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夜里, 邵清和久违地梦到了一树玉兰花。
还是含苞的时候,花骨朵远远看上去像是粉紫色,可再等一等, 到绽放的时候,便是满树灿烂无暇的白。
朦胧微光里, 一个窈窕的女子站在窗下,一身做工考究的蓝色旗袍, 粼粼的清冷的颜色。
“小和, 妈妈可能等不到花开了。”
他从梦中惊醒,像溺水者被渔网从海上捞起,大口大口喘着气。月光照在地板上,如海一般的沉静。
隔日清晨, 从香江一起过来、自幼陪邵清和长大的德叔见了他, 奇怪道:“你昨夜没睡好?”
邵清和眼睫微颤:“嗯。”
他面无表情地说:“梦到妈妈了。”
“哇,那有很久没梦到过了。”
“是。”
邵清和弯腰, 钻进小汽车后座,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行了一段还算平坦的路, 换了一截土路, 暴雨里行船一般的颠簸,颠了不知多久,车停了下来。
内地的陪同者很抱歉地说:“前面的路通不了车, 要走过去。”
“没事,正好呼吸新鲜空气。”德叔笑着说。
下了车, 是连绵不绝的绿色, 南国的冬日也是为绿色所粉刷的,只不过颜色深些。
田埂是不平的, 邵清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漠然听德叔与陪同者说话。
“前面那个村子,就是小邵总阿公住的村子了。”
“我有听苏生说过,他晚年很惦记老家。啊,苏小姐好像也在这里住过五年。”
“苏小姐是?”
“就是小邵总的妈妈,唔,也就是大邵太太。”
邵清和听得心烦,皮鞋挑起一枚小石子,踢很远。
德叔看他一眼,默默转移话题:“前面那个小山坡的几株树,看着像玉兰。”
“欸,没开花你也能看得出?”
德叔笑而不语。
“这村子以前有很多玉兰树,前几年砍掉很多啦,之前听说还有个别名,叫‘玉兰村’。”
说话间就到了。
几间青砖黑瓦镬耳屋,因长时间未有修缮,屋顶的镬耳已有些破损,但这并不妨碍屋檐下的热闹。山墙上涂了白漆,现如今用作公布栏,从一月到十二月,记载着社员挣工分的情况。
一个年老的社员坐在门槛上看小孩玩,忽然见了这么多人,很不安地站起来。
“你们是?”
本县的官员笑着说:“你年纪大见识多,苏正安记得吧,他外孙回来扫祖。”
“可苏正安一家不是……”
见来人拼命挤眉弄眼,老社员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索性不说话了。怎么会不记得苏正安呢?这座大宅子就是人家的,只不过打仗的时候他们家就跑了,后来这宅子就供他们一整组社员住。
德叔见状,担心吓着人,便笑着说:“没什么事,就是现在可以过来了,我陪少爷过来看看。”
四处转转,由那个上了年纪的社员带着,去寻外祖家的祖坟。
社员很有经验的带上了一把镰刀。
越往山上僻静处走,茅草藤门越多,行走很困难,砍断了藤蔓,一路走一路清理,方才到了一处坟地前,遍地的荒草,不知绿过几十回。
邵清和对这些未曾谋面的先祖并无什么特殊感情,不过例行公事的祭奠了一番。
倒是当地陪同的人,还洒了几滴泪,瞧着十分情真意切。
僻静处,德叔对他说:“看过了?”
邵清和背倚一竿竹子,淡淡地说:“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我早和你说,想来不难,但来了,可是要交路费的,想好了?”
贾府碰着刘姥姥还要给二十两银子、送一大包衣服呢,大款爷来外祖家乡一回,怎么着也要为父老乡亲做点事。
“小钱而已。”邵清和说。
离开那一日,德叔笑眯眯地拿出两份文件,递给当地官员。
“我们少爷打算捐助一百万元。其中八十万用来援助医院,二十万捐给学校。小小心意,请不要嫌弃。”
开玩笑!天上掉钱的好事,谁会嫌弃啊?
这份小小心意瞬间被欢天喜地地接受了。
事情办完,他拉开车门:“好了,估计是第一次来,也是最后一次。”
邵清和不置可否。
他望着车窗外不断退后的低矮的房屋,云与天低低的,是冬日常有的阴沉。
再过些时日,到春天,玉兰花应该会如约而开。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到那个叫陈兰君的女孩子。
不知她在做什么?
*** ***
“啊——啾——”
陈兰君打了个喷嚏,正听她讲解题目的小年笑着说:“一定是谁在念着你。”
“谁能念我,不骂我就成了。”
陈兰君拿起笔,在书上勾画重点。
阿晶奶奶那天抢救回来之后,她就回到学校,向曹红药、刘黎等人交代了来龙去脉。刘黎这个暴脾气,一放学,就带人去了医院,又震慑了阿晶爸爸一回。
阿晶爸爸简直脑袋疼,不就是个同学关系,这些女仔一个个盯着他跟盯阶级仇人一样。
只好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没再提要阿晶出嫁这回事。
曹红药则是走的另一条路线,她带着几个乡里出来的学生,趁着周末去阿晶家所在的村子和附近的村子转了一圈,顺带聊天。
“哎,我们有个同学,真是命苦,”曹红药很感伤地说,“她和她奶奶,都快被家里逼死了。”
乡里没什么娱乐活动,就爱听这种八卦,恨不得竖起耳朵听曹红药讲故事。
等曹红药回去上学后,阿晶爸爸回到村里,试图找助力,却没人搭理他。
一些嫉恶如仇的村民甚至把他骂了一顿:“你这种不孝的,别登我家门。”
小组长,大队干部也来劝:“对你娘可不能这样。”
双管齐下,把阿晶爸爸的气焰给彻底压了下去。
周五,放学之后,陈兰君与几个要好的同学相约去医院探望。
正遇上医生来查看病情。
“也是个小小的奇迹,说起来,得亏你们家那半瓶农药是过期的!”医生一边用听诊器听音,一边感慨,“又兑了其他的东西一起喝,不然真的很难说。”
医生嘱咐阿晶奶奶:“老姐姐,你要好好的呀,那天你孙女眼睛都哭得跟核桃样了。”
病床上,阿晶奶奶蜷着腿,安安静静躺着。虽然还是憔悴,但至少能睁眼,能吃几口白米粥了。
“今天奶奶好些没?”一旁的陈兰君问。
“好点了。”阿晶忙回答。
“能不好嘛,七块钱一支的药也不是白用,”医生将听诊器收好,说,“你们班同学真友爱,过来的次数比她亲儿子还多呢。声音小点哦,别吵着其他病人。”
“哎,放心,我们很安静的。”陈兰君说。
显然今天医生的心情很不错,一直笑眯眯的。
陈兰君问:“是有什么喜事吗?”
“还真有,”医生笑着说,“有个大善人给医院捐款呢,我们可以买些先进的设备,啊,对了。”
她转头与阿晶说,“有一种仪器,对你奶奶原先的病很有效,到时候可以试试。”
阿晶大喜过望:“真的,那可太好了!”
她去握奶奶的手:“奶奶,你听见了,可要好好配合治疗呀。你要长命百岁的陪着我呢。”
阿晶奶奶笑一笑:“长命百岁,那成妖怪了。”
“妖怪也没关系。只要你在,我就心安。”阿晶说。
瞧着医生离开了,阿晶奶奶双手合十,对陈兰君几个拜一拜:“我都听阿晶说了。谢谢你们,谢谢。”
陈兰君几人哪里受得起,连忙站起来,说:“都是同学,互相帮助。”
探望过阿晶和阿晶奶奶,几人分道扬镳,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一回到家,就有热气腾腾的饭菜等着她。
郑梅将一碗香喷喷冬笋炒腊肉端上桌,说:“你们爸爸特意去山上挖的笋,可得多吃点。”
陈兰君和小妹十分捧场,第一筷子就伸向了那碗冬笋炒腊肉。
冬笋这种季节性食物,陈兰君好久没吃到了。玉色的笋,带着竹本植物特有的清香,切成小段之后,与腊肉用猪油同炒,香的很清新,一点腻味都没有。
“真的好吃。”陈兰君捧着碗,笑着说,“爸妈,你们赶紧夹点放碗里,不然没有了。”
郑梅才吃了两筷子,就有人找上门:
“郑主任,厂里吵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吧?”
“怎么回事?”郑梅把碗放下,就要起身。
陈兰君赶忙扒了几口饭,含糊不清地说:“妈,你等下,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干什么?那里空气不好。”
“去看热闹。”
村里这个家具厂,是真的办起来了。厂房最后定在村西头的几间房,怕房间不够,又组织队员用铁皮搭了一个很大的棚子。
一些容易产生木屑的活,就在棚子干。
厂里的员工都是村民,清晨起来先给自家的菜地浇水,然后到水塘边洗干净脚上的泥,去厂子里做事,到傍晚下工,趁着还有些光亮的时候,再侍弄一下田地,一天天的可有得忙。
陈兰君跟在郑梅身后,匆匆赶到现场,那边已经吵得脸红脖子粗,就要动手了。
“都干什么?干什么!别吵了!”郑梅吼了一声,瞬间安静。
哇,妈妈的威信还是很高的嘛。
陈兰君在郑梅身后悄悄竖了个大拇指。
被女儿表扬,郑梅脸上不屑,但腰杆子挺得越发笔直了些,说:“给我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开始,吵架的是一个男社员和一个女社员,起因是工分。
新的工分统计出来,女社员不太高兴,嘟囔了一句:“他做的凳子比我少呢,工分还比我多。”
男社员面子挂不住,生气说:“你那只眼睛看见了?啊!你们女的能干什么活?工分少是应该的。”
这一下,就吵起来了。
虽说解放之后,国家倡导男女共同劳动,同计工分。但在很多地方的实际操作中,男人和女人的工分差别是很大的。像陈兰君家所在的大队,倘若男的出工一天,计5分,那么女的再勤劳,顶天了也就3分。
现在村里这个家具厂,也是采用记工分,最后算出利润,统一发工资的形式。既然都是记工分,以前的习惯也就保留了下来。
但是种地和做工,其实还是有差别的。种地需要劳力,力气大小很重要,但是现在村里这个家具厂,生产的都是板凳之类的小件,依着最后的成果来看,差别并不是很大。
因此矛盾就产生了。
天色已晚,郑梅将双方都说了一顿,便叫众人散了。
回去的路上,陈兰君向她提议:“要么,我们改一改,以做出成品的数量为依据定工分?”
郑梅想了想,说:“这倒也公平,我之后和大家说说,看能不能商量出个新章程。”
在家中休息了两天,该返校了。
陈兰君和曹红药各自骑一辆自行车,往学校去,路宽的时候,就并排走。
“这下好啦,你也可以放心了。”曹红药说,“兰姐,如今你可以把心思完全放在学习上。上一段时间你忙这个,忙那个。都没时间好好静下心来读书,结果这次成绩只考了个第五。”
这话倒是真的,前一段时间陈兰君确实疏于学习。
她并不否认这一点,说:“嗯,我明白的。”
“加油!最后也就这几个月了。辛苦一点。我们考上个好大学,就可以稍稍放松一下了。对了,你是想考哪个学校?”
