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午后, 穗城市火车站。
一块漆了红漆的木板醒目的立在出站厅处,“明德大学新生迎接处”的大字格外显然,但凡有路过的旅客, 都惹不住纷纷投来目光。
这可是本省最好的大学,能考上这里的后生仔, 真是不容易。
每当这时候,木牌后坐着的明德大学学生阿周就把腰挺得更直一点, 充分展示名牌大学生的风度翩翩。
作为学姐, 阿周在火车站迎接新生已经有一周了,她接待的基本是外地生,其中有家境瞧着不错的,看还有很多一看就是家境不怎么样的。
接待的多了, 阿周可以很迅速的从新下车的人群里辨认出可能的新生。
“又来一辆火车, ”一个男同学张望着,说, “欸,那个女仔好靓呀,是不是我们的学妹?”
“你看到个靓女都认学妹, 不对, 你恨不得全国的靓女都是你学妹。”阿周笑骂了他一句,顺着男同学的视线去看。
密密人潮之中,果然有一个女孩, 白衬衫、蓝布裙,微卷的长发, 一张清丽的脸在人群中格外显目。
明明是很简单的装束, 但穿在她身上,偏偏就让人过目难忘, 显得很贵气。
是新生吗?阿周一时有点难以把握。
在这年月,倾家出动送新生是很少见的,阿周所见过的都是自己独自一人来报道的。毕竟,火车票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并不是很实惠,没有介绍信也买不到,家长手中的工作也难以放下。
可是这女孩子身边围了许多人,热热闹闹的,相貌隐隐有相似之处,一看就是一家子。都打扮得很隆重,彷佛一家人去吃酒。
这架势不太像新生。
可那女孩子身边像爸爸模样的人,却同许多新生一样背着一大堆铺盖,又有点像。
阿周一时有点不能确定。
她正犹豫,那女孩子的视线却在出站厅打了一个圈,最终落在明德大学的迎新牌照上。
旋即,那女孩子领着家人向阿周他们走来。
男同学激动地同阿周说:“你看,真的是!”说这,立刻上前,殷勤地问:“你好你好,请问是明德大学的新生吗?”
这年头的大学生真是热情啊,陈兰君心想,点头道:“是的,请问这是新生迎接处吗?”
“对对对,就是这里。”男同学正答应着,又过来两个男生,很热情的想要帮忙提行李。
“叔,铺盖重不重?我来背吧。”
陈志生还没反应过来,新打的棉被铺盖就被人接了过去。
他小声朝身边的郑梅嘀咕:“挺好的,二妹学校的人都挺热情的。”
郑梅望一望女儿娇美的侧脸,意味深长地说:“那也是看在你女儿的面上。”
他们家兰君,这样的才华、这样的样貌,不招人喜欢才有鬼了。
陈志生反应过来,这些臭小子是想打兰君的主意?他打量了一下这几个男同学,这个矮了,这个黑了,这个脸上有痘,哪里配得上他的宝贝女儿,立刻皱着眉,说:“不行,还是要以学业为主,你要好好和二妹说说。”
郑梅却有不同想法:“学业自然是要紧的,但……总之我会和她谈谈。”
他两个人窃窃私语,慢了两步,牵着小妹的陈兰君回过头:“在说什么呢?”
“没什么。”陈志生于郑梅异口同声回答。
大学这次来接新生,也是给足了面子,特意调来了一台巴士。
怕从前没怎么做过车的同学闻到汽油味晕车,每个座位上还放了一个塑料袋。
陈兰君一家子总共四个人,一坐上车,车基本上座位就满了。
那个最先来迎接的男学长笑着,小声朝车上的一位同学说:“你看,是不是把王华菱比下去了?”
王华菱是他们这一届的系花。
那个男同学是王华菱的爱慕者,听他这么说,很是愤愤不平:“哪里比得上?”
他看了一眼陈兰君,在相貌上不好挑错处,便故意大声说:“都是大学生了,还要家人伺候着报道,一点都不独立。”
很明显的指桑骂槐,原本交谈声嗡嗡嗡一片的巴士忽然静下来。
郑梅和陈志生都皱起眉头,小妹陈竹君年纪小,听到这话脸色一白,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害姐姐被人说了。
车尚未启动,陈兰君径直起身,盯着那人,问:“这位同学,你刚才那话,是在说我和我家人吗?”
原本那男生只是想给陈兰君添堵,以为她听了风凉话只会郁郁寡欢生闷气,谁知道她竟然直接质问,稍稍有些慌了神。
“什么……谁说你了?”那男生磕磕盼盼地说。
陈兰君凛声道:“最好没有。独立与否,不是一件小事就能随意评判的。我能考上这所学校,离不开我家人的关心支持。他们从来没有来过这座城市,没见过大学长什么样,好不容易能趁此机会来看一看,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那男生哑口无言,只是装耳聋,偏过头去看风景。
陈兰君冷哼一声,坐下,握紧小妹的手:“没事,你愿意送姐姐来报道,姐姐特别高兴!理别人说闲话。”
小妹的脸色这才晴转多云。
巴士驶进明德大学,在领袖雕像广场的旁边停住。
陈兰君与家人等下车,因心疼爸爸背的东西重,先去宿舍。
这年头的大学宿舍,条件也就那样,八人一间,走廊尽头有一间公共卫生间。
正是饭点,宿舍里没人,但室友基本都来了,因为空着的铺位不多,靠门还有一个上铺,于是陈兰君就选了这个铺位。
“妈,我来铺床。”
“你把褥子垫上,棉花被先收着,等天冷了盖。”
希望陈兰君能睡个好觉,陈志生特意请工匠新做了一床棉被,有三四斤重。但穗城天气暖,这时用不上,只好先收着。
草草收拾了一下,陈兰君按照指引去领饭票,这时候的大学生是享受优惠待遇的,不用学费,每月还能领二十块饭票,户口也是直接迁入学校的集体户口,不再是农业户口。
这含金量,跟吃上皇粮也差不多了。
不过现在已经有点小钱的陈兰君,是不必指望这点饭票过活了,于是很痛快地去食堂,打了两份肉菜,以供家里人一起吃。
吃过饭,陈兰君领着家人去找沈牡丹。
“可算来了,再不来我都要去打电报了。”沈牡丹笑着给他们倒水。
“麻烦了。”郑梅说,“多谢你之前对二妹的照顾。”
“那可不敢这么讲,二妹帮了我们很多呢。”
沈牡丹看向陈兰君:“那先去招待所?”
“好的。”
基于上一次陈志生送她去报道的教训,这一次,陈兰君早早的就请沈牡丹订了招待所,钱都提前交了!
这招待所工作的大姐,有一个知青儿子,也是跟着陈兰君摆摊过的,特别热情。
“我特意给你们安排了向阳面的房子,来,热水壶里有热水。”
郑梅笑着说:“多谢姐,不愧是省城,招待都比我们那里气派多了。”
“这算什么。”招待所大姐说,“江边上有个高楼,是香江老板建的大酒店,那才真的叫气派呢。好像有十来层楼高。”
“这么高呀?”小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那是,只是是对外酒店,我们这样的不太好去住。”招待所大姐说,“不过你们可以去逛逛,那一片的老楼也很好看。”
然后说了一个地址。
这地址陈兰君一听就很耳熟,这不是……邵清和留的那个地址吗?
“姐姐,明天我们可以去逛逛吗?”小妹眼巴巴地望着陈兰君。
看着小妹满是期望的目光,陈兰君不好拒绝,只好说:“可以。”
第62章
1980年, 穗城的高楼大厦尚不多,只在原本的老租界区有二三鲜亮的建筑,正因为此, 远远便可望见新近封顶的酒店大楼。
“真是好气派的高楼!”小妹仰着头,指着楼顶说, “这是最高的楼了吧?”
