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短短的辰光, 这个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了这座小城。
纵使现在已经宣布特区的成立,但两边之间的差距摆在哪里,这头一个月月薪50元, 那边一个月少说600、700,心动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到了快闭店的时候, 一个店员走到陈兰君面前,把一双手搓来搓去, 脸上尽是不安。
“陈总……我……那个工资能不能先支一下, 家里有事等着用。”
陈兰君摆放餐盘的手一停,转过身来,看向那位名叫阿桃的店员。
阿桃是最早确定的店员之一,她住在街道的一条巷子里, 舅舅家和阿晶姑姑家是同一个村的, 算得上同乡。她生来一张娃娃脸,让人觉得亲近, 做事伶俐、认真,只是不太爱说话。除了招聘时的几句例行公事的对话,陈兰君与她并没有太多交谈, 这次主动来找话聊, 是件极为稀奇的事。
餐厅里已无客人,另外一两个店员正往外走,阿晶与赵宏在小库房盘点食材, 橙红灯光昏昏,只照着陈兰君与阿桃的影子。
陈兰君将餐盘放好, 问:“工资你放心, 你做了几天的事,我就会给你开几天的钱。但是——我可不可以问问, 你的打算是什么?”
阿桃看了看左右,不安地掰着手指,犹豫要不要说真话。
过了一会儿,阿桃细声说:“陈总,你也听说了香江开关的消息吧,我……我想要督卒!只要搏一搏,过了这一关,我的生活就完全不同了!”
所谓“督卒”,是当地的一种隐语。卒是象棋里的卒,一旦过河,就有去无回,再没有回头路。也不知是谁首先将这个词用在从内地到香江这一事上,竟然奇异的很契合。
阿桃继续说:“就像大陈总一样,到时候我衣锦还乡,一定不会忘记陈总的恩情的!陈总,你说对不对。”
这个姑娘的眼睛闪动着一种憧憬的目光,她是想让自己肯定她,陈兰君想。
然而陈兰君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她心里头稍稍有些乱,沉默了片刻,只是微微皱着眉,说:“各人有各人的缘分,说不好。”
阿桃微微有些失望:“那……陈总你不会去告发我吧?”
陈兰君摇摇头:“这并不是我的义务。”
她将纸笔从抽屉拿出,按时间算了算阿桃应得的薪水,数了37元面额的钞票递过去。
“你数一下,有没有错。”
阿桃将钞票攥得紧紧的,连声说:“谢谢,谢谢。”
她转身欲离去,陈兰君轻轻喊住她:“我是希望你有个好前程的,还有,一定要注意安全。”
阿桃那张娃娃脸上绽放出笑容,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嗯,我记住了。”
到了第二天,阿桃没来上班。
阿晶左等右等不见人,微微变了脸色,偷偷与陈兰君讲:“阿桃她是不是督卒了?”
陈兰君看了一眼外头,今日天气阴沉沉的,起风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陈兰君答非所问
阿晶也望向窗外,微微有些失神。
陈兰君忽然说:“如果你有想法,请一定告诉我。”
阿晶叹了口气:“我奶奶在这里呢。”
陈兰君点点头,又去侧敲旁击了一番赵宏。旁人她没有立场管,可这两人是她带过来的,思想动态得牢牢把握清楚。
赵宏也很坦率:“真想走,那时候我就跟你姐一起了。可我阿妈……反正我不能牵连她。”
不知道为什么,听完阿晶和赵宏的回答,陈兰君微微松了口气。
或许是因为香江“即放即捕”的消息,又或许是因为糟糕的天气,今日梧桐餐厅的客人并不多,算得上寥寥。
陈兰君便留赵宏在店里看着其他店员,自己和阿晶一起,骑着月租的自行车往阿晶姑姑家所在的南风村去。
*** ***
“这两天谈办厂的事,恐怕不太合时宜。”阿晶姑姑端上两碗番薯糖水,犹豫着说,“香江的那个消息,你们听说了吧?”
陈兰君点点头。
阿晶姑姑坐下来,说:“若放在前些天,你提在村里建厂的事,那大家肯定是很欢迎的。但因为那个消息,现在大家还是有些……嗯,心不静,我个人感觉现在不是个提建厂的好时机。”
阿晶听了,点点头附和道:“确实,我们餐厅那个阿桃,姑姑你记得吗?”
“就是那个老钟家的外孙女?”
“对,就是她。”
阿晶说:“今天她没来上班呢!也没请假,我怀疑她是不是督卒了。”
“那还真有可能,我回头去老钟家打听打听。”
姑侄两个闲谈,陈兰君捧着番薯糖水,喝了一口,淡淡的甜味。她抬头,说:“还是要麻烦姑姑带我去问一下,看哪里合适办厂,条件如何。”
她和那位银行的蔡行长有约,不管如何,先要把这一件事做好。陈兰君预备做一份更详细一点的商业企划,用来描述她贷款之后的计划。
阿晶姑姑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等喝完糖水,便带着陈兰君去找村长。
“哦哦,是想办厂是吧?这个我们自然是欢迎的。”村长显然是考虑过招商引资的问题,因此很熟练地便说了哪处地方适合做厂房。
“那边有三四间屋,挺宽敞的,我带你去看看。”
去的路上,有一个村民和村长打招呼,听说陈兰君一行人是想咨询在这里办厂的事,便有些急促地问:“真的会建厂吗?招工吗?工资会有多少?”
这一连串的问题,陈兰君都不好立刻作答,只是笑笑:“还在筹备中。”
旁边走过来一个村民,大声说:“就是真建好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每个月几十块,哪里比得上别人几百块。”
这话一听就是意有所指。
阿晶姑姑悄悄在陈兰君耳边说:“这个就是阿桃他们家的人。”
村长瞪起眼睛,说:“什么话!我劝你不要打什么歪主意,现在山边巡逻人都多了好几倍呢。”
那人“哦”了一声,还是不服气,便阴阳怪气地说:“哎,还是有些人命好,生在有金山的地方。哪像我们,一辈子都赶不上咯。”
陈兰君淡淡扫了他一眼,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凡事也不是绝对的。”
那人嘟囔了一句“疯话”之类的,摇着头走了。
陈兰君也不在意,依旧去做她应当做的事,将场地一一看过,把条件记录好,最后汇编成一份商业企划案。
她伏在桌面上,一笔一画写得工工整整。
末了,望着那份企划案发呆。
想起几句诗,是从课本上或者什么杂书上看见的。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罕至的那一条”
“从那一刻起,一切的差别就已铸就。”
第52章
与蔡行长约的时间是上午。
繁忙的早晨, 办公室外一个工作人员在耐心解释兑换香江币的规则。陈兰君将一叠手写的商业企划书递上,盯着办公桌发呆。朱红色漆已磨至发白,露出里面的木胎。
银行家也没有余粮呀, 陈兰君想。
纸页翻动,“哗”一声响, 蔡舒云抬起头,将目光从笔锋尽露的白纸黑纸转到眼前过分年轻的女孩身上。
“陈总, 其实我很好奇, 你为何坚持在这边贷款办厂呢?尤其是在当下的情况。”
蔡舒云的语气有些微妙:“依照令姐的经历,与陈总的本事,香江或许更有前景。”
能说出这话,看来蔡行长这两天也没闲着, 一准是仔细调查了一遍陈兰君的背景。
“没法呀, 我不擅长游水。”陈兰君说。
蔡舒云愣了一下,哈哈笑起来:“陈总真幽默。”
怀揣“督卒”想法的人, 练习游泳简直是必修课。练好游泳好上岸。毕竟,走水路要游过一段海湾,水急浪高, 还有鲨鱼出没, 水性不好的压根不可能游过去。
陈兰君么,虽然勉强称得上会游泳,但游不长, 游不了多远。
皆因小时候有一次在家乡的河里游泳,不小心被水草缠过一回, 虽然姐姐及时将她托了起来, 但也呛了好几口水,很难受, 从此不再愿意费心学游泳。
陈兰君微微含笑,说:“其他的原因,也许在于我有自信,眼前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若能抓住这股东风,那我的成就,绝不会比去香江差。”
从务实的角度来说,现在的香江,已非几十年前适于制造商业传奇人物的环境。如今的香江,经济已得到极高的发展,与此同时,占据金字塔顶端的那一群人大体上已经固定。后来者想要进去分一杯羹,是很难的。
而内地,则是一条崭新的赛道,因此拥有无限可能。此后二十年,各种白手起家的传奇故事将会陆续上演,陈兰君不想错过这一场盛宴。
她将这一番想法简要地叙述了一遍。
蔡舒云听完,思考了片刻,笑着向陈兰君伸出一只手:“祝愿我们一起赶上这股东风。”
“你的贷款,得到批准了。”
从银行走出,陈兰君的嘴角就没撇下来过。
整整三万港币啊!
