有想过咱们两人的对话,没有想过咱们往后的关系?所以如若我今日不来,你也不打算主动同我说话,对不对?”
李幼白愣住。
卢辰钊又道:“我既过来寻你,便不准备让你就此略过。我要一个答案,让我安心去往淮西的答案。”
“李幼白,平心而论,你喜欢我吗?”
李幼白捏着手心,后背开始出汗,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没法回答,会让她觉得很是为难。
卢辰钊笑:“你喜欢我吧。”
语气变得笃定,李幼白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否认。
卢辰钊观察她的举动,在她默默垂下眼睫时,心里倏地轻松。
“你也喜欢闵裕文,对不对?”
李幼白惊讶地抬起头,随后很快摇了下:“这不一样。”
对闵裕文,她是喜欢,但那种喜欢她还分得清,是欣赏和瞩望。但是对于卢辰钊,她仿佛习惯他在自己身边,她也享受跟他在一起时那种无拘无束的心情,是从内到外都愿意同他在一起。
可是,她不想因为这种感情将自己置于被动之境。
所以她宁可不回应。
“哪里不一样?你都允他亲你,还不止一次。”
“我们毕竟有婚约,总要做给旁人看的,而且我不知道他会突然亲我,下回我会注意,也会让他换种方式。”
“那日你说礼尚往来,其实我想了很多。”卢辰钊伸手,在她没反应过来时握住她的,她挣了下,他拽到自己手边,两手同时握住。“根本就算不上礼尚往来。“
“我”
“我亲你多少回,你呢,才只回亲我一次。我抱你多少回,你连一次都没主动抱我。何谓礼尚往来,你欠我的,还很多,若真要细算,怕是轻易算不明白。”
李幼白被他这番说辞惊得睁大眼睛。
“李幼白,你说得对,你跟他是逢场作戏,跟我不是。因为你喜欢我,你不习惯跟旁人太过亲密,也不喜欢依赖对方,你想要的东西,都想靠着自己去争取。所以你觉得我对你而言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甚至不需要承诺,你便不会有负担。”
李幼白深深吸了口气,他说的都对。
“我小时候不这样,也曾有过奢望,想着母亲有朝一日也会像喜欢妹妹一样喜欢我。越是渴望,越是失望,即便再来多少次,母亲永远会把偏爱给与妹妹。
所以,不要把情绪的主动权交给对方,也不要为着暂时的兴致抛出弱点,往后若要收回,便很难了。其实我们这样很好,来去各自欢喜,不必费心费力。”
卢辰钊多少了解冯氏对那幼女的偏爱呵护,也知道李幼白便是去往公府后,每一笔账目都同他们酸的清清楚楚,生怕欠人情。她是自小到大养成的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下意识。
这让他觉得心疼,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李幼白。
当今的局面,着实不尴不尬,他们明明对彼此各自有意,却因着这种下意识而无法坐实身份。
那无缘无故的定亲已经叫卢辰钊暗暗着急了,再加上她不愿明确的态度,他当真有些火烧眉毛。
他决计于今夜逼李幼白往前。
“跟我在一起时可高兴?”
“我高兴的。”
“上回玉堂殿和孙少辉的案子,可有为我担心?”
“有过。”
“我亲你时,你是反感还是紧张?”
“我没有反感。”
“那便是喜欢让我亲,对不对?”卢辰钊循循善诱。
李幼白的耳根开始发烫,面颊亦是如此,闻言稍微不自在些,想往后坐,他却是拉着她的手半步不让。
“你亲我的时候,亦不是被逼无奈,应是满心欢喜的吧。”
“是。”她承认。
“那如果有一日,我定了亲,成了婚,你再不能随心所欲想亲我便亲我,到时你该怎么办?”
“你要定亲了?”李幼白小脸一白。
卢辰钊道:“我是说如果。”
“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眼前足以,能尽欢时便尽欢。”
“那往后你不许再亲我了。”
李幼白抬起眼睫,颇为触动,但也只是一瞬,便点头:“好。”
“李幼白,你该说不好。”卢辰钊恼她,“你心里想什么,想要什么,便只管说,得不到便也罢了,万一能得到呢?你都不肯试,只怕听到拒绝或是自己不想听的,便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吗?
你可以不信我,但你需得相信你自己。”
“李幼白,你很好,远比你想象的更好。所以该担心的人不是你,而是喜欢你的那些人。”
“你不给承诺,既是害怕麻烦,也是害怕失望。”
“李幼白,我不想等了,我要你清楚明白的告诉我,你喜欢我,也想跟我在一起。”
他目光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李幼白怔怔看着他,脑子里不断盘桓那些话,所有听到的,像是从她内心衍生出来的,他如此了解自己,像她一样的了解。
“可是我”
“没有可是,你只说愿不愿意,想或是不想。”卢辰钊握紧她的双手,“我是公府世子,其实从去年起父亲母亲便开始考虑我的亲事,如若你今日拒绝我,我可以保证,往后不再叨扰你。”
李幼白知道他的用意,虽是“威胁”,但在情理当中,无可指摘。
“我愿意。”她郑重开口。
卢辰钊的眼神倏然发亮,拇指捻过她的虎口,灼灼若桃花盛开,又如三月江面荡起层层涟漪。
“卢开霁,我也喜欢你。”
“我想和你在一起。”
话音刚落,她被卢辰钊扯入怀中,脑袋贴着他的胸膛,此时他的心跳异常狂乱热烈,就像野马驹子,撒了欢似的在广袤的天地间横冲直撞,漫无目的,却又昂扬冲荡。
他紧紧抱着她,像是要确定不是在梦中。
许久,他低头,捧起她的小脸。
李幼白仰起头,看见他俊朗的面孔满是喜悦和不可置信,眸光犹如涟涟春/色,温润柔和,让人想要沉浸其中,不由理智,全凭心意。
“李幼白,我要亲你。”
不是我想,而是我要。
绝对的强势和希冀。
李幼白咬了下唇,便觉那温热贴来,连同她的一并纳入唇间。
是雨,不是春天的温和,更像夏日的狂放,来的一发不可收拾。
待事毕,她虚虚靠在他怀里,面颊嫣红。
“所以,我有名分了,对不对?”卢辰钊的嗓音暗哑,说话时唇上翘,带着餍足的得意。
李幼白轻轻点了点头:“我想我可以,也没甚好怕的。”
她仰起头,睫毛轻颤:“既你我皆生欢喜,那便由着这欢喜继续下去。但如若有一日我们彼此生厌,便也要互相坦白,最好能体面分开,不要闹得各自难堪。
你说的对,我已经不是幼时那个我,有些事,我该相信自己,绝对有能力为做出的任何决定负责。”
卢辰钊抚着她的眼尾,笑道:“我不会让那一日发生,李幼白,我们定能生同衾死同穴。”
因要分开,两人又是初初确定心意,故而腻在一起难舍难分。
但终究是要走的,卢辰钊人已经走出门去,又停在楹窗外支着双臂看她,她脸很热,外面的日头更热,蝉鸣聒噪,但此时听起来觉得甚为美妙。
“快走吧,我等你回来。”
“你和闵裕文的婚约”
“等到了时候,婚约会解除。在那之前,我也会跟他说清楚,其实你真的误会了,他性情儒雅,待谁都谦和,不只是待我。你也知玉佩之事他根本不知情,但为了保全我,他才不得不听从闵尚书的安排。
闵家对于我和我父亲,都有着莫大的恩情。眼下长公主虎视眈眈,如若不是这定情信物,我或许也会被其利用推入万难境地。
总之你放心,我不嫁他。”
卢辰钊叹了声:“你保证。”
“我保证。”
“不行,我还是觉得会有变故,你发誓。”
李幼白想起那日的雷,便有些许有意,但还是上前一步比出三指:“我发誓,我李幼白不嫁闵裕文,若违背誓言,便叫天雷劈”
“死”字没说出口,卢辰钊便赶忙捂住她的嘴,“好了,我信你,只誓言不必再发。”
说罢,他曲指在木框上叩了三峡,权当她什么都没说。
倘若真有那么一日,誓言也拦不住的。
“李幼白,你不要喜欢闵裕文。”
“好。”
李幼白点头,见他转身要走,没忍住补了句:“卢开霁,那你也不准跟旁人定亲。”
卢辰钊忽地弯唇:“知道,我就只娶你。”
天色湛晴,他脚步轻快地出了大门,轻骑飞快,跟来时的样子截然不同。
仙居殿
梅香接过贾念之的药箱,将人请进内殿。贾念之刚从东宫出来,面色很是凝重。
崔慕珠甫一看到,便知事情不大好了,一问,果然。
“太子病笃,怕是连半年都活不过了。”
“太医的医案上从没出现异样,直至今日还在用药膳调理滋补。”崔慕珠揉额,“可还有法子延迟其寿命?”
“便是请来我师父也无用。”
贾念之皱眉,问:“陛下难道会不知晓?”
“他当然知道。”
“那他为何置之不理,太子是他的儿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他怎么能眼看着旁人下毒,却熟视无睹,任由太子病入膏肓?”贾念之很是不解,甚至有些愤怒。
崔慕珠抬眸:“若是刘瑞君做的,你觉得陛下会管吗?”
“长公主?”
“是。”
殿中沉默下来,许久贾念之问:“跟我哥哥有关?”
“你哥哥是她的左膀右臂,所有事情都与他脱不开干系。”
也就是说,日后长公主败,朝臣最先处置的人便会是贾源这条狗。
贾念之知道当今陛下的手段,没有可能,长公主没有赢的可能,她必败,那么贾源必死。
崔慕珠这厢却陷入深思:刘长湛即便知道刘瑞君对其骨血下/毒动手,也依然隐忍不发,或许是为了刘识,但更大可能是太子不值当他与刘瑞君彻底翻脸。
所以太子死或者不死都不重要,刘瑞君在刘长湛心里才最重要。她是他的阿姊,即便算计他的江山,他也给她机会,只要没伤到根本,他可以冷血到不顾及太子和昌王的性命。
所以,崔慕珠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至少不要让刘长湛再念刘瑞君的好,能对其痛下狠手。
她琢磨了许久,直到合欢殿传来消息。
刘瑞君给李沛之妻冯氏下了邀帖,让她进宫小坐。
崔慕珠立时意识到,刘瑞君应是发现了什么,才会对冯氏感兴趣。
果不其然,午后梅梧回来报她,道刘瑞君前两日去过弘文馆,据说是要馆中郎君帮她找几幅画,其中两幅是当年春闱后,画师为状元榜眼和探花分别画的。而状元郎因犯上被斩杀,故而弘文馆里只剩下榜眼和探花的。想必刘瑞君发现年轻时候的李沛跟李幼白丝毫不像,又或者听到旁的什么传言,故而召见冯氏。
不管是哪种可能,只要冯氏进宫,刘瑞君便会发现李幼白跟他们夫妻二人没有半点相像。凭着刘瑞君的聪慧,定能猜出当中关联。
那么李幼白,便危险了。
崔慕珠骤然忧虑起来,晚膳也没用几口,只觉心焦气躁,无法安然等在仙居殿。但她又不能慌乱,遂耐着心思筹谋盘算,临睡前忽然想出一个绝妙的法子。
这法子凶险,稍有不慎便会玉石俱焚。
但她觉得时机到了,不管是为了幼白还是为了三郎,她都得豁出去试一试。
刘长湛可以无视太子,无视昌王,那么她崔慕珠呢?如若她也遭到刘瑞君毒/害,口口声声说着爱她的那个男人,会为了自己同刘瑞君彻底反目吗?
