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仙居殿内经历了一场争吵, 地上狼藉,梅香和梅梧正与几个宫婢收拾整理。
闵裕文走在前侧,李幼白慢吞吞跟着, 直到站在阶上,她觉得脚步愈发沉重,想转身离开,但又不得不停在那儿,双腿像是被灌满铅水。
闵裕文回头, 朝她伸出手去,见她迟疑, 索性一把握住。
掌中手指微蜷, 他抓紧了,看到蹙起眉心的李幼白。
“幼白,不好。”
崔慕珠喝完茶,抚着胸口急速喘气, 听到走路声抬眸, 在看到李幼白的刹那, 目光转至柔和。
“过来, 到我这儿来。”
李幼白没动,崔慕珠却是不意外, 冲着梅香吩咐:“先带明旭去偏殿歇息, 等会儿一同用膳。”
殿中只剩她们母女二人。
李幼白揪着衣袖, 心中五味杂陈。
“其实在昨日之前, 闵尚书便找过我, 自然为的是你和明旭的婚事。在我印象中, 他为人高傲,极少放下颜面求人, 此番的确是用心良苦。幼白,我不瞒你,我动摇过,想着不若便帮你做决定,替你斩断杂念,嫁给明旭没甚不好的。”
“我知道,但我对他的喜欢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是朋友,知己。”李幼白没有丝毫回避,上前一步跪在贵妃面前,“我知道您为我好,但有些事我想听从内心。在不知道身世的前十几年里,我都是这么做的,我为自己拿主意,为自己努力,我习惯自我揣摩,也知道该要什么,该舍弃什么。
我不是不知闵大人的好,而是相对于他的好,我有更需要的人。
母亲,我喜欢卢辰钊,跟他在一起我高兴。”
崔慕珠握住她的手,眼里露出几分欣慰:“故而我只是动摇过,即便面对闵尚书的恳请,我也狠下心来没有为你拿主意。”
“母亲。”李幼白伏在她膝上,眸色欢喜。
崔慕珠又道:“昨日的事你该知道陛下的决心,他没有杀你,不是因为他心慈手软。而是为了给三郎铺路,为着他刘家江山。
三郎要承继大统,必然需要有自己的左膀右臂,他需要有自己的人。”
李幼白嗯了声,如今朝堂青黄不接,贵族和寒门势力虽暂时保持平衡,但有朝一日刘识登基以后,实则缺少老派贵族的支撑。贞武年间朝廷重视科举,提拔了不少寒门学子入仕,虽打击了权贵,取得暂时的安稳,但也埋下了祸患。老旧贵族根深蒂固,岂能在一朝一夕被挖掘清理。
刘识不是刘长湛,他是长在安逸里的皇子,本身对抗防备便不如刘长湛那般警觉,也不如他手段狠戾。
以镇国公府为首的勋爵门户,自然能为刘识保驾护航,他们本身就代表着眸中权势,稍微倾斜便可能引发暴/乱。
拉拢镇国公,一来稳定姜家,二来扶持刘识。
过几日卢辰钊从淮西回来,想必是要封赏君恩的,不出所料,前段时间禁卫军指挥使入狱,空出来的位子需要人有人顶上,如今看来,卢辰钊恰恰是最合适的人选。
文有闵明旭,武有卢开霁,这是刘长湛的打算。
毕竟镇国公一族的忠诚,本朝太/祖早有赞誉,之后几十年,也只有镇国公一脉安分守己,其他勋贵世家或多或少蠢蠢欲动。尤其是在刘长湛初登基之时,天下各地陆续冒出兵变,虽很快攻克,但追根溯源,都有老旧世族相关。
刘长湛是要重用卢开霁了。
李幼白忽然愣住,抬起头来对上贵妃的眼神,两人目光清净,似乎都明白了其中深意。
崔慕珠叹了声,说道:“我也想让你得偿所愿,想看你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方才她与刘长湛吵了一架,不欢而散,刘长湛气急,却仍忍着没有动怒,只是脸色阴郁,想必这几日都不会再来了。
“但此事很难,以陛下的心思,怕是不能成全你们。”
李幼白直起身来,原本刘长湛留着她不杀,便不只是心慈手软,他爱贵妃,不愿在此时刻再与她起纷争。但若李幼白违背了他的意愿,非要跟卢辰钊在一起,那么情形便完全不同了。
情敌之女和护国武将,若李幼白为言文宣翻案,更或者是挑衅皇权,那两人联合起来完全能够左右刘识,到时皇权受到威胁,天下便将不再稳固。
但她嫁给闵裕文,结果则截然不同。在刘长湛的思维里,或许情人反目,终究变成对敌,文武大臣因娶妻生出嫌隙,正好可为上位者所用。不勾连的大臣便不会结党,互相牵制才能长久恒远。
“你一意孤行,结局只有两个。”贵妃摸着她的头发,柔声说道。
“其一他会杀了你,其二废去卢辰钊所有权力,或者连世袭的荣誉都会被剥夺。”
李幼白握紧手指,咬着牙清楚地将利弊衡量。
卢辰钊身上担着卢家阖族,不只是他自己一人,他所争取的,获得的,都是他豁出性命该有的,他好容易走到今日,她又怎能让他在两难中选择。
他不能放弃拼来的东西。
李幼白复又趴在崔慕珠膝上,崔慕珠的衣裙湿了,她抬手想用帕子给李幼白擦拭,李幼白反而低头朝下,整个儿埋进繁复绮丽的裙裾间,双肩微微颤抖着,却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半晌,她抬起头,眼眶通红。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席上,崔慕珠找出提早选好的日子,统共三个,最早的是在年底临近除夕,时间上有些仓促,之后转过年来花朝节前后,最后的一个则是六月初夏。
“是礼部合着你们两人的生辰八字特意挑出来的好日子,我也仔细瞧过,的确满意。明旭是我看着长大的,秉性纯良,才华斐然,京里的小娘子都想嫁给他,你凭着婚约得到了,且要珍惜。”说这话时,贵妃看向李幼白。
李幼白点头:“我会的。”
闵裕文面容清雅,闻言起身作揖:“娘娘放心,明旭能娶得心中所爱,定会待她如珠如宝,永不相负。”
崔慕珠招手令他坐下,笑道:“旁人说这话我定是不信的,但你说,我信。明旭,我把幼白交给你了。”
她握着李幼白的手,郑重放在闵裕文掌中,拍了拍,语重心长道:“她前半生过的艰难,我没能护着她,往后我希望你凡事将她摆到第一位,不管遇到任何事,我要你保证你首先选她。”
“娘娘,我保证。”
闵裕文抓住李幼白的手,目光坚定地回应
刘冷润从外面进殿,解了氅衣扔给宫婢,随后急匆匆跑到内殿,却没看到姜觅云的身影。
“母后呢,去哪里了?”
往常这个时候,姜觅云都已经拆卸珠钗,沐浴更衣准备就寝了,但浴桶在屏风后摆着,还未加热水,换洗的衣物也都摆置在楠木小案上。
显然,姜觅云尚未梳洗。
刘冷润心烦意乱,在殿内来回踱步,宫婢端来百合牛乳羹,往常她是最爱喝的,尤其在睡前。但今日刘冷润只闻了一下,便皱眉呕吐起来。
宫婢忙将东西端走,又给她拿干净湿帕子擦拭。
“小厨房换人了吗,怎做的这般难吃。”
“还是以前的师傅,奴婢闻过,味道也没变。”
刘冷润瞥她一眼,冷声道:“端走倒掉。”
姜觅云进门便看到那碗牛乳羹,她将氅衣递给宫婢,使了个眼色,宫婢抱着氅衣拿到耳房烧了。
“怎么了?”姜觅云压抑着喉咙里的兴奋,像是浮在声线上的颤抖,她咳了声,端起热茶一口饮净。
刘冷润走上前,挎住她的手臂将头埋在她怀里:“母后,我害怕。”
姜觅云不解:“怕什么?”
殿中再无旁人,刘冷润眼眶一热,抓着她的手腕顺势跪下,姜觅云睁大眼睛。
“我好像有了。”
话音刚落,姜觅云踉跄着晃动身子,刘冷润不肯松手,哭泣道:“母后,我听皇兄说,卢辰钊就要班师回朝了。若他知道我跟陈越我们有孩子,他会不会不要我。”
“当然会!”
姜觅云咬牙切齿看着她,时至今日她不得不相信父兄说过的话,她就是个没脑子的,生出的孩子也没脑子,那是他们离京前气急败坏同她吼出来的。
她不信,不肯承认,可看着眼前这个孽障,她又是羞怒,又是恼恨,最终皆化作无力的叹息,她扬起来的手慢慢抚在刘冷润脸上,低声道:“今日起你住在这儿,哪都不准离开,也不准再跟陈越见面。”
“可是陈越他说了,我若是不点头,他便要跟他爹娘坦白,他要娶我。”
“他也配。”姜觅云冷了脸,“总之你听我的,日后你定能嫁给卢辰钊,定会有个好归宿。”
“母亲是要”
“我会让人秘密弄来落胎药,你喝下将那孽种打掉,听清楚了没?”
“我知道了,我知道。”刘冷润看着一身寒气的姜觅云,忽然觉得陌生。
“母后手受伤了,母后您流血了。”刘冷润发现她袖子上有斑驳血迹,手掌似乎被利物扎过,有刀刃痕迹。
姜觅云抽回手,冷声道:“不是我的血。”
她知道刘瑞君死了,但不解恨,于是在刘瑞君躺在棺椁后,悄悄去了灵堂,她用匕首划断了她的手脚,想到太子和昌王受尽折磨,咳血而亡,她便再也忍不住,用刀子割开她的胸膛,将那肺脏戳的稀巴烂。那一刻她像是疯了,停不下来的刀,每一刀,都像在给太子和昌王报仇。
她心里苦,说不出,看着冷冰冰的血水淌出,她才收手,吩咐下人将棺盖合上。
她没甚好顾及的了,死之前她只需安顿好阿润,便可以了无心事去陪太子和昌王了。
陈越这种人,便不该活着祸害旁人
入冬后下了几场雪,都没有今夜的硕大,树干上堆满了莹白,压得狠了便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屋檐下不断有积雪掉落,雪沫子偶尔拍打窗纸,屋内静悄悄的。
李幼白拿着那本书已经走神许久,半青看不下去,想抽走,偏她握的紧。
“姑娘,歇着吧。”
她眼圈都青了,自打那日从宫中回来,便比往常更加勤奋,但凡空隙便都用来看书练字,片刻也不耽误,要不然便是将大理寺案录拿回家中,誊抄查阅。
李幼白摇头,半青只好剪了灯芯,支着脑袋陪在一边。
翌日,大理寺停尸房抬来一具男尸,引起不小轰动。
李幼白跟着过去记录,她站在人群后,听到唏嘘声往里扫了眼,忽然怔住。
难怪会过来这么多人围观,原是国子监同门,平南伯世子陈越。
他尸体泡的发白发胀,露出衣裳的皮肤青紫交加,像是死前收到虐待,仵作仔细检查完,便又将布料剪开,待看到腰下时,他皱起眉头低呼了声。
李幼白攥紧笔,仵作缓了会儿开口:“尸体□□被除”
平南伯夫妇来过大理寺,去停尸房看了眼儿子后,便相继昏死过去。
不怪他们,实在是陈越的死状过于可怜,也不知杀他的人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将人折磨成此形状才一点点勒断脖颈。
晌午,李幼白正在与同僚用膳,忽听外头传来高呼。
“世子爷回来了。”
“卢大人回来了!”
手中的箸筷啪嗒掉在桌上,李幼白的心一下提起来。
卢辰钊与刘识回禀完一应要务,便迫不及待赶回大理寺,甲胄都未来得及更换,他与上峰说了几句话,被人拥着走到堂中,目光下意识寻找,却没看到他想看的人。
好容易才摆脱人群,他装着若无其事去往书房,一间间推开,但都没有李幼白的身影。
他很疑惑,但又听新来的那个评事说,停尸房停着平南伯世子的尸体,便跟着过去查验,甫一进门,便看见他朝思夜想的人,就站在尸体旁边,与仵作誊抄详细案录。
心里的潮水瞬间涌荡起来,他把脚步放轻,唇染上笑意。
李幼白并未注意到他的靠近,只按照仵作的说法一字不落地记录,毕竟曾一起上过课,陈越虽非好人,但李幼白不曾想过有一日会面对他的尸体,他死的太惨,看一眼便觉得浑身打颤。
仵作净手后离开,李幼白也写的差不多,将案录合上,不经意扫了眼,倏地僵住。
那人便站在门口,像一道明朗的光,将整个屋子都照的明亮起来。
他笑,眉眼间的喜悦藏不住:“李幼白,我回来了!”
卢辰钊伸开手,朝她眨了眨眼:“怎么,高兴坏了,话都不会说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往后看了眼,见没有人,便三两步走到她跟前,用低沉温柔的声音说道:“抱抱。”
第82章
银灰色甲胄泛着淡光, 上面有刀剑打斗的痕迹,他比两人分开前黑了许多,面庞有种阳刚之气, 伸开的双臂像是停泊船只的码头,他微微挑了下手掌,洁白的牙齿露出来。
“抱抱。”
李幼白眼眶有些热,但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卢辰钊似等不及了, 上前一步快要靠近她时,她忽然避开他的触碰。
卢辰钊愣住, 手悬在半空。
李幼白淡淡开口:“卢大人。”
卢辰钊顿在原地, 少顷温声问道:“你叫我什么?”
李幼白:“卢大人,我还有事,需得先走了。”
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卢辰钊忘了动作, 待反应过来她已经走到门口, 他追上去, 不由分说攥住李幼白的手腕, 将人拉到自己面前。他不解,漆黑的眼眸满是焦急, 困惑, 他想看清李幼白回避的眼神, 但她始终回避自己的注视。
“李幼白, 你怎么了, 谁惹你了?”
“你先松手。”
“我不。”他倔强地握紧了两分, “我若做错了,你告诉我, 不要这么憋着忍着。李幼白,我千里迢迢从淮西回来,一路上舟车劳顿,风尘仆仆,我连衣裳都没换,只想早点见到你,抱抱你。
我很累,但一想到你就精神抖擞。你看我这里,还有这里,都是伤,你看都不看,当时他们的剑险些刺中我喉咙,我”他忽然发现什么,停住唠叨,伸手覆在李幼白颈间,目光变得凝重。
“谁伤的你?”剑伤,虽已经结痂,但她皮肤白所以疤痕很是明显。
李幼白下意识捂住伤口,往后退开些距离:“不小心割到的。”
“你不小心拿着刀往脖子上划?”显然是鬼话,卢辰钊有些虚,摸不清李幼白究竟怎么了,想靠近,但她仿若避之若浼,他张了张嘴,语气难得地柔和。
“你过来,就抱一下。”
李幼白咬着舌尖,摇头:“我走了。”
卢辰钊从胸口掏出一枚莲花簪,小心翼翼送到她面前:“我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你戴上一定好看。”
李幼白低头,没有接。
卢辰钊:“我哪里做错了,李幼白?”
“没有,恭喜你平安归来。”李幼白控制着情绪,轻笑着抬起眼睫,“我真的有事,下回再说。”
她走的很快,就像躲避洪水猛兽。
卢辰钊捏着那枚莲花簪,刚走出廊下,新来的评事便跟上去
啧啧:“闵大人又来了。”
“谁?”