一瞬间腰杆子就粗了。
她微笑着走在路上,心里开始计算起这笔贷款的用途。
重头戏是方便面生产设备的购入,万把块钱,应该能弄来一套二手的旧的生产线。
房租倒是不多,工人的工资和奖金也需考虑考虑如何给最合适。
一路微笑着,走回梧桐餐厅,连布鞋上溅了泥水也不在意。
“阿晶,你猜猜我带回了什么好消息?”
陈兰君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餐厅,却见阿晶和几个服务员沉默着,各自做各自的事。
阿晶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一见陈兰君回来,阿晶就奔过来,哽咽着说:“阿桃出事了。”
陈兰君的笑容立刻消散了。
阿桃没能游过大海。
她死了。
海边的一个公社,专门的捞尸佬这些天很是忙碌。清晨睁眼,去海边查看,拉上来一具身体,整理好埋好,可领劳务费十五元。
今天拉上的一个不幸的年轻人,是阿桃。
南风村里,阿桃的家人哭声震天。
一声又一声的哭喊,仿佛乌云一样,压得陈兰君很难受。
那张年轻的娃娃脸前几天还在对她微笑,然而现在,已经不见了。
“二妹,这也是命。”听闻消息后赶来的陈凤君,伸出双臂将陈兰君抱在怀里,安慰她说,“也是没办法的事。”
陈兰君把脸贴在姐姐温热的臂弯里,问:“姐,你那个时候……”
“……也是有的。”陈凤君轻轻叹息一声,“那次也有一个人,被浪打下去,就没浮起来。”
陈兰君情不自禁地握紧陈凤君的手,心里无限后怕,万一姐姐真的没游过大海,那么……
她不敢细想。
“都过去了,”陈凤君怕吓着了妹妹,轻轻拍着她的背,说,“没事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依旧得活着。
静默了十分钟,陈兰君睁开眼,站起身来。
陈凤君有些疑惑地问:“二妹?怎么了?”
“我去找村长谈建厂的事。”陈兰君微微侧颜,面无表情地说。
说完,她转身朝村长家走去。
到的时候,村长正在闷头抽烟。
听陈兰君说完来意,村长犹豫了片刻。
“这个时间向村民宣布建厂招工事宜,会不会不太合适。”
“合适。”陈兰君望向屋外,光线里浮动着尘埃。
她的声音很平静:“拼死过去,是为了挣钱挣前程,可若是家门口就能挣钱挣前程,也许就不一样了。”
*** ***
年轻后生的死,总是容易让人感到难过。
南风村一个普通的村民家,老婆婆想到曾经来串门的阿桃,也忍不住落了几滴泪。
老婆婆望向儿子媳妇,语气几近于请求:“要么,督卒的事就算了吧。”
父母不语,年轻气盛的孙子倒是开了口:“那闯过去的可比没闯过去的多,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她下水前一定没拜神。”
“也不好这么讲。”
“妈,你一年累死累活才赚300元,人家那边一个月抵你一年!”
“可是蛇头要价也太高了,几千呢。”
“实在不行,我也游水去!”
“诶呦,你是要气死奶奶。”
一家人争执着,忽然听见村里喇叭“刺啦”一声响。
被这声音一刺,几人都不再说话,只皱着眉望向外面。
村长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各位村民,有一个重要消息要向大家宣布。”
一阵“滋滋”声过后,传出了一个好听的女声:
“我是正梅公司的总经理,陈兰君。我们公司决定,将在南风村兴建一座方便面工厂,将进行公开招工,薪水丰厚、待遇从优。只要肯努力工作的,工资加上奖金,一个月最高可以到一两百元。”
屋里,父母面面相觑。
老婆婆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连忙说:“你们听,我们村也要办厂招工了,工钱也能上百呢。”
孙子还是不太信的神气:“这也是这个什么总的单方面说法,万一变了呢?谁知道上面挂什么风。”
然而没过几天,这孙子便彻底没话好讲了。
这次发声的,不是村头简陋的大喇叭,而是正儿八经的国家级广播,传递的是中央的态度。
《经济特区条例》正式通过,特区鼓励一切客商在特区兴办企业,依法保护其资产与收入。
特区企业进口生产所必需的机械设备等生产资料,一律免除征收进口税。在条例公布的起先两年,投资兴办的企业享受税收特别优惠。
条例正式颁布的这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从此成为特区的生日。
第53章
板正的播音腔将经济特区正式成立的声音送入民居穷巷, 像风一样吹进了许多人耳中。
对于那些想要外逃的人来说,是去是留,心中的一杆秤, 两端的砝码悄然发生变化。
多年以后,回忆起那一年那一月, 一位省级领导很感慨地回忆。条例公布之后,那些藏在深山大石之后、埋伏在海岸边准备外逃的曈曈人影竟然奇异地减少了很多, 像是完全消失了。
一切, 都是欣欣向荣的模样。
“招牌再往左边一点点,可以了,正好!”
艳阳之下,陈兰君以手遮在眉骨上, 指挥着赵宏调整方便面厂的位置。
等“姐姐家方便面”的招牌挂好, 陈兰君立刻把手放下来,捂住耳朵:“好, 可以了。”
阿晶开心地喊:“放鞭炮喽!”
一只香,点燃大红炮仗的引线,劈里啪啦一阵响, 炸开满庭红花, 硫磺味的白烟里满是纷纷扬扬的红色碎纸。
姐姐家方便面厂正式成立啦。
托《特区条例》的福,陈兰君的各项手续办得异常顺利。
一大清早,她拿着各项资料, 踩着单车去临时办公楼所在地。原本做了跑两三趟的准备,哪知道工作人员核对过资料之后, 当场给她办理了各项执照, 痛快到陈兰君觉得不可思议。
“同志,我明天还要来吗?”
“都办好了, 不用多跑一趟,开业大吉。”办理执照的女性工作人员笑着说。
陈兰君踏出大门的时候,还有些感慨。真不愧是特区呀,瞧瞧这速度。
由于新的政策极其优惠,陈兰君的方便面厂规模也相应扩大了些。开玩笑,开张前三年一应免税,至于厂房租金,就南风村的条件,一平方米月租不到一块钱。
站在两百平方米左右的厂房前,陈兰君有些感慨,真不愧是她呀,说要有厂子,这不厂子就建起来了。
陈凤君回头瞧见一脸小骄傲的妹妹,觉得十分可爱,伸手戳一戳陈兰君的脸。
“你这模样,倒像小姑娘见情郎了。”陈凤君调侃道。
阿晶嘟囔道:“真见情郎未必能有这样呢,之前……”
陈兰君瞪她一眼,阿晶立刻像鹌鹑一样缩了缩脖子,转而说:“好了好了,热闹看完了,我该回梧桐餐厅盯着了。”
说着,立刻匆匆赶回去。如今厂子新开,陈兰君势必在这边花的功夫多些,因此便委托阿晶全权管理梧桐餐厅的事。
陈凤君好奇:“她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陈兰君笑笑,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转而去看周围的人。
周围看热闹的人很多,竟然有一个脖子上挂着相机的!
这人什么来路?本地暂时还没有报纸新闻单位呢。
陈兰君心里想着,就多看了那个相机仔两眼。
那个相机仔似乎察觉到了,走上前,自报家门:“你好,你是这家厂子的老板吗?我是香江世新新闻的记者,听说这边要开办一家港资工厂,特意过来看看。”
你别说,这香江记者是真的跑得很快。
陈兰君反应过来,确实,这年头特区自己还没报纸,但却不缺记者,全是香江跑过来的,看看有没有什么大新闻。没有大新闻,小新闻也可以。
前些天才公布了举世瞩目的特区条例呢,有香江记者在并不奇怪。
陈兰君眼睛乌溜溜一转,心想不知能不能蹭个豆腐块大小的版面,好给自家厂子打个广告。
她微笑着说:“原来是记者呀,请问怎么称呼。”
“都叫我阿豹。”
“阿豹,你好你好,这是我姐姐阿凤。”陈兰君将陈凤君往前轻轻一推,说,“她是这个厂的大老板,也是香江人,我想,算得上是最早一批回内地投资的香江商人,这个很有新闻价值的。”
陈凤君稍稍有些莫名其妙,陈兰君朝她挤挤眼睛,做了个口型“广告”。陈凤君立刻心领神会,配合起妹妹:“是,我是老板,你需要采访吗?我可以配合的,要么我带你参观一下?”
记者阿豹很意外这对姐妹竟如此热情,说:“啊,那再好不过了,俩位都是靓女,一看就很上相,我能给你们在厂房招牌门口拍张照片吗?之后可以用作配图的。”
“可以呀。”陈兰君说。
她挽着姐姐的手,走到招牌前,浅浅微笑:“这个角度可以吗?”