“唔,算比较高的。”陈兰君解释, “香江和外国应该有更高的楼。”
郑梅笑着拉住小妹:“你呀, 也要向姐姐学习,好好念书,以后有的是高楼让你见呢。小心点,前面人太多了, 别挤散了。”
真是人多, 摩肩接踵,远处的路口仍陆陆续续有穿着蓝布衣裳的人走来。
陈志生猜测:“怎么, 这里今天墟日?好多赶集的人呀。”
一个路人听了咧嘴笑,善意的提醒:“这片地方哪里有集可赶,以前都是商行什么的, 地段可好呢。今天是大酒店剪彩, 听说有热闹可看,我们才来的。你们快点走,好到前面占位置。”
热闹么, 自然是吸引人的。陈兰君一行人被人群推着往前。
郑梅一手拉着小妹,一手牵陈兰君, 边走边问:“剪彩?什么剪彩。”
“开业前, 一种讨吉利的仪式。”陈兰君简短地解释了两句。
心里却在想,既然是剪彩, 那么邵清和应该会出席吧?
不对,他出不出席和我有什么关系,陈兰君摇摇头,这个人在大事上看起来还算靠谱,应该也做不出从台上跳下来找她的事。
况且那么多人,谁能看见谁呢?
当邵清和出现在酒店大楼的红毯上时,陈兰君默默收回了之前的话,好吧,作为这场剪彩仪式的主角,邵清和很难让人忽视。
人群中有浅浅的骚动,无外乎是“靓仔”“好酷”之类的感叹,也有人问“这是从香江请来的明星吗?”
“也许吧?”
“屁嘞,是他们的老板,你看手里还拿着剪刀呢。”
艳阳下,西装革履的邵清和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剪刀,领带上的金色暗纹跃动着光。
前头人头攒动,陈兰君只得踮起脚去看。从台下看去,邵清和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显得尤为矜贵,一望便知不好亲近。
纵然身处人群之中,身处这样的热闹之中,可他看起来,却还是有种游离的漠然。
陈兰君静静望着,下意识按了按上衣口袋,口袋里别一支钢笔,正是邵清和耍无赖硬是留下的那一支。
虽然估计很难有机会相遇,但她还是带上了那支钢笔,想着万一能见面,就把钢笔还给邵清和。
没想到现在虽然见了,却是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
主持人响亮清晰的声音响起:“让我们有请小邵总,来为酒店剪彩,欢迎——”
热烈的掌声之中,邵清和轻轻抬首。陈兰君微微有一瞬的屏息。因为这时邵清和的视线正朝着她所在的位置。
能看见吗?
这么多人,看不见吧?
隔着嘈杂的声音和人群,邵清和的视线与她的视线相会。
下一瞬,那张冷漠傲气的脸上像春风点染,忽然含了浅浅的笑意。
一把金剪子,剪断大红绸带。
绸带悄然委地,落物无声。
陈兰君低垂下眼眸,很不自在地摸了摸头发,同郑梅:“快结束了,要么我们先走吧?等一下人太多,又要挤着出去了。”
“哦,好的。”
她的步伐较往常的更快些,在落幕之前便匆匆离去。
伴着家人随意逛了逛,他们便回了招待所。
小妹仍意犹未尽:“还想再看看呢,那些楼,那个石头路都很有意思!”
郑梅笑着说:“你姐姐累了,她明天还要去大学去呢,要是脚走出个泡,同学不笑话?我也累了。”
她使唤陈志生:“要么,你陪小妹再逛逛,我和二妹在这里午休一下。”
“郑梅同志的指示,我一定遵循。”
陈志生带小妹出门,前台的大姐叮嘱:“再逛一两个小时就回来,我儿子他们说好了,晚上一起请兰姐吃饭。”
“这怎么好意思?”
“应该的。别来晚了,我都在择菜了。”
父亲和小妹出门之后,房间里只剩下郑梅与陈兰君。
闲着无事,陈兰君翻出一本书,随意翻翻。
郑梅清了清嗓子,说:“二妹,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陈兰君不解,但也挨着她坐下:“怎么了?”
“就是,你上大学了,有些事我觉得我这个当妈的,也该和你讲一讲。”
郑梅难得的有些吞吞吐吐起来:“我和你爸结婚的时候,也没比你现在大几岁。”
陈兰君看她一眼,讲书合上:“所以……”
“哎呀,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郑梅抓了抓头发,坐正了,说:“你看,我把你生得这么好看,你又是这样的人品才华,有男孩子中意你是最正常不过的事。若是真遇到合适的,你想谈朋友,可以。”
“但是,不能耽误你自己的事。”郑梅正色说,“你的学业、你的生意,那都是属于你自己的,若恋爱能让你高兴,可以试试,但不能因为这个耽误了其他正事。更不能因此伤身伤心,明白吗?”
陈兰君“噗嗤”笑出声:“我知道的。”
“我是很认真的在和你说。”
“是。”陈兰君握住郑梅的手,“我知道的。”
她是为了她好,并不是一些父母掩盖自己自私的托词,而是真的希望自己的女儿能过上喜欢的人生。
就像重生之前,陈兰君一直未曾恋爱结婚,郑梅也一直保持缄默。
她只是提过一次:“你若真问我的希望,我确实是希望你能结婚生子。不是为了什么女大不中留、传宗接代之类的鬼话,你也别听那些长舌鬼乱讲。作为妈妈,我只是希望你,能享受和自己喜欢的男孩子相伴的快乐,享受养育孩子的快乐,因为你的到来确认给妈妈带了很多很多快乐。”
“但是,归根结底,那是你自己的事,你如果觉得其他的事情更快乐,那么就选择你喜欢的,总是要过你想要的生活才好。”
那时的话语犹在耳旁,陈兰君小孩子一样依偎着郑梅的胳膊:“妈妈,你真好。”
“什么傻话,不是我女儿,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郑梅爱怜地抚摸着陈兰君的头发:“欸,你在这念书之后,我能见到你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你一定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我知道的。”
第63章
“行了, 别黏着了,热死了。”
郑梅轻轻拍一拍陈兰君的背,笑着说, “秋老虎呢,不需要穿小棉袄。”
陈兰君赖着她:“就不。”
郑梅嘴上抱怨着“真麻烦”, 却也不推开陈兰君,反倒抓起一把蒲扇, 替陈兰君微微扇着风。
热而闷的天, 老式招待所风扇也每一把,好在有蒲扇煽动带来的丝丝微风。
家里人多,郑梅很久没有单独静静地和陈兰君待在一起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你的学习, 你的生意, 都做得很好。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郑梅将蒲扇扇得快些,以一种好奇的口吻问:“说起来, 我好像从来没听你讲过,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因为我也不知道啊。”
“总有些要求吧?”
陈兰君想了想:“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定的,合眼缘就好。”
“那天接站的那个高个子男学生怎么样?你会喜欢那样的吗?”
“不行, 他脸上有痘痘。”
“那, 那个戴眼镜的男学生呢?看着斯斯文文的。”
“我都想不起来你说的谁了。”
郑梅笑起来:“你啊你,还说没什么要求,我看你这要求高着呢!也不知道这天底下有什么样的男孩子, 能入得了你的法眼。”
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 陈兰君心里闪过一帧画面。
人影绰绰, 邵清和定定看向她的那一刻。
微微有些失神。
“……二妹?”
“啊,抱歉, 我刚刚看到一只蚊子。说到哪里了?”
陈兰君回过神,假装去拍腿上不存在的蚊子。
郑梅说:“我是说,能遇见真正喜欢的人不容易,若真遇上了,也别太害羞不敢说话了。你这样好的人,被你喜欢是荣幸。”
陈兰君轻轻笑起来:“妈,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皇帝选妃一样。”
“本来就是嘛,总之,无论怎样,发生什么事,你都有我们撑腰呢。”郑梅说。
“行,我记着了。”
日色西斜,昔日一起摆知青小摊的朋友陆陆续续到来。
“兰姐,终于见到你了!”一个短头发女孩子进门就给了陈兰君一个拥抱,是最早跟着她摆摊的女知青庞小芃。
许久未见,陈兰君一时有些认不出来,感慨道:“小芃你现在看起来可真有气势!”
