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下班时分, 第四食品厂家属区院子里的小麻将桌就支起来了。
一张竹桌,四把小竹椅,天蓝色麻将牌哗哗洗牌, 旁边还有几个探头探脑看热闹的。
“胡了!”
钱厂长夫人侧着腮,看着给她喂牌的阿彤微笑:“诶呦, 每次和阿彤打,我手气都特别好。”
一旁的牌友也帮腔:“是呢, 贺姐, 阿彤就是很旺你的啦。”
钱厂长夫人摸着一枚麻将,笑着说:“好啦,有点累了,不打了。”
散场之际, 钱厂长夫人悄悄给阿彤使了个眼色。
阿彤会意, 悄无声息地跟上去。
老式家属房的楼梯,稍稍有些昏暗, 水泥镂空的窗花,光影斑驳。
钱厂长夫人缓缓往前行,碎花布拉吉上光影变换。
“阿彤呀, 你都让我赢了个把月牌了, 是有什么事?”
阿彤看左右无人,才悄悄地说:“贺姐你这么机灵,我心里藏着什么, 你肯定一眼看得出。”
钱厂长夫人忽然驻足,回头看她, 意味深长道:“我确实能看得出些东西, 你还是想承包?”
阿彤点点头,语气十分诚恳:“我也是等不及了, 那位港商听说快走了,我是真怕失去这个机会。所以才来求贺姐。”
“求我?可我能做什么?”钱厂长夫人说,“看在你这几天陪我玩的份上,我和你说句实话。你那承包车间的事,老钱确实看不上。”
“本来呢,上面给的盈利额,厂里这几年就没怎么完成过。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承包不过是再欠一年帐而已。可是真答应了你,偷偷签了这承包协议。反而麻烦还多些,万一要是走漏了风声,或者是犯了别人的忌讳,给上级叫去,骂一顿,受个处分。那可怎么办?”
钱厂长夫人笑一笑,又说:“即使是真叫你给做成了。和港商做生意赚了钱,厂里的份额得了,你呢,自己的腰包也鼓了,可是他和老钱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阿彤握住钱厂长夫人的手,瞧瞧在她掌心里比划了一个数字,“我听说按照香江的规矩,投资的股东都是会有分红的。只要事情真的办成了,每年少说也有2000元的分红。”
这就是真金白银的东西了。这时候的工资制度比较死板,两千元,比厂长一年的工资高出许多。
钱厂长夫人明显有些意动:“可是……这毕竟是个新事物。”
“现在不正大力支持新事物吗?”阿彤说,“土地能承包,车间如何不能呢?况且,我又不是要承包整个厂子,只是一个小小的车间而已。凭这贺姐和钱厂长的面子,上级领导应该不会这么不给面子的。”
钱厂长夫人想了想,说:“这样,我试一试。”
试一试的结果,在十一月出来了。
在樟树下的小楼里,阿彤将一纸承包书展开,语气有些沉重:“兰姐,真的做到了。”
一旁的庞小芃凑近了,一字一句的念:“本人阿彤承包第四食品厂第三车间,承诺一年后上缴利润3万元……”
“哇,3万元,这个数字可不小呢。”
“实际是3万2千。”阿彤以沉重的语气说道。
陈兰君笑着摇摇头:“不止,真要算,至少要3万5,别忘了还有给车间工人预备的奖金。”
“哎,”阿彤叹了口气,“感觉好难啊。”
庞小芃安慰她:“你喊什么难,这钱实际上不是兰姐出么,她还在笑呢。”
私底下,陈兰君还与阿彤签订了另一份合同,规定实际承担人为陈兰君,首批款5千元陈兰君已经提出给阿彤,让她交给第四食品厂的会计了。
即使如此,阿彤还是有点心慌慌的。
她凑到陈兰君身边,求安慰,一双眼亮晶晶:“兰姐,你真的不担心吗?”
“放心。”陈兰君说,“既然确定了,我同你去车间转一转,后天吧,后天我没课。”
第四食品厂的第三车间,主要是生产糖果的,多是硬糖。
姐姐陈凤君那边物色、购买和运输方便面生产机器少说也需要几个月。
现在陈兰君能立刻使用的,就是糖果的生产线。
当务之急是把糖果的销量提高,提高现金的储备量。
第四食品厂是国营工厂。依靠着国营厂有一个好处,销售渠道和运输都是老合作关系,只要能拿得出不错的糖果产品,就可以与这些环节熟悉,对以后自家方便面的销售渠道搭建很有好处。
到了第三车间,陈兰君最关注的还是这条生产线生产出来的产品。
“这几天都没开工。”车间的一位熟练工指着角落堆积的纸箱说,“之前生产的产品还没完全销售出去呢,堆在哪里。这天气又潮,放久了味道有点不好,人民商场不肯要。”
陈兰君朝那堆箱子走过去,随意拆开一箱,拣了一粒糖果出来,放在手掌心里细看。
这生产出来的产品,模样……很淳朴,就一张写有第四食品厂的绿纸包着。
剥开糖纸一看,一粒圆而扁的橘子味硬糖,然后就没有什么了。
瞧着确实没什么竞争力。
“这种糖多少钱?”陈兰君问。
“一分钱一粒,大概八毛钱一斤。”阿彤回答。
陈兰君点点头,很详细地过问了车间与车间工人的情况。
因第二天早上第一节 有课,从第四食品厂离开后,陈兰君回了明德大学宿舍。
她轻轻拧开门,坐在床上看书的寝室长闻声抬头,稍稍有些吃惊:“你怎么来了?”
“明天第一节 不是有课么,懒得早起了。”
陈兰君一进门就掏兜,将兜里装着的薅过来的硬糖全数倒在寝室唯一一张小书桌上:“大家吃糖吗?我请。”
几个室友都望过来,却没动,也没接话。
因陈兰君经常住在校外,她同室友们的关系其实并不很亲近,糖果在这年代也算比较贵的零食,平常只有逢年过节走亲戚才会买上些送人,所以室友们有点不太好意思。
“哇,我的人缘差到这地步了。”陈兰君故作夸张的样子说,“我的错,我深刻反省。”
“哪有。”寝室长说,“你很好啦。”
“那就请寝室长吃一粒糖吧,”陈兰君笑着抓了几粒糖给她,“尝尝,我特意从亲戚家的厂子里薅来的。听说再不抓紧吃,就过期了,得扔垃圾桶。”
“别呀,好好的糖,怎么好扔了呢?”一个家在穷困地区的室友急了,过来拿了两粒,“我尝一尝,既然是糖哪里有坏的。”
陈兰君抓了四五粒给她,又一个个室友的散糖:“为了不浪费粮食,还请各位同学帮忙吃吃看。”
基本都收了,除了一个单眼皮短发女生。
陈兰君笑着送糖到她床边,那单眼皮短发女生扫了一眼,说:“谢谢,不需要。”
……还挺拽的。
寝室长轻轻喊了一句:“老七,人家老六第一次分吃的,你好歹给个面子。”
陈兰君听着称呼,扯了扯嘴角:“老六?是我吗?”
“啊,你那晚上不在。”寝室长解释道,“我们寝室的室友按照年龄分了一些大小,我最大,就是老大,你的年纪排第六,所以就喊老六了,是不喜欢吗?那我不这样喊了。”
“没有不喜欢,”陈兰君说,“谢谢各位姐妹还把我算作一份子。确实前一阵子家里有事,有点忙,没顾上和大家交流,真是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寝室长笑起来,“无论怎样,我们都是一个集体,能在一个寝室就是有缘分。老七,你尝一尝糖嘛,味道很好的。”
老七扫一眼糖果,有些不情不愿的剥开:“这个糖纸好难看啊。”
寝室长扭头向陈兰君说:“她呀,是学美术的,对这个比较在意,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
“你是学美术的呀。”陈兰君眼睛一亮,“那我能问一问,你觉得好看的糖纸,是什么样的吗?”
第72章
老七没想到陈兰君这样热情, 有些狐疑地说:“就……像那种外国糖果的包装纸都很好看,之前上课我们老师有给我们看过。”
陈兰君乐了。明德大学里面藏龙卧虎,这些眼睛清澈的大学生们可是这年代不可多得的优质劳动力。
她这近水楼台, 总得先得月。
*** ***
明德大学美术系,教师办公室。
美术系的老师郝悦坐在压了一块玻璃板的办公桌前, 正在备课。
忽然听见有人敲门:“请问是美术系的办公室吗?”