阿豹从相机的快门里看,两位意气风发的女子,正好阳光洒落在发边,简直和TVB的女星一样靓,立刻说:“可以可以,就这样。”
“三、二、一……”
拍完照之后,陈兰君让陈凤君领着记者去参观厂房。
她叮嘱了赵宏几句,让他多留意事情。自己则转身进了总经理室。
先打开上锁的抽屉,数了几张香江币,将钱赚进红色利是袋,提笔在外面写下“姐姐牌方便面厂”的字样,想了想,又塞了张厂子的名片进去。
这一份利是她打算当作给那个记者的车马费。以便多一分见报的概率。那家新闻社她重生之前听过,影响力是有的,不是什么野鸡报纸,倘若能带着厂子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就相当于一个免费广告。
想到这里,陈兰君又想起来,最好给从前穗城的记者也寄去一份文章和照片。
她将纸笔拿出来,略微思索了一番,笔走龙蛇,将一篇介绍姐姐牌方便面厂情况、讲述一个逃港白手起家的成功女企业家回内地投资故事的通稿匆匆写就。
然后连忙起身,带着一份通稿和利是红包去寻那个叫阿豹的香江记者。
“不好意思,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陈兰君问,“刚才在厂子门口的照片,能不能洗一张给我?”
“没问题,只是这里没办法洗,要不然等我回香江洗好之后,再托人带给你?”阿豹一口答应。
可是这样,感觉时间就要得久了。陈兰君想了想,提议道:“城里有一家照相馆,能不能请你在那里洗一份呢?费用我出。”
说着,她将那封利是往阿豹手里塞:“这大暑天,难为你出来跑新闻,这是一点点心意,请不要嫌少不接。”
“哟,这怎么好意思。”阿豹接了利是,笑着说,“那么,我就先帮你去洗一份照片吧。”
陈兰君骑着自行车,载着阿豹往城里去。
快到城里,街道上的老太太见一个小姑娘骑车带着一个大小伙子,纷纷投来奇怪的目光。
“那个,要么我载你吧?”后座的阿豹弱弱地说。
“快到啦,”陈兰君只安慰,并不答应。
她不太习惯别人载她,更喜欢把龙头握在自己手里。除了……
陈兰君甩甩头,将那天的晚霞和那个挺拔的背影从脑海中赶出去。
鹏程市里,如今只有一家照相馆,等待一会,将照片洗出。
陈兰君拿着照片细细看,笑着说:“不愧是香江的大记者,这照片拍的真好。”
阿豹嘿嘿笑:“那也是你们上镜。你这么急着要照片,难道是要寄给心上人?”
“哪有什么心上人。”陈兰君将照片收起来,“我有个熟人,在穗城的报社工作,想当一回通讯员,寄给她瞧瞧,说不定有用呢。”
照相店老板看了一眼时钟,提醒道:“要去邮局得快点,等一下要关门了。”
“谢谢,我这就去。”
邮局离得不远,或者说,现在鹏程市的主城区也就那么几条街,很快就能到。
阿豹以没见过内地的邮局想去见世面为由,跟着陈兰君一起去看。
还是那抹不变的绿色,陈兰君很客气地同邮局工作人员说:“同志,我想寄封挂号信。”
“好的,把寄信人和收信人名字地址都清楚。”
陈兰君提起笔唰唰写字。
邮局工作人员扫了一眼,疑惑道:“你叫陈兰君啊,这名字听起来好像有点耳熟。”
他想了想,恍然大悟:“等一下,好像今天收到了一封你的电报,是南风村的陈兰君吗?”
“是的,是我。”
陈兰君隐隐有些预感,若无大事,家里人是不会拍电报的。
算算日子,这个时间发电报的话……
邮局工作人员兴奋地拍了一下桌子,跑去找资料:“你等等,我找给你。”
他翻出一封电报单,笑着递过来:“恭喜啊。”
那电报上写着几个大字,言简意赅:“大学录取通知书到,速归。”
虽然早已有预感,但是真的看到这几个字的时候,陈兰君还是脑袋空白了一下。
“我……我考中了?”
邮局工作人员笑着说:“是啊,这不说得很清楚吗!大学录取通知书啊,小姑娘真厉害!”
他这一嗓门,将邮局其他人的目光全都吸引过来。
1980年的大学生,那可真是熊猫一样的稀罕物。今年鹏程市总共才收到三封大学录取通知书。
这些素昧相识的陌生人也笑起来,纷纷贺喜:“小姑娘厉害啊!”
“这一下真是光宗耀祖了。”
“要是我家女仔就好了,真羡慕她爸妈呀。”
陈兰君将那封电报来回看了两遍,缓缓绽放一个微笑。
阿豹早打开了镜头盖,按下快门,将这一个喜悦的时刻定格在胶片之中。
“陈小姐,恭喜你呀。”阿豹笑着说。
“谢谢,”陈兰君回过神来,一一谢过恭喜她的人,嘴边带着浅浅的笑。
一年来的苦读,终于有了结果,当初的遗憾,终于被这一纸消息给抹平。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反而是一种“啊,果然如此”的平静,和尘埃落定的踏实。
陈兰君垂下眼眸,将那封电报单收进口袋,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念念不忘,终有回响”吧?
第54章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消息为姐姐等人知道后, 无不欢喜。
陈凤君激动地买了猪头肉,去拜神。
陈兰君哭笑不得,但看着阿姐喜悦的表情, 她没拦着,反正之后餐桌上能多一道炒猪头肉, 也好。
赵宏这些天十里八乡的收鸡蛋,也跑出些门路来, 特意打来一大通农家自酿的米酒, 以贺陈兰君考中之喜。
阿晶更是在梧桐餐厅贴上了红纸,有客人问,就笑着炫耀:“我们小老板考上大学了。”
客人也高兴,连声道“恭喜”, 又说“这样的喜事, 餐厅可会举办活动?”
一个服务生也附和:“对,这样的好事, 不然办一场舞会吧!就跟工人文化宫的新年舞会一样,可热闹了。”
阿晶觉得这想法很有趣,便与陈凤君、赵宏商量, 都觉得好。
“二妹尽在忙碌去了, 又要赶着回去,念书,是该找个机会好好玩一玩。”陈凤君说, “这事就包在我身上。”
这一切都是瞒着陈兰君秘密进行的。
黄昏,快到亮灯的时候, 陈兰君一走进梧桐餐厅, 收录机的启动键同时被按下,悠扬的舞曲随之飘出。
“热烈欢迎我们的文曲星, 陈兰君小姐!”陈凤君牵着女儿茜茜,笑着拍起手掌,于是大家跟着欢呼起来。
陈兰君一愣,只见餐厅里已经换了装置,餐桌椅都被挪到墙边,墙上挂了好些串小灯泡,也不知道打哪儿弄来的彩色气球,圆圆滚滚堆在地上。
“谢谢,这是……”她稍稍有些懵懂。
阿晶笑着说:“这是为你而办的舞会!恭喜兰姐!”
茜茜跑过来蹭着陈兰君,小姑娘眼睛一闪一闪的:“小姨好厉害!”
陈兰君蹲下来捏捏茜茜的脸,笑着说:“茜茜也来了。”
“当然得来,”陈凤君说,“她说了,可要教小姨跳舞呢。我可是淘了两盘好磁带来,伴奏跳舞可开心了!”
她转身,将桌上的收录机停止,换了一盘磁带塞进去,笑盈盈说:“音乐起来的时候,茜茜你就带着跳舞。”
“预备——开始——”
“play”的按钮一按下去,轰的一声,极具韵律感的节奏瞬间在耳边炸开。
是一首英文的迪斯科音乐!
茜茜伴随着节奏,舞动起来:“小姨,这是迪斯科,你跟着我学哦!”
被迪斯科极其强劲的节奏所感染,大家也情不自禁扭动起来,一边跳,一边哈哈大笑。
陈兰君握着茜茜的手,也笑着跳起来。
赵宏像是牛在跳舞,主打一个随性,把他留长的头发疯狂甩来甩去。
“这什么迪斯科,还挺好玩,但在唱什么呢,什么‘逃课八粒’?”
陈兰君被他逗得乐不可支:“什么‘逃课八粒’,是‘talk about it’.”
这是一首非常有名的迪斯科乐曲,《Funky Town》,在整个八十年代,都是迪斯科称王称霸的时期。
陈兰君从前很少去跳舞,但这一次和家人朋友们这样毫无体系的跳舞,却也酣畅淋漓,觉出了一种妙处。
跳迪斯科,真的能让人觉得很开心啊!
