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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抵达学校时已是黄昏, 曹红药将自行车停好,问:“一起去吃饭吗?”

    陈兰君笑着摇摇头。她从单车后座翻身下来,提着旅行袋, 说:“算啦,我爸妈叫我给人带了点东西, 我先去拿给她。”

    她辛辛苦苦印的那些油印卷子还都在包里呢。放到寝室去,人多眼杂, 怕惹事。

    陈兰君提着包, 缓缓地往食堂大伯所在的小平房走过去。

    这几天的功夫,由于要借着食堂外的灯复习,陈兰君与食堂大伯的关系倒是近了不少。

    这个大伯姓葛。家里也有一个女儿,年纪比她稍微小些, 如今到外地去念中专去了。因此葛大伯看陈兰君也像看自家女儿一样, 很亲切。

    陈兰君找到她,只说是家里带来的比较重要的东西, 放在宿舍里怕丢,客客气气地问她能不能借放一下。

    葛大伯很爽快地点了点头。“没事,小妹你这东西就放我这儿。我保证不会动你的, 丢不了。”

    将装有油印资料的小包妥帖放好。陈兰君去食堂打了饭, 今天晚上的伙食依旧是经典组合——炒冬瓜配米饭,陈兰君觉得味道有些淡,只打了半两米饭。

    草草吃过之后, 没饱,又不想再吃冬瓜。这时候陈兰君想起临行前郑梅给塞的一包红薯干来。

    她把红薯干翻出来, 拿了一根吃。

    红薯的微甜很好地安慰了她的胃, 软硬适中,一定是郑梅从一箩筐红薯里精挑细选出来, 而后在屋顶平台的阳光下晒制而成的。

    吃过饭后,她回到寝室。

    天色已全黑,寝室里的两枚灯泡亮着,一片人影憧憧。

    小考之后的周末,许多学生都选择回家,好好放松两天。返校的时间也都差不多。这一会儿,人都来齐了。几个室友正围着曹红药,叽叽喳喳的,很热闹。

    见陈兰君回来,那个与曹红药一向玩得好的女生小年逮住她问:“兰君,你说明天宣布考试结果,红药和那个女的比,谁会是第一?”

    “小年——”曹红药笑着试图制止她。

    “哎呀就问问,兰君,你快说呀。”小米催促道。

    都是一个寝室的,陈兰君自然要给面子,小小追捧了一下,话也不说死,带着微笑说:“那是,也不看看红药是谁,她是一定有拿第一的实力的。”

    “对!我们红药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是我们村里学生的骄傲。”小年听了特别高兴,跳下床,从自己的袋子里翻出一小块碎姜糖,塞给陈兰君:“我从家里带的,你尝尝。”

    陈兰君其实不爱吃姜,但这是室友小年第一次给她分糖吃,怎么也是一番心意,于是便吃了。

    唔,她还是不喜欢姜的味道。

    周一,出成绩的日子。升旗的时候同学们在尘土飞扬的操场站成一排,大家神态各异,有紧张兮兮的,也有全然无所谓的。

    升旗结束,原本站一列的同学三三两两结伴而走。陈兰君因思考如何推销油印资料的事,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不经意抬头一看,发现同班同学悄然无息地竟然形成了两派队形,一团显然以曹红药为核心,另一团虽略微松散些,但也围着刘黎。

    陈兰君觉得好笑,想想,又觉得有点可爱。

    离教学楼越来越近,快到走廊的时候,前面的同学忽然骚动起来。

    一个两个停下脚步,人潮跟早高峰的市中心一样,堵起了,里三圈外三圈地围着。

    陈兰君在外围,踮起脚远远地看了一眼。

    只见两三个学校老师,分别拿着红纸、浆糊、刷子,站在教学楼走廊中间那块空墙前忙碌,一个人握把大毛刷沾了浆糊涂匀,另外两个拿着红纸两端,轻轻往沾了浆糊的墙上贴。动作再娴熟不过——毕竟之前几年贴了好多大字报。

    这一次,贴的是本次小考的成绩榜。

    成绩榜是从后往前贴的,因此最先看见自己名字的同学,不免得有些垂头丧气。越后看见自己名字的,脸上笑容的弧度越高。

    陈兰君把脚踮酸了,眼睛盯痛了,也没能看清楚那些红纸上有无自己的名字,倒是看见前边一个男生的后脑勺长了几根白发。

    算了,反正成绩就贴在那里不会跑,等人散去再看也不迟。陈兰君心想。

    她索性离得更远一些,一众学生看成绩,她看学生们看成绩,倒也悠哉游哉。

    最后一张红纸贴出来,还差半截没糊上墙呢,人群中响起一个响亮的声音。

    “我就说嘛,第一还是我们班长。”

    是小年的声音。

    围在周围的从农村来的学生纷纷鼓起掌来,为曹红药喝彩。

    这样大的阵仗,引得其他同学纷纷侧目。

    不远处站着的刘黎脸色不好看。

    这一次考试,她的成绩已然是超过了上一次,但还是因为英语这一科目差了两分而屈居第二。

    要是差得远也就算了。偏偏就是两分。

    刘黎整个人跟吃了一只苍蝇一样,觉得恶心。

    偏生小年那群泥腿子一边起哄,还一边不住地用眼神打量她。

    这是挑衅吗?

    这群人真的是让人无语。

    刘黎再度望了望那大红黑字的成绩榜,这一次倒是有了新的发现。

    第三名竟然是……陈兰君?

    她往前两步,轻轻“咦”了一声。

    “陈兰君,你这次考第三呀?陈兰君?人呢?”

    刘黎看了看身边的人,没瞧见陈兰君。

    小年倒是听见了:“什么?阿兰第三?”

    小年听见这句话,也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终于在外围处瞧见了陈兰君。

    “阿兰,你站得那么远做什么?快过来看看,你第三耶!”

    这一嗓子又响亮又大声,同学们纷纷扭头往后看。对于陈兰君这个名字,不少人还是有些陌生的。只知道她是插班生来复读的,似乎听说她入学的测验成绩属于中等偏上,怎么一下子就变成第三了?

    被刘黎和小年的人点名的陈兰君,很艰难地在人群中挤了过来。

    “不好意思让一下。”

    “抱歉。”

    好家伙,也不知道是谁,趁乱踩了她一脚。幸亏穿的是黑布鞋,看不出来,要是小白鞋就惨喽。陈兰君一边腹诽着,一边奋力往前挤,终于挤到了最前边。

    定睛一看,“陈兰君”三个字赫然排在第三。

    陈兰君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脸上也泛起了微笑。

    不枉她这些天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学习,好歹弄了个第三名。这广告效果应该拉满了。

    果不其然。在秦老师对本次考试的成绩做总结时,着重表扬了陈兰君。

    “同学们,我们要向陈兰君同学学习。学习她刻苦的精神,学习她不屈的意志。学习她永远向上的革命……哦不,是学习热情!”

    秦老师慷慨激昂地说。

    “我们兰君同学。来这里报到的时候做了一个摸底测验,当时的成绩呢,只能说是平平,但通过她这一段时间的努力,这一次小考,她的成绩提升了足足有30分!30分呐。”

    “论单科,这次考试她是我们班英语成绩的第一。她的英文书写非常漂亮,大家课后可以去看看她的卷子,这种字迹一看就是高分英语卷!”

    “希望大家以陈兰君同学为榜样,坚持不懈地学习,只要努力,一定会有所进步的!”

    对于班上的同学来说,这一回陈兰君的第三名对他们的震撼远比曹红药的第一或者是刘黎的第二来得有影响力。毕竟这两位已经是榜一榜二的常客了,大家围观学霸打架也不是一天两天,但陈兰君不同,她之前的成绩就是平平呀,结果短短时间之内,竟然火速上升了。

    这一下就让许多学习普通的学生来了兴趣。

    也不知道她是吃了声神丹妙药了。

    要是自己下回考试也能提升30分。那该多好呀!

    因此一下课,大批大批的同学纷纷围到陈兰君的座位边上。一时之间,陈兰君竟然变得比曹红药和刘黎还要炙手可热。

    小年自诩和陈兰君是同一阵营的姐妹,觉得自己与她情分不同。因此率先挤到陈兰君身边,一张脸满是笑容,向她打听。

    “阿兰,你这回进步好大呀!”

    “谢谢,也是运气好。”

    “那两分三分还可能是运气,可三十分钟,那肯定不光是运气,还是要有实力的!”小年大大咧咧地问,“好像之前听说,你是用了什么新的学习方法,是不是?”

    这句话其实也是周围同学的心声,小年话音一落,左右之人奇异地安静下来。

    静了两秒,陈兰君轻轻笑起来,开始忽悠,她故意说:“哎呀,其实也没有什么新的学习方法啦。就是努力学呗。”

    这人总有一种心理。

    越是不让她知道的,她越想知道。反倒是公开告诉她,说,我这里有一本某某秘籍,学了就可以立刻提升多少多少,这种话倒是让人听着起疑心,不愿意去相信。

    所以陈兰君故意反着说。

    小年被吊起了胃口,连声追问:“可是我之前听红药说,你是有……”

    还没说完呢,被旁边的曹红药打断了:“哎呀,你别问啦。凭什么学习方法,她的努力才是最大的功劳呀!是不是?”

    “可是……”小年还想再说,被曹红药瞪了一眼,终于后知后觉地转换了话题。

    “算了,我还是要向你学习,以后,我每天早上早起半个小时!跟着你一起晨读。”

    “可以呀,我英语发音还不错,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和我一起练一练。”

    陈兰君笑着说。

    她也适量地分享了一些学习心得,比如要好好看课本目录,理解整本书的组织架构;又比方说这次考试要好好总结错题之类的。

    这些观点,对于现在的学生来说,她们可能做过,但是并没有听过系统的总结,乍听之下,觉得新鲜,琢磨起来也觉得获益良多。

    有机灵的,索性用笔“唰唰”记录起来。

    等到上课铃声响起,同学们纷纷散去。趁着老师还没进教室的功夫,陈兰君抓住小年的胳膊,轻声说:“那个资料的事情,我们私下再说。”

    小年瞪大了眼睛,三秒之后,换上一副“我懂”的表情,带着神秘的微笑回到了座位。

    她懂了,一定是因为刚才人太多了,阿兰不好和她们说。

    她就说嘛,都是好姐妹。阿兰若真的有很好的资料,怎么会瞒着她和红药?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

    小年眼巴巴地望着陈兰君的方向,就跟她平常看着曹红药一样。她跟曹红药做朋友已经很久了,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在学习方面,曹红药的成绩好,那真的是得益于天生的,人聪明,无论学什么科目都学得很快。这种学习天赋学都学不来。

    这种天才式的学生看多了,小年都有些心灰意冷。可是冷不丁冒出个陈兰君。这令她又拾起了新的希望。毕竟比起曹红药要来说,陈兰君的进步,看起来还是更好达到一些。

    曹红药早习惯了小年下课后第一时间来找她。结果今天左等右等,没瞧见小年来找她。不免有些奇怪。

    曹红药收拾好书包,主动走向小年,笑着问:“走吗?去食堂。”

    “小年?看什么呢?”

    曹红药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是被许多人围着的陈兰君。

    小年回过神来,解释道:“我想问一问。阿兰有什么学习方法可以借鉴的?怎么现在围着她的同学这么多呀?真讨厌。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了。不然红药你先去食堂吃?或者我们一起等等?”

    听了这话,曹红药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几分。她转过头去,望着一眼被人群包围着的陈兰君,轻轻地说:“好,那我自己去了。”

    等了好久,小年终于等到众人散去。

    见最后一个同学从陈兰君座位边离开,她两三步上前,凑到陈兰君边上。“阿兰,那个学习资料的事。”

    陈兰君看了看左右,把声音压低了说。“等等,我们出去说。”

    地方是陈兰君早已看好了的。学校西南角有一片银杏林,其中安设两个石桌椅。因为离教学楼和宿舍都有些远,所以平常去的人很少,是个适合自习的清静地方。

    石凳上覆盖着几片落叶和细蕊。

    陈兰君以手轻轻拂去,招呼小年过来坐。

    第一件事是从书包里翻出水壶,“哐哐”牛饮,刚才和那么多人说话,可把她渴到了。

    一口气喝了许多水,放下水壶,陈兰君换上一副犹犹豫豫的神情,十分贴合一个学生珍藏自己的学习资料,但碍于同学情面不得不分享的状态。

    小年本就是个急性子的人,见她这般吞吞吐吐,越发认定:陈兰君一定是手握了什么非常宝贵且有效的学习资料。

    她说:“哎呀!我们都是从农村里来的,又是好姐妹。如果你肯借着学习资料给我。我一定心里记着你的好,以后有什么事,你随便喊我,我一定来帮忙的。”

    “可是……”

    陈兰君欲言又止,摇摇头。

    “可是什么呀?”小年急到要跳脚,说,“只要能让我拿到这学习资料。无论怎么样,都行。”

    “倒也没有那么严重。”陈兰君笑了,一种看到鱼儿上钩的喜悦。

    说辞是早已准备好的。

    “暑假的时候我不是去穗城待了很久吗?在那里,我有幸结识一位大学教授。这套复习资料就是她亲自出的。现在都改革开放了,人家教授的观念也与时俱进,她不是借给我的,是卖给我的。当然这也是看在我面子上,不然我想买还没地方买去。”

    “买的时候人家就千叮咛万嘱咐了,说,‘你买这一份只可你自己看,要是被我发现,你拿去给其他同学。不尊重我的劳动成果,那你以后再向我要学习资料。是不可能有的。’”

    小年想了想,点头说:“原来是这样。是你买的呀……”

    “是。其实人家大教授,也不是为了挣钱,只是要是白来的东西,就容易不珍惜。”

    小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若是真好的复习资料,的确也值得。”

    “是吧,我也是这样想,所以才一咬牙,买了”

    陈兰君方才这番说辞,放在后世一听就很扯。然而放在现在,还是有很高的可信度的。在恢复高考的头几年,最愁的其实就是复习资料。由于针对高考的复习制度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一些地方的学校,尤其是县里的、乡里的学校,连高考的内容是什么都不一定清楚。

    听说一所乡里的学校,直到高考那几天,上了考场,地理卷子发下来,学生们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个考试的范围竟然不仅仅是中国地理,还有世界地理!