关于用自己来挑起两人争斗的计谋,她从贞武十年便开始了盘算,而今,也终于能用上了。
第65章
贞武十年, 言文宣被斩杀后,崔慕珠伤心了好一阵子。被困仙居殿,又惦记女儿, 于逃离无望,她是靠着对那姐弟二人的憎恨和厌恶支撑下来的。
刘瑞君一直想要把她踩在脚底下,带崔慕珠回来不是为了让刘长湛与其恩爱缠绵,而是想在日以继日的相处中,让刘长湛厌倦她。在刘瑞君眼中, 崔慕珠跟旁人有染,不洁不贞, 而身为帝王的刘长湛岂会容忍自己的女人如此放荡。先前她死了, 刘长湛却永远把她记在心里,刘瑞君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刘瑞君要她宠爱不再,要她成为刘长湛的弃妃,要她彻底从刘长湛心里被抹掉。
她只是一个替身。
如若崔慕珠当真有那么一天, 她相信刘瑞君一定会让她不得好死。
崔慕珠看透了刘瑞君, 伤怀之后重整旗鼓, 在等待女儿的漫长日子里, 她决定报复这对姐弟俩。
与其浑浑噩噩困守仙居殿,不若叫他们各自尝尝难受的滋味。
刘瑞君最在意什么, 她便要夺走什么, 不管是权力还是刘长湛对她的珍重, 崔慕珠要让她一无所有。
那么刘长湛呢, 更简单, 等解决了刘瑞君后, 她会让他不死不活,待三郎登基, 要让刘长湛亲眼看着三郎如何为言文宣洗雪。
桌案上的药已经凉透,崔慕珠不喜苦,往里加了些糖块。
梅香和梅梧互相看了眼,有些犹豫:“娘娘,这药很是凶险,稍有不慎便会伤及性命,若不然您”
崔慕珠笑,眉眼间没有一丝犹豫,反而是解脱一样:“记住我吩咐的话。”
美眸一扫,端起那碗药一饮而尽。
是时候检验成果了。
她忍辱负重委身于刘
长湛,总算等到今日,他总说喜欢自己,有多喜欢,很快便都知道了。
贵妃中毒的消息很快传开,宫人们私下议论纷纷,便是姜皇后也从病榻上爬起来,在婢女的搀扶中前来探望,自然,她不是因为关心,而是后宫之主,天下之母的职责,迫使她不得不这么做。
刘长湛坐在床前,太医刚诊治完,大汗淋漓。
姜皇后瞥了眼,沉声问如何了。
太医拱手回道:“娘娘,贵妃是中了剧毒,若三日内找不到解药,或许”
他看了眼阴郁沉肃的刘长湛,“无力回天”四个字鲠在喉间,不敢说出。
姜太后为着太子和昌王的身子日夜操劳,形容疲惫,太医虽说无大碍,但她是母亲,缘何能对着儿子的病体无动于衷,她恨不能替代他们去受罪。
如今太子每日都在呕血,太医的药吃了,道观僧人也都请了,他却是好了几日,就在姜皇后以为起效时,太子竟一病不起,卧在床上恹恹昏沉,姜皇后吓坏了,与此同时,昌王那边也传来不好消息,道昌王也病了,上吐下泻,偶尔也在呕血。若不是太医说没有中毒迹象,她当真会怀疑有人动手。
如此她便往自己身上找原因,或许是当年生他们时候滋补太过,肺火过旺,又或者是没注意调理,产子后叫他们肺气亏虚。那时她为了巩固后位,用了不少手段,有些手段是伤及身子的,但她顾不得,连生两子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后来她没甚压力,隔了三年养护好身子便又生下公主,公主一出生便比两个哥哥身体健壮,哭声都很有力气,如今她也鲜少生病。如是想着,姜皇后便觉得日夜难眠,后悔不迭,她觉得是自己害了他们。便想着抄经祈福,每每累到手指酸疼都不肯停歇,一字一句皆是亲手写就,再拿到观里供奉祭祀。
姜皇后远远看着床榻上的人,就算中毒昏厥,她还是那么美。雪肤如脂,乌发浓稠,纤长的睫毛遮下淡淡的青影,以往那唇最是诱人,现下却呈现出乌紫色。
姜皇后想:报应。
但她又忍不住猜测,会是谁对崔慕珠动手,谁敢,谁又能在她的吃食里动手脚?
早些年姜皇后为了争宠,害过崔慕珠,但她总能化险为夷。姜皇后很不明白,为何崔慕珠生的如此貌美,又如此好命。
刘长湛已然吩咐下去,彻查仙居殿一应物件,吃食,顾乐成动作很快,半晌功夫便聚集起人来,依次盘问。
姜皇后头晕,梅梧为她搬来圆凳,坐在床尾。
“陛下,崔妹妹一定会吉人天相的,你不要担心,再急坏了身子,等妹妹醒来也会难受。”
流于表面的虚情假意,刘长湛抬眼瞥了下,冷声道:“吉人天相也架不住有人祸害,当年你不也是?!”
当年的事,刘长湛一直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挑破罢了。
姜皇后没想到今日他竟不顾情面,在崔慕珠床前赫然呵斥自己,当即脸色一僵,讪讪扭过头去。
那年她几乎要得逞,要害死崔慕珠和刘识,可崔慕珠硬是撑到庞弼进宫,庞弼是个圣手神医,又将她从地狱里重新拉了回来。
姜皇后那时战战兢兢,总觉得陛下迟早会同她清算,可她没有等来清算,反而等来陛下立储的旨意。
陛下立刘怀为太子,那是何等的荣耀!
是姜家百年来从未有过的盛况。
陛下说是体恤她,也感恩当年姜家从龙有功,那时姜皇后很是激动,她也从没怀疑过他的这番话。
直到最近这些年里,她越发觉得不对劲儿。
饶是太子也没得过陛下的亲自教诲,反而燕王得到了,不仅仅是得到,且他时常被唤到陛下跟前,听他与朝臣议事。他爱屋及乌,连带着崔慕珠的孩子都这般喜欢。
所以,当年立太子,是恩赏,还是警示?
警示姜家不要再碰刘识。
姜皇后眼前一阵晕眩,她太累了,斗了多年且一直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崔慕珠鲜少搭理她,因为毫不在意,也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这让姜皇后很是挫败,挫败之余更加憎恨崔慕珠,她总觉得若崔慕珠没有出现,陛下一定会跟她举案齐眉,恩爱和睦。
而不该是如今这幅景象。
他已经太久没去过她的宫里了,连一道儿用膳都很是奢侈。
两人见面几乎只在东宫,在太子吐血的时候。
姜皇后闭了闭眼:“陛下,太子那边离不开人,妾先去了。”
刘长湛嗯了声,语气稍微缓和:“去吧,好好照顾他。”
只有这时,姜皇后才觉出他的温暖,他毕竟还看重他们的孩子。
李幼白得知冯氏要入宫时,便急急赶过去阻止,谁知到了门口,冯氏已经离开半个时辰。她只得要来一匹马,疾驰奔往闵家。
闵弘致不在,闵裕文也去了燕王府。
李幼白片刻不敢耽搁,又甩了鞭子,赶往燕王府,此时距离冯氏入宫已经过去一个半时辰。
或许有些迟了,但或许还有机会商量对策。
她翻身下马,燕王府的管事匆忙出来,接过缰绳后,李幼白急急道:“闵大人可在?”
“在,在书房。”
见她模样紧急,管事边说边将人往书房引。
自从那日长公主与陛下请求赐婚李幼白和曹陆之后,闵家郎君和新科状元的婚事便在坊间传播开来,据说京中不少小娘子哭花脸,哭肿眼,还有些闹起绝食这套把戏。谁都知道闵家郎君如何俊美,都巴望能有机会嫁过去,虽说也知道他有婚约,却不成想这婚约竟是真的。
管事刚走到廊庑下,外面又传来急速的跑步声,他们两人回头,见一身侍卫装扮的人握着长/枪冲过来,管事惊了瞬,道:“安大人这是作何,宫里出事了?”
安子平脸色凝重,沉声道:“娘娘中毒了。”
刘识听完消息,立刻便往外走,闵裕文出门,看见李幼白,登时一愣,旋即走上前询问。
李幼白沉默了少顷,给他一个眼神,两人稍微站开些。
“我母亲在两个时辰左右前被长公主叫进宫里,而贵妃娘娘偏这么凑巧,遭人下毒,你是否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她很想冷静,但此刻脑子是乱的,只能凭着一丝丝的警觉来指望闵裕文。
出事的两个人,都与她有关,她的心浮躁起来。
闵裕文凛眉,少顷道:“跟着燕王殿下,咱们在马车上说。”
刘识在车上听完两人的话,又听闵裕文冷静分析:“两种可能,其一毒是长公主下的,那么无非为分燕王殿下的神,令你无暇多思。其二,”他抬头看了眼,沉声道:“之前查出宣徽院送的东西有毒时,仙居殿便比往日更加严苛,其实依照娘娘的心思,是不会让长公主有机可乘的,也就是说,这毒还有可能是娘娘自己下的。”
话音刚落,刘识和李幼白纷纷朝他看去。
虽稍有震惊,但很快反应过来,也认为此说法极有可能。
贵妃不是个粗心的,何况先前便有经验。
那么若她自己下毒,到底在传递什么讯号呢?
三人各怀鬼胎,尤其是李幼白。
闵裕文蹙眉:“但,我有一点不明,长公主让幼白的母亲进宫,又是为了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幼白,你可知道?”
李幼白摇头:“我不知。”
除了闵尚书,她不能将生母身份告知任何人,哪怕是闵裕文。
闵裕文效忠燕王,而燕王不仅仅是贵妃的儿子,更是陛下的皇子。
她不确定在燕王知道真相后,会不会斩草除根。
马车从宫门进入,经过重重大门后,燕王去往后宫仙居殿,闵裕文则领着李幼白去找闵尚书。
闵弘致比任何人反应都快,在李幼白朝他投来求救目光后,他便知道该如何谋划。
“明旭,你去宣徽院找闻人望。”他招手,闵裕文上前,接过递来的腰牌后,闵弘致又道,“告诉他,时机已到,可以对贾源动手。”
闵裕文离开,他又与李幼白说:“你应当知道她为何这么做。”
“我知道。”李幼白咬着唇,内心震撼不已,为着崔慕珠的决绝和义无反顾。她一定是得知了刘瑞君召见冯氏的消息
,然后猜出刘瑞君对自己的身份起了怀疑,这才铤而走险。只有让刘瑞君率先步入下毒杀人的陷阱中,才能让她暂缓调查李幼白身份的计划。
没有实证,刘瑞君便不能拿李幼白怎样。
“合欢殿那边应当已经问完话了,你回李家,务必嘱咐你爹娘不可轻举妄动。”
“长公主呢?”
“单凭贵妃这一剂药不成,我需得为其添把火,能让陛下对刘瑞君痛下决断的,还要触动他不容撼动的皇权。”
闵弘致冷冷看着前方,“在此期间,你与李家人皆不得参与其中。”
李幼白知道,贵妃和闵尚书此举,是在竭尽全力保其性命,更是在紧要关头绝地反扑。
她隐隐感觉出,一场风暴即将到来。
第66章
京郊兵马异动, 消息传到宫里时,刘瑞君正暗中安排人去往济州和江州两地打探消息。
“贾源病了?”