郝悦抬头,扶了扶眼镜, 站在门边的是一位女士, 微卷的长发烫过,看着有点气势。郝悦便客客气气地问:“是的,你是?”
卷发女士从皮质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工作证,在郝悦眼前晃了晃。
“老师你好, 我是第四食品厂的。”
见来人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单位的工人, 郝悦原有的对陌生人的警惕稍稍减少些,微笑道:“请问是有什么事吗?”
来人微微一笑, 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郝悦。
郝悦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份比赛报名通知。
来人解释道:“我们厂最近接了一个香江的大单子, 算是要挣外汇的, 厂里领导非常重视,所以打算着重设计一下我们的糖果包装。因此特地举办了一个大学生设计创意大赛,现在正在征集参赛者。”
大学设计创意大赛?这听着倒是挺新鲜的。郝悦问:“是针对在大学生举办的吗?”
“对。”来人说, “我们厂领导呢非常重视青年人才。觉得年轻人设计出来的东西有活力,有朝气。最后出来效果一定不错, 所以特地举办了一个这样的比赛。对我们厂子而言, 能够获得一份很好的产品包装。对学校而言,也可以在实践中培养学生的动手能力。让学生们与社会更加接轨。”
来人暗示道:“刚好我们也认识一些媒体朋友。听说我们想要办大学生设计创意大赛的想法。非常感兴趣。想要跟踪着写几篇连续报道。”
郝悦立刻明白了, 对方的言外之意。是说学校可以借着这样的机会,上几次新闻报道,出一些风头。同时作为最早接触这个活动的老师,她也能露一露脸。
来人又说:“对于学生来说,也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只要是入围者,不管最后拿不拿得到奖。都能获得我们免费赠送的一份糖果。至于优胜者嘛,奖品也会非常丰盛。”
她指一指比赛报名通知的最后一部分:“三等奖会有50元的奖金,以及糖果一斤;二等奖会有100元的奖金,以及糖果两斤;至于一等奖,则会有200元的奖金,以及三斤糖果。”
郝悦点点头,由衷地感叹:“你们厂子还挺大方的。”
大方不大方是要对比出来的。这年头寻常厂子搞什么活动、比赛,一等奖能有个热水壶、搪瓷杯子或者手电筒就不错了。
哪里像第四食品厂这样?又给东西又给钱的。
而且一等奖的奖金有两百呢,这足以让一个家境普通的大学生用上半年了。
郝悦当机立断:“你放心,这个活动我们一定会支持的!”
*** ***
80年代的校园布告栏,贴满了各种各样的信息大字报,有社团活动的,有诗会的,有组织英语角的……琳琅满目,活泼异常。
这也是校园里最热闹的地方,不管有课没课。学生们总爱过来看一看,瞧一瞧。
一大群白衣飘飘的年轻人们簇拥在布告栏前,阅读最新张贴出来的一张通知。
“大、学、生、设、计、大、赛……”坐在最前面的高个子男生一字一句的念出来。越往后面念越惊喜。
“第一名有两百元的奖金呢!”
“什么?这么多!”
“到哪里去报名呀?”
……
大学生们顿时沸腾起来,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路过布告栏的205寝室姐妹团也停下脚步,看了看热闹。
寝室长去点老七的后背:“老七,你去参赛吗?你是专业的?画画呀,设计呀肯定比他们强。”
“是啊,拿个第一名回来?还能请我们都吃糖呢。”室友笑着附和道。
老七把脑袋从布告栏处扭过来,说:“什么钱呀、糖呀,有什么意思?”
陈兰君接话道:“确实。我觉得真正有意思的,第一名可以看见自己设计的东西,变为真正的实体。还能卖到香江去,说不定还能到国外去呢!那可就真的是学以致用,为国争光了。”
这话说到老七心坎上了,看了她一眼:“你的思想还挺深刻的。确实,这才是真正可贵的地方。”
“哪你报名吗?”寝室长笑呵呵地问。
老七点了点头:“报一个呗。就当是玩了。”
大学生们报名的热情远超想象。
短短七天,就收到了五六百份参赛资料。
要知道全校的在校学生也只有3000来人呐。
星期六,榕树下的宅子里,庞小芃望着堆满了餐桌的设计稿,感叹道:“竟然能收到这么多稿子呀。”
陈兰君倒不意外:“这比赛本来就是件新鲜事,很好玩。又不要报名费。选中了,还有钱有东西拿。我还报名了呢。”
“什么?”正在清点设计稿的阿彤抬起头,“在哪里?我看看。”
“看什么看,我早就编好号藏起来了。”
陈兰君笑着说。
既然是比赛,就要公平公正。为了这个陈兰君甚至不惜麻烦的采用了匿名制评分。
收到的作品登记造册,每一张给一个序号,不透露是谁画的。
好了再送给美术系的老师,先请他们进行初选。
连美术系老师郝悦都说:“你们这弄的跟高考阅卷一样,也太正规了。”
庞小芃开玩笑说:“那要是兰姐拿了一等奖,那钱能不能就不给啦?”
“你不给,我写大字报揭发你去。”陈兰君笑着说,“行啦,小芃你稳重点。看看人家阿彤。”
“那我可比不过。”庞小芃挑起阿彤的一丝卷发,“你别说,阿彤烫了卷发之后虽然看你年纪大了一些,但也感觉更可靠一些。要不我也去烫一个?”
阿彤鼻子里出气:“你那头短毛,烫了就成狮子狗了。”
“喂!”
陈兰君倚着窗台,笑看两人逗嘴打闹。
不经意扭头,她瞥见窗外的小路尽头出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
邵清和若有感悟地抬头,定定看了她一会,才继续前行。
陈兰君理了理头发,对庞小芃和阿彤说:“我下去一下,晚饭就不一起吃了。”
为了方便筹办比赛的事,这些天庞小芃和阿彤都是住在榕树下的。
看陈兰君往楼下走,庞小芃有些疑惑:“咦,原本不是说一起吃的吗。”
阿彤往窗外看看,明白了:“哦,今天星期六。”
星期六的午后,是陈兰君与邵清和约定好见面的时候。
虽然陈兰君同意邵清和追求她,但因为她事情多,邵清和也忙,能见面的时间其实并不多。
加上内地通讯联络不方便,她住的地方没有通电话。他想见她,只能以最原始的方法,走过来见她。
有两次,陈兰君或是去厂里办事、或是去国营商店,不在家,邵清和无功而返,默默在门前放了一张卡片:
“星期六见?”
陈兰君在后面加了一个字:“好。”
今天也是星期六呢。
下到最后两级台阶,陈兰君觉得自己走得太快了些,于是在台阶上停了停。
等三下敲门声响起,她才慢悠悠地走过去,拉长了声音问:“谁啊?”
静了一瞬。
门外的声音带着笑意:
“明知故问。”
第73章
陈兰君晃晃悠悠走到门边, 轻轻拧开门把手:“哦,原来是明先生。”
木门打开,“明知故问先生”就站在偏橙的夕阳的辉光里。
快到十二月的天气, 不算太寒冷,邵清和穿着一身驼色羊毛呢西装, 微微透出内里的绿色衬衣。
他微微鞠躬,以一种英式交际舞男伴邀请女伴的手势, 朝陈兰君伸出手:
“那么, 陈小姐是否赏脸与明先生共进晚餐呢?”
“你可以有这个荣幸。”
樟树密密匝匝的叶子将夕阳剪裁成一地碎金,陈兰君与邵清和并肩走着,能嗅见邻近小楼某一间房里传出来的饭香,至少有一家是在做煎河鱼, 煎鱼的香气在小巷里乱跑。
陈兰君问:“今天吃什么?”
邵清和大约是摸清了她爱吃这一点, 之前两次见面,都带她去吃饭。去的是外观平平无奇, 但味道却很地道且美味的小饭馆。也不知这个香江佬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打听出来的。
“今天要去的这家,东西未必好吃。”邵清和说。
“哦,那是有什么特别的?”
“听说是这边新出来的一种餐厅形式, 叫音乐茶座。”
音乐茶座啊……原来这个时候就有了, 陈兰君有些怀念。所谓音乐茶座,有点类似于之后的清吧加茶楼的混合体。前身是本省曾经流传甚广的曲艺茶座,一些名伶名角会在茶楼里登台演唱, 异常热闹。现在曲艺不大流行了,便改成音乐的模式。
走出樟树下的小巷, 邵家的轿车停在路旁。在孩童们好奇地张望里, 两人坐上车,往东风音乐茶座去。
这家音乐茶座是在东风宾馆内的花园餐厅。一下车, 陈兰君就嗅见一股淡淡的新漆气味,“这是刚刚翻新过吗?”
