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莲池垫脚凑上前, 远远瞥了眼,激动地扭头去找卢辰钊:“世子爷,小世子跟你小时候真像, 浓眉大眼,小手还抓呢。”
萧氏笑:“可不是怎的,简直跟阿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莲池都这么说,大抵便像的厉害了。”转头冲卢辰钊使了个眼色, 温声怕吓着孩子一般,“阿钊, 过来抱抱孩子, 瞧,软软的,真是惹人心疼。”
她眼睛只盯着孩子,目光慢慢变得柔和轻缓, 抱孩子的手臂稍微松了些, 唯恐哪里不周到, 让孩子难受。
崔慕珠心道:竟是睁眼说瞎话。莲池多大, 还能知道卢辰钊幼时是何模样?分明便是高兴疯了,看着孩子哪里都像他们卢家人。
她虽这么想, 面上却是分毫不显, 只端着一副雍容华贵的姿态, 心焦气躁。若不是当着众人面, 她早已推门进去, 她的女儿刚生完孩子, 身体虚弱,指不定是怎样疲惫可怜, 但
终究在外人面前,她是太后,她是卢家媳妇。
崔慕珠咬了咬舌尖,便觉眼前人影一晃,定睛看去,却是卢辰钊径直绕过抱孩子的萧氏,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门内,门倏然合上,带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崔慕珠的心一下揪起来,指甲掐进肉里。
卢辰钊觉得双腿发颤,高兴之余他很紧张,害怕,直到他走近床前,看到她半睁的眼睛,忽然便觉得恍若隔世,他原是想坐在床沿的,可坐了空,竟滑坐在地上。
李幼白弯眉轻笑:“怎么,不认得我了?”
她嗓音沙哑,嬷嬷先前给她喂了参汤,可此时的面庞瞧着很是虚白无力,唇被咬破,血痕结痂,濡湿的发丝铺满软枕,业已整理了,贴在腮边衬的她愈发娇柔。
卢辰钊一个字都没说,索性跪在地上,左手握住她的,右手小心翼翼为她理了理鬓边青丝,缓缓抬起眼皮,对上她累极的眸子。
“没有不认得你,是怕你不认得我了。”
他亲吻她的手指,拇指又不断摩挲,眼神看过去时变得愈发温柔似水。
李幼白嗯了声,道:“看过孩子了吗?”
卢辰钊摇头。
李幼白问:“怎么不看?”
“我等在外面,脑子里却全是你,等的时间越久,我越是害怕。有那么一瞬我甚至后悔,后悔让你有了这个孩子。
比起他,我更害怕失去你,真的,李幼白,我不能没有你。”
李幼白咳了声,笑着说道:“我在这儿呢。”
卢辰钊忽然握着她的手举到唇边,头低下去,然后李幼白觉得手指温热,她动了下,问:“你哭了?”
卢辰钊摇头:“怎么可能?”
“那你抬起来我看看?”
他却没动,只从缝隙间看到他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所有情绪。
房中被清理过,熏了香,但血的味道很难
遮掩。
李幼□□疲力尽,在他的抚触下很快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是昏沉,做了好些个杂乱的梦,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只是抽动手指,看到那人攥着自己的手伏在床沿也在睡着,
短短两日,他腮边冒出些许青须,深邃的眼睛,挺拔的鼻梁,雕琢完美的长相,近在咫尺。
察觉到李幼白的动作,卢辰钊快速醒来,睁开眼,看见她时忽而笑起来,孩子一般。
“你便一直守着我,没有离开?”