    这一上考场可不就傻了眼了吗?任凭你头悬梁,锥刺股。这没有复习过世界地理,那大几十分的题目是无论如何也答不出来的。

    这种信息差在这个年代是十分普遍的。有的时候,成绩不好,可能并不是吃亏在没有本事做出这道题上,而是压根不知道还会出这种题。因此一份靠谱的学习资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而类似的靠谱的学习资料却是少之又少。除非是像刘黎那样,家里有权有势有钱的学生可以搜罗来几种学习资料之外。普通家庭的学生,能弄到一份都是烧高香了。平日里也是将这份学习资料好好藏着掖着,轻易不肯与外人看。

    就算是小年一向交往密切的曹红药,虽然平常也很乐于帮同学解答个几道题目什么的。可她手里的复习资料,也是不肯拿出来,给其他朋友看的。

    小年曾经试探着问过几次,想说有没有可能借看一下,都被曹红药委婉地拒绝了,于是也不再问。

    可是听陈兰君的口风,她竟然是愿意把这学习资料共享出来的吗?

    小年激动了。脑海中的想法已经从“我拿到了这份学习资料”到“我考了个好成绩”再到“我上了个好大学”,来了个三联跃。

    不行,一定得弄到这份复习资料不可。

    小年连忙说:“我以为多大事呢,钱都不是问题,只要能买得到。这事,要麻烦兰姐你好好引荐引荐。”

    悄然无息间,“阿兰”晋升成“兰姐”。

    陈兰君笑着说:“你如果真的想要的话,我倒是可以托人问一问。”

    “真的?太谢谢兰姐了。”

    小年振臂欢呼一声。

    “不过我可提前告诉你啊,这资料不便宜的。还要算上运输费什么的。如果你要是不接受那就算了,也省得我多费些事。”

    “要多少钱呢?”

    陈兰君竖起一根食指:“要一元一份呢。”

    “啊?那还真有点贵啊。”小年皱起眉。

    这个定价正处在一个非常微妙的地步。

    贵,但也没有贵到让这些学生高攀不起的地步。属于那种攒一攒还是能攒到的程度。

    小年很是纠结,这笔钱花出去。她手里的零花钱可要清空了。

    她迟疑着问:“这套资料效果真好吗?”

    “这个我也不能打包票。至少我这次能提升那么多分,是靠这个。”陈兰君看出她的犹豫。换了一个话术,劝道,“说实话,我也觉得贵得很。要不就算了吧,说不定对你这种学习不错的学生,它也没有那么明显的效果呢?要不算了吧?”

    陈兰君小声嘟囔了一句:“我也懒得给自己找些事。还得托人情,费力不讨好的。”

    这一退,反倒让小年下定了决心。陈兰君可以提升,她怎么就不能了?到时候考了好成绩。向家里讨个红包,这钱不也就回来了吗?

    想到这里。她下定决心,说:“我要一份!”

    担心夜长梦多,陈兰君懒得管这事。小年当晚就把一块钱交出来给了她。

    陈兰君皱着眉头收下钱,一副推脱不过的样子,很勉强地说:“行吧,我就帮你跑这一趟,只是这事儿,除非是很亲近的同学,一定不要告诉别人。”

    “当然,我一定不会说。”

    小年再三保证。

    一周之后,陈兰君将一份学习资料交给小年。

    由于是第一个客户,她还慷慨地赠送了一份私人解读服务,在银杏林里,将这份学习资料怎么使用,如何配合教学进度都说了一遍。

    她所讲述的一些学习理念,至少比现在的要进步十年。

    小年自从这一块钱交出去,就处在一种坐立难安的境界。一时想我要得到了复习资料一定能考好,一时又担心这钱会打水漂,说不定没用。反反复复纠结了好久。

    这时听陈兰君将这学习资料的用法、亮点详细说来,她越听,一颗心越妥帖。

    这一块钱花得还挺值得。当然到底值不值还是得看学习成果。小年心想。

    接下来的几日,除了正儿八经的上课时间,小年几乎都在钻研这份学习资料。

    数学课,老师讲到一道新题目,在请同学上台讲解时,小年定睛一看,这道题她曾经在那份学习资料上见过,知道两种解法,于是便自信地举起了手。

    老师有些意外。按照以往的情况,对于这种新题,小年是不会举手答题的,没那个本事!

    为了鼓励这个学生,他跳过了同样举起手的曹红药和刘黎。

    “小年,你上来试试做这道题。”

    一屋子的同学都盯着她。

    被这样的视线注视着,小年走上讲台时,脚还有些发软。她下意识地看了陈兰君一眼。后者给了她一个微笑,一双翦水秋瞳似乎在说“一定没问题的”。

    小年于是定了定神,接过老师手中的粉笔,开始按部就班地做题。

    按照学习资料所说,要先分析已知的条件,然后再画辅助线。

    小年深吸一口气,抬起手的粉笔。

    粉笔落在粗糙不平的黑板上,轻微的“嘎吱”响。等粉笔在黑板上的几何体上,画出第一根辅助线时,老师便暗自点头。

    小年余光瞥见老师的神情,心里更加平静,一口作气地把整道题的答案解法工工整整地写了出来。

    写完了,老师笑吟吟地问:“你觉得你答得怎么样?”

    小年摸不着头脑,忐忑道:“唔,应该还行。”

    老师看向教室里的学生:“你们觉得呢?”

    静了一瞬,陈兰君率先鼓掌,紧接着是曹红药和刘黎,然后响起一片掌声。

    小年激动的脸都涨得红彤彤的。

    老师笑着拍了两下手,说:“不错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们小年同学现在也是开窍了。”

    这一件事,顿时引起了同学们的注意力。下课的时候,与小年关系不错的同学纷纷来问她。

    “小年你真厉害呀,竟然能想到这种做辅助线的方法。”

    “我就说小年一直不错。”

    “小年,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学习的新方法?晚自习的时候,我看你做的那资料好像不是我们学校发的吧。”

    “是呀,要是可以的话,你也教教我们吧。”

    头一次尝试被众人追捧滋味的小年感觉美滋滋。

    起先她倒还记着原先对陈兰君的承诺,不对外说。

    可是……

    小年站在陈兰君面前,脸上有不安和歉意。

    “不好意思,阿兰,那些都是我比较信得过的朋友,所以一不小心就说出去了。”她小心翼翼地地试探,“你看,那资料,能不能多弄来几份?”

    陈兰君沉着脸,双手交叠抱在胸前:“我弄那么多来,万一你们转头就给我举报了,我找谁说去!”

    “不可能的!”小年恨不得指着太阳发誓,“我们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都是同学,觉得不会的。”

    陈兰君依旧皱着眉。

    小年心里直打鼓,试探着说:“要不,再弄五份?实在不行,三份也行!”

    陈兰君叹了口气:“算了,真拿你们没办法。”

    她拿出一张纸,说:“把要学习资料的人名字记下来,一定告诉他们,不要再和别人说了。”

    小年大喜过望,连忙接过笔,一边写一边保证:“我绝不和别人说了。”

    陈兰君侧过头,眼睛里满是笑意。

    要是小年当真是那种守口如瓶的人,她也不会挑中她了。

    对陈兰君千恩万谢之后,小年离开了银杏林,回教室去。

    在教学楼前,她就给其他同学拦住了。

    一个和她玩得比较好的同学焦急地问:“怎么样?她答应帮忙了吗?”

    小年叹气。

    “没答应嘛?”几个同学着急了,“要不我们再找她说说?”“对啊对啊。”

    小年清了清嗓子,说:“兰姐啊,也很为难,毕竟是要托人情才能弄来的呀!人家是看在我们都是亲近的同学的份上,我又左劝右劝,好不容易才答应的。”

    那些同学笑起来:“还是小年你有面子。”

    “那是,谢谢小兰,也多谢兰姐。”

    “什么时候能拿到学习资料呀?”

    ……

    七嘴八舌的,小年挥了挥手,说:“这个再说,但有一条,兰姐特意叮嘱了,若是有想搞事的,什么要举报之类的,那么……”

    “谁会做这事啊!”一个同学连声叫起来,“谁敢做这事,我们都不会让他好过!”

    “对!至少在县一中他就别想亲近了。”

    一番表忠心的言论,使小年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另外,别再和别人说起这学习资料的事了哈。”

    一个一个拍着胸脯保证不会乱讲。

    可真的不会吗?

    才怪。

    没到两周的功夫,陈兰君印的存货已经销售一空,还额外收了许多全款预售金。

    她悄悄算了算,一共收了57元钱。

    虽然比不上之前摆摊挣得多,但这个不大占用学习时间,也不需要遭受风吹雨打,也还不错。

    看来之后的英语、语文等复习资料可以开始准备起来了。在印资料的时候,本着可持续发展的念头,陈兰君就留了一个心眼,分阶段分科目地印复习资料。一份只保一门科目这一学期的重点内容。

    只要赢得开门红,这样的策略能够有效提高复购率。

    陈兰君将钱收好,想了想,又拿出五块钱,给食堂的葛大伯送去。虽然关系不错,但是该分的钱最好不要省,免得节外生枝。

    葛大伯原本还不愿意收,说:“我又没出什么力气,哪里能收钱呢?”

    陈兰君坚持:“一定得收,权当是我的租金。”

    她可怜巴巴地说:“要是不收,我心也不安呀。”

    “你这孩子。”葛大伯只得收下,说,“我帮你盯着,如果学校里有什么其他的动静,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周五下午,陈兰君预备回家一趟。她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天气转凉,也该回家将秋冬的衣裳带过来。

    挣到的钱可以拿出几块来,将家里的棉花被送到棉花匠那里弹一弹,顺便补充些棉花,这样爸妈冬夜就可以睡得温暖些。

    想到这里,陈兰君情不自禁笑起来,等她将弹好的蓬松的棉被带回,郑梅估计又要惊讶,她怎么能一边保持学习不错,一边赚到钱了吧。

    最后一节课结束,陈兰君回宿舍收拾东西。

    还没收拾完呢,一个室友兴奋地跑过来,说:“兰姐,你妈妈来接你了,正在校门口呢?”

    郑梅来了?

    这么远的路,郑梅在大队工作忙,在家事也多,一年到头来不了学校两回。今天倒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不会是家里有什么事吧?

    陈兰君加快了收拾东西的速度,草草将包的拉链拉上,一路小跑到了校门口。

    还没见着人,先听着一串“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响了很久。

    也不知道是哪个鬼崽子在装酷摁自行车响铃。

    陈兰君皱着眉,抬眼望去,却是一怔——

    夕阳西下,郑梅女士骑着一辆自行车,长腿潇洒地踩在大地上,意气风发:“二妹,这是妈妈买给你的自行车。”

    第23章

    陈兰君怔了半晌, 向郑梅走过去。

    “妈,你这个月瘦了好多啊。”

    郑梅的下颌线都比之前清晰了许多,人也晒黑了, 但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却并不憔悴,倒有一种熠熠生辉的精神。

    郑梅原以为她会惊喜地问这辆自行车从哪里来, 不料女儿竟是第一时间注意到自己瘦了。顿时,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抬手拍一拍陈兰君的肩膀:“是吗?可能有点, 你看,这自行车。”

    很漂亮的一辆自行车,来学校之前,郑梅特意用新的抹布将自行车的龙头、把手、座椅全部擦拭了两遍, 一点灰都没有, 锃亮锃亮。

    陈兰君端详了一下自行车,仰起脸, 微笑:“我妈妈可真厉害!说买自行车,就能买自行车。”

    郑梅得意地轻哼一声,用手拍一拍自行车后座:“上来, 妈载你回家!”

    在这个年代, 拥有一辆自行车,绝对是件令人羡慕的事。毕竟一辆自行车至少要一百来元,还得要相应的工业券, 是很难搞到的。

    在县里还好,毕竟有那么多辆自行车。可一旦行驶到乡村的小路, 过路农人都要多看两眼。

    地方小, 郑梅作为大队干部与人交往较多,一些农人瞧见她们骑着车, 会惊讶地问一句:“郑梅,你们家买了自行车啊?”