“是,”邵清和替她将车门关上,“他们经理也挺有胆识的,向香江的银行贷款2000万,进行升级装修。”
陈兰君笑着看他一眼:“你这个‘也’字,就很灵性。”
“当然,毕竟我眼前就站着另一位有胆有谋的Madam。”
不管怎么说,从在场繁多的客人来看,东风宾馆的豪赌是必定有回报的。
陈兰君边往里走边反思自己,她是不是太保守了,人家国营酒店都敢几千万的借钱还接到了。
不行,得再找银行多贷点钱!那点利息在挣钱的黄金年代压根可以当作没有。借到就等于赚到。
花园餐厅门口专门有服务生等候着,很有礼貌地一位一位地询问到来的客人:“你好,请问有带外汇券吗?”
陈兰君微微侧首,小声问邵清和:“是只能用外汇券?”
“目前是。”
那么基本上来的客人都是外事人士咯。陈兰君心里有了数,大概是刚刚开放,主打还是对两地与外国客人的场所。
不过明面上是这个态度,真正执行起来,餐厅自然也不会正儿八经查证件,给自己招来麻烦。例如像陈兰君这样的,给了外汇券,服务生也未阻拦。
今夜天气晴朗,花园里露天的座位也开放着,又因是秋冬季节,没有什么蚊子,正是好时候。
陈兰君与邵清和在花园的一丛蔷薇旁落座,左右打量着。
来的人穿着打扮都很时髦,西装笔挺,裙袂飘逸,甚至还有位穿旗袍的女士。这女士是香江过来的吧?陈兰君想。在这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穿旗袍的了。什么时候有空,她也要去弄一身旗袍来穿穿看。
没法子,她天生就是一个爱美的人。喜欢美食、美衣,还有……美人。
东张西望的陈兰君看了一圈,对首的美人轻咳了一下:“要点些什么?”
陈兰君回过神,望向邵清和:“你点吧,你品位一向可以。”
这音乐茶座虽然是在餐厅里,但毕竟不是真的主打吃饭的地方。所以可以点的,大多数是一些茶点。
陈兰君也不指望这些茶点做的能比那些独特小店的更美味。
邵清和挥手示意服务生,点了七八笼点心,又叫了一壶大红袍。服务生一一记下,笑着说:“二位时间来的刚刚好,等点心上齐了,刚好演出也就开始了。”
等待上菜的时候,邵清和问起陈兰君最近的情况。
“你最近在忙什么。”
“之前和你一起去过的那家第四食品厂,通过朋友还是承包了一个车间,是做糖果的。我正想着要在我姐姐把机器弄来之前,好好卖一卖糖果。”
陈兰君手托腮,说:“糖果要更新包装设计,我不是在念大学嘛,所以首先举行了一个大学生设计大赛。想要选个第一名出来。作为我们糖果的新包装设计。”
“大学生设计大赛?”邵清和想了想,说,“你这倒是一石二鸟。”
这年头的内地,都还没有广告设计公司呢,想要拥有有新意、不老土的包装设计,除非是有经验丰富员工的大工厂,不然很难。
弄个这么个比赛,花费不了多少钱,却能得到不错的产品包装设计。明德大学的学生,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水准肯定不会差。又是年轻人,设计出来的东西自然天生的就带有一股朝气,正切和这个时代。这种朝气蓬勃,也正和顾客的心意。
更重要的是,像这样新颖的活动,有诸多大学生参加,青春有活力,极其具有价值,上个新闻报刊什么的岂不是很轻松?一旦上了新闻报道,她承包的糖果品牌就会广为人知,相当于免费做了一次大广告。
人缘方面,通过这样的破天荒的比赛项目,明德大学自然能获得极好的名声,也是和她的品牌达成了不错的合作。日后想有什么往来,也很方便。除此之外,陈兰君公司的出手大方还在大学生等以后注定很有消费力的群体间,留下了很好的品牌印象,也算是做了客户培养。
“喂,发什么呆呢?”陈兰君说。
邵清和抬首,似笑非笑地望她:“我在想,我真是有眼光。”
“什么?”陈兰君一脸懵懂,不明白他为何自夸。
“我中意的女仔果然不同凡响。”
陈兰君听了这话,笑着摇摇头:“你这个人真是。”
正说着话,有一位穿西装的男子过来,殷勤打招呼:“小邵总,真是你啊?我方才还以为看错了。”
这是个某某总,看起来也是香江有名望的人物。
邵清和点点头,恢复了陈兰君最初见他时那副冷冷的模样,与来人寒暄几句。
在场的香江商人不少,大名鼎鼎的小邵总哪里不认得,见有人过来打招呼,一个两个的抓紧机会过来攀谈,到邵清和面前刷存在感,希望能在邵家未来的话事人面前留个印象。
也有人试探着问坐在旁边的陈兰君:“这位小姐气质真好,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陈兰君正悠闲吃点心,忽然被提到,也不说话,只笑了一笑。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贵客。”邵清和冷冷地说。
那人就不敢问了,连忙转移了话题。
陈兰君边吃马蹄糕,边观赏小邵总的神情。啧,长得好看的人,怎么连生气都好看呢。
直到灯光暗下来,花园中心的一个小舞台彩灯点亮,原本纷乱的声音方才安静下来。
一位仪表堂堂的男子,手拖着话筒线,往舞台上走。“你好,我是东方宾馆的经理阿阳。很高兴各位能来到音乐茶座,我代表宾馆全体员工,欢迎各位的到来。现在我们的演出即将开始了,请各位客人回到座位上,舒适地欣赏今晚的音乐。”
围着邵清和与陈兰君座位旁边的人终于恋恋不舍散去。
邵清和拽了拽领带,说:“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没事。”陈兰君将一笼凤爪往他那边挪了挪,“这几道点心我都试了一遍味道。这凤爪还不错。你看我也是非常有良心,有操守的人。还给你留了两只凤爪。”
邵清和哑然失笑:“那么多谢了。”
音乐演员上台,应该都是文工团等专业艺术团体出身,对音乐的呈现非常好。
陈兰君听着音乐,那边忽然悄悄走过来一人,正是宾馆的经理。
“小邵总,这些点心是我们的新品,请您和这位贵客品尝。”
邵清和看了一眼手表,今天的表演时间比寻常的提早了半个多小时,他情知是这位经理为他解围,于是点了点头:“多谢。”
“那么,我就不打扰了。”那位经理悄悄地走了。
陈兰君俯身过去,在他耳边说:“你来这里,其实也不单单是为了吃饭,或者为了我吧。”
“怎么说?”
“我想,不用多久,你的酒店里也会出现音乐茶座或者歌舞厅之类的。”
低暗的光线,邵清和偏淡色的瞳孔珠子像琥珀一样。
“我不信你没想。”
“什么?”
邵清和低低说:“你在鹏程市的那个餐厅,难道过些时日不会出现音乐茶座?”
陈兰君笑了:“啧,算了,彼此彼此。”
音乐声里,两人心照不宣得相视一笑,收起了其他的心思,专心听起音乐来。
第74章
离开音乐餐厅, 时间已经很晚了。
轿车在小巷前的路口停靠,陈兰君睁开眼,小小打了个哈欠。
她侧着头看了看旁边熟悉的景致:“到了么?那我回去了。”
说着, 她拉开车门,因方才在轿车上眯了一会儿, 睡意尚未完全消散,陈兰君此时稍稍有点懵懂, 脑袋往前一顶, 眼看就要撞上车门——
邵清和眼疾手快,立刻伸出一只手,于是陈兰君这一下结结实实撞到的,就从车门变成了他的手掌。
“啊, 不好意思。”
“没事。”
邵清和若无其事地收回被撞疼的手, 跟着陈兰君下车:“天黑,我送到你到门口。”
小巷没有路灯, 今夜多云,没有月光,确实有些黑。
两人并肩, 沿着不远处车灯射出的两条光轨缓缓往前走, 四下静谧无事,邻近居民多已陷入梦乡。
路不长,一下子就到了樟树下。
陈兰君说:“多谢小邵总。”
“你其实可以不用那么客气。”邵清和微微侧身, 望着她说。
陈兰君笑了:“可是,你不也叫我陈小姐么?”