陈兰君犹豫一瞬,说:“明大吧。”
虽然说重来了一回,但陈兰君对于自己还是颇有些自知之明的,凭她的水平,什么燕大、华大是想都不用想的。人是重生了,可不代表换了个脑子。
还是本省的重点大学,明德大学毕竟切实际一些。而且,这也她原本就想弥补的一个小小遗憾。
上一次高考,她的志愿填的就是明德大学,只是可惜没有被录取,为此,陈兰君耿耿于怀了许多年。这种失之交臂的感觉总是令人格外难受。
再来一次,她肯定能弥补这个遗憾。当然,前提是全身心放到学习上来。
还是太没有点紧迫感了。
陈兰君反思自己。
回到学校,请示过秦老师之后,陈兰君在黑板的左下角写了一行粉笔字。
“距离高考还有XXX天!”
别说,这字一出,立马就有特别的感觉了。
第32章
接下来的一百来天, 陈兰君彻底把心思放在了学习上。
每日一心一意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临到过年了,才回了一趟家。
因是毕业班, 寒假特别短,只有七天。
虽然时间短, 但是同学们都把自己的教科书之类的打好包,打算打回去看。
小年拿油纸和麻绳将书捆了个严严实实, 一回头, 发现预备出门的陈兰君竟然只背了一个包:“你不带书回去复习啊?”
“谁说没带。”陈兰君说,“各科的《高考大纲》我带了,总共就几天,拿多了, 我也看不完, 提来提去也累。”
小年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 又拣了几本书出来。
放假前,秦老师反复叮嘱:“都是毕业生了,别出去乱跑, 每天记着看书, 否则隔了几天不看,就生疏了。”
离开学校,陈兰君先去副食品商店, 买了大白兔奶糖、饼干之类的挂在自行车两个把手上,一路晃晃荡荡回家。
骑到村里, 见着一堆人围在一起。这其中有一个熟悉的小脑袋。
“小妹, 干嘛呢?”陈兰君问。
小妹转过身,见是姐姐, 脸上就泛起甜甜的微笑,她扬一扬手中的铝制面盆,说:“姐,刚杀了年猪,正等分肉呢。今天有杀猪菜吃了!”
陈兰君眼睛一亮。
杀猪菜可算是这时候乡村里的盛宴了,顶新鲜的猪肉与猪内脏,无论是炒是炖还是煮,都能让人连吃三碗饭。尤其是在常年累月吃的红薯、咸菜和腊肉的衬托下,杀猪菜的美味越发令人惦记。
由于今年村里多了一个家具厂,村民们除了种田所得,还多了一份工钱,因此年猪都很阔气地多杀了两头。
正在这时,两个壮汉拉开门,案板上是刚刚切好的新鲜猪肉。
“分猪肉咯!”不知谁欢快地喊了一声,村民一拥而上,挥舞着手中的盆,整个人恨不得贴到猪身上去。
小妹因与陈兰君说话,往队伍外走了几步,这一下就彻底被拥挤的人群挤到最外头了。
她有些懊恼地说:“等了好久,还想分点好肥肉。”
陈兰君安慰道:“没事,这么多呢,总能拿到的。”
俩姐妹说着话,里边分猪肉的兼职屠夫的社员眼尖,瞧见是郑梅的孩子,忙伸手招呼:“阿兰、阿竹,你们过来分肉。”
一见是这两姐妹,前排两三个大婶也心甘情愿让出一条路,毕竟没有郑梅也多不出这两头猪:“来,到前边来。”
小妹正要上前,听到有人阴阳怪气:“怎么,公社的干部子女就能先分猪肉啊?我还是副大队长呢,不也在这里排队!”
小妹一时愣住了,回头看陈兰君。
陈兰君有点搞不清这副大队长在阴阳怪气些什么,但秉着不能给老妈丢脸的想法,她义正言辞地说:“那是自然,我妈妈一直以‘为人民服务’自省,就是当厂长,也是和大家拿差不多的工资,怎么会占了好猪肉呢?我们一定发扬风格,等大家拿完了我们再拿!”
这一番高风亮节的话令村民叫好。
“好,说得好!”
“郑主任教育得好呀!”
副大队长冷哼一声:“尽会说漂亮话。”
“人家也干漂亮事。”被他驳了脸面的屠夫嘲讽道,“要不,你也发扬发扬风格,最后分。”
副大队长不吭声了,只嚷嚷:“动作快一点,家里柴都烧上了,等下全浪费了。”
这年头因为油水不足,大家对于好肉的定义也不同,先被分走的往往是油脂最丰富的猪板油,再是猪肉。
最后轮到陈兰君姐妹时,装了大半盆子猪杂,和一些精瘦肉,屠夫过意不去,另外用自家的小面盆装了猪红。
“这个开汤吃,也不错!”
一大盆猪肉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小妹帮着推。
回到家,陈志生在灶屋烧火,陈兰君与小妹帮着郑梅料理杀猪菜,把猪大肠猪小肠什么的用旧牙刷洗刷干净。
干活的时候,陈兰君说了方才分猪肉的事:“那副大队长和我们家是有过节吗?”
“他?你别理他。”郑梅嗤之以鼻,“本事没有,脾气却大。”
原来上面下了通知,等到年过完,乡村基层的组织会迎来改革,公社和大队都换了名字,成了镇政府和村委会。
组织架构换了,干部班子也是跟着一换。正巧本大队的大队长要退休了,于是空出的领导位置就被盯上了。
那个副大队长资历老,又和大队长是堂兄弟关系,因此总自诩为下一任大队长。
结果冷不丁杀出一个郑梅,原本名声就不错,村家具厂办好之后,更是赢得了大家的一致赞扬,这就让那副大队长患上红眼病了。
“这么说,妈妈要升官了?”陈兰君打趣道。
“什么官啊,笑死人了。”郑梅笑,“不过要是能成,以后做事更方便些。”
说说笑笑间,饭菜做好了。
主菜是一大盆杀猪菜汤,猪肠、猪肝、猪腰等切片斩断,瘦肉切成沫,再加上凝固好的新鲜的猪红一起煮,稍稍放点盐,滋味就很好了。
除夕那天,除了杀猪菜,还有年糕。是村里这季新收获的稻米打成的,清清甜甜,用猪油煎至表皮起泡,又酥又有嚼劲。
吃过年夜饭,大家坐在一处休息,小妹拿着鞭炮在庭前放。
陈兰君放了一两个,就坐着看小妹放。坐久了,觉得有点点单调,她说:“要是有电视,放春晚当背景音也热闹。”
“什么春晚?”
哦,她忘了,第一届春晚还要过三年才有呢。
不过纵使有了春晚,这边的人也不大爱看,顶多放着当个背景音,最要紧的事情是打牌,麻将、扑克,都打。
怕打扰陈兰君学习,郑梅这个年节都没怎么出去拜年,就是上门的客,也只是说说笑笑,陪着略坐一会儿,绝不打牌。
陈兰君乐得个清净,伴着鞭炮声,整日坐在房间里温书。
“兰君,你朋友来了。”
“哎,来了。”陈兰君放下书往外走,有点疑惑。寻常亲戚来郑梅是不会特意喊她的,也不知来得是谁。
出门一看,堂屋里,一个小姑娘正给郑梅戴围巾:“阿姨戴这个颜色正好。”
不是阿晶还是谁?
阿晶是过来拜年的,带了许多自己家做的东西,硬要陈兰君收下。
“一定要收的,你帮我这么大的忙,要是连这点礼都不收,回去了我奶奶肯定骂我。”阿晶很坚持。
陈兰君只得收下:“可以啊,你现在气势都变了。”
她将阿晶领到自己房间,关上门,低声问:“你现在还有去做生意吗?”
阿晶点点头:“有。现在好一点了。”
也许是因为到了年关的缘故,屡禁不止的农村集市又热闹起来了。出于多种因素的考虑,上面选择睁一只闭一只眼,阿晶就抓住了这个空档,织了些应时景的大红围巾手套,跑到一个一个集市上去买。
陈兰君听了高兴:“这样的话,你可以不用为钱烦心了。要不,下学期回来上学?”
阿晶摇摇头,表情有些为难。
犹豫了片刻,她说:“兰姐,其实我有点想带奶奶离开这里。我姑姑听说了我和奶奶的事后,写了封信来,把我爸骂了一顿,又说,如果我愿意,可以带着奶奶去投奔她。”
“也是个思路,”陈兰君说,“你爸爸不说打骂,肯定没什么好脸色给你们看。是有什么担心的吗?”
阿晶叹了口气:“是,姑姑家条件也不太好,她是嫁到南边的一个小渔村去了。”
陈兰君挑了挑眉:“什么小渔村?”
“好像是在一个叫……叫,”阿晶想了想,说,“叫葆安的县,听说比我们县还要穷呢。”
第33章
这个地名, 可谓是如雷贯耳。
十多年之后,一首脍炙人口的歌曲将会火遍大江南北。“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 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
这个圈,就是葆安。
虽然在阿晶的印象里这地方还是县, 但人家现在已经光荣升级,成为“市”了, 鹏程市。此后的年份, 这座城就真如大鹏展翅一般扶摇直上。
陈兰君伸出双手,将阿晶的手握住,诚恳万分地说:“去,一定要去。”
最好是能把户口之类的也落过去!弄块地, 十多年后, 就能荣升为包租婆包租公,腰间挂着一大串听令哐当的钥匙, 穿着夹板鞋,一身T恤,穿梭在城中村里去吃烧鸭饭。
这样热切的态度, 令阿晶一愣, “啊?”
“听我的,”陈兰君说,“你别看那地方现在不起眼, 但是人家位置好,隔壁就是香江!区域位置好, 但凡你费心, 一定能很快挣到钱,足够你奶奶养老, 你自己之后再继续学业。”
夏天刚重生之时,她是想过要不要去鹏程市赚一波外快的。转念一想,她在那里人生地不熟,也没有可靠的亲戚朋友,光是适应就要费去好长的时间,风险大,于是便暂时推迟了去那里的计划。
“我原本是打算高考完后,去那里看一看,能不能抓到什么机会。如果你先去,就最好了,到时候我也不至于两眼一黑的抓瞎。”
“咦,是这样吗?”
阿晶若有所思,于她而言,陈兰君是有恩的,倘若自己能为陈兰君做些事,那就再好不过。另外……她轻轻扫了眼自己手上的手套,因为陈兰君的提点,这不起眼的编织才为她赚来了奶奶的药费。对于陈兰君的眼光,她是相信的。
迟疑几秒后,阿晶痛快地点了点头:“我相信兰姐的建议肯定没错,那我就回信给我姑姑,告诉她等天气暖和了,我就带奶奶去投奔她。”
“一定没错的。”
见阿晶下定决定,陈兰君索性扯来一张白纸,写写画画,替她作计划。
虽然阿晶姑姑在信里说她会负担阿晶和奶奶的开销,但几个月或许可以,长期下来,阿晶姑姑肯定是会有压力的。因此阿晶到那里之后,应该尽快开始赚钱。
“养鸡或者种植蔬菜都是不错的选择,”陈兰君分析说,“一来,现在那里在开展建设,去的人多,要吃肉、吃青菜,二来以后产量高了,可以卖给香江人。这边卖两毛,跨过河,就能卖两块。”
“缺点嘛……你在那里是没有地的,不太好大规模种菜,要么还是养鸡?这个对土地没有要求,你奶奶倘若身体精神不错,也能帮帮忙。就是前期苦点累点。”
阿晶连连点头。
陈兰君分析完利弊,问:“你自己呢?倾向于哪一种?”