她皱眉,修长的手指捏着杯盏, 眼皮倏地抬起来:“何时病的?”
“说是昨日晌午,贾大人病后,宣徽院暂时交由闻人望来主理。今儿奴婢过去找人,便被那守门侍卫拦住,说是没有闻人望的手牌, 一律不许入内。”翠喜跪在地上,被人毫不留情拒绝的时候, 她很是震惊。她是长公主的贴身宫婢, 从来进出宣徽院都是堂而皇之,且门口的守卫每次都极其客气,而这次不一样,侍卫拦了她, 甚至连句话都不肯多说。
刘瑞君缓缓直起身来, 心中生出些许不安:“侍卫可换人了?”
“没有, 先前过去也是他们, 只是变了脸。”翠喜觉得,他们大约是看贾源不在, 而闻人望又忽然替代贾源成为宣徽院正使, 即便只是暂时代替, 他们便对合欢殿的宫人鼻子不是鼻子, 眼不是眼。想着自己在那被几个小宫女围观, 私下里指不定如何嘲笑, 翠喜便觉得郁愤委屈,遂嚼着碎牙恨恨道:“都是见风使舵的狗东西, 眼见着咱们失势”
她忽然禁口,合欢殿最近不大热闹,无非为着陛下的冷落。宫人们都传,陛下和长公主殿下生出龃龉,怕是不会像从前那般亲密了。此事他们也都听说,但不敢当着长公主的面提及,翠喜巴不得咬掉舌头,懊恼死了,也是自己蠢,怎的受了点委屈便没看到殿下阴沉的脸,此刻怕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果然,刘瑞君站起来,睥睨着她冷笑道:“你又算什么东西,还不就是一条狗!”
孔嬷嬷瞪她一眼,翠喜瘪了瘪嘴,赶忙起来躬身退出去。
“殿下何故生气,平白弄坏身子可不值当,奴才便是奴才,没读过几本书,没见过几次大场面,哪里懂得那么多,口无遮拦了些,可翠喜到底忠诚。”孔嬷嬷上前劝着,说罢倒了盏菊花茶,“这是济州的茶,您尝尝,消消火。”
济州那边倒是有消息,但还在调查当中。
刘瑞君打听到个令她很是意外的传言,说是李幼白并非冯氏和李沛所生,而是李沛养的外室跟他鬼混生下来的。旁人便也罢了,刘瑞君却是不信的,李沛是什么人,木头一个,官场没甚长进,却唯独有一个好处,那便是疼娘子。这样的人岂会在外面养外室女?大抵不会。
那么李幼白的来历便有问题。
刘瑞君心中有怀疑,觉得李沛很可能在当年同言文宣有联络,那么会不会是为了同科之情,李沛救下李幼白,认作自己孩子?那么认定李幼白的生身父母便尤其重要,若刘长湛知道崔慕珠跟言文宣生过一个孩子,他会是何反应?一定很精彩吧!
刘瑞君忽然笑出声来。
但京郊驻军如何会有动作,此番消息回传竟然比之前延迟了一日,也就是说,她的眼线很可能出了问题。
刘瑞君神情凝重,忽听外面有人来报,道是贾念之,她一听,愣了瞬,随即才叫人将其请入。她跟贾念之,向来没甚交情。她是贾源的妹妹,也是庞弼的徒弟,照理说该为几用才对,可她宁可出嫁,也不屈服自己,是个十足的倔种。
她不明白贾念之又做什么,在她穿着青灰色道袍进来后,刘瑞君看过去,笑道:“女冠有何事,倒是稀客。”
贾念之冷眼望向她,开口:“你若是想保全性命,便赶紧去往陛下跟前认错,交兵权。否则,你跟他都不会善终。”
刘瑞君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
贾念之:“我知道你都明白。”
刘瑞君敛起神色,惋惜:“你哥是个聪明人,可惜你是个愚蠢的。”
“我虽愚蠢,但比起自作聪明的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庆幸。”
刘瑞君勾了勾唇角:“你今日过来便是为了说这些?是为了你哥哥,不是为了我吧?”
她知道,贾源此番病的蹊跷,很可能是做的事被刘长湛得知,而刘长湛素来顾念以往恩情,不愿动她,便要杀鸡儆猴了,如此她再怎么求情,刘长湛也不会饶过贾源。
毕竟她指使贾源所做之事,随便拿出来一桩便足够问死罪。
刘瑞君却是不慌不忙,品了口茶冲一脸淡然的贾念之道:“你放心,你哥哥是个正义的,便是打断骨头都不会连累我,他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所以,你也不必来的,没有用。”
言外之意,是要弃卒保车了。
贾念之望着她,天家公主,尊贵显耀,可就是这么个人,做的事情却皆是搬不到台面上来的勾当。多年蝇营狗苟,贾源为了往上爬,谄媚逢迎,仗着还算清秀的脸,便妄图一步登天,而今终于得到反噬。
贾念之想,贾源没救了。
她站起来,一声不吭走到屏风后,刚要抬脚跨出门去,刘瑞君忽地开口:“我劝你最好不要再去找旁人救他,你们兄妹情谊早就断了,为了这么个人不值当。何况,你便是念着兄妹情,也该成全他”刘瑞君挑起眼皮,道:“你哥投靠我前,不是没净身吗?既没净身,你该知道他跟那相好的事儿吧?”
贾念之一愣。
刘瑞君缓缓说道:“他有两个儿子,你有两个外甥,而今,他们就在我手中。”
这才是贾源生病后,她临阵不乱的重要依靠。
从贾源入宣徽院那日起,她便早就防着他了,自己跟刘长湛多么小心谨慎熬过来,岂会栽倒宵小之辈手中。贾源虽好,但到底只是一条狗,这条狗死了,那便死了,日后还会有更多的狗,只要利益给的到位,有的是人愿意俯首称臣。
贾念之看了眼她,眸中的光渐渐暗淡下来,眼神从惊讶变到平静,再到不屑。
“难怪”
又要走,刘瑞君问:“难怪什么?”
贾念之露出一抹及轻蔑的笑,却什么都没说,只留下两个字后便转身踏出大殿。
她想说的是,难怪陛下不喜欢你,可她终究没说出口,与其叫她知道,不如叫她怀疑,做多了亏心事的人,总觉得四周全是眼,这会儿便指不定在想些什么。
贾念之知道点安福的事,也猜出安福之死与长公主脱不开干系,她出来后,脑中实在忍不住去比较。
崔慕珠与刘瑞君,同样都是极具自信和光芒的女子。
崔慕珠的美从内到外,是一种雍容华贵的端庄大度,她能让安福死心塌地跟随自己,又能在安福消失后收留她的弟弟妹妹。弟弟安子平如今是燕王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同样忠心。
而刘瑞君,是一种令人胆寒的阴诡不定,她要用人,必定紧紧握住那人的一切把柄,确信即便他被揪出也决计不会影响自己。她是自私且极度以自我为中心的一种人。
她甚至觉得只要谁违背了自己,便理应该得到报复,她是个手段残忍的小人。
难怪刘长湛会选崔慕珠,谁都会选她。
贾念之在宫里修行多年,很多事都明了,只碍着少言寡语不便说出来罢了。
贾念之走后,刘瑞君的脸便变了,她快步走到墙边,抽出马鞭朝着案上的东西一通狂甩,仍不解恨,便又去往博古架,将那些名贵古玩毫不眨眼地挥落,瓷片撒了满地。
她的眼睛渐渐浮起阴鸷。
与此同时,仙居殿内泛着浓重的苦药味。
已经两日,崔慕珠仍没有醒转的迹象,而庞弼要赶到京城,还需得一日,若真等到他来,贵妃恐无力回天。
刘长湛冷静地布排,在将刘瑞君所有退路斩断后,才率一众亲卫去了合欢殿。
刘瑞君躺在榻上,穿着素白寝衣,只对外说自己头疾犯了,疼的起不来身。让翠喜同陛下说,不便接驾。
本以为他会改日再来,却不成想他当即闯入,吓得翠喜和孔嬷嬷扑在地上,连连请罪。
“陛下,殿下真的不舒服,今儿都没用膳。”
她们看到合欢殿周围的那些侍卫,个个甲胄披身,相貌粗犷,手里不是拿着剑就是握着枪,严阵以待。
又加之最近的传言,她们显然害怕了。
刘瑞君斜斜卧在帐内,听到响动单手撩开帐子,冲闯进来的刘长湛笑道:“阿湛,你是要来杀你阿姊的吗?”
刘长湛看着她轻笑的模样,言简意赅:“解药。”
“什么解药?”刘瑞君蹙眉。
“阿姊知道,自然是能救贵妃的解药。”他想,他说到这般田地,而她又被自己钳制到如此地步,该主动拿出解药来认错了,他会留她性命,毕竟在他最无助时,是阿姊照顾他,保护他,这份恩情他一直记着。
可她这些年仿佛变了,尖锐刻薄,自私自利,再不像之前那般大度温和,他对她的那点念想便全都变成怨气,与日俱增。
刘瑞君起身:“你不会觉得是我给贵妃下毒的吧?”
“还会有旁人?!”片刻犹豫都没有,刘长湛径直回怼她。
刘瑞君僵住,反映了半晌忽而说道:“所以你最近的举动,是为了给贵妃报仇?”
她声音平静,但心里一阵死水。刘长湛聪明,这么多年刘瑞君对东宫和昌王做过什么,刘瑞君想他或多或少知道,但他仍没有动作,说明她刘瑞君比他的儿子重要。
可今日他只为了崔慕珠,便要来对付自己,虽已死心,可仍觉得一阵心寒。
这就是她拼了一切保护过的弟弟。
她抱紧膝盖,抬起头来冷冷说道:“不是我下的毒,不管你信不信,我只这个答案。”
“阿姊莫要逼我。”他落下话,跟随的侍卫开始把剑,利刃擦着剑鞘发出泠泠响动,像是割裂皮肉的声音。
刘瑞君笑:“是谁在逼谁?阿湛,你以迅雷之势困我兵马,缴我军权,铲我左右双翼,又在宫中传播开那种流言,不就是为了告诉旁人,不许再以我为尊吗?你将我逼到此等境地,甚至都没给我喘息的时间,就只是为了那么一个女人?她值得你这么做,她不过就是个勾三搭四”
“她值得。”面对她的疯狂,刘长湛很是冷静,“给我解药,阿姊,你救她,我饶你不死。”
“如若不然呢?”刘瑞君步步紧逼。
刘长湛冷眼:“那朕便拿你去为贵妃陪葬。”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令刘瑞君闭上那睁圆的眼,呼吸剧烈起伏,像是被利刃穿心也不为过。
“阿湛,我最近打听到一个消息,你想不想知道?”