邵清和垂下头, 淡淡地一笑:“那么, 倘若我叫你阿兰,你叫我阿和, 这个deal你是否接受?”
他这样低垂着眼眸,神情专注只望着一人时,是很容易让被望的那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某件特殊的藏品,而那道目光仿佛是垫着藏品的墨绿色丝绒,妥帖又心安。
陈兰君缓缓点头:“成交。”
她挥挥手,作告别:“那么,再见,阿和。”
“再见,阿兰。”
木门轻轻关上,陈兰君把背抵在门板上,静静站了一会儿,嘴角一直带着浅浅的微笑。
真奇怪,明明那么普通的两个字,偏偏他念起来就好像不一样。
她两手捧上自己的脸,揉一揉,告诉自己只可再回忆三秒。
三、二、一……
陈兰君伸手将灯绳拉下,于是室内便有了光。
她踩着楼梯“蹬蹬蹬”上楼,去敲客房的门。
很好,庞小芃和阿彤亦未寝。
“兰姐,你回来了。”庞小芃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身后站着正打哈欠的阿彤。
“嗯,”陈兰君欣然进门,坐在床畔,说,“我刚刚想到新点子,等设计大赛的结果出来,我们要办一个颁奖典礼,除了厂领导、校领导之外,还要请人来唱歌,办得热热闹闹的。”
“啊,颁奖还要请人唱歌呢?”阿彤懵懵懂懂说,“以前厂里弄这种什么奖,就是领导讲话,然后直接颁奖。”
“就是因为都是这样,才要弄点不一样的。”陈兰君耐心解释道,“你总得给记者们留下可以写的点呀。”
庞小芃点点头:“是这个道理,就跟以前搭台子唱戏一样。”
因时间紧张,几人直接通宵商量方案。
到四五点天将破晓之时,庞小芃和阿彤熬不住了,往桌上一伏,睡去了。
陈兰君仍在纸上写写画画,说:“同时糖果的各项原料要准备充足,不能出现到时候无货可卖的情况,阿彤……”
“阿彤?小芃?”
回应她的只有轻微的鼾声。
陈兰君侧脸看了看天色,困劲也有点上来了,可是等会有事要做,下午还要上课,时间确实来不及。
她起身,动作很轻,将两床毯子分别给小芃和阿彤披上。然后走到厨房,拧开水龙头,掬一把凉水洗脸。
洗脸之后,她蹑手蹑脚回到自己的房间,拉开书桌抽屉,找出信纸、信封和邮票,给姐姐陈凤君写信,叮嘱她可以考虑在晚餐时间之后增加音乐茶座这一形式,但要确保和相关部门报备,手续上办得完善一些,免得有什么麻烦。
不知不觉,天色已大亮。
陈兰君伸了个懒腰,又用凉水洗了把脸,提上藤编篮子,带了饭盒,去买早餐。
把肠粉、豆腐脑、豆浆摆上餐桌,陈兰君上楼去喊醒庞小芃和阿彤。
“该起来啦,早餐买回来了。”
吃过早餐之后,几人分头行动。
阿彤去厂里游说厂长和厂长夫人,庞小芃去学校忽悠领导,而陈兰君则去找之前帮忙写知青小摊报道的许记者。
许记者这一次在单人间办公室见了陈兰君,一看就是升职了。
陈兰君进办公室前瞧见门上的门牌,笑着恭喜她:“感谢许总编愿意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接见我。”
“你这丫头,”许总编笑着给她递上一杯茶,“可别这样啊,说起来,当时也多亏你这个通讯员为我提供了好的稿件来源。否则,这单人办公室可能还要等两年才轮得到我。说吧,这一次你又有什么好消息?”
“好消息说不上,但还挺特别的。”
陈兰君将邀请她去参加第一届大学生包装设计大赛的事情说了一遍。
许总编听完,问:“这个第四食品厂,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她做记者这么多年,各型各色的人见了不少,在看人这件事上,还是颇有心得的。与新闻相比,许总编对于像新闻一样的人更有兴趣些。陈兰君便是这么一个人。单看上一回她的种种处置,便知这女仔做事绝对是有章法,不会是听到点风吹草动就闹着要上新闻的人。
陈兰君也没想着瞒着许总编,这件事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而且她还想试探一下现在的主流媒体对于新事物的态度,便有选择性的告诉许总编:“我也不瞒着总编,确实是有点关系。”
她说得坦然:“我有一个好姐妹,之前也是摆摊的返城知青,好不容易在第四食品厂谋了个工作,可是她们厂里的效益越来越不好了。所以……”
陈兰君把声音放低了些,很诚恳地望着许总编:“她承包厂里的糖果车间,许诺缴纳利润3万元整。这一次设计大赛,就是为了给糖果选一个新包装。”
“嘶——”,许总编深吸了一口气,“承包车间?”
这其中的新闻价值,可比什么设计大赛要来得新闻意味浓重的多。
只是风险……也是存在的。
陈兰君看许总编的脸色,便知她立刻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价值,但也在犹豫。
她强调:“但是这个事,现在成还是败,其实不确定,所以我没有一开始告诉你。如果结果不好,或者领导对此有什么意见,那就糟糕了。”
翻译一下,就是需要你这个新闻口的大佬找领导判断一下,再结合承包结果来决定要不要写这么篇文章。
许总编听懂了陈兰君的言外之意。
她思索了片刻说:“承包的事急不得,但你放心,这一次的设计大赛我们一定会重视的。”
有这句话,陈兰君的目的就达到了。
她起身,笑着向许总编伸出一只手:“太感谢许总编了。”
“没事,我也很期待你能给我带来更多新闻。”
第75章
颁奖典礼那天, 是一个晴日。
陈兰君直接把地方设在了明德大学的小广场,弄了块红毯,铺在中心位置较高处, 扎了两个彩棚,以供嘉宾们坐。还张贴了一个特别大的红色横幅:“幸食记”杯包装设计大赛颁奖典礼。
“幸食记”就是新出炉的糖果品牌名字。
演出节目也准备好了, 将明德大学校音乐队的、民乐团的都喊了过来,为了丰富节目, 甚至还叫上了退休的老年艺术团。
表演的节目呢, 自然都是又红又正且充满喜庆的。
第一首欢快版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一出,原本围了一圈的人更加多了,乌央乌央的。不仅是学生,也有附近的居民过来看热闹。
许主编背着手站在一旁, 笑呵呵地说:“小陈啊, 你们这个表演的节目还不错。挺热闹的。”
“是,正好也能够丰富一下课余活动嘛。”陈兰君笑着说。
她看了看许主编带来的一个记者, 脖子上还挂着个相机。
“真是辛苦你们了,带着也挺重的。”
说着,陈兰君递上两个红袋子:“这个就是改良后的糖果, 没事吃着好玩, 味道也挺好的。”
“这不太好吧。”
“就是糖而已,又什么,顶多让生活甜一点咯。”
听到这里, 许主编和记者都笑吟吟收了。
拿相机的记者说:“你放心,这些场面, 拍出来用作新闻配图都很好看的。”
陈兰君笑着点头, 赞道:“你们社的记者,每一个都才华了得, 我一点都不担心。”
说说笑笑间,前面的表演一晃而过。
重头戏还是颁奖,五件入围的作品,选三个奖项。
陈兰君还特地看了,五件作品里,没有一个是她的大作。
……术业有专攻,她这样安慰自己。
倒是有一件作品,瞧着像是陈兰君的室友老七画的。
陈兰君往学生堆里望了望,瞧见了老七,这姑娘虽然面上还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但是手却一反常态地紧紧环抱在胸前,估计还是在意的。
歌唱完,舞跳完,校领导捏着一个红信封走上台。
照例“简单讲几句”之后,校领导终于把红信封拆开:“三等奖是2号作品,二等奖是3号作品,一等奖是1号作品!有请几位获奖作品的作者上台领奖。”
陈兰君带头鼓掌,并欢呼了一声“好耶!”
有人带头,掌声立刻如雷鸣一般响起来。
在激昂的乐曲声中,几个同学陆续从人群中挤出来,老七也缓缓出来,在1号作品前站定。
询问并核对过信息之后,校领导拉着话筒的线,高兴地说:“我宣布,本次‘幸食记’杯包装设计大赛颁奖典礼第一名是,美术系学生李冉!”
