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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久别重逢, 对于陈兰君的拥抱,陈凤君有些手足无措。

    隔了几秒,她才抬手, 轻轻拍一拍妹妹的肩膀。

    “我也很想你。”

    陈凤君仔细端详一番陈兰君,很是感慨:“都长这么大了, 我离开的时候,你才这么高呢。”

    “那是, 少说也有六七年了。”陈兰君微微含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和陈凤君很有几分相似。“这里不太方便说话,我们换个地方。”

    火车站附近没有什么茶楼、饭店之类的,陈兰君和阿荣打了声招呼, 要两个单车仔骑车将她们送到最近一家国营饭店去。

    天气热, 国营饭店的门窗都大敞着,还没到饭店, 其中的人并不多。

    陈凤君提起自己的皮质手袋,向陈兰君说:“你想吃什么?尽管点,我在这里自然我请客。”

    “好啊。”陈兰君笑眯眯地, 将今日供应的好菜好茶点了几份。

    按规矩是先交钱再吃饭。

    陈凤君将皮夹拿出来, 里边除了港币外还有一叠新换的大团结,她数了数数目,递给服务员, 那服务员收了,问:“饭票呢?”

    糟糕, 太久没来国营饭店吃饭, 陈凤君光顾着换钱,没想到换些饭票了。

    陈兰君适时递上饭票:“喏, 这里有。”

    陈凤君歉意地说:“是我没考虑周道,还要你出饭票。”

    “有什么关系,”陈兰君挽着她的手臂走向一张桌子,“姐姐出钱我出饭票,这样合作,刚刚好。”

    两人坐下,等待上菜。

    虽然多年未见,但一时竟不知道可说什么。

    陈凤君想了想,问:“家里还好吧?”

    “还好,妈妈和爸爸还在村里办了一座家具厂,现在家里的条件好了不少。”

    陈兰君将家里的近况简要说给她听,陈凤君听了,连连点头。

    “这样,我也能稍稍放心些,只是可惜这几年没法陪在爸妈身边。”陈凤君从手袋里拿出一个信封,轻轻放在陈兰君面前。

    “这些算是家用,你带回去吧。”

    不算薄的一个信封,光看厚度,就可知里边装的钱不会少。

    陈兰君的目光在那信封上打了个圈,没有立刻接。

    “虽然姐姐本意是给家用,但这笔钱能不能换个用途呢?”

    “什么意思。”陈凤君表情疑惑。

    陈兰君坐直了身子,微微前倾:“我想和你一起开家小工厂。”

    关于这件事,她思考了很久,倘若陈凤君和她一起合作办厂,会是件非常省心的事。

    陈凤君现在已经拿到香江身份,从法律意义上讲,就是香江人。倘若她愿意在内地和陈兰君一起投资办厂,那么这个身份就能带来许多便利,无论是税收还是策略,都会比她自己去建立一个厂子要方便的多。若是自己单独搞,一不留神,在改革的动荡中被盖上一个投机倒把的帽子,少不得要唱一出“铁窗泪”。

    但倘若有陈凤君的加入,有了一层天然的身份屏障,就不会出现这种事。

    陈兰君满是期望的盯着陈凤君:“姐姐,我们合作一起办个厂,好不好?”

    “什么?什么……厂啊?”

    在陈兰君热切的目光里,陈凤君有些结结巴巴地问。

    陈兰君指了指她手腕上的手表:“小电子厂,我想自己组装电子表来卖。”

    70年代,伴随着集成电路的发展,电子手表红极一时。香江在这一时期,是重要的电子表生产中心。

    与内地现在普遍销售的上百元的机械手表不同,广泛量产之后的廉价电子表有着十足的价格优势。陈兰君第一次进厂打工,就是组装电子手表。

    当时她瞧见那么多手表,有些羡慕地和带她的师傅说:“这表要一百来块吧?等我工作几个月,有了工资,也要买一块。”

    师傅就笑,拿起一块电子表说:“这个,只要十蚊钱一块。”

    如此大的价格差距,能震撼住当时陈兰君,就能震撼住现在内地的广大顾客。

    这几天陈兰君问遍了,现在,这里还没有一家专门卖电子手表的。

    很好,这个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非她莫属。

    然而,陈凤君的反应却稍稍在她意料之外。

    陈凤君摸了摸鼻子,有些局促地说:“办厂啊……可是现在内地的情况也不太稳定吧,风险很高呢。”

    “而且香江人办厂,手续一定很多,我们在这里也没什么根基,人家要卡你,你也没办法,那钱什么的都打水漂了。”

    “对于电子表,我也不太熟悉。”

    ……

    她一连串说了几个不适宜办厂的理由,仍想着还能说些什么。

    好在一道炒河粉拯救了想不出什么理由的陈凤君,服务员将一盘香喷喷鸡蛋瘦肉炒河粉往桌上一放:“上菜了。”

    陈凤君松了口气,抓起筷子,催促道:“来,趁热吃。”

    静了片刻,陈兰君拿起筷子,沉默地吃起来。

    姐姐的态度出乎她意料之外,原本以为胸有成竹的事,忽然一下子没了下文。

    方才那一大堆理由,陈兰君听了,觉得并不是真正的理由。

    姐姐是有她自己的顾虑。可她不说,陈兰君也不方便主动问。

    虽然是亲姐妹,但横隔在两人之间,没有接触的那些年,到底编织成了一堵无形的屏障。

    气氛一时之间变得很尴尬。

    又上了几道菜,陈凤君埋头吃,不肯看陈兰君的目光。

    寂然饭毕。陈凤君放下筷子:“过些天你该回去了吧。”

    “嗯。”

    “替我向爸妈、小妹问好。”

    “放心,我会的。”

    “等有空闲,我一定回家看看他们。”

    “好。”

    陈凤君想解释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良久,她默默地将装钱的信封向陈兰君那边一推:“你多保重。”

    陈兰君一直将她送到火车站。

    分别的时候,陈凤君挥一挥手,转身欲走。

    陈兰君轻轻唤她:“姐姐,办厂的事还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钱和手续的事,可以都由我来解决。我只是……只是你是我最相信的人,请你好好考虑,就当是我的一个小小请求,好吗?”

    陈凤君迟疑着点了点头。

    第42章

    从关口向南, 一直往前,山色与海岸之间逐渐见着长排的仓库、小楼,再往后高楼大厦平地起, 像是骤然被抛入了另一个世界。

    铁轨蜿蜒往前,叮叮车响着铃, 停在一处站台。

    陈凤君下车,沿着水泥马路缓缓上坡。

    在一处当铺前, 她驻足, 摸了摸颈上的珍珠项链,圆润、光滑、大小很匀称,依旧是当年她初次收到这串珍珠项链时的手感。

    几年几十年的光阴,对于珍珠而言, 还太短, 可对于人而言,却是沧海桑田。

    陈凤君默默将珍珠项链摘下, 进了当铺。

    “老板,我来还东西。”

    “来了,放这里吧。”

    当铺伙计将珍珠项链收回, 检查一番, 确认无误后,收下陈凤君给的租钱,闲聊几句:“陈小姐返大陆见到亲人了?”

    “见到了。”

    陈凤君想起所见的意气风发的二妹陈兰君, 靥上不自觉就带了笑。

    “我二妹可优秀了,比我想象中的更优秀, 她还说要开厂子呢。”

    “真好, ”当铺伙计笑着说,“姐妹齐心, 其利断金。我看再过些时候,陈小姐的珍珠项链就可买回去重归旧主了。”

    “多谢,借你吉言。”

    陈凤君笑一笑,心里却是一阵苦涩,当初这珍珠项链,填的是死当,哪里那么容易拿回来呢。

    她回了趟住处,一间小小的副房,一个上下铺、一个不方便转身的浴室,一张既是厨房又是餐桌又是书桌的小小方桌,以及许多鸡零狗碎的杂物。

    将身上的高级时装脱下,她仔细叠好,换上自己的旧衣裳,像是过了午夜时分的灰姑娘一般出了门,路过洗衣房时,犹豫了一瞬,理应是要干洗了再给人还去,但看了看门口立着的洗衣价格牌,陈凤君还是走开了。

    没办反,人穷,有时候就没办法讲究。

    向街市走去。推开一家小小茶餐厅的门,是她打工的地方。将装衣服的袋子放回柜台后,她向老板娘道谢:“多谢老板娘帮衬。”

    老板娘正忙,叮嘱她说:“放下就好,去搭把手,那位客人要鱼丸粗面。”

    “好,就去。”

    陈凤君挽起衣袖,立刻忙碌起来。

    将最后一个客人点的金牌三宝,即鱼肉烧麦肠粉鱼丸做好端上。陈凤君终于可以喘一口气。等收摊,打扫完卫生,看了看店里挂着的时钟。糟糕,已经晚了。

    她一路狂奔。

    “不好意思,妈妈来迟了。”

    门内,小女孩正在低头玩拼图,抬起头,那双满是异国风情的淡褐色眼珠里跃动着小小的惊喜:“妈妈——”

    幼儿园的老板一脸不快:“每次都是你最晚到。”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陈凤君弓着腰,熟练地道歉,然后牵着女儿的手回家。

    灯熄灭,她睁着眼,给女儿打蒲扇,疲惫地唱着歌哄女儿睡觉。

    “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

    “五谷丰收堆满仓,老老嫩嫩喜洋洋。”

    平平淡淡的一天即将过去,哼唱着月光光的曲调,她想起这些年的事,有好也有坏,只是不好同二妹讲。

    过关之后,她凭勤快,在茶餐厅揾了一份工。很意外的,邂逅了女儿茜茜的父亲,一个眼睛很好看的年轻英国男人。那人也是有些身份的,因此她过了两年好日子,珍珠项链就是英国佬送她的,他叫她“小珍珠”,好看的眼睛里全是她,如同注视着英女王王冠上最夺目的一颗宝石。

    可是,珍珠也会成为鱼目。他说,抱歉,但她的身份太低,无法成为她的妻子。

    他只愿把她当情妇,或者“妾”,说来好笑,从小长在红旗下的她是来了香江之后才发现,这里竟然还有妾?