刘瑞君散着乌发坐在床上,唇抿着,眼神幽暗,见刘长湛不应她,也不恼怒,只自言自语继续道。
“当年崔慕珠出宫,跟言文宣在一起后有过一个孩子。”
她故意顿住,果然看到刘长湛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诧,她满意极了。
“想知道那孩子是谁吗?”她招了招手,柔声道:“阿湛,你过来,我告诉你。”
第67章
勤政殿
刘长湛坐在雕花圈椅上一动不动, 眼睛盯着桌案上的画卷,像是想从那人脸上看出些什么。
他端望着,顾乐成接过内监拿来的食盒, 将饭菜摆在桌上。
“陛下,用膳吧。”顾乐成跟随刘长湛多年,对他的习性脾气很是了解,见他今日坐在那儿神色平静,眸光深沉, 便知遇到棘手的事,遂也不敢催促, 但见膳桌上的菜都凉了, 便弓腰凑过来,试探着开口。
刘长湛混若无察,忽而闭眸,右手捏住眉心静思。
“陛下”
“大伴儿, ”话音刚落, 顾乐成的身子猛一颤抖, 抬眼难以置信的看着刘长湛, 他已经许久不曾这般称呼自己,帝王的威严早已胜过往日情分, 便是他自小伺候照料刘长湛, 也不例外。
“朕好不好?”
顾乐成立时猜测, 刘长湛今日情形约莫是因崔慕珠而起, 遂沉思后答道:“陛下是最圣明的, 您执政期间河清海晏, 百姓安定,坊间都道您是明君, 是圣主,您当然是最好的。”
刘长湛望向他,深邃的眸中不复往日神采,居于高位多年历练出的喜怒不形于色,处变不惊的姿态,隐隐传来震慑力,令顾乐成不敢抬头。
“朕对贵妃好不好?”
低沉的话,像是在问顾乐成,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顾乐成不敢再答,只是跪下身去。刘长湛见状,轻笑一声,起身走到楹窗前负手而立,声音被风从外头灌进来。
“朕做过错事,也曾对她不住,朕杀了她最总之,朕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朕喜欢贵妃。朕已经为了她,放弃了很多,很多,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可是她为何还是不肯相信朕。
大伴儿,你说,贵妃是真的喜欢朕,还是假装?”
他倏然回头,凌厉的目光带着审视。
顾乐成开始冒汗,哪里敢答,只将额头触地,道:“奴才知道,后宫的娘娘们都盼着陛下过去,贵妃娘娘亦是如此。”
“呵。”刘长湛笑起来,“朕也这么说服自己的。”
“大伴儿,若朕对她的骨血动手,你说她是会选朕还是选他”
顾乐成冷汗直流,脑子里一团震惊,贵妃的骨血,难不成是三皇子燕王殿下?!但他转念一想,又立时打消念头,怎么可能,燕王是陛下最喜欢的儿子,是报以众望的。他想起多年前的事来,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悄悄抬起眼皮,见刘长湛已经离开楹窗,踱步至膳桌前,饭菜一口都没碰。
“传禁卫军统领。”
“是。”
崔慕珠中毒第三日,庞弼赶至宫城,在燕王刘识的亲自护送下来到仙居殿。
刚探手到崔慕珠腕上,他眸色一紧,随即拧眉看向帐内,隔着帘帷,隐约能望见那抹昏睡的影子,这一瞬,庞弼想起贵妃生产时的险状。
那夜暴雨,陛下命他为贵妃接生,彼时太医院的人全都跪在门外,与那雷声闪电混作一团的抽气声,传进他耳畔,周遭气氛很是压抑。
他给贵妃诊脉后,出来回禀陛下,当时情况危急,又逢贵妃出血太多,刻不容缓。
长公主和姜皇后都陪在陛下身边,当庞弼问陛下优先保大还是保小时,陛下犹豫了,迟迟不肯做决定。房内的哀声越来越淡,是长公主最终拿的主意,告诉庞弼要不顾一切保住皇子,随后再保大人。
这件事,只有庞弼和长公主还有陛下知晓,便是姜皇后也不得而知。
那夜,连庞弼都觉得贵妃命大,说其是鬼门关走了一遭毫不夸张。他用了虎狼药,一般人的身子是扛不住的,但贵妃熬过来了,母子皆好,且三皇子体格尤其健壮。
贵妃是个极有个性的女郎,事后重谢于他,庞弼本就没打算收协谢礼,故而一推再推。后来贵妃不但没有勉强他接受,反而将一个学生介绍给他,道她虽未女子却很有天赋,自小识百草通医理,是个难得的行医人才。他觉得匪夷所思,一口回绝。谁知,贵妃径直将那人带到他跟前,那女子不由分说跪下便喊先生。
便是如今的困兽,宣徽院正使贾源的亲妹妹。
自然,贵妃的谢礼在之后送去了庞家府上,庞弼不得不硬着头皮收下贾念之做学生,贾念之倒是个通透的,成了他最得意的关门弟子。
今日,庞弼诊完脉,起身拱手道:“此毒甚是凶险。”
刘长湛:“可有把握解开。”
庞弼慎重:“愿全力一试。”
“有劳庞太医了。”刘长湛退到屏风后,连日来的紧迫令他神经紧绷,此时看着庞弼写方子开药,梅香和梅梧亲自去往小厨房盯着熬煮,后端来药汤,庞弼又往其中添了两枚青灰色的药丸。
“若贵妃今夜能醒,便是有救了,若醒不来,那么”
庞弼的话未说完,刘长湛身形晃了一晃,顾乐成刚要扶他,被他一把拨开,随即阔步走到床前,坐在床沿握住贵妃手,挪到唇边吻了再吻。
“贵妃一定会醒。”
庞弼看着他的背影,眸中渐渐升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晦暗和紧张,他的手攥起又松开,最终背在身后。
庞弼想:贵妃当然会醒。
贞武九年秋,贵妃回宫后,庞弼曾为其诊过脉象。
那时的仙居殿四下都有侍卫把守,严密到进出宫人都要凭手牌才可,便是梅香和梅梧也得每日报备,包括出门所做之事,回殿中后伺候的明细,都要由专门人记录下来。
庞弼过去时,侍经过侍卫通禀,检查药箱,搜查身体后才得以进殿,而殿内除了陛下,空无一人。若不是陛下撩开帐子,庞弼竟没听到贵妃的呼吸声。
帐内的贵妃雍容华贵,雪肤凝脂,柔软的手臂虚虚搭在床沿,朝他看来时,那双清水眸子宛若干涸的枯井。
当庞弼搭上脉,她眸光似乎闪了下。
床尾的刘长湛声音阴冷如刀:“贵妃是否有孕?”
庞弼的手立时收回来,起身站立,刘长湛不动声色乜着他,声音却是朝向贵妃。
“待庞太医诊完,务必如实相告。”
谁都知道,贵妃被找回来不过半月,若是有孕,那孩子必定不是陛下的。
庞弼深知骑虎难下,但既已授命,只得硬着头皮去诊。
贵妃瞥他一眼,想缩手,刘长湛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腕子迫使她重新搭在脉枕上。
“查!”
“给朕仔细查!”
贵妃其实已经显怀,不过因着丰腴姣好的体态看不出来,但庞弼诊完便知,那胎儿少说五个月了。
殿内彼时静的骇人,也不知过了多久,高几上的薄瓷海棠花瓶被一把挥落,碎了满地,之后便是压抑着愠怒的命令。
“庞太医,此事只限朕和你知道,若有第三人,朕会诛杀你全族。”
庞弼应是。
刘长湛望向贵妃,像望着肮脏的玩意儿似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给她一碗落子汤,悄无声息了结那个贱种。”
贵妃和谁的孩子,庞弼根本不知情。
但他清楚记得那日的贵妃,疼的在床上打滚,血流了出来,渗透绸被,褥子。最终是庞弼将那死胎打下来的,是个成型的男胎。
很久之后,贵妃召见过他,借着诊脉的由头向他索要了毒/药,但他同时给过她解药。
庞弼以为贵妃想寻短见,但直到他因知晓贵妃有子之事去致仕时,贵妃都安然无恙,后来他回了祖上老宅子,偶尔能听旁人说起崔家的事,崔家好,那便是贵妃重新得宠。
庞弼以为那枚毒/药已经被扔掉了,但他没想到,那毒药竟会在今日发作在贵妃身上。
他欠贵妃一条命,总是要还的。虽不知贵妃缘何如此,但他终于能安心,这是鲠在他心口十几年的重压。
他时常还能看到那个被他打下来的孩子,身为医者,那是噩梦。
贵妃是在夜半子时醒来的,呕了一大口黑血,刘长湛便揽着她,任凭那血染在自己前襟,低头去擦贵妃的唇,轻唤她的名字。
贵妃意识不清,咬着舌尖一般发出呜呜的声音,却听不到只字片语。
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从不说梦话。
刘长湛忽然伸手,攥住她的下颌想要掰开,想听听她究竟在呜咽什么。她白净的下颌很快被掐出红印,贵妃后仰着头,挣扎,刘长湛忽然泄力,将她紧紧抱在自己怀里。
唇落在她发间,唤道:“贵妃,朕是真的喜欢你。”
翌日晌午,禁卫军统领罗云匆忙赶来仙居殿,候在殿外多时。
刘长湛才蹑手蹑脚出来,看见他,下意识往殿内扫了眼,梅梧和梅香便赶忙守在门口。
“陛下,臣派去的人方才传回消息,道没有发现李沛外室。”
根据线索,李幼白应当是李沛外室所生,后来为了养育李幼白,那外室将孩子送到李沛家中,记在冯氏名下,交由她来教养。
而罗云却说没有发现外室,那么有没有可能,外室根本就不存在。而李幼白真的如刘瑞君所说,是贵妃和言文宣的女儿?
刘长湛深深吸了口气,神情肃穆庄重。
“再去查。”
与此同时,大理寺出了大动静。
刚调到京中没多久的李沛,竟在一个日光刺眼的晌午前去署衙认尸。
那是一具被刀剑所杀后丢进护城河的女尸,因浸泡多日而变得浮肿难认,故而即便大理寺张贴告示叫人去认领后,也始终无人前往。
却是没想到,最终来认尸的人,竟会是李幼白的父亲,李沛。
消息经由大理寺传至刑部,这日刑部尚书进宫述职,便将此事呈报刘长湛。毕竟涉及当朝官员,故而钱杨舟不敢怠慢,又恐处置不妥,生出怨言。若李沛只是李沛,那便还好,但他的女儿如今是闵尚书那俊俏儿子的未婚妻,这件事,便不那么好办了。
钱杨舟素来是个瞻前顾后的性子,便原原本本道明,拱手等待回应。
刘长湛蹙眉:“那女尸是李沛的外室?”
钱杨舟点头:“是,虽然那女尸面貌不清,但从李大人的描述和女尸的佩戴物中得知,她就是李大人曾经的外室,杨青青。”
西城李家
李幼白与李沛和冯氏坐在堂中,除去冯氏,其余两人面色皆有些沉重。
此番应对之举并未告知冯氏,但因当年知道李幼白身份且接受她进李家,故而冯氏习惯了隐瞒,不管对着谁,也不会将其暴露。她知轻重,便也管得住嘴。
听到李沛叹气,冯氏还笑:“你是进京当官累的,还是被那嗦嗦应酬烦的,这一日叹气声不消停,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李沛蹙眉,“这两日晓筠可回来过,可去过谁的家里?”