“喀嚓”一声,记者手中的相机及时按下快门,将这一瞬间定格。
三天之后,这张照片就出现在了报纸上。
第四食品厂,幸食记车间办公室,阿彤喜气洋洋地走进来,笑着把手里的报纸往桌上一按:
“我刚才跟着供销科的老杨去国营第一商场,和他们食品部的负责人谈了一下。原本对方还有些不乐意呢。结果看见这报纸,态度就变得缓和了很多,愿意接受我们的新产品。”
她扭头看向庞小芃:“你改良的那个糖果大批量生产没问题吧?”
“那能有什么问题,肯定没事的。”庞小芃说,“我和几个老师傅盯着在那里调整味道,光是糖果就吃了十来种,弄得我这半个月都不想吃甜的了。”
“那就好。”阿彤笑着把手圈住陈兰君的肩,“还是兰姐有办法。我们忙了那么久,终于可以轻松点啊。”
“还没到可以轻松的时候呢。”陈兰君抬起头说,“这只是第一步,另外还有一个任务,需要在寻常人家中把幸食记的名声彻底打出来。”
*** ***
阿珠是一家单位的正式工,平常上班清闲,因此每一天的报纸都是从头翻到尾。一个小方块不落的,全都看完了。
“幸食记杯”包装设计大赛的事情她也在报纸上看过。
这种活动之前在新闻上都没见过,加上配图看着也特别青春洋溢,她饶有兴趣的看下去。
报道写的很详细。还解释说明了这种设计比赛在国外非常流行。说是既能锻炼学生设计能力,又能提高产品的时髦度,标志着我们的产品研发模式与世界接轨云云。
一种糖果而已。还学着国外的什么模式开展了设计比赛。阿珠觉得很稀奇,脑子里对于“幸食记”有了很浅的印象。
也许有空的时候,可以去买一点这种幸食记糖果试一试。
然而对于她这种做事三分钟热度的人来说,这个念头也是一瞬间,第二天的时候,她就忘了这事。依旧看报纸,上班,下班。
离下班打卡还有十分钟,阿珠熟练的把报纸收起来,把杯子里没有喝完的茶水倒掉。然后,她慢悠悠地走出办公室,等待着准时迈出办公楼。
陆陆续续也有其他的同事出来,在大厅等着。排着队,在下班签到表上签上自己的大名。
阿珠接过笔,正签字呢,忽然听见外头的街道有一阵极其欢乐的音乐,紧跟着是一段慷慨激昂的男声:
“好消息好消息,幸食记糖果年底感恩大回馈!买一斤糖送一斤糖!5号到8号,就在第四食品厂前坪,到场免费试吃,买一送一!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探头探脑去看,竟然开过来一辆破破的车子,四周包裹着大红横幅,写着“幸食记糖果感恩大回馈,买一送一”的字样。那车子的速度极慢,更乌龟一样,慢吞吞地爬过街道,以至于那几段听起来很魔性的宣传语在众人耳边循环了一遍又一遍。
“幸食记”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阿珠心想。
“真的假的,买一送一?”一位同事有些难以置信。
“什么牌子的糖哦,是不是什么乡下的小厂?”另一位同事问。
阿珠摇摇头:“幸食记,前两天上过报纸的,说是学习国外弄了什么设计大赛呢,也是有名的。”
“那如果真的是这个价,很合算的。”刚才发言的同事心算之后,立刻说:“要不,5号到8号,明天我们去看看?”
“行啊,一起去看看呗。”阿珠点头。
另几个同事也纷纷附和,打算一起去看看。
便宜嘛,不占白不占。
第76章
小破车带着“好消息好消息”的喇叭, 在大街小巷跑了两天,喇叭都给喊坏了。
庞小芃把喇叭拍了又拍,还是没声:“今天亏一个喇叭。”
“明天都能赚回来。”坐在小方桌前的陈兰君说。
阿彤倒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明天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来, 万一没人呢。”
“哎呀,你别操空心了。”庞小芃说, “明天星期日休息,怎么可能没人来。”
这年头各大单位还是单休, 只有星期日休一天, 所以库存糖果直销的第一天就定在了星期日,方便顾客过来挑选。
“但以前也没有过这样的例子呀,万一找不到呢。”阿彤说。
“哪有那么多万一。”
“好啦好啦,”陈兰君调和道, “形式确实是有些新颖, 所以要提早让人到路口去指路,有客人来, 就领过来,态度要好。”
她叮嘱道:“明天车间里暂时停一天工,让大家一起接待来买糖的客人, 只要卖出去一斤糖的, 给一分钱奖金。阿彤,你记得记账;小芃你则注意帮忙处理也许有的问题。”
阿彤和庞小芃点头答应,阿彤问:“兰姐, 你明天不去吗?”
“不太好明面去,不过我就在不远处的那户人家院子里, 和那家阿婆说好了, 实在有难以处理的事情再来找我。”陈兰君笑着说,“不过, 我相信你们能够处理好。”
毕竟,好歹顶着个香江公司总经理的名头,不大好直接冲到厂房去卖货,感觉怪怪的。
商议好事情之后,明天一大早得准备卖货的各项事情。庞小芃和阿彤便直接去第四食品厂的工人宿舍睡。
熄了灯,阿彤却睡不着,翻来覆去的。
庞小芃也被弄得心烦,坐起来,问:“怎么了?”
“没事,我就是有点担心。”
庞小芃摇摇头:“你呀,之前和钱厂长谈承包什么的,不挺好的吗?怎么今天忽然有点不自在了。”
阿彤抿了抿嘴:“这一次,兰姐可没教我要说什么话。”
之前的几次,陈兰君都提前教过她,或许会遇到什么情况,要怎么说话比较合适,还陪她演练过呢。这次却什么也没有讲。
庞小芃和阿彤认识的时间,是要比陈兰君早的。她知道这个发小的毛病,虽然做事做得很认真,但骨子里总有点不自信,希望别人给自己主意。就是之前摆摊,那也是庞小芃鼓励下才去的。
庞小芃叹了口气,抓了抓头发,说:“你想想,兰姐既然说信任你了,那你肯定能行。”
她劝说:“说真的,你可以的。而且也不能太依赖兰姐了,她不可能一直在这个厂子盯着的。最后我们还是得独当一面的。”
阿彤抱着被子,喃喃道:“是啊……”
两人闲聊了几句,最终挨不住,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庞小芃与阿彤便站在第四食品厂门口,指挥着早起的工人们摆放摊位。
桌子是从会议室搬出来的,铺了布,再把糖果堆上去,旁边放上临时借来的秤砣与秤盘。
东西快放好时,忽然又下起了雨。
没办法,只好又将桌子挪到廊下。
看着连绵的雨丝,阿彤皱着眉说:“这雨可真不是时候。”
“确实。”
庞小芃拿起两把伞,说:“不管怎样,我先到路口去看看,有人就带来。”
其实她心里有些打鼓,不知道这种下雨天会不会有人来。
路口空旷,雨打在屋檐上,一层薄薄的烟。
等了一会儿,终于渐渐瞧见三四个结伴而行的人影。
不管是不是,庞小芃热情地迎上去问候:“同志们好,今天幸食记糖果买一送一,我们厂房就在前面,要不要去看看?”
来的正是听了广告来的阿珠几人。
“我们正在找地方呢。”
“就在这边。”
庞小芃殷勤地领路。
原本在长廊下看着雨滴掉落的阿彤远远瞧见有几个人影,立刻招呼起身边的工人:“拿几个杯子来,我去泡茶。”
等到庞小芃领着人走近了,阿彤捧着茶,一人给发一杯:“下着这么大雨,辛苦同志们过来了,先喝口热茶,糖果都摆在边上呢,我拿几粒来给你们试试味。”
说着,又一人发了一粒糖果。
原本阿珠等人冒着雨走过来,是有点不高兴的。可一到这边,人家又是送热茶又是给试吃糖果的,原本有的不悦稍稍散去。
路上还抱怨的同事悄悄对阿珠说:“他们厂里的人还挺好的。”
阿珠点点头,剥开糖纸塞了一粒糖进嘴。
也是正经厂子,不是什么小作坊,东西应该不坏。
“你们那个买一斤送一斤,是真的吗?”
“是真的。”阿彤保证道,“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到我们幸食记组织学生包装设计大赛的新闻,就是因为要换新包装了,这些旧包装的糖我们决定便宜出售,可东西都是好东西,也不存在过期的问题。”
阿珠含着糖,觉得这种糖的味道一般般,但是如果是买一斤送一斤,那就显得很香了。便痛快地说:“那给我来两斤!”