“其实,”阿晶鼓起勇气,“我想问一问,如果你是我,你会选择哪一条路?”
陈兰君将笔放下,凝神想一想,说:“我的话,可能会走一条风险和收益并存的路。”
“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也行。”
陈兰君笑起来:“我大概,会想方设法开一家服装厂。”
虽然一分钱没有,但她也想试一试化缘化出一座服装厂。
设身处地想了想,倘若她是阿晶,安顿好奶奶之后,就会天天往关口火车站跑,接触过路的香江商人,看有无愿意投资在当地开工厂的。
“可是香江那么繁华,他来我们这开工厂干什么?”阿晶很疑惑。
“我们在人工、工厂租金方面有绝对优势。”
陈兰君说:“打个比方,我给你二十块一个月,让你进厂当工人,你干不干?”
“是我肯定干。”
陈兰君轻轻一笑:“可是在香江,没有两千块,别想请到一个工人。我问你,倘若你是香江老板,你愿不愿意到内地办厂?”
阿晶点点头,恍然大悟:“差别竟然这么大么?”
“目前差距是客观存在的。”
正因为如此,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三来一补”企业会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进来的是原材料,出去的成品。双方采取的合作形式,通常是内地出厂房、人力,香江出机器和原料。
“这事虽然不容易做成,但做成了会有一个好处。”陈兰君说,“一旦你能帮着你姑姑家所在的村落弄来一座工厂,让他们成为工人,有稳定的高收入,之后,你就可以在这个村横着走。”
香江那边的平均人工以千为单位计算,内地这边以十为单位计算,通常而言,这种“三来一补”企业给工人的工资会非常可观,上百元一个月的工资随便开。这可比郑梅的队社企业效益好多了,毕竟人家是销往发达地区。
陈兰君看一看阿晶,见她一副严肃思考的神情,怕她被自己蛊惑得头脑一冲动就去实行,连忙泼点冷水。
“我嘴皮子上下一翻,说起来容易,但真要做起来,是件很难的事。如何取得香江商人的信任,如何取得村里的同意,如何解决运输问题,都是件难事。但凡有一个环节没做到位,这件事就做不成。”
阿晶点点头,忽然起身,朝陈兰君鞠了一躬。
“欸,你这是干什么?”
“不管怎样,谢谢兰姐教我。”抬起头,她的眼眶微有些湿润,“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虽然现在只能嘴上说‘谢谢’,但以后我一定会用实际行动表示的!”
“你……”陈兰君微笑着给了她一个拥抱,“好呀,我期待着,但你先好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然后再说。”
七天寒假一晃而过,返校那一日,大家就迎来了许多新变化。
第一件事,晚自习时间调整为十二点结束,同学们纷纷表示了激动的心情,是高兴的激动。终于不用再被窝里打手电筒看书了!
第二件事,学校给每个毕业班都订阅了人民文学、人民日报等期刊。据说是因为得了捐款,因此特意慷慨地定了这些杂志。“你们有空就多看看,”秦老师苦口婆心地说,“里面有不少素材对于写作文很有帮助。”
元宵节那日是星期五,由于学习紧张,又才刚从家里来,陈兰君便没打算回去。
因是元宵夜,晚自习不强制要求参加,方便县城的同学回家吃汤圆。
下午下课,刘黎的指节在陈兰君的桌子上敲了敲。
“喂,晚上有空没,去我家吃汤圆?”
“可以啊。”陈兰君欣然答应。
“那个什么……”刘黎摸摸鼻子,说,“要么你问问曹红药?她要不要去?”
陈兰君就笑起来。
“笑什么,再笑你也别去!”
伴着晚霞,陈兰君与曹红药一起到刘黎家作客。
她家住在家属院里,进去时还登记了身份。
汤圆是花生馅的,皮很软,陈兰君正陶醉于美食,刘黎就在一边催促:“快点吃。”
“怎么?有事?”
“反正快点。”
紧赶慢赶将半碗汤圆吃完,刘黎和家人打了声招呼,拉着陈兰君和曹红药两个人进了房间。
将房门合上,刘黎神秘兮兮地从柜子里抱出一台东西。
“你们看,这是什么!”
“收音机?你从哪里弄来的?”曹红药吃了一惊,凑过来瞧,她还是第一次见着这样的收音机。
“哪里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搜到了很好听的音乐!”
刘黎得意地向她们展示,将收音机上的按钮调到一个频道。
“滋滋滋”一阵电流声。
陈兰君已经猜到几分,开玩笑说:“怎么,你发现可以用收音机听大浪淘沙?”
“才不是!”
刘黎皱着眉,将收音机拍了拍,里边终于播放出声音。
不同于之前学校大喇叭里播放的各种红色歌曲,此刻从收音机飘出的声音格外柔和: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第34章
来自宝岛的歌声, 着实令这时的人们耳目一新。
曹红药原本对于歌曲之类的不感兴趣,因此最开始还有些走神,然而听着听着, 她不经感叹:“原来歌还能这样唱?挺好听的。”
“是吧!”刘黎的语气很兴奋,“是真的很好听。”
一曲终了, 电台播放其他节目。
刘黎仍沉浸在方才的歌声中,她坐在椅子上, 往前轻轻摇晃着。“外面还有那么多新鲜事, 真想去看一看。”
“那也等你考完之后才有可能。”曹红药很务实地说了一句。
刘黎瞪她一眼,转头朝陈兰君抱怨:“你看看这个人——”
陈兰君笑着打圆场:“好啦好啦,你若真想以后去看更多的新鲜事,不如先把英语学好, 以后有机会出去, 至少好与别人交流。”
“是哦,”刘黎忽然想到一事, “你们说,我去念英语专业,以后去当外交官, 满世界跑, 怎么样?”
曹红药建议:“那你高考得把英语考好了。”
这年头的英语并不计入高考的总分,只是在大学录取学生时作为参考,因此许多志不在学英语的同学, 现在都不大复习这个了。
陈兰君也笑着说:“很好,这样远大的志向, 一定能倒逼你学习了。”
刘黎嘿嘿一笑, 又说:“兰姐,你知不知道, 曹红药的理想是什么?”
“你知道?”曹红药很疑惑。
“我怎么不知道,我对我的老对手还是很关注的好吧。”刘黎扭头,不等陈兰君回答就抢先公布答案。
“她想当工程师!”
曹红药很坦率地承认:“是的,我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工程师,为国家为人民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我也一直在为这个目标努力。”
她们这年代年轻一辈的缩影,纵使生长的物质条件并不丰富,但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
陈兰君原本是微笑着的,可当听见刘黎问她“兰姐,你想成为什么人?”
她的笑容稍稍淡了些。
“我……”她皱一皱眉,“我也没想好。”
刘黎“哦”了一声,转而说起别的话题。
可是,陈兰君却一直沉浸在那个问题里,没有释怀。
细想一想,她好像确实没有那种热血沸腾的理想,像是要成为一位成功的外交官、一位优秀的工程师。
在第一次不太长久的人生轨迹里,她打过许多工,积累了一定的资源,开了一家厂子,给人做代工。虽然说起来算是事业有成,但真要说多喜欢这个行业,也未必。
现在,迄今为止的第二人生,她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要坚持的理想,想的只是要赚点钱、让家人轻松点、自己也轻松点、顺便弥补一下过去的遗憾。
和曹红药、刘黎她们那样的远大理想比起来,感觉有点太没有热血了。
这样的认知,让陈兰君觉得有些沮丧。
她越想,越有些钻牛角尖,思绪纷飞,觉得自己有点浪费了这宝贵的第二人生。
情绪不好,晚自习复习不大顺利,陈兰君略有些烦躁地将手中笔放下,借口上厕所,从教室走了出去。
满天星辰,她在教学楼背后的台阶上坐下,台阶有些凉。
静静发了一会儿呆,有人拍她的肩膀:“怎么了?”
转过头,是刚查完晚自习的秦老师。
“啊,没什么,就是学累了,出来透口气。”
秦老师点点头,问:“不介意我在这里也坐着歇一歇吧?”
“没事,老师你坐。”
秦老师挨着陈兰君坐下,并不说话。
树叶随风而动,一片簌簌声。
陈兰君犹豫一会儿,轻轻开口:“其实,我是有一点迷茫。”
她将内心所想说了出来。
秦老师听得很认真。
“所以,你是觉得自己没有那种听起来很热血的目标和理想?”
“是。”
“那就没有呗!”秦老师很痛快地说。
这个回答出乎陈兰君意料之外。
秦老师说:“有的人比较幸运,很早就能确定自己的理想,有的人就要慢一点。你还年轻,‘路漫漫其修远兮’,慢慢求索就是。”
“就是真找不到,也没什么,能把这一辈子好好过完,就已经很厉害了。”
陈兰君笑起来:“老师倒是豁达。”
“什么豁达,难道不是么?”秦老师也笑起来,“一辈子长着呢。”
一辈子虽然长,但距离高考的日子,却是越来越短了。
天气一热,毕业班的教室里,弥漫着清凉油的气味,一是为蚊子,二是为使自己保持清醒,毕竟早上七点第一堂课到晚上十二点下晚自习,实在太磨人了,虽然有意志力强撑着,但眼皮子还是打架。
陈兰君也养成了随身携带清凉油的习惯,两分钱一个的小小铁皮圆罐,教室放一个,口袋放一个,寝室放一个,一旦学到要睁不开眼睛,她就拧开清凉油,抹一点涂在太阳穴上,这么一刺激,又能背几页书。
在高考之前,还有一件大事,就是添志愿。
没错,这年头的志愿,得在考试之前就填好,全凭自己的估计和预期,非常考验人的心态。要是填的院校太好,自己的分数达不到,那就没有然后了。可是若是填的院校没那么好,自己最终的高考分数比该院校的录取分数高上几十分,那也是能让人记一辈子的遗憾。
“同学们一定要根据自己模拟考试的成绩,对自己有一个正确的预估,来填报志愿学校。”
秦老师语重心长地说了一遍注意事项,这才把填志愿的资料发放到同学们的手中。
陈兰君收到那一张志愿填报单,下意识看了看左右。曹红药和刘黎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提笔写字,毫无迟疑。
她慢吞吞打开笔帽,先写下了“明德大学”四个字。
可是到专业那一栏,却久久不能落笔。
上一回填这张单子,她写的是中文系。乡下孩子,连大学的门都不知道往哪边开,对于其中的生活全凭想象,更别说详细的专业计划了。陈兰君从前知道的专业,也就语文、数学、政治等几科,基本局限在高中课程范围之内。填中文系是因为她语文好,觉得比较有把握。
那么现在,该写什么呢?