“我希望你睁开眼便能看见我,看见我便能高兴,所以才没走。”
“我很高兴。”
“那我也高兴。”卢辰钊又亲吻她的手,接着跪立起来,面色略有痛苦,然坚持着趴过去,含住她的唇咬了咬,“李幼白,我会一直对你好,豁出性命也会护着你。”
“我知道,大婚时你便说过了。”
“我怕你忘了,所以想再说一遍。”
李幼白侧过身来,长睫翕动:“我都记着呢。”
卢辰钊轻轻俯身:“我希望你不是记在脑中,而是记在心里。”他的长指点在她薄软的中衣,隔着布料,感受到了心跳的动静,抬眼,一字一句道,“不管在任何时候,我都不会留你一个人。不管要面对什么,抉择什么,我永远义无反顾地选你。”
他的掌腹,带着坚定的决绝。
李幼白的心跳停了瞬,继而微微点头:“好。”
卢辰钊什么都明白,知道她不轻易相信别人,所以才会一遍遍地承诺,希望她能信任自己。其实连李幼白都无法确定,此刻的点头意味着什么,或许在此情境内,她愿意相信他所说的,但之后,之后的事儿谁又能看的见呢?
人心要变,即使承诺也抵不住消磨。
她愿意相信短暂的美好,却从不把指望放在对方身上。
面对卢辰钊的索取,她启唇,回吻住他的
萧氏对孩子分外尽心,恨不能整日整夜不合眼,饶是有四个乳娘轮值照顾,她也还是不放心的。时不时便要亲自去盯着,唯恐生出差池。偶尔春日里开窗通风,她不是担心风太凉吹着孩子,便是怕那树上的花粉叫孩子不舒坦,开的好端端的海棠被小厮去除了花苞,后又用薄纱全都罩起来,亏得这几日风小,若不然恐要将院子上空全都遮上纱布。
萧氏对李幼白亦是极为用心,总惦记着她身为朝廷大元,能亲自为卢家诞下小世子的恩情,便叫小厨房每日按着太医嘱咐,将那膳食做的很是花样多变。
尤其是宫里往镇国公府赏赐东西时,她怕落了下风,每每都要给出双份,却丝毫不心疼,反而因为出手阔绰而觉得分外得意。
崔慕珠见状,便稍微暗中收敛了财气,知道萧氏待李幼白极好,便也长舒了口气。
待李幼白能出门见风时,崔慕珠便打着照顾义女的旗号,将李幼白光明正大接到仙居殿。萧氏原想回拒的,但见旨意里没说让孩子跟过去,便庆幸万分,叫人将那马车收拾的无比舒适柔软,很是隆重地欢送李幼白启程。
卢辰钊亲自送李幼白进宫,交到崔慕珠手上时,又被单独叫出去说了一番话,再回来面对李幼白,李幼白清楚地看到他面上低落,便拉着他询问。
他起先有些难以开口,后来一把抱住她,撒娇一般:“娘娘叫我一月后再来接你,说是怕我忍不住,伤了你的身体”
他声音放的很低,李幼白耳朵发红,便要推开他,他抱得更紧,嘟囔:“我其实能忍住,为了你,我忍得住的。”
李幼白摸他脸:“只一个月而已,况且着一个月内我们可以见面。”
“李幼白,是一个月,怎么能叫而已!”
李幼白张了张嘴,见他一脸无辜:“在娘娘眼皮子底下见面,我连你的手都不敢拉。”
崔慕珠从屏风后出来,清了清嗓音道:“你眼下却是抱着幼白的。”
闻言,两人松开。
卢辰钊咽了咽嗓子,脸却是没红,理直气壮道:“娘娘,分别总是不舍,抱抱我娘子也不算过分。”
崔慕珠笑,眉眼扫过李幼白嫣粉的面颊,招手叫她近前:“有些瘦了。”
“母亲,我吃的很好,但可能不容易长肉。婆母和公公还有他,对我都很好。”
“你倒是满足。”
崔慕珠说完,拉着她坐在罗汉榻上,瞟了眼卢辰钊,淡声说道:“我也不是为了拆散你们两个,只是你们都是年轻气盛的时候,难免把持不住。幼白这次生子受了不少苦,我都看在眼里,在你们镇国公府很多时候我不方便出面,但你要体谅一个母亲的爱子之心。
从前我没有机会照顾她长大,眼下她刚生完孩子,我却是可以补偿的,我终究是她的母亲,希望能亲手调理她的身子。宫中的物件齐全,你们公府虽也不缺,可隔着那样远,我始终不放心。
但,你若是介意,尽管可说,我也不是一意孤行,不讲道理的。”
她说的在情在理,然不容置疑的目光投到卢辰钊身上时,他便知道,即便说出来,也没用。
遂拱手一抱,心不甘情不愿道:“但凭娘娘做主。”
“如此,这一个月里,幼白便随我居住了。”
“有劳娘娘替开霁照看幼白,开霁感激不尽!”