    自然是不同意的。

    她抱着茜茜,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他。回到街市去,一边打工一边抚养女儿。茜茜生下来身体不太好,前两年病的厉害,看了中医看西医,整日吃药,她更是囊中羞涩,只好中断了给父母的接济。

    从此不敢与家中通信。

    未曾锦衣,何敢还乡?

    只是二妹的信,终究动摇了她的心神,于是去见了。

    办厂的主意,很好,可是,陈凤君实在拿不出钱了。

    她望着地堂的月光,轻轻叹了口气。

    *** ***

    陈兰君同样也在望着月亮。

    阿晶拨了拨美孚灯(煤油灯),惋惜道:“那么你姐姐,是真不愿意合作吗?”

    “更多是有心无力。”

    陈兰君猛然抬手,又快又准往小腿上一拍,葆安特产,一只蚊子胡成一个血肉模糊的小点。

    来了几天,她腿上就有几天的蚊子包。鬼知道哪来这么多大的能当菜炒的蚊子!

    阿晶见状,连忙去放蚊帐:“兰姐,到蚊帐里来吧。”

    陈兰君将自己囚禁在蚊帐里,外头是嗡嗡作响的不肯离去的蚊子,真切明白了何谓“私拟作群鹤舞于空中”。

    她摇摇头,不去想蚊子,琢磨起如何说服陈凤君。

    上辈子,她还要晚两年,到这边打工的时候才见了陈凤君。

    那时候,年轻不懂事的她对陈凤君是有怨的。

    都说逃到香江的人有钱,辛辛苦苦一年,比不过人家六分钱,即贴六分钱邮票寄钱回来。然而陈凤君并未寄家用,以至于她因无钱而辍学。

    至于陈凤君的经历,由于并不是很光彩,她本人不愿意讲,爸妈也不好讲,因此陈兰君与陈凤君的关系并不亲密。

    直到陈兰君生病,陈凤君来照顾,两姐妹才慢慢放下心结。

    姐姐是自尊心极强的人,这回说了那么多理由,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字,“穷”。

    当然,除了穷之外,另一个原因,大概是姐姐对于她的能力并不太相信。

    在陈凤君的记忆里,她还是那个只会读书的小丫头。忽然见面,这个小丫头说,要开电子厂?还是要卖什么电子表之类她没接触过的东西,听着就跟邻居家的小孩突然跑过来和你说她要造火箭、速速打钱一样不靠谱。

    这才是藏在那些借口之下,真正的顾虑之处。

    想到这,陈兰君叹了口气:“她有难处。”

    阿晶想了想,提了个建议:“如果她实在不愿意,要么我们再悄悄去问,说不定能找到愿意合作的香江人呢?”

    那自然是能找到的。

    陈兰君要真是只要一个香江人做合伙人,那么有太多选择。无论什么时代,总有能洞察风向的聪明人。

    可是,那是姐姐,那是她亲姐姐!

    像姐姐那样忙于奔命的人,对于所谓时代的风口,其实是比较迟钝的。

    开玩笑,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玩,哪里有空去看新闻,研究宏观经济动态?光是活着,就已经足够令人疲倦了。

    更何况,姐姐还要独自抚养一个女儿,哪里有时间顾及外界的变化,更别说投资内地这种事情。

    在大多数香江人看来,现在的内地就是个没什么希望的穷乡僻壤,投资?那钱肯定是打水漂了。

    别说普通民众,就是许多外国的大公司,也处在观望阶段,生怕一天变一个风向。

    上辈子,因为这些原因,陈凤君并没有赶上这千载难逢的遍地捡钱的好机会。

    她勤勤恳恳地工作了十多年,最终排到了一处政府公屋,高兴地内心在舞龙舞狮子。

    可是,姐姐那么聪明、那么勇敢,她是可能有更好的人生的。

    陈兰君不愿意放弃这可能性。

    她要拉陈凤君一把。

    陈兰君翻了一个身,长长叹息一声。

    不行,她非得想个法子,让陈凤君“心甘情愿”的与她合作。

    第43章

    临近中午, 茶餐厅进来许多客人。

    陈凤君拿着一叠纸,匆匆记单:“一份西多士,柠檬茶走冰对吧?”

    店门被拉开, 陈凤君原本以为是新来的客人,一边记一边说:“欢迎光临, 找空位坐。”

    “陈小姐,你还记得我吗?”

    陈凤君抬头一看, 是之前替陈兰君送信过来的人。那人气喘吁吁地, 满头大汗,一看就知道很着急。

    这是出了什么事?

    陈凤君连忙走过去,问:“我记得,是我妹妹有什么事?”

    “她昨夜去做买卖, 为了躲联防队员, 从山坡上跌下去,伤得很重呢!只念叨着你, 你快回去看看吧!”

    二妹受伤了?

    陈凤君脑子嗡地一样,瞪大了眼睛。

    从山坡上跌下去,万一……万一……当初逃来路上所听过的因跌落山崖而死的人的故事一下子充斥满她的脑海。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将点单交给老板娘, 哀求道:“不好意思,我妹妹出事,我得立刻过去。”

    老板娘也听见了, 说:“你快去。”

    陈凤君往前踉跄走两步,忽然反应过来, 二妹若伤重, 一定要钱的,还有茜茜得安排。

    她于是匆匆退回去, 央求同事:“可不可以请你借我点钱?还有茜茜,能否请你和幼儿园老师说说,让她照顾两夜,我另外付钱。”

    谈到钱,老板娘就有些为难,然而毕竟共事了许久,知道陈凤君绝对不是一个赖账的人,便咬牙打开抽屉。

    “喏,这些你拿去应急,就当我预支你三个月薪水。茜茜那边,我会去说。”

    “多谢,真的多谢你。”

    陈凤君请那人稍等等,自己飞奔回去,将存折从家里拿出来,冲到银行柜台,尽数取出,然后立刻跟着来报信的人折返。

    过关的时候,陈凤君方才因为听说陈兰君受伤而慌乱的态度渐渐平定。

    她看一眼前边的报信人,有点警惕。

    二妹是真的受伤了吗?万一要是这人假传信息,其实是想骗钱怎么办?

    起了疑心,陈凤君将手中钱袋紧紧抱住,生怕下一秒这人会原形毕露来抢。

    瞧见关口边来回巡逻的持枪公安,陈凤君的一颗心才稍稍安定。

    现在内地的治安还是很好的,自己只要在安全的地方,不随意跟人走,应该不会有事。

    走出关口,站在台阶上,报信人说:“怎么不走了,往这边去。”

    陈凤君紧紧抱着手袋,皱着眉头说:“那个,我妹妹应该在医院吧?哪家医院?”

    报信人一时语塞:“那个……你跟我走就知道了,一时说不清。”

    陈凤君推了一步,质问:“那她在哪里?我叫单车仔送我们过去。”

    她要自己叫单车去送!绝对不听这人的安排,万一是一伙的就麻烦了!

    “她在……”报信人支支吾吾,面对着一脸狐疑的陈凤君,说不出口。

    他不说,陈凤君就不肯动:

    “你要是真帮我见到我妹妹,我绝对重谢你,可倘若不是,也请你想想清楚!我十七岁就敢自己单枪匹马闯到香江,什么没见过?我也不是好骗的!”

    陈凤君眯了眯眼:“你说个地点,不然我就去找公安了!”

    僵持间,身后传来笑声:“不错啊,姐姐警惕心还挺强的。”

    从旁边的阴影处走来一人,正是上次陈凤君见过的那个单车仔阿荣。

    阿荣笑着说:“姐还记得我吗?我是陈兰君的朋友,阿荣。”

    陈凤君疑心未消,仍然很警惕:“我确实见过你,可是……我妹妹在哪里呢?”

    “这个嘛。”

    阿荣摸摸鼻子:“真的不远,就在边上。”

    “真的,姐姐,在公安能见到的范围之内。”

    陈凤君将信将疑地跟着阿荣往前走,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万一有事,她可以立刻逃走。

    没走多远,陈凤君就瞧见那个据说“伤得很严重、命不久矣、只想再见姐姐一面”的人。

    这个小祖宗正在喝凉茶吃猪油糕!

    “姐姐,你来了。”陈兰君放下猪油糕,高兴地起身,“我特意买的,你尝尝。”

    “陈——兰——君——!”

    完了,叫全名了,这不是几块猪油糕能解决的事了。

    陈兰君讪讪放下猪油糕,很无辜的样子,试图撒娇:“姐姐——”

    “干嘛?”

    她赶紧小碎步上前:“我……我就是想再跟你谈谈一起合作的事,这不是,怕你不愿意来嘛。”

    陈凤君听了,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欸——姐姐!”

    陈兰君连忙去追,想要拉住她的胳膊。

    陈凤君被气得牙痒痒,手重重一挥——只听得“哎呦”一声,陈兰君就摔在地上,一张小脸发白,痛得直抽气。

    “怎么了,摔到那里了?”