阿彤立刻叫人抓了两斤糖,称重的时候,秤杆正好,但她想起兰姐平常做事总说要让顾客感到有便宜占,于是自己又抓了几粒糖上去。
“就算你两斤吧。”
注意到她足称之后又抓糖的小动作,阿珠的脸上有了笑容,痛痛快快付了钱。
同事也忙说:“给我来三斤。”
“我也要两斤。”
第一单生意,合起来卖了十来斤糖。紧接着陆陆续续又来了许多客人。
下午停雨之后,来的客人越来越多,都是听见广播来的,把摊子围得水泄不通。
因为卖出去一斤糖就有奖金可拿,车间的工人们也很卖力的吆喝,劝着客人这个机会很难得,只有几天的时间。
热火朝天,客人空着手来,提着糖出去。
在办公室玻璃窗前默默注视的钱厂长都呆了:“这么多人,这一下糖果车间的存货能卖得七七八八哦。”
副厂长点点头:“哎,这个小彤还有点本事,这些货都能卖出去。”
他没注意到,钱厂长的脸色有点黑。这么个小职员都能把存货销售出去,那身为堂堂厂长,却一直把这些糖弄成存货的他又算什么?
钱厂长撇了撇嘴,盯着那些客人,心想这也不是什么高明的计谋,不就是在厂里搞促销活动嘛,谁都能做。
一心招待客人的庞小芃和阿彤根本没工夫抬头,更没空管钱厂长怎么想。
忙碌了三天,两人笑着向陈兰君汇报喜讯。
原本的存货,全部销售一空啦!
第77章
“干杯!”
“庆祝我们存货全部卖光!”
“太棒了!”
“都是大家的努力!”
四只玻璃瓶碰撞, 清脆的响声中,菠萝味啤酒滋滋冒气泡。
榕树下的餐厅圆桌边,陈兰君、庞小芃、阿彤与姑姑沈牡丹围坐在一起, 一盏散发出橙黄光影的吊灯,照见清水打边炉升腾起的白色雾气。
庆功宴, 吃的是清水打边炉。沈牡丹清早去河边从熟识的渔民那里买来的一尾黑鱼,用水桶养着, 一路用自行车载到榕树下的。
庞小芃则去弄了一大盘生蚝, 并一些鱿鱼片、猪腰之类的。阿彤从近郊采买来水灵灵的绿叶菜。都是极其新鲜的食材,盘盘碗碗挤满一桌。
这种打边炉,吃的就是一个“鲜”字,因此锅里沸腾的清汤, 除了星星点点的花生油之外, 只偶尔可见些萝卜片,味道则全依仗食材本身。
鱼片是由沈牡丹操刀的, 片的极薄,长筷一夹,在清汤里汆烫数秒, 微卷时立刻夹起来, 在料碟里滚一圈。
都是熟人,陈兰君也不爱玩让菜那一套规矩,径直夹了好几片鱼片, 拂哧拂哧吹着,送入口中。
那叫一个“鲜”!
“怎么样, 我的刀工好吧?”沈牡丹笑着说。
“那当然, 哇,比起来我之前吃的就是狗熊切肉。”庞小芃嘴里塞着鱼片, 模糊不清地说。阿彤也是猛点头。
都是和自己孩子年纪相仿的孩子,沈牡丹看着她们就高兴,一个劲地烫鱼片、烫腰花,往陈兰君几个碗里散。“多吃一点,要是我家阿宏在,这些都不够他吃呢。”
陈兰君听她这样说,知道她是想赵宏了。陈兰君给沈牡丹拿了一个生蚝:“姑姑,我之前写信问过,过年的时候,阿宏哥会回来了。”
“谁想他回来,就会添乱。”虽然这样说,但是沈牡丹的嘴角疯狂上扬。
庞小芃问:“兰姐,今年你是在这里过年吧?”
“啊,那我一定赖在这里吃年夜饭。”阿彤眼睛一亮。
陈兰君用筷子拨着碗里的鱼肉:“应该会去鹏程市过年,我爸妈也会去,他们很久没见到我阿姐了。”
而且,鹏程市的产业她也得去亲自看看,总不能真放那里不管了。
她仰起头,说:“所以,这边新年糖果的销售,就要拜托你们了。”
庞小芃和阿彤稍稍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这挺合理的。
“没事,到时候我们就按照说好的,抓住新年的机遇,把新包装的糖往各地卖去。”庞小芃说。
“是的,还有之前租的那辆车,还要多租两天。”陈兰君说,“带着糖,到附近周边的乡下转一转,就说厂家直销。”
阿彤问:“对了兰姐,这个糖是不是要给香江那边送一部分。厂里的工人有在问这个的。”
“唔,这个嘛……”
陈兰君犹豫了一下。当时签合同的时候确实有提到,部分货物会通过铁路运输从这里送到鹏程市,再转送到香江去销售。
为了促成这一单生意,钱厂长还特意出面,跑东跑西的,最后终于要来了供港专列的火车车厢指标。
虽然现在销售重点区域其实是在本地,但是就真的一节车厢的货都不拉到那边去,好像也说不过去。
“还是需要准备一些。这样你,让工厂的工人将一批比较好的货打包起来,先放在边上。就在我去鹏程的前几天发出。”陈兰君拍板道。
不就是货嘛,到她手上,肯定能卖出去的。
“别只顾着在这里讲话了。这锅里的东西都熟了多少了?赶紧吃呀,冷了就不好吃了。”沈牡丹又捞出好些煮熟的食材,一样样往陈兰君等人碗里分。“人是铁,饭是钢,现在好好吃东西。”
“遵命。”陈兰君笑着答应了。
四人专心干掉边炉旁边的食物,这样的冬夜里,果然还是热气腾腾的打边炉最温暖肠胃了。
吃饱喝足,陈兰君摸摸圆滚滚的小肚子,叮嘱庞小芃和阿彤:“答应要给工人的奖金尽快算出来。把账确定好,然后挑个最近好日子。尽快给人家发过去。”
“我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估计也分不出什么心思。来看这边的生意,所以这段时间就麻烦你们多多照看一下。”
她挽着沈牡丹的手,说:“如果有什么很麻烦的事,我在学校考试一时联系不到的话,你可以问一问我姑姑。她可是很有经验的呢。”
两人一口答应下来。
“放心,我们现在也有些经验了,你只管安心复习就是。”
陈兰君确实要好好复习功课了,说来有点惭愧,这个学期她跑东跑西的,其实没有在学业上太过专注。
所以考试之前,肯定要抱佛脚一下,不求优秀的成绩,至少不能挂科。
搬回到学校宿舍,陈兰君开始天天泡图书馆的日子。
因上回有神秘亲戚说动单位给大学生送糖试吃的事,班上同学们对陈兰君的态度还算不错。有什么疑问,都会尽可能的详细解答。
陈兰君也是深谙“糖衣炮弹”之道,两个兜里时常装着糖,见人就发。如此,同学之间就更加其乐融融。
不过班上许多同学都是男生,有几位和她说话时,不是说话声音奇怪地有些磕磕盼盼,就是垂着头不敢看。
这天陈兰君在二楼最东边的一间空教室自己,她是很喜欢在这个教室自习的,因为外头有一株很高的木棉花。
虽然现在还未开花,但看书疲惫之余,抬头见着木棉花的树叶,也是极其舒畅的。
她正翻动着手中的书页,想着下午要去做实验。
忽然书桌上多了一个小本。
抬起头,同班的一位男同学望着她,黝黑的脸颊微微透着点红色。
“那个,陈同学,这是我上课做的笔记。你要看看吗?”
陈兰君笑一笑:“这,不太好意思吧,你也复习。谢谢,心意我领了。”
说着,她就将那个小本递了回去。
男生欲言又止:“其实,我一直对你……”
“谢谢。”陈兰君温柔地打断他,“心意我领了。”
她这样说,男生就明白了,默默地把小本收起来:“那么,祝愿你期末考试有个好成绩。”
等那男生离开,陈兰君起身,伸了个懒腰,手正举到最高处时,忽然余光瞥见后门边一个人影。
竟然是邵清和?
他怎么找来的?什么时候过来的?
陈兰君疑惑道:“咦,你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在你领别人心意的时候吧。”
第78章
远处隐隐有学生说笑的声音, 日影渐斜,在地上投出一天狭长的光。
邵清和正踩在那束光里,环抱双臂, 驼色毛呢大衣挨着淡绿色半墙。
陈兰君于是笑了:“你怎么来了?”
