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无面
◎本该死去的人◎
距婚宴还有三天, 花燃走过街道,手中被一个人塞进一张字条。
她避开湛尘,打开字条, 上面只有八个字:元宵灯会, 西楼门下。
字迹苍劲, 冷厉扑面而来, 在花燃看过之后自动飞起焚烧,化为一堆灰烬,这是楼主传的消息。
一直轻松惬意的神色散去,似冷水涌来将她浸泡在其中, 梦再美好终究也只是梦, 一场长达一年的美梦即将结束,她依旧要醒来。
元宵在婚礼之后,她还能先观礼,像是担忧已久的事情终于落地, 她提不起一点精神来,还要强行装作无事发生, 以免被湛尘察觉到异常。
湛尘无知无觉,每天都在为他们的未来勾勒更清晰的一笔,他没有那么黏人, 偶尔会和花燃分开, 去与飞云宗的弟子打听关于婚礼的步骤和细节。
他以为花燃不知道, 其实她都清楚。
她看着湛尘所做的一切, 不知如何阻拦, 总不能说这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吧, 更何况他越沉浸其中, 对她来说越有利。
该到的客人都到得差不多, 花燃不出意外地再次见到孤月影,以及孤月影的一众同门。
孤月影比上次见面更锋芒毕露,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状态松弛,看来在十方宗里生活得很好,才让她彻底放下警惕。
见到花燃的孤月影很惊喜,激动跑过来,“阿燃姐!你真的在这里,我猜到你可能出现,所以特意跟师兄师姐申请一起过来!”
花燃笑着,“你长高了不少。”
孤月影比划着身高,“长高好多,湛尘哥哥也在啊,另外两位是你的朋友?你们好,我是十方宗的孤月影。”
另外两位自然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回药谷的队伍,非要跟着花燃和湛尘,为此湛尘颇有不满的麦青和鱼冬。
麦青习惯花燃和湛尘的怪脾气,乍一接触到和花燃相熟脾气还正常的人,感觉万分新奇,“在下麦青,这是我师兄鱼冬。”
鱼冬也腼腆地打照顾,花燃整个过程都没说话,三人已经聊得火热。
出去闲逛的队伍再加一人,两人队伍扩充为三人。
十方宗小师兄简容舟看不下去,在某天晚上孤月影归来时将她拦下,“月影,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我记得,但我也知道如果没有阿燃姐,就不会有现在的我。”孤月影手掌轻轻抚摸着腰间的长剑。
简容舟在十方宗里很出名,可以凭着对危险的敏感度在秘境里来去自如,相当于人形探测法器,宗门招新时都要把他放在门口,可以避免心怀不轨之人混进剑宗的那种。
简容舟:“师妹啊,听我一句劝,你和她走得太近不是好事。”
孤月影态度强硬,“师兄,我不是一无所知的孩子,没有人可以左右我的决定,即使是为我好也不行,我承担得起自己所做一切选择所带来的后果。”
简容舟愣住,他没见过这样的孤月影,初见时的小心翼翼,后来的阳光开朗,她一直是乖巧顺从的,直到这一刻才暴露出她骨子里的反骨。
这才更像一个剑宗人,剑修哪有柔顺的,一身逆骨才更好与人斗、与天争。
他叹口气,知道无法再劝,“也罢,无论无何,你有你的自由,旁人不得干涉,我永远是你师兄,有事别自己扛。”
孤月影笑开,“谢谢师兄。”
为了近距离防范花燃,简容舟也跟着孤月影一起行动,成为花燃大队中的一员,每日觅食又增一人。
花燃看着因吃饭而如流水般花出去的灵石,怀疑这些人跟着她纯粹是为蹭饭。
几天时光一闪而过,婚礼当日,飞云宗上上下下全部开满红色花朵,红绸铺了一路,到处是红色的纱帐结成的喜结。
新人要黄昏才结契,整个白日都是客人吃饭的时间,来来往往的人相互打着招呼。
花燃坐在最角落的一桌,饭桌前设了阵法隐匿起来,要是赶不走这群埋头吃饭的人,她也不必出此下策。
“你们能不能回你们宗门的队伍去?”花燃敲桌。
两个剑宗弟子,两个药谷弟子,不回自己家偏偏挤在这里,还都是在梦蓬莱有点名姓的新兴弟子,没设下阵法之前来打招呼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麦青:“我不想和他们说话,累得慌。”
鱼冬:“师父让我跟着师弟,要我多学学。”
简容舟:“我要保护小师妹!”
孤月影:“湛尘哥能和你在一起,我为什么不能?”
“他在此地没有同门,你能和他比吗?”花燃反驳。
孤月影:“可以!我现在就退出十方宗!”
正在吃糕点的简容舟被呛得连连咳嗽,看向花燃的目光极为不善,苦口婆心道:“小师妹,你不要被她蛊惑,好好待在宗门里学剑,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花燃翻了个白眼。
一个个的就没有能让人省心的,尤其是简容舟这个护妹狂魔,恨不得时时刻刻盯着她,好像她能把孤月影吃了似的。
一个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阵法,坐在麦青旁边,大力拍着麦青的肩膀,“小师弟,你可让我好找啊,你怎么能自己偷偷躲起来不带我呢?”
柳白抬头,一眼看见对面的花燃,神色更是激动,站起来扑过去,“花道友,你也在此,真是太巧了!你给我的聚月珠粉我已经……”
孤月影和湛尘一同出手拦下柳白。
柳白摸着鼻子悻悻道:“哈哈哈……花道友的朋友们也很有个性呢。”
花燃头疼扶额,怎么莫名其妙的,她就认识了这么多人呢?
众人所在的地方是一个极为宽敞的院子,院中人来人来,觥筹交错声不绝于耳,令人不得不感叹一声,好多人啊。
无人注意到角落的一桌,饿了一早上没能吃上一口饭的柳白埋头苦吃,吃得差不多之后才抬起头道了杯酒敬花燃,语气诚恳。
“花燃,既然你把我当朋友,我也不说那些虚话,敬你一杯,谢谢你给我的聚月珠粉!”
花燃:“……我什么时候把你当朋友了?”
怎么就那么大脸呢?
柳白摆摆手,给花燃倒一杯酒,豪气冲天,“当初你给我一块灵石,不就是要和我交朋友的意思吗?我同意了!”
花燃:……
当初就应该再使点劲,直接把人砸死而不是把人砸傻。
“她不饮酒。”湛尘把酒倒掉,用茶水冲洗一遍杯子,倒入茶水。
柳白:“以茶代酒,别有风趣!”
一杯酒下肚,柳白眼神打飘,随手拉着旁边人的袖子开始哭诉这些年的不易,因为一张娃娃脸而受到的歧视,痛斥这个医修不看能力看资历的行业。
被扯过袖子的简容舟:……
鱼冬不好意思地为自己师兄找补,“他酒量不太好,不过大家放心,柳白师兄酒品很好,不像其他师兄师姐那样喝醉就乱扎针。”
众人:……
桌上的酒壶逐渐空了,孤月影要喝酒,被简容舟阻拦,柳白左手扯着麦青,右手拉着简容舟,鱼冬忙着照顾发酒疯的柳白,桌上闹喳喳一片。
花燃揉揉额头,一群脑子有病的!
湛尘剖着桌上的一碟坚果,将果仁喂给花燃,花燃自然地张嘴叼住,把玩着红线将其交织成各种形状。
正在和孤月影争执能不能喝酒的简容舟看到这一幕,一时愣住,孤月影立即夺过酒杯一口饮下,得意地看着他。
他指着湛尘,呆呆道:“他不是佛子吗?”
怎么能……一定是他看错………是的……他可能是喝多了。
孤月影:“有什么奇怪吗?”
麦青:“年轻人就是喜欢一惊一乍。”
柳白:“简兄,这你就不懂了吧,我跟你说啊,就说、就说……我要说什么来着?”
鱼冬:“这难道不正常吗?”
简容舟晕晕乎乎,三观重塑,大家都这么淡定,看来或许是他有问题。
黄昏将至,人数越来越多,院子里的众人全部涌入正殿,花燃被孤月影拉着,挤到人群的最前头,湛尘跟在她身后,为她撑开一小片地方以免她被人挤到。
最先走入正殿的是花童,粉色花瓣铺满一路,从半空纷纷扬扬落下,脖子上挂红结的仙鹤拉着大红车厢落地,新郎上前掀开车帘,扶着新娘子走下,两人踩着红色毯子一路向前。
新娘子头上带着许多复杂头饰,面容在层层叠叠的薄纱和流苏遮掩下若隐若现。
司仪一路唱礼,众人都好奇地看向新娘子,压低声音议论纷纷。
飞云宗少宗主大家都见过,勾不起好奇心,倒是散修出身的新娘着实令人好奇,可惜她的脸被人遮住看不着,如此一来更是让人忍不住想知道面纱下的样貌。
花燃从新娘子下车厢的那一刻便死死盯着对方,身体紧绷,一直注意她的湛尘异样,低声询问:“怎么了?”
花燃没有回答,掌心灵力翻滚。
正殿里忽然掀起一阵风,轻薄的红纱被吹起,露出一张清水芙蓉的绝美容颜,红妆轻点,美目流光溢彩,红唇带笑。
花燃牙关紧咬,那道身影映入眼中,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分别的那天,鲜血染红白衣,坠落悬崖时像一只艳丽展翅的蝴蝶。
她手握成拳,极力克制自己不冲上去,忍耐住嘴边的那句冷笑。
这一瞬间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无法是拿她做筏子假死脱身,真是把她骗得好苦啊!
命运真是奇妙,她在一个平时她绝对不会出现的地方,遇见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她嘴唇轻颤,没有发出声音。
“好久不见,无面。”
第82章 假死
◎只是一场骗局◎
花燃刚进入千杀楼时, 是个黑不溜秋瘦得跟个猴子一样的小孩,像她这样的人还有百来个,苗子们被统一管理, 管理的人就是无面。
无面总是带着一副面具, 偶尔摘下来也是一张张不同的脸, 她从不让人看见真实面容。
千杀楼的训练很苦, 第一天练的就是御空,为期三天,不合格者淘汰。
花燃摔的鼻青脸肿,比起其他早就学会御空或者一天能学会的来人说, 她的天资实在不怎么好, 在第三天才堪堪学会摇摇晃晃地控制木剑飞起。
无面实行的是打压式教育,最毒到让人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作为每次踩点过淘汰线的醒目分子,花燃受到的关注最多。
有时候怕完不成训练任务, 花燃半夜也会偷偷练习,在一次深夜照例加练的时候, 她撞见饮酒的无面,这次也是一张没见过的脸,但格外惊艳。
她刚想打招呼, 就被一把拽住衣领。
无面:“你看见我的脸了啊, 要怎么办才好呢?”
酒气铺面而来, 花燃吓傻, “你要是不说, 我也不知道这是你真的脸啊。”
无面:“所以你是在怪我咯?”
手指掐在花燃脖颈上, 花燃拼命挣扎, “你、你不能随便杀我, 我是一棵好苗子!”
“就你?还好苗子,你知道谁才是好苗子吗?是像零九那样学什么都快的,不是你这种次次吊车尾的焉苗。”无面大笑,松开手,笑得全身都在颤抖。
花燃挺起胸膛,“我没有被淘汰,就是好苗子!”
无面:“我估计你离淘汰也不远了,我见多这么多人,还真没见过你这样傻的苗子。”
十三岁的花燃,经历过灭门、流浪,依旧对这个世界懵懂无知,真真像一棵无知无觉卯足劲想要破土而生的幼苗。
“你长得太慢了。”无面喝一口酒,“为什么来千杀楼,这里可不是个好地方。”
花燃:“我要报仇,楼主说我可以在这里学到如何杀人。”
无面“啧”一声,“你怎么这么蠢,我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就不知道撒谎吗?”
“你不是我们的师父吗?我为什么要撒谎?”花燃小声道。
一口酒把无面呛到,“别给我扣帽子,我可不是你们的师父,要不是我现在在养伤没办法出任务,谁愿意搭理你们这群小傻子。”
花燃抬头,真诚道:“养伤的时候不能喝酒。”
无面觑她一眼,摇摇手中的酒壶,“你帮我喝两口?”
那是花燃第一次喝酒,没能喝两口,因为第一口就醉了,无面的酒是烈酒,入喉如火烧,一路烧到胃里,把她的脑子都烧得不清楚。
后来据无面所言,她喝醉之后开始载歌载舞,拦都拦不住,惊醒一群睡梦中的其他苗子,大家还以为有敌袭,纷纷带着武器冲出来,见证了她的舞姿和歌喉。
这件事被众人笑了好长一段时间,花燃脸皮薄,为了不被人看出窘态,她无师自通地开始锻炼脸皮,力争做到笑脸冷脸无缝切换,要的就是一个阴晴不定。
她还是会在深夜出来练习,碰上无面的次数也莫名其妙多了起来,无论无面无何哄骗,她都没有再碰一口酒。
饮酒害人!
时间一长,她也习惯无面给她开小灶,她终于不是擦线留下来,而是开始进步。
一旦开窍,她的进步飞速,排名一次比一次高。
苗子们的武器由自己学选择,花燃选了和无面一样的细线,很难说其中有没有无面的影响,作为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苗子训练营中,无面算是她亲近孺慕的对象。
苗子还剩一半时,训练进入下一个阶段,那就是相互厮杀,千杀楼只会留下最后活下来的人。
第一场拼杀,花燃输了,不过对方力竭,她侥幸没死,没死就能继续打,千杀楼没有把她淘汰,而是把她投入下一场战斗。
夜晚,花燃一边抹泪一边跟无面哭诉,“我不想杀人,我跟他们又没有仇,把他们打输不就行了。”
她本来已经赢了,只是没有把人弄死,所以被偷袭差点把自己的性命葬送。
无面的脸隐藏在阴影中,只有薄凉如水的声音响起,“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不杀人就会有人来杀你,千杀楼更是如此,不杀够千人,你怎么活得下去?”
花燃呜呜哭着,“可是我打不过所有人。”
笨鸟先飞,飞的程度也有限制,她还只是中下流。
“哭哭哭,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所有人里就你最矫情,笨就算了还爱哭,这半年来你是一点东西没学会!”无面敲她脑袋。
细线交织,无面动手,花燃下意识反击,然后被无面痛殴一顿。
夜夜被揍得鼻青脸肿,花燃也在这样白天被打晚上接着被打的日子中进步神速,在一场场拼杀中活下来。
其他人在生死一线中或是死前才能学会东西,花燃一点点从无面身上学到,她真如一棵幼苗,被无面浇着水慢慢长大,依旧活得比其他人天真。
苗子训练营为期一年,花燃以第一的成绩毕业,此后经历无数任务,逐渐成为千杀楼有名的刺客。
她接手无面这个代号是在十八岁那年,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强大如无面竟然也会死。
她们一起去刺杀一个修士,对方很强,偏偏无面当天状态不好,被对方拖着坠入深渊,什么话也没留下。
无面的死没有在千杀楼掀起任何波澜,刺客死去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每个人的生活依旧继续,只是失去无面的花燃突如其来地遭受了世界的恶意。
排挤、猜忌、抢夺功劳、暗中使绊子……各种事情她经历了一遍,然后被快速催熟,在日复一日的天空下,成长为被正道追杀的妖女。
两个无面皆死去,又在这里相遇。
一个是身着喜服的新人,一个是来贺礼的宾客,怎能让人不叹一句命运弄人。
夕阳完全落下,婚礼仪式结束,新人离开正殿,院中的宴席继续,原先的酒菜撤下,换上热腾腾的新菜,飞云宗宗主喜气洋洋,正接受着众人的祝贺
新人换下繁复的喜服,穿着更简洁但不失大气精致的礼服来敬酒,并不是每一桌都敬,只有在中心地段和飞云宗有来往的大宗门才能得到这个待遇。
敬完一圈,少宗主抬头张望,低声同新婚妻子道:“怎么没看见净光寺的佛子呢?”