“闵裕文闵大人啊,就是小李大人的未婚夫婿,最近隔三差五来大理寺,两人一待便是半日,好生羡慕。”
卢辰钊不爱听,便要去后院牵马回家,谁知那评事是个话多的,见他不好奇,反而更加有倾诉欲望,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小李大人和闵大人婚期定下来了,转过年来三月三,礼部查的好日子,如今闵尚书家中正在准备明年娶亲的事,闵大人也越发接地气了。”
卢辰钊这才明白过来,为何李幼白对自己如此冷淡。
宫里的内监来到,说是陛下召见,卢辰钊便又骑上马径直去了宫里。
姜皇后坐在刘长湛身边,气色比前些日子好很多,腮上也有了肉,只那眼睛死气沉沉地盯着殿中人。
李幼白得知卢辰钊进宫时,自己正和闵裕文在贵妃的仙居殿,刘识也在,闻言感叹。
“卢辰钊果真是将才,在淮西那么短的时间笼络旧贵族,结交新势力,他奉给我的名录好些是难缠的角色,如今却都肯乖乖俯首。”
闵裕文看了眼李幼白,附身道:“殿下能得卢世子相助,的确是如虎添翼。”
刘识笑:“你们二人助我,那才是如虎添翼。”
不多时,梅梧和梅香进来奉茶,乌青的天雪越下越大,此时地上屋顶白茫茫一片,她们添了炭火,将换好的暖手炉递到李幼白膝上,贵妃知她今日月事,特意命人准备好的。
李幼白心不在焉,忽然听到“卢辰钊”的名字,她抬头。
梅香叹:“方才勤政殿的小喜过来送东西,说是卢大人闯祸了。”
崔慕珠看向李幼白,她捧着手炉,眼中尽是担心,便问了句:“为何事闯的祸?”
梅香:“说是陛下和皇后赐婚,他又拒了,陛下发怒,叫他拿出拒婚的态度,他提剑砍了自己的手。”
“什么?!”
李幼白倏地站起来,手炉咣当掉落,砸在她脚背,她恍若不知,走到梅香面前:“你有没有听错?小喜有没有看错。”
梅香躬身,“奴婢没听错,但兴许小喜看错了。”
李幼白福了一礼,便径直往外走去。
崔慕珠使了个眼色,刘识和闵裕文跟上去,他们两人步幅大,却被李幼白甩在身后,她跑起来,绯色氅衣飘开,雪白的天地间,她就像一抹孤注一掷的影子,朝着尽头疯狂奔跑。
卢辰钊从勤政殿出来,每走一步,地上都有血迹,他看到扑来的人,小脸煞白,眼神空洞,直直盯着他的脸,然后飞快地瞥到他双臂上,在看到血的刹那,她的眼眶红了。
她踉跄着走到他面前,低头摸他的手臂,摸到手腕处,又抬起头来看着他,似要听他亲口确认,他没事,她的手在发抖,一根根摸下去,直到摸到那斩断的位置,她仓皇地拉起来,用力睁了睁眼睛,血不断往外流淌,她有一瞬的晕眩。
“小指呢,在哪?”
“卢开霁,你的小指头呢!”
顾乐成咳了声,近前低声道:“小李大人,卢世子是在那里切断手指明志的。”
他指了指粗壮的银杏树,李幼白果然看到一滩血迹。
她放开卢辰钊的手,便要跑过去,卢辰钊拽住她,冷言冷语:“不用捡,是我甘心切断的。”
陛下要他给出态度,他给了,宁可断指也不娶五公主。
原就准备的封赏诏书也就没有宣读,要赏赐的宅院物件原封不动,他切了手指,看到陛下目光凛凛的凝视,看到姜皇后憎恨恼怒的脸,他心如止水。
对于他和李幼白的感情,他无愧。
李幼白掰开他的手指,咬牙跑了过去。
那摊血被雪花一层层覆盖,她走的很小心,临近了便跪在地上摸索着寻找,怕不小心踩到断指,每一寸雪块都慢慢摸索,直到摸到那截小指,她的泪一下涌了出来。
李幼白掏出干净的巾帕,将断指裹起来,又迅速起身,此时刘识和闵裕文已经赶到,站在廊下目睹了方才一幕。
“明旭,你“
刘识欲言又止,最后重重怕他肩膀,叹了声走过去。
卢辰钊拱手作礼,沉声唤“太子殿下”,刘识看到他滴血的手,幸好不是梅香所说,幸好只是一根手指,他左手还在,便也不妨事。
“你不喜欢五公主,也不用如此决心,上回父皇打你板子,这次横竖再打一顿便是。你啊,心志过于刚直。”
“微臣秉性如此。”
“挺好。”刘识看着李幼白绷紧的脸,不由蹙眉。
“卢开霁,回家。”
她拉起卢辰钊的右手,在两人的注视中往宫门口走去,另一只手的掌心,托着他斩断的手指。庞弼还在京中,待会儿让出了宫门让莲池去找人,她需得赶紧将手指冰藏起来,她知道庞弼医术高超,只要时间够快,断指可再续接。
卢辰钊被她拉着,回头瞥了眼树下的男人,雪青色身影逐渐变得模糊。
莲池骑卢辰钊的马去寻庞弼,李幼白将卢辰钊摁在车内,吩咐车夫赶快些,随即进去将炭盆熄灭,绢帕内的雪水融化,手指不若方才那般冷凉,她又将手伸出车帘,冷风一吹,她打了个寒颤,一声不吭地闭上眼睛。
卢辰钊望着她的神色,亦是不言不语。
庞弼来的很快,看了眼断指,立刻吩咐莲池准备工具,先是给卢辰钊清洗了伤口,接着去给断指消毒,检查。
屋内暂时静谧下来。
李幼白眼圈通红,却忍着不流泪,就那么直直盯着他的脸。
卢辰钊转头朝里,赌气一般。
“你今日太过冲动,一点都不冷静。”
“只是赐婚,且是五公主和你的婚事,对你和镇国公府而言,婚事有利无弊,你不是一直想让国公府在你手底下光耀起来吗?”
“不就是娶一个公主吗,至于让你自断手指拒绝?”
卢辰钊歪过头来,眼神冷冷:“至于。”
李幼白气的咬唇,转过身走到楹窗前,她在哭,卢辰钊自然看的真切,那肩膀隐忍着颤抖,但她掉泪的样子他一眼就能看明白。
“别哭了,我看着心烦。”他见不得李幼白哭。
李幼白偏不答应,既被发现,便索性转过头来冲着他哭,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一颗颗就像滚烫的铁水,滴在卢辰钊心口。
他叹了声:“你可以食言,我却不能。”
“你心肠硬,对我的喜欢本就没有多少,我若是再动摇半分,你定会毫不犹豫抛弃我。我不能给你机会,不能叫你心安理得地离开。李幼白,我不答应。”
他知道圣意难为,但还是固执地望向她,他其实只想听李幼白的回答,旁人说什么都不算数,他只要她的回答。
听到推门声,李幼白擦掉泪,看向庞弼。
庞弼嗅到空气里的不对劲儿,瞟了眼两人,举着双手嘶了声,煞有其事道:“怎么,新欢旧爱,不知道该选谁了?”
卢辰钊睁着双眼瞪他。
庞弼不以为意,走过去打量他的断指处,皱起眉来。
李幼白见状,心跟着揪起来,紧张道:“能接上吧,您是太医,是”
“前太医,现在不是。”
李幼白的脸唰的惨白:“所以您的意思是?”
庞弼从平底托盘中拿起刀来,薄薄的刀刃堪比蝉翼,刀片抵在伤处,血立时流出来,接着便从内往外削掉碎肉,卢辰钊的青筋暴鼓,却忍着一声不吭。
“这手长得倒是修长俊俏,可惜了。”
卢辰钊咬牙哼了声:“你不
必吓她,就算接不上也无妨,我照旧能做之前所有的事。”
切之前他权衡过,他不是一意孤行,不是头脑发热,他不娶五公主,自然要同陛下有所交代。小指虽是五指之一,但作用最小,切下来不妨碍他行动。
李幼白的脸色实在难看,他不愿叫她担心,装着毫不在乎的模样,安慰:“我自己都不当回事,你怕什么。”
李幼白吸了吸鼻子:“你不要再说话,别动。”
庞弼笑:“听见了没,人家嫌你话多。”
“庞老太医!”
“作甚?”庞弼说话间,又处理掉一小片碎肉。
卢辰钊另一只手掐着大腿,挤出个笑来:“你看,一点都不疼。”
庞弼:“别装了,省的待会儿还得帮你看腿伤。”
第83章
上回拒婚是当着文武百官, 此番虽断指,却只在陛下和姜皇后眼皮子底下,事情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
刘长湛看着银杏树下那摊血,拂袖离开。
姜皇后回去宫中,寝殿内帘帷都落下来,饶是青天白日也昏暗无光,床上躺着一人, 自打喝下落胎药后,便顺利滑出死胎, 孩子太小, 也不成型,只是流了许多血,看起来很是吓人。
刘冷润虚弱地躺着,歪头看向帘外走来的姜皇后, 眼泪汪汪唤道:“母后, 疼。”
姜觅云的心一下软了, 若能代替, 她宁愿受罪的是自己,心力憔悴, 恨不能抛下一切撒手西去。但她疼爱这个女儿, 刘冷润是自己年岁大时生下来的, 因上头已经有两个儿子, 故而她对刘冷润很是宠爱, 自小到大, 她想要什么几乎都会得到。
但是这一次,她恐怕做不了主了。
她看到卢辰钊走到殿外, 拿起剑眼睛都不眨的斩断自己小指,便知道此事不会再有转机。哪怕陛下惦念姜家恩情,也不会为着曾经的恩情牺牲既得利益。
对陛下,对刘识,对朝堂,镇国公府的作用要远远高于姜家。
姜家人,早就在陛下登基时利用完了,后来崔慕珠受宠,崔家更是能与姜家分庭抗礼,那时他们便该猜到,陛下想舍弃姜家,舍弃她和太子还有昌王了。
陛下不爱她,哪怕她为他生了三个孩子,他还是不爱她。所以能眼睁睁看着刘瑞君给他们用毒,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处理朝政。
姜觅云心太累了,坐在床沿拉起刘冷润的手,细细摩挲。
刘冷润翻了个身,眼泪打湿发丝:“母后,我会死吗?”
她落红不止,起不来身,便只能躺在床上一日日的熬,腿间能感觉到血流出去的消逝感,令她害怕。
姜觅云拂去她的泪珠,柔声安慰:“有母后在,你不会死。”
刘冷润嗯了声,问:“父皇给我和卢世子赐婚了吗,他可接受了?”
姜觅云脸色骤变,刘冷润心一下凉了:“他还是不肯答应?母后不是说他一定会点头吗,父皇他对姜家姜家帮过父皇,他是皇帝,是最尊贵的人,谁敢忤逆他?父皇是不是不肯帮我,他没有用全力,所以卢世子也不会畏惧。
母后,我该怎么办?”
她不是没决出姜觅云身体的虚乏,虽明面上还撑得住,但每日她要喝好些汤药,刘冷润看见了,姜觅云跟两个哥哥一样,都开始吐血了。
她怕母后死了,自己便再无倚仗,到时婚事便彻底无望了。
刘冷润知道自己自私,但这不是一朝一日养出来的,而是习惯了索取,便只想索取,时至今日她都没有担心姜觅云身体还能否有救,她只是觉得一旦母后死了,她便彻底失了指望。
她紧紧抓着姜觅云的手:“母后,除了他,我还能嫁给谁?”
姜觅云头疼欲裂,耐着心思解释道:“母后这几日会给京中贵眷下邀帖,到时借机提你的婚事,有母后在,你无须担心。阿润,这几日你一定要乖,将身子养好,其他的才能继续盘算。”
“可是,我落胎的事,琼芳和怡芳,还有刘嬷嬷王嬷嬷,她们四个都知道,若她们往后提起,我该如何是好。”
这四人是姜皇后的心腹。
姜觅云沉默着,少顷抚摸她的眉眼笑道:“放心,母后自有安排。“
她所剩日子不多,到时便将心腹都带走就是了。
走出内殿,姜觅云招手,王嬷嬷走上前来:“娘娘有何吩咐。”
“大理寺那边,可有动静?”
“说是什么都没查出来,换了两个仵作,一波波的人去打捞地找过,但还是没线索。”王嬷嬷沉声道,“事情处理的很干净,又是被水泡过,不会有问题的。”
姜觅云嗯了声,问:“抛尸的人呢?”
王嬷嬷一怔,回:“那人嘴很严,不会出卖娘娘的。”
姜觅云笑:“王嬷嬷,没有绝对和万无一失,只有死人的嘴才最严实。你回头让你家男人将此人悄无声息处理了,别留痕迹。”
“娘娘,可他”
“事成之后,我会给你良田百亩,也会引荐你儿子到我姜家地盘做个小官。”
“是,奴婢谢过娘娘。”
王嬷嬷一脸沉重,走出大殿后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她浑身发抖,甚至在方才对着自小看到大的皇后,生出了恐惧之心。
庞弼的医术很好,短短两个时辰便将断指接好。
李幼白俯下身去,按照庞弼的要求将木板固定在卢辰钊手掌下,他的手指的确修长,尤其是悉数伸直时覆盖过木板的时候。
庞弼扫了眼,边收拾药箱边教导:“缠裹几圈就行,主要是在愈合前不能蜷曲。”
“能跟以前一样吗?”李幼白声音打颤。
庞弼笑:“能不能接上还未可说,你倒好,敢问这么荒唐的问题。断指即便接好,也只是接上去了,哪里能跟从前一样,便当个好看的玩意儿瞧着便是。”
李幼白眨了下眼,泪珠扑簌簌滚落。
卢辰钊心像是被攥起来,他咽了咽喉咙,顾不得疼痛露出一抹笑:“素日里我们也鲜少用到小指,不妨事的。”
李幼白还是哭,低头缠裹着纱布,泪珠全打在自己衣袖上。
“李幼白,你跟闵裕文,真的确定婚期了吗?”
李幼白没吱声,倒是庞弼,瞬间来了兴致,拖出个圆凳挨着李幼白坐下。
“明年三月三,前些日子去拜访闵尚书,他同我提了一嘴,道如今为着两人婚事紧锣密鼓的准备,唯恐哪里不周全,慢待了小娘子。我瞧着,他却是比自己成婚那会儿还要上心,连府邸也准备重新修缮。
也难怪你不知道,你方从淮西回来,不过横竖是会知道的,闵尚书正准备写请柬呢,想必会给你送上一封。”
他双肘压在膝上,笑嘻嘻说道。
卢辰钊的脸登时耷拉下来,闭上眼不想看他。
偏庞弼来劲儿:“对了,你跟姜皇后家的五公主不是也在议亲,怎么没听到消息,不然你们婚期赶在一起好了,省的我还得反复坐两场席面。”
他是不知卢辰钊断指为何,打趣着回头看向李幼白,“李小娘子,你觉得如何?”
李幼白:
卢辰钊磨着后槽牙,似笑非笑地看着庞弼,挤出几个字来:“庞老太医此番出来许久,怎的还不归家。”
庞弼是有名的爱妻,听妻子话。
闻言果真收起笑容,一本正经道:“我家夫人说了,这回可待到年关时候,不必着急。”
“庞夫人大度。”
“自然大度。”
“庞老太医,那之后他的小指该怎么料理,平时需要注意什么?”李幼白打断他们的阴阳怪气。
庞弼叠起腿来,摸着胡须道:“不用搭理,只别进水,等过一月我拆开检查,长得上便是长上了,若还是两截,那便接不住了。”
“那您是不是要住在这里,万一随时有需要,您也能及时处置?”李幼白拉住他袖子,巴巴看着。
庞弼咦了声,扭头看卢辰钊,嫌弃道:“我又不是他家仆,可管不着他吃喝拉撒,你叫他贴身婢女伺候就行,总之这几日需得看护好,不能触碰小指。”
“那他”
“他自己都不怕,你怕什么?”庞弼笑,“李小娘子,你跟他是何关系,你自己清楚吗?既然要嫁给别人,便不该对他如何体贴。男人啊,就爱犯贱,稍微看到点苗头便扒着不肯放手,你瞧瞧,只这一会儿光景,他偷偷看你几回了?”