他走过来,在她书桌前站定, 有意无意正好站在方才那个男生站的位置。
“怎么,我见不得人?”邵清和以略带玩笑的口吻说。
他就这样静静站在那里, 路过教室的几个女生原本已经走过了, 忽然又装作丢了东西,折回来,目光兴奋地朝这边望。
这也正常,邵清和本人就生得出众, 现如今的男大学生又多是朴素打扮, 蓝色黑色衣服多。相比之下,他这一身纯正的英伦风, 不吸睛都不可能。
陈兰君几乎可以想见,到今日晚上,同学间就会流传一则新闻:听说了吗, 下午学校有个好靓的靓仔。
只是, 他再多站一会儿,或许这流言会带上她的名字。
男女之间,女方的名誉更容易遭到指摘。再加上香江贵公子和内地女学生的察觉, 在这关于两人的流言之中,她一定会更不堪。
陈兰君沉默了两秒。
不过两秒, 原本态度还算轻松的邵清和的脸色却蓦然冷了下来。
他俯身, 把手掌支着桌角:“阿兰,你不会真是这么想的吧?”
“怎会, 我只是……”陈兰君卡壳了一下,“只是这里是我的大学。”
“所以?”
陈兰君被他这态度弄得微微有些心烦,本来学业的负担就重,她还要分神操心生意的事,邵清和还这样莫名其妙。
她深呼吸一下,试图转移话题: “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邵清和冷冷道:“没事我就不能来找你,是吗?”
“啪”一声,陈兰君将钢笔笔帽盖上,抬眼,喊他:“邵清和,你是在质问我?”
邵清和沉默地望着她。
夕阳从侧面打在她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像是一尊女神像,又如收藏在博物馆里的蒙娜丽莎,让人忍不住探究却又猜不透。
陈兰君——他是真不懂她,明明同自己在一起时,也常常是笑着的,那肯定不至于讨厌,那为什么不愿意在师友之间与他接近?
他也不至于那样不堪吧?
邵清和忽然觉得有些心灰意冷,冷笑了一下:“是,我能以什么身份质问你呢?”
他站直了,将手插在口袋里,说:“陈小姐,我来,是想告诉你,我要回香江去了。希望你有空时能给我写信。”
“但现在看起来,似乎有点强人所难了。”
陈兰君不言语,只捏紧了手中的钢笔。
果然,还是要离开了。
她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之后怕是不会怎么来了吧?”
“大概吧,”邵清和说,“这边的酒店大致也步入正轨,我也不只这一处产业需要盯着。”
更何况,能让他留下的这个存在,似乎也不太欢迎他。
陈兰君点点头,又把钢笔笔帽拧开,垂下眼帘,去看复习资料。
“既然如此,祝小邵总一路顺风。”
她盯着那一行字,却满心烦躁,一个字也瞧不进去。
其实这一行她早半个小时就复习过,但总得要有个看的东西,方能管住视线。
视线可以管住,但是声音仍旧不能断绝。
她听见邵清和冷冷说了一声“再见。”
而后是衣料窸窣、脚步声、渐远的脚步声……教室门关上的吱呀声。
当一些声音都远去时,陈兰君方抬起头。
夕阳向晚,屋子的日光又淡了一点。
她把笔搁在一边,发了一会儿呆,等到日光彻底褪色,教室里来电,方才重新握起笔,继续复习。
要复习的东西实在很多,明德大学的要求绝对不是虚的,学与不学,卷子上的答案做不了假。
陈兰君去请教老师尹玉,看那些是重点内容。
尹玉抬了抬眼镜,说:“没有什么重点内容,或者说,现在学的每一个内容,都是重点。”
她语重心长:“陈同学,作为大学生,最主要的任务是学习,你赞同吗?”
陈兰君蹙着眉,说:“尹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最好明白。”尹玉望着她,“我是有听说,你和亲戚朋友做生意的事。钱财虽重要,但你自身的发展更重要,且不可因一时蝇头小利,而忽略了真正重要的事。”
尹玉起身,拍拍她的肩膀:“你是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天生就担着责任,要有一些为国为民的责任感。你是个聪明的学生,应该懂我的意思。不要让一些杂事,或是人干扰你。”
陈兰君明白,对于尹玉来说,这些话是比较重了。
她沉默着将书本收起,说:“谢谢老师,我不会耽误学业的。”
当天晚上,陈兰君打着手电筒,坐在熄灯后的空教室里,看了一整夜书。
清凉油也拿出来,实在困了,便取一点涂在太阳穴上。
在这冬夜的晚上,满屋子的清凉油气息,还有手电筒的一点微光,让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熬了几天的夜,也不知睡了几多时间。
寝室长来劝她:“兰君,你好歹休息一下吧,你下巴都尖了些。”
老七不客气地从陈兰君手上将书抢走:“明天就是第一场考试了,你还不睡,是想在考场上睡吗?”
“是呀,”其他室友举着自家准备的吃食过来,“吃两口东西,好好睡一觉,明天考试才好发挥。”
怕陈兰君还不就范,老七假装威胁道:“你不睡,其他人也要睡,总不能吵到我们!所以,赶紧休息。”
话都说到这份上,陈兰君只好束手就擒,乖乖躺进被窝里睡觉。
睡得并不安稳。
是梦,夕阳笼罩的教室,她的意识像飘在日光里。
邵清和漠然转身,说了一句“再见”。
醒来,一室昏昏。
是阴天呢。
陈兰君与室友们陆续起床、洗漱,讨论几句今日的考场分布,猜一猜会考什么科目。
一齐下楼,正是大家去食堂吃早餐的时候,人很多。
顺着人潮走到宿舍大厅外,听见一个焦急的声音:“兰姐——兰姐!”
抬头去看,是阿彤。
没有大事,阿彤是不会这个节骨眼来打扰她的。
陈兰君转过头,同室友说:“我过去一下,等下自己去食堂。”
“那你快点。”寝室长叮嘱道。
陈兰君答应一声,快步走向阿彤:“这里不方便说话,你跟我来。”
她将阿彤领到宿舍楼背后,朝阴的地方。
“怎么了?”
阿彤艰涩地说:“厂长……厂长不承认那份承包协议,想把车间的管理权收回去。”
……
坏事都赶一块去了。
陈兰君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丢那妈!”
第79章
钱厂长翻脸不认人的本事, 也叫人佩服。
原本,新诞生的幸食记糖果势头正好,库存倾销完毕后, 正改换新包装和新口味。
阿彤和庞小芃日夜守在车间里,与工人们一起盯着生产。
新包装是宝蓝色, 上面画了一个五铢钱的LOGO,很有特色。正打包好第一批货物, 忽然传来消息, 说厂里要开大会。
虽然承包了车间,但阿彤仍是第四食品厂的一份子,正式工的身份没有改变,便请庞小芃盯着生产线, 自己去参加厂职工大会。
厂长、副厂长等领导都在,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一见到阿彤,钱厂长就满脸堆笑地朝她招手:“来, 童同志,你坐到这边来。”
竟然是要阿彤坐到他旁边的上席位。
阿彤不明所以,懵懵懂懂坐下, 听钱厂长温馨问候:“怎么样, 第一批新包装的货物出来了没有。”
“多谢厂长关心,已经在打包了。”
钱厂长指着她笑,对大家说:“别看我们童彤同志年纪轻, 人可是了不起,主持了我们厂糖果产品新包装的更换工作, 还想出锦囊妙计, 将之前的存货都销售了出去。”
说着,带头鼓掌。
众人清脆的掌声里, 阿彤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劲的说:“谢谢,谢谢。但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都靠兰……都靠领导指挥得当,工友们配合,共同协作。”
钱厂长点点头:“很好,我们童彤同志非常有大局观念,也很有集团主义观念,是我们第四食品厂优秀的工人。在这里,我宣布一个决定——”
他清了清嗓子,说:“将童彤同志,调任到供销科担任科长一职,大家鼓掌。”
阿彤稍稍觉得有些不对,她明面上是已经承包了糖果车间,要负责车间的具体经营,所以工作关系也调入了该车间,怎么忽然把她调到行政那边?
察觉到不妥当,阿彤试图分辨:“可是,厂长,我……”
她的“可是”还没说完,钱厂长又带头鼓起掌:“向童彤同志学习!”
“向童彤同志学习!”