    这时,坐在车后座,搂着妈妈腰的陈兰君就会大声说:“我妈买的,可厉害了!”

    郑梅哈哈大笑,蹬自行车的速度加快,风吹起她的头发,拂到陈兰君脸上。母女两个的发质很相似,一样的黑,一样的硬。

    天边的火烧云一直蔓延开来,映照着土路。

    穿过林间的时候,很安静,陈兰君问:“妈,你是怎么发财了呀?”

    “说起来,我自己都稀里糊涂呢!真是赶上好时候了。”

    原来自上次送陈兰君上学后,郑梅便开始拉着陈志生,一起想赚钱的路子。

    原本她是打算和大队、公社申请,办一个社队企业。奈何大队长和其他干部都不太看好,只说:“你一个女人家别乱折腾,办厂?我们大队哪里有钱办厂?”

    这话倒是真的,郑梅所在的芙水大队,山林多,田地少,土地肥力也一般般,在之前吃大锅饭的年代,大队差点揭不开锅。这两年虽然情况好一些,但大队也没什么钱。

    办厂么,一听就是要花钱的事,厂房、设备……每一样都得花钱,还要花费许多精力,而且也不一定能有效果。

    大队长已经有了年纪,求稳,对于这种不确定的新兴事物,第一反应就是排斥,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郑梅理解,但是她是个有恒心的人,见办社队企业的事一时说不通,又提出,希望大队能保证她丈夫陈志生出去做木匠活是正当的,不属于投机倒把。

    “这社队企业办不办,我们可以慢慢考虑,但能不能以大队的名义出一封介绍信,就说是我们芙水大队的家具厂,就是个名头,说特意派人员外出支援,这个不用花钱的。”郑梅说,“其他的一切风险,我们自负,赚不到钱也是我们的,只求队里能帮帮忙,好有个说法。”

    大队长犹豫了一下,他已经驳回了郑梅第一个请求,心里多多少少有些过意不去,再驳回一个,似乎就有点不给人面子了。都是一个村子住着,说起来远近大小都是亲戚,他家的家具,也曾请陈志生帮忙修过呢,人家还没收钱的。另一方面,郑梅工作一向勤勤恳恳,还被公社领导看中,介绍她加入了党组织。真把人得罪死了,也不好。

    何况郑梅这第二个请求听起来还行,不算过分,也不需要大队做什么,之前也有木匠去其他村帮忙的,算手艺活,不算买卖,只不过前些年风声紧,大家才不干了。

    想了又想,大队长还是便勉强答应了:“行吧,你也算是老同志了,我们就额外帮忙一下。”说着,帮着在介绍信上盖了章。

    “为支援其他地方的同志,芙水大队家具厂特派我厂技术员陈志生到贵地,帮忙维修、打造家具。”

    有了一纸介绍信,郑梅底气就足了,和陈志生各自分工。陈志生负责木工的技术活,郑梅则正大光明地去附近的大队以及公社询问有无需要维修、打造家具的。

    十里八乡,大约有十来年没有主动上门的木匠了。再加上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已实行了一年,稍微勤快点的乡里人家都攒下了一点点钱,见是芙水大队的干部笑脸上门,价钱也公道,就把家里早就需要修的摇晃的木桌、木椅都拿出来,等着陈志生上门来修。

    郑梅在周围的村落跑来跑去的时候,陈志生也没闲着,他虽然不长于交际,但是个聪明人,不愿意老婆干活自己闲着,便事先动手,从自家分的山林里砍下木头,做一些简易的板凳、竹椅之类的。

    过来修家具,陈志生特意带上了他新做的竹椅、小板凳。

    需要维修家具的人家,多半家中的家具不多,见了就问:“你这个卖吗?”

    “卖,这个三块,这个五块,不要票的。”

    讨价还价一番,还真给卖出去了。

    郑梅笑着说:“这些比起来,还算小的进项。这次的大头,是公社有家人嫁女儿,找我们打家具。一张床40元,一把宽椅20元!”

    乖乖,这一张床的价格,抵得上她这一整个月印试卷的忙活了。

    陈兰君听了咋舌,情不自禁在心中感叹,她到底还是小瞧了爸妈。

    她问:“那么这个月究竟赚了多少钱?”

    “我反正是真没想到,竟然有三百多!”

    “三百多?”

    “对,三百多。”

    静了半天,树叶淡淡的清新气息里,自行车链条“哒哒”转动。

    郑梅问:“怎么啦?忽然不说话了?”

    “我在算,你们这一个月,都比我在穗城待的两个月还要强。”陈兰君说,“那岂不是,我可以做个游手好闲的富二代了?”

    郑梅听不懂“富二代”是何意思,但结合语境,也猜中几分,她笑着说:“别的不说,至少,你接下来可以安心念书,不用操心赚钱的事啦!”

    眼前是一个下坡,郑梅高兴,故意逗女儿,说:“二妹,你抱紧了,妈妈带你往前冲!”

    “起飞咯!”

    借山坡之势,郑梅甚至连自行车踏板都不用踩,自行车自然而然地往前俯冲。

    风在耳边呼呼地吹,应当是东风,浩浩荡荡将母女两个的发丝肆意吹起。

    陈兰君张开双臂,去拥抱这东风,笑着大喊:

    “我爸妈真厉害!”

    风中回应她的,是郑梅的笑声。

    “我乖女最厉害!”

    ……

    一路有说有笑地骑回了家。

    抵达的时候,太阳已经坠在地平线边,蓝黑色渐变的天幕之下,陈志生正忙着刨木头,一旁站着小妹,好奇地拿着绳、墨比画着玩。

    听见自行车声,小妹抬头,笑着迎上来,喊着:“妈妈和二姐回来啦。”

    今天的晚饭很丰盛,主菜是板栗炖鸡。板栗是从后山的板栗树上摘下来的,刚摘下来的板栗毛茸茸的,还有点扎手,像个小猕猴桃,剥壳后就是常见的淡黄色果肉。鸡是从邻居家买的老母鸡,用柴火在铁锅里炖了一个下午,与板栗煨在一处,炖得酥香软烂,轻轻一扯,鸡肉便与骨头分离,喷香扑鼻。

    两个鸡腿,陈兰君与小妹一人一个。

    郑梅夹了只鸡翅膀,慢慢地吃,还不忘和小妹解释:“小妹,我们之后也会给你买自行车的,只是现在还不太宽裕,只能先紧着你二家姐,她要高考了,但你放心,要不了多久,你也会有的。”

    “没事,”小妹啃鸡腿啃得正香,含糊不清地说,“我都懂啦,我们家有一辆自行车就好了。唔,这鸡腿真香。”

    一家人都笑了。

    陈兰君夹了颗栗子放到小妹碗里:“一口鸡肉一口栗子,更香。”

    她坐在面朝东面的位置,一抬头,远远见着一点影子,从大片大片的深绿之中显现出来。

    陈兰君朝郑梅和陈志生示意:“好像有人来。”

    郑梅侧过身看,放下碗筷站起身,笑着打招呼:“大队长,晚上好,吃了没?老陈,去拿副碗筷。”

    “不忙,我吃过了。”走过来一个矮胖的老年男子,正是陈大队长。他笑吟吟地说:“隔好远在林子里就闻见香味了,吃鸡呢?”

    “哈哈,今天两个女儿都回来了,任性一把。”郑梅说。

    若放在以前,陈兰君估计也会和陈志生和小妹一样呆坐在旁边,只会傻笑。但好歹她现在经历了些事,有了一些自觉,便去搬了把椅子来:“大队长请坐。”

    陈大队长笑着坐了,说:“你们家二妹是真长大了。”

    “可不,我也说是。”郑梅笑道。

    说话间,陈志生后知后觉起来,去倒了点茶。

    “客气了。”陈大队长双手握着搪瓷杯,笑眯眯的,眼神却在陈家屋檐下停着的自行车上打了一个转。

    他吹了吹热气腾腾的茶烟,说:“你们都坐,继续吃,别紧张,也没什么大事。”

    郑梅笑着说:“过来是有什么事?大队长只管说。”

    “事情嘛,也有一件,算好事。”陈大队长说,“郑梅同志,你之前提议的兴建社队企业的事,获得肯定了,我们打算让芙水大队家具厂正式落地。”

    陈兰君坐在一旁听着,但笑不语,夹了一颗板栗慢慢嚼,心里门清似的——这是摘桃子来了。

    第24章

    这年头的乡下, 既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娱乐活动少之又少, 基本上只能盯着自己附近的邻居,看看夫妻吵架、爸妈打小孩, 权当逗趣。

    正因为如此,所以但凡一户人家有点什么动静, 多半瞒不过去。

    郑梅同志弄回来一辆自行车的事情, 她前脚刚进村,后脚消息就跟风一样传开了,都说陈木匠这次一定赚得不少。

    陈兰君一边吃饭,一边竖起耳朵听。

    郑梅笑着说:“真的呀?那是好事!要开厂, 地方选好了没?”

    陈大队长原本以为郑梅一定不愿意, 来之前打好了腹稿,准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打动她。谁知郑梅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 心里暗自感叹,果然是个有境界的人。

    他原本紧绷着的一双腿放松下来,跷起二郎腿, 说:“村西边那两座房子怎么样?”

    “原本知青住的那两间?”

    “对!现在空着, 收拾一下就可以用。”

    “挺好的,看明天还是后天,我拉着我们家老陈, 去把那屋子打扫打扫。”

    陈大队长的老脸上有了笑容。见郑梅这样积极支持工作,他也投桃报李, 说:“放心, 这个主意本来是你提出来的,到时候去公社, 我举荐你来当芙水大队家具厂厂长!”

    他指着陈志生说:“志生出任总工程师!”

    陈兰君默默捧起碗,遮住她的笑。

    不错,爸妈分别成为两间漏雨缺瓦的土坯房里的厂长和总工。

    郑梅不着痕迹地瞪了她一眼,目光饱含着“你这死丫头别笑出声来”的警告含义,转过头,仍是一副高兴的模样:“真的?大队长真是太照顾我们家了!”

    “组织绝对不会亏待你们这种一心为公的好同志。”

    ……

    一顿商业互吹之后,陈大队长哼着“日落西山红霞飞”的愉快曲调回家了。

    确认陈大队长走远之后,郑梅瞅了瞅陈兰君:“你刚那副怪样子做什么?”

    陈兰君笑盈盈地说:“没有,为郑厂长和陈总工高兴。”

    腔调抑扬顿挫,引得小妹大笑起来,也跟着学,说“郑厂长”和“陈总工”。

    一旁的陈志生想笑,又怕妻子生气,于是默默端起碗,肩膀不停耸动。

    “你们几个!”郑梅本想训斥来着,结果一开口,忍不住,嘴角疯狂上扬。

    陈兰君笑着说:“不过,妈妈,你还真是舍得呀。社队企业,至少百分之五十的利润是要上缴的。”

    “舍得,你不‘舍’也就没有‘得’。”郑梅趁机教女,“我们这生意,一开始就是托了队里的福。若一口回绝,人家有的是办法让你不好过。”

    “再说,若是几十块也就算了,这一个月三百块啊!不瞒你们,我睡都睡不安,生怕出事,枪打出头鸟。”郑梅说,“有了社队企业,大家都有钱挣,虽然得的少点吧,但好歹细水长流。做人嘛,想把天下的好事一个人占了,是不行的。”

    陈兰君稍稍有些意外,这个道理,她是后来自己撞了南墙后才懂的。尤其是在大家还没富裕起来的农村,这样的案例更多。

    陈兰君就听说过,在改革开放之初,一户乡里人家凭借自己的勤劳养鱼致富,他家的鱼苗比起村里其他人家的更肥、更大、长得更快。可就在干塘捞鱼的这一天,这户人家满心欢喜地走到鱼塘边,所见的,却是曙光照耀之下,翻满鱼肚白的水面。满满一塘鱼,全死了,因为有人趁着夜色往鱼塘了倒了药。

    妈妈比她想象的,要聪慧得多,陈兰君心想。

    转念一想,也是,重生之前她和妈妈多有争执,都是性子倔的人,一见面就跟斗鸡一样,哪里有什么交心的机会,更无从听她说这些经验之谈。纵使说了一两句,她怕也是权当耳旁风,不会往心里去。

    “二妹?怎么发呆了?”

    郑梅的声音将陈兰君拉回来,她轻轻晃了晃脑袋,扑过去搂住郑梅的脖子。

    “哎呀,干什么!”

    “妈——果真是虎女无犬妈。”

    “陈兰君!你在骂谁呢?”

    一夕之间成为富二代的陈兰君瞬间懒了下来,这个周末,她几乎是睡过去的,但好歹记着之前对同学的承诺,印了足数的学习资料。

    有了自行车,她从家里去学校的耗时缩减了不少。结果时间短了,反而迟到了。

    小年几乎是望穿秋水,瞧见陈兰君就跟苦守寒窑十八载的王宝钏见了薛仁贵一样。

    “你怎么才来呀!”