这样热闹的音乐,引得外头的行人也不住地往这边看。
然后被迪斯科的音乐所引诱,加入到提胯、扭腰的队伍,其中还有大胡子老外,一听见有音乐声,呜呼一声就冲过来开始跳。
动次打次的强节奏里,陈兰君也如同其他人一般,沉浸在舞曲中,跳得头发都散乱了,也不在意。
Dance, dance,跳得正开心,不小心踩到一个人的皮鞋。
陈兰君一惊,舞姿一乱,险些要摔倒,幸亏那人以手臂轻轻托住了她的腰,方才稳住身形。
“不好意思……”陈兰君仰过头去道歉,却在一双如暗夜星辰一般的眼眸里瞧见了自己的小小倒影。
被她踩了一脚、接住她的,是邵清和。
他眼眸低垂,眼睛一错不错的望着她。
这样近的距离,陈兰君甚至可以瞧见他浓密的睫毛在眼上投出的阴影。
她立刻站好,推开了邵清和的手:“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兰君下意识看看姐姐在的方向,幸亏姐姐正跳舞跳得开心,没留神。
她定了定神,说:“是路过吗?”
“不是。”邵清和将手插袋,慢条斯理地说,“是想见你,所以来了。”
陈兰君看看周围,抿了抿唇,说:“这太吵了,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你跟我来。”
她转身往门外去,邵清和跟在后面。
推门见月,今夜有很好的月光,一步步远离了笙箫,到夏末虫鸣清亮的街口,陈兰君停下了脚步。
“小邵总,我上回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邵清和点点头:“听明白了。”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邵清和望着月色下的陈兰君,笑了:“来追你。”
陈兰君怔在原地,难以置信道:“不是,我说了,我现在不考虑恋爱的事,我很忙!”
“嗯,”邵清和点点头,“我也很忙,所以百忙之中抽空来追你。”
上一回分手之后,邵清和很平静地回去了。
他原以为,这一回大概也同上一次一样,一觉好眠之后,他就会淡忘那个奇怪的女仔。
可是不能。
凌晨三点,邵清和躺在king size的床垫上,睁开眼,神色复杂。
为何他总是想到那个人的模样呢?
她拒绝时决绝的神态,与那天的霞光,以及姜花的淡淡清香,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特别的女子。
从来没有这样好奇过一个人。
邵清和很想知道她近况,想到自己名下有一家新闻社,便找来一个老练的记者,让他在内地采访的同时,注意陈兰君的动向。
一些断断续续的讯息,让邵清和意识到,陈兰君那天所言,绝不是托词。
拿到照片的时候,是夜晚,香江的半山别墅,音乐人声喧闹。
面朝大海的露台,邵清和将香槟酒放在白玉阑干上,把照片拆开。
照片里的女孩,美得惊人,笑容里带一种独特的生命力。
邵清和在那一刻明了自己的心意。
他想见她。
所以他来了。
现在,望着近在咫尺,眉毛拧着的陈兰君。
邵清和朝陈兰君所在的地方,靠近一步,轻轻一笑:
“你不考虑恋爱,是你的事。能不能让你考虑恋爱,是我的事。”
第55章
夏夜的风拂过邵清和, 又拂过陈兰君的脸庞,是熏风,因此感觉温温的。
隐隐可以听见远处店铺里迪斯科的音乐和人们的笑声。
陈兰君立在原地, 有点茫然。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无赖的人?
她板着脸,说:“随你怎么说, 反正我要走了。”
邵清和的语气很笃定。“嗯,走了也没事, 会再见的。”
“我以为小邵总是个大忙人, 做不出满中国追女仔的事。”
“确实忙。”邵清和望着她,“所以我会妥善安排好行程,去见你。”
陈兰君原本想生气的,一抬头, 瞧见邵清和的脸, 原本几分气忽然如风吹薄云一样,消散了好些。
她偏过头去, 看地上的月光,轻轻骂了一句:“痴线。”
然后转身就要走。
身后的邵清和慢悠悠地说:“陈小姐,我们来日方长。”
真是莫名其妙的人。
陈兰君心想。
哪里有什么来日方长呢, 再过几天, 她就要走了。
迪斯科舞会之后,陈兰君买了一张回乡的车票。
虽然要走了,然而还有许多牵挂。
梧桐餐厅还好, 目前已经走上正轨。可是方便面厂才刚刚建立起来,情况还不明朗。
要是能再多点时间就好了, 陈兰君想, 这样她至少能把销路打开。
陈凤君听了她的顾虑,把眼睛一瞪, 说:“你什么意思?录取书和报道的时间是定死了的,别的主意你想都不要想,读书是大事!你是我们家第一个——不,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
怕陈兰君因为担心方便面厂的事,而误了报道的时间。陈凤君忙说:“厂子就在这里,跑不掉的,你给的计划已经很详尽了,照着做就是。我在这里,阿宏也在这里,我们两个难道是废物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最好,”陈凤君说,“总之,你得按时坐上火车,难道要我压着你回去吗?”
“好啦好啦,”陈兰君挽住她的胳膊,笑着说,“我知道的。”
她想了想,说:“这样,我带一箱方便面回去吧,让爸妈也尝尝,也好让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是做什么生意。”
经过两天的培训,方便面厂已经开始生产了。
按照陈兰君制定的厂规,工人们都是洗净双手,戴着白袖套等护具进车间,尽量在现有条件下保持干净。
出来的成品,是最简单的袋装方便面。
受制于机器,连蔬菜包也没有,只有一个面饼和一个调料包,口味自然也只有一种。
产品既然简单,那就只能在外包装上下功夫。
陈兰君记得姐姐从前画画好,就想请姐姐画一画包装袋的图案。
“好多年没画了,”陈凤君不是很情愿,“我……我怕画不好。”
然而在陈兰君的再三请求下,她还是画了,依照“姐姐牌”的名字,画了一个卡通的小女孩。
“哪里不好看了,很好呀。”
陈兰君不是为安慰姐姐才说的这话,是真的觉得这包装挺可爱的。
这图案一印上,原本有些简陋的“姐姐家方便面”,看起来立刻不一样了。
出发的时候,除了行李,陈兰君还带了一箱方便面。
陈凤君、阿晶和赵宏特意空出时间,送陈兰君去火车站。
火车站一如既往地熙熙攘攘,不同面孔、高矮胖瘦的男女老少带着行礼来来往往,所说的语言腔调也不同,有一些明显听起来就是北方口音的,估计是调到鹏程县的。
由于梧桐餐厅、方便面厂都需要人照看,考虑到赵宏力气大,提东西好使,等走到检票口之前,陈凤君与阿晶便与陈兰君告别。
“告诉爸妈,我很好。”陈凤君将一把蒲扇递给陈兰君,说,“等厂子稳定了,我一定带茜茜回去看他们。”
陈兰君点点头:“姐,你也注意休息,别太累了。”
“嗯呢,你好好学习,其余的事,有我和爸妈。”
同陈凤君说了一番体己话,陈兰君望向阿晶。
“你,有什么话要让我带吗?或者书信?”
阿晶想到她的父亲,叹了一口气:“我家里的事,兰姐你也知道,也不用麻烦你特意跑一趟,没什么好说的了。”
陈兰君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不等她去问赵宏,赵宏自己先说开了:“啊,你去报道的时候肯定会见到我妈,我准备了信和钱,麻烦你帮我带去。”
赵宏拿出两个信封,笑着递给陈兰君。
陈兰君接过,掂量了一下,两个信封的厚度都很可观,尤其是装信的那一封,鼓鼓囊囊的,胶水差点都粘不紧,天知道这小子写了多少废话给沈姑姑。
她摊出掌心,开玩笑说:“这么厚?那要有偿带的。”
“行啊,”赵宏摸摸口袋,摸出一包稍稍压碎的方便面,笑嘻嘻放在陈兰君掌心,“给。”
一番道别之后,陈凤君催着说:“先进站吧,外头太阳大。”
“嗯,再见姐姐,再见阿晶。”
至于赵宏呢,则买了站台票,扛着行礼送陈兰君进入候车大厅。
“这有个位置。”赵宏眼疾手快,将一个行李包甩到候车厅的一个空座上,招呼陈兰君过来。
陈兰君坐下,手里拿着蒲扇不停地扇,既可以扇风解凉,又可以驱除蚊子。
她看了一眼时钟,离发车还有大半个小时。
闲着也是闲着,陈兰君打开那一包方便面,拿在手里作零食吃。
邻座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原本蹲在地上玩,听见方便面咬开时的“喀嚓”声,耳朵动了动,锁定声源之后,立刻回转过来,盯着陈兰君——主要是她手中的方便面不放。
被这样眼巴巴盯着,陈兰君也不慌,极其淡定的吃了一大块,见小女孩仍盯着,才问:“你想要吗?”