    “手好疼啊。”陈兰君楚楚可怜地提了提手肘,只见一片红,隐隐透出鲜血,还掺杂着些尘土泥沙。

    陈凤君连忙低头去查看她伤势,心疼道:“你啊!走,我们去看医生。”

    “我不去。”陈兰君耍赖,“除非你答应我,先听我讲十分钟。”

    “你要讲什么呀?!”

    陈兰君很坚持。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电子表,那是她昨天从华英街弄来的一块。

    “姐姐,你看,这表现在是坏的。”

    陈兰君全然不顾手肘上的伤,索性席地而坐,掏出几把小工具,三下五除二将那块电子表全部拆开。

    陈凤君本来只觉得她胡闹,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然而看着她熟练地动作,陈凤君的神态逐渐凝重。

    调动了些电路之后,陈兰君将那块电子表又原样装了回去。

    “姐姐,你现在在看。”

    递到她面前的,是一块重新开始走动的电子表。

    陈凤君看看电子表,又看看陈兰君,沉默了两秒,说:“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姐姐,我真的不是胡闹。”

    陈兰君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先去看医生。”

    “那你答应帮我吗?”

    “帮!帮!帮!走啦!”

    卫生所,大夫给陈兰君清创,用医用小镊子挑掉一块小石头,陈兰君就痛得一颤。

    陈凤君连忙用双臂虚抱着她,轻声说:“医生,能麻烦轻点吗?我妹妹从小就怕疼。”

    “就好了。”

    等医生上完药,陈凤君教训陈兰君说:“以后,再别咒自己,万一弄巧成拙呢?”

    陈兰君点点头:“我记得了,绝对不会有下一次。”

    从医院出来时,已是漫天繁星。陈凤君搀扶着陈兰君,慢慢地往招待所的方向走。入夜之后的鹏程市,街道很安静,唯独一栋建筑前异常热闹。

    陈兰君好奇地向那边投去了目光,昏黄的灯光照见许多飞舞的小虫,牌子上写着“工人文化宫”,大门尚未锁,有人匆匆过去。

    陈兰君喊住那人:“请问这是?”

    “里面有电视。”

    那人匆匆答了一句,赶紧去抢位置。

    陈兰君自打重生之后,还没见过电视呢,于是侧身同陈凤君商量:“姐姐,我们能进去看一眼电视吗?”

    这一点小小的请求,陈凤君没有拒绝:“走吧。”

    工人文化宫的大厅里,已经摆了不少小板凳,呈放射性围绕着最前面的一台黑白电视机,放的是新闻联播,这档开播方才一年多的节目,是现在少有的电视节目之一。

    陈兰君她们进来的时候,新闻联播已播至尾声。

    按理说,已经是要散场的时候,大家都往外走,然而却还有人往屋里来。

    等到新闻联播播放完,黑白电视机开始播放大浪淘沙——全是白色点点,什么都没有。然而人群却激动起来。

    “快,快点!”

    “门关上来了没?”

    “别挤我,这位置我占好的!”

    静默一段时间后,电视“沙沙”的闪动,竟然开始播放香江电视台的电视剧!

    陈兰君“哇”了一声,原来大家是等着看这个啊?

    难怪了。

    虽然是画质极其差的电视剧,陈兰君也看得津津有味。

    陈凤君倒不觉得怎样,她毕竟在香江呆了这些年,电视还是经常见的,她打工的茶餐厅里就有一台呢。

    她心里琢磨着陈兰君所说的开电子厂的事,既然答应了要帮忙,那她就不会推脱。就跟茶餐厅要做一道菜,首先要去买原料一样,首先要弄清楚这种电子手表的原料渠道。

    回到香江之后,陈凤君立刻去了一趟专卖电器的街市。

    拿着陈兰君给她列的一张清单,陈凤君打探了一圈行情和价钱,想到自己可怜的存款,脸色越发不好看。

    “这电子表的组装,比起收音机还是要复杂些。”一位懂行的电器行老板好心告诉她说,“工人是要培训的,零件也要多跑跑确定渠道,价格也不便宜,你真想开厂,也挺麻烦的。”

    陈凤君将这些话记下,表情凝重。

    见到陈兰君时,她将这些困难一一说了。

    “……我去问了各种零件的价格,加在一起,如果要到足够开厂的话,我们的钱不够。”

    说到这里,陈凤君轻轻垂下了头,语气里满是苦涩:“对不起,我确实拿不出什么钱了。虽然我很想帮忙,但好像……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这个问题很现实。

    电子厂,即使是不买机器,全部买零件进行代工生产,也是需要一定的经济基础的。上辈子她的厂,也不是一开始就是生产完整的产品,而是从零件代工开始,一点点拓展业务。

    姐姐此时的经济状况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差些,陈兰君也不好说什么,。

    她想了想,说:“没关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是我没考虑周全……”

    陈兰君忽然停顿了一下,然后忽然笑了:“算了,我们可以去做其他‘有米’的生意。”

    第44章

    云州街道办。

    街道干部小郑打着哈欠走进办公室, 提着保温瓶打来一壶开水,往桌子后一坐,将新送来的报纸杂志胡乱翻着看。

    翻到一篇名为《人生的路啊, 怎么越走越窄》的文章,小郑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态一下子变了。

    这是一位女青年的来信, 她诉说了自己的疑问。小的时候,作者对人生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和幻想, 从小就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那句“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成为她的座右铭,可是越长大, 却发现越矛盾。

    各种运动, 抄家、武斗、下乡时的哭声,无业的痛苦, 都让作者觉得心里乱极了。

    “有人说,时代在前进,可我触不到它有力的肩膀;也有人说, 世上有一种宽广的、伟大的事业, 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

    看到这一句,小郑简直要落泪。说得太对了, 她也感同身受。现在人人都说特区是时代伟大变革,可在这里工作几年的她却没察觉到什么变化。

    相反, 她从前的高中同学现在在建工办工作, 每日都接触到各国来宾,处理各项投资, 前途无限。哎,当时她就不该被分到这里工作!

    别人都在进步,就她原地停滞不前。

    小郑抽抽鼻子,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是一个很好听的女声。

    “Excuse me 有人吗?”

    来了个说英文的?

    小郑立刻起身,胡乱擦了一把脸,答应着:“哎,有人,请进。”

    门被推开,倾泻的阳光与来客同至,三女一男,都是摩登打扮,一看就气度不凡。

    为首的大美戴着墨镜,遮去大半个脸的轮廓,只露出姣好精致的下巴,颈上一条珍珠项链更衬得肌肤如雪,脚踩一双高跟鞋,手挎一个皮质手袋,简直就跟小郑偷看的香江电视剧里的佳丽一模一样打扮。

    这一定是香江来的老板!小郑兴奋地迎上前:“请问是有什么事吗?”

    大美女不说话,冷若冰霜。旁边陪着的小美女倒是温婉一笑:“这是陈太,我们从香江来的,想回馈家乡,看看有无投资机会,刚才有人给我们指路,说你是负责的干部?”

    投资应该去洽谈办,也不知道是谁做善事把这几位真佛引过来的。但好不容易能接触到有钱的香江老板,小郑哪里肯放过。就是混熟了由她将老板领去洽谈办,也能在领导面前露个脸不是。

    于是小郑笑容灿烂地说,“是的,我是这里负责,请坐,我给你们泡茶。”

    小美女环视一圈室内,没动。

    屋里就一把椅子,看着还摇摇欲坠。

    小郑有点尴尬,提着热水壶不知怎么办。好在那小美女极其善解人意,浅笑着说:“陈太穿着高跟鞋,脚累,先坐下吧。高楼办公室坐久了,能站一站也舒服。”

    于是那位派头极足的“陈太”便冷艳地坐下,发号施令:“锁——Sophia, 你来谈吧。”

    啧,还是洋名呢,真洋气。

    小郑热情得跟伺候亲娘一样给几位倒茶。

    “不知道大佬是想投资什么呢?”

    小美女很优雅的交叠双手,开口就是一串令人听不太懂,但是感觉很高级的话:“我们下了火车,别说restaurant,就是连一个小cafe都没瞧见,想have lunch都找不到地方。问了人,都说,只有一家restaurant,还挺远的,真是太不方便了。”

    这都什么呀?不愧是资本主义世界长大的,说话也一股洋鬼子味。小郑腹诽,面上却仍是笑意的附和:“是,是,不方便。”

    “so,”小美女笑盈盈说,“我们想在你们街区,最靠近火车站的地方,开一家snack bar,方便过路的香江人。”

    小郑连连点头:“好呀,开这个什么斯莱克吧,是做什么呢?”

    “哦,不好意思,就是快餐店的意思。”小美女不厌其烦的为小郑解释,又是一连串“香江进口食材,让大陆同胞也尝尝鲜,密切两岸联络”之类的话。

    小郑头一次,有种真的置身于向前的时代潮流的感觉。

    “没问题啊,那边有两间房子正好是我们街道所有的。你们是租吗?”

    “我们是想一起合作。”小美女说,“光是给租金,你们能获得的有限,倘若有意愿,我们想和街道联手,你们提供房屋、最好还能提供几位工人,赚到的钱我们三七分成,怎么样?”