犹豫良久,一直拖到秦老师催着上交志愿填报单,陈兰君方才飞快在纸张上落笔,匆匆写了几个字,交了上去。
秦老师瞧见她写的,惊讶地挑了挑眉:“这个专业……你确定?”
“嗯,就这样吧。”
陈兰君将笔帽合上,重新找出一份复习资料,开始看起来。
高考那日,学校外拉起了一条警戒线,好些带着红袖箍的联防队员在校门口走来走去,谢绝家长和看热闹的人的靠近。
陈兰君他们的考场就在本校,按理说可以不必早起。然而高考这一日,寝室里每一个人,在起床铃响起之前就睁开了眼。
小年哭丧着一张脸,抱怨:“我太紧张了,昨天晚上都没怎么睡。”
陈兰君安慰她:“没关系,我们年轻人,少睡一点反而精神。”
大家互相打气,纷纷踏上自己的考场。
陈兰君的考场在二楼,靠窗的后排角落,可以看见每一个考生。
除了年轻的应届生之外,还有些年长的,有胡子拉碴的大叔,也有比较成熟的妇女,这些是因为种种缘故被耽误的往届生。
监考老师有两位,一前一后站着,反复强调高考的重要性和严谨性。“有违纪的,当场取消考试资格。”
楼道里还坐着一个卫生院来的大夫,以防有考生过于激动而发病的。
“叮铃铃”考试铃响起,陈兰君抓起笔,将所有杂乱的思绪抛在脑后,一心一意开始答题。
第35章
平心而论, 刚恢复高考头几年的试卷题目难度,比起之后的是要简单一些的。
第一门是语文考试,第一类题型是填词, 有部分词语给了拼音提示,比如“海上出现的虚无缥——(miao)的——(huan)景……”然后是改病句、文言文注音两类题型, 没有阅读理解,最后是写作题, 给了一段小故事, 写读后感。
陈兰君提起笔,“刷刷刷”就写,这些对她来说难度不大。等作文写完,她检查了两遍前面的题目, 提示铃却还没响。这时候的教室里没有挂钟, 全凭铃声提醒,也不知道还有多久才结束, 她索性又检查了一遍。
等到终考铃响起,卷子交上去,原本寂静的考生立刻迸发出各种声音。
有人抱怨作文题给的小故事看不懂, 也有人烦恼考试时间没把握好, 作文没结好尾的。
“都怪我家不肯给我买块手表,”那个同学大声抱怨,“弄得我都不知道时间。”
陈兰君瞥了眼自己空荡荡的手腕, 心想有块手表确实方便些,不然连时间都无法准确掌控。只是现在一只手表太贵了, 最便宜的少说也要一百六七, 重生之前陈兰君自己就倒腾过手表,看现在的手表价格, 就跟后来拿着千把块小灵通的人回望上万块的大哥大一样,觉得有些不值,所以一直没买。
接下来的考试科目,她都答得很顺利,几乎每一门答完了还有剩余时间。难度比较大的还是数学,卷子一发下来,就有考生叹气。
第一题超出了当时许多学生的学习范围,要按照要求,做因式分解。
陈兰君一看倒是乐了,她原本卖的那个复习资料,专门讲了这类题型。后来学校发了笔“财”,印出复习大纲时,也“借鉴”了这一点,所以县一中的同学大多做过类似题型。
果然,考场中几个县一中的同学微微笑,和其他学生的神情迥异。
考试一共持续了三天,将最后一门考卷交上,陈兰君松了一口气。
就凭她的答题情况,考上明德大学应该是稳了。
考生们或兴奋或落寞,纷纷收拾好纸笔,走出考室。一些中年考生动作更快,想来是家里有事要做。
坐在陈兰君前面的就是一个中年大姐,一考完试,立刻把东西收拾好,因动作急,一支笔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陈兰君脚边。
陈兰君弯腰捡起笔,递给大姐:“着急回去?”
“谢谢,确实着急。”大姐无奈地微笑,“我带小女儿来高考的,孩子暂时放在学校食堂工作人员那里,我得赶过去看看。”
食堂工作人员?陈兰君问:“是葛大伯那里?”
“是,就是那里。”
陈兰君好奇,跟着大姐一路往葛大伯那里去,进门一看,果然有两三个孩子在。葛大伯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哭得正厉害。
大姐心疼道:“别哭,妈来了。”说着就把孩子接过来哄。
葛大伯如释重负,“幸亏考完了。”
陈兰君笑着说:“大伯今天兼职保育员?”
“有什么办法,”葛大伯笑着摇摇头,“能帮一下就帮一下,她们这些考生,家里人没空看孩子,只能把孩子带过来了。”
说话间,又匆匆跑过来一个考生,对着葛大伯千恩万谢的。
“实在多谢,孩子爸爸今天也高考,在另一个考场,挺远的,我只能把他带来。多谢你照看。”
“没事,考试要紧。”
葛大伯转头,向陈兰君感慨说:“都不容易,前年刚恢复高考的时候,还有个年轻妈妈抱着没断奶的孩子来考试的,我只得硬着头皮照顾,熬点米汤喂。欸,我炉子上还有米汤呢,你吃点吧!考那么久,肚子早空空的了。”
“不用麻烦,”陈兰君忙说,“和同学约了等下一起吃饭,我就过来看看。”
同葛大伯道别后,她转身向外走去。
考试前就和曹红药她们约好的,考完之后在学校前边的第二国营饭店见面。
因为耽搁了一下,陈兰君是最晚到的,小年一见她就起哄说:“来最晚的请喝汽水。”
“行。”陈兰君很痛快地给每人点了一瓶玻璃瓶汽水,开瓶器一起,噗呲噗呲直冒泡。
“敬高考——干杯——”
“干杯!”
几支橙色玻璃汽水碰撞在一起,很有夏天的感觉。
陈兰君骑车骑得急,猛灌了两口汽水,凉气压过暑气,整个人都很畅快。
刘黎笑着问:“考得怎么样?”
“还行。”
“我刚才和曹红药对答案呢,数学最后一题你是什么答案来着?”
“诶诶诶,我不对答案的。”
陈兰君故意堵着两只耳朵,以表达自己的态度。
“你这人……”
“行啦,”曹红药笑着说,“那就不对,反正兰姐肯定没问题。你是填的明德大学吗?”
“对!”陈兰君点点头。
刘黎勾住她的肩膀,大笑道:“行啊,我俩肯定继续大学同学没跑了。你和小年就去北方吧。”
“燕京是北方,我填的沪城怎么也成北方了?”小年反驳说。
“无所谓啦,岭南往上都是北方。”
大家一边谈天,一边吃菜喝汽水,走出国营饭店时已是漫天霞光。迎面有暖暖的晚风吹来,刘黎被这风提醒,说:“对了,前些天我又听了一首好歌,正合此情此景,我唱给你们听。”
她清了清嗓子,唱到“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1980年最红的一首歌,《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陈兰君也开口唱:“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伟大的祖国
该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
春光更明媚
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啊亲爱的朋友们
愿我们自豪的举起杯
挺胸膛笑扬眉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
八十年后的新一辈在宿舍睡了最后一晚,各自奔东西。
陈兰君踩着自行车,悠悠然然往家的方向。天气很好,云飘得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一路都有知了在叫。
“妈,我回来了!”
她话音刚落,在门口守了许久的郑梅探了个脑袋出来,看了看。确认陈兰君脸带笑意,而不是去年这时候的一脸阴沉,郑梅抿了抿唇,说:“回来了就行,老陈,把井里的西瓜拉上来。”
井里吊了一整夜的绿皮西瓜,拉上来,用刀一剖,西瓜的清香与凉意扑面而来。
陈志生拣西瓜中间最红的部分切了一块,递给陈兰君。
陈兰君捧着瓜,咬了一大口,看看左右:“小妹呢?”
“还没放假呢,她学校不是考场,还要一个礼拜才暑假。”
郑梅拿了把大蒲扇,一脸骄傲地看着自己的二女儿:“怎么样,考得还行?”
“不错。”
郑梅就笑:“你这丫头说不错,那一定是很好了。”
“总是有学校念的。”
“那就好,你也可以歇歇。”
晚饭极其丰盛,陈兰君往桌前一坐,都有些惊着了。一条清蒸鱼、一碗粉蒸肉,一份荷叶鸡,还有一盆莲藕排骨汤外加炒青菜。
“哇,伙食这么好。”
“双喜临门,当然好啦。”陈志生一边倒甜酒,一边笑着说。
“我高考结束算是一喜,还有一喜呢?”陈兰君问。
陈志生指着郑梅说:“喏,本村的村长就坐在你面前。”
郑梅“啧”了一声,难得有些扭捏:“诶呀,说得跟什么样的。”
陈兰君笑着去抱她:“好哦,我现在是村长的女儿,哈哈。”
“什么呀,”郑梅笑着说,“反正有一样好处,你可以不用担心家里了。”
郑梅握握她的手:“这些天你忙着复习,都没休息好!现在好了,舒舒服服在家里睡上半个月,等通知书下来,妈给你摆酒。”
陈兰君但笑不语,去拿了米酒来,说:“来,妈妈、爸爸,我敬你们。”
吃吃喝喝、说说笑笑,陈兰君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我打算歇两天,到鹏程市去,看看之前和你们说过的那个朋友阿晶。”
陈志生皱一皱眉:“二妹,现在不需要你再努力挣钱了,爸爸妈妈给你准备了的。”
“倒也不只是为了挣钱,”陈兰君说,“我也想去那里看看。”
“你还要等放榜呢。”
“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就是守着也无用。”
陈志生没什么话好讲,只去看老婆。
郑梅拧着眉毛,思考了片刻。
二妹是她生的,她心里清楚,这就是一只关不住的鸟。虽然表面上十分随和,但倘若她真的下定了决心,是一定会排除万难做事的。上一次也是,她试图把人锁住,结果二妹还是跑了,跑得还挺利索。
她急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害怕这丫头出点什么事,立刻跑到县里,给沈牡丹拍电报。
一直等到接收到沈牡丹“接到兰,安”的回信,郑梅才算睡了个安稳觉。
要是不答应,鬼知道这小祖宗又会闹出什么名堂。算了算了,这丫头这么聪明、又这么机灵,真想去看看,那就去看看。
想到这里,郑梅点了点头:“行,就当去那里旅游。只是要注意安全。”
“这个当然,我打算叫上表哥陪我去。”陈兰君说。
“那就好,也有个照应,”郑梅说,“赵宏长那么高,往那一站能吓住人,不错的。”
陈兰君看爸妈的态度没有特别反对,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其实,除了阿晶,我去那里还想见一个人。”
郑梅和陈志生彼此对视一眼。
然后,听见他们的二女儿轻飘飘抛出一个重磅炸弹。
“其实,大姐姐没有死,对不对?”