卢辰钊的脸憋得通红,闷声道:“为老不尊。”
庞弼哼唧:“他是别有居心,你可得注意些。”
李幼白咬了咬唇:“我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你可不知道男人的坏,那些坏心思啊都藏在心里,你别觉得他长得俊俏,出身
矜贵,便是什么正经好东西,扒开皮子看里头,都一样。
他要是打你的主意,你能跑的了?啧啧,你看,他又看你了。”
说罢,投给卢辰钊一记若有所思的眼神,背着药箱离开。
李幼白没说话,屋内空气仿佛热起来。
卢辰钊躺不住,后脊全是汗,便摇起来,李幼白见状,忙道:“你别动,躺好了。”
话音刚落,卢辰钊便乖乖躺回去。
两人脑子里全是庞弼离开前说的那番话,一个装作不在意,一个满心想解释。
“我”
“他”
两人对视一下,便都不说话。
卢辰钊捻着右手,目光时不时扫向李幼白,她哭的鼻尖发红,眼眶水润润的,但更好看了,就像一朵雨后的花瓣,柔柔软软。
“李幼白,庞弼说的对,我就是有坏心思。”
李幼白哦了声。
卢辰钊不满意:“你哦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知道的意思。”
卢辰钊一腔热血被泼的冰冷,坐起来跟她面对面看着:“你说过要等我的,在那之前你不该答应闵裕文,不该答应嫁给他。”
李幼白没吭声。
卢辰钊从下往上看她的脸,她抬了下眼睫,避开。
“他逼你了?”
“没有,我心甘情愿的。”李幼白站起来,瞥了眼他的左手,“你好好养伤,别再赌气,我走了。”
便要去喊莲池,卢辰钊跳下床,赤着脚堵到她面前。
“你喜欢他吗?”
李幼白点头:“喜欢。”
卢辰钊气的一滞:“你喜欢我吗?”
李幼白没动。
卢辰钊:“你说过你喜欢我的,你忘了?跟对他不一样的喜欢,是男女之间的喜欢,你亲口说的,你喜欢我怎么能嫁给别人,李幼白,你清醒点!”
李幼白嗯了声,淡淡道:“我很清醒。”
卢辰钊:你清醒个屁!
他自然不敢骂出来。
他发现自己如今变得很是胆小,畏首畏尾,尤其是当着她的面,就像一条狗,需得看主子的脸色行事。当然,他不以为耻,反而很高兴,他会为她的欢喜而更加欢喜,为她伤心而倍加伤心,他所有的情绪,似乎都被她掌控了。
卑微可怜,就像庞弼说的,犯贱。
“你喜欢他还是喜欢我。”他沮丧地想要问出结果。
李幼白叹了声:“事到如今,纠结这些做什么,没意义。”
“有意义,你必须回答我。”
李幼白目光沉静下来,少顷面朝他一字一句道:“往后我只喜欢他。”
卢辰钊心口像是灌了苦水,呛得他喘不过气,他望着她,不肯接受这个回答。
“可以了吗?”李幼白冷静地问他,“卢开霁,请你不要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来报复任何人,那不会换来同情,只会让人瞧不起。”
她怕他不好好养伤,不得不撂下这句狠话。
卢辰钊冷笑出声。
“放心,丢弃尊严这种蠢事,我再不会做了。”
李幼白顿了顿,见他神色渐渐恢复平静,便提步往门口走去,刚要跨出门槛,便听到“叮铃”一声响动,一支莲花簪摔到她脚边。
第84章
大理寺中, 他兴冲冲从胸口取出的簪子,如今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颇有些可怜兮兮。
“原是给你买的东西, 而今看来,却是没用了。”
李幼白想了想,弯下腰捡起来,然后将簪子放在门口的架子上,淡声说道:“你可以送给旁人。”
卢辰钊冷笑:“我可以另买。”
李幼白身形一滞, 卢辰钊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满足,就像胡搅蛮缠终于得到回应, 他往前挪了半步, 屏住呼吸等着。
但她终究没有回头,提起裙摆消失在雪色当中。
人一走,卢辰钊宛若被抽走力气,晃了几晃, 扶着博古架才没有倒下。他看着架子上那枚莲花簪, 就像跟自己一样被抛弃了, 惨淡地躺在那儿。
当时他看到这枚簪子, 便立刻想到了李幼白。这簪子低调内敛,与她的气质很是相配, 这一路他揣在胸口, 只要想到为她簪发的场景, 便觉得心驰荡漾, 再怎么累也不觉得, 就像不管多晚回家都有人等待, 他的心早有归途。
他早就把李幼白当成他的归途。
卢辰钊抓着簪子,举到半空想再度扔出去, 但手指攥的很紧,怎么都抛不开。
他恨李幼白的清醒理智,但又无比矛盾的喜欢这种克制从容,以至于他站在门口,心内翻腾倒海,还是不断地为她开脱,为她找借口。
他不是蠢材,自然能感知李幼白对他的心意,或许是他自负,不管怎样,他坚信李幼白对他有情。既然有情,却在淮西之行后骤然改变态度,那么当中定然发生了什么。
卢辰钊躺回床上,将簪子重新塞到胸口。
他可以不怪李幼白的选择,但他无法原谅她不坦白的态度,他是她可以信任的倚仗,他自己这般以为,但李幼白仿佛从未彻底依赖过。
李幼白可真是冷清冷意。
他闭眼,闻到一股饭菜香味。
莲池端着膳食进门,自行布置好后走到床前,“世子爷,起来用饭吧。”
他扫了一圈,没看到李幼白,便提醒:“李娘子呢?”
卢辰钊睁开眼,冷冷睨着他,莲池打了个冷颤,心道纳闷,又不疾不徐问:“您刚回来,难不成又跟李娘子吵架了?”
“出去。”
“世子爷,李娘子她多好的脾气,你”
“莲池,她要嫁人了。”
“啊?”莲池张大嘴巴,显然没反应过来,“嫁给谁?”
他是知道李幼白跟闵裕文有婚约的,但之前世子爷也说过,那婚约不作数,世子爷说的那般笃定,他便也当真了。
卢辰钊望着帐顶,眼神里蓄着沉重阴郁。
莲池退出门来,隔了会儿又进去,饭菜都凉了,他也没动一口。
下了会儿雪,难得停了少顷。
半青跟白毫蹲在廊下,将新买的炭分出来,一筐筐的装好。半青想动手抱起来,白毫拍她手背,两人说了些什么,随后分完所有炭后,白毫将袖子挽起,背着箩筐往小厨房旁的耳房走去。
半青帮他使劲儿,托着筐地笑盈盈打趣,白毫倒也不恼,微微笑着扭头看她。
其实半青力气很大,单手就能提起一筐,但白毫不叫她动手。
莲池站在门外看了许久,还是半青发现的他。
他讪讪走进去,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开口。
半青脸上有灰,但笑的很灿烂,洁白的牙齿明亮的眼睛,原就没有心机的一张脸此刻盈盈望向自己,莲池捏着手,转头看到白毫从耳房出来,两人客气的笑笑,白毫去往廊下继续背筐。
“你怎么站着不进来,倒像个陌生人。”半青跟莲池熟了,说话像是姐妹。
莲池心细,好几回过来都送她吃的,京里的好铺子他都熟,买的各色果子从来都是可口美味的。
“我看你跟白毫在那说话,便不好打扰。”
“你真是见外。”半青嘿嘿一笑,问:“你来有事吗?”
“李娘子可在家?”
“在,刚回来。”半青抬手往屋里指了指,小声道,“这几日姑娘都忙,今儿回来便扑到案录里,抄写整理案件,每每都忙到深夜。”
莲池哦了声,问:“能不能让李娘子跟我走一趟,我们世子爷不肯用饭,他”
半青闻言,立刻摇头:“莲池小哥,你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姑娘和闵大人订了婚期,是真的定了。明年三月三,到时还要给你和你家世子爷送邀帖的。
这种要求往后你也不要再提了,别说是姑娘,便是我也能做得了主,姑娘不能去。你们世子爷闹脾气,总不能跟个孩子一样等着别人去哄吧,再说,就算要哄,也不该是我们姑娘过去哄。
他总得明白现实,姑娘不是以前的姑娘了。”
这番话说的直接坦荡,莲池垂头丧气却也没立刻离开。
半青拍他肩膀,安慰:“你回去劝劝他,早日想开,早日解脱。”
白毫背完炭筐,走过来冲着莲池笑道:“莲池小哥有礼了,我不在京城多亏你照顾半青,她总跟我说你帮了不少忙。”
说罢,认认真真作揖。
莲池脸色有些不自然,跟着回礼道:“不用客气,我们我们是朋友,是该互相帮忙的。“
半青咧嘴:“瞧吧,虽说莲池起初看着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但他心肠好,也就是那张嘴不大便利,但相处久了才知道他没有坏心眼,且是个大好人。”
白毫给她擦了擦脸,莲池抬眼瞧着,越发觉得不自在。
“那我先走了。”
“等等。”半青喊他,转身跑去屋里拿出一包牛油纸包着的点心,“是栗子糕,还热乎着呢,你吃吧。”
扭头冲白毫道:“莲池小哥也给我买过,不过不是一家的,但都好吃。”
莲池接过栗子糕,告辞离开。
卢辰钊听到脚步声,不知怎的心就提了起来,存了期待,便紧张忐忑,直到莲池绕过屋门,径直去了厨房,他才知道李幼白根本就没来。
他越发觉得自己像条狗了,流浪狗。
他睁开眼,怏怏躺在床上,数月来的疲惫在此刻达到了巅峰,他很快迷糊过去,再醒来时,宫中传召,过来宣旨的太监满面笑容,道是要提前恭贺卢世子。
卢辰钊换了衣裳,先去拜见了刘长湛,继而又去见了太子。
他看了眼诏书,将其仔细收好。
刘识道:“父皇对你指望很大,看这意思是有让你接替罗云的打算。”
卢辰钊拱手一抱,道:“多谢陛下和殿下提携。”
刘识笑了笑,看到他绑缚的小指,感叹:“自断手指的事,往后别做了,叫人听了觉得可惜。”
终究是拒婚,且还是为了个女人拒婚。
刘识颇为好奇,想起那日那一幕,忽然压低嗓音问:“你惦记的女娘,不会是李幼白吧?”
“殿下想多了,微臣与她不过是同窗之宜,没有半分杂念。”
刘识不以为然,却没再追问,毕竟当日闵裕文看着两人相携离开时,那眼神是失望嫉妒的。
他很少在闵裕文身上看到那种表情,在他记忆中,闵裕文该是从容淡然的,不管面对何种局面,他总是温和儒雅,就像超凡脱俗的谪仙,断不该是坠入凡尘的俗子。
但这是他们之间的私事,刘识没有兴趣过问。
“你大哥二哥还有四弟也都得到相应提拔,你们卢家儿郎,都是好样的。”
也正是因为淮西一战,齐州传来消息,道各房女娘议亲也跟着水涨船高,门槛都快被媒婆踩烂了。
卢诗宁昨日还说,母亲有意为她议亲,初步是与京里一位世家郎君见面,这两日便都在府中盘算。
卢辰钊与刘识分开后,走了小路往宫门方向去,只是下雪天,外面打扫的宫婢太监多,隔几段便遇到三五人,有时候堆在一块儿说话,他也不在意,但当他来到一处宫殿外围时,却听到有人在说李幼白。
“不是有婚约吗,怎还这般迫不及待?”
“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自然忍不住,人之常情吗。”
“小李大人看起来一板正经的,还有闵大人,他怎么会他那么好的人,也难怪了,我要是小李大人,我就算不要脸也会去扑他,谁叫他生的那么好看。”
“啧啧,他俩算是郎才女貌了,能在一块儿也是上天造化。”
“我听那日伺候的宫女说,进门时两人都躺在床上,闵大人还给小李大人遮挡呢,看得出闵大人在意。”
卢辰钊顿住脚步,后脊渐渐绷紧,那些人说着话又往另一处去了。
如此,他又去了趟署衙,故意从爱贫嘴的评事那儿打听消息,评事一五一十全说了,他知道的,他猜到的,再就是凭空编撰的,末了还若有所思。
“其实他们年底成婚也行,就是有点赶,但既然都在一块儿了,想必也不计较旁的。闵家是真的把小李大人放在心上,如今准备的架势大有尚公主的程度。”
卢辰钊越听脸色越阴沉,后又去了趟宫里,寻来几个相熟的太监问了几句,在事发前宫里发生的大事他也悉数捋清,脑中慢慢将所有事件联合到一起,整理前因后果。
但理不清,他想见李幼白。
于是他骑马往她住处赶,但叩开门,半青却说她去了闵家。
如此,卢辰钊又溜达到闵家,隐在树后只等的大门吱呀一声,闵裕文亲自将李幼白送上马车,他才悄悄跟了过去。
李幼白被他吓了一跳,但顾及他左手伤,便在他进来时没有挣扎,只是往旁边挪开,眼睛一直盯着他的手。
“找我有事?”
“有。”
他坐在对面,短短几日面颊似乎瘦了些,眼神却一如既往的刚毅。
李幼白问:“何事?”
“你答应嫁给闵裕文,究竟是为什么?”
李幼白表情一僵,下意识便扭头,卢辰钊见状,压低嗓音道:“是因为你们你们两个睡在一起了吗。”
李幼白脸红了瞬,少顷点头,问他:“你知道了。”
卢辰钊:“是被人设计还是别的什么?怎么会在拾翠殿。”
“你不要再问了,我不想说。”
见她回避,卢辰钊沉默了瞬,只以为她是羞于提及荒唐,便稍微倾身上前,语气变得深沉郑重:“李幼白,我不在乎这些。”
李幼白讶异地看着他,他没有退缩,“如果你是因为此事答应闵裕文,那么我告诉你,我不在乎你有没有同他在一起。
虽然我希望你的所有美好都属于我,但如若事情已经发生,我接受。”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李幼白问。
“我知道。”
“就算我跟闵大人在一起过,你也不在乎?”
“李幼白,我不是一点都不在乎,我嫉妒,嫉妒的心都要滴血,但有什么办法。比起清白,我更害怕你不在我身边,我不敢想,不愿想。所以我不在乎,是真的不想为着此事失去跟你在一起的机会。”
他伸出左手,因固定着木板而无法蜷曲:“你看,我小指断了,不是个完整的男人了,你介意吗?”
李幼白忍不住道:“胡说什么,都已经接好了,怎么就不完整了。”
卢辰钊顺势用另一只手握住她的左手,“李幼白,你别嫌弃我,可怜可怜我,好吗?”