    合作模式啊。小郑犹豫了一下。

    像是看出了她的顾虑,小美女补充道:“我们也不是为了挣钱,陈太哪里像缺钱的样子,对吧?只是想方便一下自己和其他香江人,也帮助一下父老乡亲。”

    陈太看了看表,语气略有不耐烦:“这里连冷气都没有,快点吧,若是不愿意,就算了。”

    说着,就站起来,蹬着高跟鞋“蹬蹬瞪”往前走。

    “欸——请陈太留步。”小郑急了,连忙说,“可以,当然可以合作,就当交个朋友!”

    烈阳下,香江来的贵客缓步从街道办出来。绕了两个弯,确认身后没有其余人之后,陈太——也就是陈凤君拉下墨镜,露出一双闪耀着不可置信光芒的美目。

    “她答应了?二妹,我们一分钱房租不出,就可以开快餐店?”

    陈兰君笑着展示了一下方才签订意向书:“是啊,不行就看看白纸黑字咯。”

    在盘算了手头可利用的资源、分析了市场之后,陈兰君决定依照姐姐多年的茶餐厅打工经验,先开一家快餐店赚快钱,有了一定积累后再做其他业务。

    钱一共凑了一千块,亲姐妹明算账,陈兰君与陈凤君约定好,之后的份额陈兰君55%,陈凤君占40%,赵宏也拿出了些钱,占5%。

    她们事先就踩好了点,确定了几间合适的屋子,然后再去谈事。

    谈事之前,陈兰君将几人都包装了一遍。给姐姐的设定是一位神秘有钱无聊想投钱玩玩的“陈太”,她是第一秘书,阿晶是生活秘书,赵宏则是保镖,别说,他那个模样往那一杵,正有几分模样,看着就更有气势了。

    几人的行头都是陈兰君亲自修改的,连台词都是她一句一句教的。原本怕事情复杂,不好办,阿晶和赵宏也分配了一套托词,哪知没用的上,事情便搞定了。

    陈凤君捂着胸口说:“我现在一颗心还跳得厉害呢,生怕我说错了话,误了你的事。”

    “放心啦,”陈兰君挽住她的胳膊,笑道,“我事先就想过了,只要聪明一点,很难拒绝。房子是他们的,这不会变,就算我们是骗子,也不过是房子空了两天而已,但是若是真的,不仅有收入,作为这个街区第一家有香江人投资的店,那也是成绩。”

    陈凤君笑着摇摇头:“你呀,如今越发胆子大了,哎,是怎么想得出啊。”

    赵宏插嘴道:“其实我刚才一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陈兰君瞪他一眼:“一招鲜吃遍天,你有意见吗?”

    “不敢不敢,哈哈。”

    几人直奔如今城里唯一的酒店,新安酒店去吃晚餐。

    这也是一家老字号了,历经风雨仍存,又因为特区的开放,一位难求,直到天边泛起晚霞,陈兰君等人才抢到了一张桌子。

    今日的特色菜是生蚝,新鲜从海里捞出的生蚝,用油小火煎,淋上蛋液,香得要命。

    陈兰君一面吃,一面想着快餐店的菜品。

    和正儿八经、点一道菜炒一道菜的饭店不同,快餐店的核心要素在于“快”,因此餐品要少而精,能快速出餐。

    除此之外,食材来源也是个问题。从香江弄来一部分原料是没问题的,但若是肉蛋都由香江供应,成本就会居高不下。

    若是选用本地农村的,那产量又要打个问号,可能只能买到什么菜,就卖什么菜,这又不符合快餐店的定位。

    和姐姐商量之后,综合考虑各种因素,陈兰君最终选定了招牌套餐——公仔面。

    非常方便省心,原料方便面就从香江运过来,每袋要不了多少钱。配菜是煎午餐肉和煎蛋。午餐肉很简单,只需要购买午餐肉罐头即可,保质期也很久,不会轻易放坏,蛋就靠人从各个村收,也可以顺带收购一些青菜,要吃青菜就加钱。

    “不是,为什么青菜要加钱啊?”阿晶表示不解。

    “客人大多是香江来的嘛,人家也习惯的,是不是,姐姐?”陈兰君问。

    陈凤君点点头:“我打工的茶餐厅是这样的,如果是香江人,应该能接受。”

    除了公仔面套餐外,还有三明治套餐、这个原料也好解决,直接买大包的土司面包就好,配料可以和公仔面套餐共享。

    由于食材的简单,对于烹饪条件也没有多高的要求,因此快餐厅的筹备进度特别快,没过几天,就预备开张。

    开张之前,陈兰君领着陈凤君特意带了一箱三明治去探望单车仔。

    “哇,这么快就要开业了?”阿荣很惊讶,从陈凤君手中接过三明治。

    陈兰君笑着说:“是啊,位置你知道的,倘若有客人想吃饭的,请你多多推荐。”

    她悄悄和阿荣说:“拉来一个客人,两分钱。”

    阿荣笑着说:“就你这脑子,这快餐店生意一定差不了。”

    “借你吉言。”

    第45章

    暑气正盛, 清晨七点钟日光就晃眼睛。

    在一路拥挤的火车上下来,旅客们早已是燥热不安,各自拿着手中的东西扇风。

    香江商人阿昌早就把领带散了, 衬衫衣袖也撸得很高,还是热, 携带的水在车上就喝完了,然而下车一看, 破破烂烂的站台, 别说售货机了,连卖水的小贩也无一个,只有一脸严肃荷枪实弹站岗的公安。

    阿昌是一家玩具企业的代表,几月公司之前听说内地实行了新政策, 临近的鹏程市被当做一个实验中的特区, 准许对外开放,阿昌就被派到这边来商谈办厂事宜。

    母公司的意思, 是希望在新兴建设的佘口工业区谋一个位置,建几座厂房,将一些玩具装配事业挪过来, 好节约人力资本。

    为这事, 阿昌已经过了两次关,洽谈办的工业人员十分热情,然而前几天传来消息, 说佘口区已经实行的奖金政策被匆匆叫停。母公司对此产生疑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于是派阿昌来探探情况。

    出差, 尤其是到内地出差,对于阿昌来说, 不是一件好差事。那座希望之城目前还处于蓝图阶段,基础设施并不完善,光是吃饭喝水,对于阿昌而言就是一件难事。

    最近的一家饭店,离关口火车站还远着呢!

    上一回阿昌就是饿着肚子跑来跑去办事的,这一回吸取了教训,特意吃了顿丰盛的早餐,然而旅途这样拥挤闷热,到了站台,他嗓子都快要冒火。

    算了算了,忍耐一下。

    阿昌安慰自己,垂头丧气走出站台。等候已久的单车佬们纷纷围上前来。

    “老板去哪里?”

    “坐我的车吧,很稳当!”

    “去星竹招待所只要三角钱!走不走?”

    ……

    与第一次遇见这场面的香江人相比,阿昌很熟练地挑中一个单车佬,讲好了价钱,翻身上车,嘶,屁股被车后座烫了一下。

    太阳太厉害了,这车后座的温度也能煎鸡蛋!

    “你这车后座怎么这么烫?”阿昌抱怨道。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单车仔笑着,“不然,老板要不要去附近的快餐店休息一下,那里有凉茶呢。”

    “太远了,算了。”

    “不是那家,是新开的一家,叫梧桐餐厅,就五分钟的路。”

    这单车仔这样殷勤,阿昌不太好一口回绝,加上是真的渴得厉害,便问:“真有凉茶。”

    “有的有的,凉茶、西餐、快餐都有!”

    “那过去看看吧。”

    像阿昌这样被单车仔拉到新开业的梧桐餐厅的香江来客,不只一个。

    阿昌坐在车后座上,眼看着另外两辆单车靠拢过来,最后跟小学生排队进饭堂一样,绕上了去梧桐餐厅的路,位置还真不远,一会儿就到了。

    阿昌也是老江湖,见状,笑呵呵地问那单车仔:“你们把人拉到这餐厅,有提成吗?”

    单车仔很是惊讶:“欸?你怎么知道?”

    “不然怎么那么热情帮人招揽生意,我要去哪里,你不还要等吗?”

    单车仔只是很憨厚地笑:“嘿嘿,是快餐,等不了很久,我们去还能有碗免费的水喝。”

    阿昌点点头,心想。

    这内地还是有聪明人呐,谁说一个个都不会赚钱,像这家梧桐餐厅的老板,不就很聪明吗?