第36章
很长一段时间内, 这个名字是全家的禁忌。
可在此之前,陈家的大女儿陈凤君,是全家的骄傲。
这一家三个女儿, 模样都不差,兰君清丽、竹君娇憨, 而凤君的美则很大气,睫毛既长又密, 在一双大眼睛上投下阴影, 鹅蛋脸上时时有笑意。
陈兰君记得,小的时候,姐姐带她出去,去前边村头晒谷场看电影。不用提前去, 也可以不带小板凳, 散着一双手慢悠悠走过去,一准遇上许多好心人, 小哥哥贡献占好的前排的座位,奶奶笑着抓一把炒米或南瓜子,硬要塞到姐姐手里, 就是来凑热闹的一只大黄狗, 也会在人群里转来转去,最后卧在姐姐脚边,尾巴轻轻扫过她的裤腿。
可是任谁都有烦心事, 有一年,姐姐陪爸爸去公社粮站上交公粮, 很不凑巧遇上了一个干部家的儿子, 那人的年纪足足比姐姐大了有十岁,人也有她两个宽, 竟然想要上门说亲。
姐姐一听,变了脸色,原本就白皙的一张鹅蛋脸更白了。
瞧见大女儿这般神色,郑梅和陈志生当即就拒绝了,然而这一拒绝,就给家里无端多了许多麻烦事。去交公粮,工作人员扫了一眼陈志生,说:“没看见我现在忙着呢?到那边等去。”
陈志生就等,一直从上午等到日色变为橙红,工作人员才懒懒出来,说:“下班了,明天再来。”
两担这样重的粮食,在乡间小路上挑来挑去难道好玩吗?陈志生只好在外头随便找了个地方歇一夜,第二天早早地就过来。
“又是你,等等吧,上面忽然有事要处理。”
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轮到了陈志生。
工作人员随意翻了翻,说:“你这米质量不好,有大半是不算数的。”
“怎么会呢?”陈志生急了,“我这空谷壳都没有多少,绝对符合标准的。”
那人一句话给顶了回去:“标准是你说了算?”
这样的事,不仅发生了一次,甚至大队里莫名其妙就要翻旧账,把陈志生地主家儿子的事拿出来,训斥了两回,要陈志生和郑梅额外去做清淤的工作,好好改造改造思想。
姐姐都快要哭了:“实在不行,我……”
郑梅拦着她的嘴,目光很坚定:“不可以。”
外头下着大雨,天阴沉沉的,即使是白日,也如同夜一般的黑,郑梅和陈志生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提着锄头、簸箕就出了门。
小陈兰君目送爸妈走进针织一般的雨幕,转过头,瞧见姐姐俯在床边哭,眼泪落下来,打湿了她莹白如玉的手。
后来,姐姐就不见了。
听说是出去探亲,路上不小心掉到水里,没人。那年月一条河总能淹死几个人,因此听了这消息,大家不过感叹一回,说“红颜命薄”。
陈兰君原本也以为姐姐没了,她心里把这账算在那干部的儿子头上,发誓要好好读书、以后有本事了找他报仇。可是当她上高中的时候,那人素来身体不好,生了场病,没救过来,竟然死了。这让陈兰君很不痛快了几天,一时恨他死晚了,应该赶在姐姐离开前死,一时又恨他死早了,她还没能亲手报仇呢!
重生一回,她懂了许多,譬如姐姐真正的去向。
陈兰君望着眼前一脸惊愕的郑梅和陈志生,说:“其实当年大姐姐不是死了,她是逃到香江去了,对不对?”
静了半晌。
郑梅抽了一口冷气:“谁告诉你的?你沈姑姑?”
陈兰君笑了笑,并不接这个话题。
郑梅也反应过来,他们这是不打自招了。
郑梅叹了口气,承认了:“算了,你既然知道,那就告诉,是,大妹确实没死。”
“现在开放了,要不写封信,请她回来看看。”
“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前一阵子不是还有香江的大老板回来祭祖么,人家还捐款呢,可知现在没那么忌讳。”
“至少短期内不方便,”郑梅皱着眉,说,“你刚刚高考完,成绩应该不错,那之后要上大学,要政审,她这身份,到底不是很好听,万一带来麻烦,不说你,也不说我们,就是大妹自己都过意不去!”
陈志生也点头附和:“人家大老板是大老板,你姐姐又没到那个地步,谁知道贸然回来会怎样?”他是实实在在吃过身份带来的亏的人,实在不想自己的女儿们又来一次。
说起来也是这个道理。陈兰君想了想,说:“那即使姐姐现在不方便回来,我到葆安县那去,偷偷见她一面,总是可以的吧,不会惹什么麻烦的。”
郑梅不说话。
陈兰君于是凑过去,把手搭在她肩上,柔声柔气地说:“我好想姐姐,就见一面,我保证不会出什么事的!”
她知道郑梅跟自己的脾气相近,一向是吃软不吃硬,因此特意放低了态度,像块牛皮糖一样,粘着郑梅。郑梅板着脸朝左,她就嬉皮笑脸挪到左边,郑梅往右,她就往右。
“小祖宗,我真是拿你一点办法没有!”郑梅咬牙说到,“我试一试,虽然未必能行,我试着联络一下,总可以吧?”
“妈妈最好了。”陈兰君欢呼一声,看向陈志生,“爸爸也最好了。”
郑梅“哼”乐一声,又叮嘱她说:“暂时别和小妹说,她那个人,藏不住话的,一旦知道了,别人还不用怎么问,她就说出去了。”
“行,我知道的。”
去葆安县的事情既然在郑梅与陈志生面前过了明路,事情便好办多了,郑梅给陈兰君开了介绍信,好方便她买火车票。现在她又是村长又是村办企业的厂长,开个介绍信跟吃饭一样,很方便。
陈兰君接过来一看,介绍信写的是“探亲访友”的理由,于是说:“再给我开一张吧。”
“你属蜈蚣的,要两封介绍信?”
“有用啦,你就以厂子的名义开一下,我看能不能帮忙拉点订单。”
“麻烦死了。”虽然抱怨了两句,但郑梅还是依着陈兰君的意,另外写了一封介绍信。
在家休息了两日,陈兰君提起行李,出了门。
去穗城去葆安县都是一条铁路,考虑到长时间的火车旅程不舒服,这时买卧铺还等要干部级别,只能坐硬座,陈兰君便先买了去穗城的票,熟门熟路的往沈牡丹家去。
去的路上,发现繁华的路口已经有不少摆着小摊的,天气炎热,她走到一家卖凉茶的小摊前,问:“凉茶怎么卖?”
“三分钱一碗。”一个女人回答道。
“好,给我来一碗。”
特别普通的凉茶,胜在解渴。陈兰君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笑着问:“姐,你是知青么?”
“是啊。”因这时没什么客人,女知青闲着也是闲着,便和她聊天,“你怎么看出来的?”
“之前好像看过报纸,说有知青摆摊什么的,怎么样,这一项生意还好?”
“马马虎虎吧。”女知青说,“其实也赚不了什么,还要给街道分三分利。”
“啊,现在还要给街道这么多呢?”
“是呀。”
喝完凉茶,陈兰君往沈牡丹家去。
沈牡丹见了她很高兴:“我想着你放假应该会过来转转,还特意晒了新床单,正好来了。”
陈兰君笑着说:“多谢姑姑,只是可能也住不了几天,我还打算去葆安县,唔,现在该叫鹏程市了,去探望一个朋友。想叫表哥一起去逛逛,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空。”
“应该有空吧,具体的你问问他。”
等到赵宏回来,一听陈兰君的来意,一口答应下来。
于是在穗城住了一天,陈兰君和赵宏坐上了开往鹏程市的列车。
第37章
“不好意思, 麻烦收收脚,让一下。”
赵宏开道,领着陈兰君艰难地在绿皮火车车厢里穿行。从各色简陋的行李袋、化肥袋、桶子、背篓, 还有卧在篮子里嘎嘎叫的很有意见的鸭子之间艰难的穿过去时,陈兰君一直按着腰侧, 衣裳里边绣了个内口袋,里面装着四百元巨款, 一半是自己赚的, 一半是爹妈给的,这可不能有闪失。
若是再往后五年,给陈兰君八个胆子她都不敢揣着这么多钱在火车上,那可真是有拿着刀一节一节车厢去抢的。好在现在仍处于改革开放之初, 大部分人还没完全醒过神, 秩序比较好,
但陈兰君还是不敢松懈, 毕竟这可是她全部身家了。
走了两个车厢,赵宏终于惊喜地叫到:“兰姐,这有个座。”
陈兰君松了口气, 捏着硬纸板火车票挤到窗边的空位坐下, 赵宏立刻跟上。现在的火车票上只写了硬座、连具体的座位编号都没有,全靠抢座位,火车车头还是蒸汽的, 呜呜冒烟的那种,拉着一串绿皮车, 十分复古。
直愣愣的座椅, 靠左有一张小桌椅,对面坐着一个穿黑色中山装、戴眼镜的大叔。大叔身边有个很精壮的男人, 坐姿笔直,一双鹰眼很快速地打量了一遍陈兰君与赵宏。一个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小妹,一个长得比较正派的小弟,看着不像危险人物。确认这一点之后,男人紧绷的肌肉方才放松下来。
中山装大叔呵呵一笑:“你看着比这妹妹大一点,怎么叫她姐?”
赵宏一边放行李,一边说:“是,我是她表哥,但她做事厉害,朋友都跟着那么叫,我听惯了,也就一起叫了。”
语气中隐隐有些嘚瑟。
他们说话的同时,陈兰君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那中山装大叔。
这浑身的派头,身边还带了个疑似从军中出来的人,估计是个当干部的,身份还不小。
于是陈兰君换上了她的招牌式营业笑容,攀谈起来:
“我们是到葆安县去探亲,阿伯在哪里下?”
“和你们一样,现在该叫鹏程市了。”
“哇,阿伯是那里的人吗?我们第一次去,能不能请教一下路线?”
她笑起来的时候,一脸纯良乖巧,样子是很能唬人的,尤其是对长辈。
中山装大叔也是长辈,看着这样的小妹妹心里高兴,便说:“我不是本地人,但也去过几回。不过我带了份地图,你们可以研究一下。”
见他真的掏出一份葆安县地图,陈兰君小小惊讶了一下。要知道,为了防止偷渡客,从前葆安县及周边地区的地图都是机密文件,不许外传的。一直到去年,实行了新政策,葆安升级为市,这地图禁令方才取消了。
可这大伯拿出来的地图,分明是1979年以前的版本,不简单啊。
“妹妹,你是要去哪里?”
“东方红公社,南风村。”陈兰君回过神来,眼睛在地图上打了个转,用手指着一处:“这里。”
“这里么?那估计没有公共巴士直达,得走一阵子。”
“没事,我是乡里来的,他也当过知青,走路走惯了的。”
“是吗?”中山装大叔惊讶道,“看你的样子,倒不像。”
“哪里不像了,”陈兰君笑起来,“我们乡下姑娘,就是又漂亮又能干的。”
“好,哈哈哈,说得好。”中山装大叔听她这样说,倒对眼前这个女孩子多了一份好感。
赵宏趁机炫耀妹妹:“她还是准大学生呢!就等录取通知书寄过来,九月就去上大学了。”
“呦,那可真优秀。”
闲聊了大半路,见中山装大叔的态度很和蔼,陈兰君打算确认一件事。
“大伯,看你这模样,应该是干部吧?要不就是有文化的人。我能不能请教一件事?”