李幼白的泪,因他这句话而流下来,她本想克制的,但在密闭的空间里,看着他如此真诚
的眼睛,听他说这般赤诚灼热的话,她怎能忍住。
泪珠沿着腮颊滚落,一颗颗掉到卢辰钊手上。
他抬起右手小心翼翼给她擦掉,像是在等她回答,那般卑微渴切。
李幼白咬着唇,喉咙酸涩。
“你别这样,不该这样。”
他是国公府世子爷,怎能为着此事卑躬屈膝。
“我们都不完整,所以谁都别放开谁,李幼白,你点头,快点头。”
他从对面座上滑下,屈膝从下往上看着她的脸,发红的眼眶像一枉清泉,止不住的泪珠往下砸落,他的手擦不及,便有些忙乱,末了试探着抵过去唇,亲了亲那泪珠,见她没有反抗,便愈发不可收拾。
思念,渴望,热烈,犹如一盆烈火将他燃烧。
他直起腰板,单手箍住她的后脑,唇从腮颊挪到眼睫,最后停在她的唇畔,轻轻浅浅地啄了啄,嗓音变得暗哑:“李幼白,你别不要我啊。”
唇落下,咬住她的,细密如春雨,浇灌着李幼白,也将他的燥热渐渐熄灭。
又落雪了,打在车顶噼啪作响。
车内温度升腾,交缠的呼吸像是灼烧的炭盆,他们抵着彼此的额,轻轻调整喘息。
“卢开霁,你糊涂。”
“我比你精明。”
他又吻她唇角,此刻心驰荡漾,不复来时的沉重。
“当真不在乎?”
“你不信我?”他举起左手小指,“若我有朝一日背弃诺言,我会自断左手。”
“你有病。”李幼白拉下他的手,看他小指没有碰到,这才放心。
“不管遇到任何事,都不能做伤害自己的行为,这是最愚蠢和最无用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卢辰钊笑:“我知道,但彼时在殿中,这根小指必须得断。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要保证国公府的安全。你也说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也只要你活着,不管你是不是完璧,我都要你,只要你。”
他抱住她,紧紧地箍在怀中。
“你松开,我有话要说。”李幼白拍他后背,他恋恋不舍地松开。
车夫停了车,两人跳下车辕,沿着住处往后走。
“你今日受封了指挥使?”
“嗯。”
“高兴吗?”
“不如跟你在一起高兴。”他又要抱她,被李幼白躲开,便只好跟上去。
“陛下知道你我的事。”
李幼白站定,背靠着墙壁开口,“他应当派人监视着你我,知道我们两人有情。”
话音刚落,所有理不清的头绪瞬间条理起来,卢辰钊几乎立刻反应过来,“你是为了我的前程,为了我能顺利受封,所以才接受闵裕文的。”
“也不全是。”李幼白笑,“我不喜欢对方为着我去放弃什么,也不愿被放弃,我知道你可能会在两者之间犹豫,与其等待,我更喜欢做主动选择的那个。
卢开霁,你仔细想想,你会为了我放下一个世子该有的担当吗?左手是我,右手是你卢家一族荣耀,你舍得吗?”
卢辰钊没有说话。
李幼白两手叠在腰间,继续说道:“他能留我性命,便已经是做出让步了。在他眼里,如若你我在一起,必将成为天大祸患,他不可能容忍这种风险存在,也就意味着,他或者杀我,或者毁你前程。
不管是哪个,都不是我们希望的。”
许久,卢辰钊抬头,对上她清淡的眼神,“李幼白,你太冷静了。”
“事关生死,冷静点还是好的。”李幼白故意做出轻松的笑,又顺势拍拍他的左臂,往前直起身来走着,扭头道:“我回家了,你也赶紧回吧。”
她快要走到门口,卢辰钊追过来。
“还有事?”
“若新帝登基呢?”
李幼白慢慢睁大眼睛:“你是何意思?”
“镇国公府忠诚,却也要服侍明君。若他用强权逼人,那我又何必战战兢兢,谨小慎微。”
“你想做什么?”
“扶明君上位。”卢辰钊握着她的双肩,一字一句索要承诺:“你等我,我不要很久的时间,只求你再有点耐心。李幼白,我不许你嫁给闵裕文。”
陈越的尸体在大理寺存放了一个多月,虽说冬日天冷,但也不能一直这么放着,此刻的验尸房,有点难闻的味道。
李幼白看见平南伯夫妇来过,找了个山人做法,又撒了不少纸钱经书,咬牙切齿要凶手杀人偿命。转头去找崔钧,崔钧却是借口不见,他们没法子,缠着李幼白问东问西,哭爹骂娘地好一阵子,才被扶着离开。
李幼白理解他们的心情,但此事没头没尾,实在难查。
但几日后的一件小案,却让此事有了转机。起因是甜水巷偷鸡摸狗的一群乞丐,偷了一个老妪的东西,原以为不值钱,谁知从她包袱里丁零当啷掉出来一堆金银珠宝,正巧被巡视的官兵看到。
那些乞丐本是为了糊口,以为撑死几贯钱的买卖,没成想忍了这么大个麻烦。
更离奇的在后头,那老妪拿了钱,便也不肯追究,匆匆忙忙跑走。
官兵来大理寺说起时,皆是夸张震惊,尤其在描述那老妪的包袱,有一人说的很是具体,连老妪的长相都能分毫不差地说出来。
这么一说不打紧,李幼白脑中登时冒出个人影,因为那人长相实在有特点,故而李幼白一下想起来。
姜皇后身边的老嬷嬷,那人鼻梁中间便有颗大黑痣,跟官兵描述的一模一样。
但她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暗暗惊讶,姜皇后身边的嬷嬷,怎么会有这么多珠宝首饰。
当天夜里,李幼白找到卢辰钊,将事情原委告知,卢辰钊亦觉得奇怪,便派出手底下的人去查那嬷嬷,这么一查,事情便明朗了。
根据跟随的暗线来报,那王嬷嬷和她男人这几日准备离开京城,王嬷嬷时常将宫里的东西带出来,她男人则负责倒卖,京里的几家质库,陆续以低价收下东西,转成银子给出去。
“他们私底下说话声音小,但也能听出是跟陈越有关,仿佛陈越的死,这个嬷嬷和她男人都知道。”
卢辰钊说完,喝了一大盏茶。
李幼白叩着桌案,少顷问:“姜皇后跟陈越有什么仇,至于下狠手吗?”
卢辰钊忽然笑起来,往后一仰靠在椅背:“此事多亏你。”
李幼白不明白。
“我顺藤摸瓜,查出个隐蔽的私事。”他故意一顿,李幼白急了,拍他一把,“你快些说,别卖关子。”
“陈越跟五公主有私情,而且王嬷嬷她男人交代,五公主喝了堕胎药,产下一个死婴。”
李幼白恍然大悟:“姜皇后是想杀死陈越,使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然后五公主还能顺利嫁给你做世子夫人。”
难怪陈越死的那般惨,惹上五公主,便等于踩着姜皇后的尾巴,她岂能饶他。
如今卢辰钊不在大理寺做事,李幼白便将一应线索要过来,包括卢辰钊扣押的王嬷嬷的男人,她准备交给崔钧,让崔钧处置。
虽说与卢辰钊婚事无关了,但好歹能给他一个交代,至少在明面上,暗地里,刘长湛会觉得略有亏欠。
莲池端来宵夜,他特意煮的桂花酒酿丸子,两个莲花撇口碗,放下后便很快出门去。
李幼白喝了口,道:“莲池的手艺越发好了,比半青做的可口。”
卢辰钊瞟了眼,然后将右手垫在身下,故意将受伤的左手横到桌上,“我也有点饿。”
“还有一碗呢。”李幼白道。
卢辰钊:“我手不方便。”
李幼白坐定,将勺子挪开唇瓣,看着他别有用心的眼睛,怔了怔。
“李幼白,我饿。”
第85章
夜已深, 此时屋外静的只有风声。
烛光微微摇曳,他便那么笑盈盈望着自己,眉眼清润, 面庞如玉,搭在膝上的手特意举给李幼白看。
“我没法自己吃。”
李幼白:“但你之前都是这么吃的。”
“那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的?”李幼白觉得他无理取闹,将勺子放下,站起身来,“我来的太久, 半青该担心了。”
她要走,卢辰钊握住她的手指, 轻轻晃了晃。
李幼白回眸瞥他, 他仰头一瞬不瞬看着,眸眼里的清辉像是屋檐枝头明月,又像山涧流水,无数种情绪缓缓流淌, 在这样私密安静的空间里, 是很让人心动的表情。
“那你别乱动。”她还是心软了。
卢辰钊眼眸弯起, 闻言点头, “我听你的。”
李幼白垂下眼睫,搅了搅桂花酒酿丸子, 盛了一勺送到他唇边, 他凑近吃掉, 抬头去看李幼白的脸, 李幼白不理他, 又盛了一勺, 他又乖乖吃完。
他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酒酿丸子,吃到最后
竟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如此, 说话声也变得轻柔和煦,生怕惊扰此时的氛围,他握住她的手,将人拉到自己怀中,李幼白虚搭在他肩膀,淡声说道:“你答应的,不许乱动。”
他也只好作罢,剩下半碗喂得很快,喂完李幼白便站开些。
“我真的要走了。”
“李幼白,那你和闵裕文的事,何时才能解决?你若是不方便出面,我可以去见闵尚书,我毕竟是镇国公世子,且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有我的责任,于情于理,我都该过去。”
李幼白笑:“哪件事?”
卢辰钊起身走到她面前:“你们成婚的事。”
“我没想好,”她坦白,心里其实很乱,也着实有意回避,若不是那晚卢辰钊的主动,若不是他说出那样一番惊天动地的言论,她是不会动摇的。
不管从哪方面看,顺理成章嫁给闵裕文是最稳妥的法子。
但卢辰钊面不改色告诉自己,他不在乎,虽本朝民风开放,但清白贞洁对于高门望族来说不是小事,他又是公府世子,性情倨傲自尊,不管怎么选,他都不该再选自己了。
尽管李幼白知道自己和闵裕文根本没发生什么,可宫里好些人都觉得两人已经生米煮成熟饭,而这种事情即便如何解释,都无法彻底封住旁人的嘴。流言如虎,她若不嫁给闵裕文,日后嫁给任何人都会受到编排,这是事实,不能自欺欺人。
但他如此坚决,赤诚,就算认为李幼白和闵裕文真的在一起了,也没有改变他的决心。
说不动行,必然是假话。
她从未被如此坚定的选择过,在李幼白十几年的生活记忆里,卢辰钊给与她的惊喜和震撼,足以填补她有时受冷落的空虚。
这种情感,甚至在找到母亲后也不曾有过。
环境如此,使得她养成冷情的性子,凡事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就算难过也只给自己短暂的时间,擦干泪还要继续往前,她总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可卢辰钊让她徘徊了。
“怎么能没想好呢,眼见着便要年底,转过年来三月三,如今闵尚书尚未往外发请帖,还有时间去反悔。若等到明年开春,请帖一旦发出去,便很难有转机了。”
卢辰钊是当真着急了,握住她的左臂摇了下:“李幼白,你若不好意思去,我可以代替你去。就算闵尚书发怒,我也不惧,该承受的我来承受,这件事断然不能再拖。”
李幼白站在原地思索,她越是冷静,卢辰钊越是急躁,偏表面上不敢表露,五内窜火又生生压在喉间,松了手在屋里走来走去。
李幼白被他晃得眼晕,转过身又去想。
他绕到她面前,凑上头问:“你想好了吗?”
李幼白:“想好了。”
“想好什么了?”卢辰钊一愣,看着她依旧淡然的面庞,不由提起心来,“你想好怎么跟闵家交代了?”
李幼白嗯了声,卢辰钊拽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可以和你一起承受。”
李幼白拒绝:“你有你要做的事,我希望我们两个是势均力敌的感情,能够旗鼓相当,而不是我依附于你,只能在你的保护下去完成我该完成的事。
这件事错在我,父亲与我定下的婚约,闵尚书又在我危难时候挺身助我,闵家人对父亲,对我有大恩大义,我亦是真心觉得对不住闵家,所以你不要掺和,我自己去,至少我会心安一些。”
卢辰钊抱住她,想要将自己所有能量传递给她一样。
“李幼白,你要记住,若是觉得委屈,回头冲我发火,别一个人闷着。”
李幼白靠在他胸口,嗯了声。
“还有,我之前说过,让你等我,不是一句空话。”
李幼白抬头,他亲她发丝。
“根据之前查王嬷嬷的线索,我无意间知道了一件事,关于姜皇后的秘密。”
他附唇于她耳上,声音小的只有两人才能听到:“她时日所剩无几,却是打算在临走前带走许多她想带走的人,包括当今陛下。”
将作监受命修葺皇陵,崔泰与一众下属吩咐完要务后,进宫见了趟陛下,又因长子崔钧在,陛下便着人去请贵妃,也算是一场家宴。
崔慕珠虽坐在刘长湛身边,但到底前段日子争吵过,而刘长湛因此一直不去仙居殿,故而她低头用饭,一个眼神都不给他。
崔泰和崔钧瞧出其中关窍,便也没有插嘴,只在刘长湛发问时回话。
“崔卿,皇陵东侧的襄陵修的如何了?”
襄陵挨着帝陵,若是依照祖制应该是给皇后的,而刘长湛在修葺皇陵时特意吩咐崔泰整修襄陵,其中意味不用说便都知晓,都传姜皇后病入膏肓,太医陆续前去诊脉,虽没对外宣扬,但此事在后宫算不得秘密了。
姜皇后为五公主刘冷润看了门好亲事,对方是前朝老太傅的孙子,虽说家门式微,但好歹都是读书人,规矩本分,也好拿捏。
崔泰回道:“陛下,几场大雪后,襄陵修整难度增加,将作监调拨过去两批人手,应当能在明年春日完工。”
“好。”
刘长湛瞥了眼崔慕珠,见她神色怏怏,心里也不是滋味,遂伸出手,在桌下攥住她的,崔慕珠一愣,刘长湛又握紧了些。
“贵妃瘦了,梅香和梅梧照顾不周到吗?”
梅香和梅梧忙跪下。
崔慕珠抽出手来,“陛下说的哪里话,是我脾胃不和,怪不得她们伺候。”
“找太医看过了吗?”
“都是经年累月攒起来的小毛病,不需要看。”崔慕珠实在没空与他在这儿装腔作势,起身便要往外走,刘长湛咳了声,拉住她,“贵妃再坐会儿。”
“不”
“崔钧,大理寺那位小李大人做事如何?”
崔慕珠立时顿住,回眸对上刘长湛微笑的眼神,手指被用力握了握,她转身坐回原处。
刘长湛夹了箸鱼肉,“贵妃吃点。”
崔钧扫了眼,沉声回道:“她聪慧干练,勤勉克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是么,也不枉费朕钦点她为状元郎了。”
刘长湛拍了拍手,用巾帕擦掉指缝间的油腻,抬眼:“今日起,升她做大理寺正吧。”
崔钧怔了瞬,道:“是不是有点太快了,此乃正六品职,她虽有才却也未免太过年轻。”
“唯才是举,唯才是用,若她有能力,也不在乎她年轻与否。”刘长湛冲着崔慕珠一笑,问:“贵妃觉得呢?”
崔慕珠道:“陛下说的都对。”
崔泰和崔钧离宫时,为着此事聚在一起聊了半晌,车内的炭火噼啪烧灼,崔泰面色凝重。
“父亲,若再拖延下去,保不齐哪日便会爆发。儿实在觉得陛下难猜,他虽重用咱们,可当年妹妹的事对他而言毕竟是根刺,咱们自家人知道,妹妹不是去道观祈福,而是真真切切同旁人在一起了。故而咱们提心吊胆十几年,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今时今日不同,三郎已经踏入东宫,皇子中再没别人能与他抗衡。但儿总有种感觉,陛下近日来仿佛对妹妹很是不满,话里有话地点拨,儿怕阴沟里翻船,天子一朝怒,满盘皆输。”
崔泰点头:“你觉得他今日席上是何意思?”