“知道便好。”
崔慕珠淡笑着开口,随即便叫人将卢辰钊送了出去,自然又是一步三回头,巴不得眼睛长在李幼白身上。打从生完孩子,李幼白便与他分床,同在一个屋子里,他们一人一榻,偶尔会说说话,但她毕竟虚弱,时常都在睡着,且又有老嬷嬷前去照料侍奉,白日除去上值,他便赖在屋里同她躺在一块儿。
萧氏照顾孩子,嫌弃他没有当爹的样子,却也没有苛责,连抱怨的话都带着笑,恨不能同每个客人介绍自己的孙子,言语间尽是自豪满意。
罗云调去京郊后,宫城戍守大权落在卢辰钊手中,新帝对镇国公府一家的倚重,满朝皆知。
公府也随着李幼白和卢辰钊的大婚而水涨船高,老一辈的安居齐州梦被迫打碎,小辈们纷纷闯了出去,凭着各自本事,门第荫蔽,逐渐小有气候。
卢诗宁此番回府,给小侄子带了个纯金打造的脖锁,正面刻着长命百岁,反面刻着安乐无忧,实心,单手垫起来尚且费力。萧氏道她心意重,便将脖锁放在孙子的床头,打远便能看到金灿灿一团。
“本想再做一套手镯,但那师傅赶不出来,旁的手艺我又不放心,便暂且欠着,等这小人儿百日时,我再送他。”卢诗宁摸着孩子的小手,看他雪白雪白的皮肤,忍不住笑道,“跟嫂嫂真像,你看皮肤多白。”
萧氏摇头:“你哥哥小时候也很白。”
卢诗宁皱眉:“我怎么不记得,他没有这么白的。”
“你比你哥哥小,自然不知道他白。你没见他刚出生那会儿,通体白净,过来看他的人都说他随我,皮肤好,不像你爹,黑黢黢的。”萧氏提到往事,面上带笑,仿佛回到当年刚生下卢辰钊的时候,叹了声,又道,“那会儿你外祖父外祖母看了你哥哥,便说他是我们萧家最俊俏的孩子,你再看他,跟你哥哥不是一模一样?”
卢诗宁:
进来换温水的嬷嬷瞟了眼,笑着道:“就是,小世子同三哥儿大脸把小脸。”
萧氏更高兴了。
出门那嬷嬷小声与卢诗宁解释:“夫人是太高兴了,你便顺着她说,没必要告知实情。少夫人白净,小世子自然是随她的,还有那眼睛,睁开时可不跟少夫人一个样儿?但夫人是爱之深,盼之切,昨儿还掰着小世子的脚趾说,跟她长得很像呢,都是二拇指长,大拇指短。”
卢诗宁哭笑不得,但转念想着自家婆母的架势,便又理解起母亲如今的姿态。
血脉传承,或许在长辈看来,是比生命,比自己更重要的存在。自然而然,孙子也就处处都是自己的影子,巴不得越像越好。
“我嫂嫂呢?”
“回京去了,还是世子爷亲自陪着一块儿回的,据说是太后娘娘惦记她,接到宫里小住一月。”
卢诗宁惊讶,低了声音问:“没说要把孩子带过去?”