中山装大叔不置可否,只说:“你先说说看。”
陈兰君抿了抿唇,说:“我有个姐姐,她前些年逃到香江去了——”
赵宏脸色都变了,猛地一扯她胳膊。
陈兰君不理,坚持问下去:“我听说,现在,像我姐姐这样的情况,如果想过来探亲,是允许的,不会被抓起来送到收容所。想问问大伯听说过类似的政策吗?”
中山装大叔沉吟了片刻,说:“原来是这么个情况。”
“不用担心,现在是没问题的。”他扶了扶眼镜,“省里有位领导,对这种情况特意发表过讲话。确实,79年之前,这种会被定义为敌我矛盾,是偷渡犯。但这些人其实是外流,而不是逃,这是人民之间内部的矛盾,是可以调节的。”
“外流的原因,在于我们的建设稍稍落后了些,所以我们现在才要努力加油,把我们的家乡建设好。而不能把外流的人当作敌人。”
中山装大叔微笑着说:“你姐姐这种情况,想回来看看,就回来看看吧。其他地方我不敢保证,至少在鹏程市,不会发生你担忧的情况。”
“真的,”陈兰君喜笑颜开,“那可太好了。我想着若是有机会,劝姐姐回来投资呢。”
“这个想法不错,”中山装大叔说,“如果正要投资,可以去‘洽谈办’,有专人负责的。”
“大伯你等等,我记一下。”
陈兰君一顿好找,翻出一个小本本,顺带摸了一只笔出来:“能请大伯你写一下具体的信息吗?”
“好的。”
中山装大叔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字,字迹很有特色,有点草书的意思。
“洽谈办,也就是对外经济技术联络办公室,地址就在这里。也是刚成立不久,如果有机会,也请你姐姐在那边宣传一下,欢迎各位同胞来投资。”
火车进站,在“呜呜”的声音里,赵宏提前拉着陈兰君留座去车门口。
“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和外人说你姐的事?要是放在以前……”
“你也说了是以前。”
“也是……不对,”赵宏差点被绕进去,回过神来,“你怎么知道你姐姐是去香江了。”
“我什么都知道。”陈兰君下颌微扬,第一个跨到站台上去。
然而她这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在站在出站口的台阶之时,完全消失了。
两人在台阶上发愣。
赵宏转头问她:“这你也知道?”
好一片汪洋的浊水,间或着慢悠悠飘过一只臭鞋。
乖乖,不像是来了鹏程市,倒像到了威尼斯。
身旁的旅客倒是见怪不怪的拖下鞋子,拎在手里,施施然涉水而去,淌过火车站前这一片洼地。
“欸,倒是可以学一下。”赵宏弯腰就要拖鞋。
陈兰君很想说光脚在水里走,万一踩到尖锐的东西划破脚怎么办?转念一想,哦,现在是鞋比人脚贵重的年代。
她也只好从重地脱下鞋子,将东西举着,艰难地从水里过去。
走了十来分钟,水渐渐无了。
旁边停着两三两单车,坐在单车上的男的猛按铃,“靓女靓仔去哪里?坐单车吗?”
要不说怎么是特区呢,火车站外还有专门的单车仔围着。
陈兰君报了地名,问:“我们两个人,多少钱?”
她说得话和当地的腔调不太一样,那边一听就笑着说:“一块一个人。”
……这宰客的手段也是一样市场化。
陈兰君转身喊赵宏就走:“火车票才几块钱,还一块。”
赵宏也觉得离谱:“你们也真敢喊,穗城的公交才一毛钱一张票。”
“行行行,少点就少点。”
一番讨价还价,陈兰君和赵宏各自坐在一辆单车的后座上,颠簸着前行。
此时的鹏程市,还是一副县城模样,主城区铺了几条窄窄的水泥路,夹道的小楼最高不过四五层,大多是两三层的平方,主体是红砖,辅之以木料,连接不断地往前延伸,稍稍安静一点的路口,偶尔见着一只公鸡慢悠悠走过。
与其他县城不同的是墙上的标语,一面路口的白墙,刷了鲜艳的红底,上头写着:“调动一切因素,为把我国建设成为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强国而奋斗。”
出了市中心,路就成了土路,几场大雨过后,土路稀软,自行车一过,压出一行很深的轨迹,免不了有些泥地溅到小腿上。
陈兰君不免有些感慨。
这样青涩的鹏程市,连她也是第一回 见。
第38章
“这特区啊, 名头响,看着跟你们县差别不大。诶诶诶……稳当一点!”
被自行车颠了一下的赵宏喊起来,载他的那个单车仔说:“这边看着是没什么, 你是没去佘口,人家炸山填海呢!那才是变化大。”
“真炸山填海了?”
“当然是真的, 泥巴都溅得好高,跟地震一样。前几个月的事, 你们来晚了, 没看上热闹。”
陈兰君两手抓紧车后座,说:“表哥,你也别小看这里,变化总要一点一点来, 这是个大有可为的地方。”
载她的那个单车仔笑了一声:“你这话倒是和我以前载过的香江佬说得一样。”
“你还载过香江来的人呢?”陈兰君问。
“嗯, 也是这么颠过来的。”
一路颠簸,骨头都快要散架了, 终于到了地方。
付了车钱,陈兰君与赵宏沿着田埂往里走。
远远瞧见一个人在地里种田,陈兰君凝神一看, 这农民竟然还穿着花衬衫、一头长发在风中飞舞——这年代的人还没有经受脱发的烦恼, 有一个算一个头发跟用了霸王防脱洗发水一样茂密,猛一看活脱脱一个古惑仔,应该在香江街头打架的那种, 此时此刻却赤着脚、挽着裤腿在水田里干活,挺有喜感的。
赵宏也瞧见了, 奇道:“这什么衣服啊, 花里胡哨的。”
在现在内地的国营制衣厂,是不会做这种样式的衣服的。
陈兰君猜测:“估计是香江那边传过来的二手衣服。”
生人进村, 窜出一只大黄狗,“汪汪”直叫。
叫声惊动了地里那古惑仔农民,他抬起头,小眼睛里满是警惕:“喂,你们俩干什么的!”
陈兰君朝他笑笑:“这里是南风村,我找人。”
“找谁?”
“我同学,叫阿晶,苏阿晶!她姑姑是嫁到这村里的。”
古惑仔农民踩着泥,一脚深一脚浅走过来:“哦,你就是阿晶姐说的那个朋友,我是他表弟。”
“这么巧,我是陈兰君,他是我哥赵宏,怎么称呼?”
“都叫我阿山,兄弟拉一把。”
赵宏把阿山拉上田埂:“你这衣服从哪里弄的?”
阿山一边拍身上的泥巴,一边说:“赶集买的,很便宜。走,我带你们回家去。”
阿山在前面领路,一间红砖房前,几只鸡在啄米,一个盘了头发的妇人端着一个大竹簸箩,正“喽喽喽”的喂鸡。
“阿妈,阿晶的朋友来了。”
苏姑姑抬头,微笑着说:“进屋坐吧,奶奶在屋里了。”
阿晶奶奶见了陈兰君,异常高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好孩子,你来了。”
老人家养了几个月,晒黑了点,但精神也好些,一看就知道被照顾的很好。
苏姑姑提着水壶进来,往搪瓷杯里倒水。
陈兰君左右看了看,没瞧见阿晶,问:“谢谢,阿晶呢?”
“她出去做事了,再等会就回来。”
简单招呼两句,苏姑姑转头同阿山说:“你去邻居家,借张竹床来,给这小哥睡。”
她略有歉意的说:“不好意思,房子小,要委屈你在堂屋睡一下。”
“没事没事,是我们打扰了。”赵宏忙说。
“你们坐,阿山你陪一陪,我出去一下。”
阿山也不是能聊的,只是很老实地陪坐在一边,陈兰君问什么他答什么。
“阿晶去哪里了?”
“她去佘口搬土了,现在那边缺人手,干一天活就给一天钱。”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鸡叫。
这是要杀鸡?
陈兰君站起来,说:“不是要杀□□?别呀,我们俩来不用这样的。”
说着就要往外走。
一直坐着的阿晶奶奶拽着她手不肯放:“你是贵客,理应的。”
陈兰君还想拦,却听见鸡叫声戛然而止,看来是没法刀下留鸡了。
到天黑时,阿晶回来了,她是跟着一个穿工装的中年男人进来的,阿山喊了一声“爸”,应该是苏姑父。
阿晶一张小脸黑了一个度,瞧见陈兰君,惊喜地笑开了花:“兰姐,你终于来了!姑爹,这就是我说的陈兰君。”
“原来是我们家的小恩人来了,来,请上座。”
“这,言重了。”
“应该的,”苏姑父坚持着拉开椅子,请陈兰君坐,“要不是你帮忙,奶奶现在不会这样好,来,坐。”
盛情难却,陈兰君只得坐下了。
菜比较简单,炒白菜、蒸鸡蛋,唯一一道荤菜是清炖鸡。
“来尝尝,我们这里的三黄鸡,味道特别好。”苏姑姑不由分说夹了一只鸡腿放到陈兰君碗里,另一只鸡腿给了赵宏。
所谓三黄鸡,是指羽毛、喙、爪子都是黄色的鸡,是这里的特产。
陈兰君咬了一口鸡肉,不柴不干,滑嫩喷香,就是这样简单的清蒸,滋味也是没话说的。
“真好吃。”她赞道,“一尝就知道苏姑姑是用心养的。”
“哈哈,是,我这半年就伺候这三黄鸡了,拿到县里去卖,随便都能卖完呢。”苏姑姑开心地又勺了一勺子鸡汤,“来,这鸡汤清甜的,用来泡饭也好吃。”
吃过饭后,拿了板凳蒲扇在屋檐下乘凉。
阿晶悄悄将这里的情况讲了一遍。
原来自从新政策实行以来,苏姑父被选中去佘口当小工,苏姑姑则自己养鸡,家里的情况一点点改善,这才有底气将阿晶奶奶和阿晶接过来住。
“我姑爹一个月除了工资,前两月还开了奖金了,四分钱一车。”阿晶说,“这奖金一来,大家可高兴了,事情也做得快,一些零碎活甚至跟不上处理,我就厚着脸皮过去帮做事,一天结一天工资。”
“还发奖金呢。”陈兰君扬了扬眉。她曾经在家里,向郑梅建议过以发奖金的形式使村办家具厂的工人收入平均些。虽然郑梅当下答应了,但后来遭到了许多反对意见,说“从来没听说过集体企业有规矩”,最后就不了了之,还是老样子。
这特区敢直接发奖金,也是“敢为天下先”了,只希望不要有什么波折才好。
陈兰君问阿晶:“去那边做事,一定累吧?”