“不曾,姑爷做生意,她得帮忙料理账务,说是忙的团团转,顾不得别的。”冯氏提到这儿,甚是高兴,她是希望看着晓筠过好日子的。姑爷虽说是晓筠喜欢的,更是冯氏亲眼看大的,两家知根知底,姑爷是个稳妥的。
“那就好。”
冯氏也看出父女二人的不对劲儿,但她知道,他们不提,便是问也不会说的。
遂坐了没多久,便借口有事离开。
堂中只剩下李沛和李幼白。
“时间差不多了,你可做好准备?”李沛看向她。
李幼白回望过去,眸光坚定:“父亲放心,此计划反复复盘多次,没有缺漏。”
“终是要你自己去走这条路了。”
李幼白起身,站到李沛面前轻轻揪住裙子跪下去:“女儿会保护好李家,也会徐徐图之,为我父亲洗冤。”
宫中来人,是两个脸面清秀的小黄门。
进门后找到李幼白,道陛下请她过去。
第68章
入秋后, 京城少雨。
沿着宫城高墙往北走,两侧的参天古树枝叶稀疏,又是一阵风, 枯黄的叶子打着卷往地上刮散,窸窸窣窣,像是蚕在啃噬桑叶。
李幼白抬了抬眼睫,看到前面两个小黄门跨过楹门,再往前便是勤政殿。然而, 当她以为小黄门要往左前方行走时,他们却是朝右侧转身, 走向了另外一条甬道。她往远处瞟去, 忽然心口一紧,手也攥了起来。
那是宣明殿方向,是陛下的寝殿。
李幼白紧张地咽了咽嗓子,沉声问道:“两位中贵人, 是不是走错路了?”她站在原地, 见那两人回过头来, 神色如常。
“小李大人, 这是陛下吩咐的,奴才断然不敢错领。”
便盯着李幼白, 示意她跟近些。
数日前, 李幼白曾收到淮西的来信。
展开信的刹那, 她觉得困扰许久的问题霎时迎刃而解。那是卢辰钊早先为她做的算计, 或许他在淮西听到了风声, 总之这信犹如暴雨之于烈火, 有着至关紧要的作用。也正是因为这封信,才使得整个计划看起来完美无疏漏。
卢辰钊找出了大理寺长公主的眼线, 而今那眼线恰好能成为计划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刘长湛倚靠着圈椅,手臂下垫着柔软的绸面垫子,眸光幽幽落在摊开的画卷上。画卷中的人虽死了多年,刘长湛也以为自己早就忘了他的长相,但甫一看见画像时,刘长湛还是会清晰记得将他召回京中的场景。
他从来不放在眼里的男人,夺了他喜欢的女子。
他们甚至还险些有了孩子。
刘长湛犹记得那碗落子汤,也自然忘不了贵妃看他的眼神,冷漠,憎恶,厌倦,在那刻展现的淋漓尽致。
他怪过她的薄情,也恨过她敢背弃自己另寻他人,他在她回宫时也想亲手将她了结,以此发泄内心的屈辱和郁愤。
但他的手攥住她脖颈时,勒的她快要窒息时,他忽然松开。
他喜欢贵妃,不舍得杀她。
刘长湛想,凭着日积月累的情谊,终有一日贵妃会再度喜欢上自己。而那言文宣,从头到尾只是过客,是他和贵妃乏味生活里骤起的水浪,总会被抚平,被遗忘。
贵妃仿佛真的如他所愿,就像后宫里的其他妃嫔一般,想着法儿讨好自己,取悦自己,与她在一起时,身心都是快活的。刘长湛承认,他享受被贵妃需要的滋味。
门外传来响动,刘长湛的心思从回忆中剥离,抬眸,冷冷望向屏风后出现的人影。
逆着光,那影子纤细笔直,晃动在屏风上犹如展翅欲飞的鹤。
有一瞬,刘长湛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贵妃,她初进宫时便是这副模样。瘦且有着勃发的生命力,像一道光将他晦涩的生活填满,让每个角落都变得温暖鲜活。他贪恋贵妃给与的温度,想着汲取以获得同样的模样。他喜欢贵妃柔韧坚定的笑,即便遇到再难的事,她也总能轻松应对。
那时的贵妃太过美好,让他觉得是上天的恩赐。倘若贵妃与他从未有过那次争吵,倘若她对他和刘瑞君的事一无所知,他们也会一直很好下去。
而不会让言文宣趁虚而入。
或许是回忆扰乱视线,刘长湛掀起眼皮,朦胧的光聚合在一起,屏风后的人走出来。
不是贵妃,是年轻稚嫩的面孔,是新科状元郎,李幼白。
刘长湛眯起眼来,曲指叩在案面,便见李幼白隔着甚远便拱手行礼,嗓音清朗柔润,又有种利落干净的感觉。
她低着头站在那儿,乌黑的发间只插着枚碧色簪子,再无旁物。
“上前些。”
刘长湛开口,目光盯着她的脸,又道:“抬起头。”
李幼白迟疑了片刻,随后往前挪了步,稍微抬起下颌,但仍是垂眸避上。
刘长湛起身,将手背在身后缓步走下台阶,来到李幼白面前时,她往后下意识退了小步。
刘长湛道:“别动。”
手伸过去,面无表情地捏住李幼白的下颌,迫使她彻底迎向自己。
李幼白的手攥紧,浑身都是汗,牙齿死死咬住舌尖。
从刘长湛的角度,能看到她露出来的一截细颈,白腻雪润,像是一捧纯洁无瑕的玉。他的目光骤然一缩,余光瞥见她吞咽口水的动作,手指微微用力,在她下颌压出殷红的印子。
“你是哪年出生的。”
李幼白被他捏的发疼,想往后撤,但碍于身份只得用如此别扭的动作回答:“回陛下,微臣是贞武八年春出生的。”
刘长湛眼神不变,像是鹰隼般锐利警觉。
“你母亲不是冯氏。”
李幼白没有应声,沉默后觉察到下颌更疼,便道:“自小府里有人便传,说微臣是外室所生,但微臣不信,也从未多想。”
“呵,外室所生,的确是个好说辞。”刘长湛的目光自她唇上一闪而过,松开手指乜了眼,“可见过你的生母?”
李幼白表现出震惊的样子。
刘长湛走在前头,肃声道:“随朕过来。”
大理寺的女尸,偏这么凑巧是李沛的外室,也就意味着,即便刘长湛想要确认其与李沛的真实关系,还需得更多时间,更多人证。毕竟根据李沛的话来推断,两人早就在李幼白出生前断了干系。
会是李沛故意设计的吗?刘长湛有此猜测。
“去掀开看看。”
木架下面垫着一层冰,上面尸体的味道还是散了出来,露在白布外的一双脚泡的发白,没有半分血色。
这具尸体在大理寺时李幼白便见过,早就泡的面目全非。
她站着一动不动,刘长湛见状,忽然走到她身后,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去,掀开那层白布。”
李幼白颤了下,不敢扭头,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手指刚触到白布,便听见有人前来禀报,刘长湛转身往殿外走去,她松了口气。
想来是罗云回来了。
刘长湛的面色愈发幽冷,罗云站在阶下,许久没有听到回音。
半晌,刘长湛挥手:“去把他找来,朕要亲审。”
“陛下,臣已经去过,但此人似乎提前得到消息逃了,许是走的匆忙,什么都没带走。”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刘长湛转身,看了眼殿中人,随即提步去往合欢殿。
李幼白顿了顿,问顾乐成:“中贵人,我可以离开了吗?”
顾乐成道:“小李大人暂且等在此处,待奴才去问过陛下,再来回你。”
李幼白拱手道谢,便见顾乐成急急跟了过去。
偌大的殿中,只剩下李幼白与那具尸体。
此计划由闵弘致一手制定,缜密详细,尤其加上卢辰钊的那封密信,更加天衣无缝。
既是怀疑滋生出苗头,不能铲除,不若将其转移嫁祸,栽赃到长公主的头上。
陛下多疑,定会觉出此事蹊跷,继而循着线索一路往下查探,定会踏入他们设计好的圈套中。大理寺长公主安插的眼线,便是引他上钩的鱼饵。
合欢殿内,孔嬷嬷将添了香料,便见翠喜急急进来。
“嬷嬷,陛下来了。”
孔嬷嬷一愣,转头就去内殿回禀,刘瑞君正对镜梳理青丝,方才靠近棱花镜,竟看到数根白发,她才意识到自己老了。
“出去。”刘长湛一进来,便将其余人都呵斥住。
孔嬷嬷张了张嘴,见刘瑞君抬手,便与众人一道退出内殿,守在廊下候着。
“阿姊好手段。”
刘瑞君手一顿,复又捏着梳子轻轻往下打理发梢,问:“陛下是何意思?端阳听不懂。”
“还要朕再讲明白些?”刘长湛冷笑,“大理寺评事席兴平。”
刘瑞君果真面色一变,刘长湛自是没有放过她的表情,尽管很短,但他确信席兴平当真与刘瑞君有关。
“陛下要定端阳的罪,也该把话说的清楚透彻,大理寺与本宫有何干系,这位评事又是怎的了?”
刘瑞君慵懒地梳理头发,状若无恙。
刘长湛眼神发冷:“你故意挑拨朕与贵妃关系,仅用几句话便让朕怀疑贵妃与言文宣生过女儿。李幼白与她长的是像,但世间相像的人本就很多,在这宫里更是不乏像贵妃的女人。
而你利用对朕的了解,知道怎样挑起朕的怀疑,知道如何令朕愤怒,对贵妃置气。”
“陛下,你越说端阳越糊涂。”刘瑞君拧眉,起身,面朝他看着,“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你专程跑来质问于我?”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刘长湛拂袖,“你敢说你没有派人去杀李沛的外室,然后伪造出李沛根本没有外室的假象?你不就为了让朕相信,李幼白的身份可疑,让朕觉得她就是贵妃的孩子吗?”
刘瑞君惊住,忽而笑了笑,脸色僵白。
“你怀疑我?”
刘长湛冷冷乜着她:“是阿姊太过固执,非要与贵妃作对。”
“你可以去查,本宫没有做过的事,绝不承认。”
“你当然不会承认,因为派去杀李沛外室的人,早就被你灭口了,不是吗?”刘长湛盯着她的眼睛,“大理寺评事席兴平,死不见尸,难道是凭空不见了?阿姊可别同朕装傻,那席兴平恐怕凶多吉少了吧。”
罗云回禀,道在调查中发现一具无头男尸,根据其身体特征基本可以断定那人正是席兴平。而经过仵作初步检验,尸首是死于软剑,剑刃薄如柳叶,却又锋利无比,在他的喉咙,腋下和胸口皆留下了剑痕。
京中用软剑的人不多,刘瑞君的扈从中便有一位高手。
“陛下不信我。”
“阿姊辜负了朕的信任。”
刘瑞君笑:“所以呢,陛下会因此杀了我吗?”