崔钧摇头:“儿猜不出。”
崔慕珠是个极其有个性的女郎,当年即便得知她和言文宣有过一场,也仅仅是崔泰和崔钧知晓,两人还是在崔慕珠被抓回来后从刘长湛口中得知的,当时他们惊出一身冷汗,只以为官路到此为止,崔家也要面临灾难。
可没想到的是,妹妹竟能起死回生,连带着崔家也水涨船高。
“他为何会提及李幼白?”
崔钧屏住呼吸,听崔泰说道:“你妹妹是个嘴严嘴硬的,但事到如今你我的猜测恐怕是真的,李幼
白与你妹妹不仅仅是长得相像,或许她就是你妹妹和言文宣的女儿。”
“那陛下会不会杀了她。”
“不会。”崔泰摇头,“若要杀李幼白,他不必处心积虑升她为大理寺正,在我看来,他更像是用李幼白来拿捏你妹妹,叫她听话。”
崔慕珠能受宠几十年,也在他们的意料之外,但这份恩宠伴随着危机,也让整个崔家跟着谨小慎微起来。
“父亲,儿以为,时机到了。咱们是妹妹的娘家人,更是三郎的助力,他在高位,却也要受陛下的钳制,不如便在年底动手,彻底挪开压在咱们头顶的这座山。”
崔家已经隐忍了太多年,就像被养在金丝笼中的鸟雀,虽有锦衣玉食,但这份恩荣是伴着铡刀一起来的。任何人脖子上悬着刀,都不会好过。
“你与太子时常走动着,改日我与你妹妹聊聊,切记谨慎。”
“是。”
因姜皇后的病体,故而五公主的婚事着重提前准备,四司六局紧锣密鼓,礼部也派出官员帮忙协调规矩礼仪,期间刘长湛去过姜皇后宫中,但也只是小坐,便又离开。
刘冷润能下地后,便经常在院里晒太阳,她落了病根,总是下红。
姜皇后难得出来,与她抱着手炉躺在廊下,冷风吹着,有这股寒意才叫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母后,若我嫁去太傅家,他们厌弃我,我该如何?”
刘冷润扭头,眼睛里全是对未知的困惑。
姜皇后叹了声,有气无力道:“阿润,该做的事母后都帮你做了,剩下来的路你得自己去走了。母后担心你,但也不能再继续陪你下去,我的身子,撑不了几日了。”
刘冷润眼圈红:“母后是要看着我大婚的。”
“我会在那之前用药维持,送你风光大嫁。”
如此,刘冷润才稍稍安心。
但夜里,姜皇后便被刘长湛从床上揪起来了,她蓬头跪在地上,温顺地一言不发,听那人无情冷酷的咒骂,自始至终都没有还嘴。
刘长湛气急,抬脚踹她肩膀:“蠢妇!”
“你蠢便也是了,养的女儿也蠢不可及!跟什么人勾搭在一起,惹出祸事便杀人灭口,杀人也就罢了,竟也处理不好尾巴,叫人拿捏住把柄。如今平南伯夫妇上书求朕,要朕给他公道。
难不成朕杀了你给他们公道?蠢妇!你真是愚蠢到了极点!”
他掐着腰,似要将所有怒气发泄出来。
姜皇后匍匐在地上,支撑着双臂重新跪起:“陛下恕罪,请陛下念在妾没几日活头的份上,饶恕妾的罪行。”
刘长湛咬牙切齿:“朕当初怎么会选你做皇后!”
琼芳端来热茶,刘长湛接过饮了口,继续骂道:“此事朕会了结,但你务必嘱咐你那蠢笨的女儿,叫她嫁过去后规矩些,别再修了皇家颜面。”
“是,妾谨记陛下教诲。”
刘长湛走后,琼芳扶着姜皇后站起来,她露出一抹诡异的笑,走到那茶盏旁,手指慢慢摩挲着边缘。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琼芳不忍,“娘娘,您要珍重身子,您还要看护公主出嫁的。”
姜觅云笑,拍了拍琼芳的手:“还是你们最忠诚。”
因着礼部繁忙,李幼白去闵家时,并未见到闵裕文。
秦文漪很是喜欢李幼白,拉着她说了些家常话,但见她神情拘谨,便知此番有目的。
“你有事要找明旭?”
李幼白起身,朝着秦文漪深深福礼:“夫人,我找您和闵尚书,也找闵大人。”
秦文漪心里咯噔一声,面上仍保持淡淡的笑:“为了婚事?”
李幼白跪下去:“尚书大人,夫人,我想解除婚约。”
两人丝毫不意外,闵弘致甚至端起茶来喝了口,秦文漪叹气,招手想让她起来,她没起,依旧跪在那儿。
“幼白深知此事重大,关系两家尤其是闵家的名誉,但细想日后,终究是我和闵大人的生活,所以我想我觉得我和闵大人比起做夫妻,更适合做朋友。
我知道您二位为难,但仍厚颜前来退婚。为不影响闵大人之后议亲,如若需要推脱的责任,您尽可推到我头上,我绝不辩驳。”
“闵家人还不至于刁难一个小姑娘。”闵弘致深吸了口气,知道此事怕已成定局,“你有喜欢的人了。”
语气是笃定的。
李幼白点了点头:“有的。”
“他比明旭好?”
李幼白脸上一红:“虽然闵大人是京中小娘子喜欢的,但那人在我眼里也是最好的。”
秦文漪笑:“瞧瞧这孩子,跟我当年真像。”
闵弘致扭头,握住秦文漪的手:“的确像,让我想起你为着咱们的婚事跪祠堂的场景。”
彼时秦家都觉得闵弘致过于优秀,怕秦文漪嫁给他会吃亏,故而都想阻拦,想让秦文漪嫁给门当户对,相貌平平的表哥。长辈是要她一生顺遂,她却要为着喜欢赌上意气。
“幸好我没看错人。”
秦文漪弯腰,握着李幼白的手将她拉起来。
“我很想让你做我的儿媳,但终归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思。孩子,宫里那件事,不是任何人都能接受的,你喜欢的那个,他不介意吗?”
李幼白:“他知道的。”
闵弘致:“是镇国公府那位世子爷吧。”
他常在官场,近日来的官场动态他很是清楚,东宫与崔家,与勋爵门户,崔家又与诸多官员之间,各种关系密集繁琐。儿子跟太子和卢辰钊在密谋什么,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幼白不愿欺瞒尚书大人和夫人,但,的确是他。”
“他们家可是很多麻烦。”秦文漪皱眉,“你还小,不知婆媳妯娌姑嫂间的嫌隙。”
李幼白点头:“我知道,但还是想试一试,便是最后错了,我也能回头。”
她不是没有退路的人,也不是为了男人寻死觅活一条路非要走到黑的,但她也会为着共同的欢喜去努力尝试,卢辰钊不退,她也不退。他付出几分真心,她便还他几分真意。
“既如此,我们便不再勉强。”闵弘致开口,“那半块弯月形玉佩,之后我会让明旭还给你。只是你要明白,你是曾经同闵家定过亲的人,日后再要嫁人,必然会承受很多流言蜚语,你要提前做好准备。”
“多谢尚书大人,多谢夫人。”
李幼白再度跪下,磕头。
随后起身,刚要说话,便听到堂外廊下传来清冷寡淡的一声话。
“幼白,你还没有问过我,不是吗?”
第86章
寒风从屋檐刮下雪花, 如同散开的星星在他周遭拢成团雾。
雪青色大氅包裹着挺拔的身段,如芝兰一般,他站在那儿, 眉眼清隽儒雅,面庞皎洁似月,氅衣随着风吹不断拍打着身体。
李幼白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复。
秦文漪站起来,走到李幼白身边, “明旭,你进来说话。”
闵裕文不动, 目光柔韧:“父亲, 母亲,这件事说到底是我和幼白的事,不论它是如何开始和发展的,结局我想自己来决定。”
闵弘致肃沉着脸, 却也没有阻拦, 在秦文漪想再度开口时, 冲她摇了摇头。
李幼白出来才知天更冷了, 许是临近年关,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 赶牛车驴车的, 赶着高头大马的, 喧嚷中透着热闹, 热闹中渲染着欢笑。
她知道前面人不疾不徐, 是有意迁就她的脚步, 故而也跟着走快些,与他尽量并行。
店肆中泛着香气, 一缕缕飘进鼻间,他们走到三楼雅室,店小二端来一壶热茶,便弯腰问他们要吃点什么。
闵裕文抬首,看向李幼白:“我想喝点酒。”
李幼白没有阻止,点了点头:“好。”
先是上来两道凉菜,接着店小二端来烫好的酒,将酒壶放在闵裕文手边,便赶忙依言退了出去。
堂中咿咿呀呀唱着的小曲儿从门帘中透进来,走廊中不时有喝醉酒的人高声喧哗,而这雅间仿佛与世隔绝了,只他们两人静坐在内,炭火太足,他们便都解了氅衣,闵裕文接过李幼白的,帮她一道儿挂在衣桁上。
他自己先喝了一盏,随即搁在桌案,抬眸用那俊美的眼神盯着李幼白。
闵裕文生的实在太好,以至于虽然李幼白见过他多次,却还是每每沉沦在这仙人般的美貌之中。他像一幅画,就算一句话都不说,一个动作都不做,还是叫人挪不开视线,是不忍玷污的好,想要仰望欣赏的人。
“我们两人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你不介意,他也不在乎吗?”
李幼白:“他现在不在乎。”
“以后呢,他是一个男人,会不会有一日回想起来,心中生出芥蒂。到那时,你们的喜欢也会变得脆弱不堪,因为猜忌和在意,就像大堤遇到蚁穴,终将会倒塌的。
若真有那么一日,你该怎么办?”
闵裕文握着酒盏,轻轻旋出些许。
李幼白不意外他的这番话,因为在她决定来解除婚约的时候,她便已经考虑过,确切来说是将所有能想到的可能性都考虑了一遍,她从来都不是意气用事的人。
“那便证明我看错了人 ,既看错了,便会回头。”
“如何回头?”
“放下他,往前走。”李幼白回答的理所当然。
闵裕文笑,又饮了一盏。
店小二进来送热菜,是刚出炉的馕饼和清炖鲈鱼,葱丝姜丝扑在上面,辛辣气与酒的气味混合起来,激出一阵饿意。
“你的冷静让我怀疑你对卢世子的感情,或许并没有你认为的那般深刻。”
“不,我很喜欢他,喜欢但不代表我会为了他失去理智。你与我生存的环境不同,不会明白我为何是此等性情,你可以说我冷淡说我薄情,却不能否认我也的确真的付出了努力和时间,我付出不比对方少。”
“卢世子知道你是这么想的吗?”
李幼白也笑了笑:“他很聪明,应当早就知道。”
闵裕文没说话,接连饮了两盏酒后沉默了半晌。
李幼白拿开酒壶,“你应该不常喝酒的,脸都红了。”
闵裕文没抬眼,伸手去够酒壶,李幼白便又抱起来拿到自己身边,他挑起眼尾,染了薄红的眸子带着勾人的风情,便那么直直地望向李幼白。
李幼白的心停跳了刹那,反应过来,他已经抿起唇角,将酒壶从她怀里拿了过去。
“可我也听过一句话,脸红的人酒量好。”说罢,又倒了一盏,仰头喝下。
“从未对我动心,对不对?”
李幼白怔住,继而轻轻摇了摇头:“我从未想过对你动心。”
“为何不想?”
“你我认识起初,我便没有这种想法,可能是因为第一眼见你是在大佛寺,你站在殿中,受俗众仰慕,能轻易化解所有问答。我对你生出尊敬之心,从始至终,未曾改变。”
闵裕文:“幼白,讲经之人不是佛,我有七情六欲,有爱慕的女子。”
“所以 ,终究是我太迟了。”
“你会遇到你的意中人,一定会。”
“这种话看似祝福,实则只是对于落寞者无味的激励罢了。幼白,我不需要,也请你不要在此时对我说这样的话。”
他倒了两盏酒,将其中一盏推到李幼白面前。
“想要两清,便听我的。”
李幼白看向那盏酒,略微皱眉:“我不会喝酒。”
闵裕文不退步,目光灼灼。
李幼白深吸一口气:“好吧,如果我喝醉了,你不要笑我醉的难看,劳烦送我回家。”
“好。”
上一回喝酒还是在国公府,一盏酒便醉的昏睡过去,李幼白先是抿了一口,酒很香醇,入喉不辣,有种绵软的感觉,她屏住呼吸一口喝完,拿空盏给他看。
闵裕文笑了笑,又倒了一盏,随后抬眉看去。
李幼白这回没有说话,直接端起来喝得一干二净,如此三杯酒后,她只觉小腹处热燥燥的,酒气跟着蒸腾上涌。
“还要喝吗?”她将酒盏推过去,冲他笑着说道,“只要你不生气,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喝几盏,我就喝几盏。”
她对闵家对闵裕文有愧,故而愿意用行动来偿还,至少觉得没有那般心虚。
可惜,闵裕文是君子,君子做不出为难人的事。
三盏酒后,他敛了笑意,将酒壶放在右手边,也收了她那只小盏。
“从今往后,你我互不相欠,这三盏酒,权当你赔我这段时日的自作多情。”
他作出轻松的微笑,雪青色襕衫端的一尘不染,墨发如云,眼眸似雪,虽笑着但瞳仁中没有一点温暖。
李幼白听完,嗯了声,脑袋缓缓伏到桌上,枕着手臂挣扎着说:“对不起,但但我对不起。”
她头晕起来,觉得脚底下都在打晃,想再抬头说几句话,可脑袋歪过去,却是冲着闵裕文呆呆一笑,牙齿咬到舌尖,她皱眉,哼哼了两声闭上眼睛。
闵裕文:“无需对不起,本就是我一厢情愿的事,当初既决定孤注一掷,便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尽管心知肚明却不愿戳破,以为维持着表象完美,便是真的无懈可击。
但你不喜欢我,便是最大的败笔。
我很想自欺欺人下去,也知道如果我强行勉为其难,你也会配合我,尽管为难,但你一定会顾及闵家,顾及着我,就算再不情愿,也会同我成婚的。
我想过,做一个彻底卑鄙的男人。”
他的手抚在李幼白的发间,珠钗的冰冷,与她面颊的温热,形成鲜明的反衬。
她睡着了,呼吸喷在手臂间,闵裕文抚摸她的眉毛,眼睫,那双眼睛睁开时永远倔强干净,有主见的要命。
“幼白,愿你得到你所希冀的幸福。”
卢辰钊靠着墙,抱臂站在那儿等了两个时辰,从天将黑等到夜色湛凉。
冷风吹着夜枭的鸣叫,盘桓在上空,他搓了搓手,将身上的冷意拍走,刚要跺脚,发现巷子尽头转来一辆马车,压着青石砖缓缓驶来。
“你让她喝酒了?!”
卢辰钊接过人来,让她靠着自己站定,闵裕文瞥了眼,淡淡道:“怎么,你是凭着什么身份问我这句话的?”