最早的时候,这姑娘的眼神总是低垂着不愿意与人接触,说话声也很小,然而现在头发比以前剪得更短些,整个人显得格外利落,说话声音也很响亮。
“摆摊做生意,总得练一练的。”庞小芃笑着说,“多亏了兰姐领路,我现在挺好的,开了两个糖水铺子。啊,我熬了些糖水来,兰姐你试一试。”
庞小芃将手中的保温饭盒一层一层打开来,分别装着芝麻糊、双皮奶、水牛奶桃胶炖银耳。
“兰姐,阿姨,你们尝尝我的手艺怎样。”
这样热情的招呼,陈兰君自然不好推脱,拿起瓷调羹,先挖了一勺芝麻糊试味。
这芝麻糊磨得极其细腻,入口微滑,浓郁的芝麻香气之中是糖的甜味。
陈兰君边喝糖水,边听庞小芃讲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
作为最早摆摊的一批人,庞小芃脑子灵活,先积累了一定的客户。
后来,眼见出来摆摊的知青越来越多,茶水早餐的价格也在这竞争中逐渐降低,庞小芃索性专门卖糖水。她有个优势,家里的奶奶糖水熬得极好,便跟着学。
她做生意既热情又实在,所用的材料都是很好的,价格也公道,所以糖水一经推出,立刻受到了顾客们的肯定。
正聊着天,陆陆续续又过来两三个朋友。
在这飞速变迁的年代,各人的境遇各不相同,有做生意做的不错的,也有托人说情最后到一家单位任职的。
但这一次有脸面过来瞧陈兰君的,多半是自己生活还不错的,而其他未曾露面的,她稍稍问了两句,都说近况不怎么样。
当陈志生带着小妹回来时,见着满满一屋子的人,吓了一跳。
紧接着陈兰君向这些人介绍:“这是我爸爸。”
大家整齐地冲陈志生喊“叔叔”,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出去厨房看有什么能帮忙的。郑梅也在,陈志生走过去悄悄说:“我们二妹可真厉害,那么多朋友呢。”
“那当然,”郑梅很得意地甩了甩头发,“也不看看是谁生的。”
人多,招待所的阿姨寻了一张最大的圆桌,安排大家坐下。
“来,兰姐,你坐这边吧。”
庞小芃指着圆桌正中的主位,请陈兰君坐。
“这怎么好意思,你们坐吧。”
“今天我们的大学生才是主角呢!坐吧。”
一番推辞谦让之后,陈兰君还是坐到了主位上。加上陈志生、郑梅和小妹,一桌围坐了十二三个人,挤在一处,很是热闹。
小妹最高兴,这样热闹,足够她瞧瞧这个瞧瞧那个,都觉得新鲜。
既然坐了主位,陈兰君便先给自己倒了茶,以茶代酒,敬过来探望的朋友们:“多谢你们惦记着,现在我到这边来上学,以后相见的时候多了,还望多多关照。”
庞小芃响应道:“这是自然,你要是做什么生意,我第一个支持!”
“我也是!”
“我也,有需要帮忙的只管开头!”
……
也有一个知青笑着说:“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光喝茶感觉没那个氛围,我去弄点酒来,能不能喝?”
“怎么不能,可以呀,就怕你弄不来。”
“你等着瞧。”
不多时,那人匆匆折返,真的带来了两瓶当地的佳酿好酒。
大家高兴,陈兰君也喝了两杯,渐渐酒意上脸,靥上一片桃花晕。
等到饭吃完,酒喝完,天彻底黑了,众人陆续辞去。
陈兰君起身送客出门。
马路上有淡淡的月光,送庞小芃到路口。
庞小芃回头,眼睁睁望着陈兰君:“兰姐,我知道你和宏哥在鹏程市也在做大生意,如果,我是说方便的话,你可以让我帮忙的。”
“我知道的,真有事,我会麻烦你的。”陈兰君说。
这次这样痛快陪大家喝酒,一是因为旧友相见高兴,二是想要为之后做生意打好基础。
是朋友,也是人脉,之前结下的善缘也需要维持才能长久。
听了陈兰君的保证,庞小芃笑起来:“好,我以后有空就去找你,呃,明德大学能进吗?”
“进倒是没问题,就是怕有点不方便。”
这时候的大学,还没有什么封闭校园的策略,外人过来并不是难事,春日天气晴朗的时候,本地人也是拖家带口,逛公园一样的逛大学。陈兰君的顾虑主要在宿舍这边。
她所居住的宿舍人多口杂,私人空间几乎为零。
现在学校对于大学生的要求,就是一心学习,像她这样还在考虑边读书边做生意的,很像不务正业。倘若之后庞小芃等人光明正大来找,感觉影响不太好。
最好还是像在鹏程市一样,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盘,方便以后联络。
陈兰君想了想,说:“学校人多,没有急事不太好去。这样,请你帮我留意一下,哪里有合适的房屋能够租,最好是临街方便做生意的。”
庞小芃一口答应下来。
最后一个朋友离去,耳畔蓦然静下来,陈兰君稍稍有些不习惯。
路灯昏暗的亮,她用鞋踩一踩那一团光亮的边缘,心情似拂过发丝的熏风一般轻快,哼起不知名的小调,转身缓缓走回。
却听到身后有人喊——“陈小姐”。
第64章
是月光清澈的夜晚, 圆月疏星,路灯的灯影斜斜散散投在地上,比月色更暖。
邵清和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里, 白衬衫散开两粒扣子,离得不远, 静静望着她。
这样美的月色,这样美的人物, 如同梦一般的美好。
许是喝了酒了原因, 陈兰君稍稍有些头晕,低头看月光,忽然又想起在另一个时空里,那扇落下的车窗。
心蓦然一跳, 仿佛月光成了雨。
为数不多的一点悸动, 好像都是与这人有关的。
归根结底,自己也不过是个贪图美色的俗人。
陈兰君定定看着他, 笑了。
“小邵总过来,是为了什么?”
邵清和略略上前一步,他那双浅色瞳孔便离陈兰君更近些。
“明知故问。”
陈兰君后退半步, 从月光与路灯灯光的边缘彻底推到灯光里去。
“也许我不知道呢?”
邵清和说:“那么, 你当我是来讨要钢笔的。上一次借你,似乎忘记还了。”
钢笔么?
陈兰君那一双丹凤眼溜溜一转,说:“那不巧, 那支钢笔我没带在身边呢。”
邵清和低头,再抬眸时, 眼里已经染上笑意:“那么, 也许得下次再来讨要了。”
陈兰君微微笑着,说:“我很麻烦的。”
“我很擅长解决麻烦。”邵清和往前一步, 声音低低地,像在耳边一样令人耳朵酥酥麻麻。
这样的人物,简直是天生适合做情人的。
陈兰君望了他一会儿,笑盈盈地说:“哦,真的吗?”
“能把手给我吗?”