嬷嬷谨慎:“当时可把夫人吓坏了,若太后娘
娘要孩子,她怕是要大哭一场,然后跟着小世子去太后跟前侍奉。幸好,太后娘娘只让少夫人去了,并没有勉强小世子同去。”
卢诗宁诧异太后对李幼白的态度,当初封她为公主时,卢诗宁只以为是恩抚,可接下来的一系列动作,却让她很是意外,皇家对这位李大人,仿佛极其信任宠幸。
不像是义女,倒更像是亲生女儿。
后来卢诗宁问过卢辰钊,但卢辰钊只是说他娘子招人疼爱,谁见了都喜欢。言外之意,皇室对李幼白好,是因为李幼白值得他们对她好,跟名分没有任何关系。
瞧着哥哥那引以为傲的模样,卢诗宁也不好再问别的。
她是知道自己的嫂嫂很好,却也不用在哥哥这儿每每被炫耀,同为女子,看到嫂嫂的处境,谁能不道一声羡慕?
入夜后,倒春寒的凉意更甚。
殿内却是温暖异常,薄薄的纱幔被风拂动,擦过脸颊,带来一阵阵酥麻。
李幼白窝在崔慕珠身边,额头贴着她光洁的肩头,双手挽住她的手臂,像一只猫儿,蹭了蹭抬起脸来。
“母亲,我觉得像是在梦里。”
崔慕珠抚摸她的脸,笑:“美梦吗?”
“我幼时常做的梦,梦见母亲揽着我,把我当成珍宝一样对待。就像现在,我们能并肩躺在一起,我幻想过好多次,其实我不是跟着养母长大的,我院子里有一个老嬷嬷,自小到大是她护着我长起来的,用羊乳,牛乳,她脾气很好,但我很贪心,总想让母亲也这般对我。
我去母亲院里,看着她把妹妹抱在怀里,我很羡慕,不甘心,便事事做到最好,我觉得或许我做更好些,她便会对我更好。
但无济于事,后来老嬷嬷去世,我也就放弃了执念,读书成了我唯一的好习惯。哥哥很好,是李家哥哥李温书,他带我跟先生读书,让我遇到我第一个启蒙恩师沈老先生,他让我知道自己天赋异禀,让我知道读书能实现自我价值,于是我在这条对我而言算得上轻松的路上一往无前。我因努力获得的东西没有人能拿走,我相信且喜欢这种感觉,不依靠任何人。”
她的语气慢慢变得低沉,似在犹豫。
崔慕珠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李幼白松开手,平躺起来,柔顺的乌发散在身侧,她双手扯起被沿遮住了下颌,像是要把自己整个儿藏进去。
她扭头,小声道:“我觉得我有点冷血。”
崔慕珠一愣,忽而噗嗤笑起来:“怎么说?”
“我看到孩子的刹那,是一种解脱,像是如释重负,终于完成了使命。我尽量让自己去感动,去想象身为母亲的快乐,但我没有,看着小小的他,我也高兴,却没有卢开霁和婆母那样高兴。
月子里,婆母和他待我都很好,为了不叫我劳累,甚至将孩子抱到隔壁暖阁中由他们来看护。怕我想念孩子,每日都要抱到我跟前叫我亲一亲,我望着他的时候,感觉很陌生,那种滋味说不出来。
我不习惯跟任何人亲昵,我所有的亲近也都有附加条件。比如我和卢开霁在一起,是因为他对我太好了,我觉得合适,没有比他更适合我的人。我生下这个孩子,是因为他允我承诺,答应在孩子之后生活如旧。甚至我对您”
她顿了顿,闭上眼睛继续说道:“与您躺的这般近,我心里却还是设防,为自己留有余地。我在想,我是不是太过冷血,冷的没有人情味了。”
崔慕珠握着她的手,并没有惊讶,反而很是平静地笑了笑,“这有何不对的?不是很正常吗?”