新娘子抬头,目光落在角落的一桌,扭头轻声和少宗主说这什么,两人便朝角落的一桌走去。
花燃设下的阵法很简单,只是让人看见这桌后下意识忽略过去,避不开有心人的寻找,她撤去阵法,看着迎面而来的两人。
四面相对,一人含笑晏晏,一人冰冷如霜。
少宗主看到这一桌拼拼凑凑的人,先是一愣,而后笑着倒了杯酒。
“人人都爱热闹,倒是几位在这里躲热闹,让我一番好找,感谢各位来参礼,大家想喝茶喝茶,想喝酒喝酒,我先干为敬。”
大家都很给面子,纷纷举杯回应,湛尘把一杯茶递给花燃。
少宗主看着两人的互动,笑问:“佛子,这位道友是?”
花燃没看他,目光落在他旁边含笑的女子,嘴角也跟着勾起,“恭喜少宗主大婚,我叫花燃,不知新娘子叫什么名字?”
“岑南双。”新娘子笑眼微弯。
花燃举起手中茶水一饮而尽,“好名字。”
岑南双:“阿燃不喝酒?”
一句“阿燃”,让花燃手中动作顿住,她垂下眼睫,“曾经喝过一次,闹了个大笑话,后面就不喝了。”
岑南双:“是吗,这酒是上好的问春酒,不喝真是可惜。”
回忆重叠——“这可是顶顶好的雪藏酒,你不尝尝真太可惜了。”
气氛依旧,一对新人离开,留下沉默的花燃。
她喝茶喝得太急,有一点顺着唇角流下,湛尘擦去她唇边的茶水,“你认识她?”
花燃抬眼,目光描摹出湛尘的轮廓,她被命运一次次抛下,阿烟、苏夏、无面……她始终孤家寡人,连湛尘也是,终究会离开她。
湛尘握住花燃的手,温热的气息传递,他力道很大,像是只有死死拽着才能感受到花燃真实存在。
“你干嘛?”花燃被掐疼,怒瞪湛尘。
湛尘:“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就好像他们之间隔着很远,她身上那层玩世不恭的疏离壳子始终没有打开,他一直被拒绝在外,这实在太不公平,他献出了一切,却得不到垂怜。
“好好好,我就是突然想起点不高兴的事,不闹了行不行,坐下吃点心。”花燃糊弄地哄着。
一顿丰盛的晚饭,花燃味如嚼蜡。
夜深,宴席散去,黑影潜行在夜色中,朝装扮得最红最华丽的院落跑去。
房间里没有点灯,红线渗入黑暗中,又在一瞬间短暂地失去控制,而后是轻微的碰撞声响起,风掀起“囍”字的一角。
灯亮起,岑南双身上缠着红线,坐在床边不慌不忙,“时间过得真快,十七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花燃冷笑,“你日子过得这么好,我还以为你已经不记得十七了,岑南双少夫人。”
高兴时叫她阿燃,不高兴时叫她十七,可惜她已经不是听到无面喊“十七”时会下意识警惕的十七了。
“你脾气怎么变这么差,一点都不可爱,多年不见,一见面就是要杀我。”岑南双长叹一口气。
“不过还是一如既往的蠢,记得我说过的吗,动手之前要先弄明白敌人的实力,不然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送死?”
红线断裂,方向翻转。
房间里点着最原始的大红蜡烛,火光在灵力波动下摇摆不定,两个人却只有一样武器,争夺着红线的控制权。
岑南双挑眉笑着,潇洒肆意,“五年不见,小十七修为见长啊。”
红线擦过岑南双耳垂,留下一道细细的红痕,花燃眉眼冷厉,“你背叛千杀楼,要是没有点长进,又怎么能在遇到你的时候把你拿下?”
“那你要告发我吗?”岑南双表情不变。
“我听说过许多关于无面的事情,你做得很好,没人怀疑你不是曾经的无面,当初听到你死去的消息,我还挺遗憾,早跟你说过做事不能太冲动,你还是这么不理智。”
花燃音量加大,“你什么身份,以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为什么一副如此熟稔的语气,就好像这五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凭什么可以这样平静?!
“好好说着话,干嘛一副要哭了的模样?”岑南双语气含笑。
“我才不会哭,该哭的人是你!”
花燃牙根发痒,岑南双总是这样,性子恶劣,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把人弄哭,乐此不疲,偏偏还总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指甲涂着鲜红丹蔻的手指捏着红线,岑南双笑意不减,“怎么越混越回去了,传出身死的消息就罢了,现在用的还是这样一根低劣的红绳,亏我教了你那么久,真丢我的脸。”
花燃:“要你管!”
红线在手中分裂,细得难以察觉,飘落在半空消失不见,忽而又将花燃双脚束缚住,花燃挣开,手中匕首刺向岑南双。
岑南双不动,任由刀尖刺向眉心。
在离细腻肌肤还有不到一寸的距离时,刀尖止住,花燃火气更盛,“怎么又不躲了?”
岑南双抬眼,食指轻轻推开匕首,笑眯眯道:“当初你也算是完成任务,应当没有被罚,怎么见到我就是一副这样怒气冲冲的样子?就这么生气我假死的事情?”
她幽幽叹口气,伸手捂在胸口上,“看到我活着,你竟然是如此态度,真叫人伤神。”
花燃冷笑:“你的演技倒是越发拙劣。”
“那也没有比你以前更拙劣,谁在训练时装疼喊累说要休息?那时候可比现在可爱多了,还会掉眼泪……”岑南双反唇相讥。
“闭嘴!”花燃恼怒,“我不是来跟你叙旧的!”
岑南双好整以暇,“又不杀我,又不叙旧,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花燃哽住,心中压着一团火,想质问岑南双当初假死时为什么选的见证人是她,却说不出口,岑南双这样无所谓的态度,好像她的问题一旦问出来就落了下乘。
岑南双的死让她后悔了许久,她认定是自己修为太差,没有帮上岑南双的忙,甚至还需要对方拼死保护她。
所以她拼命地修炼,不像岑南双还在时那样偶尔还偷懒,她逼自己努力,因为此后没有人会在深夜指点她。
在这个世上,从家人到苏夏再到岑南双,她得到的温暖依次减少,到最后连这一点稀薄的温度都无法留下。
她恨自己为什么在修炼时不够努力,倘若她再强一点,岑南双是不是就不会被拉下悬崖?
她到山崖底下找过,只找到一堆破碎的衣衫,周边有猛兽的痕迹和大片干涸的血液,她最终竟是连岑南双的尸骨都无法收殓。
带血的白衣被她带回去,立了个衣冠冢。
现在想想真是讽刺,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局,岑南双为脱离千杀楼所设下的假死局。
花燃目光落在床上昏死过去的少宗主身上,讽刺道:“我是想来问问少宗主,是否知道他枕边人的真实身份。”
岑南双摸摸少宗主的头发,神色温和,“他不需要知道。”
花燃质问:“你是因为他才想离开千杀楼?”
“不只是因为他,在楼里待了太久,我开始想要自由,只是他当时碰巧出现,加速了这个过程。”岑南双笑笑。
“你这话怎么好像是在质问出轨的丈夫?”
花燃:“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明知道只要你说,我一定会配合,不会告诉千杀楼。”
“你和其他人不一样,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楼主一直盯着你,我不能冒险告诉你,如果你因我而动摇楼主一定会发现,更何况我们之间无亲无故,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岑南双语气中带了些许薄凉。
花燃沉默。
“很伤心吗?”岑南双看着花燃:“你到现在依旧不是一个合格的刺客,千杀楼第一课说的什么还记得吗?”
花燃低眸,她记得,清清楚楚地记得,刺客不可动情,任何情感都是软肋……
岑南双:“你的问题问完了,现在轮到我,一年前的死亡传闻怎么回事?现在怎么又和净光寺的和尚混在一起?”
花燃:“既然选择脱离千杀楼,你已经不是我的上级,我的事也不用你来管。”
她离开这间装扮得喜气洋洋的屋子,踩着月色回到院落。
院子门口,湛尘提着一盏灯在等候,她的脚步慢下,“都这么晚了,下次不用等我。”
“知道有人等着,你才会早点回来。”湛尘臂弯上搭着一件厚重大氅,他拿下披到花燃身上,将她整个人裹起。
两人并排向里走去,到达一片较为空旷的地方,一个身影在月下练剑,安静得只有长剑破空声。
他们避开练剑的孤月影,绕路沿着小径向前,房间在最深处,还需经过好几个屋子。
院子里有一间房亮着,时不时的传来几句自言自语,是昼夜作息颠倒痴迷医术的柳白。
这些人一个个的都不回各自宗门所在的地方,全跑来湛尘这里窝着,还美名其曰是为安静。
在他们到来之前,院子是挺安静的。
灯笼将人的影子照映在地上,两道影子重叠,原想将此事就此略过不提的花燃忽然起了一点倾诉的欲望。
花燃:“我去见无面,她没死,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过又好像有点不同……”
不知这点不同是岑南双真实发生的改变,还是只是与她记忆中的样子不一致,或许她先前脑子里的岑南双只是她想象出来的,经过时间的美化,所以她才一时无法接受真实的岑南双。
湛尘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原本不想说太多,却又不自觉说了一路,直到抵达房间才恍然惊觉。
花燃:“我是不是说的有点多?”
“不多,想说多久都可以。”湛尘推开房门,房中有一个小火炉正在温着什么,姜的味道扑面而来。
湛尘倒出姜汤,又参进去一些红糖,才将碗递给花燃,“润润喉暖暖身子,说到天亮都没关系。”
花燃接过姜汤抿一口,甜度和辣度刚刚好,不会太腻,也不会辛辣得无法入口。
暖意自胃部蔓延至四肢百骸,手脚都暖和起来,一身寒意消散。
“其实也就这么回事,该说的都已经说完,我只是有点生气,那么多人她非要选我做这个筏子。”花燃依旧愤愤不平,深吸一口气。
“算了,此后我们就是陌路人,我替她保守这个秘密,就当偿还她半夜不睡觉对我的教导。”
她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也不需要湛尘出声安慰,这五年来她快速成长,学会摒弃多余的情绪,逐渐成为岑南双口中合格的刺客。
花燃伸了个懒腰,“都这么晚了,睡觉睡觉。”
“我不会离开你、欺骗你,不要难过。”湛尘抱住她的腰,将她搂入怀中。
花燃鼻子一酸,她已经尽力克制,让自己看上去不要太矫情,但是人的心从来不受控制。
“岑南双这个大骗子!”
等她回到千杀楼就把无面这个代号换掉,既然无面已经死了两次,那便永久的消失吧。
第二天,花燃和湛尘以及长长一串尾巴出门时,十分不巧地碰上岑南双和少宗主席子烨,花燃和岑南双四目相对,又各自移开。
席子烨五官清俊,一身书卷气,笑起来时脸颊还会出现一对浅浅的酒窝。
他热情道:“几位也是要出宗门去吗?南双第一次来到飞云宗,宗门里现在人多,我正打算带着她出去走走,不如一起吧。”
花燃:“不了。”
岑南双:“一起吧。”
两人异口同声,目光再一次对上。
岑南双笑意盈盈,“我看阿燃道友感觉格外亲切,就忍不住想亲近些,可惜我又是一个散修,无门无派的,阿燃道友不会看不上我吧?”
“怎么会呢?能得到南双道友的认可,我应该高兴才是。”花燃也笑,表情如出一辙。
孤月影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扯扯简容舟的袖子,跟在后面低声道:“师兄,她们是不是有点奇怪?”
“不奇怪啊,他们俩给我的感觉挺像,说明都是同道中人,你记得也要与岑南双保持距离。”简容舟语气郑重,又话锋一转。
“花燃这样的人都交得到朋友,你也应该多交交朋友,刻苦练剑虽好,也要适当放松……”
孤月影:……
后面老妈子一样的碎碎念被她自动忽略过去,她又问了另外几个人,没人察觉到什么异常,使得她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倒是麦青见多识广,心眼也多,拍拍孤月影的肩膀,“花燃自有分寸,你还担心她?有时候女人之间的感情很复杂,说不透的。”
孤月影没听懂后半句,前半句倒是明白了,把心放下继续观察。
下山第一件事,吃饭。
岑南双笑着将一块南瓜夹到花燃碗里,“这家酒楼的南瓜做得最好,你尝尝。”
花燃捏紧手中筷子,她此生最恨的食物就是南瓜!
第83章 道破
◎元宵灯会,佛子湛尘,玲珑心碎,无情道破◎
在风陵渡流浪的时间里, 花燃吃过各种各样的南瓜,有时候一天三顿顿顿吃,以至于后来见到南瓜都觉得反胃。
这个忌口除了她自己, 估计就只有岑南双知道了。
岑南双极爱南瓜, 她不想回忆起曾经岑南双拿着南瓜汤、南瓜糕、南瓜粥……和她对练的场景, 输了就要逼她吃一口。
今日的南瓜菜肴是一盘金黄的蒸南瓜片, 光从外表就能想象出它软糯甜腻的口感。
她不动声色,夹了一块芹菜放入岑南双碗中,“芹菜也好吃,你尝尝。”
没岑南双开口, 席子烨已经自觉将她碗中的芹菜夹走, 呵呵道:“花道友有所不知,南双不喜芹菜的味道,这番好意我替她谢过。”
岑南双眉尾轻挑,似笑非笑地看着花燃。
花燃面无表情, 将南瓜夹起准备放入口中,一双筷子忽然横插过来, 南瓜被带走。
湛尘一口将南瓜咽下,平静地将一块茄子夹进花燃的碗里,他的动作十分自然, 仿佛是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跟着花燃蹭饭的几人埋头苦吃, 完全不关注另外一头的怪异氛围。
席子烨愣住, 开口想说点什么, 桌下的袖角被岑南双拽一下, 口中的话便咽回去, 环顾一周发现其他人都没露出什么异样神色。
他把蒸南瓜的位置放得离湛尘近些, “原来佛子喜食南瓜, 我看其他人都对荤食更感兴趣,佛子可以多吃一些。”
湛尘应声答谢。
一顿饭吃得还算顺利,席子烨极为善谈,什么话题都能接上一句,饭桌上的气氛并不沉闷。
吃到尾声时,酒楼里走进一个乞丐,想要去拿近门桌上前一桌客人吃剩的饭菜。
酒楼里的店小二立即冲过去把人赶走,“走走走,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万一冲撞到客人怎么办?”
“给我点吃的吧,求求你了,我饿了好久。”乞丐连连恳求。
乞丐看上去年岁已高,头发花白,修为略等于无,一看就是资质极差的底层人。
店小二推搡着乞丐,乞丐踉踉跄跄后退,看上去极为凄惨,“给我吃一口吧,我就吃点你们不要的。”
酒楼里还有其他人,皆漠视以对。
席子烨起身离席,走到乞丐旁边递给他几个灵石,“道友,这些灵石你拿着,去吃顿饱饭吧。”
乞丐弯腰,“谢谢,实在是谢谢你!”
短暂的插曲过去,乞丐离开酒楼,席子烨回到位置上,感慨道:“人生在世,各有各的难处。”
花燃往外看去,乞丐已不见踪影,她的目光从席子烨腰间瞥过,对席子烨突然起了兴趣,“你就不担心他是个骗子?”