刘长湛沉默,刘瑞君心寒。
这一刻,她感受到曾经庇护在自己手下的弟弟那凌厉可怕的杀气,她相信他真的动了杀机,但出于两人自小到大的情谊,使得他心软不忍。
真是可笑。
“不管陛下信不信,我没有。”
仙居殿的梅梧站在廊下,焦急地垫脚:“顾大监,烦你进去通禀陛下,娘娘仿若做噩梦,嘴里总念叨陛下。”
顾乐成犹豫了片刻,不敢耽误便叩门,得到应允后进入。
刘长湛甫一听到消息,立时变色,旋即看都不看刘瑞君一眼,转身出门。
人刚走,孔嬷嬷走过来,目光随着刘瑞君的看向门外。
“殿下,该醒醒了。”
“是啊嬷嬷,再不动手,阿湛恐怕要杀了我的。”
她莞尔一笑,眼神悠悠:“去拿我手牌,密告冯参军等人,城郊集合。”
李幼白被传召来到仙居殿,隔着一道珠帘,听到里面传出柔弱的说话声。
是贵妃在与陛下倾诉。
她进门时,崔慕珠便听出她的脚步声了,彼时她正伏在刘长湛膝间,乌发散开,雪胸微露,眼眸中的泪珠欲落不落,满是委屈。
“陛下,妾不是蠢的,知道长公主在想些什么,又做了什么。妾不想被人冤枉,妾宁愿以死明志,只要能向陛下证明妾的清白。”她嗓音极软,听的刘长湛心肝打颤。
“贵妃莫要吓朕,朕从不相信阿姊的话。”
“既不信,缘何又将小李大人召进宫中,这不就是怀疑妾身,怀疑妾身的清白吗?”崔慕珠哭起来,豆大的眼泪沿着眼尾往下滑落,刘长湛帮她拂去,边擦边劝,“是朕不好,朕不该起疑,朕相信贵妃。”
“妾知道从前年轻任性,做过错事,可那都是因为妾在意陛下,在意的过头,才会如此痴疯。这么多年,妾以为陛下也像妾一般爱重彼此,可没想到,陛下终究与长公主更加亲近。”她哭的伤心,胸口的起伏带着峦线震动。
刘长湛轻拍她后背,一时间沉默下来。
“陛下,妾不逼你,但这件事事关妾的清白,如若陛下不处置长公主,妾只能去死,绝不苟且。陛下该知道妾的脾气”她用柔软的腔调说出坚定的话,刘长湛很是动容。
说到底,他是不打算对刘瑞君动重手的。
但看贵妃的模样,像是不处置刘瑞君,她便不肯罢休的架势。
两个都是对他极其重要的人,他向来分不出轻重,而今面对如此局面却又不得不表明态度。
终究是要得罪一方的。
“好,朕会惩处端阳。”
“如何惩处,只是责罚几句吗?”
“朕会将她圈禁三个月,以消贵妃心头怨恨。”
崔慕珠红着眼眶,靠在他胸口:“陛下是妾的天,除了陛下,妾根本不知该依靠谁。”
“朕会一直护着你。”
刘长湛出去后,瞥了眼躬身站立的李幼白,沉声道:“贵妃为你求情,你合该报答。”
李幼白应声,便听刘长湛道。
“且留在仙居殿伺候贵妃几日吧。”
“是。”
李幼白知道,刘长湛应当信了他们的计谋,以为此事是刘瑞君一手操纵。
梅梧出来,小声道:“李娘子,娘娘叫你进去。”
李幼白不是第一次到仙居殿,此刻却很是紧张忐忑,她来之前其实想好该怎样面对贵妃,她觉得要克制,要端庄从容。可当她一步步走近贵妃时,那种心情变得格外不同。
就像是逼近春潮涌动的水面,一阵阵的涟漪令她漾出晕眩的错觉。
待看到贵妃朝自己投来的眼神时,她停在原地。
李幼白觉得心跳快了起来,甚至有些口干舌燥,眼前的贵妃雍容典雅,衣裳整理好虚虚拢起,乌发垂在肩膀,此时此刻她摁着软枕,尽量让自己坐的端正。
李幼白没说话,脑子里一团赤白的光,晃的她头昏脑涨。
无数种情绪涌来,她一时间找不到最迫切的那种。于她而言,仿佛有些意外,又仿佛有些期待。
“娘娘”
颈上一紧,她被崔慕珠抱进怀里。
汹涌的热意陡然冲开所有纠缠的情绪,像是无可阻挡的洪水,沿着她胸口往四肢百骸撞荡而来。
第69章
殿内静谧, 唯有两人的呼吸声缱绻在侧。
李幼白浑身僵住,感受那拥抱的温暖将她一点点笼罩,就像在过去的十几年岁月中, 她所期待的,想要拥有的那种情感,在此时此刻间忽然得到满足。不是一丝一缕,而是浩浩荡荡地倾泻而来,将她密密包裹。
她想抬手, 但怎么都抬不起来。
她不知这样的动作是否合宜,她对冯氏做过, 得到的是无视尴尬乃至拘束无措。这么多年, 她仿佛习惯了独立坚强,习惯了母亲之于自己的冷落。
她也没想过会有这么一日,她的亲生母亲拥着她,像是拥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崔慕珠不松手, 掌腹贴在她后脑一遍遍地抚摸, 眼泪顺着眼尾肆意淌下, 无声无息。
“娘娘, 您”
李幼白试探着开口,话音刚落, 崔慕珠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掰到自己面前, 细细端望, 明润的眼睛里全是泪花, 在看向李幼白时, 汹涌泛滥。
“我”她根本没法说话, 唇颤抖着,就连握在李幼白肩上的手也在发抖。
或许是知道彼此的身份, 故而再看对方时便觉得很是相像,跟从前初见不同,那时他们也只觉得是偶然相似,现下却是越看越有母女像。
尤其是脸型和唇角,李幼白几乎是崔慕珠的复刻。
李幼白屏住呼吸,抬手,在崔慕珠的期望中,回抱住她。
泪断了线,一点点打在她肩膀,颈间,崔慕珠抚过她的衣领,纤长的手指捏住衣料往下褪去,待看到那熟悉的小痣后,回忆瞬间决堤。
“阿慕,咱们有孩子了。”
崔慕珠倚在他怀里,拨弄孩子的小脸,又软又嫩,虽小小一团,但眉眼间依稀能看出两人的模样。
言文宣亲她额头,眉眼,“阿慕,你跟孩子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等她长大,我亲手教她读书写字,你呢,你便坐在一旁歇着,好不好?”
“文宣,你看她的后肩,这枚小痣跟你的位置一模一样。”
“我们是父女,自然要像的。”
“文宣,过些年,找个由头致仕吧。”
“好,再过两年,我带你和孩子遁入俗世,再不问那朝政了。”
崔慕珠吻他:“你本有青云路,却随我堕入泥潭。”
“阿慕,即便重来千百回,我只一句话,我无怨。我心悦于你,也失去过你,在我以为自己这辈子只能将喜欢藏在心底,仰望你的时候,上天又给了我这个机会,我若是再不把握,岂不是愚蠢至极?
阿慕,我有你,便什么都不计较。”
他们的女儿出生在春日,正是生机勃勃的季节,院里的无忧树开了一层金灿灿的花,远远看去犹如火焰一般璀璨。
文宣给她取了名字“无忧”,希望他们的女儿能一世无忧。
可惜,快活的日子总是短暂,在她沉浸在欢愉中时,却不想偶然的一次外出,竟碰上到江州巡访的刘瑞君。她甚至连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便被秘密押往京城,自此与文宣和女儿再未相见。
刘瑞君是个疯子,她这般做只是为了抹去崔慕珠在刘长湛心中的影子,是为了证明刘长湛最喜欢的人是她刘瑞君,即便只是姐弟,她也是最值得刘长湛依赖和信任的那个。
谁都不能代替。
只为了她那可怕的虚荣心,便要摧毁旁人的安稳人生。即便崔慕珠根本不想掺和进他们姐弟间的不堪,刘瑞君还是要硬拉着她回去,那肮脏可恶的泥潭,她怎么也挣扎不出。
感受到贵妃的颤抖,李幼白轻轻抱住她,用她有史以来最亲昵的姿态,她的腮颊往贵妃耳畔蹭了蹭,温热馨香,是母亲的味道。
她唤:“娘娘。”
崔慕珠忽然亲她额头,声音哽咽:“幼白,我是你母亲。”
李幼白喊不出口,觉得有股酸涩堵在喉咙,她歪头,仰起小脸对上贵妃的眼睛,那双妩媚的眸子满怀慈软,亦是情浓深切。
崔慕珠又去亲她眼睛,亲她发丝,像是回到江州她尚在襁褓中时,那么小的一个人,看到自己便会咧唇咯咯地笑。
崔慕珠以为自己能看她长大,出嫁,但她连照顾她的机会都没有。
“你跟你父亲很像,尤其是这双眼睛。”
言文宣没有闵弘致的俊美,却独有桀骜不驯的气度,那眼睛带着光,叫人忍不住想接近。
“他说我跟他的眼睛很像,我总不信,今日看着你,仿佛是他说对了。的确,我们一家三口的眼睛都很像。”她的手指虚虚覆在李幼白眼睛上,像是透过她来看言文宣。
鼻子一酸,崔慕珠扭头。
“我我能叫你娘吗?”李幼白咬了咬唇,手心慢慢冒出汗来。
崔慕珠愣了瞬,忽而笑:“为何不能,你本就是我的孩子,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娘。”李幼白刚叫完,崔慕珠的泪便紧接着滑落。
“幼白,你本名该是言无忧的。”
贵妃中毒初愈,身子还不算好,歪在软枕间同李幼白说了许多当年的旧事。包括未入宫前与言文宣的事,还有诈死逃离京城去往江州,以及最终如何折返皇宫,又如何处心积虑报复这对姐弟俩的事,她全都告诉了李幼白。
“你要记住,你父亲和未出生的弟弟,是被刘长湛害死的。刘瑞君和刘长湛是我们言家的仇人,血债终究要血来偿还。”
“幼白,你可知我这番话的意味?”
李幼白望着她,缓缓点头。
崔慕珠笑,抚着她眉眼说道:“不愧是我和文宣的女儿,聪慧且果断。”
末了,崔慕珠又问起她闵裕文来,闵裕文自幼跟燕王一起读书,常在崔慕珠跟前打晃,她知道那是个斯文守礼的小郎君,也知道他秉性家世都不错,而今成为李幼白的未来夫婿,她心中是高兴的。
“明旭是个好孩子,你们性格相近,又都喜欢读书,日后成婚必然能夫妻和睦,举案齐眉。”
李幼白愣了下,忙解释:“我们只是定亲,而定亲是因为父亲曾经的安排。”
崔慕珠安慰:“明旭是长得太俊了些,你也不必介意,城中追着他跑的小娘子虽多,但他委实是个有定力的,这点我可以作证。他不会乱来,也没有那些不轨心思,他父亲便是如此,家教好,门风正,你嫁给他做娘子必不会吃亏受苦。”
崔慕珠只以为她羞涩,握着她的手指一根根检查,摩挲到食指和中指的薄茧后,很是心疼地揉了揉。
李幼白蜷起手指,又道:“娘,如果我不嫁给他,是不是会很麻烦。”
崔慕珠诧异:“你为何不想嫁他,这是文宣为你挑的婚事,而我也觉得明旭为人不错,是个良人。”她见李幼白低头,忽然想到什么,“还是说他做错了什么?”