小女孩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
陈兰君看了一眼袋中的方便面,大块完整的被她吃掉了,剩余的全是碎渣,于是很慷慨地把袋子递给那小女孩:“喏,都给你了。”
小女孩欢呼一声,说:“谢谢阿姨,我拿去和哥哥妹妹分。”
陈兰君本来没在意这事,一边打扇子一边和赵宏闲聊:“之前和我们一起摆摊的知青,不知怎么样了。”
“有的还在摆,有的托人找了临时工,去上班去了。”赵宏拣了几个陈兰君熟悉的名字说了,忽然说,“欸,之前有个庞小芃的女知青,你还记得吗?她的摊子好像摆得挺大的,不止是卖凉茶,还有好多东西。”
庞小芃?陈兰君回想了一下,问:“是不是那个最早来报名学习摆摊的女知青。”
“对,就是她。”赵宏说,“来鹏程市之前,她每次看到我都要问起你,说你要是到了穗城,知会她,她请你吃饭。”
“这一下我还没法回去,总之,有事的话,你首先可以找我妈,其次也可以联系一下庞小芃,她这个人还挺好的。”
陈兰君点点头:“行,我记住了。”
正说着话,冷不丁耳边炸开一声小女孩的呼唤:“妈,那个阿姨就在哪里!”
陈兰君扭头去看,只见一对夫妇带着方才那个小女孩,身边还杵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那个更小一点女孩还在哭呢!
这是怎么回事,找麻烦来的?陈兰君皱了皱眉,等待这一大家子说明来意。
那妇女像是看出了她的警惕,于是扯住哭泣的小女儿,客客气气地问:“妹妹,我们是想问一下,你刚刚给孩子的面,是从哪里买的。我家这个小的,尝了一点,没吃够,哭着闹着要呢。”
“哦,你说方便面啊……”陈兰君一愣,目光扫过赵宏扛来的那一箱“姐姐牌”方便面,忽然笑起来。
“这可是高级方便面,香江货,好吃又有营养,只要五毛钱一包。”
第56章
与后世对于方便面廉价、充饥、速食的印象不一样, 现在,在方便面尚未普及的年代,方便面可谓是一种小小的“奢侈营养品”。这个道理就如同几年后进入内地的全球炸鸡品牌一样, 一开始去吃的全是有钱人。
京城最初卖方便面的时候,一包两毛钱还要搭上□□票。最主要的原因是内地的粮油买卖体系尚未放开, 要弄到足够的炸方便面的食用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陈兰君的厂子因为临近香江, 这一部分是直接从香江采购的, 虽然得益于特区极其优惠的政策,采购原料这一环节不需要交关税,但是七七八八算下来,成本也是放在那里的。
原本, 陈兰君与陈凤君对于方便面厂产品销售市场的考虑, 是打算放在香江的低端餐饮——通俗的来讲就是各种小店和小摊小贩。
由于内地的人工和租金实在便宜,所以与同类产品相比, “姐姐家”方便面的售价是有一定吸引力的。
然而面对自己找上门来的潜在客人。陈兰君忽然开拓了思路。其实销售市场也不一定框定的那么死吗?内地尤其是广大的腹地。大有可为啊!
只是这个价钱,得找到一个好的平衡点。
“5毛钱一包呀。”那个妈妈听了,着实有些犹豫, 毕竟吃碗肉也差不多是这个价钱。
感觉不是很划算。
然而孩子坚持不懈地在耳边吵吵。
“妈给我买一包吃嘛, 我想吃。”
小孩子吵起来,是不讲道理的。本来就身处嘈杂的火车站。被这样又尖又细的童声一吵吵,脑袋简直要炸开了。
陈兰君瞧见那妈妈脸上的表情, 知道她是在纠结犹豫,便以退为进, 也不尽力推销, 只是笑着说:“其实我也不是卖这个的,我这一箱是带回去预备给家人尝尝的。他们可没试过。我原本还担心来着, 要是你硬要买。我不够了怎么办?”
“妈——妈!”小孩子听见这话,生怕吃不到,眼睛里蒙上一层雾气。一双眼死死的盯住妈妈,但凡他说个不字就可以当场哭的地动山摇。
那妈妈皱着眉头,连着看了那袋已经吃完的方便面好几眼。
刚刚女儿得了这小半袋方便面,献宝一样,让她尝了一点点。不得不说,这味道是真的很独特,很好吃,香的要命。
想到这里,她咽了下口水。心想,穷家富路,在外面该花点钱就花点,来都来了。
于是便换上笑脸,说:“只有一箱呢,你就是带给家里人吃也吃不完了。不如卖我两包呗。”
于是原本陈兰君打算带回家的那箱方便面被拆开来,卖了两包。
这时候的火车站候车厅并没有什么东西可看。旅客们闲着也是闲着。瞧见有人卖稀奇的,没见过的东西便凑过来看热闹。
那小孩一拿到方便面,立刻拆开。小胖手将金黄色面饼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吃起来,听着就很香。
“小妹,你这还卖吗?”
陈兰君抱住那箱拆开的方便面,犹犹豫豫的样子,说:“最多再卖九包就不能再买了,其余的我要带回家的。”
她不这么说,那旅客还没多大兴趣,以为就是等车的时候无聊吃一吃。结果一听,说这是要带回家去的,那一定是特产了。再看一看这外包装,挺洋气的。拿回去带给家里人。好像也不错,便说:
“5毛钱一包是吧?好,给我来一包。”
“哎,我要两包!给一块钱。”
很快,十包方便面就被一抢而空。
婉言谢绝了另外几个想买方便面的人。陈兰君抱着半箱方便面,走到另一个角落,将东西重新打包好,转头对赵宏说:“你别傻站在这里啦。赶紧的。去梧桐餐厅那里应该有一些多余的方便面,把那些带过来,就在火车站,检票口的门口,试着摆一摆摊卖方便面。”
赵宏答应了一声,有些犹豫:“可是,这行礼……”
“没事,我又不是提不起。”
陈兰君催促道:“你先去搬方便面,看能不能再叫一个店员帮忙,对了,让我姐姐画一张大点的海报,上面就写,‘来自香江的方便面,带给家人的好礼’,反正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行,我就去。”
“欸——等等,”陈兰君喊住他,叮嘱一句,“餐厅也放这样的方便面广告,其他的……我好好想一想,到时候把信写好,寄挂号信过来,你们仔细看看。”
“跑起来,快去!”
一番额外折腾,陈兰君背上背着双肩包,一手抱方便面,另一手拿旅行袋,匆匆忙忙去赶车。开始检票已经有几分钟了,一路猛冲,赶到站台。
火车将要关门的哨音响起,偏偏这辆火车的车头离进站口有点距离,陈兰君着急,脚下步子更快了些。
站台上的列车员也催促:“快一点,妹妹,火车要启动了!”
正担心能不能赶上火车,忽然听见有人喊:
“陈小姐,过来。”
陈兰君寻声望去,竟然是邵清和?
他站在车门旁,一手扶着内里的栏杆,另一只手伸出来,朝着陈兰君的方向。
陈兰君犹豫了一秒,果断将较重的行李袋往他手里一扔,自己则一跃而起,跨过站台与绿皮列车之间的缝隙。
下一瞬间,火车车轮咔嚓咔嚓滚动起来。
陈兰君松了一口气,幸好没误车,不然陈凤君可有得碎碎念了。
她努力平缓着呼吸,看了眼旁边的邵清和:“多谢,能把行李还我吗?”
邵清和将行李袋往前一伸:“你不问?”
“有什么好问的。”
陈兰君原本提行李袋的手有些酸,于是换了只手来提,说:“这趟车是往穗城方向的,你在哪里原来不是有个大酒店吗?我前两天听广播,似乎是筹备的比较顺利,快开业了,你大概是去哪里。”
她瞥了邵清和一眼:“然后,很无聊的打听到我也坐这趟车,刚好一石二鸟。”
邵清和看着她,眼里慢慢掺上笑意:“你也关心我的事?福尔摩斯小姐。”
“我一向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陈兰君一面说,一面往她的票所注明的车厢里去。
邵清和跟在后头,说:“我买了两张卧铺票,也许你能赏脸去休息一下。”
“不要——”
陈兰君话音未落,忽然愣住,抬眼一望,有点绝望,这截车厢里的座位已按照先到先得的顺序全都坐满了。
她还想着赶紧梳理一下商业灵感呢,于是便话锋一转:“不要岂不是辜负了小邵总一番心意,我这么好的人,还是成全你一回。”
邵清和挑了挑眉:“多谢?”