席子烨:“无非就是几块灵石,是骗子也没关系,万一真是有需要的人,说不定能帮他一把。”
“你还真是有善心。”花燃被逗笑。
席子烨:“力所能及,能帮则帮罢了。”
花燃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朝岑南双使眼色:你哪里捡的这样天真的傻子?
岑南双指尖轻扣几下茶杯:你以前比他也聪明不了多少。
两人眉目间的官司席子烨全然无知,花燃直白问道:“就这样放任不管?你什么时候这么菩萨心肠了?”
烂心烂肺的岑南双竟然嫁给一个赤子之心的席子烨,若不是亲眼见到,她这辈子也想象不出来这个场景。
最近飞云宗周边热闹,也多了不少骗子盗贼,席子烨乾坤袋不知道有多少好东西,那个乞丐真是赚大发,也不知道飞云宗少宗主怎么会养成这样一个傻白甜的性格?
正在说话的席子烨一愣,“啊?”
岑南双站起,“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席子烨下意识接话:“好。”
没等太久,岑南双就返回来,手从席子烨腰间的乾坤袋抚过,连气息都没乱一分。
花燃:“死了?”
岑南双:“死了。”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席子烨不解。
花燃轻描淡写道:“我们在说之前路边看到的一只赖皮狗。”
席子烨感叹:“我很少见南双和谁如此聊得来,她跟谁都冷冷清清的,但是我感觉对花道友就不一般,我想劳烦花道友在宗内多住一段时间。”
“阿燃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必为难她。”岑南双淡淡开口,目光落在为花燃剖橘子的湛尘身上。
“走吧,饭吃完了。”
飞云宗内,岑南双独自找到池塘边喂鱼的花燃和湛尘,语气莫名,“你们俩这么分不开吗?”
“他有点粘人。”
花燃毫不忌讳,抓一把鱼料扔进池塘,引得一只只圆滚滚的鱼儿争相抢食。
湛尘看一眼岑南双,自觉起身,“你们谈。”
等湛尘走远,岑南双毫不客气道:“我倒是不知道你还有如此能耐,能拿下净光寺的佛子。”
花燃:“彼此彼此,我也没想到你会嫁给一个小傻子。”
岑南双看着水中自由游动的鱼,“你打算怎么做?我感觉得到,千杀楼的气息很近了,你和我不一样,即使是死,楼主也会找回你的尸体。”
抓着鱼料的手一顿,花燃想起那张暗藏杀机的字条。
类似的话她在闻惊风口中听过,却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是特殊的?
她抬起头,半是玩笑地问道:“为什么我不一样?难不成我还是楼主的私生女,他想锻炼我,所以才不告诉我我的真实身份?”
岑南双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说道:“你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他会注意到我。”
“放心,不会太久。”花燃垂眼。
“那便好。”岑南双离开,走之前还扔下一句话,“别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花燃看着水中游动的鱼,忽然失去喂鱼的性质。
现在过的每一天都是在倒数,数着她回归正轨的日子。
离婚礼已经过去一段时间,有些宗门的弟子还没有离去,而是留在飞云宗进行切磋学习,药谷的三人离开,孤月影因为花燃的缘故也留在飞云宗,简容舟依旧跟着她盯紧花燃。
元宵节,飞云宗下的城镇举办灯会。
街道的摊铺上卖着各色彩灯和面具,屋檐上方用绳子连起,挂上一盏盏小灯,一眼看去五光十色。
路上的人都戴着面具提着花灯,大约是这里的习俗,节日气氛浓厚,张灯结彩。
花燃和湛尘并排走着,脸上都戴着面具,是在一个摊子上随手买的。
花燃脸上是一张狐狸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嘴和圆润的下巴,眼睛部分用红色颜料在外壳勾勒,细长上挑,中间部分是她黑亮的眼睛。
她给湛尘挑了一个兔子面具,湛尘没有异议,任由她将面具戴在他脸上。
两人手中没有提灯,街上花灯琳琅满目,花燃看了许久都没有挑选到比较满意的花灯,便一直空着手往下逛。
两人并排走着,暖色的灯光落在湛尘脸上,明暗交错。
鸦睫翩跹,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花燃身上,周边万般色彩皆不入眼。
路边还有猜灯谜的逗趣游戏,猜一次一个灵石,一次性猜出十个谜底就任选一盏花灯,中间有答错则算输了。
输了也不要紧,根据答对个数的不同,都有小礼品相赠。
湛尘停下脚步,询问花燃:“有想要的花灯吗?”
语气温柔缱绻,各色灯光晃动,从他漆黑的眸中掠过,眼中的人影始终不变,他就站在那里,周边千千万的景色好像都成了陪衬。
花燃移开目光,“不好看,还是算了。”
湛尘:“我去猜几个。”
“你还对猜字谜有兴趣?”花燃纳闷,“那就去呗,要是没灵石我可以给你。”
湛尘摇头,交了钱,走进猜字谜的范围中,对着贴在绳子上的字谜一张张看过去,神情认真。
花燃见他一直没摘下字谜,周围又人多嘈杂,她干脆也交钱进入场中,走到湛尘身旁。
目光随意掠过一张字条,她伸手将谜语摘下,谜面是:有言在先寸土不让。
“这谜底不就是‘诗’吗?”她又看向其他字条,这些谜面都不算困难,也不知湛尘在挑什么。
“你不会是不擅长猜谜吧?你看中哪一盏灯,要不我来?”
湛尘仍是摇头,“等一等。”
花燃不满,神神秘秘的,这两天都这样,也没有之前那般黏人,也不知道背着她在偷偷干什么。
她看着他在字谜和人群中穿梭,背脊挺直,衣衫千尘不染,在人群之中莫名醒目,她一眼便能看见。
骨节分明的手指翻过一张张字谜,神情认真又虔诚,置身于闹事之中,却又好似独立在外,不染红尘。
湛尘忽而抬头,朝她展颜一笑,笑容不算灿烂,只是微微上扬嘴角。
可能是他没怎么笑过的缘故,这一笑冲淡他身上的清寂,如清辉映夜,雪山仰止,明月皎洁。
湛尘挑挑拣拣,在数千张字谜中摘下三张,递给摊主。
花燃站在原地等待,周边的嘈杂声盖过湛尘和摊主的声音,她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没过一会儿湛尘便带着那三张字谜和一条手链走来。
手链串着一个精致小巧的花灯,湛尘牵起花燃的左手,为她系上手链。
她的手腕上还有他先前送的佛珠,一颗颗木质的珠子染上她的体温,还有垂坠下去的红线,是最普通的细线,她至今还未找到合适的细线法器。
花燃任由湛尘系上手链,右手抽出他指缝间的字谜,她倒要看看选了这么久,他选出个什么字谜来。
第一张字谜:节前倾心约人聚。
谜底:花
第三张字谜:十载相思庭中会。
谜底:喜。
第二张字谜:依然点点雁阵归。
谜底:燃
花燃的手顿住。
手链上的小花灯晶莹剔透,折射出各色光彩。
湛尘系好手链,看向花燃手中的三张谜语,“要不要去放河灯?”
“好啊。”花燃将谜语塞回湛尘手中。
湛尘将其折叠成一朵小小的花,与手链上的花灯相似,握在手中一路不曾丢弃。
城镇里有一条横穿而过的河流,河岸两边有不少人在放花灯,一盏盏写着寄语的花灯顺着平静的水流往下走,不知最终要去向何方。
两人站在卖河灯摊子前,花燃拿起一个最平常的河灯,捏着笔不知如何下手。
“平安”“顺遂”之类的祝愿词感觉遥远又荒诞,她注定不可能与这些词搭上关系,便也失去书写的兴趣。
至于写关于未来的想法,也不是很想动笔,未来如何又不是由一盏花灯而定。
“你写什么?”想不出词的花燃凑近湛尘,低头去看他手中的花灯。
他手中的灯也是一片空白,未曾写上字,灯的中心放上刚才用三个谜语折出的袖珍小花灯。
湛尘:“想不出可以不写。”
最终两人的花灯都没有写字,拿着空白的灯走到岸边,将花灯轻缓放入水面,看着两盏灯一路并行,静静飘远。
干净无字的灯在一众被写得密密麻麻的灯中显得有些突兀,以至于混入一堆花灯中时也能清楚分辨出哪两盏是他们放的灯。
可惜看得太明白也不是好事,这家摊铺的河灯品质并不好,泡在水中久了底部有散架的趋势,被其他又大又重的河灯一撞顿时侧翻,被水淹没。
湛尘:“此后人间哀思,便永远留在这条河中。”
花燃笑开,原先因劣质花灯而不满的情绪消散,“你还挺会说。”
“这里有多少盏灯?”湛尘问道。
花燃:“估计差不多有上百盏,灯全都挤在一起,这条河又不宽,不知道之前沉过多少。”
湛尘:“十七盏。”
花燃:“怎么可能这么少?”
湛尘:“你放过十七盏灯。”
吵杂的街市与静谧的黑暗融合,在许久之前,于无尽的海上,花燃为他放过十七盏花灯,那是在他心中永远飘荡永不会沉没的灯。
灵海中风雪已停,一盏盏花灯被存放在其中,它们稀奇古怪,保存完好。
花燃:“你还记得啊?怎么感觉你今天怪怪的。”
兔子面具下的眼睛清亮澄澈,笑意温和,牵起花燃的手向前走,走过被装点得色彩明亮的桥梁,走过热闹的街道,好像要这样一直走下去,永远走不到尽头。
花燃看着周边的环境,脸上的笑一寸寸散去,“去哪?”
湛尘:“西楼。”
花燃:“我想要个花灯,去西楼之前玩个游戏好不好,我们各自给对方买一盏灯,一炷香时间后在西楼会合。”
“好。”湛尘点头同意。
两人分散,花燃没有去挑选花灯,而是一步步走近西楼。
西楼的东面热闹嘈杂,这里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地方,旁边是一棵巨大的古树,古树上挂满写着字的红色布条。
与之相对的是西面,西面往后便是城中居民所住的地方,一条条巷子交错,没怎么亮灯,一眼看去便是一片沉默的黑暗。
花燃走入西面的巷子口,整个人隐入黑暗中。
与东面一墙之隔,墙外是鲜艳活跃的人间,墙内是阴暗无光的囚牢……或许她不该这么想,毕竟她之前从未这样认为过。
“你快满二十四了吧?”熟悉的声音从阴暗处传来。
花燃点头,“还有半年。”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你都长这么大了。”说话的人走出阴影,露出一张稳重的脸来。
千杀楼楼主并不蓄胡,两边额角各有一缕发白的头发,和其他黑发一起被束在脑后,长相稳重,一双眼锋利如鹰。
花燃:“是啊,我一直记得刚来到千杀楼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这么久。”
伏冷霖:“在外面游荡一年,也该收收心,回楼中好好待着。”
“是。”花燃低声应答。
街市的喧嚣声时不时飘过来几句,无法打破两人之间沉寂的氛围,西楼的东面好似变成一块沼泽地,将所有踏进来的声响都吞入腹中。
伏冷霖缓声道:“你家人的魂魄如何了?”
花燃低着头,手掌不自觉紧攥成拳,她压下心中万般情绪,平静道:“我一直在用秘法蕴养他们的魂魄,已经比之前凝实不少。”
“如今你大仇已报,想必他们也会感到欣慰。”伏冷霖点头。
花燃:“楼主知道我仇已报?”
“丹心宗上下八十七人皆是罪有应得,可你还是太过冲动,把自己沦落到正道追杀的地步,实在难看。”伏冷霖语气淡淡。
“十年苦寻,终于找到真凶,一时没忍住。”
大仇得报之后,她就没怎么想继续活,挣扎也不过是不想死在所谓正道的手中,她的命只能由她来终结。
她抬起头,“楼主,你没想过救我吗?”
或许她对于楼主来说,确实相较于其他人有所不同,只有她是楼主亲自带回来,同一批进入千杀楼的其他人都是被刺客们随便捡回去。
若没发生这一系列事情,楼主在她心中依旧是一个恩人般的存在,即使在千杀楼也求生艰难,稍有不慎就会无声无息死去。
但千杀楼给了她一个生存的土壤,她奋力扎根,努力修炼,从拥有自保能力到为家人报仇,她是千杀楼的工具,却也感谢千杀楼的存在。
可残魂的事在她心中留下一颗怀疑的小小种子,这颗种子一旦遇到其他可疑的地方,便会生根发芽。
闻惊风和岑南双都说楼主待她有些特殊,既然楼主知道丹心宗的事情,那当她被正道联手追杀的时候,楼主是否知晓呢?
伏冷霖依旧冷淡,“我知道你不会出事,你的命不会断绝于此,反倒是现在才开始生出波折。”
花燃低声道:“我明白了。”
她对于楼主没有太多感情,自风陵渡被带回千杀楼后,她见到楼主的次数屈指可数,也极少说过话。
她本没有询问楼主这个问题的资格,这次询问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试探。
气氛再次陷入安静,清风拂过,伏冷霖的身影消失无踪,不知去向何方,完全隐入黑暗中。
一盏灯在巷子口亮起,然后是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湛尘提着一盏兔子灯走来,手中的兔子灯做得灵活灵现,随着他的行走上下跳跃。
湛尘:“怎么站在这里?”
花燃不看他,低头看灯,“这是要送给我的花灯?是兔子啊,可惜我还没有为你挑选一盏……”
“没有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挑,时间还很长。”湛尘将手中的兔子灯递过去。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目光清亮得让人难以直视。
湛尘拿出一个盒子,“阿燃,先前我在幽冥说过的话或许过于轻浮孟浪,但句句是由心之语,我想再郑重问一次,你愿意和我结契吗?”
手中的盒子打开,是一小捆红色细线,光泽明亮,寒气逼人。
他像是怕花燃拒绝,又快速道:“可能有些突兀,你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考虑,我会一直等下去,这个线我炼了很久,不比白玉琴弦差,你试一试。”
红线入手,通透冰凉的质感不像是线,反倒像是把灵石一点点雕刻拉长,这样的精巧玩意儿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功夫才能做出来。
“还记得先前在百花城夺花中魁首时说过的承诺吗?我想现在提出要求。”湛尘又从乾坤袋里翻出一株还剩花蕊的灵花。
花瓣在望潮城海岛上时就喂给受伤的花燃,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子和花蕊。
花燃抬眼,“什么要求?”
湛尘:“我要你答应。”
势弱的语气说着强势的话,花燃乎地一笑,摘下他脸上的面具。
那双眼里期待有之,忐忑有之,还参杂着万般紧张。
她抬手捂嘴轻咳一声,而后上前一步,拽着湛尘的衣领往下拉,吻上他因紧张而轻抿的唇线。
世上最苦涩的东西从她口中渡过去,湛尘移开头,被呛得咳嗽一声,花燃要后退时被他死死拽住,唇齿交缠。
一把匕首从湛尘心口刺入,湛尘后退,眼中的神采寸寸消散。
伏冷霖出现,对湛尘不甚在意,五指成爪将他抓过来,指缝染上湛尘胸口鲜红血液。
“开始吧。”
换心术法并不是只有老和尚一个人会,伏冷霖的动作比老和尚更快也更粗暴一些。
这次花燃没有昏迷过去,看着湛尘胸口的心脏如何被剖出,又是如何被放入她心口。
换心之术必须完成整个流程才能成功,伏冷霖将湛尘的心脏放回他体内,慢条斯理擦去手上的血迹。
将花燃和湛尘束缚在一起一年之久的换心,就在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内解开,至此各是陌路人。
伏冷霖:“斩草除根。”
花燃摇摇晃晃站起,走到湛尘身边再次举起匕首,四目相对间,湛尘眼中一片死寂。
手中的匕首抖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向下刺。
湛尘:“你骗我?”