邵清和低声说,像邀请女伴跳舞一般伸出手。
陈兰君缓缓抬起手,慢悠悠地,像羽毛一样,轻轻覆上了他的手掌。
他的手比她的手大一些。
邵清和不言语,只轻轻握着她的手,交叠着,将两只手放在胸膛。
隔着衬衣,她能感觉到心跳声,“砰”“砰”“砰”,坚定而有力。
邵清和低声说:“至少,此时此刻是真的。”
她意识到他的言外之意,现在是有一点真心的,至于未来,谁知道呢?也许有,也许没有。
这点淡淡的意思却令陈兰君稍稍有些心安,倘若他真的张口就是“爱你一生一世”“海枯石烂”这种话,反而让她觉得扫兴。
因为她也不太相信,所谓的一点子心动能够天长地久、亘古不变。能有一时真,也就很好了,高兴了在一起,不高兴就散,似乎也不错。
陈兰君抬眸,对上邵清和的视线,忽然踮起脚尖,蜻蜓点水一样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脸颊。
猝不及防,邵清和竟然怔在原地。
陈兰君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把手背在身后,笑着说:“那么,下一次我再还你钢笔。”
说着,她转过身就像回去。
然而发丝拂过脸颊的瞬间,忽然有一股力量揽住她的肩,把她扳过来。
邵清和那一张俊美的脸蓦然在眼前放大,像是柔软的粉扑覆盖一般,他也轻轻在她脸上挨了一下。
一样的位置,一样的轻柔。
这薄薄的月光照在他们的发梢,呼吸可闻,他在她耳畔说:“随时恭候。”
远方有细碎的呼唤声,仿佛是爸爸在喊“二妹”。
陈兰君立刻把他一推,扶着头发转过身,匆匆往回奔,假装没听见身后邵清和低低的笑声。
临到睡时,她闭上眼,仍能想到那一点薄薄的月光。
翻一个身,那月光仍挥之不去,再翻一个身,还在。她索性睁开眼,瞧见一地淡淡的月光。
脑海中不自觉就想起一句话,“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她被这点想法逗笑了,既然睡不着,索性坐起来,静静地思索之后的计划。
明日正式开学,首先得将学习的内容框架弄明白。在学业上,她虽然有些自信,但万万不可大意,不求是前几名,至少也要个中等偏上成绩。
过两日,庞小芃他们应该能寻找到合适的租房地点,将房子组好,便可与姐姐陈凤君那边联系,看如何将生意继续做下去。
一桩桩一件件想下去,原本的躁动不安悄然消失,陈兰君渐渐感觉眼皮子重了,闭上眼,沉沉睡去。
第二天,辞别了爸妈和小妹,陈兰君回到明德大学。
因陪父母去了缺席了最早的宿舍夜谈会,室友们于陈兰君稍稍有些不熟悉,但态度还是热情的。这一寝室包括陈兰君在内,一共住了八人,由于这个新开的专业录取的女生少,因此宿舍内还有外语系法律系的,大部分是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只有一个稍稍特殊一些,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名唤阿柔的女孩子。
“我当了几年知青,复读了两年考上的。”阿柔很爽朗地和陈兰君自我介绍,“因为我年纪大些,多少有点经验,所以室友们就选我当寝室长,正巧你不在,要不要重新选一次。”
“不用的,”陈兰君说,“我认可大家的选择。”
别说寝室长了,连班级的选举她都悄悄地躲了过去,没有参加任何班干部的竞选。毕竟,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第一堂课,是由班主任来上的。
陈兰君来得晚,在最后一排坐。这个位置正好能观察到教室里的全景。
一个班里有八成是男生,几个女孩子跟着寝室长阿柔坐在前排。年轻的脸庞尽是兴奋。
当老师走进教室时,原本有点漫不经心的陈兰君一下子坐直了。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尹玉。”
这也可以算旧相识,在另一条轨迹里,陈兰君打工之后去上夜校,遇到的那位很好的大学教授就是尹玉。
尹玉老师也算得上是传奇了,她是本地第一位留学归来的电子学博士,为人十分有才华且热心。
陈兰君看着现在青涩版的尹玉,忍不住笑起来,这也算另一种层次的“他乡遇故知”了吧?
心里已经开始捉摸着,如何与尹玉拉近距离。
尹玉简短介绍了一下学校的规章制度。很好,托时间还早的福,现在的大学里尚没有军训,少了一桩令人头疼的事。
下课之后,陈兰君从众的跟着班上的女同学们回宿舍。
庞小芃已经等在宿舍楼下,见了她,说:“兰姐,刚好有包裹送到沈阿姨家,我就一起带过来了。”
陈兰君将包裹一拆开,竟然是一箱方便面和一叠厚厚的信。
第65章
“二妹, 展信佳。”
“按照你之前所说的计划,姐姐牌方便面果然销量大增。”
时间退回到陈兰君离开鹏程市的那一天。
陈凤君刚刚回到店里没多久,坐下来才给自己倒上一杯凉茶, 还没来得及喝呢,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抬起头, 赵宏满头大汗的跑过来。
“你怎么就回来了?不是送二妹上站进车吗?”陈凤君疑惑地问。
赵宏双手撑着膝盖,喘着粗气说道:“就是……阿兰……阿兰叫我回来的。”
陈凤君立刻站起来, 脸色变了:“是二妹那边出了什么事?”
阿晶也凑过来, 皱着眉头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别紧张,”赵宏见她两人变了脸色,赶紧说:“刚才在车站里忽然有人要买方便面。阿兰就把自己带的那些卖了些出去,结果卖出一半出去还不够。就叫我回来。说是要和你们紧急商量一下。看怎么样把这些方便面卖到火车站里。”
“她自己没什么事, 真的。”
听见问题不是出在陈兰君身上。陈凤君与阿晶都松了一口气。
阿晶抱怨道:“你说话别这样大喘气。什么事嘛?我以为是兰姐出事了。”
“我一路跑过来了好不好?换你试试。”
“好了好了, ”陈凤君给赵宏倒了杯凉茶,往前一递, “喝口茶,你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宏便把在火车站候站厅内一个小孩如何吵闹着要吃方便面、然后陈兰君以零散的方便面卖给他们的事说了出来。
陈凤君认真听他讲完, 笑起来:“也亏二妹想得出。”
毕竟是在香江待过几年的人, 她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陈兰君是想把姐姐牌方便面打造成一种特产。
由于内地开关了,最近来到鹏程市的人非常多, 大部分人是通过火车站过来的。且人数大有越来越多的趋势。在这其中,有相当不少的一部分, 来的目的探亲, 观光和短期出差。换句话说,就在这里待了没多久就要离开的。
然而来了一趟, 回去的时候却两手空空,似乎也不太妥当。
等回到家里,亲人街坊邻居一问起来,“你去了哪儿呀?”“带了什么回来?”难道回答,“我什么也没带?”
这时的鹏程市还真没有什么值得带的东西。
生蚝素来有名,但这东西毕竟是生鲜,不好携带,路上易变质,一不小心就臭了。而其他的产品吗……就没有什么了。
就连陈凤君的女儿倩倩都曾经问过:“妈妈,你回那边。有带什么好玩的,好吃的?”
这个主意是有赚头的。
陈凤君当机立断,让赵宏和另一个店员拉了好几箱方便面到火车站前头去。
手写了一块招牌“出售姐姐牌方便面”,往货物前一摆,就开始出摊。
原以为东西一摆出去,顾客就会来买,就好像陈兰君在候车厅里随随便便就卖出去半箱方便面一样。
然而出乎赵宏等人的意料之外,他们在艳阳下站了几个小时。直到太阳快落山了,前来问津的人也寥寥无几。
“真是奇怪了。”赵宏把草帽摘下来当扇子扇。
一旁的陈凤君也皱着眉头,想不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便面还是一种方便面,地点也是火车站,没有错,可怎么顾客就不过来买呢?
眼看着天色已晚,进站的火车与旅客也越来越少。
陈凤君微微叹了口气,说:“算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还赶着回去,明天约了人谈事。”
赵宏应了一声,有些不甘心的打包起东西。
一个熟悉的单车佬瞧见他们,上来打个招呼。
“这是在做什么呢?”
“卖方便面呢。”
“方便面是什么?”
赵宏举起一包方便面,在那个单车佬眼前晃一晃:“喏,就是这个,也叫公仔面。”
陈凤君收拾东西的手忽然一停,抬起头来。
她好像……找到一个可能的原因。
*** ***
老许是本省靠北地方的人。前些日子,因公出差来到鹏程市。
在来之前,他对这里的印象还只是记忆中的那个落后的小渔村。来了之后才发现。这里已经悄然开始发生变化。虽然街道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狭小,但是靠近郊外的地方,工业区已经开始动土新建。
只要踏上这片土地,就能感受到如同春天一般的欣欣向荣的气息。
今天是老许回家的日子。提起行囊时,他略微有些遗憾。
这一趟出差没能给家里的孩子其子带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临走之前,他还和家里因他要出差而哭个不停的小女儿保证说:“爸爸出差,能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想到女儿那张满是泪水的小脸,老许轻轻叹了口气。但转念一想,也许瞧见他,小女儿就能开心的眉眼弯弯吧。
老许向来是一个有计划的人。做人做事总要留足充分的余地。因此提前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火车站。
载他的单车佬将单车停在几株树下。
老许下了车,看见树荫下还有人在摆摊。
眼睛是扫了一眼就都过去的。可偏偏鼻子却闻到一股极香的香味。
知道是什么食物?香得这样过分。
老许把目光转回去,看见一位女士正守在一个蜂窝煤炉子前,用长竹筷煮着什么东西。
为这着香气所驱使,他情不自禁的走近。
“这是在卖什么?”
“姐姐牌方便面,营养又好吃,送人自己吃都好。”那位女士热情的招呼着,“要不要尝一尝?”