    “家里有点事。”

    陈兰君将带来的学习资料给她:“你帮忙给他们吧,不过,这是最后一批学习资料了,之后没有了。”

    “没了?可是还要同学……”

    “是真没有啦。”

    至少在正经的复印机出来之前,陈兰君是不打算做这门小生意了。

    没有生产资料,她这生产力是真的跟不上来,一双手黑得跟熊爪子一样,也赚不了多少钱。

    更何况,陈兰君之前一直有些担心,在这个知识产权形同虚设的年代,她辛辛苦苦梳理的这些重点,很有可能被别人轻易地拿去抄了,这年头,手抄本的书籍或者学习资料可是多如牛毛。现在全然是因为都是学生,道德感比较高,又是在小圈子里流传,还有藏着学习资料的习惯,她之前定的那些规则才有人遵守。

    可真要想赚钱,这摊子就得铺大;一铺大,陈兰君肯定管不住。别说她了,就是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大作家也管不住。

    再过几年,《百年孤独》的作者马尔克斯乐颠颠跑来华国,一看,满大街全是他的盗版书,老爷子一气之下发誓:我就是死了,死了100年都不会授权华国出版我的作品!

    想想都糟心。

    如今自己也是有爸妈当靠山的人了,还不准她歇两天?

    陈兰君心安理得地收手不干,老老实实、朝八晚九的学习,偶尔做一些售后服务,在她牵头弄起来的“无组织无纪律学习小组”里讲讲学习思路,解题方法,其余时间,好吃好睡,发誓要把之前欠下的觉补回来。

    下了两场雨,凉意悄然充满整个校园,冬天到了。虽然身处南国,校园里的树叶仍有翠意,但到底天气凉了不少,起床成为一件困难事。

    第一遍起床铃响起时,陈兰君虽然醒了,还是想在被窝里赖一段时间。

    弹过的棉花被又轻又软,云朵一般,陈兰君正瞌睡,忽然听见小年愤怒的一声喊:“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什么?”

    “你偷我的资料去抄!”

    陈兰君缓缓睁开眼,只见小年一手叉腰,一手拎着一份手抄版的学习资料,满脸怒容。

    小年的愤怒直指另一个室友,一个叫阿晶的女孩子。

    虽然都是乡下出来的孩子,但阿晶和小年等人的关系一贯平平。最主要的原因,是阿晶曾收了刘黎的钱,替她做值日。那件事过后,虽然曹红药没说什么,但小年一直看阿晶不顺眼,背地里喊她“小叛徒”。

    “对不起。”

    阿晶垂着脑袋,短发落下来,把她的脸遮住。面对小年的怒火,她只是嗫嚅着双唇,一个劲地道歉。

    “你怎么可以偷我的学习资料去抄呢?”小年气坏了,“这可是我又花钱又花精力,好不容易才弄到的学习资料!”

    室友们也纷纷谴责:

    “你怎么能偷小年的资料去抄呢?”

    “阿晶,你这样真的不好。”

    “这也太过分了!”

    陈兰君彻底清醒了,听了一阵子,却没有起身。说实话,这种事,无论她出面还是不出面,都挺为难的。

    算了,还是先看看情况再说。

    阿晶依然垂着头,只是道歉。

    “对不起,确实是我不对。”

    “你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啊……我真的……”

    小年火气上头,“喀嚓”一声把那份学习资料撕了:“再给我发现,我非得告到老师那里,让全校都知道你是贼!”

    碎片散落一地,纷纷扬扬落在地上。

    隔了一周,阿晶没来学校。

    阿晶没来的第一天,小年还跟陈兰君说她的不好。

    可是第二天、第三天阿晶都没来,小年有些不安。

    “不是吧,是她做错了事,我……我又没打她!这事也没往外传。不至于为了这个不敢来学校吧?”小年向陈兰君抱怨,“这人怎么回事。”

    陈兰君也隐隐有些担心,阿晶是那种很乖的学生,之前从未有过迟到早退。

    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两人去问班长曹红药,曹红药也不知道:“阿晶她不太爱说话,那次吵架之后,她见我总躲着。”

    正巧刘黎从边上路过,小年犹豫了一秒,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喊住她:“刘黎,你知道阿晶为什么不来学校吗?”

    “谁?”刘黎摸不着头脑,反应过来后说,“我怎么会知道,又不熟。”

    “她不是帮你做值日来着。”

    刘黎翻了个白眼:“你都为这个骂了我一回,你还觉得她是‘帮’?她是缺钱好不好。”

    眼看着两个人话不投机,又有要吵起来的趋势。

    陈兰君连忙调停,拉住小年的胳膊,说:“算了,红药、小年,我们还是去问秦老师吧。”

    刘黎见她们几个这么重视,也来了好奇心,随手拿起一本英语习题册,打着要问秦老师问题的名义跟在后头。

    雨一直下着,办公室里有一股潮气,闻着不舒服。

    秦老师听她们说明来意,正在写教案的蓝墨水钢笔悬停在半空中。

    “你们问阿晶呀。”

    秦老师抬起头,轻轻叹息了一声:“她申请退学了,说是……要嫁人。”

    第25章

    “请问, 这里是阿晶家吗?”

    陈兰君站在一处黄泥胚筑成的土屋前,客客气气地问。

    在她身后,曹红药和小年, 外加一个看热闹的刘黎,泾渭分明地跟着。

    屋檐下摆着一张竹椅, 很旧的,看起来摇摇欲坠, 幸好侧面有几枚钉子维持着。一个干干瘦瘦、皮肤很黄的老奶奶坐在上面, 原本闭目养神,听见声音,一睁眼,猛然瞧见这么多面生的人杵着, 吓一跳。

    “你们是?”老奶奶疑惑道。

    陈兰君把声音放大些。

    “请问, 这里是阿晶家吗?”

    “什么?后生女你大声些,我耳朵不好, 听不见。”

    “奶奶,我们是阿晶的同学!找——阿——晶——”

    陈兰君只好把声音提高了两个八度,声音一高, 就有点像摆摊时的吆喝。身后的曹红药等人从来没听过她这样大声地说话, 一时有些惊讶。

    这样大的分贝,老奶奶终于听清了。

    耳朵捕捉到“阿晶”两个字,老奶奶就笑起来, 以一种炫耀家里宝贝的语气说:“阿晶啊,我家阿晶可乖了!”

    “奶奶, 是谁在外面?”这样大的声响, 显然惊动了屋里人,黄泥墙间的木门“嘎吱”一响, 走出个女孩子,正是阿晶。

    小年很激动:“没找错,就是这一家!阿晶——”

    阿晶一抬眼,对上陈兰君等人的视线,不由得有些僵硬,脸上浮现出一种老实欠债人见了债主时所特有的窘迫。

    “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唯独奶奶还在高兴地笑:“阿晶,你朋友们来找你玩了!快进来,后生女快进来。”

    见陈兰君她们几个仍站在门口不动,好客的阿晶奶奶两手按住墙,打算扶着墙站起来,然而就是一个站起来的动作,她都很吃力,整个人摇摇晃晃的。

    阿晶连忙走过去,说:“奶奶你坐着,我来招呼。”

    “屋里有开水吧?倒点开水。”

    “哎,我知道,奶奶你歇着就是。”

    阿晶安抚好奶奶,转过身来,却不敢看陈兰君她们的眼睛,只低垂着头,干巴巴地说:“进来坐吧。”

    进来才知道,原来这破破烂烂的黄泥巴房子也并非阿晶家独有的,他们家只占一半。

    大约十三四平方的屋子,前后用木板隔成两截,后面这一截,临近一面窄窄小小的窗,透了几束暗淡的光,照见尘埃浮动。

    阿晶沉默地提来一个壶,从木台上拿起一个斑驳的搪瓷杯,正想倒水,忽又放下,去盛水的大水缸里舀了些水,仔仔细细地把杯子洗干净了,再倒上水,递给陈兰君等人。

    “谢谢,”陈兰君犹豫一下,问:“你……不去上学了吗?”

    “嗯。”阿晶木然地说,“反正我也不是读书这块料子。”

    小年笨拙地插一句嘴:“你,我,我那资料可以借你看看。”

    阿晶抬眼看她,忽然笑了,一双单眼皮弯出好看的弧度。她笑的时候,是很有点孩子气的。

    “谢谢,谢谢,”阿晶一连说了好几个“谢谢”,然后说,“但是,应该不需要了。”

    “我要嫁人了。”

    她说出这话时,语气平静。

    小年眉头拧得死死的,不解地问:“不是,为什么呀?”

    “你疯了?书不念去嫁人?”刘黎一脸不敢置信。

    曹红药皱着眉,劝说道:“都已经高二了,再有一学期就毕业了,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如果有什么困难,说出来,大家一起想想办法。”

    一行人之中,陈兰君是最平静的那个。

    眼前阿晶的身影,渐渐和其他陈兰君曾经认识的女孩子重合在一起。对于这时候许多农村女孩而言,不管她们书念得有多好,随着学校年级一年一年往上升,出现在教室里的女孩子却是一年比一年少。

    根据1980年的统计数据,当年的高等教育在校生里,女生只占23.6%。

    一些考场之外的原因,已经在她们的考卷上判了不及格。

    陈兰君静静望着阿晶,像望见了其他一些女孩子。

    一些小学、初中要好的女同学,也曾在红旗底下骄傲地说“我要成为工程师”“我要成为科学家”,然后因为一纸婚书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从此不见了踪影。

    过上十多年,她因事返回家乡一趟,熙熙攘攘的人群,摩托车与面包车的轰鸣声,忽然见着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定定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啊,是某某!”

    于是像玉门关的春风终于吹动一潭死水,那被生活洗礼得有些木然的脸上,绽放出一丝微笑,恍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在灿烂温暖的日光下,小女孩发誓要成为某个大人物时唇边的一丝微笑。

    “好久不见,你好吗?”

    “还行,你呢?”

    “也还好。”

    寥寥数语,半生已过。

    陈兰君垂下眼帘,将目光从阿晶身上移开。屋子里太闷太暗了,她想,起身走到那一扇小小的窗户边,试图呼吸些清新的空气。

    面对众人一连串的疑问,阿晶叹了口气,说:

    “我也没办法了。”

    也许是因为递交了退学申请,阿晶愿意敞开心扉,说些心里话。

    毕竟,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她其实,很羡慕这些同学,羡慕曹红药的天生聪慧,羡慕小年的坦率,羡慕刘黎与生俱来的底气,羡慕陈兰君的从容。

    要是能和她们做朋友就好了,阿晶曾不止一次地想,可当她瞧见自己衣服上的补丁,破了洞的袜子,不太好看的成绩单,就很自觉地缩了回去。

    再以后,她犯了错误,就更失去了资格。

    阿晶低眉顺眼,说:“我……我家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经济条件不太好。我奶奶也生了病,治病要钱。”

    陈兰君立刻联想起门口的阿晶奶奶,难怪老人家的肤色是不太正常的黄,原来是病了。

    不是什么新颖的故事,仅仅几句话,陈兰君已然拼凑起事情的大致轮廓。

    她犹豫了一下,问:“大概缺多少钱呢?”

    小年点头附和:“是啊,如果是钱的问题,你说,我们借给你。”

    阿晶摇了摇头,说:“谢谢,但是我奶奶的病要治好,说至少要四百块钱。”

    四百块钱!

    小年倒吸一口凉气。

    这样的数额,是她们无论如何也凑不起来的。

    于是只剩下沉默。

    阿晶笑一笑,将房子里唯一一口破破烂烂的大木箱打开,拿出一双手套,一看就是手工织成的,款式很简单,为了方便写字,指头的部分是敞开的,对于南方的天气,也差不多够用。

    阿晶将两根打手套的木签扯下来,灵活地系了一个结,用剪子减去多余的一截线,递给小年。

    “小年,真的不好意思。我也没什么可以送你的,买了几两毛线,织了一副手套,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下。”

    小年将那副红毛线编成的短手套攥在手里,情绪利落。

    一行人临走时,被家人瞒着、对此一无所知阿晶奶奶还笑着说:“你们多来找阿晶玩,她没什么朋友。”

    陈兰君定了定神,挤出一丝笑意:“奶奶你保重身体。”

    “欸,好,你们也要好好学习!”

    阿晶将一件打了补丁的外套穿上,大声告诉奶奶:“我去送一送她们。”

    云低沉沉的,狭窄的土路沉默着往前蔓延。阿晶将陈兰君等人送出很远,直到一个小岔路口,才停下。

    “我就送你们到这里吧。”阿晶说,“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如果有可能,到时候写信给我说说,大学到底是怎么样的。”

    然后她转过身,朝来时路走去,一步一步远了。

    *** ***

    回到学校,其他室友围过来,关切地问:“是怎么回事?”

    不问还好,一问,小年“哇”的一声哭出来。

    问的那个室友瞪大了眼,不知道哪里惹到她,小心翼翼问:“怎么了?”

    小年往课桌上一趴,埋头哭。

    教室里的其他同学听见哭声,有的围拢过来,有的虽仍在座位上,但悄悄竖起了耳朵听动静。

    室友有些着急,猜测:“生病了?”

    小年哭得一抽一抽的。

    室友眨了眨眼,见她哭得那样伤心,连班长和副班长都是难得的沉默,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隐隐有一个不幸的猜测,着急地问:“难道是……人没了?”