花燃漫不经心,勾起嘴角,“一场戏罢了,佛子不会当真了吧?”
兔子灯落地,灯里的蜡烛烧到灯壁,将纸糊的灯燃烧殆尽,只留下些许炭黑的竹子骨架。
湛尘口中溢出血来,目光死死盯着花燃离开的背影。
他笑了一下,早该猜到的……
一切不过是他一厢情愿,情动也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口中苦涩的味道还存留着,不知她知不知道,对于执念极深的阴魂来说,孟婆汤无效,只会加倍的苦,加倍的涩。
体内冲撞的灵气找到宣泄口,修为节节骤降,他闭上眼睛,鲜血染红僧袍。
元宵灯会,佛子湛尘,玲珑心碎,无情道破。
第84章 动心
◎动心的一百种体现[绝密]◎
暖阳融融, 不同于雪花纷飞的飞云宗,千杀楼位置靠南,冬天总是湿冷无比。
今日难得出个太阳, 照在身上也没有多少温度, 勉强驱散连日来的潮湿阴冷, 让人呼吸畅快些。
院中有两颗高大的树木, 一棵是桃花,另一棵是梅花,此时桃花树光秃秃一片,梅花倒是暗香阵阵。
两棵树中间连着一根麻绳, 花燃就躺在这根麻绳上摇摇晃晃。
阳光略微刺目, 她眯着眼睛。
院子门口传来动静,她眼睛也不睁,开口道:“进人屋子之前怎么也得先打个招呼吧?”
闻惊风走进:“我不敲门,你也知道我来了, 敲不敲门又有什么所谓呢?”
“无事不登三宝殿,闻大护法有何贵干?”花燃睁眼。
闻惊风手里拿着一碟糕点, 将其放在院落的石桌上,含笑道:“我来给你送点吃的,顺道告诉你个消息。”
糕点似乎是刚从蒸笼里拿出来, 还微微冒着热气, 院子里满是板栗糕的味道, 十分勾人。
花燃神色不变, “什么消息?”
闻惊风:“佛子湛尘未死, 不过无情道毁, 他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天才, 变成一个废人了。”
这一刻枝头摇晃的梅花似乎都静止下来, 寒风透过衣衫渗入骨髓,仿佛无数根绳索将人捆住,寒意入体。
“哦,我知道了,你特意跑过来就是要说这个?”花燃表情平静,没有一丝波动。
“你看上去并不惊讶,难道早知结果如此,才故意放他一条生路?”闻惊风盯着她的脸,折扇摇晃。
“还是我印象中的十七,一点都没变,演技之好,先前连我都差点被骗过去。”
花燃忽然觉得阳光太过刺眼,抬手遮在脸上挡住阳光,手腕间还系着明晃晃的一串佛珠和花灯手链。
刻意被淡忘的记忆浮现,她清楚记得湛尘为她戴上这两样东西时的神情和动作,以及一句句轻缓的言语。
“你怎么还戴着这些东西?”闻惊风折扇停下。
花燃漫不经心地将佛珠和花灯手链摘下,捏在手中将其粉碎,“戴太久有点习惯,忘了摘下。”
闻惊风扔过来一串白色细线,“特意为你寻的,试试手感。”
细线躺在手中有些沉,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不过闻惊风给的东西,怎么说也不会是劣质品。
她有些走神,莫名想起元宵灯会那天湛尘要送给她的红线,比这要夺目得多。
时间已经过去一个月,湛尘喝下孟婆汤已经将她忘却,不知道又干了什么,竟然连无情道都碎了。
真是奇怪,她干什么又想到他,好像不管做什么总有他的身影穿插而过,他们之间有过如此多的点滴可以回忆吗?
脑中思绪纷杂,闻惊风喊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闻惊风:“在想什么?”
“在想无功不受禄。”花燃把白线抛回去。
闻惊风语气低沉,“我记得从前,你不曾对我这般生分,难不成真对那和尚起了别的心思不成?”
花燃正视闻惊风的眼睛,“零九,你总说喜欢,喜欢到底是什么?”
闻惊风默然,良久才答,“喜欢就是喜欢。”
花燃移开目光,回忆起在很久之前,一个昏暗的破木屋中,湛尘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当时她答的是什么……
是明月照我,即使月亮不一定是我的,但有一个时刻月光真真切切地照在我身上。
有一朵梅花缓缓从枝头飘落,她看着那朵梅花,回忆起某一个冬天,那是一个比今年更冷一些的寒冬。
在为期一年的训练结束,一群苗子们刚接触任务的时候,闻惊风疯子的名号还没有出现,时常含笑温文尔雅的他在一众沉默寡言的苗子中十分出众。
千杀楼的训练太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给众人留下长久的阴影,而他像是阴沉沉天色下的一抹光亮。
加上出色的容貌和幽默的言语,他很快俘获一群女弟子的芳心,其中就包括花燃。
那时他与花燃的关系确实算是要好,会带着她一起做任务,说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故事。
某日他调笑着说要吃花燃亲手做的糕点,为此絮絮叨叨闹了一晚上,磨到花燃同意。
花燃红着脸答应,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没做过任何食物的她琢磨了一整天,做出一碟味道和模样都还算过得去的板栗糕。
傍晚将糕点送去闻惊风的院子时却扑了个空,在寒风中等了一个时辰也没能等到他,她带着板栗糕回去,一口口吃掉。
后来偶然得知,闻惊风那天早已有约,一整日都在外和其他人一起。
他之后也未再提过糕点的事情,仿佛那一日只是随口一说,花燃的心便同那碟板栗糕一样一点点凉下。
少女之心初萌动,才刚发出芽便被腰斩,她也没有难过多久,把精力重新放回任务上。
只是此后对于情之一字就多了一份怀疑,那些表象的随口即来的甜言蜜语,相处时暧昧的氛围,都有可能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玩笑罢了。
以至于后来听到闻惊风口中的喜欢,她只觉荒诞得可笑。
这么多年以来,她做任务时听到过“喜欢”两字的次数不下百次,有时候是她伪装成青春活泼的正道女修士,有时候是楚楚可怜的小白花。
听了太多次喜欢,也就明白这两字实在轻而薄,甚至比不上一颗灵石有实感。
风吹过,茂密的梅花纷纷扬扬落下。
闻惊风没有待太久,说了几句后便离开,走前还留下最后一句,“我不会放弃的,十七,到最后你会明白,我才是你最合适的人选。”
花燃没做回应,看着桌上已经放凉的板栗糕,将其拿起带走去喂厨房里养的一条专吃剩饭的狗。
看狗都比看闻惊风顺眼一些。
夜深,花燃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坐起来将乾坤袋里的东西整理一遍,静静心。
治疗的丹药放一边,毒.药放另一边,法器所剩无几,她还没有来得及补存货,灵石纷乱地散落一地,收起来堆在同一处。
将主要的东西整理完,还剩下一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比如放了不知多少年的符箓、刻在灵石上破了一角无法使用的阵法、一个只要能喘气就能吹出十分动人音乐的乐器……
挑挑拣拣,她把一些没用的玩意儿都扔了。
指尖碰上一串沾灰的佛珠和花灯手链,她动作顿住,白日里终究还是没有将这两样东西毁掉,而是用一支机关木簪代替,作戏给闻惊风看。
她头发没有扎起,散乱地披在肩上,想到木簪,又下意识朝床头看去。
枕头边上放着一根玉簪,在百花城时湛尘送她的,她一直戴着,后来就习惯了这只玉簪的存在。
也不知道他如今无情道毁,将来应该怎么办。
他可是佛子啊,还是她一直捧在手上怕被风雨打折的花,就这样断了……
她捂住脸呼出一口气,愤愤砸一下被子,湛尘的事关她屁事!怎么哪哪都是他!他怎么这么阴魂不散!
心情不好就懒得再慢慢整理杂物,正要一次性将所有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东西都丢掉时,余光瞥见其中的一本书。
书本是最原始的纸张,竟然不是刻在玉简中,她拿起书来翻看。
封面没有字,翻开第一页,上面“动心的一百种体现[绝密]”几个大字,占满一整页。
花燃:……
这不就是当初在望潮城时,程楚渊那个废物剑修兼说书人硬塞给她的秘籍吗?
当时她嫌烦,懒得和他拉扯,直接把这些书和玉简当成垃圾收入乾坤袋,想着后面再扔掉,结果一直拖到现在。
她随手翻开几页。
第一种:看见心上人时会克制不住地高兴,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会感觉开心。
第十二种:有一段时间见不到面,就会特别想念,忍不住思考对方在做什么。
第二十一种:讨厌其他人触碰,却不排斥心上人的肌肤相亲。
第三十种:在人群之中,无论路人有多少,都能一眼看见对方。
第四十九种:听到关于对方的消息就忍不住关注,将对方视为所有物,看到对方受伤就会感到愤怒。
……
花燃没翻完,一把将手中的书扔出去,什么误人子弟的垃圾书,都是诱人走火入魔的邪书!
她现在急需喝口孟婆汤冷静一下,可是跟孟婆做交易的孟婆汤只有那一点,她之前怕剂量不够,全喂给湛尘,现在一点不剩。
纷乱的心绪灌入心脏,真是要疯了,她抓着头发,又捶打几下被子。
湛尘是蒲公英吗?碰了一下便散得哪里都是。
“波若波罗密……”
清心咒到底怎么念来着?在净光寺的时候她怎么就不认真学呢?!
胸口的心脏真的换回去了吗?确定没有失败吗?为什么她还会感觉到难受?被骗的人又不是她!
她从床上爬起,去到一个荒凉的后山,这里也是在千杀楼的范围内,只不过极少有人来往。
在后山一个隐蔽的地方,立着一座衣冠冢,坟墓前的字碑是一块木板,上面写着一行字:无面之墓。
她踢翻木板,拿着一把铲子开始往下铲,今晚就要撅了岑南的墓,把里面的衣服拿出来烧了,她不高兴也得给别人找点不痛快。
远在飞云宗的岑南双打了个喷嚏,席子烨紧张道:“生病了?”
岑南双揉揉鼻子,往南看去,“说不定是有人念着我呢。”
席子烨嘟囔,“谁啊?”
岑南双笑笑,这世上念着她的人,除了面前的小傻子,也就只有另一个大傻子了。
第85章 软禁
◎他的近况如何◎
净光寺内, 积雪铺满一地,银装素裹,白雪皑皑, 几个僧侣正在清理屋檐下的冰凌。
广清小跑着进入湛尘的房间, 平静下呼吸朝屋内几人问好。
房间里的人不少, 大多都是他不认识的其他宗门的弟子, 熟悉的人只有方丈和一脸严肃的必刚师兄,以及躺在床上毫无血色的湛尘。
他们离开去到外面,讨论声入耳,说着他听不懂的陌生词汇。
床上的人眼睫微动, 他急忙凑过去, 看着湛尘睁眼醒来,急忙问道:“湛尘师兄,要喝水吗?”
湛尘的目光虚虚落在半空,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从湛尘身上剥离下来,虽乱七八糟地被缝补回去, 却也已经不再是原先的样子。
广清担忧道:“湛尘师兄,阿燃姐姐呢?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湛尘师兄都伤成这样,阿燃姐姐说不定也同样严重, 怎么没回净光寺养伤呢?她不是已经成为净光寺的挂名弟子了吗?
听到“阿燃”两字, 湛尘眸光颤动, 他闭上眼睛, 声音沙哑, “她不会再回来了。”
小骗子已达成目的,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可以制约她的东西, 下次见面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次他没死, 再来刺杀他一遍。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勾勒的未来里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人。
湛尘闷哼一声,唇角溢出鲜血,惊得广清手忙脚乱地擦拭,“我去喊方丈!”
床上湛尘已然听不见他的话,再次陷入昏迷。
日子一天天过去,等到湛尘修为全失时,他的身体状态才稳定下来,一朝从天之骄子跌落凡尘。
是孤月影将湛尘送回净光寺,在西楼下发现湛尘时,他就是满身淌血,气若游丝。
她惊慌失措地想找花燃,却发现已经全然失去花燃的踪迹,无奈之下,只好先将湛尘送回净光寺。
佛子湛尘无情道毁的事情不知怎么地传播开来,外面皆是一片风言风语,出去一趟,十个人里有八个在讨论这件事。
简容舟催着孤夜影回宗门,孤月影临走之前,还是忍不住去问湛尘,元宵当天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湛尘灵力散尽,无法抵御风寒,身上穿着一件厚厚的黑色氅衣。
他瘦了许多,眼周泛着淡淡的红色,听到问题后平静道:“她只是回到她原来的地方。”
以那样决绝的方式同他告别,他心口上还有一寸刀疤,永生无法愈合。
湛尘变了,寺中所有人都察觉到他的变化,他还是像先前那样,定时定点做着应该做的事情,可就是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仿佛暮气沉沉的黄昏,没有一点生气。
方丈在一个清晨,找到院中观雪的湛尘,长叹一口气。
湛尘:“元宵灯会那天晚……”
“我不是来询问事情的经过。”方丈难得打断人说话,“但我也没想好该说什么。”
湛尘目光空茫,手掌按在心口上,“师父,这颗心已经换回去了,可是为什么这场雪还是这样冷,这样白?”
曾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如今为何又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了?
方丈眼神里透着些许神伤,他多年前预测天机,算到花燃是湛尘的机遇,也是劫难,他们的心卦象最合,他没有其他选择。
湛尘不开窍,他总将自己包裹在壳子中,所以无法看透天地万象。
在找到花燃之前,他想过后果,但无论如何也没有猜到竟会是这样惨烈的结局,这是他亲手促成的结果。
方丈:“你动心了。”
湛尘:“是。”
风吹幡动,无法遏止。
方丈又是一叹,“等你什么时候学会放下,离佛就不远了。”
苦难是必经之路,未经历过世间百态的人生太过顺遂,唯有从苦难中挣扎开出菩提树,才算明悟,抵达大道。
湛尘有一颗佛心,他终将会渡过这一关,飞升成佛。
“我放不下。”
湛尘闭上眼睛,他回不到先前的模样,太多阴暗的想法在他心中滋生,他克制不住这些恶念。
要怎能不怨恨,日日夜夜,每一点回忆都是刺向心脏的刀刃,他的心淌出血来,将他泡在粘稠的过去中,不得解脱。
湛尘:“我要去闯问佛阵。”
平地起惊雷,方丈错愕,立即拒绝,“不可,问佛阵已封。”
湛尘:“封了也能再开,我意已决。”
方丈闭闭眼,问佛阵是净光寺初建时第一代方丈留下的上古阵法,据说只要能够走过问佛阵,就能立即得道成佛。
只不过阵法无法控制,千万年来尝试的人不计其数,却无一人成功,进入阵法后就无法再退出来,只能被困死在阵中。
后来问佛阵慢慢地就荒废下来,为避免弟子误入,还将其入口封住。
他看着最引以为傲的弟子,当初是他牵着湛尘的手走进净光寺,当时湛尘还那么小那么瘦,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如今的模样。
像一棵笋,缓慢生长成为傲然挺立的新竹,已经能够独自面对风雨,不需要老竹子的庇护。
*
花燃在千杀楼待腻了,接了个刺杀的任务,目标人物所在地点离净光寺很近。
她看着地图上的两个紧贴的坐标,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她才不是特意选择离净光寺近的任务,一切都是巧合,她还可以顺道去看看湛尘的惨状。
还未走出千杀楼的范围,一只灵纸鹤飞来挡住她的去路,化为一张纸悬浮于半空,接过打开一看,是楼主的传来的信。
信中并没有要交代她其他任务,而是说她最近将有一劫,这一年都不可外出。
花燃捏着这张纸,神色不明。
纸张自燃,化为灰烬落地,花燃一脚踩在灰上向前走去,笑话,她是那种说不让干就不干的人吗?