“你不要管我凭什么,李幼白她根本不会喝酒,她”
“她说过,我让她喝几盏,她便喝几盏。”冷冷一句话,打断卢辰钊的恼怒。
“闵裕文,我当你是君子。”
“君子还是小人,不是你说了算的,至于何时做君子,何时做小人,也要看我自己的意愿。”闵裕文拢着衣袖,“卢开霁,你最好护好她,别把今日的喜欢当成冲动,别叫任何人因你欺负她。”
“我自然会。”
卢辰钊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也便收敛了针锋相对。
“如果有一日我发现她不笑了,我一定回来带走她。”
卢辰钊郑重回应:“放心,我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
“你保证。”
“我发誓。”
闵裕文低头,从腰间摸出那枚半月形玉佩,“从今往后,它是你的了。”
马车离开,怀里的人站不住,沿着他的胸膛往下滑,卢辰钊将玉佩仔细收到怀里,随即弯腰打横抱起,她实在纤瘦,抱起来毫不费力。
半青去烧热水,白毫劈柴。
“姑娘喝醉了,但是卢世子抱回来的,真奇怪。”
白毫抬头:“有何可奇怪的。”
“姑娘和闵大人明年三月三就成婚了,要抱也该是闵大人抱啊,卢世子可真是不知避嫌。”半青压低声音,“我替姑娘担心,老是这么纵容卢世子,他会更加变本加厉的。”
“变本加厉什么?”门口一道冷声。
半青吓得打了个哆嗦,看见人后更是心虚:“卢世子你站那儿多久了,怎么也不出声?”
“不久。”
半青哦冷声,听他又道:“只是你跟白毫抱怨的话全都听到了,也听见你说我不避嫌。”
“我我也是实话实说。”
“的确。”卢辰钊自行倒了盆热水,抱起来走之前回头道:“日后你跟你家姑娘嫁到卢家,我一定多发你一倍月银。”
人走后,半青张口结舌:“他卢世子是不是疯了,姑娘要嫁他?”
白毫笑,低头默默添火。
床上人睡得很沉,跟卢
辰钊离开时一个样子,面朝上躺在那儿,小手托在颈间,很是安然,只不过像是受热,腮边冒出细汗,头发也湿漉漉的。
卢辰钊绞干帕子擦掉她面上的汗,“李幼白,起来我定要说你的。”
李幼白这一觉,睡到了翌日晌午,睁开眼便看到帐子外有人影晃动,只以为是半青,翻了个身哼哼着伸出手,招了招,“半青,我要喝水,给我水。”
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心干燥温热,宽大且坚硬,李幼白的手指蜷了下,旋即撩开帘子探出脑袋,便看到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同样朝她看来。
“你你怎么在这儿?”
李幼白便要抽回去手,他却是拉着不放,顺势坐在床沿。
隔着帷帐,她问:“你昨晚便在?”
卢辰钊道:“你觉得呢?”
“他送我回来时,你也在?”
“我在。”
“那你知道我喝酒了?”
“知道,不仅知道,还伺候你一夜。”
李幼白脸红了,他拨开帘帷,认真道:“往后不许再喝酒了,尤其是当着外人。”
“知道。”
他把月牙佩给李幼白看,李幼白没有说话,只是想起昨夜的闵裕文,莫名有些失落,她总记得他沉默喝酒的神情,就像她永远都对不起他。
自打升任大理寺正,李幼白便比之前更加忙碌,刑部官员屡次到署衙征调案录,都在为年底考核做准备。她也不例外,写了几本为官总结,交给崔钧审阅。
崔钧近日来态度很是奇怪,有时候盯着她不说话,眼神除了犀利多了几许旁的情绪。他甚至会时常邀她一同用膳,偶尔与几个同僚一起,偶尔只他们两人。
那位刑部尚书钱杨舟,是来的最频繁的大人,他与崔钧关系很好,久了便与李幼白也熟悉,但说话还是有分寸的,只说过一次李幼白同崔钧相像,之后便再没提起。
有一日李幼白起了疑心,觉得崔钧可能知道自己身份,便试探了两句,但崔钧没有任何反应,她又觉得自己想太多。
这日李幼白去仙居殿,彼时刘识也在,正与贵妃用膳。只是在看到李幼白后,脸色明显郁沉了下,也不像往日那般笑意盈盈,他和闵裕文自幼一同长大,得知两人婚约解除,而闵裕文病了一场,便难免怨恨李幼白。
“多日不见,李娘子却是过的蜜里调油,越发圆润了。”
不怪他讥嘲,也的确是李幼白最近吃的太好,卢辰钊送东西殷勤,半青和白毫分着一起食用,还是剩余许多,她便就着在夜里读书时努力吃完,久而久之,脸颊和肚子都长起肉来。
崔慕珠听出他的不悦,咳了声提醒:“三郎,你是哥哥,妹妹胖些你该高兴才是,怎好如此咄咄逼人。”
刘识道:“儿臣只是实话实说。”
李幼白来到后没多久,刘识便要离开,李幼白送他到外殿,趁他转身将一个纸条递到他手里,他先是一愣,随后攥紧纸条皱眉瞪着她。
李幼白低头小声解释:“殿下,这是卢开霁给你的,说是跟京郊驻防有关。”
卢辰钊在巡营,刘识已经有半月没见着他。
“你俩倒是亲密。”
李幼白嗯了声,看着他将纸条藏进袖中,大步离开。
崔慕珠让梅香添了两道菜,又在李幼白吃饭时夹了几箸菌菇鸡丝:“小厨房的师傅特意撇掉油沫做的,香而不腻,你尝尝。”
李幼白嗯了声,咬着鸡丝还没咽下,崔慕珠道:“你别听你哥哥的话,他纯碎瞎说的,也只是为着明旭打抱不平,你多吃点,也着实太瘦了。”
她时常来陪崔慕珠,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最近接待各朝使者,宣徽院有闻人望在,便将朝宴准备的很是有条不紊,年味越来越浓,李幼白只要抬头,便能看到仙居殿内也开始张贴红色窗纸,窗花。
刘长湛病了,姜觅云和崔慕珠去侍疾。
崔慕珠看到姜觅云的刹那,吓了一跳,虽有些日子不见,却没想到姜觅云病到此等地步,眼窝深陷,面黄如土,曾经的青丝掺杂了许多银发,这是五公主出嫁后没几日。
姜觅云神色很冷,似乎毫不介意她的打量,她接过顾乐成端来的汤药,跪在榻前喂给刘长湛。
刘长湛的病来的很是突兀,太医诊过,道只是疲累导致,加上风邪入体,喝几副汤药便能除根。
“陛下要注意身子,虽说越是强健的人越不容易生病,但一旦生病便总也不肯见好,还是得防备些。”她絮絮叨叨,将那汤药吹凉了递到刘长湛嘴边,刘长湛忍着烦恶喝了口,便招手让崔慕珠近前,姜觅云见状,起身,看崔慕珠一勺一勺喂给刘长湛,唇角的笑意越发遮不住。
她抠着指甲缝里的粉末,眼尾轻轻挑起,临近死亡,仿佛总有做不完的事,操不完的心,总是想着别落下谁,等到了地狱便觉得孤单寂寞。
仙居殿外,崔慕珠将东西交给一人,那人转身消失在夜幕当中。
崔泰和崔家收到消息,翌日便在议事厅联络了众人,接着于刘识召见时,各自呈上意见。
刘识不是不怀疑刘长湛,身为东宫太子,他知道自己早晚都会坐在父皇那个位子上。但前提是,父皇一如既往的宠爱母妃。
母妃的性情他太清楚不过,肆意任性,明媚张扬,最近她和父皇的争吵虽在暗地里,但他都看的真切。保不齐哪一日他就跟着受牵连,宠爱不再,太子之位还会是他的吗?
崔钧拱手一抱:“殿下,如今你已经羽翼丰满,拥有兵权人心,文臣武将,而这样的好时机转瞬即逝,十分难得,望殿下能够抛却优柔寡断,及早拿定主意!”
话音刚落,满堂官员跟着跪地请求。
为了今日,他们是将身家性命都豁出去的。
扶立新君即位,成为新朝股肱之臣,一旦事成,便是无上荣耀,自然,若败了,便是彻底败了。
“殿下!”
震耳欲聋的齐呼,刘识攥紧拳头,转过身来凝视着众人,目光威严瞩目。
“朝宴之上,依计行事!”
“殿下英明!”
第87章
仙居殿内只有梅香, 李幼白坐在外殿等了少顷,仍不见贵妃回来,便起身折返大理寺。
梅香送她到殿门口, 提了嘴:“李娘子,贵妃近日来又开始做噩梦了,每次我和梅梧想叫醒她,可总觉得她的症状跟先前很像。贵妃找太医瞧过,却是没看出端倪, 奴婢觉得,要不要再请庞老太医过来趟?”
李幼白乍一听便觉得奇怪, 遂回去途中与卢辰钊见了面, 请他帮忙联络庞弼,庞弼将回老家,还没坐实凳子,就接到了卢辰钊的信, 临近年关, 他又不舍得同夫人分开, 两人雇了辆马车, 好歹一并赴京去了。
卢辰钊自京郊营地回来后,便一直与驻守皇城的曹陆等人混在一起, 也不知他从哪找的姑娘, 竟跟曹陆撮合在一块儿, 紧赶慢赶办了场宴席, 曹陆也因为与他成为好友。
“曹都尉, 你的位置至关重要, 关系着最后成败与否,这几日尤其是除夕前后四五日, 你一定得打起精神,不叫任何可疑车马进出城门。”
曹陆憨憨笑道:“此事轻重我自然有数,你放心,我既答应了,便把当最要紧的事去办。”
卢辰钊临走,曹陆忽然摸着脑袋问:“那李娘子跟闵大人的婚约,是不是解除了?”
卢辰钊一怔,扭头面色沉沉:“曹都尉是何意思?”
曹陆爽朗笑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之前没成婚想娶人家,这不是没娶成嘛。这几日听不少人议论闵家和李娘子的婚事,有些人就说的不大好听,我觉得与其这样,不如帮她介绍个小郎君,我娘子的远方表弟去年刚到京城,跟她一样是读书人,有功名,他们两个若能在一块儿,也是有话说。”
“曹都尉费心了。”卢辰钊笑了笑,“但李娘子应当不需要。”
“怎么会不需要,她”曹陆嘶了声,自言自语一样,“也是,她长得俊,人又好,自然是一堆小郎君赶着抢的。”
卢辰钊没有回家,骑着马在街上走了一遭,不知不觉来到李幼白门口。
半青和白毫出门采买年货,李幼白从内插上门栓,早起时冯氏和李晓筠来过,坐了会儿放下两件衣裳便走了,说是许玉成从南边走商回来,带回好些时兴的面料首饰,但李幼白平素不大爱戴首饰,只将两件裁好的衣裳留下。
冯氏对许玉成自然是满意的,而李晓筠如今也渐渐安生下来,想是怀了身子的缘故,吃的小脸圆润,连原先凌厉的笑都变得淡然满足,时常摸着小腹沉浸在做母亲的欢乐中。
李幼白听到叩门声,搁下写对联的笔,走过去,却不想竟是表哥王琰。
王琰怀里抱着一堆东西,看见她咧嘴笑起来:“表妹,我知道你自己在这儿,便买了些年货。”
李幼白让他进来,打开东西摊在桌上,发现王琰几乎将京里的小吃全买过来了,乐此不疲的介绍,唇上始终带着轻快的笑意。他吃过庞弼开的药,身子骨一日日的好转,整个人脱胎换骨一般。
李幼白嚼着牛肉干,喝了口茶:“表哥不回济州过年吗?”
“今年不回去了,要去西山汤泉疗养,还得再泡段日子才好。”王琰咳了声,李幼白给他倒茶,两人对坐在小案两侧,楹窗上贴了通红的剪纸,“姨母和晓筠表妹今日回济州,听他们说你也不走了。”
“是,我留在京中有事情要做。”
“那,我”王琰犹豫了下,又道:“咱们一起过年可好?”
李幼白还没回话,外头大门又被人叩响了。
“在写字?”卢辰钊带着一身寒气,站在门口拍了拍身上的风尘,这才跟着李幼白往屋里走。
李幼白道:“写了会儿,表哥来了,我们在聊天。”
王琰听到动静,在卢辰钊进来时站起身,与他做了一揖。
卢辰钊的笑定在唇角,僵硬地扯了扯,回礼,坐在王琰对面的圆凳上,抬眼便能看见两人隔着小案说话,入目是一堆各式各样的吃食,桌上的已经剥开,此时细看才知李幼白嘴边的不是别的,是她吃东西留下的渣子。王琰手里还有剥剩的碎屑,细长的手指慢慢拂落,不动声色间将茶盏推到李幼白面前。
几乎一眼,王琰便觉出卢辰钊的敌意,那是身为男人像是猛兽对自己地盘的巡视,一旦发现异类同性,便会格外机敏警觉,想要立时将人驱逐撵走。
“你们在聊什么?”
李幼白递给他一些吃的,回道:“我和表哥商量,今年一起留在京中过年。”
“哦?”卢辰钊琢磨了一番,问:“王家郎君是独子,难道不回去祭祖?”
王琰含蓄的笑了笑:“我身子弱,爹娘让我保养为先,便是一年不回去也不打紧的。”
“嗯,你如今气色看起来的确好了很多,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他这般通融大度,王琰敛了神色,垂下眼皮真诚道谢,但是方才与李幼白独处时候的心境完全不同了,像是有种自卑,令他一时冲动想说的话,全都咽回去。
与卢辰钊的意气风发相比,他哪里都不如他。
“你也要留下?”李幼白诧异,“可你是世子,每年都要与族中兄弟忙好些事的,你留下做什么?”
卢辰钊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李幼白往里挪动,他就势坐下。
他们之间自然而然的举动王琰都看在眼里,越是清楚,越是难受,他从小习惯隐忍本性,因为他多病,不能跟旁人一样随意去玩,他想做的,想要的,都会竭力克制。所以此刻他低下头,将手也缩进袖间,其实他生的斯文,只过于瘦弱,故而比寻常男子要单薄些,但面相还是好的,可他现下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我有事,公事私事都有,故而今年不回齐州了,我可以陪你过年。”他向李幼白说着,余光扫到王琰的脸。
王琰已经不再说话,坐了少顷便借口离开。
“你这位表哥,对你用心不良。”
李幼白不以为然:“你心思不单纯,便看别人也不单纯,表哥从来都这样,一直没变过。”
卢辰钊挑了下眉,不再纠结王琰的事。
“崔钧最近可找过你?”
李幼白停了手中动作,慢慢直起身子:“你听说了什么?”
卢辰钊看着她,没立刻回答,李幼白道:“将作监崔大人着人给我送了字画,我没收,还了回去。崔钧也是反常,中是想方设法与我一同用饭,却又什么都不问。”
“那便是都猜到了。”
崔家人本就不简单,而如今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他们更是对每个人的反应动态了如指掌。
“就在朝宴上动手吗?”李幼白被他握住手,身子往前倾,“镇国公府都安顿好了?”
“嗯,事成公府俱荣,事败我也想好退路,不会连累公府。”
“姜皇后仿佛杀红了眼,据梅香所说,我母亲像是也中了毒,但分量不重,症状与先前很是相似。”
卢辰钊沉默,半晌开口:“明日我要审问姜家两个管事,你要不要过去?”
“在哪审?”
“地牢。”
那便是私自审讯了,李幼白想了想,点头道:“我想过去。”
李幼白没见过卢辰钊审问犯人,虽做足了准备,还是被触目惊心的血水吓得怔在原地。他挽起袖子,手里握的是短刃,薄如蝉翼般,就抵在犯人的喉咙处,偏那人看不到,脑袋被黑布蒙住,只能通过卢辰钊的描述去想象那柄刀游离在他身上的感觉,每每割破一点,便觉的血止不住的往外流。
如是盏茶光景后,两人中裤便全湿了。
但还是嘴硬,接下来的刑罚李幼白看不下去,便捂着胸口急急退出,那屋子里全是血腥,多待一刻都会昏厥。
卢辰钊瞥到她苍白的脸,很是意外,遂将短刀扔给下属,自行跟出去查看。
“你害怕?”