“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女士用竹签挑了一点,是淡黄色的,微微弯曲的一种面条,让老许尝一尝。
这样香的东西,一入口,满口都是香的。
味道还真不错。
观察到老许的表情,陈凤君笑着说:“要不带一点送给家人,这东西拿着很轻,不费劲的。就是带回去送给朋友们,也拿的出手。”
问过价格后,老许果断拿出来藏在里衣的钱包:“给我来十包。”
……
陈兰君看到信纸上的这段故事,笑了。
不愧是她的姐姐,做起生意来也是一把好手。
看来“姐姐牌方便面”已经打开了名声。
陈兰君将信纸折起来,笑着看向庞小芃:“我姐姐他们进展很顺利呢。谢谢你帮我把东西带来。”
“你等下再谢我也不迟。”庞小芃卖了个关子,“因为房子我也帮你寻到了。”
第66章
午后的街道, 浮尘飘动在阳光中。
板车停靠在小楼边,掉了漆的木桌搬动时吱呀作响。
“放在二楼靠窗的地方就好,辛苦了。”
“兰姐, 那一楼要弄着家具来吗?看着有点空。”
“先空着吧,之后看需要再置办。”
将必备的家具和床铺安置好, 陈兰君和前来帮忙的庞小芃等人都是一身的汗。
租的是街尾的一座二层小楼,位于街道深处, 很清净, 因此房租并没有很贵,一个月才12块。但地理位置却很好,离学校步行大约需要半个小时,赶过去上课下课很方便。离火车站也不远, 半小时多点的距离, 日后去鹏程市也方便。
房子本身的环境也很好,坐北朝南, 阳光充沛,屋前屋后都有一个小院子,后院墙外挨着一株很大的榕树, 绿意盎然, 以至于一推开后窗,满眼都是绿色。
陈兰君转了一圈,在榕树阴里的小院中坐了坐, 当即拍板定了下来,签了四年的合同。
这样的宅子, 楼下开铺, 楼上住人,刚刚好。
最妙的是房子在巷尾, 旁边有一大团空着的地方,以后倘若有需要停车放货物的刚刚好。
要不是现在房地产买卖市场还没放开,陈兰君恨不得直接把这房子买下来。在以后,这条地界还会通一条地铁站,地理位置十分优越。
搬家忙碌了许久,口渴的不行。庞小芃提议:“要么去买点冰棍吃吧。第四食品厂离这里不远,骑车就能去。”
“那里有冰棍卖?”
“有,我还批发过呢!”一个前来帮忙的叫阿彤的知青说,“我之前卖过一阵冰棍,第四食品厂的车间有些零碎的老冰棍出售的。我知道怎么去,我去买,不远。”
陈兰君想了想,说:“我和你一起去吧,看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可以买。”
庞小芃笑着说:“那你可找对你了,阿彤就是第四食品厂的子弟呢,她领你过去,要买点什么很方便。”
“那好,正巧遇上行家了。”
陈兰君和阿彤一起出门。她将绑在门口的自行车拿钥匙解锁,载着阿彤一起去。
自行车是新买的,工业券是沈牡丹提供的,陈兰君本想用钱跟她换工业券,沈牡丹说什么也不肯收,还佯装发脾气,说:“你还认我这个姑姑就别说钱的事,这有什么!再提,就别来了。”
也是沈牡丹的一番心意,陈兰君只好接受,反正,这份情她也不是还不起。
自行车车轮压过地面上深绿的叶子。发出轻微稀碎的响声。
陈兰君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阿彤聊天:“你现在不做冰棍生意了?”
“是的,半年前我家里人终于找通了关系,把我塞到厂里去做临时工。”
“那还不错呢。”
“也说不上不错。”后座的阿彤叹了口气,“第四食品厂最近几年的效益都不太好,领导挺……唉,反正就是产品不好卖。”
一开始听说能到第四食品厂工作,阿彤还很高兴,毕竟是个正儿八经的国营工厂。况且食品工厂,一听就知道油水很足,工作也不会累到哪里去。别人厂里下班一身油漆味或者汗味,食品厂呢,一身食物的香喷喷气息。再有,家里人想买点什么,从食品厂员工也有福利价格,能沾着光。
然而真进去工作了,阿彤才发现,第四食品厂完完全全是个空架子。第四第四,听这名字就知道,前面还有三个食品大厂呢!这可不是乡下小地方只有一家食品厂,所以再怎么混账都有人买单的地方,竞争是比较激烈的。
按理说,这第四食品厂的领导该想想主义,如何摆脱这老末的帽子。然而第四食品厂的贾厂长偏偏是个没能力走偏路上位的,要么不做事,一做必坏事。
没什么产品开发思路,灵机一动,脑瓜子一拍。弄着莫名其妙口味的糖,比如辣椒糖之类的,谁也不乐意吃。厂子管理也是一塌糊涂,这个厂长任人唯亲,连厂长老家的狗都被牵进厂里,当上了看门狗,更别说其他亲戚了,一片乌烟瘴气。工作基本上是阿彤这些临时工做,有背景的正式工整天闲得织毛衣。
改革开放前还好,反正一切都有指标,按计划生产。下面的供销社即使再不情愿,也要捏着鼻子收下第四食品厂出品的东西,里面即使有蟑螂腿,那也只能装作看不见。
供销社装作看不见,但前来买货的人民群众可不是瞎子,久而久之,一听到是第四食品厂的产品,就垮起个脸,少拿一点货甚至扭头就走。
然而改革来了,虽然整个计划的规章制度尚未完全改变,但在穗城这样经济改革气氛浓厚的南方城市,大大小小的供销单位有了一定范围内的自主权,至少,可以选择由哪家国营食品厂进行生产,或者进哪一种货。
这么一来,第四食品厂就遭了殃,订单降低的很快。这两个月更是连过节费也不发了。
想到这里,阿彤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兰姐。如果你要做什么新生意,也带一带我吧,我们厂效益再差下去,我这个临时工工资估计还能降低。”
“我知道了,但是应该还没到这个地步吧?”陈兰君点点头,说,“至少还能撑几年。”
真到了第四食品厂门口,陈兰君跟着阿彤进到厂里车间去拿冰棍,越发感觉到虽然许多国营企业破产是在几年后,但其实这些企业是在现在就死了的。
譬如车间的一个工人,明显着就是私自将冰棍卖给他们的。
当陈兰君交钱的时候,那个工人无比顺畅的将买冰棍的钱塞进了自己的腰包——很显然,这笔钱是不会进厂里的账户的。
离开之前,陈兰君回头看了一眼,车间里的机器只开动了一半,工人们大多懒懒散散地磨洋工,渴了就顺手拿一根冰棍吃。
这个第四食品厂,迟早药丸。
回到榕树下,陈兰君叼着一根老冰棍,将自家生产的方便面拿出来,盯了老半天。
然后扭头问一旁吃冰棍的庞小芃:
“小芃,问你个事。你听说过企业承包吗?”
第67章
提到“承包”两个字, 大多数人第一反应是农村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承包田地、山林之类的。
然而改革的风也同样吹到城市,“承包”也一样。只不过承包的对象变了, 由田地变为企业。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现在许多国有企业存在着各种问题。工厂只管生产, 至于生产出来的东西,全凭国家包销。许多企业不仅不能盈利, 反而成为财政的负担。
改革之后, 销售这一环国家不再包揽,这一状况越发明显,市场与计划的双轨制将这些竞争力本就不强的企业立刻甩到了沙滩上。
在这个时候,企业承包制度忽然成了许多地方的灵丹妙药。个人签订承包书, 具体过程与农村的土地承包类似, 交足应有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陈兰君曾经见过几个由承包企业发家的老板。
“那个年代, 刚提出企业承包制的时候,没几个职工敢去说的。”一个老板曾向陈兰君感叹,“本来嘛, 一旦承包, 就是个人要背上十几万、甚至几十万的债,那时候一个月工资才几十块呢!谁敢。我当时是真的又激动又怕,还好做成了。”
如果能在穗城谈妥承包的事, 那么姐姐牌方便面就能拓展销售区域,很轻松地打开内地市场了。
只是现在年代太早了些, 也不知道先例开了没有。在陈兰君的印象里, 还得两年,承包国有企业的典型人物才会大出风头。
面对这个问题, 庞小芃浑然摸不着头脑:“承包……企业?兰姐,我还真没听过呢。还是说是想讲承包土地?”