走过浓雾笼罩的山谷,再往前一些就走出千杀楼的范围,进入到无尽的茂密树林中。
一个身影靠在树下,朝花燃露出大大的笑脸,“十七。”
屠河挡住她的去路,右眼眼眶里的红宝石光彩异常,跑来伸手要抱住她,被她侧身躲避。
花燃:“命还真大。”
海岛上这么大的火都没把他烧死,右边袖子空荡荡,被她斩断的那条右手没能接回去。
屠河:“你还活着,我不敢死。”
花燃漠然道:“真可惜,我还是没想起和你有过什么交集。”
屠河不以为意,目光灼灼,“最后一轮的淘汰,你没有杀死我,后来楼主就给我安排其他的活,我离开这里,为和你相逢等了好多年。”
他还记得差点要了他的命的那根白线,以及花燃塞进他手中让他吸收的那颗灵石,还有低声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
“你自己装死,等他们把你扔去乱葬岗,你再偷偷跑掉。”
灵气从灵石转移至他体内,抚慰他疼痛的五脏六腑。
可惜花燃不知道的是,在千杀楼死去的人不会扔到乱葬岗,而是送到更为可怕的地方,要榨干他们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他侥幸没死,被楼主带走去做更脏的活。
千杀楼里比刺杀更脏的活多得是,这才是千杀楼建立的初衷,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楼主并没有让花燃知道这些,所以比起其他人来说,她手上实在是干净无比。
花燃:“你要拦我?”
屠河:“楼主说,你不能离开千杀楼。”
花燃冷笑,“你还真是楼主忠心耿耿的一条好狗。”
自上次在海岛见到屠河之后,她对这个脑子有病的人就没什么好印象,原以为她已经够疯了,没曾想千杀楼里疯子辈出。
海岛上血腥的场景她此生难忘,连带看着屠河都感觉他身上蒙着一层血雾,即使他看上去再文弱,也遮掩不住身上浓稠的血腥味。
屠河走上前,“十七,回去吧,还是你有什么非离开不可的理由,我看过你接下的任务,若他和你有仇,我替你去杀了他。”
花燃:“好啊,你去完成这个任务。”
屠河:“那你在楼里等我。”
花燃打量着屠河,这么多年在千杀楼里,楼中的人她或多或少有些印象,屠河却是在训练营分别至望潮城的这段时间里,她从未在千杀楼遇见过对方。
是望潮城据点被毁,所以他才回到千杀楼,还是另有什么原因?楼主为什么又要把她软禁在这里?
她才不信什么所谓的劫数,也不相信将她带回千杀楼后,除了她的性命之外什么都不管的楼主。
花燃答:“我就在楼里,哪也不去,可以了吧?”
屠河:“我们一起回去。”
花燃嗤笑,不置可否,转身往回走。
她身后莫名其妙就多了个怎么也甩不掉的屠河,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是楼主特意派来监视她的人。
楼主的手法有些激进,不符合一贯作风,他开始着急了,为什么?他到底要做什么?
这些问题她想不明白,又无法甩脱屠河,每天的日常就是看闻惊风定时送饭过来,搞得她越来越像一个被困在笼中的金丝雀。
花燃:“我又不是出不了这个院子,你每天送饭过来干什么?”
闻惊风笑答:“我想和你一起吃,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待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我想好好弥补。”
软剑抵住即将打开的食盒,屠河左眼的红石闪着光,“她的饭食我会准备,不需要你,不要再接近这间院子。”
闻惊风笑容变淡,“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屠河:“我是楼主派来贴身保护她的。”
“一个会发疯的走狗得到一点主人的另眼相看,就把自己当个人物了。”闻惊风语气轻蔑。
落梅翻飞,冷风将淡香吹开,折扇碰上软剑,为院子添了几分杀气。
花燃安坐一旁,漠然看着他们两个狗咬狗。
这场争斗持续半个时辰,最终以屠河断左腿,闻惊风断右手而告终。
闻惊风再维持不住一张好脸色,透出阴郁刻薄来,“一条没有脑子只会打架的疯狗。”
被称为疯狗的屠河脸上挂着笑,半边牙齿被血染红,笑得疯狂畅意,“阿燃是我的,谁也别想和我抢。”
他拖着断腿靠近花燃,跪坐在她脚边,“阿燃,我好疼啊。”
花燃看一眼闻惊风,拿出一瓶丹药扔给屠河,屠河满心欢喜地接过。
“十七,你喜欢这样的?”闻惊风盯着花燃的动作。
花燃:“不好说。”
不过有一点她可以确定,那就是屠河的心眼没有闻惊风那么多,闻惊风就是个藕,浑身上下全是心眼,宁可和屠河待一起,都比看见闻惊风来得舒服。
闻惊风轻嗤,“发疯的狗活不了多久,等主人有一天发现疯狗会反噬自身时,定然会清理门户,你还是收收心吧。”
软剑再次欺身而上,屠河仿佛感受不到腿上的疼痛,像是叼着鲜肉的恶鬼般死死缠着闻惊风不放。
两道声音接响起,一道清脆,是折扇某一片扇骨断裂,另一道是沉闷,屠河的肋骨折断。
屠河不依不饶,半张脸都被血沾染,犹如幽冥厉鬼。
闻惊风退后,蹙起眉头,屠河可以不管不顾地打下去,他却不能不顾及楼主的脸面。
“多去西边树林走走,说不定会有意外发现。”闻惊风留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一掌打飞屠河后离开院子。
屠河犹如守住地盘的猛兽,喜气洋洋地跟花燃邀功。
看着气息不稳的屠河,花燃直白问道:“如果有一天我跟楼主起冲突,你会帮谁?”
屠河皱眉思考,答:“你。”
花燃:“那现在我要离开,你为什么不帮我?”
屠河:“楼主说你没有心,不会真心待我,我必须将你牢牢看住,只有在千杀楼你才能属于我,一旦你离开我就再也抓不住你了。”
张口楼主说闭口楼主说,楼主是你爹吗?花燃在心中怒骂。
“你想吃什么?我去让人给你做。”屠河一把将闻惊风带来的食盒扔到一边,饭菜撒了满地。
花燃:“我不吃!”
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吃?
她被软禁在千杀楼内,楼主似乎真的只是为她着想,并没有限制她的其他行动,千杀楼范围极广,囊括无数山川,随她来去。
她以前不做任务的时候都是待在千杀楼里,这样的日子与过去似乎并无不同。
但是她就是不爽,越不让她出去,她就越想出去。
她每日在千杀楼内闲逛,屠河就像一个兢兢业业的丫鬟寸步不离,渴了给她倒茶,饿了给她觅食。
看似无比安逸的日子,让她再次不合时宜地想起湛尘,想到他们在一起时,湛尘也是这般对待她。
可又有些不一样,说不上来哪里不同,可能因为人不是同一个,所以心情也截然不同。
此刻她心中只有无限烦闷,看这山这水这落叶和蓝天,没一个像湛尘,却处处让她想起湛尘。
天地万物无一是他,又无一不是他。
她忍不住说道:“你去了解一下,净光寺的湛尘现在如何了?”
屠河语气瞬间低沉下去,“你的那个男宠。”
花燃:“……对。”
当初在望潮城时,屠河询问他们的关系,她随口提了一句“男宠”,没想到屠河竟然还记得这个事儿,她都已经忘了这一茬。
屠河捏碎手中茶壶,“你还想着他?”
“没有。”花燃否认。
“先前与他同行是迫不得已,现在我们已无关系,但怎么说也有那么一点仇怨在,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有多惨,好让我开心开心。”
屠河平静开口:“他要闯问佛阵,过不了多久就会死。”
“你怎么能这么快回答上来?编瞎话骗我都不需要思考吗?”花燃开始对屠河说过的不会欺骗她的话存疑。
屠河:“我命人盯着他很长一段时间,本想亲手杀了他,可惜他躲在净光寺中一直不出来,等他死后将他化为的舍利夺来碾碎,扔进海里喂鱼也是一样的。”
喂鱼……
花燃想到海妖水凇,又问道:“你原先的任务不用做了吗?为什么回到千杀楼?后续还继续抓捕海妖吗?”
“海妖没有用,不需要了。”屠河回答。
但涉及任务的另外两个问题他都没有回答,只要一提到与任务相关的内容,他就变成一个锯嘴葫芦。
花燃把话题拉回去,“什么是问佛阵?”
像是为弥补未能回答上的两个问题,屠河知无不言。
“净光寺建寺以来就有的上古阵法,若有人能走过问佛阵就能得道成佛,不过从未有人成功过,失败的都化成舍利子被放在净光寺高塔。”
花燃手心下意识攥紧,又故作风轻云淡,“这样啊,那倒是可惜了,我也想亲自动手来着。”
那个破和尚脑子是不是被驴踢傻了,无情道毁修为尽失,还去去闯什么问佛阵,是嫌命太长吗?
也不知她喂给他的孟婆汤生效没有,她希望湛尘能成佛,但绝不是以如此决绝的方式。
屠河:“据说他是为情所困,才会使得无情道毁,等佛子一死,往后对付那些所谓正道的人就又多了几分筹码。”
花燃身体一僵,“他为情所困?为谁?”
是孟婆汤失去效用,还是他如此短时间内又爱上另外一个人?
“不知。”屠河摇头,盯着花燃的眼睛,“你很关心这件事情吗?”
花燃:“只是好奇谁这么有能耐罢了。”
屠河:“那与我们无关。”
花燃垂眼,“对,与我无关。”
第86章 屠河
◎死咬不放的疯狗◎
回院子的路上, 花燃心不在焉,走路时险些被一块积雪覆盖的石头绊倒,往前踉跄一步, 抬头时余光瞥见树林里的人影。
背景很熟悉, 是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一瞬间所有想法都被抛之脑后, 她抬脚就要跟上去。
身后屠河问道:“你去哪?”
花燃:“我有点事情,跟你保证绝不会离开千杀楼的范围,你先回去等我行不行?”
屠河:“我不会离开你半步。”
花燃恼了,想追上去又顾及着屠河, 耐着性子劝道:“你可以在我身上留下追踪的东西, 一旦离开千杀楼你就会察觉,这样可以了吗?”
屠河的回答还是那句话,这已经不是固执,而是一块不开化的顽石。
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林中, 花燃再想追上去也没了办法,心中的暴躁节节攀升。
她仿佛是活在一个巨大的笼子里, 一举一动都在屠河的监视下,无形的大网层层包裹,让人难以呼吸。
先前的想法大错特错, 她就不该拿湛尘和屠河相比较, 这简直是对湛尘的一种侮辱, 这种紧密的盯梢只会让她很想扭断他的脖子。
之后的一路, 她脑子里都是惊鸿一瞥的那道身影, 脑中复盘了一遍又一遍, 要甩脱屠河的想法再次加深。
可惜她如今孤立无援, 又不能采取太过强硬的措施以免被楼主察觉, 于是只好与虎谋皮,去找闻惊风。
从闻惊风对屠河的态度来看,他对待楼主的态度也似乎有些暧昧,并没有她所想象的那般忠心耿耿,她决定赌一把。
夜半三更,花燃出门去找闻惊风,屠河紧跟,两人一起走进闻惊风的院子。
时隔多年再次进入闻惊风的院子,花燃心中已没有任何波动。
闻惊风没睡,坐在院中饮酒赏月,见到花燃也不意外,倒一杯酒往前推,“你来了?”
花燃坐到他对面,“我有事找你。”
“进屋聊?”闻惊风看一眼她身后的屠河,“这根尾巴还真是阴魂不散,要不然我向楼主提议换个人。”
花燃:“没必要。”
先不说闻惊风能不能将屠河换走,就算真能成功,来的另一个人也不过是重复这种监视的过程。
闻惊风起身往里走,停在房门前,伸手打开邀请花燃进入。
花燃抬脚走进去,她身后的屠河被拦下。
“我要跟着她。”屠河恶狠狠地瞪着闻惊风。
门口阵法亮起,一根根不知从哪飞出毒针如天女散花洒向屠河,屠河反应极快翻身躲避,却还是被一根银针刺中肩膀,半边身子瞬间麻痹。
“这里是我的地方,还容不得你来撒野。”
闻惊风晃动着折扇,风刃带着寒意,几乎要将人的皮肉割下。
“春风一度的场面,你就没必要看了,做狗也要有点自知之明,不要妄想能干涉主人的行为。”
灵力打在屠河所站的地方,阵法被激活,形成一个透明结界,所有声音都被屏蔽在外。
屠河焦躁地捶打阵法,想喊住花燃,然而声音无法传出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花燃走进去,而后是闻惊风缓慢地关起门。
拳头落在结界上,手指溢出的鲜血星星点点滴下,他嘶吼着,犹如一只困兽。
屋内,闻惊风拿出一颗光柱放入灯笼里,看着站在窗口往外瞧的花燃,玩笑道:“心疼了?”
花燃:“比起心疼他,我更心疼我自己。”
闻惊风笑笑,“这回轮到你无事不登三宝殿。”
花燃:“帮我甩开他一段时间。”
“好说。”闻惊风点头,指向身后,“你可以从这个窗口离开,他不会看见。”
花燃:“你不问我要去做什么?”
闻惊风摇头,“如果你想说自然会告诉我,不然听你编的借口也没有意义,我说过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帮你,我也会帮你。”
花燃沉默片刻,起身起开,“谢了。”
风从窗户吹来,闻惊风玩味地看一眼门口的结界,拿出纸张撕成两个小人。
结界外的声音传来,屠河狂喜,大声呼喊着花燃的名字,却发现结界内的声音还是传不出去。
一声声暧昧的动静从房间中飘出,屠河眼眶通红,切齿拊心。
月色笼罩在云层之后,地面一切物体隐隐绰绰,看不真切。
花燃快速移动,不发出一点声音,草木轻微晃动间她已经抵达下一个位置。
去到黄昏时见过人影消失的树林,她踏入这片小树林的范围,茂密的树木将周围本就昏暗的光线遮挡得更加彻底。
她融入夜色中,没有点灯,寻找着人经过的痕迹。
林子再往后便是一座陡峭的悬崖,因而这片树林少有人来往,以至于一旦有人经过,折断的草叶和地面微微破碎的落叶都在指明来者的方向。
对方足够小心,痕迹大部分都被清除干净,花燃十分仔细,一寸一寸地搜索,还是找到些许线索。
沿着断断续续的痕迹向前摸索,最终去到一面石墙前。
石墙上布满攀爬的藤蔓,凹凸不平处生长着一簇簇青苔,独属于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看上去就是一个十分普通的大石。
她伸手贴在石墙上,触感冰冷潮湿,和一块真正的石头没有区别。
收回手,她打量着面前的石墙,这样的石墙她似乎在哪里见过……是在百花城时,她被戚树带去的地方。
她抬起脚试探地往前伸,这一次没有触碰到任何遮挡物,而是直接穿过石墙,有如平地。
很巧妙的阵法,阵眼设置在腿部以下,正常人看到石墙绝不会抬脚继续往前走,而是伸手摸索,触碰到的是真正的石墙。
只有先激发阵眼,才能让整个石墙变为阵法。
花燃走进去,石墙内是一个漆黑的甬道,脚下是滑腻厚重的青苔,阴冷又潮湿的甬道带着地底泥土的腥气。
一路向前,她在脑中印出此时移动的方向,这个位置……好像是楼主所住的院子。
她的动作变得更加谨慎,一边行走,一边清扫留下的痕迹。
甬道内伸手不见五指,黑暗让人失去对时间的感觉,她一路数着心跳,大概计算一下,差不多是走了有一刻钟时间。
前方已无去路,显然又是一个阵法。
她将隐匿功法运转到极致,小心翼翼地贴过去,先把脸探入阵法当中。
眼前是明亮的光线,她看见点缀满光珠的院落,亭台楼阁,曲水流觞,处处精致,这是一个极其宽阔的院落。
她的心沉下去,果然是楼主的院子。
她此时置身于院落的假山里面,见周围无人,她小心从假山中走出,尽量贴着阴暗的地方走,避免被光珠照出影子。
一间屋子断断续续传出说话声,她收敛气息慢慢靠过去,没敢离太近。
“……试验进展不错,已经成功练出仙丹,这个方法可行,只不过还略有瑕疵,可能是血液不够纯净,我们还在想办法,这是最新一批的丹药。”
这个声音花燃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很好,时间就要到了,我们的计划不容有失,再赶一赶进度,等这半年过去之后,世上便再无可以阻挡我的人。”
这是楼主在说话,音色花燃再熟悉不过,只不过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如此张狂的语气,看上去两人的关系十分熟稔。
时间就要到了……什么时间?这半年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重要事情吗?