明知故问,李幼白蹲在墙角,说不出话,喉咙里一阵一阵上涌着恶心,她反手摆了摆,卢辰钊跟着蹲在她旁边,从怀里抽出帕子帮她擦额头的汗。
“李幼白,你是装的吧?”
李幼白咬着下唇,狠狠瞪他一眼。
卢辰钊捏着下颌皱紧眉头:“你是不是想要我抱你,所以才故意”
“呕”
李幼白再也忍不住,转头要争辩的光景,污秽半数吐到他身上。
张开手臂的卢辰钊,好看的眼睛瞪得滚圆,他看了眼身上,又缓缓抬起头来,“你不是装的啊。”
第88章
从闷滞的密闭地牢走上来, 空气渐渐变得清凉干净,堵在喉咙处的恶心慢慢散去。
冷风一吹,身上的汗骤然发干, 发凉,李幼白扶着墙壁,只觉仿若重生一般,从头到脚是虚浮后的沉重。
卢辰钊找来水,见她小脸白的惨淡, 也是后怕。
“我以为你胆子很大,这才邀你过来同审, 不成想才刚一道开胃菜, 你便受不住了。”他给李幼白拍了拍后背,侧过脸去说道,“喝点水漱口。”
李幼白接过,看见他身上的污秽, 鼻间仿佛又嗅到那些味道, 不由转头重新蹲下去, 几乎把胆汁都吐了出来。
卢辰钊索性将外裳解了, 扔在地上后才过去。
他伸手,拨开她腮颊的发丝, 又用干净的帕子将她脸上颈上的汗珠擦净, 她前襟也有, 他却是丝毫没有皱眉, 慢条斯理擦拭完又将帕子塞回袖中, 眼睛只盯着李幼白。
“还难受吗?”
李幼白摇头, “那里面太闷,我喘不过气, 不是害怕血。”
卢辰钊微微一笑:“你害怕也无妨,我又不会笑你。”
李幼白看他笑盈盈的脸,忍不住推他:“真的不是,我不喜欢这种太过封闭的空间,让我觉得呼吸不畅,随时可能昏厥。”
她这般说,卢辰钊明白过来,想想也是,她在大理寺见了多少尸体,又亲临多少审讯现场,从来没像现在这般露怯,亏得是他在身边。
衣裳污损,两人便去后边屋子里换掉,半青没有跟来,故而李幼白只能换上卢辰钊的一套,长袖长裤,腰身也肥了许多,李幼白用腰带束住,出门后,卢辰钊看到大笑起来。
“你还是太瘦。”他蹲下去给她挽裤腿,仰头道,“等日后我要把你养胖些,胖了有福气。”
李幼白:“我已经胖了不少。”
他隔三差五送好吃的,许是李幼白根本不是易胖体质,这么久也只圆了一点点。
“不够,看着便是好欺负的。”
他站起身,给她挽袖子,忽然抬眸,嗓音变得暗哑。
李幼白起初没明白,但被那眼神一盯,脑袋就轰隆一下,脸跟着滚烫,抽手结巴:“你你别胡说,青天白日的,不怕叫雷劈。”
“我怕什么,我才不怕。”卢辰钊拍拍手,想着地牢里的人,“对了,今年除夕,我跟你表哥一起陪你过年,可好?”
李幼白还没反应过来他这句话,他便重新折返回地牢,继续突击审讯。
朝宴如期而至,李幼白坐在大理寺席位,却没看到崔钧等人,她默默扭头,礼部那边闵裕文也不在,闵尚书也不在,她又将目光转到禁卫军处,罗云依旧在内殿戍守,殿外则是他亲自布排的护卫。
卢辰钊进门后,给她使了个眼色,她便找了借口起身。
“事情都解决了?”
李幼白惊住,“不是要在朝宴动手,为何会提前?”
卢辰钊往殿内瞟了眼,罗云亦看出来,两人默契地对视,而后各自挪开眼神。
“今日贵妃去看陛下,两人用了午膳没多久,便都出现中毒迹象,太子殿下及其亲信封锁了消息,如今宣明殿内外都是殿下的人。”
“罗云也是。”
卢辰钊点头:“这件事来的太过诡异,不在我们的控制范围内,而且庞弼进京后入宫前遇刺,如今下落不明。”
“宫中的太医解不了毒/药?”李幼白知道事态紧急。
卢辰钊嗯了声:“看表征应当和贵妃之前中的毒一样,但那毒只有庞弼能解,贵妃之前食用剂量很小,今日却不同,对方仿佛是下决心灭口的。”
“会是姜皇后吗?”
他们之前的猜测,缜密分析后锁定的人只有姜皇后,但看如今的态势,恐怕另有他人,自然姜皇后也是其中关键,但她没有这么大的手笔,操纵如此复杂的全局。
或者更可能的一点,姜皇后也在无意中变成了别人的棋子,她所做的事恰好与对方相吻合。
“我一时间猜不到是谁,但此人必定对后宫之事了如指掌。”
“你去过宣明殿?”李幼白拉住他的手臂,“太子殿下说了什么?”
“按计划行事,横竖今日一定要做成,陛下既已中毒,便不能错失良机。礼部官员在闵尚书的安排下,已经筹谋布置好一切,只等着在朝宴宣布陛下身体有恙,托太子领监国之职。
而后再根据形势于半月内取而代之,届时该清理的清理完毕,该倒伐的也就都能看的透彻,朝局稳定为第一位,想来文臣武将不会生出祸乱。”
此事本就进行的隐秘,京内外消息封锁,君权承继本就是天经地义,何况太子是陛下亲封的太子,之前也有监国举动,故而各地藩王不会有异动,就算有,驻防在淮西的兵马也能立时向四方扩散。
这件事,看似简单,实则是各方势力共同推进的必然结果。
但今日看来,万无一失中仿佛掺入了一粒沙子,叫人觉得碍眼极了。
找不到幕后那人,终是隐患。
他嘱咐完,便要去处理事务,却被李幼白一把握住衣袖,他回头,疑惑:“怎么了?”
李幼白张了张嘴,少顷松开手,淡声道:“没事,你自己注意安全。”
卢辰钊停住脚步,忽然张开手臂将她抱起来:“我知道,你好好的,我便好好的。”
李幼白垫脚亲他唇,他受宠若惊,想要回吻她已经离开,站在对面笑道:“快去吧。”
他走后,李幼白深吸一口气,径直往宣明殿方向走去。
殿外布防着侍卫,看到她便伸出长剑拦住,她拱手一抱,道自己是大理寺正李幼白,请侍卫前去与太子通禀,两人互相看了看,见她身上不像有兵器的模样,便进去通报。
不多时,人出来。
“殿下召你入殿。”
李幼白跟在他身后,进门时瞥见立在旁边的顾乐成,顾乐成仿佛老了许多,面上挂着休息不好才有的乌青,看见她也做礼。
李幼白暗暗回了一礼,与此同时,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
刘识负手站在窗前,听到响动没有回头,只唇稍微抽动了下。
李幼白在他身后跪下,俯首:“殿下,我来了。”
刘识笑:“何意?”
“如殿下所愿而已。”
刘识转过身来,看着跪在地上的人,抬手:“起来说话。”
李幼白便站起身,与他面对面看着,刘识从她的眉眼一直打量到她的唇,然后又将目光落在她干净坚定的眼眸处:“如何猜出是我的?”
“殿下英明,为了今日盘算谋划许久,断不可能在小事上犯错。就算姜皇后想动手,若没有殿下的暗自授意,那么层层监视的宫人也不会让姜皇后轻易得手。
您早就知道姜皇后在做什么,也告诉了您的亲信,包括卢闵二人,你不隐瞒,也就让他们觉得你可以信任,从而排除对您的怀疑。
先前计划,不过是要领陛下病重,您趁机夺权,但您仿佛不只是这么想的。您和陛下聊过,对吗?”
刘识这才收敛了眸中的笑意,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你的确聪明。”
他们毕竟父子一场,能做的能满足的,他会让刘长湛得偿所愿。
的确,在听到那个要求时,他犹豫了。但想到能因此获得的回报,他还是决定如此行事。
“他藏起了前朝玉玺,我没有办法,也不想做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我必须拿到玉玺。但你应当了解父皇的为人,他不相信任何人,包括母妃和我,我只能这么做。”
“但贵妃娘娘是您的生母,您怎么下得去手?”
李幼白低声质问。
刘识笑:“小不忍则乱大谋,何况除了你之外,又有谁会知道我对自己的母妃用了药?”
梅香提醒之后,李幼白便与她商量,宫中物件务必小心,她们本就是极灵活的人,怎么会让崔贵妃再次中毒,李幼白便觉得奇怪。
但对方是刘识,此事便不难解释了。
“所以,陛下是要我死,才肯将玉玺交给你?”
刘识微微颔首。
李幼白又道:“我的死,要做到滴水不漏,要看起来像是被姜皇后所害,或者其他任何人,但不能是您,对不对?”
他既答应了刘长湛,又不肯舍去卢闵二人的助力,那么定会给李幼白安排一个合理的死法,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如果不是父皇要求,我可以留你性命,你跟我毕竟都是母妃的孩子,我们身上流着相似的血。”
“庞老太医也是您下令刺杀的?”
“自然。”
“他是不是被藏了起来,并没有受伤。”
“是。”
李幼白点头,不像是之前的了无遗憾,此时她心里仿佛涌起许多人和事,是她不愿割舍和放弃的,但她没有时间考虑。
刘识既打算拿她换玉玺,便有诸多法子杀她,只不过不想,才用贵妃的死来威胁她主动前来。
她死了,刘识可以拿到玉玺,贵妃也可以活。
朝宴上,诸大臣得知陛下龙体抱恙后没多久,便又传来姜皇后崩逝的消息。
礼部官员与宣徽院联合处理,幸早就备好了仪礼,故而收拾起来不慌不乱。等到后宫妃嫔前去跪拜时,皇后的寝宫已经变成了灵堂,堂中摆放着一具楠木棺椁,厚重的棺盖压在上面。
刘冷润出嫁不到一月,便将红衣换成白衣,驸马也陪她一道儿进宫,只是两人之间关系明显疏离。当刘冷润扑在棺椁上痛哭流涕时,驸马只在旁边站着,虽低头也伤心,但明眼人都能瞧出他的不情不愿,身为前太傅的孙子,自然也做的一副好面子。
故而妃嫔便有议论,道不知刘冷润是为着姜皇后哭还是为自己哭。
刘长湛虽“病”的严重,却还是在刘识的扶持下去了姜皇后寝宫,听闻他站在棺椁处停留了许久,回去后夜里便病的卧床不起了。
太子监国,朝堂一片稳定。
卢辰钊驻守宫中,与罗云负责宫内外进出安全。
因着没有查明是谁加大用毒分量,他一刻不敢松懈,但唯一的庆幸,便是找到了庞弼,来人说是从土匪窝里抢出来的,庞老太医和夫人只受了惊吓,并无大碍。
经过庞弼的诊治,贵妃清醒,当日便开始用膳。
李幼白连着三日没有回家,半青急的直打转,她和白毫去了几回宫门口,虽说去朝宴之前姑娘便吩咐,可能宿在宫中,她也没多想,只是等了一日又一日,姑娘始终不见人影,她觉得似乎出事了。
“麻烦你帮我问问吧,我们家大人是大理寺正,是不是还在宫中?”
年关时节,官员休沐,半青不知该去哪里,只能巴巴守在宫门不远处,不敢近前,总有面目冷肃的侍卫巡逻驱赶。
天很冷,阴沉沉的像要下雪。
卢辰钊到城门上巡视,不经意往下扫了眼,便看到宫门对面树底下有人,之所以看的清楚,是因为那人对着那柳树树干捣拳。
那么粗的树,被她打的瑟瑟发抖。
半青心急火燎,打完树也没出气,偏那侍卫又来赶她,她快哭了,抱着人大腿坐下,根本不顾及形象:“大人,你帮我去问一声,我们家姑娘到底在不在宫里,她若是不在,我好去别的地方寻她。”
她能去的地方都去了,说是另寻,也是没有法子。宫中不知出了什么事,好些个官员临时留宿,便是卢世子和莲池也不在府中,她去问过卢家下人,都道莲池如今和卢世子住在宫里,想是有些日子才能回。
白毫见那侍卫要拔刀,忙伸手阻拦,陪着笑脸道:“您多体谅,实在是我家姑娘走了太久没有消息,我们太着急了,我马上拉开她。”
半青哪里肯,一甩手臂,冲着侍卫破罐子破摔:“你杀了我吧,我家姑娘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她故意嚎啕,惹得不少人都看来。
侍卫被她缠的没法,近日来宫中严旨,他们也只能听命行事,拔出来的刀收起不是,砍她也不是,只能悬空举着。
“半青?”
卢辰钊的声音传来,半青胡乱抹了把脸,看见他后,立时跳起来拔腿冲过去。
“卢世子,卢世子,你可算出现了!”
半青冲到他跟前扑通跪下,哭的鼻涕眼泪一大把,卢辰钊皱眉,问:“怎么了,为何在此喧哗?”
宫中正忙着新老君王更替的事,进出都要更加严格,他与罗云各自守着南北和东西宫门,愈是临近事成,愈是不敢松懈。
故而忙起来,根本无暇他顾。
“姑娘已经三日没有回家了!”
卢辰钊的心一下揪起来,“她一直没有回去?”
“没有。”
卢辰钊身形晃了下,半青哭着追问:“您也不知姑娘下落吗,她会不会我做了个梦,梦到姑娘她出事了,我害怕。”
四个城门,所有人进出都要凭腰牌,不可能有任何疏漏。
他强行令自己冷静,肃声道:“你在此等一下,我很快回来。”
第89章
半青坐在地上, 爬不起来,白毫去扶她,她捂着脸一通狠哭。
“姑娘若是出事, 我就跟她一起去了,都怪我,早知道会这样我就跟着她一起来了。”
白毫将她搀到车前,安慰:“姑娘是个有福气的,你不要胡思乱想, 待会儿姑娘回来看见你,定是要笑你的。”
半青嗓子哑了:“笑便笑吧, 只要姑娘好好的。”
说话间, 莲池匆匆出来,看到半青的模样,吓了一跳:“擦擦。”他递过去帕子,半青把鼻涕擤在上面。
白毫与莲池将这几日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莲池皱眉:“我最后一次见到李娘子是在朝宴上, 但今年朝宴没进行完, 姜皇后崩逝, 众人哀悼,之后礼部与官员去往仪礼堂布置, 我好像好像没看到李娘子。”
半青抓住他袖子, 急了:“你是说我们姑娘在朝宴上没的?”
莲池被她抓的猛一踉跄, 连忙解释:“不一定, 当时人太多, 或许是我看错了。”
半青的心更沉了。
卢辰钊很快回来, 只看他脸上的神情,便知没有李幼白的消息, 半青腿一软,白毫和莲池相继去搀扶,却还是慢了一步,半青跌坐在地上。
“莲池,你和宫里的太监们相熟,去打听打听,有没有李幼白的消息。”
“是。”莲池不敢耽误,转头就往宫门口跑去。
卢辰钊深吸了口气,脑中一片混乱,无数种可能涌了过来,他努力去整理,千头万绪终是嘈杂不堪。
李幼白没有仇人,她的失踪只可能与她的身世相关。南北宫门是他巡视,不曾看到她离去,方才去往东西两门,根据侍卫的回话,都对李幼白的离开没有任何记忆。她是为数不多的女官,若要走,寻常侍卫都会有印象。
如此看来,李幼白很可能没有离宫,她还在宫里,会是哪儿?