    结果,他一问,这梧桐餐厅的老板竟然是香江人,转而又佩服起人家的行动力。

    这算是离关口火车站最近的一家餐厅了吧?只要不是难吃到蟑螂都望之却步的地步,开业前几年,生意一定差不了。

    等到了地方,他一看,果真如同自己想象的一番,人山人海,锣鼓喧天。

    然而人虽多,却并不混乱,没有出现阿昌曾经在别的国营饭店见过的,这桌客人大吵“我的菜为何还不上”,另桌客人大声质问“有人管没有”的局面。

    一个小个子女生站在门口引导客人:

    “欢迎光临,左边队伍点单拿号,右边取餐,菜单写在黑板上。”

    她所说的话略带些外地口音,一听就知道是来自内地的服务员。

    来自内地的服务员,脸上竟然还带着笑!这事可令阿昌再度惊讶了一把,尽管是浅浅的微笑,但也是他从前在别的国营饭店没见过的。

    再定眼一看,这店里的几个服务员统一穿着白上衣,戴一顶蓝帽子,很整齐很干净。白上衣还绣着名字呢,譬如那个引导客人的小个子女生,就绣着“经理阿晶”的字样。

    尽管在香江这是很常见的,但放到刚刚实行开放的内地,这确实是很大的改变了。

    阿昌看了眼手表,计算了下出餐的时间,五分钟,他点的公仔面套餐就好了。猪骨熬出来的清汤,配上公仔面和酱料,还有培根等食物,看起来和香江茶餐厅的并没有什么区别。夹一筷子入口——味道也没有什么区别。

    倒是套餐里的凉茶,是真的“凉”,放了少少糖,在这大暑天吃起来很解渴。

    阿昌一口气将凉茶喝完,又额外点了一杯。

    头顶上的吊扇马力十足地转动,送来几缕凉风。阿昌握着凉茶,舒服地眯起了眼。

    这小店,虽然价格不很优惠、食物的滋味也非绝好,但胜在离关口近,出餐快,味道也在及格线以上。

    更更重要的是,这家店竟然还给吃饭的票据。虽说不是正儿八经的发票,而是手写的标有价格的套餐单子,但至少是有个凭据,回头报销时不会被会计部门埋怨了。

    他以后应当会常来。唔,也可以和公司里的人说一说,以后再来这边出差,可在此处落脚。

    食客们吹风扇休息,陈兰君与陈凤君却跟救火队员一样焦头烂额。

    除了单车仔带路之外,陈兰君原本还想着在关口立广告牌,然而写着“梧桐酒店全新开业”广告牌子才运到,立刻有人出来说不行,说是没有这样小店做广告的先例,或许有损形象,不让摆。

    陈兰君跑去调停,费了很多口舌,也没有用。幸好原本的单车仔带路计划比较给力,至中午时店里便坐满了人。

    然而这又带来了另一个难题,来得人太多,超出预料了,原来备的公仔面库存告急。可是没有电话,无法通知人补货,陈凤君只得风尘仆仆地在关口两头来回跑。

    两三天的忙碌之后,梧桐餐厅才算勉强步入了正轨。

    陈兰君一回到餐厅里,也顾不得桌上有无油渍,就往空桌上一趴。跑了两日,她的脚掌都快要断掉了!

    有杯子轻轻放在桌面上的声音,抬头看,是一杯凉茶,阿晶端来的。

    这凉茶是用井水泡的,因此凉爽些,原本陈兰君也想着要不要弄冰柠檬茶,结果搞不来小块的冰,制冰机一时半会也搞不到,于是只得用凉茶替代。

    幸而现在天热,喝凉茶能去火,顾客倒没有什么特别意见。

    陈兰君端起凉茶,咕噜咕噜地喝,喝完了问:“陈太和宏哥呢?”

    为了维持人设,在店里时陈兰君就这样叫陈凤君与赵宏。

    阿晶在她旁边坐下,说:“陈太回去调货了,宏哥在乡下收小菜、鸡蛋。”

    晚饭的饭点快过去了,没多少桌客人。

    陈兰君问:“今天店里有什么不好解决的麻烦事没有?”

    “有一点小麻烦,但都能解决。”

    “那就好。”

    陈兰君重新摊回桌面,听阿晶说:“不过,有位客人想要见见你。”

    “谁啊?”陈兰君漫不经心地问。

    阿晶小声说:“就是上回那个帮忙开车送我奶奶去医院的人。”

    “谁?”

    “就坐在你后面。”

    陈兰君回过头,灯火阑珊,一个形单影只的男子坐在那里。

    正是邵清和。

    第46章

    他穿一件蓝色衬衫, 清隽而隐隐有一种力量感。美孚灯的橙色光芒,将他整个人朦胧住,于是蓝色愈显深沉, 像夜色里的海。

    陈兰君原本是极其疲惫的,但望着他, 渐渐清醒了些。

    不得不承认,邵清和这家伙的皮相确实生得很好, 就是人有点捉摸不定。

    “再看, 就要付费了。”邵清和依旧翻着手中的英文文件,头也不抬地说。

    “没问题,”陈兰君笑起来,以一种叫人开82年的拉菲的气势, 说, “阿晶,再上一杯凉茶, 记我账上。”

    邵清和翻阅文件的手指蓦然一停。

    “倒是新鲜,头一回有女仔请我喝……凉茶。”

    陈兰君起身,背着手走过去, 说:“怎么, 看不起凉茶?清热解毒、祛湿生津,再好不过。别看书啦,这里还没通电, 光线暗。”

    “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邵清和抬起头,下颌微扬, 隔了几秒, 缓缓说:“有。”

    “怎么了?”

    “看看有无热闹。”

    陈兰君无语,抿了抿嘴, 说:“那让你失望了,我忙于奔命,没什么热闹可瞧。”

    “我看也是。”邵清和淡淡地说。

    可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让陈兰君有些意外。

    “既然你这没什么热闹,那么,明天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热闹?”

    陈兰君惊讶地反问:“你是在约我出去吗?”

    一阵沉默。

    自己这样问是不是比较有歧义?感觉不太让人好回答。陈兰君纠结了一下,笑了两声:“开玩笑啦,明天上午我有事,之后应该可以……”

    “是。”

    “嗯,好。”陈兰君答了一句,忽然反映过来,邵清和这个“是”,其实是对她上一句话的回答。

    她看向邵清和。

    邵清和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一副骄矜的模样。

    静了几秒,陈兰君皱着眉问:“你有什么安排?”

    “明天佘口工业区举办了一个小的活动,我可带人去。”邵清和说。

    陈兰君想了想,又问:“既然能邀请到你,那规格肯定是有的,袁老板会去吗?”

    “据说,会。”

    “可以。”陈兰君一听,很痛快地答应,“那么,明日十一点在这里见?”

    “好,”邵清和起身,正了正领带,“陈小姐,再会。”

    陈兰君没有留他。

    邵清和也不曾回眸。

    就这样一步一步远离。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餐厅里,阿晶才窜出来,将一碗凉茶放到桌上。

    “他约你出去啊?”阿晶一脸八卦的神情。

    “嗯,算是吧。”

    阿晶的眼睛都亮了:“他什么意思呀,是不是……是不是中意你?”

    “中意”这个词让陈兰君笑了一下:“不至于。”

    “那不然他这么一个大老板,还有什么理由特地找过来约你出去?”阿晶的脸上泛起笑意,也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东西。

    “是不是你上次拦车,他对你一见钟情,打听到你在这里,于是特意来相邀?天呐,如果真是这样,你们以后要摆一桌谢媒酒给我的!”

    陈兰君伸出手指,点一点阿晶的额头:“你编电影呢?那都过去多久了?小半年了,怎么可能隔那么久的一见钟情。”

    从前,也不是没有男人追过她,然而当时陈兰君一心忙事业,无暇顾及。更重要的是,并没有遇见什么令她心动的人。

    她的物质与精神都极其丰富,并不缺少什么,一个人就足够有趣,因此对于爱恋,也是一种随缘态度,未有感觉就是未有感觉,犯不着将就。

    一些朋友都说:“你这么清醒,又这么天真,很难谈恋爱的。”

    就如此时此刻,面对邵清和的邀约,陈兰君甚至隐隐有些防备心理。

    邵清和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一见钟情、情根深种是不可能的,否则哪里会隔这么久才来找?

    那么,多半是这位大少爷有事来这边处理,正好瞧见她,正好闲得荒,想找点乐子,填补一下时间罢了。

    他这般的长相、这般的家世,绝对是不缺女伴的,何况,依照陈兰君重生之前对于这些香江富家公子的印象,那是相当的不好,这种有钱男人三天两头就要上一回小报,上演与许多位女友的爱恨情仇。

    甚至不要说是富家公子,就是普通的香江男人,来到内地的时候,在这边找一个、甚至几个情人的也大有人在。

    由于当时两边之间巨大的经济鸿沟,香江司机、工人、小老板之类的随便拿出半个月的工资,就可以养一个这边的情人。许多人是在香江一个妻子,这边一个、甚至多个。

    由于制度不同,身份户籍信息也不相通,这事压根没人管,管也管不过来,鹏程市甚至一度弄出了“二奶村”这种荒唐的说法。

    陈兰君重生之前是做生意的,和男老板打交道多,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没少听。

    她厂里有一个小妹妹,就是给一个香江男人花言巧语骗了去,满心以为自己遇到了良人,不用再辛苦的工作。结果孩子一生,才发现对方在香江有正儿八经的妻子孩子。最终自己和孩子都落得个十分尴尬的境地。更惨的是,香江金融危机那年,那男人索性玩起了失踪,人不见了,钱也不打了,那小妹妹只好抱着孩子,哭着求陈兰君让她回厂做工。

    邵清和向她发出邀请的零点零一秒,陈兰君便想到了那个抱着孩子哭泣的“二奶”。

    她下意识就想拒绝,只是考虑到对方地位高、不好粗暴拒绝,方才礼貌问了一下情况。

    但听到袁老板会去,陈兰君纠结了两秒,答应了。

    就算是糖衣炮弹,她也要把糖衣吃下去,把炮弹打回去。

    *** ***

    邵清和从梧桐餐厅走出,路口一个人殷勤地打着手电筒迎上来,是公司的职员:“小邵总可见到人了?”

    邵清和“嗯”了一声。

    “那位小姐应该高兴坏了吧?能和小邵总一起出去,就是香江千金小姐也该兴奋一整夜不睡觉。坏了,我应当带一套化妆品来,还是考虑不周到。”

    “没有。”

    “嗯?什么?”