身在千山楼十载,她所了解到的东西原来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楼主大业,千秋万载,定能练成仙丹,成为梦蓬莱得道飞升第一人。”那人吹捧道。
楼主:“我可不想得道成仙,那都是骗傻子的话,我要成为梦蓬莱的主人,要所有人俯首称臣。”
楼主似乎是吃了所谓的仙丹,身上气息不稳,连语气中都带着平时不会暴露的蓬勃野心。
他的灵气忽而澎湃上涨,又下降散尽,这样极端的波动花燃不是第一次见,他先前无意中破坏千杀楼背后的据点时,黑衣人身上的气息就是如此。
黑衣人……黑袍人……
她的仇家根本没死,就在这里与楼主谈笑风生,言语中都是奉楼主为主,她的仇人到底是谁?一年前的那场屠杀,又是不是一场刻意安排?
心中思绪纷乱,她立即离开此地,原路返回,避免被楼主察觉。
回到闻惊风房中时,已是天将破晓。
闻惊风坐在椅子上翻书,看上去悠然自得,见她回来,还给她倒了一碗茶,“渴了吗?”
花燃没喝,直接问道:“对于楼主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比你多一些。”闻惊风放下书,“越干净的人,知道的事情自然越少。”
花燃:“丹心宗的人怎么回事?”
闻惊风:“如你所见,一个哄你开心的局罢了,发现真相的代价是痛苦,若是你没有戳破真相,还能轻轻松松活下去。”
一个局……
花燃捏着手指骨节,她以为的大仇得报,不过是一场精心哄骗的局。
花燃:“你知道我的仇怨?”
闻惊风似笑非笑,“毕竟这场局我也参与其中。”
“那你还真是得楼主欢心。”花燃讽刺。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楼主安排,闻惊风只是听令行事,说不定对楼主也是面和心不合,但是乍然得知被欺骗的消息,她还是控制不住心中怒意。
“喝喝茶,冷静点。”闻惊风并不在意她的态度。
花燃:“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杀人取血做试验,炼制所谓的仙丹,想将整个梦蓬莱踩在脚下,这些她都能理解,只是为什么她也是这个计划中的一环?她特殊在哪里?
闻惊风:“如今我还不知原因,不过总有一天会知道。”
“你故意引我发现真相?”花燃追问,“还有姚珂卉的背叛,其中有没有你的参与?”
闻惊风笑笑:“我只是不忍你们被蒙骗。”
花燃心下了然,她和姚珂卉一样,一切发现都有闻惊风的引导,怪不得姚珂卉先前背叛得如此突然,就连她这一次,也是闻惊风知道有一场谈话,暗示她路过那条小道。
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十三年前,花家村的惨案,也是楼主所为吗?”
“是与否,你心中不是已有答案了吗?”闻惊风没有正面回答。
花燃胸膛剧烈起伏,她是有所猜测,但仍不敢相信,即使这些年来她对楼主并无任何感情,却始终感激他将她带到千杀楼来,让她得以修炼。
可突然一个晴天霹雳落下,告诉她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欺骗,甚至所有人死亡的源头皆是这个她视为恩人的人所做。
她陷入沉默,唇齿间溢散血腥味,竟是不知不觉间把舌头咬破了。
吐出一口气,花燃强行冷静下来,“你为什么帮我?”
按理而言,闻惊风和楼主利益一致,他做过那么多事,足以证明楼主对他的看重,今夜他显然知道丹心宗宗主会来找楼主。
明知她是去做什么,又为何帮她?
闻惊风:“想做就做了,没有那么多理由,十七,虽然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我是真心喜欢你,有些时候做一些事情只是不得以而为之。”
花燃不答,闻惊风的话,十个字里又八个不能相信,或许喜欢是真,但绝不会超过他喜欢自己的程度。
无论他有何目的,但目前为止对她而言都是有利的,这就是好事。
“我要逃出千杀楼,这个忙你还能帮吗?”花燃试探闻惊风的底线。
“我很高兴,你终于学会求助于我。”闻惊风嘴角勾起,“能帮上你的忙,我甘之如殆。”
花燃沉思,她在试探闻惊风同时,闻惊风又何尝不是利用她在揣摩楼主的意图,这样也好,利益分明,比拉拉扯扯的人情更干脆。
天空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到来,天色依旧是阴沉沉一片,多日来不曾放晴。
花燃起身:“我该走了。”
即将走出去前,闻惊风喊住她,“稍等。”
他走上前来伸手想拨动花燃的头发,被花燃避开,他无所谓地收回手,“若不想引起屠河的注意,建议你把衣服和头发弄乱一点。”
花燃皱眉,没问为什么,现在这个时候闻惊风总不至于坑她。
她抬手把头发和衣领弄乱,至于脸色,熬夜一晚未睡,脸色估计也不会好看到哪去。
拉开门走出去,门外的屠河神色可怖,右眼的红石掉在地面星星点点的血迹上,左眼布满红血丝。
花燃皱眉,只是把屠河困在外面一晚上,他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不知会不会他的异样引起楼主的疑心。
闻惊风倚在门上,折扇轻挑地勾起花燃身后一缕黑发,看向屠河,姿态懒散,“你也不想昨晚的事被其他人知道吧?”
屠河嗓音嘶哑:“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呵,那就让我拭目以待吧。”闻惊风抬手撤去阵法。
在阵法收起的一瞬间,屠河猛扑过来,闻惊风早有准备,闪身躲到花燃后面。
红线交缠,似凭空出现,在花燃面前织成一张网。
屠河止步,愣愣看着花燃。
花燃短暂失神,抬手将红线收到手腕上,刚才还寒气逼人的红线乖巧落下,触碰到皮肤时却是温热的。
“天佛蛛丝,怎么是红色?你哪来的?”闻惊风打量红线。
花燃垂眸,“骗来的。”
天佛蛛是生活在传闻里的东西,据说是日夜聆听佛经而产生悟性的天佛蛛临死前所吐出来的丝,听着就很虚无缥缈,怎么会有蜘蛛产生佛性。
湛尘每日雷打不动的念经似乎有了一个解释,也不知道他养了这只天佛珠多久。
这根红线她本不想收下,但是它似乎已经产生一些护主意识,她扔也扔不掉,像刚才那样还会自动飞出来抵挡攻击。
她看一眼不甘的屠河,说道:“别闹了,走吧。”
回到她的院子,清晨雾气笼罩,她盘算着如何逃离千杀楼,一抬眼就看见屠河站在她面前脱衣服。
黑色外袍落地,细软贴身的衣服包裹着劲瘦的身体。
花燃莫名其妙道:“你干什么?”
屠河:“闻惊风能当你的男宠,我也可以。”
花燃:……
第87章 逃出
◎离开千杀楼◎
屠河被痛打一顿, 终于老实了。
花燃去厨房拿吃的,屠河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书卷气极强的脸上满是幽怨。
拿两盒点心回去, 花燃手指微动, 背对着屠河在点心上加点东西, 等回到院子, 她把点心放在桌上,看向屠河。
“坐下,吃吧。”
屠河目光惊诧,小心翼翼道:“真是给我吃的?”
花燃:“不吃就算了。”
屠河立即道:“我吃!”
浓郁的桂花香掩盖住其他气味, 花燃拿起一块桂花糕慢慢咀嚼, 千杀楼的厨子是个爱做饭的刺客,平时没有任务就待在伙房里研究新菜式,若是想吃饭可以提前告知他,他什么都能做出来。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 他喜食人肉,要跟他点荤菜需要小心一些, 他会根据心情好坏盛上不同的肉,还让人吃不出差别,若是糕点之类则没有这个顾忌。
屠河吃完所有点心, 花燃支着头打量他, “好吃么?”
“好吃。”屠河点头。
花燃:“我一直想不明白, 你说喜欢我, 原因是什么呢?我甚至还害你废掉一只眼睛。”
屠河说出在训练营时最后分别的场面, 指指右眼的红石, “这颗红石是你赠我的那颗灵石。”
那颗灵石是最低等的, 里面充满各种杂质, 当他将灵气吸尽后,灵石就变成一块普通的红色石头。
经过他不断提纯和炼制,最终将其雕琢成眼珠子模样,将其将其镶嵌在眼眶中。
花燃惊讶:“就因为这个?”
屠河反问:“难道还不够吗?”
在他被当成垃圾一样丢弃的时候,一只温暖的手把生机塞给他,此后无数面临折磨,每一次濒临死亡时,他都会想起那张脸。
努力做事,在一场场更黑暗的地方存活下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回来见花燃。
花燃心中毫无波动,或许她应该感动,亦或是同情屠河的遭遇,但如今的屠河不像一个完整的人,而是一个怪物,像把石头嵌进眼睛里一样想把她圈定禁锢。
可她是人,不是石头,她不需要无尽扭曲的爱意,要是的自由。
看过扭曲的、挣扎的、固执的种种,她才发觉湛尘的爱难得可贵,他从不束缚她,强求她改变,而是如海一般平静包容,又广阔无边。
她好像……辜负了一份这世间最珍贵的情义。
往后几日,花燃按时吃着三餐,当然也会邀请屠河一起,不知是闻惊风的药药效不行,还是屠河身体抗药性太强,竟然拖到第三天才昏迷。
桌上的饭菜吃到一半,屠河一下一下点着头,最终倒在桌上。
花燃刺破掌心,指尖沾着渗出的血液画下一道符箓,被无声无息禁锢地的灵力释放,她身上骤然一轻。
屠河还是喜欢用这样的手段,上一次是送细线,这次东西都不送了,直接偷偷在她身上布下阵法,缓慢封锁她的灵力,让她逐渐变得终日困顿。
解阵的法子是闻惊风所说,闻惊风在作为敌对关系的时候令人头疼,当成为盟友后却意外的好用。
正午不见阳光,暗沉沉的天色像是要下雨,到黄昏时分,太阳已经不见踪影,阴云笼罩在上空,狂风骤起,掀起满地落花。
花燃没什么需要整理的东西,踏出院落如风一般向外移动。
走过千山楼的范围,她钻入茂盛丛林当中,来回的路她早已了熟于心,闭着眼都能走出去。
为避免碰上其他人,她特意挑选荒凉偏僻的方向走,没走多远便察觉身后的风声。
树林里很安静,没有其他声音,但多年来生死一线中养出的直觉还是让她精神紧绷,加快往前的速度。
带着湿气的凉风拂面,林中黑得看不见前方的路。
楼主果然不只是派出一个屠河看管她,屠河只是明面上的,在暗中还有更多她没看见的人。
他们平时不敢靠她太近,如今察觉到她的意图,便如同捅了蜂窝的马蜂一般纷纷涌现。
“无面,你要判出千杀楼吗?”
娇媚的声音如附骨之疽,悄然出现,甩脱不掉。
花燃看着挡在面前的玉茜翎,手上红线缓缓游动,“你在这里等我?”
“我只是在这里等着,没想到来的人会是你,我想和你比试很久了,让我看看你这所谓的第一刺客,是否只是浪得虚名!”
红衣留下残影,长鞭破空而出,与第一滴雨一同落下。
瓢泼大雨说下就下,长鞭在雨幕中划出一道弧线,如同地面的闪电稍纵即逝。
红线飞升,如数把利刃刺破雨幕,花燃形如鬼魅,盯住玉茜翎的身影,一根红线弹射而出如同飞箭。
深沉的天色让世界一片灰白,雨林中的红影犹如一朵红花极为醒目,红线浸着雨水,冰冷触感化暖,又逐渐升温,让这场雨都变得雾气朦胧。
又是一道破空声从左前方传来,花燃忽的转身,踩在旁边的树根上翻腾而起,一个兔起鹘落之后将长鞭踩在脚下。
玉茜翎措不及防,长鞭从手中脱落,红线刺穿她的右手手掌。
灵气暴涨,花燃脚下长鞭尖端断裂,一把上品法器就此损毁,她脚步不停,红线根根散开朝玉茜翎杀去。
黑暗中传来极其微弱的声响,像是某种动物拍翅飞起,在大雨砸落地面的滴答声响中并不起眼。
花燃就地翻滚,身上的黑衣沾上泥泞,细微的寒光从她脸色擦过去,钉在一棵树上。
玉茜翎得以喘息,骂道:“你可以再来晚一点,正好给我收尸!”
又是数根银针腾空飞起,雨幕中根本看不见它们的存在,花燃只能凭借灵力的波动判断银针飞来的位置。
她神色绷紧,连千杀楼里最擅长暗器的陆瑛都被叫过来追捕,楼主真是铁了心要将她留下。
银针扑面而来,这一次她却不躲避,任由银针直直刺向眉心。
若是这一波银针没躲过去,大概率是命丧当场。
在即将刺破她的肌肤时,银针忽然转向,飞往旁边的树木,花燃等的就是这个时候,赌陆瑛不敢真的下死手,她趁这个机会立即后退。
即将刺中目标又突然收手,反噬让陆瑛咳出一口血来。
玉茜翎怒骂:“你还怕她寻死?!她既然有胆子跑,又怎么会不惜命,你就算扎她满身窟窿,她也能想尽办法保命。”
“呵,你还真是了解我。”花燃笑一声。
双方打了一个照面,没能从花燃手上讨到半点好处。
玉茜翎拿出另外一条鞭子,这一次是带着细密倒刺的红色长鞭,这一鞭若是落在人身上定能扒下一片皮肉,不死也要落个残废。
“你太过傲慢,我盯了你很久,就是等着有一日将你拉下来!”