第57章
软座车厢走进去, 完全是另一方天地。
不同于硬座车厢的嘈杂拥挤,这里座位宽敞,椅子靠背上套着白色的针织钩花垫, 椅子前的小长桌上亦铺着一条针织白垫,车窗垂着湖绿色窗帘, 外头是后退的田野以及山丘,整洁、干净、明亮。
靠左的一排只两个座位, 陈兰君坐在里边, 靠窗的位置,坐定之后便拿出一个小本,和一支笔,惟恐遗失了思路, 开始将脑海里杂乱的思路一一写下来, 边写边整理。
她习惯性地在空白的草稿纸上划了一个十字,四角的位置分别分给如今“姐姐家方便面”的优势、劣势、机会、威胁。
这习惯是她从前边经商边进修学习时, 从一位大学教授那里学来的,对于分析一家企业的情况很实用。用在新生的方便面厂上,也是再合适不过。
现在的方便面, 对于内地的消费者而言, 是新鲜事物,且瞧着比较高档,这是优势, 可以利用。
可是如何利用最有效呢?陈兰君握着笔,脑中闪过刚才火车站售卖方便面时的场景。
做特产或者伴手礼, 似乎是不错的选择。而且方便面的重量很轻, 即使是一整箱,携带起来也不至于太累。
既然要做礼品整箱卖, 那么须弄个纸箱,最好还有点花样瞧着高级,让人觉得花一块钱买一包也心甘情愿……
一旦沉浸在蓝图之中,火车哐当声与车厢乘客的交谈声全然从陈兰君的世界里远去了。她只是一心一意的,将姐姐家方便面的发展路径和计划整理好。
期间或许停了两三个小站,不清楚,反正也不重要。等写完厚厚一叠纸,手中钢笔墨迹越来越淡,直到再也写不出来字,陈兰君方才停下。
停下之后,觉得口渴。秋老虎的天气,这么久没喝水,不渴才奇怪。
正在这时,一双修长白皙的手缓缓推过来一只宝蓝色咖啡杯,邵清和的声音响起:“咖啡要不要?没喝过的。”
陈兰君点点头,拧开杯盖,咖啡豆的香气倾涌而出。
浅饮一口咖啡,陈兰君很有些意外,竟然是冰咖啡?
仔细看了看,用保温杯来保冷,这的确很不内地。
喝咖啡的间隙,邵清和从皮包里取出一只纯黑万宝龙钢笔,轻轻搁在桌面上。
“这一只墨水是满的,若有需要可以用。”
“……你的英文名字不是哆啦A梦吧?”
“英文名是Louis,”邵清和微微侧首望她,“至于你说的,我想是因为我带了两个助手。”
坐在对首的两个穿正装的男子颔首示意:“陈小姐好。”
果然……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陈兰君捧着保冷杯喝了一大口咖啡,这咖啡豆估计来历也不一般,喝起来纵享丝滑。
冰咖啡唤醒陈兰君对邵清和的少少的良心。
“刚才一直忙着写计划了,你好像一直坐着?会不会觉得无聊。”
邵清和想了想,慢条斯理地说:“原本有些。”
“可是,看着你写字,觉得很有趣。怎么办,陈小姐,我好像对你越来越好奇了。”
这话是真的。
他静静坐在她旁边,一开始是在看她这个人。日光从侧面落在她脸颊,像一尊羊脂玉雕成的雅典娜女神像。
可到他将目光移到她正在写的草稿上时,注意力却为之一变。
暗黄纸上,字迹虽然凌乱,东一句西一句,跳跃性极强,但是他从其中瞧出了些逻辑,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一些分析的思路,竟然和他在国外念书时所接触过的最新管理学知识有相通之处。
可是陈兰君明明没有出国深造过,却如何能有这般见识?
大概只有“天赋”这两个字能够解释。
一个有抱负,有天赋,且愿意沉下身子实干的女孩,实在很难得。
不过想想,也只有这样的女孩,才能让他放下骄傲来追逐吧?
邵清和想到这里,笑了起来:“陈小姐,那个晚霞很美的傍晚,你同我说的那些话,我相信会实现的。”
陈兰君有点莫名其妙,这路上她明明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呀。
“什么意思?”
邵清和将万宝龙钢笔笔帽拧开:“我本科念的是商学院,成绩是满级毕业。倘若你愿意的话,也许我能帮忙润色。”
自己找上门来的苦力,不用白不用,陈兰君点头:“可以给你看看,但这是商业机密,不许外传。”
邵清和接过厚厚一叠稿纸,慢悠悠说:“遵命,我的……”
陈兰君斜着眼看他。
他低头一笑,右边脸上一个小酒窝若隐若现:“陈二小姐。”
火车流淌在浓绿的田野山林里,车窗微微开了一条缝,风走过,带起窗帘一角。
流淌的时间中,邵清和翻动纸页,偶尔提供几句建议,陈兰君静静地听,或同意、或反驳,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果然还是有能傲慢的本钱。
几声汽笛声响起。
邵清和望了望车窗外,说:“我该落车了。”
“就到穗城了?”陈兰君往外看,果然是穗城车站。
那几个跟随邵清和一起来的职员纷纷起身收拾东西,邵清和起身,望着陈兰君:“我会在这里待到中秋之前,希望后会有期。”
陈兰君也跟着站起来,说:“祝你一切顺利。”
目送邵清和的身影在站台上远去,火车继续前行,陈兰君收回视线,坐回原位,这时目光瞥即桌面,发现侧边竟然还放着那只万宝龙钢笔。
她借用之后,明明还给邵清和了,为何还在?陈兰君奇怪地拿起那只贵重的钢笔,却发现钢笔之下竟然压着一张名片。
上面写着一个地址,还有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后会有期”。
她将那张名片拿起,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人还真是……
她偏过头去,望向方才邵清和的位置,那人已经不在了。其他座位已换了新旅客,可他的座位还是空空荡荡,估计邵清和是特意为这两个座位买了全程票。
陈兰君一只手托腮,静静望了那座位一会儿。
火车颠簸了一下。
她回过神,继续完善方案,用邵清和的那支钢笔。
第58章
抵达家的时候, 是傍晚。
正是村办工厂下班的时间,村民们脱下工服,把裤腿卷起, 踩进田地里做农活。
陈兰君大包小包的从田埂上过,一个阿姨抬头眯了眯眼睛看是谁, 见是陈兰君,高兴地喊起来:“大学生回来了!”
庄稼人, 嗓门大, 这一声喊出来,邻近几块田地上忙碌的村民都仰起头,咧着嘴笑:
“呀,阿兰可回来了!你妈天天念呢。”
“穿的好洋气。”
“陈家真是出息了, 养了这么个好女孩。”
陈兰君笑着一一同大家打招呼:“多谢惦记, 之前请客吃饭,大家一定来。”
等回到家, 小妹陈竹君犹豫了一瞬,直到看见陈兰君将墨镜摘下来,方才欢喜地迎上去:“二姐!你这墨镜好酷哦, 我都没敢认出来。”
她一般帮忙接过行李, 一面回头喊爸妈:“二姐回来了。”
陈兰君快步上前,正要踏到台阶上时,妈妈郑梅出来, 说:“等等,你先退一退, 等一下。”
“怎么了?”陈兰君不知所以。
郑梅说:“等着, 老陈,快点把鞭炮拿出来!”
“来了——”
爸爸陈志生抱着一大卷大红鞭炮出来, 笑呵呵的,他将大红鞭炮拆开,沿着陈兰君来时的路铺展开来。
“二妹,你捂着点耳朵,有些吵。”
火柴擦燃,一触到引线,陈志生立刻放手。
伴随着白烟滚滚,鞭炮“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足足响了有小一分钟,整个村子都能听得到!
鞭炮迎门,这是家中有贵客或者有喜事才有的高规格待遇。
陈兰君捂着耳朵,笑了:“没必要吧。”
“怎么没必要?”郑梅挺直了腰说,“我家二妹了不起,考上大学了,我恨不得敲锣打鼓每家人都说去。”
她在陈兰君面前站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女儿,确认除了手臂上的几个尚未消印的蚊子包外再没伤痕,心里一口大石头方才放下了。
女行千里母担忧,她最怕陈兰君有什么万一,又或者……像大女儿陈凤君那样一去不回。
现在好了,终于平安无事的回来了。
郑梅笑着引陈兰君进去:“快来看看,你的通知书!”
从床底下拖出一口樟木箱,打开锁,又取出一个小木盒,又开锁。
“你这跟地主老财藏宝一样。”陈兰君忍不住吐槽道。
“去去去,小孩子懂什么?去上大学,全凭这张录取通知书!丢了就没了,可得好好保存着。”郑梅瞪她一眼,将小木盒打开,上面还盖了一层布!