    邵清和往前走:“她想拒绝我。”

    “为什么呀?这北姑——”

    这蔑称一出,邵清和很冷漠地向那人投去视线。

    那人被这一眼惊出一背的冷汗,连忙拍了下自己嘴巴:“不好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惊讶那位小姐怎么会有这想法。谁人会拒绝和小邵总拍拖呢?她是有心上人吗?”

    “没有。”

    “那为什么?”

    “我不知。”

    邵清和冷冷地回答。

    他是真不明白。

    如他这样的家境、这样的相貌、这样的人品,从来只有女仔上赶着的份。曾经有一位极其漂亮的千金热情地邀他出席派对,看在那惊人的美貌和不俗的家世份上,邵清和去了。

    只有去了才知道有多无聊,宴会开始不过一个钟头,他就离开了。

    没办法,他无法忍受像其他朋友一样,娶一个看着不错的花瓶妻子。

    如果那样做了,或许会给女方带来一场悲剧。

    那种悲剧,他年幼时亲眼目睹过,发誓绝不会重蹈覆辙。

    陈兰君,是稍稍令他觉得特别的人,但也没有特别到邵清和愿意为她作罗密欧。

    当时邵清和急着返香江,又打听到陈兰君在准备高考,略微思索之后,他便离开了。

    倘若等到下个季节,他仍能想起这个人,那么就去找她,邵清和想。

    然而邵清和从来没考虑过,他抛出去的橄榄枝,竟然会有女仔不愿意接。

    方才陈兰君皱着眉的神情再一次浮现在脑海,这令他也情不自禁皱起了眉。

    回到招待所,他将灯打开,很认真地照镜子。

    脸没问题啊。

    那到底是哪里让她不满意了?

    真是奇了怪了!

    第47章

    第二天, 陈兰君醒的很早。

    天色熹微,只蒙蒙亮,餐桌椅子皆是隐隐的轮廓。陈兰君卧在仅容一人拘谨睡的竹床上, 发了一会儿呆。

    阿晶早已经起来,在收拾东西, 细碎的物品挪动声。

    梧桐餐厅开业前夕,为了方便做事, 陈兰君与阿晶索性睡在了餐厅里, 从老乡家里买来两张竹床,白天搭在一起靠墙角放,夜里用衣服垫一垫,囫囵睡下。

    其实是睡不好的, 总有蚊子嗡嗡叫, 两人夜里烧了一些据说能熏蚊子的草药,但夜里仍有蚊子不停地咬。

    陈兰君已经被咬麻木了, 察觉到腿又开始痒,她伸手摸到一个小圆盒,是清凉油, 像润肤露一样厚厚涂了一层。

    谢天谢地, 这种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今天清晨她们要搬家。

    房子是托街道的人找的,离这稍稍有些距离,只两间房, 一间□□平方米的样子,不算宽敞, 但好歹有个落脚点, 至少可以安设蚊帐。

    陈兰君打着哈欠起来,披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去接水洗漱时, 赵宏来了,背着一箩筐鸡蛋。

    一进门就嚷嚷:“我可是把十里八乡的鸡都惹烦了,才搜罗到的。”

    “行了,一身味。先洗个手,再吃早饭。”

    早饭是公仔面,吃的时候,三个店员也来了,是街道介绍的人,因此自有住处。

    他们是来帮忙搬家的。

    说是搬家,其实东西也并不多,把竹床、装有衣服的行李袋挪过去,就算完事。

    东西放好,差不多快到平常开店的时候。陈兰君本想去店里帮忙,阿晶却不肯,拉着她说:“哎呀,你留着休息一会儿,等会有事呢。”

    “没到点呢。”陈兰君反应过来,哭笑不得。

    赵宏凑过来:“有什么事?”

    阿晶怕他多事,只含糊地说:“没什么,兰姐要去工业区参加一个活动。受邀请的才能去!”

    听到这,原本跃跃欲试的赵宏“哦”了一声,在阿晶的催促下领着员工往餐厅走。

    陈兰君试图往前走,被阿晶拦住:“其他的不说,你好歹把头发洗一洗吧!院子里有井,我去打水。”

    她这么一说,陈兰君下意识摸了摸头发,唔,好几天没洗,确实有点油了。

    “行了,”陈兰君说,“你去忙吧,我自己打水洗。”

    仍是炎夏,井水往头上一浇,清凉清凉,整个人都清醒了。

    陈兰君一面洗头发,一面琢磨着工业区的事。算一算近期的事,大概是颇受争议的奖金制度最终定下了吧?

    那么今天这次的主题应该就是稳住一众人的心神,让人坚信改革是会坚定继续下去的。

    洗完头,陈兰君看了看手表,这块电子表还是上回她给姐姐演示时买的。

    见离约定的时间很近了,陈兰君匆匆用毛巾擦了擦头发,起身朝日光下走去。

    到了路口,陈兰君停下了脚步。

    小巷,单车旁,邵清和竟然已经提早到了,戴一副墨镜,神情冷冷的,暗纹衬衫的扣子解开两粒。他一手按着单车龙头,另一手竟然握着一束花,是白色的姜花。

    愈向他走近,姜花的清香便愈发浓烈。

    邵清和将那束姜花往前一伸:“给你。”

    “谢谢,这里难道有花卖吗?”陈兰君接过花束,讶然道,在她的印象里,这里可没有什么花店之类的。

    邵清和说:“路上随便摘的。”

    原来是野姜花。

    陈兰君轻嗅姜花,心里有一分喜悦,可同时也有一分警惕。给女伴送花这样顺手,是因为经常送吗?

    不管怎么,鲜花本身是让人愉悦的。

    邵清和推动单车:“上车。”

    “你载我吗?”

    “嗯。”

    陈兰君捧着姜花,撩起耳边碎发,轻声解释:“小邵总,我们这里和香江风俗有些不同,比较保守一些,你我并没有什么关系,不大好一起骑车。”

    邵清和静静地听完,问:“可你也坐单车仔的车。”

    陈兰君笑了:“可你不是单车仔。”

    她回头看看,这里离餐厅很近,去那边租一辆单车应该也方便。

    “我去那边看看,再租一辆单车好了。”

    说着就要转身,却听见邵清和说:“那么,你也可以把我当作单车仔。”

    他向陈兰君伸出一只手,高傲地说:“请先付我三角钱,陈小姐。”

    陈兰君噗嗤笑出了声。

    她当真从兜里掏出三角钱,放到邵清和手掌心里。

    “价格还算公道,就你吧。”

    陈兰君侧坐在单车后座,一手握着姜花,一手扶着座椅。

    弯弯曲曲的小路,摇摇晃晃的单车,地面青草为日光所久晒散发出的味道。

    不太好的一点在于,日光太过强烈,有些晃眼睛。陈兰君把姜花举起,试图遮一遮直射眼睛的日光。

    单车行到一处农家前,忽然停住。

    “怎么了?”陈兰君不解地问。

    邵清和只说:“你稍等一下。”

    他向那户农家走近,出来时手里多了一顶草帽。

    陈兰君微微把眼睛睁大,说:“你该不会——”

    话还没说完,脑袋一重,眼前一黑,那顶草帽竟然就扣在她头上?!

    “戴着,别老扭来扭去躲太阳,影响我骑车。”

    “喂!”陈兰君瞪他一眼。

    邵清和不理睬她,继续从容不迫地骑车。

    从城里通往工业区的一条路,很好认,因为水泥路就这么一条,前半程两边多半是农田荒野山丘,直到蜿蜒至很远之后,方才见着厂房。

    工业区“欢迎光临”的广告牌下,已经站了好些人。

    邵清和刚到,便有认识他的人出来接待,很热情地请他进门口旁边的小平房坐。

    “小邵总来了,我们袁老板也在,快请进来。这位小姐是……”

    “她和我一起的。”

    “请,这边请。”

    陈兰君稍微犹豫了一下,将姜花放在车筐里,将草帽摘下来,轻轻罩住花。

    “放在这里可以吗?”

    “没问题,”那个人说,“这边好多工程兵呢,放心,丢不了。”

    即将见到推动工业区建设的大佬,陈兰君微微有些激动。余光瞥见邵清和还戴着墨镜,她提醒道:“到屋里了,要不要把墨镜摘下来?”

    邵清和沉默了一瞬。

    他摘下墨镜的那一刻,陈兰君捂住了脸,竭力忍住笑意。

    邵清和的眉心,正好被蚊子叮了一个红包,配上他冷峻的表情……陈兰君真的忍不住不笑。

    第48章

    陈兰君的肩膀耸动得如此厉害, 以至于邵清和想装作看不见都不可能。

    邵清和冷着一张脸,捏紧了手中的墨镜。

    昨夜他反复思索,百思不得其解, 索性起身,预备打电话给一位堪称情场老手的朋友。

    内地如今的电话线还是稀罕物, 整个鹏程市怕是只有百来条电话线,幸而邵清和所居住的招待所是专门对外的, 因此有安装电话。

    在一番折腾后, 他打通了友人的电话。

    “稀奇啊,你怎么想到挂电话给我。”友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嘈杂,隐隐有音乐声,一听就知道是在派对上。

    “有事问你。”

    “稍等一下, BB, 我接个电话,乖~”

    隔了一会儿, 渐渐远了音乐,友人的声音变得清楚些。“怎么了,阿和?”

    邵清和轻咳了一声:“如果你邀一个女仔出去, 但她不很情愿, 是什么原因?”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哈哈哈,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杜锐!”

    友人稍稍收敛些, 笑着说:“是哪里的天女临凡?能让你心动?”