陈兰君并不意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专心致志吃冰棍。
闲聊了一小会儿,朋友们陆续告辞。都散去了,浓阴覆盖的窗,剩下陈兰君一人。
今天没有课,只要赶在日落前回到明大就好。她尚未和室友老师们说搬出来住的事,还是得打个招呼。
少有的空闲,陈兰君将信纸从薄荷绿漆斑驳的抽屉中拿出,临着一面半敞开的窗,伴着最后的蝉鸣给姐姐写信。
抽屉里有两三支钢笔,她的指尖在半空中停顿一下,转而去拿离得最远的那一支笔——邵清和落下的那一支。
金色的钢笔笔尖划过纸张,“沙沙沙”响,陈兰君将顺利入学的事简要说了说,又将自己高中同学或许投奔鹏程市那边的事讲了,请陈凤君酌情安排。
正写到最后一句,陈兰君抬眸,却远远见着一个人从浓绿涂抹的小路间缓缓走来。
陈兰君眯着眼瞧清了是谁,将手中钢笔快速收进抽屉,胡乱捉了另一支出来。
再抬首,已可见邵清和一张俊脸上的淡淡笑意。
“倒真是个好房子,也不知旁边有空屋没有。”
“怎么?你还缺房子住?”
“正缺这一处。”
陈兰君扬了扬唇,居高临下地望着邵清和:“小邵总想学金燕西?”
“这倒是个不错的想法,”邵清和说,“只是我不是金燕西那等货色,纵使我是,你也不是冷清秋。你喜欢看小说?”
“还行。”
陈兰君下楼去开门,邵清和饶有兴味的打量着装潢,目光停留在角落有阳光处的一个豁了口的瓷缸上,那里栽种了一盆小小三角梅。
“这是房子本身就有的?”
“破缸,花是我从路边里折来的。”陈兰君说,“看着灵动些。”
一张方桌,陈兰君坐在北面,邵清和则坐在南面。
她提起搪瓷凉水壶倒了杯水,放在邵清和面前:“今天不忙?”
邵清和道了一声谢,将搪瓷杯握在手里,说:“还好。”
他喝了一口白开水,取过随身带着的公文包,翻找一会儿:“既然是乔迁新居,我带了贺礼,一个是我朋友建议的,一个是我自己带的,拿不准你喜欢什么,自己选吧。”
掌心摊开,左边是一条钻石项链,右边是三粒糖果。
陈兰君笑了:“若我拿项链,你是不是就该低看我了?觉得我是嫌贫爱富之人。”
“不会,因为我就是‘富’,”邵清和说,“所以,也求之不得。”
这回答令陈兰君怔了一秒,然后笑出声来:“小邵总这么会说话,就算不靠‘富’,也能哄得不少女仔芳心了。”
“其他女仔如何想,与我何干?所以,我有哄到你吗?”邵清和问。
陈兰君故意拿起那串钻石项链,对着光看了一眼:“我看很难。”
邵清和淡淡笑了一下,慢慢剥开糖纸:“这个橘子糖的味道我觉得不错,你要试试吗?”
陈兰君将那枚糖接过,送入口,感受着糖果的甜度。
“是从这边的供销商店买的?”
邵清和点点头:“我去试了试,这几种糖的味道不错,比香江的也不差。”
这么一个看着傲慢的贵公子,去百货商店,慢条斯理品糖?
陈兰君眨眨眼,有点难以想象那个场景:“你是喜欢吃糖吗?”
“我喜欢甜点。”邵清和答得很坦然,“以后若有机会,我带你去香江一家糖水铺,开了很多年,味道不错。”
陈兰君点点头,含着橘子糖,问:“对了,问你个事。你和穗城的官员打交道比较多,我想知道他们对于新政策新事物是什么态度。”
邵清和挑了挑眉:“总体而言是支持的,但任何时候反对的声音都不会缺。你是有什么新想法。”
“做什么?打探商业机密啊。”陈兰君笑着问。
邵清和又剥开一粒糖:“是呢,正在试图贿赂,另一枚糖衣炮弹要么?”
他剥糖纸也剥得有分寸,余了一半仍用纸包着,方便陈兰君一把抢过。
她盯着糖,慢悠悠地说:“告诉你也没事,反正以你的身份也抢不了先。我是在考虑,国有企业承包的事。”
邵清和思维敏捷,虽然第一次听说国有企业承包这个词,但立刻反映过来:“据我所知,内地好像没有先例。”
等橘子糖完全化了,陈兰君才说:“俗话说得好,‘敢为天下先’。这不正好,就等着我来开这个先例。”
陈兰君偏过头去看他,盈盈笑着:“你既然送了我糖,那么我就送你看一场热闹咯。”
第68章
上午只有一节课。
等到铃声响起, 披着一头浓密黑发的陈兰君立刻起身,踩着一双拖鞋健步如飞,迅速在教学楼下的自行车堆中锁定了她的那一辆, 翻身上车,直奔榕树下的出租屋。
庞小芃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早些, 带着在第四食品厂工作的前知青阿彤等在楼下,瞧见自行车上的陈兰君, 挥了挥手打招呼:“兰姐!”
声音中有些窘迫。
陈兰君“叮铃铃”按了下喇叭作回应, 心想这也不是第一天见,小芃如何还有些不自在。
等走近了,便明白了。
邵清和也在,就在庞小芃和阿彤后边。
陈兰君车刚停住, 庞小芃凑过来, 有些好奇:“兰姐,这靓仔是谁啊?”
听到“靓仔”这两个字, 陈兰君笑起来,探出脑袋看了邵清和一眼,说:“这个靓仔, 是我……一个朋友。”
庞小芃看看她, 又偷偷瞧瞧后边的邵清和,这么帅、又这么有气度的朋友?唔,好像也还堪堪配得上。
于是进门的时候, 她便带着一脸神秘的微笑。
阿彤不明就里,上前一步与陈兰君与邵清和快要并肩。庞小芃连忙一把将她拉过来, 说些闲话。
这样, 陈兰君就与邵清和并肩走在一起了,俊男靓女, 瞧着就很配。
屋内的煤炉子仍留有前夜的一丝余火,用铁盖子盖着,只需重新换炭便可顺利燃烧起来。只是不免有些煤烟,稍稍有些呛。
庞小芃与阿彤一进门就忙着做准备,拿衣服的拿衣服,去擦皮鞋的擦皮鞋。只有一个人闲着。
陈兰君转头去看那个闲人:“小邵总怎么来了?”
“不是说请我看戏,我这样爱热闹的人,自然不会错过。”邵清和双手插袋,说。
“那么,来都来了,帮我做点事,如何?”
“任凭差遣。”
陈兰君指了指那煤炉子:“麻烦换新煤一下。”
她本意是想逗趣的,没想到邵清和竟没有说二话,立刻转身去夹煤球,动作极其熟练,非但没有富家公子做粗活的滑稽,反倒有种行云流水之感。
“还蛮熟练的?”陈兰君有些惊讶。
邵清和正弯腰换煤,听见这话,一双浓密的睫毛抬起,似笑非笑望她:“你不会真以为,我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吧。”
他直起身,拍一拍手掌的灰:“我十几岁的时候,和家里闹翻过一次,在唐楼里住了一年,普通的杂事,都会。”
原来如此,陈兰君点点头,有轻微的好奇,不知道眼前这人是为了何事与家里闹到离家出走的地步。
但眼下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追忆往事的时候,她只是很痛快的承认:“那确实是我狭隘了。”
卧室里,庞小芃喊:“兰姐,衣服弄好了,你可以过来穿了。”
“好,就来。”
陈兰君朝邵清和笑笑:“你随意坐,我换下衣服。”
衣服是从鹏程市带来的连衣裙,挺括的针织面料,看着很有质感,当时狐假虎威去和街道办谈合作,就是穿得这么一身。
陈兰君将裙子换上,踩上高等鞋,在屋子里缓缓走了两圈,才走顺畅了。
这时阿彤敲门:“兰姐,火钳烫好了。”
“好,拿进来吧。”
铁质火钳,在炉子里烫得微微有温度。陈兰君请庞小芃握着火钳,小心地替她烫头发。在各种烫头工具使用之前,用火钳烫发是很常见的。
当她穿戴一新,重新走出房门的时候,邵清和正在浇花。
听见响动,他望向卧房,愣了一愣,没说话。
庞小芃笑着轻轻推着陈兰君上前,问:“这位朋友,我们兰姐是不是靓绝了?”