长鞭袭来,混着四面八方的毒针,掀起的灵力搅碎地面杂草。
花燃往左闪避,一道黑影突然袭来,她来不及避开,被扑了个正着,伸手拧住黑影的手臂往后翻,又借力躲开一阵落叶。
落叶飞花皆可杀人,看着平平无奇,却是能割断手臂的利刃。
可惜她躲过一连串的袭击,最终还是不小心被长鞭抽中背部,躲得够快没有受太重的伤,却还是被勾破皮肉,衣服撕裂破碎。
火辣辣的疼痛至后背传来,她抿紧嘴唇一声不吭,又是借势在地上一滚,和另外几人拉开距离。
伤口沾上细碎的草屑和泥土,疼痛加倍,让她更加清醒。
千钧一发之际挡住她去路的人是屠河,没想到闻惊风的药那么不经用,屠河这就醒了。
屠河愤怒的表情在看见花燃背后的伤时消失无踪,脱口而出:“你的伤……”
花燃微微勾起嘴角,讽刺道:“拜你所赐。”
屠河:“我不是故意的……”
“你跟她啰嗦什么!还不快点趁她病要她命!”玉茜翎不满地怒喝,抓着鞭把的右手微微颤抖,掌心不停往外渗血。
花燃招数最狠辣的地方在于细线伤人后会炸开,变成肉眼难以看到的细小尖刺停留在伤口上,让伤口难以愈合,又疼痛不堪。
陆瑛也受了伤,大腿上只有一条极细的伤口,却疼得难以直立。
“十七,跟我回去!”屠河飞扑向前,伸手抓向花燃。
花燃又岂会随他的意,红线翻飞如蝶,交织成一张网,等待飞扑过来的猎物。
另外两人也不干看着,在屠河行动的一瞬间就同时出手,三方夹击,花燃动作慢了一瞬间,从陆瑛掌心飞出的梅花瓣擦过她的手臂,皮肤被刺破渗出血来,伤口迅速发黑。
花燃动作果断,毫不犹豫地削掉这一小片皮肉,脸颊溅上几滴血液,又被大雨冲刷。
雨幕中,花燃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地冷冷注视着众人,动作又轻又快,犹如鬼魅般穿梭在三人之间,身上伤口逐渐增多,却也只让她的红线越发冷厉。
长鞭又一次打中花燃,她好似折翅的蝶从半空坠落。
屠河徒手接住下一道长鞭攻击,手掌被倒刺勾破,血液混着雨水下落,粉色血水在脚下晕染开来。
“你发什么疯?”玉茜翎怒斥。
她此刻的状态不比花燃好到哪去,浑身是伤,血止不住地往下流。
屠河:“谁让你伤她?”
玉茜翎:“我伤她怎么了?难道我们没受伤吗?楼主要她活着,又没说要她完好地活,你要是看不得就滚远点,废物!”
屠河软剑转向,对着玉茜翎刺去。
长鞭扬起,玉茜翎怒斥,“既然你执意要与我作对,那我就先杀了你这条疯狗!”
两人的争吵给花燃一点喘息的时间,她的左手已经发麻,无法动弹。
本该袭向屠河的长鞭突然转向,拐弯朝花燃而去,纷乱的枯枝落叶在陆瑛控制下如流光坠落,挡住屠河的攻击。
一招暗度陈仓,花燃闪躲不及。
这一鞭直直而来,玉茜翎竟是不顾楼主的命令,要取她的性命!
第88章 问佛
◎因她生,因她死◎
头上的玉簪爆出金光, 替花燃挡去这一道鞭子。
然而陆瑛攻击紧跟其后,一只袖箭从她袖口飞出,一切就在转瞬之间, 花燃还在运转灵力冲散手臂的毒性。
她抬手掐诀, 手速快出残影, 正要硬刚这道攻击, 甚至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
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屠河挡在她身前,泛着紫光的袖箭直接刺穿他的腹部,他一张口, 血液就控制不住地从唇角溢出。
临死前爆发出来的灵力将玉茜翎和陆瑛震得纷纷后退, 伤势加重,一时动弹不得。
大雨冲刷掉屠河嘴角的血,却一直冲不干净,他伸手摘下右眼眶中的红石, 红石沾了手上的血,他又将其在衣服上擦了擦, 才放入花燃手心。
“还没有和你说过谢谢……”
花燃表情复杂,说不上来此刻的感受,她想杀了屠河, 而今屠河将死, 她又只觉悲哀。
楼主机关算尽, 或许也没有算透这人心, 不知玉茜翎恨她至此, 也算不到屠河会以命相救, 为她争来一线生机。
她梳理着屠河脸上散乱的碎发, “你为什么会来千杀楼?”
是被楼主强迫, 还是像她身负血海深仇,想学到本领为家人报仇?
屠河眼睛慢慢失去神采,“我以前是个乞丐,捡我的人说这里能吃饱饭,我就来了……”
花燃捏紧手中的红石,造成一切错误的源头不是屠河,他不过也只是和她一样的受害者,他们被楼主带到千杀楼来,被训练成为听令行事的傀儡。
屠河:“你走吧,去找,你要的,自由……”
我已经保护不了你了,所以你走吧。
雨越下越大,也不知天空为何悲痛至此,非要嚎啕大哭一场。
花燃轻轻抱一下屠河,起身看向挣扎着想要继续攻击的两人,十载光阴,在其他宗门是可交之生死的同门,在千杀楼就只是你死我活的竞争者。
陆瑛躲避着花燃的攻击,匆忙间失去一条手臂,她永远保持着一张冷脸,语气如这夜色一般冷淡,“你先杀她,我不想让她看见我死在她眼前。”
玉茜翎呸一声,“要死你先死!”
陆瑛抬眸,看向玉茜翎,“妹妹,对不起,弄丢了你。”
花燃注视着陆瑛,最终同意先杀玉茜翎,反正谁先死对她来说都没差。
红光乍现,细线染血,玉茜翎无声倒下,死前目光死死盯着花燃,看着像是仍旧放不下对花燃的执念。
“谢谢。”陆瑛轻声答。
花燃缓一口气,“你们是姐妹?”
陆瑛点头,“我们是乞儿,有一天她走丢,我找了她许久,才在千杀楼找到她,她的名字是陆瑾。”
瑾,即美玉,本该被捧在手心里,平安度过一生。
她在千杀楼找到陆瑾的时候,陆瑾就已经是偏执疯狂的模样,执着名利,嫉恨挡在前方的一切,她倾尽所能,最终还是没能让陆瑾平安活到老。
林子重归寂静,大雨将一切痕迹抹去。
花燃心中没有半分轻松,心情就像这沉重的雨水,她很想建个墓将三人埋葬,但可惜她的时间不多,身后还有其他追兵。
她没有捡走他们的乾坤袋,转身继续向前跑去,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雨势渐小,狂风吹拂过树林,树叶晃荡,积水下落哗啦作响,像是谁的呜咽。
净光寺外,花燃已经换上新的衣服,背后的伤来不及处理,与衣料摩擦时隐隐作痛,清晰地提醒着她现在在做什么。
或许她该找地方养伤,又或许她该小心隐藏避免被千杀楼的人找到,甚至她也可以去被烧成废墟的丹心宗看一看。
那么多的选择,她全部抛弃,然后站在这里。
她抬脚走进寺中,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寺里穿行,寺中僧侣不知在做什么,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人,一个少年匆匆跑过来。
一年不见,广清变化极大,身高抽条,脸上的婴儿肥也消下去一些。
“阿燃姐,是你啊!”广清眼睛亮起,又像是想起什么,乎地又暗淡下去。
他低着头,“你还来做什么?”
花燃嘴角挂着笑,“我回来看看你们,你不是一直等我回来吗?”
广清后退一步,目光从花燃脸上瞥过又极快地避开,“你走吧,我们寺没有什么你需要的东西。”
“你怕我?”花燃敛了笑,眸光沉沉。
广清:“你如今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你了,我无法分辨你的真心与假意,也开始恐惧于你带来的未知。”
寺内又走来几个人,为首的正是寺中掌管戒律的必刚。
必刚诵了一声佛号,“挂名弟子花燃,多次破坏寺规,屡教不改,重伤同门,如今被驱逐出寺,花施主,请回吧。”
重伤同门、驱逐出寺……
花燃握紧拳头,指甲掐入掌心的肉里,问道:“湛尘……怎么样了?”
当时那一刀,她把握好分寸,不会刺穿他的心脏,但又不能在楼主面前做得太明显,匕首真真切切穿过皮肉刺入心口,想着让他养个一两个月的伤。
她后来翻过资料,原来无情道动心不是改道再修那么简单,而是像一座建立多年的高塔底层被蛀空,若是不及时封补修缮,唯有坍塌这一路可走。
看啊,湛尘不也是骗了她吗?
为什么说谎……是怕她察觉到他的弱势,然后强行逃离吗?
必刚:“佛子之事,不劳道友关心。”
花燃看着面前的广清和必刚,难以言说的思绪从心底攀爬生起,像是一场经年不绝的阴雨,粘稠的、无孔不入的湿气将人包裹在其中,又冷又黏,无法摆脱。
如今她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孑然一生,视为最终归宿的千杀楼在追杀她,净光寺也不再欢迎她。
天广地阔,不知何处可去。
花燃:“走不出问佛阵会死吗?”
“会,我拦不住他。”
广清哽咽一声,眼泪汪汪,是花燃熟悉的模样。
花燃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定,“我要进阵。”
她曾和湛尘说过,这是真心待她好的人不多,能不少一个就不少。
“非我寺弟子,不得入阵,你非佛修,更是无法进阵。”必刚双手合十,拦在门前。
红线经过一场厮杀,风吹雨浸,光彩不变,花燃抚摸着手腕上的红线,抬头看向净光寺的大门,拿出一块玉牌。
这是一年前她刚被老和尚带到净光寺时,被强硬收为寺中弟子后所分配到的弟子牌。
花燃:“你们净光寺未免太过霸道,收我成为弟子时一声不吭,将我逐出寺也没问过我的意见,我的回答是,不同意!”
红线翻飞,花燃强闯入寺,正她以为又要面临一场艰难斗争时,寺中响起一道古朴的钟声。
方丈出现,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悲悯,不因花燃的到来愤怒或喜悦,也没有严厉的斥责,平淡得与他们第一次相遇并无区别。
湛尘有时候很像方丈的复刻,像是以此为标准塑造自己,又比方丈多了几分青涩和尖锐,偶尔会将方丈的宽广演绎得暮气沉沉。
花燃表情不变,这老和尚还真会踩点,每次都出现在她狼狈的时候。
她说:“老和尚,让我进去。”
方丈问道:“你进去无法改变任何东西,无非也是同样的结局,还不如湛尘能烧出一颗舍利永久存在。”
花燃一梗,没想到老和尚还有如此嘴毒的一面,厉声道:“你为什么任由他进去?是笃定他能得道成佛?”
方丈叹道:“如今我也不确定结局,发生的变数太多,可是唯一确定的是,他必须成佛。”
“凭什么?”花燃质问。
“就算他要成佛,也可以慢慢修炼,为什么要用如此激进的方式,是他想当这个佛子吗?无非是你们安在他身上的名头和责任,凭什么是他?”
方丈:“一切皆为命数。”
从他无意中算到天机开始,他就在寻找这命定之人,将其带回寺中培养成佛,可如今时间不够了,所以他才会找来花燃,提出一个荒唐的换心交易。
花燃:“如果他未能得道怎么办?你明知道他的无情道已毁,一颗佛心估计也是破破烂烂,怎么能让他以这样的状态去闯阵?!”
先前听屠河说问佛阵如何凶险,她还保持怀疑态度,认为老和尚不可能真由湛尘去送死,如今看来他确实不在乎湛尘生死,还真是冷心冷肺的佛修。
方丈:“命数如此,别无选择。”
花燃:“如今我说我也要入阵,这也是你算到的命吗?”
方丈:“你不该冒险。”
花燃:“我不信命,不信自己的命,也不信他人的命,我要入阵,生死由我抉择,不由这天来定。”
方丈长叹一声,“也罢。”
他早就看不清这天机,变数出现,未来如何,或许一切都不再是既定的结局。
“方丈!”必刚和广清同时出声。
必刚:“非我寺弟子不得入阵,这是千百年来定下的规矩。”
广清:“已经进去一个湛尘师兄,为什么还要进去一个阿燃姐,若是他们都出不来,这世上便又少了两个人。”
湛尘师兄他拦不住,他想拦下花燃。
方丈:“规矩限制的从来不是非我寺弟子,而是非佛修,只要她入佛道,自然可以走这问佛阵。”
必刚:“她绝无可能通过问佛阵,无非是又添一具尸骨,何必如此呢?”
方丈目光和蔼,“必刚,这世上有一样东西最让人琢磨不透,那就是人心,若我们阻止她进入,你觉得她会就此放弃吗?”
比起可能有的无止境地骚扰和拼杀,不如直接放她进入,且看看这最大的变数会带来什么。
第89章 佛道
◎若悟不了道,便自己创道◎
入佛道成佛修, 不是简单一句话就能改道成功。
即使是佛道,也有更细化的大道,例如方丈和湛尘所修的无情道, 最冷最厉, 也有必刚的苦修道和广清的自然道, 大道万千, 唯心坚尔。
时间太短,花燃悟不出什么佛道,她琢磨一刻钟,决定另辟一个无为佛道, 她说是佛道, 那就是佛道!
一众僧侣散去,只剩广清为花燃带路。
花燃见他脸色沉重,忍不住打趣道:“又不是为我出殡,怎么一副这样的表情, 一年没见,个子长高不少, 爱哭的毛病一点没变。”
广清的脑袋和眼睛依旧圆润,眼中水汪汪,“他们都说进入问佛阵的人都出不来, 要是你死在里面, 连一颗证明存在过的舍利都烧不出来, 无法放入塔中供奉, 灰飞烟灭了无痕迹。”
花燃:“……真谢谢你如此为我着想。”
广清:“方丈说生死轮回, 有生就有死, 该看得开一些, 或许是我修炼还不够到位, 总是放不下。”
“人活着自然该随心所欲,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东西烫手自然会懂得放下,为什么要强求呢?”花燃摸摸广清的头。
“你放心,我会把他带出来的。”
她还有仇没报,不能死在阵中,往事难以追忆,湛尘这个还活着的人,她也不能任由他就此身陨。
肩上背负的担子太重,她无法再承受这样一条性命。
所谓问佛阵,其实是一座褐色高塔,塔中另有乾坤,踏入阵中,眼前不再是阴凉昏暗的塔底,所有画面破碎,回忆倒退。
阳光刺眼,花燃抬手挡出阳光,肉嘟嘟的小手干净光滑,手上没有任何茧子。
“阿燃!走走走,我们一起去玩水啊!”
大名阿雅小名二丫的小姑娘从一栋房子里跑出来,热得鼻尖冒出亮晶晶的汗珠。
花燃想起来,她出门是要和阿烟去后山摘果子来着,阿烟有一只袜子不知道放在哪里,现在还在磨蹭地找袜子换鞋。
她摇头拒绝二丫,“我娘说不能随便到河里玩,河里有水鬼。”
二丫嘟起嘴巴,“我才不信河里有水鬼呢,我新学了一个阵法,要是真有东西,我就把它活抓了!”
换好鞋的阿烟终于匆匆走出屋子,看到二丫后打招呼道:“你要去哪里玩?要不要和我们去摘果子?”
二丫:“我跟其他人约好今天要下水抓鱼,喊阿燃一起,她不愿意去。”
“抓鱼?好啊好啊,我要去!”阿烟抓住花燃的手左右摇晃,“阿燃,我们去抓鱼吧,这么热的天摘果子一点都不好玩。”
花燃犹豫:“可是娘说不能随便下水。”
阿烟:“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么会知道我们有没有下水,好阿燃,带我去吧。”
在阿烟的软磨硬泡下,花燃勉强点头同意,三人还找来一个小笼子准备抓点小鱼小虾小螃蟹,收拾好东西往河边走去。
村子里同龄孩子很多,有男有女,在炎热的盛夏偷偷背着父母下水游玩。
阿烟和其他人比赛抓小鱼,花燃就坐在边上泡着脚,两手支着头看着她们玩,她不会游泳,不敢去太深的地方。
阿烟拿一根枯枝系上一根细细的白线和钩子,让花燃钓小鱼玩。
花燃坐在树荫下,握着枯枝一端在水里晃来晃去,没想着能钓上什么鱼,光是在树下这样坐着,就感觉十分舒适。
她百无聊赖地望着一群猴子般上蹿上蹿下跳的孩子们,莫名感觉心口有些难受,像是堵得慌。
她弯下腰缓慢地呼吸,想将那种沉重感吐出去。
手中的枯枝忽然有了动静,她往上一拉,钩子上连着一条半根小指长的小鱼,鱼儿甩着尾巴挣扎,溅起两三滴水珠。
她运气什么时候这样好了,如此随便的一根枯枝都能钓上鱼来,又不像某人圣光普照,有鱼自投罗网。
等等……
好奇怪,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钓不上来鱼呢?脑中一闪而过的身影,又是谁?