卢辰钊竭力保持镇定,可一想到她已经失踪了三日,便觉慌乱紧张,抚平的思绪难以控制地暴躁起来。不管怎样,他需得去趟仙居殿。
自从李幼白退婚,闵裕文便像是刻意回避着距离,除去公务便是回府,连点消遣都没有,几家寺庙邀请他去斋讲,他一并推辞,只道内心不定,无法推演佛法。
此刻看着来人,他依旧神色淡淡,似乎并不想要搭理。
“幼白不见了?”他捏紧书脊,蹙眉挑起眼皮,“何时不见的,可找过哪里?”
“我怀疑她还在宫中,四处宫门我皆已派人严密监视,不曾看到她的身影。她若失踪,定是因为身世,所以烦你带我去趟仙居殿,我想面见贵妃娘娘。”
卢辰钊尽量用简短的话讲完需求,闵裕文没有犹豫,起身道:“随我来。”
风寒露重,两人行色匆匆,几乎每经过一道门便有侍卫索要宫牌查看,这几日来各处驻防十分严谨,正是因为如此,太子监国没有引起重大轰动,众人对于陛下的骤然病笃也不敢报有任何疑虑,便是揣测也都暗暗烂在心里,没谁想拿前程换一时嘴瘾。
贵妃看起来好多了,倚靠着罗汉榻喝莲子羹。
“你们两个倒是稀客,竟能一起过来。”崔慕珠喝了口汤羹,目光悠悠落在两人身上,果真是一个俊美,一个明朗,都是极出色的郎君,也难怪幼白挑花眼。换做旁人,也指定犹豫不决,这个世道,若能两全该有多好。
她咽下去,揉着太阳穴瞟向卢辰钊,或许是因为幼白的缘故,此刻看他越看越顺眼,不管是体格相貌还是为人处世,此人都很有担当,他辅助三郎做的那些事,她多少有所耳闻,亏
得是镇国公府世子爷,没丢当年老国公爷的脸。
“都起来说话。”崔慕珠招手示意闵裕文坐在床头圆凳处,又指了指床尾那个圆凳,淡声道:“你坐那儿便好。”
卢辰钊拱手一抱,面色沉重:“臣站着便好。”
“随你。”崔慕珠吹了吹汤匙,问:“你们二人可是有急事找我?”
“娘娘,幼白不见了。”
薄瓷莲花碗掉在地上,莲子羹洒了满地,崔慕珠神情一紧:“不见了是何意思,她怎会不见?”
正问着,梅香端来汤药:“娘娘,这是庞老太医开的药,该喝了。”
崔慕珠随手端起来喝完,梅香退出门去。
卢辰钊瞥了眼药碗,转头抬眼,悄悄打量崔慕珠的脸色,她虽还在病中,但眉眼间的风采盖不住,短短三日,不像是中毒,倒像是小病一场而已。
崔慕珠问了不少话,但能听出她也没甚思绪,只打发了两人,说是要问刘识。
两人离开仙居殿,闵裕文看出他有心事,遂站定脚步,低声问道:“你可是猜到什么?”
卢辰钊抬头,瞟了眼四下,回道:“你觉得娘娘像是中毒吗?”
“你是觉得娘娘好的太快?但起初我们的计划里,便是让陛下顺理成章病倒,此举应是庞老太医在太子殿下的嘱托下,特意为娘娘开了解药,而陛下那边则是补药,所以娘娘才会痊愈的快。”
“不对,中毒的人不该是娘娘这种状态,虽然服用过解药,但是因为毒素侵入身体,必定是缓慢调养的,不可能在三日内如同大愈。”
闵裕文蹙眉,少顷攥紧拳头,抬眼对上卢辰钊的怀疑目光。
“你在怀疑什么?”
对于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他们谁都没有说出来。
但心知肚明。
如今看管宣明殿的,看守仙居殿的,不都是太子殿下的人吗?还有什么事情能瞒过他的视线,所有事情的进行,也一定得到他的授意,也就是说,不管贵妃到底是不是中毒,也只有他自己知晓。
“要想确认猜疑,我们得找到庞老太医。”
卢辰钊觉得一块巨石压来,但他不想躲。
他知道顶撞太子意味着什么,但他此时顾及不了,他只知道他不能再等,无法再等,李幼白已经失踪三日了,每多一个时辰,于她而言都是折磨,他要尽快找到她,不惜一切代价!
他没有见到庞弼,只知庞老太医和他夫人因匪贼的事受惊,如今都在偏殿修养,偏殿外的侍卫是罗云手下副将负责,此人如今只受命于太子,任何人不管凭任何腰牌都不能命令他做任何事,包括进入偏殿面见庞弼。
深夜,宣明殿中燃着高脚仙鹤灯,灯光轻柔,透过薄纱散入帐中。
刘识摸着玉玺,目光灼灼凝视着床榻上的刘长湛,他躺在那儿,神情安然,没有被算计后的叫嚣狰狞,没有任何的不甘和恼怒,他笑着看他,伸手,刘识握住他的。
“很好,这天下交给你,朕很放心。”
他亲眼看着李幼白被装进姜觅云的棺椁中,那是一具楠木双层棺椁,厚重结实,虫蚁蛀不穿。李幼白就躺在姜觅云下面的隔层中,谁都发现不了。
贵妃也是。
刘长湛心满意足的笑笑,握着刘识嘱咐了好些事。
“朕原本想让你母妃殉葬的”
感觉到刘识僵住,他又道:“但朕最爱她,也最舍不得她,尽管朕不想同她分开,但还是不得不分开。比起与朕长眠,朕想让她好好活在世上,叫她知道朕对她,是真的倾尽所有了。”
“母妃一定会感念父皇的宽仁 。”
“她”刘长湛抽了下唇角,“她不会,她脾气太倔,朕看不透她,但朕就是喜欢她。”
“三郎,往后你一定不要喜欢上任何一个女人,不管她有多好,你要最爱你自己,知道吗?”
“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拿好玉玺,这天下,彻底是你的了。”
走出内殿,怀抱玉玺的刘识回头瞥了眼,自言自语道:“父皇,儿臣本该都听你的,但”
“儿臣不只是你的孩子,更是母妃的骨肉。你已经伤害过母妃一回,这一次,儿臣不想再伤她的心了”
第90章
偏殿外, 密布的乌云向下压来,整个院子仿若笼罩在寒意当中。
侍卫轮值时,卢辰钊便趴伏在屋脊上, 趁着空隙翻身跃下,推窗滚入,一连串的动作干脆利落,脚刚触地便抬手去抵住楹窗,慢慢合上。
他蹑手蹑脚避开殿内的宫人, 很快摸索到内殿。
庞弼本就没睡着,看到黑影便站起身来, 怕吵醒夫人, 遂脱了鞋走过去,问:“谁?”
卢辰钊探出头,庞弼松了口气,招手, 他上前。
“你三更半夜不睡觉, 来这儿作甚?”庞弼弯腰穿上鞋, 示意他去斜对面说话。
“庞老太医, 我来问你一件事。”
“贵妃和陛下的身体?”庞弼倒是没意外,小声说完, 卢辰钊摇头。
“我只想问贵妃娘娘, 是不是中毒?”
话音刚落, 庞弼一愣, 随即嗤了声, 道:“你这脑子, 真是灵。”
“她没有中毒,只是喝了助眠汤药, 所以才昏睡那么久的。”
“娘娘自己不知道,对不对?”
“你都猜到了,还问我做什么?”庞弼托着脸,很是好奇,“你到底为谁闯宫,不像是你们镇国公府的做派,不一直都是谨言慎行的吗,怎么进了京,像是变了个人,什么都敢干了。”
他啧啧,卢辰钊快速在心里盘算一番,似乎没听到他的调侃。
“你不问问陛下?你若是问,我就告诉你,我哎,你去哪?”
卢辰钊片刻没有停留,原路跃出窗去,趁着天色暗淡往外急奔。
东宫,刘识得知卢辰钊出宫的消息,显然有些意外,但也只是一瞬的恍惚,接着便淡淡笑了笑,看向殿中跪着的男人。
“明旭,原先我还为你打抱不平,如今看来,你们两人却是旗鼓相当,他对李幼白的好,不比你少。”
闵裕文从地上直起身来,初入殿中时的不安渐渐平复,他目光温润,面对刘识的话也没有表现出过于激动的情绪,只是颔首回道:“卢世子对幼白,的确情真意切。”
刘识嗯了声,端起茶时眸光往下一扫:“他怀疑我也就罢了,你跟我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我是什么人,我是何秉性,不管旁人怎样讲,你都该深信不疑。
明旭,你今夜过来,虽是询问,却无异于往我心口捅刀子。至亲之人的话,比敌
人还要残忍,我希望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闵裕文再行跪拜,起身道:“是微臣情急生乱,没了规矩。”
刘识嗤了声:“只我们二人,不必行虚礼,也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微臣明白。”
“礼部那边你多盯着,父皇的身子撑不了两日,到时朝中风向需要时刻把握好,别叫那几位异地皇叔再起波澜。”
他知道京内消息封锁,此番动作又是出其不意,以快打快,就算到时消息传到京外各地,彼时他已经坐稳帝位,兵权在手,朝堂官员甘愿臣服,大局已稳,便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是,卢世子那边”
“你放心,我不是父皇,我想要的人,是有血有肉重情重义的。若一个人能力很强,但却能轻易抛下情义,那我断不敢将身家性命交付给他。
卢辰钊让我觉得,他很好,也值得信任。”
闵裕文这才真的落定下心。
刘识心中很是感慨,他其实之前没有拿定主意,是否要杀李幼白,但在她主动去找自己时,那颗摇摆不定的心忽然有了着落。她聪明理智,明知去找卢辰钊或者闵裕文便能避免赴死,却还肯为了母妃前来妥协。他本不想认她这个妹妹的,但她实在过于出色,叫他不得不另眼相看。
在李幼白心里,恐怕到现在都觉得他刘识是个为了权力能抛弃所有的恶人。
但他是母妃的孩子,骨血中有父皇的偏执狠辣,却也有母妃的正直炽热。他骗了父皇,用一杯假死毒酒使李幼白死去,接着又在父皇眼皮子底下将其装进姜皇后的棺椁,他特意在顶端开了孔,就算李幼白醒来,不至于窒息而亡。
他没有立刻告知下属,实则是想看诸人的反应,比如闵裕文,比如卢辰钊。
无情无义的人难以驾驭,因为没有底线。有血有肉的虽有意气用事的一面,但他喜欢,因为真实,也因为有能克制的弱点。
他跟父皇不同,父皇追求的无上尊贵,那位置又冷又寂寞。他亲眼看着父皇坐在那高位孑然一身,也知道母妃虽示好却暗地厌恶,父皇仿佛拥有这天下最宝贵的一切,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得到。他想要的,他临死都在念叨的,对于很多事情的偏执。
他爱母妃,也可怜父皇。
仙居殿的宫婢被打发回去,崔慕珠从梅香嘴中得知了刘识的用意,这才松了口气,只是绷劲的神经骤然松弛,有些头重脚轻。
梅香搀扶着她,说道:“殿下说陛下身子不大好,也就这一两日的光景了。”
崔慕珠冷冷:“是吗,这一日倒是没想到会来的如此之快。”
梅香怔了瞬,又问:“听殿下的意思,是想您在陛下临终前,能去看看他。殿下说陛下一直放心不下您,做梦也时常叫娘娘的名字。”
崔慕珠烦:“你回三郎,便说我余毒未清,起不来床,过不去了。”
“可殿下”
“好了,别跟我再提此事,我要睡了。”说罢将被子拉到自己颈间,合上妩媚的双眸。
刘识等了许久,终是没等来想听的消息,梅香很惶恐,他摆手,她才战战兢兢退下。
床榻上的人有气无力,偶尔睁一下眼皮,看到只刘识后便又失望地闭上,刘识端来补药,想喂他,刘长湛拒绝。
“三郎,你母妃怎么还没来?”
“母妃也中毒了,跟您一样起不来床。”
刘长湛眸中多了几分戾气:“是朕不好,如若能早些处置了姜觅云,你母妃也不至于被牵连。朕该在她哎,此时说这些话也没甚意义,庞弼去看过了吗?”
“看过了,说是比您中毒轻,若每日按时服药,约莫不久后会转好。”
刘长湛动了动唇,面上扯出一抹笑:“好,那很好。”
转头像是糊涂了一样,又问:“三郎,李幼白死了吗?”
刘识点头:“死了,如今在姜皇后的棺椁下。”
刘长湛笑,望着刘识的眼睛说道:“朕有很多孩子,但朕觉得你才是朕唯一的孩子。”
“父皇,起来喝点药吧。”刘识面不改色,重新端起药来,刘长湛摇头。
“你母妃呢,怎么不来侍疾?”
这是糊涂了,连神经都变得脆弱失控,“还在跟朕置气呢,朕都退步了,她还是不肯消停,好大的脾气。”
“三郎,你母妃看中的那套头面,是朕从一众贺礼中特意挑出来的,朕对她的喜好可谓了如指掌,她生的明艳,穿什么衣裳配什么首饰,都是极美的。”
“贵妃,贵妃?是你吗,你还在生朕的气,朕和阿姊不是你想的那样”
“贵妃”
虚弱的声音像是抽离了身体,他扬起的手臂在半空找着什么,忽地重重垂落,跌在床上。
刘识望着他闭合眼睛的面孔,起身跪下,郑重沉肃道:“父皇,儿臣定会做一个好皇帝。”
卢辰钊便知道,刘长湛不会轻易放过李幼白,他定会拿捏刘识,让他为自己铲除后患。
是他忽视了最关键的一点,刘识不只是贵妃的儿子,还是帝王之子,为了皇位,他什么事都可能干出。何况杀死李幼白,本就是在皇权之中认为理所应当的一件事。
言文宣的女儿,怎么可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活着。
他纵马疾驰,一路被风吹,被雪打,却是一丝不敢停留,他知道李幼白一定在那儿,要快!
姜皇后的棺椁已经运往皇陵,襄陵处的守卫松懈,又在深夜,卢辰钊凭着对守卫换防的了解,轻易进到襄陵大门处,因刚葬入棺椁,依着规矩还要停放七七四十九日,才可封棺封门。
硕大的泥棺没有合盖,包裹在楠木棺椁外,卢辰钊飞奔过去,弯腰探下身,开始四处拍打棺面,刚打到下方,便听到小声的回应。
“卢开霁,是你吗?”
他的心,在这一瞬忽然归位。
难以遏制的酸涩充斥着眼眸,他咽了咽喉咙,回道:“李幼白,是我。”
启开棺椁费了很大力气,他浑然不觉,将最底层打开后,看到平躺在内的人,她像是被吓坏了,此刻连哭都忘了,只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卢辰钊俯身抱住她,将人从棺内抱出,随后紧紧箍在怀里。
她怕密闭空间,尤其是这种幽黑昏暗的蔽塞地方,他不知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但看到她好好活着的刹那,他忽然明白了刘识的真正意图。
他终究不是刘长湛,没有刘长湛的狠戾无情。
卢辰钊庆幸,后怕,抱着她不肯松手。
李幼白环住他腰身,声音带着颤抖:“我醒了好久,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我动弹不了。”
“我闻到很浓的熏香味道,是熏死人的香料,我知道自己在棺椁中,我拼命拍打,觉得你一定能听到,你果真听到了。”
卢辰钊咬破舌尖:“是我蠢,没保护好你。”
“我以为我必死无疑的,但你来了。”
“李幼白,你活着,我活着。你若死了,我想,我大概也活不下去了。”
这是他一路狂奔心中唯一所想,他已经在路上下定决心,不管看到的是何种场景,他都做好了准备。
此时此刻,他眼里心里脑子里,只剩一个人。
李幼白。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