李幼白睁开眼,明净的眼神清澈透亮,灼灼看着她。
崔慕珠不以为意:“你是我女儿,性情品行样样像我,虽没有在我跟前长大,但母女天性,你这般脾气,可不就是我当年的肆意?从没有规矩说每个人都要一样,千人前面,你跟别人不同,那是因为你是李幼白,不是他们。
谁都可以有自己喜欢的性格,又如何?敬值得尊敬的人,爱值得爱的人,不偏不倚的给与和获得,势均力敌的爱,从不是居高临下单方面的索取,你有别人没有的,你能给对方别人给不了。你不是不爱卢开霁,而是爱的更有分量,你希望能在得到他的喜欢之后,回馈给他同样的东西。
你不吝啬,因为每一次汲取都伴随更多的付出,当你无法确定自己能否给对方带来回应时,你不会轻易点头。你对他的好,从来就不亚于他对你的心思。
你冷静,不代表你不热烈。你从容,也不意味着你冷血无情。你克制收敛,是因为你强大的内心,有着自我认可和对别人的极度负责。你的爱确定而又坚决,不是三言两语便能摧毁和否定的。
要爱人,必先爱己。你做的很对,一个连自己都不珍重的人,又如何被人所珍重?
不必因为个孩子陷入自我怀疑,说到底,你生了他,他该感激你才是。何必为了对他没有多少情谊而觉得内疚,我问你,你可会嫌恶,排斥,虐待与他?”
李幼白立时摇头:“怎么可能,我抱过他,亲过他,只是没有婆母和卢开霁那般炽热而已。”
“那便是了,还要怎样?你赋予他生命,是带他来感知这世界的人,你们互不亏欠,若说欠也是他欠你的。你之所以觉得平静,是你没有想好该用怎样的方式去接纳他,对待他,因为你不确定他会回馈给你何物?”
“我没同这么小的孩子计较过,一时间有些迷惘。”
“随心所欲吧。”崔慕珠笑道,伸手覆在她脸上说着,“做不到毫无保留,那便随着内心去给予,他是一颗小小的种子,日后要长成什么树,还是看他自己造化。你尽管浇水,施肥,不用懊恼和后怕,你给他的,是一个母亲最无私的爱了。”
李幼白默默点了点头,忽而抬起眼睫:“母亲会怪我吗?”
“我爱你是我心甘情愿,你可以同样的信任和爱我,也可以带着你的防备和坚持,那又怎样,我不会减少对你的爱意,怪你作甚?”
“母亲,我只是不知该如何表达才是,请原谅我的冷情。”她伸手箍住崔慕珠的腰,脑袋贴上去,喃喃道,“您的怀抱像我梦里一样,温暖舒适,叫人想一直靠下去。”
没多会儿,李幼白在她的拍打下睡着,崔慕珠却是丝毫睡意也无,睁着一双柔媚的眼眸盯向帐顶。
有道遥远的声音像是隔着山海,呼啸奔腾而至。
“不是有话要同我说吗,怎喝了那么多酒,一句话都憋不出来了?”
言文宣的眼尾发红,眸光涟涟,闻言又端起一盏,一饮而尽。对面的崔慕珠抚弄手指,不时抬起眼皮扫向他,他从开始便沉默着,进门时像是满腹的话,然酒都快喝光,崔慕珠也等的烦了,他还是没有开口。
她拂开袖子,站起身来睨向他:“你自己喝吧,我可没兴致陪你。”
“等等。”
言文宣伸手,手指几乎要落在她腕上,却只虚虚停在半空,没有再靠前一寸。
“这会儿要说了?”崔慕珠笑了笑,转过身面朝他看着。
言文宣缓缓抬起头,少年意气风发,带着平步青云的瞩望,看过来时,眸中宛若有惊鸿,远山重云,袅袅漫漫,他真是生了张令人沉迷的面孔,以至于连崔慕珠都忍不住心动。
“说吧,我向来没甚耐心。”
虽这般说着,心里却很是渴望听到他的回答。
“进宫后,还会再见吗?”