    越猜越悲伤了!

    “呸呸呸,”曹红药赶紧解释,“阿晶好好的,只是……”

    她叹了口气,尽量长话短说,将事情说了一遍。

    这一下,异样的沉默传染到全班同学了。

    刘黎很是烦躁,随手拿起桌上的书,敲敲:“差不多可以了,别搞得跟哭丧一样,不吉利。”

    小年猛地抬起头,盯着她。

    刘黎已经做好了和小年干架的准备,正等着她跟墨鱼一样往外喷难听话呢,谁知小年说出口的却带点哀求的意思:“刘黎,你能不能帮帮她呀?”

    “我怎么帮啊?那是四百,不是四十!”

    一直皱着眉的曹红药提议:“倘若我们班上每个人凑一凑呢?她到底是我们的同学。”

    刘黎抿了抿嘴:“我倒是能拿个五块出来,可其他人呢?能拿一块两块都顶天了。”

    于是又陷入了沉默。

    小年擦了擦脸,不知说什么好,扭头求助陈兰君。

    “兰姐!”小年委委屈屈地说,“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陈兰君背对众人,立在窗下,闻言回首。

    “四百块,真要挣,也不难。”她抬起眼,目光从小年、曹红药、刘黎和其他纷纷说着要帮忙的同学身上一一扫过。

    “只是,需要大家一起帮忙,而且会有风险。”

    “你们愿意吗?”

    第26章

    陈兰君整整思考了一路。

    各种她曾经听说过的, 在这个年代可行的赚钱路子——甚至是一些非法的,她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剔除掉需要长时间布局的, 再剔除一些需要高成本的,能够剩下的寥寥无几。

    她需要找到这样一门生意, 投入少、来钱快、不能太复杂,最好还是阿晶本人擅长的, 这样以后就算同学们退出了, 她也能一个人做这门生意,维持生计。

    这样一想,将复习资料扩大化的念头就不合适了。还是得找新的,适合阿金做的生意。毕竟,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想来想去, 陈兰君将目光停留在了小年的手套上。

    那是阿晶送她的手套,说是阿晶自己动手编织而成的。以陈兰君的挑剔眼光去看, 阿晶的手艺活不错,虽然用的毛线能看得出比较廉价,但是编织的很密实, 至少一看上去是美观的。

    擅长编织啊。

    陈兰君若有所悟, 开始在记忆里翻箱倒柜,还真让她想起一件事情。

    大概是今年冬天的时候,县里会忽然掀起一股带帽子的潮流, 那时候陈兰君虽然在乡下教书,按理乡下学校说不是追赶潮流的地方, 但仍然能看见一两个小女孩, 戴着新帽子,美滋滋的来上学。

    从前, 县里戴帽子的人,多半戴的是军绿色的帽子,样式比较老气。然而像小女孩头顶上的帽子样式,是陈兰君见所未见的。

    陈兰君感到奇怪,多嘴问了一句:“你这帽子挺好看的,怎么想着戴这个?”

    小女孩很热情,抢着说:“老师,老师,你看了那电影吗?那里面的女主人公就是带这样的帽子。”

    “什么电影啊?”

    “《简爱》!”

    在电视机尚未发达、收音机也不能做到家家普及的年代,于县城乡村而言,最容易接触到的艺术形式反而是放电影。县里的电影院无论放什么,都能坐得满满当当。乡村里,只要是农闲的时候,隔上十天半个月,准会有电影放映员带着一盘胶带,在村口晒谷坪里支起一张大白布当作荧幕,放电影。

    家家户户提着板凳,早早地去抢占位置。电影内容,无论是情节、还是男女主人公的穿衣打扮,都会成为大家的谈资,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简爱》的小说,陈兰君读过;可电影,她却没看过。据说是因为开放了,电影解禁了,特意引进的西方影片。

    那个周末,陈兰君久违地去了县城,独自买了一张电影票,去看《简爱》。

    故事情节与小说差别不大,一个身世坎坷的女孩子,即使面对各种磨难,依旧追求自由与尊严的故事。

    当影评上的“简爱”出现,坐在陈兰君座位的一对女孩子兴奋地说:“你看,‘简爱帽’是不是很漂亮!”

    陈兰君恍然大悟,原来这种大宽檐女帽就叫“简爱帽”。

    算算时间,那部电影即将上映。

    这是个机会。

    陈兰君开始思考起执行的问题,她一向习惯从结果倒推,再来分解任务。

    需要赚到四百元,不,以防万一,要备一些余量,那么得以赚到五百元为目标。

    光靠同班同学的捐助,顶天了凑个一百来块,剩下的还有小四百块的缺口。

    时间很紧,陈兰君特意问了,一个月之内,阿晶的奶奶必须做手术,否则就是回天乏术。

    这么短的时间想要凑齐这些钱,说实话,仅凭他和曹红药、刘黎、小年等人的力量,是不够的。

    得发动人民群众的力量。

    对于陈兰君等人来说,能依仗的力量即是班集体。她原本还有些担心,同学们会有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或者即是心里同情、但考虑到要备考,还是爱莫能助。

    然而她没有料到,当她提起需要同学们的帮助时,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我们是一个温暖的班集体,”连一向保守的乖乖学生曹红药,都说,“是同学,也是同志,阿晶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有风险,就冒风险。”

    “对!先烈能为战友堵抢眼、炸碉堡,我们为同学冒一点风险,有何不可!”这是拍桌子的小年。

    “没错,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这是郑重点头的刘黎。

    “只要能帮到阿晶,我愿意。”这是一个同学。

    “我也愿意!”这是另一个同学。

    ……

    一张又一张年轻的脸庞,或许稚嫩,但真诚。

    陈兰君缓缓笑起来:“那么,拜托了,各位同志!”

    简爱帽的制作,重点在于在做出宽宽的帽檐。

    原版的工艺,大概是毛毡?陈兰君等人暂时弄不到,只求依葫芦画瓢仿个形状出来。

    在确定电影院一周后会上映这部电影之后,陈兰君开始了她的计划——卖帽子之类的物品。

    给的理由是:冬天到了,今年冬天比较冷,我们可以织出好看的帽子卖,买的一定很多。

    陈兰君、刘黎、曹红药、小年几个私下里凑了些份子钱去买毛线,小年竟然拿出了五块钱。私下里,她找到陈兰君,颇有些不好意思,变扭地说:“我错了,阿兰,我承认我有偷偷把复习资料借给别人抄,五毛钱一次。”

    陈兰君哭笑不得,轻轻拍了她一下,把这事揭过了。

    拿了钱,买了一些原材料,例如毛线、棉线之类的,也有同学把家里的钩针带过来的,这东西容易做,总之在一天之内把东西凑齐了。

    而后,她组织全班女生在课余时间织帽子、织手套、织围巾。

    这东西一旦上手,其实也费不了什么神,只要熟练了,甚至能把书摊在眼前,背着书,手上功夫却不停,依旧织东西。

    女同学们都开始忙碌起来,男同学还没分到活儿,就有些急。班上的体育委员,一个叫阿力的男生找到陈兰君:“都是同学,我们也想出一份力。”

    坐在一旁缠毛线的阿年闻言,开玩笑道:“你们男生一个一个笨手笨脚的,哪里做得了编织。”

    “我们是张飞绣花——粗中有细!”阿力辩解道,“再说了,你有你的优点,我也有我的优点。”

    “你有什么优点,傻大个?”

    “我跑得快!”

    “跑得快算什么优点?”

    陈兰君忽然插一句嘴:“跑得快……也可以是优点。”

    尤其是在现在,这种技能,非常适合摆摊。远远看见“打办”的人,将铺在地上的垫布利落一收起,往肩上一背,撒丫子就跑,只要跑得够快,“打办”的人就追不上。

    她特意挑了几个跑得快的男同学,给他们传授秘密功法。

    操场边的沙坑,陈兰君拣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喏,这个是分布图。”

    横线就代表街,火柴人就代表人。

    陈兰君用树枝指一个火柴人:“这个同学呢,就是专门在街口放风的。一旦他瞧见远处有‘打办’的人,就会高喊,‘落雨了,收衣服!’”

    “一听见这个声音,把垫布收起来,拔腿就跑,清楚吗?”

    阿力等人点点头,以记考试重点的态度记住了。

    陈兰君又考了他们几次,见大家都记住“落雨了,收衣服”的口号,便进行下一步,教他们快速打包物品技能,和提前选择逃跑路线。

    ……总之,听起来有些不正经。

    一些不那么能跑的男同学,本着“有一份光、发一份热”的态度,以极大的热情加入编织组。

    整个班级,课余放学后,人人都有事做。

    这样明显的动静,科任老师或许能被糊弄过去,但作为班主任的秦老师是很难糊弄的。

    没两天,秦老师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她分别找曹红药和刘黎了解情况。

    “红药,你作为班长,应该察觉到我们班的氛围有点不对劲了吧?”秦老师问。

    曹红药眨了眨眼,说:“可能冬天到了,大家就想织点东西,保暖。”

    “真的?”

    “真的!”曹红药一脸诚恳。

    秦老师狐疑地让她离开,转头又叫刘黎:“最近班上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啊。”刘黎装傻充愣。

    “真没有?”

    “没有。”刘黎忽然想到什么的,笑盈盈地说,“倒有件事,曹红药吃对了药,我们现在很和平,很团结。”

    “……”

    秦老师只得在班上三申五令,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但是收效甚微。她暗中观察了一段时间,晚自习的时候,秦老师蹑手蹑脚走到教室旁边,从后窗往里偷看。

    教室里的学生仍在学习,面前都摆着书,可有点奇异的是,手上却在做编织?

    她耐着性子看了许久,终于捕捉到一幕:曹红药和刘黎,竟然都乖乖听陈兰君的调度?

    抓到鬼了。

    次日,秦老师的课结束,站在讲台上,她冷着一张脸说:“陈兰君,跟我出来。”

    所有同学心跳都是一滞!

    是被发现了吗?

    惶恐不安的同学间,陈兰君的神情显得尤为淡定。

    她跟着秦老师到僻静处。

    秦老师驻足,皱着眉头问:“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果然被发现了,陈兰君心想,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酝酿了一秒。

    一张粉面扑簌簌落下两行泪。

    “老师,救救阿晶吧!”

    秦老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陈兰君在她印象里一直是个很淡定的孩子,这一下,怎么哭得这么惨。

    她只好把语气放轻,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别哭,好好和老师说。”

    陈兰君添头加醋,说起阿晶的故事,就差没当场唱起“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我们没有办法,只想织些帽子、手套什么的,卖点钱,帮一帮阿晶,呜呜……”

    秦老师皱着眉,说:“可是这毕竟……欸,这是犯错误啊。”

    “想要帮助同学,也能称得上犯错误吗?”

    陈兰君这个反问,倒把秦老师问懵了。

    良久,她叹了一口气,说:“行吧,但是,不要耽误了正经的学习时间。”

    “老师放心,我们会两手都抓,两手都硬!”

    陈兰君擦擦眼泪:“那我回去学习了。”

    “去吧。”

    没走两步,只听见秦老师说:“不对,你等等!”

    糟糕,陈兰君暗自懊恼,难道还是没忽悠住。

    她掐了自己一把,痛出了一副楚楚伤心的模样,含泪回首:“老师——”

    却见秦老师拿出一叠大团结,按在她手上:“这是我刚领的这个月的工资,四十块,你们拿去吧。”

    陈兰君望着那钱,一时不知说什么。

    秦老师望着天空中的一朵云,怅然说:“我是你们的老师呀。说实话,每当看到学生因为不得已的原因退学,我……我也会不舒服。”

    她上前一步,掏出手帕,温柔地替陈兰君拭去泪痕:“能教出你们这样的学生,我很高兴。”

    “所以,加油!”

    第27章

    盼望着盼望着, 终于到了电影《简爱》上映的日子。

    是个周五,阴天,云很密实地聚成一大团, 风一吹,湿冷湿冷的。

    这样的天气, 多半会惹人不高兴,然而一个班的同学脸上都有兴奋之意。这样的年纪, 要为了同学义气, 去做一件也许违规的事,光是想想,顿生一种梁山好汉的豪迈。

    最后一堂课是数学课,数学老师狐疑地望望学生们, 说:“怎么要到周末了, 就这么高兴。”

    学生的脸上都泛起神秘的微笑。

    一下课,目送老师离开。坐在门口的同学立刻把门关上, 坐在窗边的同学则很警惕的,侦察队员一样观察着外头的风吹草动。确认安全之后,他向陈兰君点头示意。

    陈兰君走上讲台, 说:“我们就按计划行事。还是按照说好的原则, 第一以安全为主,第二尽可能不耽误学习。”

    为了尽可能不耽误同学们的学习,陈兰君将大家分成了两组, 倘若今天是1组去摆摊,那明天就是2组去摆摊, 轮流来, 时间主要是午休以及放学后。这个时间点,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人也要休息, 因此安全性也比较有保障。

    考虑到班上以往的情况,1组的组长是曹红药,2组的组长是刘黎。但组内的成员却是打散了的,比如一向和曹红药玩得好的小年,就被分到了刘黎带队的2组。

    小年本来不高兴,吵着闹着说要换组,陈兰君私下悄悄忽悠她:“你可不能换呀,刘黎那里还有劳你盯着。”

    小年一琢磨:“是,这样的大事,我们是得有人盯着她,免得她坏事!”于是便答应了。

    陈兰君这么分组,还存了点别的心思。若是能通过这一次的行动,让班上同学更和睦,也是景上添花。

    团结才是力量嘛。

    今日第一天,情况特殊,陈兰君亲自挂帅,带了曹红药、刘黎还有那个跑得快的体育委员上阵。

    “今天的情况,大家注意留神,可以为之后你们两组单独行动作为经验参考。”

    刘黎抢先说:“我肯定没问题。”说着拿眼神去瞟曹红药。

    曹红药不理她,只对着陈兰君点点头:“好,我会仔细学的。”

    学霸的保障,陈兰君是不怀疑的,她笑着拉住两个人的手:“好,那就提前预祝我们,马到功成!”