“你今天胆子倒大。”陈兰君笑着捏捏她的脸。
邵清和唇角扬起,淡淡笑着说:“和原本的靓稍有区别,但都好看。”
“那是自然,我怎样都靓。”陈兰君微扬下颌,说,“主要是去谈生意,我自己还没有不靠衣装的名声,不然踩着拖鞋T恤去又靓又舒服。”
她往高椅上一坐,微微挑着高跟鞋,先是打量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又环视了一圈跟随着的人,说:“再核对一遍说法,我现在的身份,是香江正梅公司的总经理,董事长的亲妹妹。
“小芃,你是我们公司在穗城办事处的经理。阿彤,你是好不容易依靠与小芃一起当知青的情谊才请到我过来看有无投资机会的职员。至于……”
陈兰君看看邵清和,原本和表哥赵宏等一起出去时,给赵宏安排的对应的位置该是保安之类的,但邵清和这小子的颜值与气势都太过出众,这么贸然让他充当小随从,怎么看怎么奇怪。
而且邵清和的照片曾经上过本省的报纸,虽说现在的黑白照片都很模糊啦,可万一第四食品厂偏偏有人认出来了怎么办?
凭着邵清和家里集团的商誉,纵使他本人看不上这种苍蝇肉,可万一第四食品厂要上赶着呢?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陈兰君从不高估一些人的品性。
那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了?不行不行。
她想了想,缓缓对邵清和说:“小邵总,既然是看戏,有没有兴趣做一个沉浸式的看戏人。”
“悉听尊便。”
陈兰君笑盈盈地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纱布口罩,这是入学时发放的防护用品,她还未用过。
“小邵总的尊容万一被认出,就不好玩了,不如戴个口罩?”
邵清和说:“可以,你帮我带?”
“好啊。”
陈兰君拿着口罩朝他走近,踮了踮脚,这厮实在太高了怕有一米八了,竟然为他戴口罩还是很吃力。
邵清和微微弯了弯嘴角。
陈兰君瞪他,命令道:“膝盖弯一下,矮一点。”
邵清和故意把腰挺得更直一些。
“邵——清——和!”
在庞小芃和阿彤的偷笑声里,邵清和总算屈膝,乖乖让陈兰君替他戴上口罩。
戴上口罩之后的邵清和,只露出一双眼睛,虽然还能看得出很靓,但至少一看上没那么惹眼了。
这样子还马马虎虎,陈兰君心想,总不能让他喧宾夺主。
邵清和用带着笑意的眼睛看向她,用低沉醇厚的声音说:“那么,陈总经理,我是你什么人呢?”
陈兰君笑起来:“你么,自然是我的总助,邵总助?”
“苏总助,这是我母亲的姓氏。”邵清和更正道,“陈总经理,我是你的苏总助。”
第69章
第四食品厂, 工人们提着红水桶,用抹布使劲擦玻璃窗。
钱厂长一手叉腰,一手端个紫砂壶, 指指点点:“左上角那块再擦干净点,快点, 等下贵客来瞧见有灰像什么样子。”
背对着他擦窗的工人翻了个白眼,伸直了胳膊去擦。据说有位港商要来厂里参观, 消息一来, 厂长就用广播站的喇叭向大家播送了要提前来上班,搞大扫除的消息。
于是工人夯吃夯吃擦了一早晨的玻璃。
钱厂长浅饮一口紫砂壶里的茶水,眯着眼睛,弥勒佛一样望着他的厂子。这位钱厂长的父亲就是这座厂最早的元老, 建厂的时候, 第一批糖就是钱厂长父亲制作出来的。
钱厂长本人则自小在这厂子里长大,从会玩捉迷藏的年级起, 就在各间厂房里窜来窜去,没有哪块地方他没去过的,这里就相当于他的家。
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几年的效益越来越差, 他起初也不在意,依旧悠哉悠哉过自己的悠闲日子。本来嘛,厂子效益差, 关他这个厂长什么事?反正一切都有“计划”买单,爱怎样怎样, 只要不耽误他吃早茶就好。
然而偏偏时局一变, 改革了!这一“革”就把他的悠闲“革”掉了。供销社之类的竟然敢不收他们厂子的货物?真是反了天了。
钱厂长到底对第四食品厂还是有些感情,见局势变了, 自己也暗暗有些着急。他不急都不行,奖金一下调,工人们排着队在他办公室门外吵闹。
都是彼此相处时间很长的同事,真要无视他们的意见,钱厂长也做不到。
苦恼了小半年,终于听说了个好消息,有香江来的商人打算来厂里考察一下。
这可是难得机会,香江来的,一听就不差钱,要是能下单,一定是大单!那么第四食品厂就可以挣外汇了,下次再见着其他食品厂的厂长,他老钱也能够扬眉吐气。
前提是,这人得是真的。
钱厂长大小也算个“厂二代”,这么混乱的年代能一直混上厂长的位置,总是有点过人之处的,并不是一个纯粹的酒囊饭桶。
所以,这次考察很重要,不单单是那个传说中的香江商人考察第四食品厂,也是他这个厂长考察对方。
哼哼,是真的自然欢迎,但若是借着名头搞鬼的,那他也有本事让人吃不了兜着走。
钱厂长眯着眼,又喝了一口茶,继续指挥:“靠右那边的,把抹布洗一下再擦,一定要擦亮。”
前边看着大门动静的一个工人远远喊:“来了来了,到门口了!”
一迈入第四食品厂的大门,陈兰君就嗅见了一股香甜的味道。
比起其他厂长,食品厂的一大好处就在于,工厂的气味比较令人愉悦,不像是机油味、胶水味那样的难闻。
毕竟是老牌国营食品厂,建筑的规模首先就比她在鹏程乡下的小厂子气派。四栋苏联式红砖风的厂房,笔直地矗立在阳光下,第一厂房门前还阔气的用红砖砌了一条风雨廊。
靠右单独有两座红砖平房,靠前的一座挂有写着“工人食堂”“小卖部”等字牌,靠后的一座则隐隐听见孩子们稚嫩的唱歌声,“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像是托儿所的老师在教唱歌。
一个国营厂,一个小而完善的小社会,生活着这个国家的中坚力量。
陈兰君稍稍有些感慨,眼前这样繁华的一切,谁能想到之后会轻易地崩塌呢?
若是现在好好经营,或许还来得及。
“陈总经理,这边走。”
陈兰君回过神来,跟着往前走。第一间厂房的风雨廊忽然走出许多人,为首的是一个穿蓝色中山装的笑容可掬的中年男胖子。
“陈总经理远道而来,辛苦辛苦。”
陈兰君点点头,将墨镜摘下:“也不算远道而来,我回到穗城有几天了。”
钱厂长笑呵呵地引路:“陈总不是香江人?”
“我大家姐是,”陈兰君说,“她多年前过去的。你懂的。”
“我懂我懂。原来如此,我听小陈总的口音也不像是香江的。”钱厂长点头如捣蒜,一脸我知道的神情,“大陈总真是有胆识呀,现在香江不少富豪,以前都是我们这里过去的呢。”
“我姐自然是厉害,不然也不能创下这份家业,托她的福,也托特区开放的福,我能混个职位,稍稍做点事。”
钱厂长笑道:
“一定雏凤清于老凤声,上一层楼就是会议室,请。”
简简单单的几句对话,陈兰君的表情稍稍严肃了些。
这钱厂长,绝对没有传说中的草包,也肯定不是个很好糊弄的。
虽然一脸笑意,看着像地主家的傻儿子,然而一见面就套话,还挖了个小小的坑,明明听出她的口音还故意问。她若是直接说假话,立刻就能被拆穿了。
这人警戒心挺重的,像在鹏程县那样,直接以身份唬人,要他答应将车间承包的事肯定不行,得好好想一想,少不得要迂回一些。
陈兰君垂下眼帘,一边走一边想,等到会议室时,已拿定了新注意。
已放好茶叶的白瓷杯注入热水,袅袅升腾起的热气里,钱厂长笑呵呵地将厂里的基本情况介绍了一遍。“……总之,我们第四食品厂历史悠久,曾经获得过上级表彰,工人师傅们也十分有经验,无论什么大单,我们一定能高标准严要求的完成任务。”
一旁陪坐的厂里干部悄悄扭过头去,不忍直视,就服钱厂长这种睁眼说瞎话的态度。上级表彰是有过,可那都是老厂长时代的事情了,和现在的有半毛钱关系吗?