    “没有心动,只是无聊, 碰巧她看着顺眼而已。”邵清和高昂着头, 说。

    “行,没心动。”友人仍是笑, “你把具体情形说一说,我帮你分析一下。”

    邵清和将来龙去脉讲了一边,友人沉吟片刻,说:“会不会是觉得你没当回事?”

    “一般女仔都很讲究仪式感的,你这样随便邀请人,是否显得有些太不上心了?”

    “我如果看上了谁,一般是先送几天的花,然后挑个好地点,例如餐厅或者艺廊之类的,然后就水到渠成了。”

    邵清和听了,觉得是有几分道理。

    送花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陈兰君不也说过,她喜欢看花开吗?

    挂了电话,他拿了些小费给前台,问:“这里有鲜花店吗?”

    “什么店?”

    ……

    在此时,花店是没有的,友人所提的送鲜花忽然成了一件难事。

    邵清和皱着眉头,又问:“那附近有无花?”

    前台想了想,说:“这个时节,郊外或许有姜花开放。”

    第二日清晨,邵清和照着前台所说的位置寻去,果真见到一片摇曳的野姜花。

    这样的花,香江所出售的高级花束是很少见到的,因此邵清和也未曾仔细注意过。

    他俯下身,仔细打量,心想看起来还可以,于是俯身去采花。

    时候太早,花茎上白露未干,折枝的时候,难免沾湿西装裤,但他也浑然未觉。

    只是有一瞬,邵清和有些如梦的恍惚,他竟然会在一片旷野之中,为一个算不上钟情的姑娘,摘一朵默默无闻的小花。

    一种很新鲜且奇妙的感觉。

    他承认,这感觉不太坏。

    甚至还挺好玩的。

    没有什么好看的包装纸,便用旧报纸裁成合适的大小,用棉线捆好,做成可以送人的花束的模样。

    只有一点美中不足。

    站在镜子前,邵清和沉默地盯着自己眉心的一个红包。

    采姜花的时候,一只当地特产——蚊子袭击了他,并且恰恰好留下了一个一时难以消除的印记。

    可恶。

    回去就投资一家杀蚊药厂。

    邵清和望着笑得乱七八糟的陈兰君,冷哼了一声,微微偏过头去。

    陈兰君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止住了笑意,顺毛一般,在邵清和耳旁轻轻说:“仔细看,感觉帅气的很特别。”

    “哼,你也就眼光有可取之处。”

    陈兰君又想笑了。

    好在领导的进门,让她稳住了神情。前边的会议桌上摆着名牌,作为贵客,邵清和自然是有一席之地的。但跟着来的陈兰君显然没有这个待遇。

    她很自觉地在靠墙的旁边寻了一张小圆凳,坐下,暗中观察。

    来的人不少,且有许多穿着打扮都似香江商人。

    正中的袁老板虽然鬓边已见白发,却仍旧精神矍铄,开口说话,铿锵有力。

    “近来,有一些传言,说我们的工业区、特区的新政策是否能够维持下去。”

    “在这里,我很明确的告诉大家,我们的改革,一定会进行下去!无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我们都会闯过去。”

    袁老板就奖金风波详细地解释了一番:“之前,的确是有一些声音,反对我们实行的新制度,我知晓之后,立刻与□□进行联系,现在,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大家,中央是支持我们的!原来的奖金制度,会不折不扣的实行下去,推动工业区的快速建设,推动我们特区的建设。”

    “不仅如此,之后,就在这片土地上,会有更多新的事物、新的发展。纵使在这一过程中,会遭受一些非议,但是改革的脚步永远不会停止!”

    袁老板起身,指向窗外:“诸位,请看看窗外,那便是我们针对这一次奖金风波的回应!”

    一众人纷纷随之望向窗外,陈兰君也转过身去——

    窗外,在原有的“欢迎”广告牌对面,另外树起了一面硕大的广告牌,盖着红布,将内容遮得很严实。

    袁老板领着众人步行至那块新广告牌前。

    “揭幕!”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两边的工程兵手中用力,原本遮住新广告牌的红布轻轻落下。

    灿烂的日光之下,新广告牌上的两行大字熠熠生辉:

    “时间就是金钱”

    “效率就是生命”

    这是一个跨时代的宣言。虽然在重生之前,陈兰君曾不知多少次听过这两句话,但在此时此刻,面对这崭新的如初生红日一般的新标语,她的心不可抑制地怦怦狂跳起来。

    何其有幸,她能亲眼见证这样一个奇迹年代。

    *** ***

    当傍晚的霞光染红了云彩,邵清和载着陈兰君往回走。

    她在自行车后座,轻轻地唤他的名字:“邵清和,你是不是有点中意我?”

    自行车小小地歪了一下。

    邵清和的声音听起来依旧高傲:“没到那个程度。”

    “那样最好,”陈兰君很平静地说,“我目前,是没有恋爱的计划的,你无需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静了一会,自行车链条哒哒的响。

    邵清和终于开了口:“那你计划作什么?”

    他以往接触过的富家千金,与陈兰君差不多岁数的,基本上都在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纵有在常青藤名校读书的大小姐,也不乏将名校文凭作为嫁妆贴金的存在。

    陈兰君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说:“你瞧见了这些荒野吗?”

    “怎么?”

    “你信不信,虽然现在是荒野,不用二十年,就会有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就像你们香江的商业中心一样。”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邵清和说。

    “虽然我现在也只是个无名之辈,但不用二十年,不,不用十年,我将成为一个传奇。”

    她的声音非常笃定。

    第49章

    “所以, 那位小邵总就这么走了吗?”

    员工洗碗的水声里,阿晶擦盘子的手一停,有些失望地问。

    陈兰君坐在桌前算账, 双目中只有一行行数字,头也不抬地说:“嗯, 就这样了。”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邵清和又生来是那么个高傲性子, 她让他别无选择。

    在开口之前, 陈兰君是做好了听到一些冷嘲热讽言语的准备的,例如“你未免太自作多情”“我什么条件会喜欢你”……这一类的话。

    可是邵清和什么也没有说。

    自行车链条转动,很平稳地前行。

    她坐在他背后,也不再说话。

    一路沉默着, 偶尔听见不知名的虫鸣, 异常的安静。

    快到城里时,天色为霞光所染, 淡紫色绸缎似的天。远处低矮的房屋,路旁不知名的灌木,以及远处山丘上的树木, 一切皆朦胧在难得的淡淡紫色霞光之中。

    也算得上是良辰美景。

    她抬头, 望着天边的霞光,同时注意到,邵清和亦有微微抬首的姿态, 便知此时此刻,他们都在望着同一道霞光。

    心中有很轻微的不忍, 陈兰君抿了抿唇, 试图忽视掉邵清和,只去看这片霞光。

    可是不行, 他就在她身前的座位上,避无可避,无论如何总能瞧见他的头发。说来奇怪,这样一个人,发丝望着却是很柔软的模样。

    陈兰君微微侧过头去,目光同时避开了那片霞光以及邵清和。

    这个人,从她的角度,作为爱人来考虑,就两个字——“麻烦”。身份地位摆在这里,两人的鸿沟差距亦摆在这里,倘若有一天,邵清和厌倦了,处在不利地位的人绝对是她。更不用说谈婚论嫁时各种令人头疼的事,若真想修成正果,香江的邵家有的是各种难关与考验等着她。

    太麻烦,耽误时间,也毁人精力。陈兰君向来是个理智的人,冷静评估之后,立刻与邵清和划清了界限。

    就这样吧,她想。

    能够共赏一道霞光,这就已经很好了。

    她应该会记着这个黄昏的霞光,记到很久很久。

    但是也只能这样了。

    陈兰君定了定神,将心思重新放回到账本上,继续算下去。

    梧桐餐厅的营收情况,非常好,好到超出了她预料。

    不到半个月,前期投入已经收回,即使扣除与街道的分成、人工费、材料费等等,每日的毛利率达到了一百元左右。

    除了在收入方面表现优秀,梧桐餐厅的名气也打出来了,现在城里的人基本都知道,靠近火车站的地方有一家快餐厅,且生意旺盛。

    既已站稳脚跟,是时候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等姐姐陈凤君来到梧桐餐厅时,陈兰君笑着说:“姐姐,我交给你一个任务。”

    “做什么?是要多买些罐头吗?”陈凤君端着碗凉茶准备喝。

    “我要你在香江注册一家公司。”

    “什么?”

    陈凤君眼睛瞪得溜圆,被凉茶呛了一下。在香江注册一家公司?这……这她可从没想过。

    注册一个公司,光想想就要花不少钱!

    “二妹,你这步子未免也迈得太大了吧。”陈凤君轻声劝,“香江不比这里,人工房租都很贵的,你是想在那边开公司?虽然我们现在经济状况很不错,但也很难支撑。你看这边的牛肉只要3元,到香江,要23币呢!”

    “没事的,姐姐,”陈兰君说,“人工房租什么的暂时都可不要,最重要的,是要一纸文书。”

    通俗的来讲,陈兰君想要的就是一个“空壳公司”,在后来这一类公司作为“皮包公司”而广为人知。

    空壳公司是英制法律下特有的一种公司形式,为了方便一些有志于做生意的人快速注册公司,一些有头脑的机构便提前注册了许多公司,有公章、有股票书等一切正儿八经的全套文件,但之前从来没有开展过具体的业务,就跟个空壳一样,买来自己套进去就行。

    香江如今还没回归,也是跟着这一套法律体系来的,所以陈兰君相信,只要肯出钱,想要买一个空壳公司绝对是一件容易的事。

    听了她的计划,陈凤君还是有些犹豫:“这么简单吗?合法吗?”