像是琉璃碎了满地,崔慕珠愣了瞬,旋即莞尔一笑:“想我进宫吗?”
言文宣低着头,不叫她看清自己眸中的热切,她也佯装毫无察觉。
“我想你快活,高兴便好。”
“我很高兴。”她回的决绝。
言文宣半晌没说话,崔慕珠至今都记得那刻的转身,他清癯的背影像是枯槁的树干,一步步挪
出月洞门,他没有回头。
后来,崔慕珠无数次后悔,后悔自己没能喊住他,明知道他内敛敏感,却还是想最先听到对方的回应,再做出判断。明知道他不可能挽留,还是高傲的等着他先开口。
自负傲慢,彼此各有心意,却背道而驰。
否则何至于错过多年,最后也只换来短暂的相守。
女儿跟她太像了。
但女儿又比她幸运许多,遇到一个不是言文宣的男人,他能站在太阳底下光明正大说喜欢,也敢把她捧在手心堂而皇之地呵护,他可以叫天下人看到他的真心,他不畏惧不紧张,因为他有极好的身世,这身世给与他与生俱来的自信笃定。
言文宣没有,寄人篱下的他怎么可能因为喜欢,而拦住崔慕珠进宫的脚步。他是状元郎,但在喜欢的女子面前,尤其自卑敏感。
崔慕珠年轻时不懂,或者说根本不想懂,被爱者有恃无恐,也鲜少能设身处地去考虑他人的处境。
女儿呢,她又是不同的。
幼时的遭遇让她比常人更加坚韧独立,这很好。对卢开霁而言,他也得到自己想要的了,没甚不公平。
只是若要彻底走进幼白的内心,恐非一日之功,势必要长久真诚。崔慕珠觉得,迟早会有那么一日,只要对方足够耐心。
在仙居殿的日子很是恣意,除了看案录,便是吃喝玩乐。
是以待了整月后,李幼白的小脸有点圆润,瞧着多了几分俏丽甜美,不似先前那般清瘦,崔慕珠便着人量体裁衣,新制了一批时兴衣裳,恰逢花朝节,带她与宫中贵人们去了庙里烧香。
护卫开道,一路上仍旧人山人海。
刘长湛崩逝后,后宫那些女眷尤其安乐,聚在一块儿偶尔打打叶子牌,出去品茶赏花,制香谈论京中秘闻,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花朝节上,李幼白誊抄了一卷经书,甫一将抄本递给身旁人,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抬头,却看到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她惊讶:“你怎么来了?”
“这么久,见面第一句话,你便是这么嫌弃你的夫郎?”卢辰钊故意不悦,接过经书转交到僧人手中。
李幼白借着他的手臂站起来,面上满是欢喜:“我只是觉得奇怪,先前说是小冯将军护卫,道你去了京郊巡护,没成想会碰到你。”
“我就是想你了。”
李幼白起初是相信的,但在大殿看到讲经的闵裕文,才后知后觉,恍然明白卢辰钊的突然出现,约莫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策划。
她被他悄悄捏住手指,她低头,他也跟着低下去。
“你是不放心他,还是不放心我?”
“说实话吗?”
“自然要说实话的。”
“我都不放心。”
话音刚落,卢辰钊手指一疼,却是李幼白狠狠掐了一下。
“你让我说实话的,说了还要打我,真不讲理。”
李幼白瞪他:“谁叫你胡说的,便该打。”
卢辰钊不怒反笑,凑过去趁着旁人没注意,赶忙亲了一口,耳畔濡湿,李幼白咬着唇哼了声,手指又牵住他的小指。
“你不知道,自打知道娘娘要带来你这儿,我是夜不能寝,食不能安,但凡闵裕文出现的地方,我都觉得不安全。他太好了,我怕你后悔,不要我了,那我和孩子该怎么办?”