钱厂长乌拉乌拉说了一大堆,陈兰君很安静地听,从一堆吹嘘话语里捕捉些真实,这座厂子之前主要生产糖果饼干等食品,底子是有的。
等钱厂长说完了,静了一会儿,陈兰君却迟迟不说话。
钱厂长只好尴尬地提醒:“那个,小陈总,我的介绍完了。”
陈兰君点点头,不置可否,说:“我这个人比较务实,方便的话不如先去厂房参观一下?”
“行呀,那我领你去。”
钱厂长起身,给旁边坐着的工人使了个眼色,工人会意,连忙小跑进厂房,张罗着将几条暂时闲置的生产线打开。
一个工人嘲讽两句:“不是说费电不放开吗?”
“人家港商来了,该开还是得开啊。如果人家能下单,我们的奖金就有了!你别冷着脸,笑一笑,今天钱厂长都笑成花了。”
想想也是,既然是为了自己,那就笑一笑。
于是等陈兰君到车间时,瞧见的就是在生产线旁微笑的工人,别说,看着还真有点幸福向上的意思,如果忽略生产线上的少少材料的话。
到了车间,陈兰君依然一言不发,把手环抱着,一副很拽的样子默默看完了。
即使钱厂长问话,她也是以简短的一个字或者两个字作答。
陈兰君这幅态度,钱厂长倒有点急了,摸不准她的态度。
等参观完厂房,陈兰君重新戴上墨镜,竟然领着一行人走了,没发表什么意见,也没提合作的事。
钱厂长第二天把引荐陈兰君过来的阿彤喊到办公室,问:“那小陈总到底是怎么一个意思。”
阿彤欲言又止:“其实……算了。”
“算什么算了,把话说清楚。”钱厂长把脸色一沉,要阿彤把话说清楚。
阿彤叹了一口气:“小陈总觉得,我们现有的设备可能达不到他们公司的要求。”
第70章
阿彤以一种老实的神情, 原原本本、清清楚楚的,将那一伙儿港商的意见传达出来。
“厂房起的还不错,可是用了机器未免也太老了些。好多都要用人工。我阿姐的厂子里好早就不用这个了。”
“感觉做出来的东西土里土气的, 就这样拉倒香江里面去卖。不一定卖的出去呢,我可不想坑我姐。”
“就算是我盯着干, 恐怕有很多需要修改的地方。”
“太麻烦了算了。”
……
简而言之,就是有点看不上, 厂子里现有的设备和工艺。
钱厂长愤怒地拍了拍肚皮, 骂了一句脏话:“还看不上我们第四食品厂,哼,黄毛丫头懂什么?我们好着呢!”
一旁的副厂长扶了扶眼镜,问:“那么事情到底有没有周转的余地?阿彤, 这线是你牵的, 你可不能不管呀。”
阿彤无奈地说:“我肯定劝了呀,再怎么说, 我现在也是第四食品厂的一份子。而且我家里人也是。但是……欸……人家说了。真的要签单也可以。就是现有的一些设备包括管理条例,要按照他们的要求重新整改。如果达不到要求就不收。”
厂里虽然没有做过外汇出口的食品,但是钱厂长也曾听说过。这种外资企业的标准是非常高的。那可不是像国内这种计划生产的标准那么宽松。但凡生产出的卖相或者味道差了一分半点, 人家可是说不要就不要的。
之前他就听说过, 有家食品厂做外汇出口的食品,因为外表有点不好看,好好的东西全给退了回来, 还不给钱,对方还主张要什么违约责任, 反正一大堆麻烦事。
想到这里, 他怕麻烦的那颗心又回来了。
效益差点就差点呗,真的是, 食品厂好歹是个国企。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倒闭呀。顶多是去开大会的时候。别人给点脸色看,他就当做看不见就好了。
这么一想,钱厂长立刻转变了思路,态度有些漫不经心:“行了,人家看不上就算了。”
算了什么算了呀。其他人听了这话,露出不赞同的神情。
虽然也有些气愤自家的厂子被人嫌弃,但心里也知道,第四食品厂其实也没有那么好。至少,单从奖金看,现在的奖金可比几年前的奖金缩水了不少。
厂长家里家大业大的,看不上这三瓜两枣。可是下面的普通工人不一样啊。眼看着好不容易有一个机会能增加一些收入,又要没有了。
在场的一位工人代表忍不住说:“我就是按照人家的规矩改一改嘛,也没什么,只要人家能下订单。我们一定配合。”
“你懂个屁。就那挑挑拣拣的样子。是你随便改个规矩就能行了?”钱厂长反驳道,“像机器之类的,拿什么更新?拿西北风吗?要钱呐!现在厂子资金紧张,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是你出这笔钱?”
“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你别在这跟我念经……”
眼看就要吵起来,站在一旁的阿彤举起手,打断了这一场争执。
“其实我有一个个人的想法。”
钱厂长看向她:“什么东西?”
阿彤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我知道这个单子,要改造之类的东西,其实是有很大的风险的。厂里有困难我也能理解。可是我也实在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她抬起头,提高了音量:“我愿意立下军令状,个人承包一条生产线,到年底,缴纳应该上缴的利润,自负盈亏。如果要是亏了,我自己出!”
*** ***
午后的课堂,又热又闷。
陈兰君坐在阶梯教室里,拿着一把小折扇不停扇风。讲台上老师正讲着某某语录,大谈特谈思政。
她听专业课的时候,向来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但是听这种课,便只有八分精神。听着听着就想起第四食品厂的事。
该交代的她已经和阿彤交代清楚,就是不知道效果如何。
念着什么来什么,等下课铃响起,陈兰君抱着课本走出教室,就看见阿彤站在拐角处,垂头丧气的。
陈兰君瞧见这神情,心里大致有点数。
走近了,阿彤抬起眼,声音颤抖:“对不起,兰姐。”
陈兰君一把揽住她的肩,安慰说:“没那么严重,走,我请你吃食堂,边吃边说。”
明德大学的食堂,菜式其实并不多,主要以管饱为主。不收钱,只收学校的饭票。
独特的是有一种枕头面包,还没出炉呢,强有力的香气就透过食堂的墙,传得很远,嗅见这面包香就让人流口水。
只是价格有点高,二两饭票一个,普通家境的学生买的少,因为学校每月发放的粮票是有限的。
可陈兰君因为很多时候不在学校食堂吃,因此饭票很宽裕,抢先走到窗口,挥着饭票就喊:“同志,麻烦给我四个面包。”
拿着面包,又去打了免费的开水,陈兰君在阿彤对面坐下:“你尝尝这面包,我们学校的特色,很软很香。”
有甜味的东西总得安慰人的肠胃,进而安慰人心。
阿彤啃了两口面包,脸上愁云惨淡的神情略微消散了些。
见她没那么激动了,陈兰君才问:“是怎么回事,你慢慢说给我听。”
“钱厂长一听就摇头,说我乱弹琴!”
阿彤很委屈地说了一遍经过,反正就是钱厂长不同意她承包的意见。
“兰姐,对不起,是我没用,他拒绝了。”
“没关系。”陈兰君说,“这只是第一次拒绝而已,都说事不过三,你要给他几次机会嘛。”
“你的意思是?”
陈兰君捏下一小团面包,塞进嘴里:“听你刚才所说,工人们其实还是有兴趣的,对不对。”
“是。”阿彤说,“可是也没用啊,现在都是厂长负责制,钱厂长不点头,这件事成不了。”
陈兰君沉思一会儿,说:“我记得你之前和我讲第四是临场情况的时候曾经提到过。说这钱厂长的老婆还挺厉害的。是不是?”
阿彤点点头:“是,钱厂长他老婆。家里以前好像是当干部的,所以说话底气特别足。”
陈兰君扬起微笑:“那么这一次就换个思路,我们可以从两方面入手,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来说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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