把布揭开,终于见着真颜。
一封黄色的信封,右下角写着“明德大学”的落款。将信封拆开来,长方形的纸正面写着“录取通知书 明德大学”的字样,打开来看,内里写着:
【陈兰君同学,经C省高校招生委员会批准,录取你入明德大学 计算机科学系学习,请于一九八零年九月七日至八日,持本通知书来校报到】
右上角有数字编号,右下角则盖了两个章,一个录取专用章,一个校章。
虽然以后世的眼光来看,这份录取通知书实在看起来有些简陋,照片没有,身份信息也不完善——此时一代居民身份证都还没开始使用呢。但这时候的高中毕业生,瞧见这一张纸,没有不高兴的。
陈兰君用指腹轻轻去触碰那个录取章,很有些感慨:“原来这时的录取通知书长这样。”
“啪”地一下,郑梅轻轻打了一下她的手背:“小心点,别蹭到了。”
得,真把这录取通知书供起来了。
小妹问:“这个计算机是什么专业啊,好像都没听过。”
“不是计算器吗?”郑梅揉揉眼睛,“不是……还真是计算机,什么计算机?二妹,你这是什么专业。”
这要和家人解释,有一点点复杂。毕竟现在普通人可能听都没听过计算器的名字,陈兰君想了想,含糊地说:“就是研究一种电器的专业。反正是科学嘛。”
陈志生说:“很好很好,以后收录机坏了,二妹可以修,很好。”
“什么收录机?”陈兰君问。
小妹笑起来,噔噔噔跑进房间,抱出来一台收录机:“爸妈特意买给你的!是考试礼物!”
说着,她将收录机往陈兰君手里一塞:“二姐,我也要向你学习,爸妈说了,以后我高考完了,也给我买一台收录机!”
沉甸甸的收录机抱在手上,陈兰君不知说什么好,这年头的收录机也不是常见物,还要工业券,算是很贵重的礼物了。可明明自己离开之前,爸妈把积攒的几百块积蓄都给了她。
“你这副表情做什么?”郑梅笑着说,“村里的厂子效益好,我们拿了分红,不用担心。欸,放音乐呀。”
按下播放键,《东方红》的曲调自收录机流淌而出。
陈兰君将收录机搁在桌上,一家人围在桌前听。
“我也给你们带了礼物。”
陈兰君去翻一个行李袋,从里面摸出一个盒子,打开,是三只电子表。
“一人一块。”
电子表带在手腕上,小妹笑得眉眼弯弯:“哇,好特别的表。”
“这是电子表。”陈兰君说,“可以直接显示时间的。”
将电子表为三人戴上后,陈兰君又一样一样将带回来的东西拿出来,午餐肉罐头、饼干、还有方便面。
小妹的注意力被方便面上的图案吸引住,她拿起一包方便面,好奇地念包装上的字:“姐姐家方便面。”
陈兰君转头看向郑梅与陈志生,说:“我这次去那边,就是做方便面生意,开了个小厂子。”
“和大姐姐一起开的。”
陈志生急切地问:“大妹?你见到大妹了?”
“咦?怎么会?”小妹陈竹君瞪大了眼睛。
郑梅神色复杂:“在哪里见到的。”
“在鹏程市。”陈兰君边说,边从背包里拿出两张照片,正是她和陈凤君在小方便面厂前的合照。
“现在那边是特区,政策宽松了,也欢迎像姐姐这样的人士回来投资,不用担心。”她简单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
郑梅与陈志生不语,两个人一人捏着照片的一端,不住地打量照片上的陈凤君。察觉到情况的特殊,小妹也安静下来,凑到旁边去看照片。
好一会儿,郑梅才吐出两个字。
“瘦了。”
陈志生点点头,声音颤抖:“这丫头,肯定没好好吃饭。真是的……真是的……”
“这样很靓啦,对了,姐姐还有个女儿,叫茜茜,小丫头长得特别漂亮。”陈兰君走上前,揽住爸妈的肩膀,轻轻地说。“她让我问候你们,等过段时间方便了,带茜茜来看你们。”
“很好,很好。”陈志生只是把这两个字翻来覆去的说。
郑梅不说话,把脸撇过去,故作轻松:“知道了,我去灶屋炒菜。”
可她的步伐分明有些不稳,看着不像全无触动的模样。
陈兰君犹豫了一瞬,想要跟上,被陈志生拉住了。
陈志生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跟。
小妹悄悄问:“到底怎么回事?”
“这说来话长……”
等美孚灯点亮的时候,郑梅一手端着一碗菜出灶屋,若无其事地喊:“二妹、小妹,你们在说什么呢?快过来吃饭,快点,不然菜凉了。”
家人围坐,正中的一碗大菜是梅菜扣肉。扣肉片的很薄,肥瘦相继,玛瑙石一般漂亮,挟一筷子梅菜和扣肉一口咬下肚,肉香却不至于太过油腻,实在畅快。
碗筷碰撞声中,郑梅说:“都是好事。二妹,你回来时间晚,得赶紧拿通知书去报名了。后天吧,我们家办场酒,请乡亲们吃完了,我们都请假送你去上学。”
第59章
考上大学这件事, 放在这时的乡里,自然是要办酒席的。
第二天郑梅起了个大早,去寻村里一户简直做厨师的人家。
乡下办酒, 光靠灶屋的灶,是不够用的, 得捡来砖木现砌几个土灶。既然是土灶,火候就很难把握, 没有办大席面经验的, 说不定就烧糊了菜,搞砸了酒席。
郑梅寻的这家乡厨,在村里兼职办酒席少说有二三十年了,听说是升学酒, 立刻答应下来:“这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呢!你就是不请我, 我也得来。”
于是好一番商议,请谁家的妇女来做帮厨, 要几人。主菜选什么,鸡鸭鱼肉并小菜该如何配齐,要不要借粮油票……一桩桩一件件, 郑梅等人说得眉飞色舞, 陈兰君在旁边微笑,做一个吉祥物,喊她去跑腿, 就去跑腿。
小妹最初的兴奋劲过去,被派遣了许多差事, 跑着跑着人都蔫了, 偷偷同陈兰君说:“姐姐,办场升学宴跟复习考试一样累。”
陈兰君揉了一把她的头发, 说:“到吃的时候你就不嫌累了。”
若换做以前,陈兰君或许会同郑梅说办酒席什么的实在太麻烦。可现在她却有些理解了,郑梅作为母亲的心情,大概就和一家工厂厂长瞧见自家的独家产品获得大奖一般,怎么着也得开几个大会,向众人传达自己大丰收的喜悦之情。
某种意义上,这升学酒,有一半是为了父母办的。
陈兰君侧头,望一望正在大谈要宰几头猪的郑梅。
高小毕业的妈妈,看到考上大学的女儿,一定有种未完成的梦想被延续着成真的喜悦吧?
陈兰君心里很清楚,她们姐妹三人能一直坚持读书,即使在困难的年月也未曾中途辍学,这离不开的郑梅的鼎力支持。
把未完成的梦想放到女儿身上啊……陈兰君若有所思。
“少的那一头猪,我们去隔壁村买就是。”郑梅停下来,问陈兰君,“你总是盯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蚊子?”
说着,郑梅抬头摸了摸脸颊,没有蚊子呀。
然后,她听见女儿很神奇地说出了一句话:“妈妈,如果你想的话,要不也去参加高考、念大学吧。”
“你说什么?”郑梅疑心自己听错了,“谁去高考?”
此前与郑梅议事的大妈笑起来:“阿梅,你家二妹叫你也去当大学生呢,哈哈。”
“去去去,”郑梅瞪陈兰君一眼,赶鸡一样的语气说,“闲着没事去请你同学明日吃酒去!拿你妈开玩笑呢?”
“没开玩笑,”陈兰君说,“真的,以前是条件不允许,现在我长大了,你若真有意愿,就去学习,去考试,去完成你自己的梦。”
这一番话,听得一旁的大妈有些想笑,都一把年纪,孩子都这样大了,还去学习去高考?简直没谱。
可偏偏陈兰君说出这话的神情极其自然,不带半点玩笑的意思,语气轻松地像告诉妈妈“这件裙子很好看,你要不要也去扯料子做一件。”
这倒让大妈不好笑了。
郑梅眨眨眼,捋了捋耳边碎发:“说什么呢,我都快五十了,你能成为大学生,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陈兰君琢磨了一下,妈妈只推说年纪,却并没有反驳读大学本身。所以,内心里还是存有一份期望的吧?
她仰起脸,向郑梅说:“年纪有什么关系,又没规定超龄了就不许学,不许考。去年考场上也有大龄考生呢。况且——你的女儿是大学生,和你是大学生,这两者是不能等同的。”
郑梅一时语塞,只说:“什么呀,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我还得供你和你妹妹呢,哪里能去!”
“钱不用担心,我能挣钱呢。”陈兰君说,“用不了多,我就是万元户了。”
一旁竖着耳朵听的大妈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哈,阿兰,你可真有志气。万元户,啧,这个词听得新鲜,一个人能一万块钱,那确实不用愁了。”
大妈调侃郑梅道:“怎么样,阿梅,等你妹子成了万元户,你就去考大学?说起来,那个时候你成绩一直是第一呢。”
“你别跟着她瞎起哄。”郑梅翻了个白眼,把陈兰君推出门去,“小祖宗,你别在这捣乱,我这忙着呢。去,去请你同学去。”
把人推出门,郑梅转身和大妈说:“不知道发什么癫。”
正要说回猪的事,忽然见门外又探出个脑袋:
“真的,妈,你好好考虑考虑。”
“滚滚滚!”