李幼白笑:“卢大人,你不害臊。”
“谁说的,这心思阴诡,我藏着掖着不叫旁人知道,如今也只说给你听罢了。你还要笑话我,你可真是个没良心的。”
他又要亲她,李幼白躲开,两人的动作在人群里其实不扎眼,但殿中那人心思在这儿,便也注意到他们的举动,余光瞥了眼,继而咳了声,继续讲经。
闵裕文还是很招女娘喜欢,虽有雕花扶栏隔着,但里三层外三层,全是奉上香油钱的女客,她们安静地坐在殿中,目光满是渴切,与闵裕文的淡然形成鲜明对比,他喝了盏茶,翻开另一卷经书,忽然瞥到一抹身影悄悄从侧门离开。
他的心倏然坠落,“念佛无难事,所难在一心。一心亦无难,难在断爱根“
经文的声音逐渐化成雨珠般打在他心间,他垂下眼皮,修长如竹的手指点在书页上,言语纷繁,脑中画面却是异常清晰,层层落落之后,是那一人的笑颜。
他闭上眼睛,香客跟着吟诵经书。
回音不绝,伴着山上敲响的钟鸣,“咚——”
镇国公府小世子的百日宴,可谓声势浩大,门庭若市。齐州达官显贵登门赴宴,忙坏了国公爷和萧氏,本就提前安排好,没成想好些人没写拜帖便也来了,多出来的客人便又安排了十几桌,人数远超萧氏预料。
更别说后来京中快马加鞭送到的贺礼,伴着几匹高头大马护送,在众人眼中卸货开箱,珍贵稀奇的宝贝是从天底下搜罗来的,随便拿出一样便能置办一处小宅子。
宫中贵人走后,萧氏也忍不住感慨,道那位祖宗如今更不好伺候了。
也却是如此,离开齐州后的李幼白,先是在仙居殿住了一月,之后因京畿地区发生了重大案件,需得她与刑部官员联合审案,故而便索性结束了休沐,正式回归朝堂。
忙起来,便连家也顾不上,萧氏还想带孩子去京中宅子住着,方便李幼白看孩子,但去了几日发现平常根本见不到她,便又打道回府,彻底绝了心思。
“阿钊也忙,祖宗也忙,可怜我们家云哥儿,这么小便只能待在祖父祖母身边。”
她虽是抱怨,可听不出一丝不高兴,边说边笑,怀里的卢云跟着眯起眼睛,她便更高兴了。
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番话便被前去恭贺的崔家人听了过去。
崔泰和崔钧商量,只觉卢家萧氏是在埋怨李幼白的不顾家,便决定为她分担,遂百日宴一过,便主动登门,提出要把孩子抱到崔家住一段时间。
萧氏惊呆:“是太后娘娘的旨意?”