    *** ***

    县城电影院,售票窗口旁的布告栏上,崭新写的“今日起放映《简爱》”的大红纸贴在旧的上面,格外醒目。

    阿娟是一名工人,正式工职位。她运气好,才入职不久就赶上分房,有一间小小的房子,离单位很近,走路十分钟就能到。平常在工厂吃饭,她的食量小,饭量一般,因此每月的饭票额度还能有结余。衣食住行,其中食、住、行都不必担忧,因此她的手头很宽裕。

    每到春天、冬天等换季的时候,阿娟会到供销商店,买衣服,她买成品衣服,常买的劳动布的衣裳10到20块一件;偶尔也会奢侈一把,拿出大半个月工资,花上30来块钱去买棉布衣裳。除了穿之外,玩这一方面,她爱上县电影院看电影,尤其是政策变了,有许多新电影上映之后,她几乎每周都要去。

    与其他非要呼朋引伴才肯去电影院的人不同,阿娟喜欢一个人去看电影,于她而言,彻底的沉浸在电影故事里比听同伴议论剧情要来得更令人享受一些。

    今天听说新放映电影《简爱》,还是外国片,阿娟一下班就往电影院去。

    来到售票处,她熟练地掏出钱:“来一张《简爱》,要中间位置好的。”

    “甲级票是吧?三角钱一张。”

    这时候的电影院,更像是一个大礼堂,硬梆梆的木质座椅,天花板很高。阿娟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定,熟练地从背包里拿出一包葵花籽,是用一张旧报纸包着的。电影院本身是不出售食品的,电影院街对面倒是有一家副食店,但是要票才能买,所以阿娟习惯自己带点吃的来。

    灯光一黑,银幕上有了影像,不同于后世的开场播放广告,这时的电影院,开场先播放一遍《新闻简报》。

    一放就是十分钟,放完了,影院又黑了一会儿,等到银幕上再度出现光,阿娟坐直了,正片终于来了。

    女主角简爱出场,嘿,他们外国人穿的衣服真奇怪,瞧那帽子,竟然那么宽。

    起先几分钟,她还嗑瓜子,但渐渐地,她忘记了手中的瓜子,完全被剧情吸引了。

    “你以为我贫穷、低微、不美、缈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和你有一样多的灵魂,一样充实的心。”

    戴着帽子的简爱,说出这番话时,阿娟都快要落泪了。

    真是一部好电影,阿娟想,她觉得自己放佛是银幕之外的简爱。

    等到播放完毕,电影院上头的灯亮起时,阿娟仍意犹未尽。

    离开电影院时,她想象着自己就是简爱,像一位欧洲的小姐一般高昂着头走出去。

    才出了电影院大门,忽然见着路灯下有几个女孩,其中的一个,头顶上戴着一顶样式奇怪的帽子,看上去和电影里简爱戴的帽子有几分相似!

    阿娟愣一愣,这帽子现实里还真有呀?是自己做的吗?

    她好奇,不自觉地就朝着路灯下的那个女孩走过去。

    离得近了,不等她开口,那个戴帽子的女孩就笑盈盈地,以轻轻的声音问:“你想买‘简爱帽’吗?”

    原来这帽子叫简爱帽,阿娟第一反应想,然后,她立刻意识到这几个女孩子是卖东西的。

    阿娟下意识瞥了瞥左右,见没有戴着红袖章的人,方才问:“多少钱一顶?”

    那女孩子比了个“三”的手势,“三块钱一顶,五块钱两顶或者可以买一整套,有手套围巾。”

    “三块?你怎么不去抢?”阿娟皱起眉,这价格,和商品供应店出售的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了。

    那个女孩子索性将帽子取下,借着路灯的灯光展示给她瞧:“你看看这帽子,都是质量很好的,你上店里去,哪里有这个款式?不是我夸张,你就是跑到穗城、跑到海城的供销商店,也未必能找到这模样的帽子呢!”

    质量确实还行,但最主要的是这个款式。阿娟里里外外看过,捏着帽子,脑海里已经在盘算自己口袋里还有多少钱。

    三块钱么,有倒是有,她有点轻微的纠结。

    正在这时,那女孩笑咪咪地说:“要不,你戴上试一试,看暖不暖和,要是合适在买。”

    说这,女孩很热情地将简爱帽给阿娟,戴上。

    “哇,你戴这帽子好有气质呀,真是像从电影里走出来的简爱。”

    “嘿嘿,真的吗?”

    阿娟笑得心花怒放,她去过很多次供销商店,但从来没有过这样被捧着的购物体验。国营供销商店的售货员,常常是高傲着一张脸,等着顾客来讨好他。不然,就拿不到好货物。

    有一回阿娟去买衣服,那售货员不知道在干什么事,迟迟不理人,她一急,催了一句。这下可好,买回来一件领子脱线的衣裳。

    去问,那个售货员还振振有词:“呦,只要是衣裳,哪有不脱线的?不喜欢,你别买啊,有的是人买。”

    这话也不假,在这个供小于求的年代,只要是物资,几乎都是被抢的,不愁销路。

    头一回买东西被人这样热情的招待,阿娟原本想讲价的心思就被喜悦压过去了。她一戴上简爱帽,就不舍得脱下。

    不就是三块钱嘛!姐姐有!

    “行,我就要这顶,不要票吧?”

    “当然不用,多谢姐照顾生意,多送你一个毛线夹,买要五毛钱一个的。”

    普通的夹子上缠了许多五颜六色的线,顿时变得好看起来。

    不想还有这样的便宜,阿娟高高兴兴地走了。

    陈兰君望着手扶帽子美美离开的阿娟,笑着讲三块钱收到包里。

    旁边站着的刘黎感叹一句:“就这么容易?”

    她方才特意看了眼手腕上的表,三分钟没有呢,三块钱就到手了。

    “就这么容易。”

    陈兰君肯定道:“只要你们态度好点,嘴甜一点,就一定卖得出去。”

    开玩笑,这可是新政策刚实行之初的黄金年代,只要手里有货,那就跟皇帝的女儿一样,不愁嫁。

    只是要小心不要被抓到了。

    接下来,陈兰君又连续示范了几单,而后她鼓励曹红药、刘黎以及体育委员都尝试一下:“你们都试着招待一下客人吧,很容易上手的。”

    这几个都是伶俐人,虽然刚开始有些怯生生的,但是很快就熟悉了。

    夜高风黑,几人回到学校,打着手电筒,躲到杏林石桌椅旁边。

    “快看看赚了多少钱。”

    刘黎性急,催促道。

    “别催,我确认一下。”

    曹红药一向缜密,数钱算账的活便落在她头上。她一张一张钞票的数,连续清点了两遍,才说:“34块钱。”

    刘黎冷静地说:“你再数数?”

    “就是34.”曹红药说,“我一共带了十顶帽子,八顶单卖的,两个双的,这么简单的题我觉得不会算错的!”

    刘黎忽然猛地搂住离她最近的曹红药的脖子。

    小年以为她要打人:“你干什么?松手!”

    刘黎只是兴奋地搂着曹红药笑:“太好了!这个数如果能持续十天,就足够帮到阿晶了!”

    被搂住的曹红药手足无措,但因为刘黎是开心,她又不好意思推开。

    还是陈兰君笑着拉开了两人:“行了行了,放心吧。”

    “我们一定能完成目标的!”

    第28章

    第二天一早, 陈兰君请了半天假,沿着乡间小道将自行车蹬得飞快,不平的土路颠颠簸簸, 一趟骑下来,折腾得人骨头都要散架。

    推着自行车走完最后一节田埂, 陈兰君风尘仆仆出现在阿晶家的土胚房前。

    正遇上一个扛铁锄头的瘦弱中年男人,五官同阿晶的有些相似。一看就知道是阿晶的爸爸。

    “阿晶在吗?我是她同学。”

    “她要嫁人了, 你们以后少来找她, 找也没用。”

    阿晶爸爸皱着眉头,朝屋里喊了两声,然后走掉了。

    看他这个态度,陈兰君也大概明白了, 他应该是不大赞成阿晶继续读书的, 无论有没有阿晶奶奶生病这件事。

    阿晶出来的时候,手上还端着药:“咦, 你今天不上课吗?”

    “有事找你。”

    “进来坐……算了,你在门口的椅子上坐吧,我给奶奶喝了药就来。”

    一进一出, 木门透出些难闻的药味, 大概是为了这个不好意思让她进屋,坐在檐下反倒空气清新些。

    阿晶端着药,走向躺在木板床上的奶奶:“药好了。”

    奶□□发散乱着, 挣扎着起身,抱怨:“喝也没用, 少花钱, 到后山上扯点药草煮凉茶就好。”

    “没花什么钱。”

    “刚才好像听到你爸在外头喊。怎么了,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可能又不知道怎么生气了, 喊了两句。奶奶,你喝药。”

    奶奶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说:“你怎么还不上学去?”

    “学校放假呢,”阿晶撒谎道,“过两天就去读书了。”

    “要好好学习,奶奶没文化,你一定要比奶奶强。”

    “知道的。”

    安抚好奶奶,看她重新躺下,阿晶匆匆将药碗放在桌,推开门。

    “不好意思,让你坐在外面等,我去给你倒点热水。”

    “不急。”陈兰君看了看周边,“你家其他人不在吧?”

    阿晶摇摇头:“我妈早不在了,我爸和我哥出去做事了。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陈兰君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阿晶。

    阿晶疑惑地打开信封,眼睛猛然放大:“这……这些钱?”

    这么多钞票,捏在手中的厚度,少说有一百来元。

    “这些钱是秦老师、我们同学凑的,还有昨天我们卖简爱帽的收入,都在这里了。”陈兰君望着她,说,“我们想帮你,阿晶,你要不要,也帮一帮自己?”

    阿晶好半天没说出话来,一张脸呆呆望着钱,再开口,喉咙有些哽咽:“我……”

    “我们找到了一条凑齐医药费的路子。”陈兰君握住她的手,将这几天大家的筹划与实践一一道来。

    “‘简爱帽’卖得很不错,我现在都有些担心,会不会我们做的速度跟不上,到时候没东西卖。”陈兰君故意以一种轻松的语气开玩笑,“要真那样,眼看这钱往外流,那我们可得心疼死了。”

    “阿晶,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陈兰君稍有些忐忑。在这种事上,当事人的意愿反倒是最令她拿不准的。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撕毁所谓的“婚约”,冒着和家人翻脸的风险,走上另一条注定要依靠自己的路的。

    阿晶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姑娘,可正因为听话、懂事,这种姑娘往往能自己给即将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厄运找理由,自己给自己洗脑,比如——

    “我爸我哥哥也不容易。”

    “要是这个时候悔婚了,那我家人的脸就丢尽了。”

    “我的夫家也很好呢,愿意拿这么一大笔钱娶我。”

    ……

    光是想想,血压就蹭蹭往上飙。

    要是真能说出类似的话,那就算了。

    尽管明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难处,但陈兰君还是难以接受,这种感觉就跟为受冻的人去抱柴火,结果转头人家给你倒一盆冰水差不多。

    她已经尽量地将前路规划好了,并且有了足够的证据证明这条路是可行的。可是,倘若阿晶自己想不清楚,不愿意帮她自己,那么陈兰君会立刻中止一切计划。

    唯有自渡,方可真渡。否则,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她必须在开始的时候就弄清楚阿晶的态度,否则真要耗费了大家的努力凑齐了钱,获得个“感动,但仍没有改变”的结局,让她寒心事小,伤害大家的集体善意才是难以补救的。

    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阿晶终于开了口。

    “我爸也不容易……”

    听到这个开头,陈兰君脸色虽然未变,但一颗心已经下沉。

    “他养我和哥哥长大,确实付出了很多,在这左右的村子,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念到高中的。他对我,很好。我应该好好报答他。”阿晶抬头,望着阴灰色的云。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难过:“可是,这是我的人生,不是吗?”

    陈兰君松了一口气,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是,归根结底,这是属于你的人生。”

    阿晶轻轻扬了扬嘴角:“我念着他们的恩,之后也会报答,但是要抵上我的人生。”

    这个一向听话懂事的姑娘摇了摇头,目光逐渐坚毅:“我做不到。”

    她反握住陈兰君的手:“你放心,我会尽全力帮我自己。”

    很快,陈兰君就知道阿晶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她的爸爸找来了学校。

    “我的女儿有来学校吗?”