“累是有点累,但我也不好意思在家吃白饭。”阿晶叹了口气,将小板凳贴近陈兰君挪了挪,“兰姐你教我的计划,我也试了。村里的干部我找了,做了很多思想工作,人家答应要是有愿意投资的,可以。但是村里是不会拿钱出来的。”
何止呢,这个本来穷的很平均的村子,还对阿晶冷嘲热讽:“你姑姑不是养鸡赚了钱吗?找她出钱就好了。”
除了这边的不很配合,另一桩难题是,阿晶根本找不到愿意投资的香江人。
“我是托人打听了,都说我们这里离关口远了些,不太方便,说着说着就没下文了。”
陈兰君听了,点点头,这事确实是有点难度。
她想了想,说:“这事再说吧,我这次来,有三个目的,一是看看你,二是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再有……我想看看我姐姐。她以前逃到香江去了。”
阿晶很了然地点了点头:“啊,是这样。我之前到处找人,应该能帮忙问一问,明天天亮我就带你去。”
“你明天不还要去做事吗?虽说是临时工,但最好和人打个招呼,有始有终嘛。”陈兰君说。
“按理是这样,”阿晶不好意思地笑笑,“可是,兰姐的事比较重要,所以我想优先一点,实在不行,求我姑爹去说一说也行。”
“没事。”陈兰君笑起来,“正好,我也想看看,这炸山填海出来的工业区,是什么样子。”
第39章
尘土飞扬, 运土车轰隆从身边而过时,陈兰君只觉得洗个了“沙子”头。
脚下这片土地,就是特区中的特区, 一个去年才被批准实行新策略的工业区。一切都是新的,包括远处的海岸线, 也是新的。
大大小小的工程车、挑夫忙碌着将这片荒芜的旷野改造为工业区。工业区的大门口已铺好水泥地,一副颇有年代感的巨型广告牌立在门口, 画中一男一女微笑捧花, “欢迎欢迎”的字样尤为显眼。
身畔的赵宏感慨道:“这么大一片地啊,要是都建成厂房,那么大规模,真的全能用上吗?”
陈兰君笑着说:“你放心, 肯定用得上, 还嫌不够呢。”
甚至多年以后,还有人抱怨, 说最开始的步子还是迈得小了,只圈了一个小小的半岛。
“兰姐,还往里走吗?你的头发都脏了。”
阿晶一面说, 一面拍打着陈兰君身上的尘土。
“没事, 你是不是要和主事的人请假?我能跟着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
登记之后,阿晶领着陈兰君和赵宏往她做事的地方去。稍稍有点距离,离开最开始一片的已经初见雏形的厂房, 公路两边尽是荒山与野稻田。
阿晶介绍说:“我因为也算高中毕业生?唔,总之是高中水平, 所以管事的人对我挺不错的, 让我负责一些写写算算的工作。就是这里了……”
她领着两人走到门边,预备向管事的人打招呼, 却见那个人很生气的同另一个人说话:“明明说好了要发奖金的,为什么忽然又说没有了?”
“这……这也是上面的意思,全国都没有搞什么发奖金的,就我们有,不就特殊了嘛。”
“特殊又怎么了?我们是特区,特区!特别一点也是应当的!”
“你和我发脾气有什么用啊?难道我不想拿奖金啊?”
陈兰君凝神听了听,默默拉住了阿晶。正在吵架上头的时候,还是缓一缓再进去比较恰当。不然刚好撞枪口上。
里面的声音响了一阵,终于安静下来,紧接着是一阵怒气冲冲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门一闪,走出个拧着眉毛的女干部来。
“徐工好。”阿晶弱弱喊了一句。
徐工微微颔首,权当作打招呼:“怎么这时候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我同学来了,想请两天假陪她转一转。”
徐工的目光在陈兰君和赵宏身上打了个转,还算赏心悦目,于是便没有生出什么反感,点了点头:“可以,你把手上的奖金数记一下。”
她忽然沉默了数秒,说:“刚才听见了吗?说是可能会暂时取消奖金制度,所以这两天你好好休息休息,不用担心这边的事。”
阿晶瞪大了眼睛。这……这是要失业的意思吗?
“那是暂时的,还是说以后都?”她很急切地问。
徐工皱着眉,说:“还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得要!不行,我得向袁老板反映去!这才多久啊就闹这一出,进度要不要赶了?以后怎么办呢?我先走了,你记得把奖金一项项算好,不要弄错了,等会儿放我桌子上。”
话音一落,徐工风风火火的走了。
倒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陈兰君心想。她把刚才听到的消息默默在心里过了一遍,向袁老板反映,袁老板,不会是那个“袁老板”?
“徐工刚才说要向谁反映?”陈兰君问阿晶。
阿晶其实也不是很清楚,说:“应该是工业区的总负责人袁总吧?但具体叫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那就是了。陈兰君若有所悟,作为一个在这里打拼过数年的人,袁老板的事她可是如雷贯耳。没有这一位,脚下这片工业区大概很难建起来,或者说不知道要等几年后才能建起来。
大约百年之前,华国近代第一家民族工商企业,招商局在江南诞生,从此民族工业开始进入一个新的发展期。
江南的那个招商局如今早已没落,只能在遗留的老船厂里瞧见几分当年的风采,可这并不意味着招商局已消失在风里,香江,还有一个招商局,建国以后几十年默默无闻,直到袁老板的出现。
这位袁老板本人就是一个传奇,在国家尚未安定之前,他是搞谍战工作的。拨乱反正之后,袁老板很奇异地跨界了,成为了招商局的领头人。接手之后,正赶上东风,于是袁老板抓紧时机,大刀阔斧进行改革,陈兰君她们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就是袁老板在地图上画出来的一个小小的圈。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陈兰君的语气兴奋起来:“徐工能见到袁老板吗?按理说,她的级别应该不够吧。”
像袁老板这种大佬级别的人物,大抵相当于之后超大型国企的董事长,一个基层职员相见就能见到的吗?
阿晶思考了一下,缓缓地说:“在别的地方,难说。可是在这里,说不定真的可以的,我虽然只来帮忙了几个月,但感觉这里真的是不太在乎这些的。”
陈兰君笑起来,背了两句诗:“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别说,还真是这样。”阿晶听了,拍了一下手掌。
闲聊之后,阿晶领陈兰君进她的临时办公室坐。
赵宏对外面的机械感兴趣,问过陈兰君的意思后,便跑出去看挖土机、拖拉机工作。
今天来得晚,没来得及去打水。阿晶拎了拎空空如也的热水壶,跑到隔壁去借了一杯热水,给陈兰君喝。
“兰姐你坐着休息一下下,我把这些资料整理一下,很快就好。”
陈兰君将水杯端在手里,问:“这些资料是保密的吗?”
“那倒没有,这一叠是之前工人们的奖金计数,大家都得看的,原本是要贴出来了。”
“我可以看看吗?”
“当以啊,刚好,兰姐还能帮我算算看数字有没有错。”
陈兰君凑过去,把小脑袋搭在阿晶肩膀上,看那些数字。
“这奖金是怎么个算法呢?”
“唔,这里主要是拉土的,定额是每人每天55车,这个跟工分差不多,一定要达到,达到了之后一车奖励2分钱。然后如果超过了定额,每车的钱就会加到四分。”
按这个算法,陈兰君飞速心算了一下。若是刚好达到定额,那每天就是一块一的奖金。超过了,那就可能有两块。
她帮着阿晶核算了一下手头的数据。有些人确实厉害,那拉车的速度可快了,最高的一个,一个月奖金能到400元?
不是搞错了吧?陈兰君又拿纸笔算了一遍,没错,还真是400元。这个奖金数有点恐怖了,寻常工人一年能到手的工资也不过如此。
数额差得这么大,那么她有点理解为何会有反对的声音了。按之前的分配制度,40元可以了结的事,好家伙一下子变成了400元。这钱掏的,不痛快也是理所当然。
阿晶算着算着,情绪也有些低落:“其实在这边做工还挺好的,空闲时还能看看书。哎,要是取消了,又得找事做。”
“放心吧,不会取消的。”陈兰君说。
阿晶眨眨眼,不知道兰姐是从哪里来得底气,以为她是安慰自己。“嗯,应该是这样的。”
陈兰君打量一眼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笑,没有继续解释。
时间会给出答案的,事物前进的道路虽然是曲折的,但还是会前进。
拭目以待吧。
阿晶将帐都算好之后,将记有详细数目的单子放在徐工的办公桌上,轻轻退了出去。
陈兰君在工地上找赵宏。
这家伙也真能跑,几辆大型机械之间跑来跑去,最后陈兰君在一辆吊车下把他给逮住了。
被逮住的时候,赵宏还和吊车师傅聊得火热,最后依依惜别。
“聊什么呢,那么开心?”陈兰君问。
赵宏意犹未尽:“哎,聊机械呢,这种大车就是有气势。”
陈兰君回首看了一眼那吊车,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想了。
阿晶问:“那我们现在,是去找人帮忙给香江那边捎信吗?”
“是,信我已经写好了,带在身上的,是去邮局吗?”
“走邮局,可能比较慢,我现在就带你去找有没有这两天要过去的人。开放之后,是有的。”
“现在吗?”陈兰君惊讶,忙说,“怎么说也是求人帮忙,空着手去好像不太好,要不,去买点东西?我带了钱的。”
赵宏说:“你带了票吗?”
陈兰君一时语塞,好吧,她没有本地的票券。
“没事,这样好了,”阿晶说,“要不,我们买点福利水果?”
离开工业区之后,几人到仍没有市中心模样的市中心去,一条长街,沿路有副食品店、招待所、国营饭店之类的。
阿晶领着两人走进一家小巷深处的门店。
虽然门店很不起眼,连正经招牌都没有,但是却很热闹,人多的程度和方才路过的卖叉烧的副食品商店差不多。
一进门,外头是成箱成箱的水果、蔬菜,里边还有新鲜猪肉!
阿晶轻轻地在陈兰君耳边说:“这些物资都是供应香江的,从全国各地来的,因为有的不太符合标准,可能没那么新鲜了,那边不收,所以就在这里便宜卖了。”
有多便宜呢?
陈兰君问:“劳驾问一下,这箱葡萄怎么卖?”
卖货的眼睛都不带抬一下的:“五毛钱一箱。”
“那这个哈密瓜呢?”
“两蚊!你要不要啊,别挡着别人。”
“我要的!”
陈兰君一口气买了两箱葡萄、两箱哈密瓜,不是她不愿意多买,实在是人家不卖。
“都是限量的,你一个肚子能吃多少?”
满载而归!
在巷子里,陈兰君就迫不及待地从水井里打了一桶水,就地洗了一串葡萄和一个哈密瓜。虽然没有刀,但也挡不住她想要吃瓜的心。于是她很不讲究形象地将哈密瓜往地上砸,这瓜是经过长途运输过来的,早就已经熟透了有极细的裂纹,被她这么一砸,立刻碎成几瓣,又香又甜,让好久好久没有吃过这种水果的陈兰君吃了个酣畅淋漓。
“你们愣着干嘛?吃呀。”
她再三邀请之下,赵宏和阿晶终于开始吃起来,两张脸都吃得眉开眼笑。
“这哈密瓜还能不要,也真是可以的,明明很好吃~要是用竹篮吊在井里,凉一晚上再吃,一定更美味!”赵宏吃完两瓣哈密瓜,说。
陈兰君看向阿晶:“你姑姑家有井吧?要不回去试一试?”