“没有。”李幼白忙摇头,对于是否告知崔慕珠自己跟卢辰钊的事还有些犹豫,虽是母女,可毕竟初初相认,她无法做到太过坦诚,她需要时间,“我只是觉得他太过完美,与我其实并不相衬。”
崔慕珠松了口气:“我能看出来,他是喜欢你的。”
“退婚会影响闵家吗?”李幼白还是坚持问。
崔慕珠皱眉,打量她倔强的小脸,她眼睛避开自己,显然是有心事。但李幼白不说,自然有不说的顾虑,她不愿强求,便温声道。
“若你执意要退,我会为你想法子,总不会亏待闵家的。”
闻言,李幼白的面色明显轻松起来。
她的反应被崔慕珠收入眼中,那眼神像是灵动的小鹿,浑身上下透着股鲜活和生动,崔慕珠给她抚了抚发丝,如何都不愿挪开视线。
夜里两人一道用的膳食,崔慕珠喝了碗莲子羹,李幼白除去汤羹又吃了些芙蓉桂花酿,排骨清炖莲藕,她用饭一向很好。
崔慕珠递过去绢帕,帮她擦去唇角的水渍。
李幼白脸有些热,像做梦一般,她小时会羡慕妹妹得到冯氏的宠爱,会被抱在怀里,被熟稔且亲昵地对待。她不敢相信真的有这么一日,她也能像妹妹一样在自己的母亲身边,被那般柔软温和的眼神注视。
脑中其实只剩一个念头:幸福。
“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冷不丁的一声询问,李幼白忽地呛了口汤,咳嗽起来。
崔慕珠便知,她一定是喜欢上旁人了。
“是哪家小郎君,人品如何?”
李幼白脸霎时绯红,闻言没有回她,握起茶盏抿了口水,想了又想才道:“我不想欺骗母亲,我的确有喜欢的人,但我不能告诉您。”
怕崔慕珠误会,李幼白说完忙补了句:“是现在不方便告诉您。”
崔慕珠笑:“放心,我不会逼你。你聪明有主见,既是喜欢的郎君,定不会差,虽我很想知道他是谁,可你不愿说,我便只好等你愿意说的那一日。”
她面上如常,心中却难免忧虑。
平心而论,在崔慕珠眼里,没有人比闵裕文更加适合做李幼白的夫郎
合欢殿东西南北四个门皆被禁卫军驻守,罗云负责统领换值。
这已经是刘瑞君被囚/禁的第五日,便是宫人也不得离开大殿,以往的繁华褪去,只剩满地萧瑟。
夜里起风,将那两株合欢树吹得簌簌作响,干枯的枝叶卷到地上,与青砖融为一体。夜色微凉,月爬上枝头后洒落一层清冷的光,树下的斑驳猛一晃荡。
野猫窜上房梁,发出嘶哑的鸣叫。
刘瑞君身穿绯色大袖袍,□□半露,支着左腮坐在案前,手里的书半晌没有翻动。孔嬷嬷过来时,看到她拧起的眉,蹙成深深的沟壑,她知道长公主一向重视保养,可今日这番举止,着实过于颓废。
京郊都已经布防完毕,若长公主无法离开宫城,那么过不了多久,队伍便会因群龙无首而溃散而分崩离析。
长公主是忧愁如何逃遁。
先前还好,宫中有几条密道。可自打崔慕珠从其中一条逃走后,陛下便吩咐人将剩余的全都堵了,只剩下一条,而那条密道只有陛下一人知晓。
要离开宫城,势必得另寻法子。
“给曹陆的信送出去没有?”
孔嬷嬷俯身:“送出去了,是让个不起眼的婢子钻狗洞出去的,老奴特意引开了守卫。”
“宣明殿呢?”
“兴生来过,虽说是跟着顾大监一起来的,可还是跟老奴对上头,说了几句。”孔嬷嬷说话时环顾四下,唯恐叫人听到,“兴生说,东宫怕是不好了。”
刘瑞君当然知道东宫不好,她早就加快了速度,叫人在东宫物件上做手脚,原定期限是在今年深秋赏菊宴上,陛下“崩逝”,太子继位后身体孱弱,又因伤心过度追随先帝离去。那么她刘瑞君便可以挟太子之子登基,顺利成为辅政大臣。之后,再取而代之,成为一代女皇。
可惜,她心软了。
正是因为心软,才叫陛下有可乘之机来反攻自己。
她不想姐弟反目的。
刘瑞君思忖少顷,招手,孔嬷嬷探过头去:“找人去趟姜皇后宫里,便说本宫有重要的事要告诉她。”
“是。”孔嬷嬷立时会意。
刘瑞君唇轻轻上扬,是了,她还有一个棋子没用。这么多年,她站在幕后推波助澜,让那蠢笨的姜家女同崔慕珠去斗,去争,去做她不适合做的事。姜觅云是刘长湛的原配,当初娶她也是刘瑞君和刘长湛建议来的,彼时的刘长湛需要一门姻亲来稳定势力,姜家是最好的选择,是她摒弃私欲让姜觅云进的宫。
况且,刘长湛登基后,姜家也享受了十几年的尊荣,该够了。
仙居殿的床上,李幼白被崔慕珠抱在怀里,她像个孩子一样任凭她抚摸,亲吻,她知道崔慕珠还把自己当成江州时那个女婴,因为分别而变得敏感焦虑,两人都需要这个拥抱。
她仰起头来,崔慕珠又亲她鼻梁。
薄衾里温暖如春,落下的帷帐将两人笼在私密空间,在这里,她们才能做母女,等到天明,人都起来,她们便还是宫妃和大理寺官员。
她们睡得很晚,刚睡着没多久,外头便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崔慕珠掀开帘子,梅梧点了灯烛匆忙过来。
“娘娘,侍卫在搜宫。”
“搜宫?”
“说是长公主不见了,陛下令禁卫军在两个时辰内找到人,否则”
崔慕珠心一颤,便知刘瑞君不会束手就缚,她这么一逃,怕是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风雨要来了。
李幼白穿好衣裳,下床。
“你要去哪?”崔慕珠诧异。
李幼白深思熟虑后拱手一抱:“我要出宫一趟,烦请娘娘帮我。”
她没有称呼母亲,而是唤她娘娘,崔慕珠抬手扶起她来,问:“要做何事?”
“如今我们不知长公主究竟是否已经逃出宫城,若没有,则最好。若是已经逃出宫城,那么趁着时间来得及,我想去找守城都尉曹陆曹大人”
崔慕珠面色凝重:“便是那个在宫宴上要娶你的莽夫?”
李幼白嗯了声。
“刘瑞君既帮他求娶你,说不定两人早已结盟,你去便是自投罗网。”
“娘,我心中有数。”
崔慕珠见无法说服,又见她眼神坚定,便不敢再耽搁时间,将手牌给她,她立时转身,要走前崔慕珠追上去,“不管发生什么,你要记住你的性命是最重要的。”
“幼白知道。”
李幼白深福一礼,继而快步走出仙居殿。
马车是崔慕珠准备的,刚从宫门驶出,便朝着皇城南门急急奔驰而去。
李幼白在车上重新整理了发髻,捏着手牌令自己尽量冷静,在心中过了数遍说辞后,马车倏然停住,她下车,回头朝车夫叮嘱几句,车夫便驱车赶往旁处候着。
李幼白快步走上台阶,手刚搭在门上,便被人从后捂了嘴。
第70章
灯笼随风摇曳, 光影扑朔不定。
李幼白被吓了一跳,险些惊叫出来,然鼻间嗅到一抹熟悉的味道, 她回头,目光从惊吓变到惊喜:“是你?你怎么回来了?”
漆黑光线里,卢辰钊风尘仆仆,发丝稍有凌乱,许是走得太急此刻呼吸略微剧烈, 他捂着李幼白的那只手挪到她腕间,随即一拉, 将人领到不远处树下。
“你何时回的?”李幼白看到他, 心里头一阵欢喜。
卢辰钊没忍住,抬手抚她发顶:“刚到。”
就在前一刻,他跟出宫的马车错过,之后快马加鞭追来, 终于赶在她踏进曹家大门前将人拦住。
“曹陆是什么人, 你清楚吗?”
“我”
“什么都没弄清楚, 便敢一个人单枪匹马来见他, 你便不怕出事,不怕曹陆那武夫对你怎样?”难听的话他没说出口, 都是男人, 尤其是在这样的深夜, 单独面对喜欢的女子, 心中那些涌动根本就不能为人说。
他自诩正人君子, 却仍不能保证面对诱惑做到心神坚定。
何况是曹陆!
他就是个泥腿子出身, 浑身的力气和蛮劲儿,若当真对李幼白如何, 她怎能反抗?
卢辰钊越想越气,忍不住扭头,平复呼吸。
李幼白见状,扯了扯他衣袖,小声道:“我带了刀。”说罢,她拍了拍腰间那柄巴掌长的小刀。
卢辰钊更气了:“你当曹陆那身横肉是白长的,别说是这把刀,就是扛着长/枪进去,恐怕你也扎不进他肉里。”
“其实”李幼白顿了顿,又道:“我自己心中有数,你不必担心,总之我不会出事。”
她又要去拍门,卢辰钊抓住她手。
“有话等我找完曹陆再说。”
卢辰钊蹙眉:“去吧,我会在暗处保护你。”
李幼白没再多言,叩门后,管事隔了半晌才出来,看到她便躬身说了几句进门回禀,没多会儿,管事将李幼白领进门去。
曹陆巡城回来,正在后院洗澡。
月光洒在他身上,因有水,泛着银光,结实的肌肉一览无余,李幼白一进院门便看到此番景象,登时面红耳赤,想别开头却又觉得刻意,便装作镇静的模样神色淡淡地看着。
曹陆宽肩窄腰,后背壮硕如同猿,就着院里的灯能看到横亘各处的伤痕,深浅不一,大都看起来有些年岁,也有几条新的。他系着腰带,裤腿挽到膝盖,也被冷水浇透,湿哒哒地贴着皮肤。
看起来,很是可观。
李幼白不得不闭眼,再看下去,她脑子里便只剩下这扰人的画面了。
曹陆放下水盆,一把扯过大巾擦拭头大和身体,转过来冲着李幼白咧嘴一笑,道:“李娘子深夜找我,是为了公事?”
李幼白点头,一抬眼又看到他上前,那健壮的身体近在咫尺,冲击力很是猛烈,她觉得耳根炽热,忙又侧过身去,道:“是,曹大人先穿衣服吧。”
曹陆说:“无妨,我习惯洗完澡赤着身体。”
李幼白艰难地开口:“你还是穿上吧。”
曹陆瞧着她秀气俊俏的脸蛋,又想起她和闵裕文已经定亲,内心泛起一丝惋惜和羡慕,但他是粗人不假,却不是个混账的,遂扯了衣裳胡乱一穿,连扣子都没系。
“李娘子直说便是。”
李幼白警惕地看了眼四下,曹陆道:“周围无人,你大可放心。”
卢辰钊便在树上盯梢,直到两人说完话,曹陆将李幼白送到院门口时,他正要离开,却见曹陆忽然堵在李幼白面前,黑脸仿佛染上红晕,伸手摸了摸后脑勺。
卢辰钊便知不妙。
果然
曹陆咽了咽口水问:“李娘子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吗?我虽然粗鲁,但我绝对知道疼人,娘子若是嫁给我,我定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李幼白脸一热,忙摇头:“我有婚约,还望曹大人收回美意。”
她转身就走。
曹陆叹了声,满是失落地望着她纤细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他又自言自语道:“闵裕文可真是有福。”
树上的卢辰钊:
两人回宫时,乘的是来时的马车。
曹陆其实本身就持观望态度,虽说先前长公主有意拉拢,但他胆大心细,却是个谨慎的,故而没有立时表态。今夜又被李幼白游说,便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遂应了李幼白的提议,站燕王一派。
宫里的事,京中官员大都听说,东宫太子撑不了几日,那么陛下定会再选储君。除了燕王,没人更合适了。
亦如李幼白所料,在她走后没多久,长公主的人便去曹家劝服曹陆,曹陆依着先前的计划,假意投和。那人很是高兴,又
提起长公主允诺的重金高位,而曹陆表现的很是在意后,那人便愈发觉得自己劝服成功,性命,心满意足离开。
车内没燃灯,偶尔车帘飘起来,月光将里面稍微照明,便能看清卢辰钊紧绷的脸。
他的眼神十分深邃,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盯着李幼白,李幼白颇不自在,冲他笑了笑,他却连个好脸色都没有,始终淡淡的凝望自己。
李幼白觉得尴尬,遂也收起笑,咳了声解释道:“其实,曹陆早前给我写过信。”
卢辰钊没想到,表情很是诧异:“何时给你写的?”