    即使秦老师说了没有,这个盛怒之下的男人还是不信,甚至强硬地要冲去寝室、冲到班上搜查。

    还有两三个男人跟着,在学校里大吵大闹:“她是许了亲的人,忽然跑了算怎么回事?”

    阿晶的爸爸甚至冲到教室了,左看右看都不见女儿后,他那涨红的一双眼落在陈兰君身上:“是你,那天你来找了阿晶,她就不见了!”

    他面目狰狞地就要冲过来,被几个高大的同学拦住了。

    体育委员阿力伸手轻轻一挡,把阿晶爸爸推得一退:“干什么!在我们班上还想欺负我们同学?”

    “就是,你家女儿不见了,是你做爹的不地道,问我们?”

    阿晶爸爸被拦着,隔空朝陈兰君喊:“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我女儿在哪里?”

    陈兰君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听到没?她说不知道。”刘黎脾气上来,把桌子拍得很响。

    对峙间,学校的几个体育老师匆匆赶来,将几个不速之客围住,把局面一下子控制住了。

    秦老师往阿晶爸爸面前一横,将陈兰君等学生挡在身后,皱着眉头说:“你这个人急什么?好歹把事情说清楚。”

    “她就留了个纸条,我不识字,叫她哥哥认,这丫头说她不想结婚,要自己出去给奶奶筹医药费,筹到了就回来!”

    “那和我们学校就更没关系了。”秦老师说,“你们再这样,我就叫联防队的过来。”

    无所收获,阿晶爸爸一行人只得悻悻地走了。

    这些人走之后,秦老师把陈兰君叫到办公室,问了一遍:“你知道阿晶在哪里吗?”

    怕陈兰君误会她的用意,秦老师解释说:“我的意思是,她一个小姑娘,独自在外不安全。我们作为老师同学应该帮助她。”

    “我是真不知道。”陈兰君摇摇头,“不过,我想她应该安顿好了会主动联系我们。”

    这天夜里,同学们外出摆摊。

    为了防止被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人守株待兔,他们事先看好了三四个摆摊地点,电影院是最开始的地方,随着《简爱》的热度传至很广,摆摊的地点也变了,从工厂门口到卫校门口,再到繁华一点的公社,装备了陈兰君、刘黎和曹红药的自行车,这支队伍也可以称得上是机械化队伍,基本上打一枪换个地方,少有人撵得上。

    一个女生悄悄走过来,曹红药正整理着腰包里的钞票,以为是顾客,头也不抬,张口就是话术:“‘简爱帽’要不要?和电影里一样的。”

    只听得一阵轻笑。

    曹红药察觉不对,抬起头,是阿晶冲着她笑。

    “嘿,还真和兰姐说得一样。”曹红药拉着她的手,说,“没事吧?你家人没找到你?”

    摇摇头:“没有。”

    她往后看了看其他两个同学:“兰姐不在?”

    “本来应该不在的。”

    声音带着笑意。陈兰君自街角的阴暗处走到路灯下,今天本该她休息,但想到阿晶应该会来找所以她特意过来,帮忙盯“打办”的人。

    “还好吗?”陈兰君问。

    “还行,”阿晶笑笑,说,“看,我带了什么。”

    阿晶不是空手来的,她提着一个大化肥袋,解开展示给陈兰君看。

    陈兰君凑近一瞧,竟然是一整袋编好的“简爱帽”和各色手套、围巾!满满当当的,颜色和样式都很好看。

    “我这两天在乡里请一些妇女做的。”阿晶说得轻描淡写,但陈兰君瞧见她深深的黑眼圈,就知道她这几天过得很不容易。

    陈兰君拍一拍她的肩,什么也没说。

    阿晶将袋子放好,转身向同学们深深鞠了一躬:“真是太谢谢各位了,为了我的事,这样奔波。你们的恩情我都记着,谢谢。”

    体育委员阿力挠挠头:“啧,不用啦,弄得怪不好意思的。”

    “都是同学,”曹红药说,“说起来,我还要向你道歉,作为班长,我应该主动关心大家有没有困难的。”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阿晶急着说。

    陈兰君噗嗤一笑:“不是……干嘛弄得这么好笑。”

    简直有点像陌生人一样,你谢我我谢你的。

    她一笑,阿晶与其他同学面面相觑,也情不自禁笑起来。

    一片其乐融融。

    却忽然听见黑夜里一声大喊:“要落雨了,快收衣服!”

    第29章

    静了一瞬。

    陈兰君率先反应过来, 将蛇皮袋一收拢,手提着,抬脚踩上自行车。

    “跑啊!”

    阿力灵活地抓住铺在地上的垫布的四个角, 打一个结。他收拾东西的时候,曹红药也急忙跳上自行车, 无缝衔接地接过大包袱,脚一蹬, 铰链“唰唰”响。

    按照之前说好的, 曹红药带着货,骑车往南边跑;阿力几个作鸟兽散,脚下一双腿奋力奔跑,向四面八方逃窜。

    行云流水, 看得阿晶目瞪口呆。

    陈兰君往北踩了几下自行车, 一回头,发现阿晶怔怔站在原地。

    她一个急刹, 停住,腿斜跨在地上。

    “呆着干嘛?过来啊!”

    “兰姐——”

    黑夜里,几束手电筒的光乱糟糟打过来, 把她的马尾照得蹭亮, 好似金发一般。

    “别跑,给我站住!”

    “别跑!”

    陈兰君急得朝她大喊:

    “跑过来!”

    阿晶懵懵懂懂,跑起来, 朝着她在的方向。

    “前面的给我站住!别跑!”

    傻子才不跑!

    阿晶猛然发力,陈兰君伸手将她一拉, 总算将她拉到单车上。

    “抓稳了。”

    陈兰君把编织袋丢给阿晶, 自己俯身,全力蹬车轮。耳畔“呼呼”灌着风, 发丝乱糟糟打在脸上,胸膛里一颗心狂跳,她也全然不顾得了,只一昧地往前冲。

    可千万不能被抓到!

    陈兰君使出洪荒之力只差没把自行车蹬出火星子来。终于,后面喊追喊打的声音渐渐弱了。

    他一边骑一边回头看。

    “打办”的人又累又气,双手扶着膝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冲着她们的方向,骂娘。

    “一个个的是蟑螂婆,跑这么快!”

    陈兰君只顾狂骑,骑了很久很久。直到背后除了夜色,再也瞧不见这些人的踪影,方才敢停下。

    一停才发现,她腿都软了。

    陈兰君伏在自行车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扭头朝阿晶说:“还好吗?”

    “嗯。”阿晶显然还没回过神,紧紧抱着编织袋,像受到惊吓的松鼠抱住它的最后一个松果。

    陈兰君莫名很想笑。

    “行了,没追来。”

    这妹子怔怔盯着她,眼眶里啪嗒啪嗒落下泪来。

    陈兰君都呆了:“这……怎么了?伤到哪里了?”

    阿晶摇头,哭着说:“这么危险,你们还要帮我……”

    “好啦,都是同学,互相帮助。”陈兰君劝,“别哭了,到时候引来人,不好。”

    阿晶立刻不哭了。

    回到学校,今夜其他几个已经在门口的香樟树下,正聊天。

    阿力还有声有色的演起来了:“那个人在后面追,我就往前作死的跑!他腿这么短,怎么可能追上我,啊,兰姐回来了。”

    “兰姐,没事吧?”

    “刚看到你忽然停下,吓死我了。”

    大家纷纷和陈兰君打招呼。

    陈兰君一一答应,数了数人数,一个不少,一个不多,才彻底放下心来。

    “今天好玩吧?”

    她笑眯眯地问。

    “好玩!好刺激!”阿力哈哈大笑。

    陈兰君抬手赏了他一笑:“被抓到就不好玩了!”

    之前他们也遇到过一两次“打办”的人来抓,通常是一两个人,都给陈兰君他们轻飘飘躲过了,但这一次,对方起码出动了四五个人。

    很显然,不是恼怒了“猫捉耗子还让耗子一溜烟跑了”的戏码,就是有什么事上面下了命令要狠抓。

    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是个好兆头。

    陈兰君想了想,说:“明天和后天大家都歇着,避两天风头。这个,看在学校内能不能卖掉。”

    “应该没问题。”曹红药说,“之前就有几个预订的,正愁没有货呢,刚好趁这两天大家多赶一些。”

    凭这陈兰君的妥善安排,由同学组成的投机倒把小分队充分发扬了“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八字方针,一个月的时间,虽然被撵了好几回,但一次也没有被彻底抓到过。

    *** ***

    “数一数,看钱够了没?”

    黄昏的杏林里,陈兰君将一个军绿色行李袋拉开,里面黄黄绿绿,装了好多钞票和硬币。

    数学的第一第二,曹红药和刘黎分别数了一边,一对:“345块钱!”

    这个数字一出来,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同学不约而同“哇”了一声。

    “加上之前的,够了!够了!”小年乐得直蹦跶,两个小辫子一晃一晃的。

    陈兰君将整理好的钱放进袋子里,递给阿晶:“喏,我们做到了。”

    阿晶握着袋子,喉头哽咽:“多谢大家。”

    “诶诶诶,是喜事,别哭。”刘黎故意板着脸吓她,“你要真掉金豆豆,我把钱偷走。”

    “你敢!”曹红药瞪她一眼。

    刘黎无所畏惧地回了一个鬼脸。

    陈兰君笑了起来,这一次并肩坐着后,同学间的关系也更融洽了。

    她拍拍阿晶的肩,说:“今天要不你在宿舍凑合一晚?明天,我陪你一起回家去。”

    虽然钱是够了,但阿晶的家人,让陈兰君有点不放心。万一要是阿晶爸爸和哥哥两笔钱都要呢?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她还是得去保驾护航才行。

    阿晶点点头:“好。”

    第二天,陈兰君载着阿晶回家。

    还有两天就要元旦了,正值农闲时候,乡间的农人有补瓦的,有坐在门口晒太阳的,悠悠闲闲,云又白又近,仿佛一抬手就能摘下来。

    单车后座的阿晶轻轻哼着小调,是《白毛女》的唱段,“我盼爹爹心中喜,等爹回来心欢喜,爹爹带回白面来,欢欢喜喜过个年,欢欢喜喜过个年!”

    歌声飞在风里,自行车在颠簸的小路起伏,忽然听到“啪”的一声,陈兰君用力抓紧把手,才不至于连人带车摔倒。

    “怎么了?”

    “好像是后轮胎爆了。”

    陈兰君观察了一下,这一段土路上有许多尖锐的小石子,应该是这原因把胎扎破了。

    “诶呀,真是对不起,要不是你到我家来,也不会爆胎。”阿晶很不好意思。

    “没事,能修就行。”

    陈兰君直起身,笑着说:“刚好走一走路。”

    阿晶家的墙遥遥在望。

    到了自行车没法骑的地方,阿晶帮忙推着自行车走。

    快到了。

    阿晶愉快地喊:“奶奶,我回来了。”

    她帮着将自行车停好,鼻子嗅一嗅,皱起眉:“一股农药味,谁把瓶子弄倒了。”

    陈兰君听了,有些奇怪。虽然如今用农药很普遍,但明明现在不是农忙时候,乡下人家应该没有浪费农药的道理。

    顿时,她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三两步上前,停在门口。

    离门越近,农药的气息越浓。

    “快开门。”她很严肃地转头看向阿晶。

    阿晶脸色都发白了,掏钥匙的手都在发抖,抵在门锁上,却拿反了边,颠倒着,愣是进不了锁孔。

    陈兰君按住她的手,把钥匙拿过来,对准锁孔,一下打开。

    门一打开,迎面的农药味直冲鼻子,期间还混杂着一股子酒气。

    “奶奶!”

    阿晶悲怆地喊了一声,冲到里边。

    陈兰君站在门边,背对着光。一只农药瓶静静地落在地上,玻璃瓶压着灰尘,有光照在瓶上,折射小小的七彩的光。

    光的上方,是阿晶奶奶苍老干瘪的手,她静静地坐在老旧的木椅里,眼睛闭着,穿着她最体面的,只有一个补丁的衣裳。

    她的膝盖上放着一张纸,这个解放后才有机会上了两天扫盲班的老人写了几个字,字迹歪歪扭扭:“阿晶,别听他们的,你要好好的。”

    阿晶哭着扑上前,一把抱住奶奶:“奶奶,你别吓我,奶奶——对不起,我回来了,阿晶回来了,奶奶!”

    陈兰君深吸一口气,上前察看,她用手指按着阿晶奶奶的颈动脉。

    还有一丝微弱的脉搏!