    “你放心啦。”陈兰君说,“我还要上大学呢,才不会做违法乱纪的事。”

    其实空壳公司原本是一个偏中性的概念,只是之后一些“聪明人”把这套规则玩坏了,弄得皮包公司的名声全然烂大街。

    但本质上,既然是合乎香江的商业法的产物,好与坏,在于人怎么用。

    像陈兰君这种根正苗红的优秀青年,肯定是不会做坏事的。

    陈凤君将信将疑的回到香江,一打听,还真有这种出售空壳公司的机构。

    她原本还有些紧张,害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别弄黄了这事。然而对方极其老练,简直是流水线作业一般,不到一个小时,就全部完成了。

    花出去大几百元,换回了一套纸,给陈凤君心疼坏了。

    “花这些钱,弄来这几张纸,有什么用啊?”陈凤君将牛皮纸文件袋交给陈兰君,抱怨了几句。

    陈兰君笑着说:“那当然有用啦,有了这个,钱生钱就容易了。”

    她低头仔细检查了一番文件,这类型文件都是英文加繁体中文,阿晶和赵宏也凑到边上看。

    “看着好洋气啊。”赵宏感慨。

    “那当然,花了那么多钱,还是英文写的,能不洋气吗?”陈凤君说。

    阿晶试图辨认了一下,问陈兰君:“兰姐,这公司名是个什么名啊?”

    “啊,说到这个。”不等陈兰君开口,陈凤君补充道,“改名还要一笔钱。这些人真会做生意。”

    “那改了吗?”阿晶问。

    “当然改了,”陈凤君摇摇头,指着陈兰君说,“我们家二小姐下的命令,我就是再心疼钱,也得做到。”

    陈兰君笑起来:“大钱都出了,何必在乎这点小钱。再说,虽然现在是个空壳公司,但以后慢慢地就不一样了,当然要起个响亮的名字。”

    “喏,看这里,正梅公司。”

    这是陈兰君与陈凤君商量之后决定的,以母亲的名字作为公司名。

    公司法人代表是陈凤君,也兼任董事。

    至于陈兰君……日后别人可以尊称她为——“正梅公司的总裁”。

    第50章

    陈大总裁新官上任第二天, 推开了中银服务网点的门。

    破旧的两间门面,很是不起眼,一身西装打扮、戴着墨镜的陈兰君踏进大门时, 在场几个银行的工作人员都抬起了头。

    这人通身的气势,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陈兰君站定, 缓缓摘下墨镜,气定神闲道:“你们行长在吗?”

    *** ***

    穿过阴暗潮湿的走廊, 蔡舒云快步往外走。

    蔡舒云今年四十余岁了, 原本在省会工作,她有能力有本领,可是就是没有后台。银行人事变动,原行长调走, 作为副行长的她原本是最有资历接班的, 却抵不过另一个关系雄厚的男副行长,依旧没有升职。

    生气失望之下, 听说了南边特区决定新建分部的消息。蔡舒云便报了名,自愿从原本繁华的省会城市,调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边港小城。

    临走的时候, 那个男行长还作出一副为你好的模样, 劝说:“舒云同志,你何必这么要强呢,一个女人, 都这个岁数了,也是副行长, 还有什么不满足?非要去南方吃苦。欸, 要是你多花一点心思在家庭上,你的孩子都该十几二十岁了。”

    蔡舒云轻蔑地瞥他一眼:“你的脑子除了溜须拍马, 确实也只能想到这些。”

    然后转身上了火车。

    人到中年,却甘愿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与青云之志,蔡舒云的性格可见一斑。

    或许人总是偏爱与自己相似的人,是以见到陈兰君的第一眼,蔡舒云就觉得看她很顺眼。

    这个年轻后生,很合眼缘。

    陈兰君递上一张中英双语名片:

    【Vivian Chen 陳蘭君】

    下有一列小小的字:【CEO of ZM Group 正梅公司執行總裁】

    蔡舒云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抬起头:“陈总是吗?这次来是有什么业务要办吗?”

    陈兰君微微一笑:“我想咨询,贵行能不能为我们办理贷款。”

    为港资企业提供贷款?蔡舒云挑了挑眉,这可是件新鲜事,至少,她从前没听过这样的事。

    蔡舒云问:“哦,这个想法倒很有创意。”

    “确实有创意,”陈兰君说,“这次申请贷款,是想在本地办厂,考虑到从香江那边调动资金不太方便,所以想着是否能贷款,这样方便些。”

    “冒昧问一句,贵公司主要从事什么生意呢?”

    “目前主要业务是餐饮行业,梧桐餐厅就是我们近来新开的一家产业。”

    梧桐餐厅这个名字,蔡舒云是有所耳闻的,心中的警惕稍稍放下一些,笑着说:“哦,原来那家餐厅是你们开的,我曾去过一次,里面的食物都很有香江特色。”

    “是的,因为家姐在香江也有餐厅,便从中挑选了一些简单品种。”陈兰君面不改色地说。

    “可以看一下相关执照吗?”

    “在这,有些文件是英文的。”

    陈兰君将文件递过去。那位蔡行长看模样是不太懂英文的,至少不很流利。陈兰君原以为她只会例行公事的检查一遍,但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看得很仔细。

    “抱歉,你不建议我去拿本英文字典来吧?我的英文水平不太好。”蔡舒云说。

    “随意。”

    蔡舒云就真的拿了一本英文字典出来,一边查一边看合同。

    陈兰君心中庆幸,幸亏她是真的花了钱买了一家公司,这些文书也全部是官方的,未有掺假,否则蔡行长这种火眼金睛一般的审查,多半是逃不过的。

    一张一张文书仔细看过,蔡舒云放下字典,笑着说:“没什么问题。那么,陈总想贷款多少呢?”

    陈兰君把身子微微向前倾:“三万港币。”

    这个数字,是她曾经听过一位银行业前辈说的,属于早期银行行长能拍板决定的外汇贷款额度之内。

    “早期的特区贷款政策其实是很宽松的,”那位前辈提起过,“因为很多人很多企业压根就没有这个意识,觉得去借钱的感觉很不好,后来才慢慢转变观念的。”

    陈兰君一直记得这事,她不是手头没钱嘛,那倘若能凭本事贷到款,就有钱了,钱可以生钱。在这样一个飞速发展的年代,贷款的那一点利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她首先撺掇姐姐一起开了一家可以作为抵押依据的、低投资的餐厅,再去买了一家空壳公司,拥有了正儿八经的公司身份之后,就可以去尝试贷款。

    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她遇见的这一位行长,似乎有一点点较真。

    蔡舒云摸了摸下巴,问:“陈总是想办什么厂呢?”

    “方便面厂。”

    “方便面?”

    “一种速食产品,”陈兰君耐心解释,“倘若蔡行长光顾过梧桐餐厅,点过公仔面,应该就会更有印象一些?是一种淡黄色的干脆面,携带烹饪都很方便,用热水一冲即可食用。”

    这种起源于20世纪60年代的方便面,早在日本等国风靡,香江也很常见,但在内地,仍是稀罕物。

    在盘点梧桐餐厅销售量的时候,陈兰君就发现,点公仔面的人很多,其中不乏白背心灰短裤的本地人,还有小孩子拿攒了许久的利是钱来买的。

    这也不奇怪,方便面确实很香,在这个缺油少粮,又没有什么调料的年代则更具有吸引力。再加上快速发展的时代,人们吃东西的时间也很短,希望快速吃到既能饱腹、味道又不错的食物,方便面正具有这种特性,因此有广大的市场前景。

    从现实的角度考虑,如果陈兰君自己能有生产线生产方便面,那么梧桐餐厅就可以用自家的方便面,而不是外购,这又会降低了成本。

    所以综合考虑之下,陈兰君想开办一家方便面厂。

    担心这位蔡厂长不理解,陈兰君特意将方便面的市场前景与自己的优势吹了一遍。

    蔡舒云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完了,却仍不肯轻易松口说贷款,只是笑着说:“听起来确实不错,我们也很想支持,但按照程序,还是需要调查一下。这样吧,三天后这个时间,我们再在这里见面,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个确切的答复。”

    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陈兰君离开银行,将墨镜带上,将微微拧着的秀眉全然遮住。

    这家倘若谈不成的话……她心里开始列备选项,思考着其他能借钱的银行。

    一路思索着,到了梧桐餐厅前边的路口,她定了定神,换上一副笑脸,气定神闲地走进餐厅。

    她可以说是大家的主心骨,绝对不能慌神。

    进了餐厅,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同。只是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阿晶就瞧见了她。

    “欸,兰姐回来了。”阿晶迎上前,问,“怎么样?”

    “挺顺利的。”陈兰君说,“下一步,我和你回你姑姑村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办厂地点和工人。”

    她余光瞧见无论是香江来的客人还是本地人都一脸激动,原本勤快的服务员竟然在营业时间围在一处,窃窃私语。陈兰君有些疑惑地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阿晶顺着她的目光,瞧见那几个服务员,神情有些奇怪,说:“是有一件事。”

    “听说,今天早上,香江的大英提督宣布,1980年10月之前,任何进入香江的内地人士,即使是非法,也可以领取香江身份证。但10月之后的,会立刻逮捕遣返。”

    阿晶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大家都说……倘若想成为香江人,这个月一定得偷渡过去!这是最后的改变命运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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