“哇!阿燃好厉害。”阿烟游过来,在水中像条鱼儿一样灵活。
其他小伙伴也纷纷游过来,围着花燃欢呼,快乐就是如此简单纯粹,一条小鱼足够高兴好久。
不知是谁先泼起水,一群小孩们你泼我,我泼你,在水中就像一锅翻腾的饺子。
几滴冰凉的水珠溅到花燃脸上,她伸手擦去。
阿烟靠近,把头靠在她膝盖上,“阿燃,你不高兴吗?那我不玩儿了,我们一起去摘果子吧。”
花燃摇头,“没有,我很高兴很高兴的。”
阿烟眼睛弯得像月牙,“那就好,我希望阿燃永远这样高兴下去,每天都开开心心!”
花燃伸出手摸摸她的头,“阿烟,你为什么不叫我姐姐?”
阿烟:“因为我比你大呀,我才是姐姐哦。”
花燃看着这张与自己没有一处相似的脸,娘亲曾说她与阿烟是双胞胎,世上就是有这样长相完全不同的亲姐妹。
她以前信了,现在开始不确定,或许真如分别那天阿烟所说的那样,她只是个捡来的孩子。
她的身世也许就是楼主盯上她的原因,可惜了解过往的人都已经化为尘埃,她也无处去寻。
花燃低头,“我该走了。”
阿烟拉住她的手,神色急切,“等一会儿就该吃晚饭了,你要去哪里?当心又被阿娘骂。”
花燃:“对不起,我还有事情要做,不能继续陪你了。”
如果没有湛尘和未报的血仇,她可能会选择永远停留在这个美梦当中,可惜世上没有如果,这些都是假象。
大滴大滴的泪珠从阿烟眼中滚落,她哭得仓惶无措,“阿燃……我叫你姐姐,你别走好不好?不要留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我好怕啊。”
“别哭,阿烟从来不哭,每次哭的人都是我。”花燃摸着阿烟的脸。
“你看,即使是从我脑中描摹绘制出来的阿烟,也不是真正拥有灵魂和思想的阿烟,假象又如何能够蒙蔽真心呢?”
一切画面缓缓散去,花燃站在原地,心中那股劲儿还没有缓过去。
这不像任何她经历过的幻境,五感都太过真实,她所看见的、闻到的、触摸的就是一个鲜活的世界,她被自己困在过去。
在千杀楼的每一个难熬黑夜中,她都是凭着一股劲儿支撑,为自己、为阿烟、为父母,也为无辜死去的村民们,就像一个锁链将她牢牢桎梏。
而今,她不得不将自己与过去撕裂,她必须要向前走,前方还有人等着她。
眼前的空白化作熟悉的林子,她站在树下,看着阿烟忽然出现,冲过去扯着“自己”向前跑。
“姐,你傻愣着干什么?快跑啊!”
“花燃”愣愣道:“这是怎么了?爹娘呢?”
这一幕在眼前重现,说话的“花燃”还不到现在花燃的腰高,不远处的村子开始飘起浓烟,空气中隐隐飘过来血腥味。
花燃忽然想笑,怪不得以前阿烟总说她傻,看她曾经呆呆愣愣的模样,确实不怎么聪明。
“快跑啊,别停下。”
她张口说话,面前的两个小人儿却全然不觉。
她是这段记忆的看客,最惨痛的记忆再一次重现,“花燃”和阿烟奔跑又停下,两人在树下争执。
视线被固定,她看不见黑袍人在哪,也无法移动,就像这林中再普通不过的一棵树,冷眼旁观着命运转动齿轮。
“花燃”抹着眼泪跑了,却没发觉背后的阿烟悄然停下。
花燃跟着过去自己的视角,甚至无法回头看一眼阿烟脸上的表情。
在这个最后的时刻,阿烟在想什么,是否有那么一瞬间是恨她的,恨她将灾厄带到这个与世无争的平静村庄?
“花燃”跑啊跑,跑到筋疲力尽,泪水糊了满脸,看上去无比狼狈。
花燃被动跟着,又从树林深处返回村庄,翻出尸骨将其掩埋,整个村庄寂静无声,落日是一张盖过人脸的黄布。
黑袍人忽然出现,一掌打在她背上,疼痛突如其来,花燃眉眼戾气顿生。
红线飞射而出,刺入黑袍人的心口,一个黑袍人倒下,又有无数个黑袍人出现。
花燃不停地杀,想要将心中的愤怒与悲切全部发泄出去,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背后被长鞭撕裂的伤再次渗出血来。
黑袍人永远杀不尽,她闭上眼睛,一滴晶莹水珠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她背过身去,无视攻击的黑袍人,踏出村庄的大门。
向前跑,别回头。
她咽下所有血泪,挣扎着走出梦魇。
之后又是遇见苏夏,坠下悬崖,三年流浪,被捡回千杀楼,以及无数个咬着牙拼命修炼的深夜,还有和湛尘度过的时间。
二十几载的光阴,所有最痛和最美好的回忆被浓缩呈现,势要停下她的脚步。
她不能停,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在这世间,她仍留有牵挂。
面前忽然出现一个陌生的老太太,她头发花白,面容慈善,坐在一个茶摊上朝花燃招手,“年轻人,喝杯茶歇歇吧。”
花燃四顾,不少人坐在茶摊里喝茶聊天,树下绑着的几匹马正在吃草,一切都是最平常的画面。
身体极为沉重,喉咙也变得干渴,心中的声音在提示她坐下休息。
她坐到老太太对面,老太太笑着倒一杯茶递给她,她没喝,就那样静静坐着。
老太太不以为意,自顾自喝一口茶,指向茶摊里一个大声说话的男人。
“这个人叫张三,王家的男人和他娘起争执,误把他娘推下河淹死,他去讨说法时,王家女人带着孩子出来,两人一起撒泼抵赖,王家二老也骂他娘是活该,他气不过,直接打死王家五口人。”
“你说这个人有没有罪,该不该杀?”
第90章 梦醒
◎被自己困住◎
这似乎是一个全员恶人的故事, 王家一家五口,男人杀人,女人不认为有错, 孩子也是非不分, 公婆二人更是阴损嘴毒。
而张三同样不是善茬, 直接杀光王家所有人, 即使王家其他人未做过大恶,也死在他手中。
有没有罪,该不该杀……很难评说。
花燃:“我不是判官,不评他人善恶对错。”
老太太笑笑, 伸手一挥, 男人像是被无形的绳索勒住脖子,一路被拖拽过来。
老太太:“如今他的命就在你手中,如果你说他该死,他就该死, 你说他无罪,他便无罪。”
周围一切声音都消失无踪, 只有男人剧烈的喘息声。
花燃:“他以前做过坏事吗?”
老太太问:“什么是坏事?劫富济贫是坏事吗?对于踏实做事的富人来说是飞来横祸,而对于穷途末路的困苦人家来说是天降好事。”
花燃沉默片刻,“我不做这种题, 他同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没有资格决定他的命运, 你想杀便杀, 想放就放。”
她站起来, 往前走。
老太太喊住她, “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想成佛, 难道你不是吗?”
花燃:“我这个人心太小, 只装得下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当不成救苦救难的佛。”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走过处处是陷阱的沼泽,途中又遇到许多诱惑,天材地宝应有尽有,大仇得报,所有人畏惧臣服,真是一场美梦,可惜都不是她想要的。
阵法中失去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她一直走,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的土地变成冰雪。
没有雪山和冰凌,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不见任何生物,这样的空寂她曾经见过的,就在湛尘的灵海里。
她继续走,周边景致一模一样,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方向,只是跟着自己的心走,一天找不到,她就找两天,两天找不到,就找三天……
反正楼主不会死那么快,等她出去之后依旧可以报仇。
在白雪茫茫中,她终于找到了湛尘。
他就坐在空地上,白雪铺满周身,像一座雕塑,没有一丝生气。
花燃走累了,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又疼又麻,她连话都不想说,趴在湛尘腿上歇歇。
原想着休息一下就想办法出阵,谁知这一闭眼就睡着了,等她再次醒来,湛尘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
要不是她身上多了一件白色僧袍,她真要怀疑湛尘是不是被冻成没有反应的冰雕。
她呵出一口白汽,“和尚,我好疼啊。”
走了好久好远的路,像一辈子那么长,才走到这里。
湛尘眼眸微动,抬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手指比这漫天飞雪还要冰冷,冻得她马上就清醒了。
她注意到湛尘眉间的变化,突然起身,拇指抚上那颗痣,“红痣怎么变黑了?”
原先鲜红夺目的红痣变成黑色,是比墨水更浓郁锋锐的黑。
湛尘抓住她的手,轻轻摩擦。
花燃察觉到不对,“你怎么不说话?见到我就这个态度?”
她仔细打量面前的湛尘,甚至凑过去在他颈间闻一下,是熟悉的温暖檀香,这就是湛尘,不是幻象。
“你不是傻了吧?”她该早点过来的。
“走,我带你出去。”
湛尘乖乖被她牵起,顺从地跟在她身侧,两人并排而行。
走了许久,这片冰天雪地依旧不见尽头,花燃忽然停下,转头看向湛尘,“你根本没醒是不是?”
这是束缚湛尘的地方,如果他没有看穿这里是幻境,依旧沉溺在其中,那么他们将永远无法走出这片雪地。
困住她的是无数回忆,那些极端的情绪像是毒挑拨着她的神经,要她迷失在极致的喜和怒中,而湛尘的枷锁寂静空荡,她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
花燃盯着湛尘的眼睛,“这里是幻境。”
“我知道。”湛尘开口,说了重逢以来的第一句话。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花燃有些惊愕,语气带着不满,“知道你还不醒过来,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别耽误我的时间,我们快点出去吧。”
湛尘:“如果不是幻境,你怎么会出现?”
花燃僵住,“你说什么?”
湛尘:“现在你又要走了吗?下一次什么时候再出现?”
“我来过多少次?”花燃抓紧他,试图捂暖这双冰雪一般冷的手。
湛尘:“这是第一千一百一十七次,每一次你走到一半,就会把我丢下,不过这样也好,总好过连你的面也见不到。”
“我是真的,我带你出去……”花燃抓着湛尘的衣服,此刻语言如此无力。
孟婆汤怎么不管用呢?是不是放错了位置,全部存在她心里,才让她心口如此苦涩。
湛尘捧着花燃的脸,“我不出去,外面没有你,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哪也不去。”
灵力为笔,花燃在半空描绘,一个个字迹停留在半空,落笔似铁坚决,收笔如剑锋锐,一篇契书成行。
她沾点身上的血,指印落在契书上,又拉过湛尘的手,割开他手指挤出一滴血来,按在她指印的旁边。
天道见证,契书约成。
契书落下化为一张纸,字体变成金色,花燃伸手接住。
“看到了吗?天道制约,我是真是的,不然我们怎么能成契呢?”
湛尘目光呆愣,眸光定定落在花燃身上,轻轻揉搓着她的小指,上面牵着一条看不见红线。
花燃:“走吧。”
湛尘点头:“好。”
出去的路意外地顺利,花燃没再遭遇什么陷阱和攻击,只要看破幻境就能轻易离开,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被困死在里面。
高塔外,方丈带着一众弟子在等候,见到两人安然出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或许比起成佛,他们更想看见湛尘平安。
广清跑过来,拿出一瓶丹药递给花燃,“你们累不累,有没有受伤?问佛阵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很恐怖?”
丹药是最上等的益气丹,止血补气,花燃吃下一颗,又拿出一颗喂给湛尘。
净光寺的穷是弟子们口袋里的灵石穷,上等的疗伤丹药不少,甚至所使用的各种器具都是法器,比如她见过的厨房菜刀,真是不知道该不该说一句别出心裁。
叽叽喳喳的十万个为什么吵得人脑仁疼,花燃弹一下他的额头,“我现在又饿又累,能不能先让我歇会?”
广清捂着额头,“我们去吃饭吧!今天煮了很好吃的蘑菇,大师兄之前不吃东西,错过了好多年。”
花燃摆摆手,“你怎么就知道吃,我要去睡觉。”
一觉醒来,还是感觉莫名有些不舒服,或许是在问佛阵里受的伤还没有完全好,还需要静养一阵。
寺中的生活很平静,甚至有些枯燥,花燃能给自己找乐子,一边给花花草草浇水,一边思忖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不可能永远待在净光寺中,楼主的恩怨她还没有算清,他正在谋划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楼主口中的半年时间一定是个重要的期限,她现在暂无追查的头绪,倒不如先什么都不做,安静蛰伏,等待楼主主动来找她。
“你再浇下去,它就要死了。”湛尘从院外走进,手里捧着一个托盘。
花燃回神,面前的一棵栀子花浸泡在水中,水量已经多到溢出来。
她倾倒花盆将多余的水倒出,“今天吃什么?”
湛尘将托盘上的饭菜端上桌,“豆腐和蒜薹。”
净光寺的菜虽然素,但是做饭的和尚手艺够好,素菜也能做得鲜香味美,豆腐嫩滑,没有豆子的腥味,反倒清香扑鼻。
黄豆和蒜薹都是净光寺僧人自己种的,半山腰上开垦有一大片土地,专门用来种植。
花燃去看过一次,青翠水灵的各种青菜在田里排排直立,白胖萝卜也规规矩矩站好,豆角爬着特意支起的木杆开花结果,鲜嫩的黄瓜直接摘下来啃味道最好。
“等以后的所有事情都结束,我们在一个山好水好的地方定居,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要是腻了就出去走走看看……”
她想象着未来的平静生活,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去勾勒未来。
过去不可更替,现在已经改变,未来不再是被安排的道路,充满不确定性,也铺满期待。
光是这么一说,便已经感觉那种平静的美好从心底生出,当初湛尘在描述未来时,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今日风大,两人去放风筝。
风筝在天上高高飞起,地上花燃牵着绳子跑着,地上的花草抽芽,不知名的小花在风中摇曳,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湛尘编了个花环戴在花燃头上,两人在风中奔跑,没有什么能绊住脚步。
风吹起风筝和裙摆,吹不散热烈的欢笑。
他们下水捉鱼,大鱼凶悍,在水里一摆尾便是一阵水花四溅,抓鱼不得,反被鱼戏弄一番。
花燃拿着鱼叉乱扎,没扎中猖狂的大鱼,倒是有一只小虾替大鱼背了锅,被送上火堆变成香喷喷的烤虾。
这样的生活太过平静安逸,美好到甚至有些不真实,在村庄未灭之前,以她贫瘠的想象力,所能想到最美好的未来就是如此。
原先信誓旦旦说未来生活就是琐碎平静的阿烟已经不在,她也经历过太多,未来曾被人捏在手中。
谁知兜兜转转,她又回到原点,阿烟说的对,人的命还是要自己挣。
夜晚的星空下,花燃按压着心脏,无法再忽视心底的异样。
梦再美终究是梦,终要醒来面对鲜血淋漓的现实。
她轻轻抱住湛尘,头抵在他心口处,长长叹息一声,“和尚,做了这么久的梦,你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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