她是不知崔家人缘何要带孩子,忙让嬷嬷抱着云哥儿下去。
崔钧见状,蹙眉道:“夫人也可这般认为。”
萧氏心口疼。
崔钧怕她误会,便又解释道:“只去小住几日,保准之后会全须全尾还给卢家的。”
听听,这说的叫什么浑话,萧氏心口更疼了。但她不敢不点头,现下是好言商量,若不行,必定会下明旨的,一旦下明旨,自己就处于被动局面了,不上算。
人走后,萧氏便觉得头疼心疼,浑身都疼,靠在圈椅上唉声叹气:“太后娘娘是想抱孙子,可陛下鼎盛,忙于朝务,没有诞下一子半女,她便把主意打到义女身上。
幼白虽是公主,可更是咱们卢家儿媳,云哥儿本就应该留在咱们身边的”
国公爷感慨:“前几日你还说,云哥儿可怜,只能在咱们身边。如今崔家喜欢他,带他去住,你怎的又不高兴了。”
“你也是个冷心冷肺的,那是咱们孙子,关崔家何事。”
国公爷笑,心道:你怕是不知崔家对幼白多好,早在很久前,崔家人便邀请李幼白小住,后来常住,崔家那些郎君女娘,谁不把她当成自己的家人。
过了小半月,还是萧氏登门,才将云哥儿接回来,彼时他正坐在软榻上,周围是几个稍微大些的孩子,拿各种小玩意儿逗他。看的萧氏不是滋味,有种自己的宝贝被人
抢走的感觉。
但回去途中,云哥儿窝在她怀里睡得恬淡,她又觉得异常安心。
李幼白在夏日回了趟齐州,当天夜里住下后便一直跟卢辰钊待在书房议事,萧氏怕她惦记孩子,便抱着云哥儿去看她。
进门时两人坐在书案对面各自盯着一本书看,萧氏与云哥儿便坐在屏风后的榻上等着,云哥儿小,不多时便打着哈欠睡了。
李幼白好容易翻看完,瞥见卢辰钊手边的书,点了点手指:“这一卷不对,另外那卷才是新修订的,你看着两处数据和证物,有偏差,目睹的百姓说谎了,所以后面结案也都错了。”
卢辰钊便依言换了本,凑过去亲她唇,她也不觉意外,两人动作却很是娴熟。
看的萧氏老脸一红,咳了声,以示她的存在。
两人这才意识到,萧氏在屋里坐了许久。
“您怎么还不睡?”
李幼白走过去,伸手轻轻贴着云哥儿的腮,唇也跟着弯起来,扭头看向萧氏:“您不用刻意等我们的,跟云哥儿回屋睡吧。”
“怎么,你们还要忙?”
“这案子催的紧,不了结后续无法推展,明日晌午我们便要启程,所以今晚要熬一熬。”
萧氏:
“那你还看云哥儿吗?”
卢辰钊接过云哥儿,俯身亲他额头。
李幼白嗯了声,看完抬头:“看过了。”
萧氏:
所以,就可以抱走了?
李幼白去洗手,又顺势用冷水扑了扑脸,才觉清醒些,便从书架上找出典籍,想着再看一刻钟来调剂思维,仿若无人一般,翻开晦涩的书卷,双手搭在身侧,腰肩笔直地坐在案前,循序查阅。
典籍用语讲究,她看的慢,故而许久没有翻页。
萧氏捏着拳头,又转眼看向云哥儿,卢辰钊去吹了吹新送进来的酒酿丸子,端到李幼白手边,搁下后提醒她可以趁热吃。
李幼白却是连头都没抬,偏那不争气的儿子托着腮,满眼欢喜。
萧氏看不下去,抱着云哥儿一跺脚,转身出门。
半夜被雨声惊醒,身上有凉意,原是楹窗没关。
李幼白动了下,腰间的手一紧,又将她扯入怀中,“下雨了,我去关窗。”
“有莲池。”卢辰钊脑袋蹭在她颈间,带着潮湿的热气,李幼白打了个哆嗦,还未再说话,便被他握着肩膀翻过身来。
“李幼白,我想亲亲你。”
“什么?”
雨声骤然变大,李幼白没有听清楚,蹙起的眉心像是浅浅的河川。
卢辰钊撑着左臂支起身来,右手略过她耳畔,鼻尖,声音骤然暗哑。
“李幼白,我要你,就现在。”
“明日要赶路,我”声音被吞没,伴着一声呜咽。
风吹打着帷帐,将两人包裹成一团,雷声闪电不时劈开白昼一样的光亮,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被拉扯,被揉搓。
陷入昏暗里的人,发丝散落,手指被推到上方,继而与卢辰钊的握在一起,他的眼睛很是明亮,比那闪电还要亮。
他趁着空隙略微起身,看到她湿漉漉的眼睫,勾人的唇瓣。
心绪波澜起伏。
“李幼白,你是我的妻。”
“我是。”
“只是我的”
沉浮,沉沉浮浮。
李幼白忽然抱住他的肩,手指用力,曲身抬头,耳朵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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