“好啊!”
饱餐过水果之后,陈兰君等人用井水洗了洗脸,去找人。
由于开放了,关口进进出出的人还是挺多的,最终陈兰君托了两个人,分别给大姐姐带去信,邀请她来这里相见。
赵宏与大姐姐也是旧相识了,感叹地说:“我那时候真以为,以后再也见不了她了。”
果然是这人帮忙把大姐姐送出去的。
陈兰君不动神色地扫了他一眼,抿了抿嘴角:“是呀,幸亏赶上好时候了。你们那个时候,也是从葆安过去的吗?”
“我其实没那么清楚啦,只是在穗城接了她,然后送她走。不过听说,要乘汽车,藏到山里,藏到大树后或者石头后,等待时机,然后爬铁丝网过去。”
“现在想想,真是很难走的一段路。我当时真的特别担心,生怕她……你知道的,有许多是在路上,就没了的。幸好,她还是活着过去了。”
陈兰君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这样难的路,大姐姐还是走过了,到了那边去,而现在只需要一张火车票,她就能过来。
只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来,几时来。
第40章
陈兰君预备等大姐姐一周。
香江说起来就是一江之隔, 要真想过来,一周怎么也够了。若是没有来,便是不想来。
她也不强求。
为了方便, 陈兰君打算在城里的招待所住几天。
这时候,鹏程市的招待所只有寥寥几个, 离关口火车站最近的,是第二招待所。
在阿晶家里休息了一夜, 她将介绍信等重要东西收拾好, 等着进城的拖拉机。
阿晶姑姑特意去打听了,大队早上有拖拉机要往城里去,让帮忙带着一起去。阿晶表弟听见了,也想进城玩。
于是一起到村里的路口等候, 拖拉机哐当哐当晃过来之后, 就收纳了四个人,轮胎都压瘪下去。
拖拉机司机的嘴角也像被这重量压着了, 始终朝下,在阿晶给了小半袋葡萄之后,面色方才稍稍好了些。
“城里买的哦?你们家还真是阔气了。”
“是我阿兰姐买的。”阿晶解释道。
拖拉机司机随意扫了一眼陈兰君, 没太在意, 依旧和他比较熟悉的阿晶表弟说话:“上回你们家说想给村里拉办厂的人,有没有信啊?”
“没听说什么新消息。”
“哦。”
阿晶插嘴道:“我阿兰姐她妈妈可是他们村村办家具厂的厂长呢!”
这回拖拉机司机认真打量了一眼陈兰君:“那这小妹有空可以给我们说说经验哦。”
“当然可以。”陈兰君笑笑,“其实你们村比我们的位置好, 只要时机到了,一定能有大发展。”
“哎, 就希望早一点吧, 去年城里好像就有什么大事,弄得很有响动, 我们这种偏一点的乡里,倒是稀里糊涂不知道那边在干什么。”
陈兰君倒不意外,别说拖拉机司机一个乡里人没意识到此时此刻发生了怎样的巨大变化,就是一些老干部都没太弄明白这边在搞什么名堂。当然,可能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趁反对的意见还没弄明白之前,先把事做了。
乘着拖拉机,从田野渐渐奔波至水泥路边,路遇稀泥,陈兰君他们还下车帮忙推了推,等到城里时,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泥腿子”。脚上鞋上都有泥点。
往招待所走去时,几个擦肩而过的穿着体面的人都纷纷向几人投来目光,阿晶表弟有点不好意思,只低着头。陈兰君倒是对这些目光视而不见,只是走进招待所的门堂之前,先把鞋上的泥擦了擦,确保不会把人家的地面踩得很脏之后,方才进门。
刚巧一个客人在办退房手续。
陈兰君安静地等待,顺带打量了一下这招待所。没有印象里气派酒店的模样,朴素的绿色半墙,墙上还挂着领袖的头像,一如寻常县城招待所的装修和模样。
等前一个客人办理完退房手续,陈兰君很有礼貌地上前。
“你好,我想要一间房,这是我的介绍信。”
招待所前台一抬眼瞧见陈兰君的衣服,就皱了皱眉,再打开一看她的介绍信,竟然是一个外地村里开的,便高昂起下巴。
“没房了。而且我们这里,一天房费要一块钱,你要么还是在乡里借宿一夜比较好。”
说着,前台将介绍信朝陈兰君推了推。
陈兰君脸上淡淡的笑意并未改,她修长漂亮的手指压住那介绍信,很平静地给那前台推了回去。
“你好,我要一间房。”
前台服务员脸色一下子难看了,声音变得尖锐:“诶,你是听不懂话是不是?没房了!”
“刚刚那位客人才退了房。”陈兰君很平静地说。
越看她这副模样,前台服务员越是恼火:“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真的吗?”陈兰君回首望了望,说,“既然这样,我等下在门口,学习雷锋好榜样,义务替各位来得不巧的客人解释,没有房间。”
“正好,我的英文也不错,就是有什么外籍客人来,我也能解释,‘Sorry, they don’t have any room available now’”
……
前台服务员面色铁青地给陈兰君办了入住。
在靠里面一点的走廊,戴着宽大墨镜的邵清和轻轻扬了扬唇,从陈兰君等人身后走过去。
等候在外的陪同之人迎上来:“小邵总是有什么事吗?房间已经退好了。”
“没什么,看了一场热闹,”邵清和收敛了笑意,“以后我们在穗城的酒店,一定要注意好好培训服务生,绝对不能出现低水准的惹客人讨厌的事。”
“明白。”
招待所之内。
房门关上,阿晶表弟开始哈哈大笑:“你们看到那个人的脸色了吗?哈哈,笑死了,听见兰姐说英语,一下子脸色都狰狞了。”
赵宏也笑:“就是,要他狗眼看人低。”
陈兰君笑着摇摇头:“那人还是有点聪明的,知道维护体面,倘若遇到真蠢的,什么都不管不顾大吵大闹一通,也有得头疼。算了,能住下就好。”
不过这也提醒了她一件事,放在现在这个阶段,佛靠衣装人靠金装还是要讲究的。
陈兰君问阿晶表弟:“你之前那身花衬衫,是从哪里买的?带我们去看看吧。”
*** ***
七弯八绕走到一间民房,阿晶表弟回头说:“就是这里了。”
进屋一看,昏暗的光线里,一个中年女人坐在藤椅上,旁边堆了许多衣服,见阿晶表弟来,让他随意挑。
陈兰君翻了几件,心里大致有数。这些都是香江来的衣裳,大多是二手的,也有少数工厂粗制滥造的货。
胜在款式新颖,价格便宜,比现在商店出售的便宜一半不止。
赵宏一拿一件花衬衫,往自己身上比划,一边问:“这样是不是很酷?”
阿晶表弟咧开嘴笑:“是,好酷。”
陈兰君懒得理他们,一边慢慢选衣服,一边和老板攀谈。
那老板头发卷卷的,应该是自己烫的。
陈兰君夸她:“老板你这个发型真洋气,是理发店做的。”
老板笑起来:“我们县就一家理发店,那水平,能烫得这么好,我自己烫的。”
“难怪呢,我说什么时候理发店有这么厉害的师傅了,原来是姐你自己烫的,要是我手也能这么巧就好了。”
被漂亮小姑娘恭维的感觉,老板还是挺享受的,她笑着抚了抚自己的头发,说:“小妹妹嘴真甜,只是我这里衣服的价钱,已经很便宜了,不能再低了。”
这老板显然也是很精明的,玩归玩,笑归笑,该有的价钱一分不能少,陈兰君心想。她也不是为了少这几毛钱才说好话的,仍是笑盈盈地说:“老板能弄来香江货,那可真是厉害。”
老板挑了挑眉:“是啊,‘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挣口饭吃而已。你看中了哪一件,要不要我帮你挑。”
“都挺好看的,”陈兰君说,“只是,我想问问老板,除了衣服,还有没有可能搞到其他的货。”
老板从藤椅起身,向陈兰君靠近几步,轻轻问:“哦,小妹想要什么呢?”
陈兰君展示了一下她空空的别无装饰的手腕:“我一直想有块表呢,可惜没票,钱也差一点点,不知道那边有没有合适的。”
“手表么,不太方便弄到,”老板思索了一下,说,“你看,他们有钱人用的二手表你肯定买不起,寻常人家也不会随便乱丢好表。不要的多半是坏表,就是弄了一块怀表,你也没用。”
“这样啊,”陈兰君摸了摸下巴,“那就算了,这件西装裤和衬衫我能试试吗?”
“可以,你到后面房间试一试。”
虽然是二手衣服,但老板是洗过的,没有什么味道。陈兰君挑的两件质感都还不错,白衬衫是下摆处打结的款式,和这边的不同,换上之后,她想了想,把马尾辫散开,抓了抓头发,对着塑料镜子照了一眼,感觉还行,便决定买这两件,又另外挑了一件较厚的毛呢面料西装,因是反季,更加便宜。
她本来身材就好,简简单单的白衬衫和西装裤倒更衬得人气度非凡,回到招待所时,那个前台服务员第一眼没认出来,以为是新来客人,正要上前相迎,一看竟然是陈兰君,小眼睛都瞪圆了。
一连等待了几天,陈兰君每天必去火车站前等着。
换了一身明显洋气的衣裳后,工作人员的态度明显好些,她趁机问了许多消息,还特意买了一缸凉茶,给门口拉客的单车仔们送去。
一是想让他们帮忙留意一下大姐姐的消息,二来也是借此机会多听些事。
一缸凉茶不值什么钱,但心意确实是有的,陈兰君看起来又是很和蔼可亲的模样。一来二去,单车仔们便和陈兰君熟悉起来。
这些单车仔们每日跑来跑去送客,知道的消息还真不少。譬如,已经有一个村和香江商人一起办了个手袋厂,据说村民工资一月有四五十元;还有商人过来谈建房子的。
那个最开始送陈兰君的单车仔阿荣说:“是我把他送到那单位去的,听说真要建房呢,也不知道卖给谁。”
陈兰君听了,也善意地提醒阿荣:“说起来,你们单车仔,最好也找人看能不能合办一个公司。现在生意还好做,可等到之后交通路线、工具逐渐完善之后,就没那么容易了。”
阿荣想了想,很郑重地点点头:“多谢,我会慎重考虑这件事。”
等到信里约定日期的最后一日,陈兰君本已不报什么希望,索性在火车站前的小藤桌小板凳上坐,和阿荣边喝茶边聊天。
一碗凉茶喝了一半,忽然听见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二妹?”
回过头,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颈间戴一条珍珠项链,手腕上戴着手表的漂亮女人正迟疑地望着她。
陈兰君定定望了一阵,站起身,快步去拥抱她。
“大姐姐,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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