陈兰君笑嘻嘻地“滚”了。
一溜烟踩上自行车,乘风而去,去找曹红药和刘黎。
曹红药见了她很高兴,而刘黎则直接擂了她一拳:“哟,还知道回来呀?”
打的动作很轻,陈兰君却佯装很疼的模样,倒退两步。
“喂,你没事吧?”刘黎一副很紧张的模样。
她上前去托着陈兰君,却见陈兰君在笑,立刻反应过来:“好啊,罪加一等。”然后就去挠陈兰君痒痒。
陈兰君边笑边躲到曹红药身后去:“你管管她。”
笑着闹着一阵,听见外头有叫卖声“老冰棍咯——甜又甜——”
“行了行了,申请停战。”陈兰君拢一拢自己的头发,起身说,“我买几根冰棍去。”
一人含着一根冰棍,终于斯斯文文说了一会儿话。
和陈兰君一样,曹红药和刘黎也考上了名牌大学,她们是学校考得最好的三个人。
和陈兰君一样,曹红药也考中了明德大学,不过她是被经济系录取了。至于刘黎,则考中了京城的一所高等院校。
“我们班这次被录取的人很多呢。”曹红药说,“算上大专的,总有十来个。”
刘黎咬一口冰棍,大大咧咧说:“校长高兴地嘴角就没下去过,你到学校门口去看,那大红横幅还挂着呢!我看不挂到过年,她不舍得拿下来。”
陈兰君听了,说:“今天太晚了,走之前我找个机会回学校一趟,看看校长。”
顺便,也许可以谈一谈生意。陈兰君心想。
算算时间不早了,陈兰君向曹红药和刘黎说:“明天我的升学酒,你们一定得来哈。”
“肯定的,”曹红药说,“我一早就过来,好帮你做些事。”
刘黎拍拍肚子:“我就不一样了,我一早就不吃饭,嘿,你可多准备些菜。”
“放心,只怕你吃不下。”
第60章
天色未亮, 大概清晨四点多的功夫,已陆陆续续有帮厨的乡亲上门,垒灶的、摘洗小菜的、从邻家搬来桌椅安放在坪里的……
嘈嘈杂杂的人声中, 炊烟袅袅升起。
炸夫子肉的时候,风一吹, 整个坪内连同屋檐下都是喷香的。新鲜五花肉切薄,腌渍之后, 在盛有糯米粉的青花大碗里滚一个圈, 白中透粉,丢进冒烟的油锅里,“刺啦”一声,香气凭空而起。等裹好糯米粉的五花肉微微透出金黄色, 便用长筷子夹出, 码好,移到另一口灶上上锅蒸, 将多余的油脂蒸化,使吃的时候不至于过于油腻。
陈兰君充当完升学宴工具人之后,一口气吃了三块。想吃第四块时, 一抬头, 装夫子肉的碗已经空了——刘黎等同学的动作比她还要快呢。
她这一桌坐的都是同学与朋友,曹红药、刘黎自然是不必说,小年、班上的体育委员, 还有在邻村当老师的初中同学何苗,以及在火车站工作的刘安安都在。
都是年纪相仿的青年人, 纵使之前互相间并不怎么熟悉, 同桌吃饭、讲了两句话,便亲近了不少。
见饭快要吃完了, 曹红药发挥表率作用,斟了半杯米酒,说:“来,让我们一起敬兰姐一杯。”
“敬兰姐!”
大家纷纷举杯,陈兰君也起身,笑着说:“也敬大家,敬我们的未来!”
农家酿的米酒,度数不高,喝起来甜津津的。陈兰君这个不爱喝酒的人,喝下去也当喝糖水一样。
放下酒杯,高中班上的体育委员阿力轻轻叹息了一声:“真好,你们都有美好的未来。我就……欸,不说了。”
在这个大学录取率极低的年代,和许多高中毕业生一样,阿力没能被录取。
陈兰君之前有听曹红药说过阿力没被录取,心里觉得惋惜。她问:“总有失意的时候,我也复读了一年呢。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阿力很迷茫地摇摇头,“复读,我有想过,可我的确不是读书的料子。感觉再读一年也很难考上大学。我大伯倒是说了,想让我跟他到厂里去当临时工。说好的。有个收入能混口饭吃,走一步算一步。说不定撞上大运能当上正式工人。”
陈兰君想了想,说:“其实我当时有一个想法。如果你愿意到外面闯一闯的话,也许我能在鹏程市,替你谋一份工。”
她大大方方地说:“我还有个大姐姐。陈凤君,你们知道的吧?之前都说她死了。其实没有,但是她逃到香江去了。”
包括阿力在内,一桌人都瞪大了眼睛。
“我也就先同你们说说。也不必太忌讳,现在政策都开放了。特区成立之后,我姐姐从香江回来投资,在鹏程市新办了一座工厂,现在只是需要人才的时候。”
陈兰君缓缓地说:“阿力,还有其他的不打算复读的,没有找到工作的同学。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可以写封信介绍你们过去。只要能够通过考核,待遇是绝对没得说的,一个月四五十块肯定是有的。”
这次回来的路上,陈兰君就隐隐约约有了从家乡带人过去的想法。
重生之前她做生意就发现这个道理,大部分有钱的老板,都挺爱提携自己家乡的人,一来多少有同乡之情、方便报团取暖,二来也是增强自己的权威。尤其是在家乡之外的地方做生意。
她不是鹏程市土生土长的人,再如何攀关系都始终隔了几层,现如今店里、工厂里所用的多是本地人。有好、也有不好。
陈兰君曾经就亲眼见过这样一个例子,她合作过的一家工厂的老总,直接被当地人出身的副老总给架空了。当时陈兰君已经和老总谈好了一批货的价钱,只差签合同。然而合同迟迟批不下来,因为副老总想卖给他熟悉的人。
工厂里的员工都是本地的,团结成了一个小帮派,以副老总为主体,老总的发号施令全然不管用。
那位老总生气自然是生气的,然而工厂一时难以搬走,也不好直接和本地的员工撕破脸,只好和稀泥,那次合作也不了了之。
临了,那位老总苦笑着,以微微抱歉的口吻向陈兰君说:“这一回对不住,你也可以以此为例,千万别让手下人自己搞成小团体了,不然,可太麻烦了。”
虽然现在还没有这样的烦恼,但陈兰君是个习惯未雨绸缪的人。现在又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越早去鹏程市打拼的,机会越多。倘若能将朋友们带出来,于人于己都是一件好事。
面对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提议,阿力愣了愣:“你是说,我能去鹏程市工作?这……”
他挠了挠头:“我还真没想过呢。”
倒是一般安静坐着的何苗开口问:“兰君,你看,我行吗?”
虽然已经熟悉了乡村教师的工作,但何苗还是希望能到外面去看看,她说出这话时,胸膛里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
陈兰君点点头:“倘若你有意愿的话,可以啊。”
何苗沉默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米酒,站起来说:“我想去,很想,我先谢谢你。”
说着,一饮而尽。
“别弄得那么严肃,”陈兰君笑起来,“你们要真能过去,也算是帮我……帮我姐姐在忙呢,也就是帮我的忙。”
她看一看犹豫着的阿力,说:“也是一样的。这不是小事。仔细考虑考虑是应该的。”
升学宴吃完,各自告别。
在火车站工作的刘安安给了陈兰君一个拥抱:“你要好好的。”
“你也是。”
“我嘛,就这样。”
刘安安的神情有些落寞:“我这是顶职来的正式工作,没办法,不然,我也愿意跟你去鹏程市闯一闯。”
陈兰君把声音压低了说:“其实,你若真想做些事业,未必要离开岗位。”
“你的意思是?”
“也许你可以问一问你们领导的意思。”陈兰君说,“特区一旦开放,对于货运的需求会立刻增大。我是说,像我姐姐这样的民企,也需要运送货物往来。你也可以想一想。”
刘安安若有所思,但有些为难:“这个……感觉不是很,我也说不好。”
陈兰君说:“如果风险大,不太好办,那也就算了。没关系,机会多着呢。”
同昔日旧友一一告别之后,疲惫至极的陈兰君一头扑到床铺上,不愿动弹。
这个吉祥物当得也挺累人的。
郑梅看她躺了一天,好气又好笑:“小祖宗,快起来收拾行李,要去报道了。我跟你爸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你行李袋拉链还没打开呢!”
“就收拾——不对,”陈兰君抬起头,“你跟爸爸收拾什么呢?”
“我们的行李呀,”郑梅很坦然地说,“送你去上学,顺便,我们这些乡下人也去见见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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