    她立刻蹲下,说:“不是哭的时候,搭把手,我背着她,你推着车子,我们去找大夫。”

    大队的卫生院,是一间异常简陋的屋子。一听是喝了农药,赤脚医生立刻经验丰富的跑去旱厕,挖了一葫芦瓢黄汤,试图灌下去催吐。

    然而阿晶奶奶是存了死志,尽管意识昏迷,但牙关却咬得紧紧的。

    医生弄得一身臭气,还是没法,无奈道:“不行,土方子行不通,得送上面的医院去。”

    “有车吗?”陈兰君问,“这里到县医院太远了,怕耽误事,我自行车偏偏坏了。”

    医生扭头喊:“阿大,拖拉机嘞?公社的拖拉机手赶紧叫她去。”

    “不在啊,今天出去做事了。”

    陈兰君一咬牙,向阿晶说:“阿晶你用单车推着奶奶走,我跑前头大路上去,看能不能拦着车。”

    她憋着一股劲沿着小路往外冲,跑得太急,在田埂上被石头绊倒,摔了一跤,膝盖疼也顾不上,双手撑着地一起来,接着往前冲。

    一直跑,从肺里涌上来一点血腥味,也管不了。陈兰君一边跑一边张望,希望有奇迹发生。

    来一辆车吧!

    求求来一辆车吧!

    跑到大路上,又跑了一段,陈兰君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一辆小汽车。

    隔得很远,她挡在马路中央,不断挥手。

    “停一下,停一下!”

    在距离她还有两米的地方,小汽车停住。

    陈兰君竭力镇定着,快步走到车边。

    车窗摇下,是一张久违的漂亮面孔。

    陈兰君顾不得许多,整个人趴到车窗边,说:“邵清和,求你帮帮忙,有个老奶奶病重,要紧急送到县里的医院。帮帮忙,好不好?”

    邵清和剑眉微蹙,但还是点了点头。

    有了小汽车,去县医院的时间瞬间缩短了好多。

    满脸泪痕的阿晶被县医院的医生护士拦在抢救室外头。

    她来回地走,失神落魄,只反复呢喃:“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

    第30章

    “你奶奶为什么吃药?都是你害的!”

    医院走廊里回荡着阿晶爸爸的咆哮。

    原本阿晶奶奶以为阿晶是上学去了, 虽受到病痛折磨,但这个老太太仍旧很高兴。

    直到前两天,说亲的那一家人上门来闹, 声响之大,惊动了这个一向耳背的老奶奶。他们好像在说“阿晶”。

    阿晶奶奶吃力地起身, 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到外面,去看发生什么事。

    “阿晶怎么了?”她问。

    那个男人扭头, 冷笑说:“你孙女是个□□!定了亲的人, 讲跑就跑,不知道跟哪个野男人睡去了!”

    “胡说!”阿晶奶奶生气地说,“不许乱讲我们阿晶!”

    “怎么,敢做还怕人讲啊?”

    一番吵吵闹闹, 终于将这帮瘟神送走了。

    阿晶奶奶愤怒地质问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治病不要钱啊?天上难道会落钱雨啊?”阿晶爸爸瞪起个眼睛, “我能有什么办法?老子好不容易给她找个好归宿,她还跑!回来我就打断她的腿!”

    这一番话如同五雷轰顶, 把阿晶奶奶给定在原地。

    她的乖孙,为了给她治病,要去嫁人。

    辗转反侧, 想了整整两天两夜, 阿晶奶奶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不能成为那个孩子的拖累。

    她想起一些事,一些可以称作先例的事。有一些农村妇女,也许是被丈夫毒打之后, 也许是被村里人说闲话,也许是被儿子嫌弃不能劳动白吃米饭, 总之, 像叶子离开树叶一样,在某一个黄昏或者深夜, 悄无声息地自己静静死去了。

    阿晶的奶奶喝了两次农药,第一次,她下定决心,将农药瓶送到嘴边,刺鼻的气味让人生理性作呕。味道太重,喝不进去。

    怎么办呢?

    这个老人家破天荒浪费了一次,拿出几毛钱,去买了一点米酒。

    农家自酿的米酒,甜丝丝的,很清冽。

    原来酒是这个味道,阿晶奶奶想,难怪儿子那么喜欢喝酒。

    浅浅抿一口之后,她左手农药,右手甜酒,很艰难地把药喝了。

    然后静静等待自然的结果。

    昏昏沉沉的时刻,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一些人生碎片。

    出生在旧社会,有印象开始,是娘的肩膀。被两根破布袋子绑着,懵懵懂懂看着娘到东家讨米,去西家讨水。

    大一点,开始帮忙做家务活,忙忙碌碌,一直到该出嫁的年纪,自然而然地嫁了人,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生几个儿女,死几个儿女,养大几个,大半辈子就过去了。

    彻底失去意识,陷入如海一般漫无边际的黑暗前,她的脑海里闪过阿晶腼腆的笑脸。

    这孩子很像她,连生日都和她在同一天。

    但是,命运还是不要太过相似的为好。

    阿晶呐,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

    不要因为她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毁了未来。

    然而这一切,到了阿晶爸爸嘴里,则成为了“因为你不孝,所以奶奶才寻死。”

    这个中年男人懊恼、焦急,或许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却仍下意识地把责任往外推,好减轻一点内疚感。

    “就是你!”阿晶爸爸咆哮,“如果你老老实实嫁了,会发生这种事吗?”

    “就是你害死你奶奶的!”

    陈兰君实在听不下去了:“明明是你。”

    “他X的你个小畜生,还骂老子。”阿晶爸爸嘴里不干不净地去扯陈兰君衣袖。

    一直沉默不远的阿晶忽然动了,她一把拽过陈兰君的手,然后高抬起手,“啪”得一声,结结实实抽了她爸爸一巴掌。

    阿晶爸爸整个人一愣!

    他呆呆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如在梦中。

    阿晶的眼睛红得要滴血,一字一顿地说:

    “奶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向你讨债。”

    怕眼前这男人发疯,陈兰君默默拿起了墙角不知是谁放得一把鸡毛掸子。

    下一秒,阿晶爸爸回过神,恶狠狠地扑过来。

    “你个丧尽天良的畜生东西,敢打你老子,反了天了。”

    他往前一步,迎面与鸡毛掸子来了个贴面礼。

    “阿晶,躲开!”陈兰君摆开架势,以防万一,她在学校的体育课特意学的武术,力气或许不大,但身段却是十足十的灵活,跳来跳去,把鸡毛掸子舞得虎虎生风。

    阿晶也立刻反应过来,开始拉偏架。

    二对一,鸡毛飞上天。

    然而阿晶爸爸也是常年做体力活的,又气又急之下,使出蛮力,竟真让他抓住了一个破绽,心想一定要给这个女仔颜色瞧瞧,一脚朝着陈兰君的腰踹过去!

    “兰姐,小心!”阿晶瞪大双目,惊呼一声。

    这一脚力度很重,倘若真踢到,一定伤得不轻。

    眼看就要踢到陈兰君,阿晶爸爸身后忽然出现一个身影。

    标准的一个裸绞动作,羊绒质感的驼色大衣衣袖,紧紧勒住他的颈部。

    三秒钟。

    阿晶爸爸脸涨得透红,像只死狗样。

    见目标失去了威胁性,邵清和冷漠地松手,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条烟灰色手帕,万般嫌弃地在衣袖上拍了拍。

    陈兰君胸口的一颗心仍在狂跳,她深吸一口气,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

    “多谢。”

    耳廓响起的,是邵清和稍显傲慢的低沉嗓音:“不客气,学习雷锋好榜样。”

    ……听他一个资本主义世界的大少爷说这句话,感觉怪怪的。

    陈兰君抿了抿嘴,去扶阿晶:“没事吧?”

    “没事,你有没有被踢到?”

    “没有。”

    一旁的阿晶阿爸坐在地上直喘粗气,嗓音都哑了,还在坚持不懈地用公鸭嗓骂:“你这小畜生……”

    “吵什么吵,这是医院,不是菜市场!你们——”

    刚忙完的医护人员匆匆赶来,正要骂,转头看见外罩大衣、内里西装笔挺的邵清和,摸不清这一位的来路,但想着他这一身违规派头没被巡防队抓去反而堂堂正正站在这里,一定不寻常,于是便将脏话咽下去,使用文明用语。

    “谁再吵,我叫保安把谁扔出去。”

    闹了一场,终于消停了,由于阿晶爸爸战斗力大减,阿晶也力气耗尽,双方陷入了暂时的和平,一个坐在抢救室左边的板凳上,一个坐在右边。

    两张有几分相似的脸庞,同样的冷若冰霜。

    陈兰君问阿晶:“你可以吗?我去前边问问有没有吃的?”

    “去吧,”阿晶说,“麻烦你了。我就算了,吃不下。”

    她起身,走向邵清和:“小邵总吃了饭吗?”

    邵清和点了点头。

    方才把这几人送到医院,他就去赴宴了,本地的领导很热情地招待了他。

    回到车上,司机问他:“回酒店吗?”

    “有什么热闹的地方可去。”

    “这……还真没有,”司机说,“内地不比港城繁华,这又是个小县城,天一黑,没什么热闹。”

    “哦。”

    没热闹可看啊,邵清和有点烦躁,他不太喜欢寂静。

    可这人说没热闹可看。

    脑海中闪过那个狼狈女孩的身影。

    “去县医院。”邵清和吩咐。

    然后,他赶上了一场热闹。

    女孩眉飞色舞地将一个鸡毛掸子舞得虎虎生风,左抽一下,右打一下,有意思。

    有一根鸡毛赖在她发梢,更增添一份喜感。

    现在,她顶着鸡毛,一脸认真地问他“吃饭了”没,挺有意思的。

    邵清和撇了撇嘴角,目光从鸡毛移到她的膝盖,虽然是冬天,穿得厚裤子,但也不知道这女孩子怎么弄得,膝盖处破了一个口子。

    “没处理?”他问。

    陈兰君低头,看了看膝盖,不提还好,一提,还真有点疼。

    阿晶急了:“是摔了吗?快去让护士看看。”

    “没什么大事,你别急,我去看。”

    陈兰君隔空瞪了一眼阿晶爸爸,冲旁边的其他家属说:“麻烦你们帮忙照看下我这妹妹,别让人欺负她。”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才肯起身,一瘸一拐地去看伤。

    “都青成这样了,你没感觉的吗?”

    护士一边帮忙处理,一边叮嘱:“小姑娘家,也该上点心,真弄出点病根怎么办。”

    “这不没顾得上嘛,嘶——轻点——”

    上完药出来,邵清和竟然没走,也许是嫌凳子不舒服,他站着,双手放在大衣口袋里,一双深邃眼瞳没有焦点的望着虚空。

    陈兰君走向他:“看什么?”

    “看你的热闹。”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这个人,就不能指望他好好说话。陈兰君小小翻了个白眼,拣了条离他最近的板凳坐下。

    “今天多谢你,医生刚刚也说,幸亏送来了,不然都不用推进抢救室。”

    “那老奶奶怎么样?”

    “还在抢救,这么大年纪了,也说不好。”

    “她是自己喝药?”

    按理说,这种事不该对外人说。可是,之前在车上,邵清和也一定看出了端倪,猜到了几分。陈兰君犹豫了一瞬,实话实说:“是的。”

    静了一会儿。

    夜色的宁静被一个家属喊医生的慌忙声音打乱,陈兰君与邵清和不约而同转过头,注视着医生护士一路小跑过去。

    邵清和眼眸低垂,说:“其实,若她真的想走,让她走也未尝不好。”

    陈兰君瞥他:“你这话,和别人说,绝对会挨打的。”

    “打不过我。”

    “……”

    陈兰君侧过身来,很专注地望着邵清和。这人,怎么骨子里好像有点悲观啊?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邵清和把手环抱着,说:“活着不就是为了好玩吗?既然觉得不好玩,那就算了。”

    “也不能说没有道理,”陈兰君说,“可是,阿晶的奶奶,不是这么想的。活着有活着的理由,想走有想走的理由。阿晶奶奶觉得她是阿晶的拖累,可不是的,或者说恰恰相反,并且这个问题是可以解决的。”

    邵清和默默听着,没有反驳,反倒问:“你说活着有活着的理由,那你的理由是什么?”

    陈兰君想了想。

    她想起重生之前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时光,微微皱了皱眉。

    “我有回生了次大病,真的很疼,疼得受不了,也想一了百了。可是——”

    “病房外头有一株很高的玉兰树,我那时想,要不,等到再看一次花开?”

    邵清和像看怪兽一样看着陈兰君。

    陈兰君笑起来:“对,那年还没开的玉兰花让我活着,是不是有点好笑。”

    邵清和的脸上没有半丝笑意,他像是陷入了一个梦,良久,才缓缓摇了摇头。

    陈兰君疑心自己是说错话惹他不高兴了,正要问,忽然走廊那端传来阿晶兴奋地声音:“兰姐!奶奶手术成功了!你快来。”

    “欸——我就来。”

    陈兰君起身,正欲走,衣袖却被拽住。

    邵清和抬起眼,语气淡淡的:“帮了你忙,名字总可以告诉我吧?”

    “我叫陈兰君。”

    “耳东陈?”

    “对,兰,是‘玉兰’的兰,‘君’是君子的君。”陈兰君看了看那边,说:“我真得走了,谢谢你,谢谢!”

    她小跑起来,长发飘动在风里。

    邵清和望着她离去,歪了歪头。

    “玉兰”的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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