“在长公主宫宴上撮合我俩后,他特意去给我送了信,信中说的清楚,也没有丝毫穷追猛打的意思,他只说了冒犯,并表示日后不会勉强,希望能跟我做朋友”
“朋友?怕不是居心不良。”卢辰钊说完,自己也觉得刻薄,便噤声不语,但神色仍是不服气的。
李幼白道:“我有自己的判断,觉得他不是坏人,所以今夜才敢亲自来劝。主要是因为事态紧急,就算危险我也不得不来。”
卢辰钊望着她,她小脸从容,眸光如水,分明没有悔意。
“你可想过我?”
“嗯?”李幼白不解。
卢辰钊:“你若出事,你可想过我会怎样,李幼白,你想过我吗?”
他自己不敢想,其实在淮西处理完昌远侯府的事后,他便昼夜不停往回赶路了。京里发生的事让他提心吊胆,他怕李幼白出事,一路几乎鲜少休息,此刻坐在车里,疲惫不堪。
李幼白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
卢辰钊低头,复又很快抬起眼皮:“我很渴。”
“我帮你倒杯水。”李幼白倒了水推到他面前,他却靠着车壁不动弹。
李幼白:
“你自己喝,我不会喂你的。”
卢辰钊闭上眼睛,双臂也横在胸口。
李幼白看见他原本健康饱满的唇,此刻因为赶路而变得干涸起皮,不由心一软,将那茶盏端起来,递到他嘴边:“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我不是鲁莽的人,我会考虑自己的安全,你不必过于忧虑,我能保护好自己。”
卢辰钊就着她的手喝了水,趁她放茶盏时忽而将脑袋靠过去,斜斜歪在她肩上。
李幼白侧脸低头,他身材颀长,故而隔着自己有些距离便倾身过来,浓浓的鼻音想起,他嘟囔:“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他的头枕在她肩上,困倦乏累潮水般袭来,眼皮甫一沾上,便觉得脑袋昏沉。
李幼白凭他靠着,小声道:“你不用送我回宫的,既然累了便早些回去睡觉,总之我们”
“方才你是不是看到了?”
“什么?”
卢辰钊掀开眼皮,漆黑的瞳仁像是深潭,李幼白眼神一转,他又说道。
“曹陆的身体。”
“你”李幼白有些结巴,推他一下后往旁边挪开,“我什么都没看到。”
“你分明看到了。”
不只是看到,她还脸红了。
卢辰钊很是嫉妒,但又不便表露出来,只得哼哼了两声,算作排解。
“你不会喜欢他那种吧?”
“卢开霁。”
“我在。”卢辰钊如是应声,“所以,会不会?”
李幼白双手捂住脸,扭头朝向另一侧,只觉得火烧火燎,这车内空气也变得稀薄起来。他不说还好,一说便叫她忍不住想起看见曹陆的画面,这么想着,一锅水便烧沸了,咕噜咕噜冒泡起来。
“李幼白,我难受。”他忽然正经起来,语气低沉。
李幼白扭头,问:“哪里难受?”
卢辰钊抬手指了指胸口,李幼白的脸更红了,啐了声,道:“卢开霁你休要再说话了!”
见她恼羞成怒的模样,小脸宛若熟透的果子,卢辰钊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顺势挪过去,又将脑袋搁在她肩头。
“让我靠靠。”
他是真的累了,没命往回赶,颠的骨头都快散了。
李幼白听到匀促的呼吸声,低头,他已经睡着了,乌黑的睫毛下,那青灰色隐约露出。她心尖一颤,跟着伸手去碰他的脸,满面灰尘,甚至都没有整理自己便来见她。
她将脸往他方向靠了靠,心也慢慢安稳下来。
合欢殿内,灯火通明,熏香已然被浇灭,殿中跪了十几个人。
包括孔嬷嬷。
刘长湛进来后,一脚踹到孔嬷嬷胸口,她后仰着倒地,半天没爬起来,好容易挣扎着跪回原处,又被刘长湛踹倒。
“贱奴!”
翠喜快被打死了,起初的惨叫声变成了呻/吟,微弱的快要听不到。
门外进来人,道:“陛下,还要打吗?”
“打死,扔去喂狗。”
“是。”
孔嬷嬷抖了下,但很快恢复镇定,她是长公主的乳母,对待长公主像自己孩子一样。临了能为她死,她也没甚可遗憾的。
“把这老婆子拖出去反吊在城楼上,别叫她死,吊着给端阳看!”
“陛下,我是长公主的乳母,你不可这般待我”孔嬷嬷不怕死,但这种折磨比死难受,她一把年纪,倒吊着控在城楼上,半条命没了不说,便是想死都没法子。这位陛下的手段她很清楚,狠毒暴戾,真要折磨人便是留一口气都得让她死不成的。
刘长湛厌恶的睨了眼,侍卫立刻堵了孔嬷嬷的嘴,架着搬了出去。
太医过来,拂去额上细汗回道:“陛下,娘娘缓过来了。”
姜觅云刚醒,还未看清面前的人影,便觉一道疾风闪过,“啪”的一声,脸被扇的歪到一边。
“蠢妇!”
为着太子和昌王,姜觅云早就心力憔悴,而陛下竟然连寿衣都备下了。所有人都说,待太子崩后,陛下会立燕王为新的储君,他是崔慕珠的儿子,他会继承大统。
凭什么?
姜觅云不甘心。
她同崔慕珠争斗了多年,从来都是她赢,若不然刘怀怎会当成太子,刘颉怎能封为昌王。都怪崔慕珠,明明她们都老了,可崔慕珠还是那般貌美华贵,迷得陛下团团转,竟要舍弃他们姜家,大力扶持崔家。
姜觅云笑起来,她早就哭不出泪了。在太子床前,在昌王床前,她的泪早就流干了。
“陛下赐死妾吧。”
横竖太子和昌王崩后,她活着也没有意思,不若就先他们而去,省的到时伤心。
长公主是她换出去的,她甚至还给了她皇后令牌,凭令牌可紧急调动五千兵马。
姜觅云在刘瑞君离开前,只有一个愿望,便是要刘瑞君在事成后杀死崔慕珠,杀死燕王,她要他们给她和太子昌王陪葬。
“朕会让整个姜家同你一起去死。”
刘长湛冷眼睨着,姜觅云满是惊诧,眼睛睁的滚圆,待她意识到事情严重性时,伸手去捉,刘长湛甩开她,疾步走出合欢殿。
姜觅云滚到地上,琼芳去扶她,她还想往前爬,想为家人求情,可刘长湛根本不给她机会。
姜觅云坐在地上,目光枯槁可怜。
她想不通到底怎么了,明明是陛下亲自册立的太子,明明之前一切都好,他也说过会一世不负。他承诺给姜家荣华,也承诺会让他们的孩子坐上帝位,而今呢?
全都不算数了。
只是因为崔慕珠吗?
崔慕珠是在傍晚时过来的,看到呆坐在窗前的姜觅云,颈间有条乌
青色的印子,那是她自尽留下的痕迹。
“你赢了。”
“知道你为何落得如此田地吗?”崔慕珠居高临下望着她。
姜觅云冷笑,还想端起皇后的架子,但她形容枯败,头发凌乱,便是再怎么硬撑都装不了从容,尤其是面对那么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她自卑更艳羡。
“风水轮流转,你也终将会有这么一日的。”姜觅云咬牙切齿,她的不幸,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
崔慕珠轻轻抿了抿唇,不屑地朝她扫了眼:“因为你没脑子,被人当棋子拿捏,就连自己害了自己儿子都不知道,还在这儿把我当成凶手来嫉恨。”
姜觅云愣住,唇哆嗦着,“你什么意思?”
“自始至终,你以为的争宠只是你以为,我不屑,不会,不做。知道太子和昌王缘何病到此番地步吗?他们不是病,是中毒,是刘瑞君给他们下的毒。”
“你骗我”
姜觅云喃喃,少顷忽然直起身来,眼睛睁的很是硕大,“你既知道是她下毒,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我便可对她”
“我为何要告诉你,在那之前,你对我做的恶事还不够吗?”
崔慕珠轻笑,“姜觅云,你亲手放走了杀你儿子的人啊。”
待崔慕珠走出合欢殿,忽听殿内传出悲怆的哭声。
梅梧搀住崔慕珠,崔慕珠掩唇咳了声,梅梧问:“娘娘缘何多走这一遭,便叫她稀里糊涂着便是了。”
崔慕珠道:“至少她不会再寻死了。”
崔慕珠不是圣人,自然不会原谅姜觅云当年所作所为,虽然她是受刘瑞君挑拨,但的确实实在在伤害到她了。
她只是可怜姜觅云,身为一个母亲,却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日日的病重,直到在面前死去。
无能为力。
刘瑞君出城后,很快集合起两万人的军队,凭着对地形的熟悉曲折迂回,一连占领了三个京郊村镇。与此同时,朝廷征讨贼檄文,准备统计兵马剿灭这股快速发展的势力。
闵裕文写了讨贼檄文,之后刑部和大理寺联合搜集长公主谋逆罪证,因涉及皇族,故而此事需得和缓对待。且在事成之前,不便对外走露风声。
李幼白跟卢辰钊坐在大理寺书房半日,整理了一摞旧案录,抽丝剥茧找到刘瑞君以往罪证,再加以梳理誊抄,如此反复,条条例例写了不少。
看着经年累月犯下的罪,别说李幼白,便是卢辰钊都觉得难以置信。好些事牵涉广泛,若非有人刻意压住,定是要判斩或流放的,谁能压下这等消息,除了陛下不会再有旁人。也就是说,刘瑞君的放荡是刘长湛纵容的后果。
卢辰钊指着誊抄的案录,眉心蹙拢。
“这份案录不便呈交圣上。”
“但这件事又是圣上交给我们来做的。”李幼白跟着点头,“最好能有人熟悉陛下性情,知道哪些案录他允许,哪些不该出现。”
两人正想着,大理寺新补评事往前探头,两人抬眼,他又往外指了指,道:“小李大人的夫郎来了。”
话音刚落。
李幼白朝卢辰钊看去,那人的俊朗的脸霎时僵硬。
新补评事没发觉异常,又自觉聪明地走到卢辰钊面前,咳了声使眼色:“卢大人,下官还有几件案子不甚明白,烦请大人移步他处为下官讲解一二。”
他自觉提醒的透彻,本以为卢辰钊会立刻会意,谁知他眼眸一冷,语气不善。
“哪件看不明白?”
“咱们换个地方说。”评事觉得他反应慢。
卢辰钊一字一句道:“就在这儿说。”
说话间,闵裕文已经走到近前,先是朝他做了文人揖,接着转向李幼白,神情变得温和许多。
“幼白,我找你说件事。”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