众人复读,跟着鼓起掌。
稀里糊涂的,会议结束。
阿彤追上钱厂长,说:“厂长,我现在比较忙,车间那边实在有许多事要盯着,无法兼任供销科的工作。”
钱厂长看看左右,参会的人大部分散了,只有二三心腹陪在左右。他笑着说:“什么兼任,是调任,现在你就是负责供销科的工作,车间的事不必烦心了。”
“厂长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彤瞪大了眼,“我……我承包了车间啊。”
然而钱厂长接下来的一句话,让阿彤脸色都变了。
他笑呵呵地摆了摆手:“什么承包?这又不是乡里,也不是种田,可没听说过。”
阿彤只觉浑身的血液直往脑袋上涌,以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钱厂长,我们有过合约的。”
钱厂长仍是笑着,这笑容有种对小孩的感觉:“嘿,合约。”
他说:“哪有什么合约?小童啊,我给你上一课,没有受到上一级领导认可的合约,都是废纸。”
……
阿彤带着哭腔向陈兰君简要地说明了来龙去脉:“他不认!还说这是不作数的,说我非要纠缠的话,那么也许是我偷了厂里的公章去盖的,要把我送保卫处。”
陈兰君把手轻轻按住阿彤的肩:“不急。”
“吃早饭了吗?”
阿彤摇摇头,从昨天听到这个噩耗起,她几乎就没怎么合过眼,更别说吃东西了。在和庞小芃简单商量了过后,两人决定,由庞小芃守在厂里观察情况,阿彤则直奔明德大学,来找陈兰君。
陈兰君挽起阿彤的手,掌心的力度温暖而坚定:“事已至此,先吃饭。”
食堂熙熙攘攘,学生们边吃早餐边谈论即将到来的考试,有不少流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因此置身于学生之中的阿彤,倒也不显得很突兀。
陈兰君打了一盆粥,加了少少白糖,轻轻放在桌上:“喝点粥。”
“兰姐,”阿彤一张脸很是苦恼,“对不起,可是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陈兰君不言语,用调羹盛了一碗粥,朝阿彤那边挪:“先喝粥。”
阿彤无奈,喝了一大口粥。
食堂的粥,比较稀,更似米汤,一碗温热的粥下肚,充饥的同时也解渴。对于忧心忡忡了半日的阿彤而言,这样的白粥刚刚好。
陈兰君握了一个肉包慢慢吃,见阿彤老老实实将粥喝完了,她才缓缓地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就是钱厂长想要摘桃子。”
总有这样的人,做事是不肯做的,要他栽一株树,左推辞又推迟,就是不愿意动。直到人家的树费劲载好了,他就颠颠地跑来了,五指一摊,来摘桃子。
只是钱厂长这种撕破脸皮的方式,未免有点太难看了。
阿彤皱着眉说:“可是,是我们好不容易才把糖果这一条生产线坐起来的,眼看就要丰收了,他却这个样子!真是卑鄙。”
陈兰君冷笑了一声:“确实卑鄙。”
但卑鄙之人并不是没有脑子。
那钱厂长抓空子抓得很会,他知道承包车间这事明面上没有得到领导首肯,更别说法律了,真闹起来也无据可依,所以敢这样做。
另外,他明知道阿彤承包这个厂,背后是有香江企业作为支持,却仍敢肆无忌惮地行事。这说明,钱厂长可能调查出来了部分她们正梅公司的底细,知道不是什么不能触碰的庞然大物。亦或者是,他另外和其他的香江企业达成了合作协议,因此不在乎。
后者的可能性较大,不然,他甚至不必当着众人的面,假惺惺地将阿彤明升实贬,去做什么供销科科长。直接以“我识破了你们的底细”去威胁阿彤更快捷一些。
她心里梳理清楚了来龙去脉,虽不耻钱厂长所谓,但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只是现在这两天正好要考试,她也无法抛下考试不管,立刻去厂里处理事宜。况且,一旦她真的出面,那么钱厂长对他们的底细也许会更怀疑。
陈兰君望着眼前的阿彤,若有所思:“再吃一碗,吃饱了,好做事。”
阿彤赶忙盛了一碗粥,吸溜下肚,擦了擦嘴:“我吃饱了,兰姐,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陈兰君的指尖轻轻叩着桌面。
“请客、吃饭。”
第80章
餐桌, 一个神奇的地方。
喜事、白事、好事、坏事,总为这筷与碗的碰撞声所见证。许多故事,许多生意, 也离不开餐桌这一方小小天地。
连续几天的阴雨,让人总觉得不太舒服。
车间的木姐就是这样。
她年轻的时候是出了名的铁娘子, 挖土建厂房,一双手能把运土的小推车推到飞起, 当时还上了报纸, 叫她“第四食品厂铁娘子”。
可是也许是那时太过拼命了,过了四十,一些小病小痛便找上门来,譬如风湿。一到阴雨天, 木姐的肩膀和关节就会隐隐有些痛。
今天也是一样。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运行的生产线, 不太舒服地转了一下肩膀。
“木姐,老毛病又犯了?”
一回头, 阿彤走过来,从口中掏出一包膏药:“上回给你的从香江拿来的药膏用完了吧?喏,这次和那边老板见面, 我又厚脸皮向人家讨了些, 给。”
“呦,麻烦你了。”
“这有什么,有效果就好, 有效吗?”
“还不错,”木姐转动了一下肩膀, “确实好像没以前那么疼了。”
寒暄了两句, 阿彤问:“其实,我是想邀请你晚上一起吃饭, 阿峰阿欣他们都会去。”
木姐摇摇头:“你们年轻人聚就好,我老了,不爱吵闹。”
“哪有,”阿彤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木姐你应该听说了吧?”
她把头低垂着,有些许寥落:“原来的承包协议说是不作数,我之后会去供销科了,也就没办法和你们共事了。”
这件事,木姐有所耳闻,按她的想法,这完全是乱弹琴,无论是承包还是收回承包,钱厂长都跟儿戏一样。
木姐皱着眉说:“你也不容易。”
阿彤苦笑着说:“所以,这算是我第一次请你们吃饭,也是最后一次了。木姐,大家都盼着你来呢,毕竟这车间论起资历,你是这个。”
她举起大拇指,说:“这些天也跟你学了很多,木姐也算我半个师傅了,就给我个机会,一起吃个饭。”
话说到这份上,木姐也不好再拒绝,便点了点头:“行,那我还是去吧。”
片好的烧鸭端到桌上,灯光一照,酥皮油亮。
满满一桌子的人,都是同一车间的工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
“别说,那个新包装是真的漂亮,跟画一样,反正我们这边厂里生产的,从没有过那么漂亮!”
“香江的老板要求还真是严格,上一回他们那个经理硬是过来盯着我们,把口味调整了。”
一位工人指着阿彤笑:“说句不好意思的,我那时候背地里喊你‘彤扒皮’哈哈哈哈。”
众人一齐笑了。
阿彤也笑:“那现在呢?你把我当什么。”
“咱们也算一起奋斗过,最主要是有成果了。”那人爽朗地拍桌子,“现在么,我把你当小妹!”
“嘁,”另一个人嘘他,“人家是我们车间的车间长呢,还小妹。”
“那是为了表示亲近嘛。”
吃吃喝喝了一阵子,一只烤鸭被瓜分的精光,只剩些边角的鸭架。
阿彤给自己满上一杯酒,说:“这些天,多靠各位配合,我没有别的话可说,就两个字——谢谢。”
她一饮而尽,亮了亮杯底:“谢谢。”
“都是工友,有什么。”木姐笑着看她。
阿彤摇摇头:“是工友,也不仅仅是工友。大家可能听说了,我之后,也许就不能和大家共事了,但是,答应大家的事,我决不食言。”
她站起来,将脚边的一个绿皮袋子提起,往桌上一放。
拉链拉开,左右的工人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
竟然是一袋子钞票!
阿彤拿出一沓钱,边数边说:“最开始,我宣布承包我们车间的时候,就说了,只要大家超额完成工作,我们获得利润,大家就能分奖金。”
“我们现在只做了第一批货,香江正梅公司那边,也只打了第一批的货款。现在,这件事虽然要吹了,但钱我绝不会差大家的。”
将一大堆钱放在一旁,阿彤说:“这些,是该交给厂里的。”
她把手在另一沓钱上按了按:“这些,是大家应当获得的奖金。明天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来车间,今天就给大家一并发了。”
阿彤一个一个喊名字,发钱。
坐在她旁边的木姐看着,也琢磨出些东西来。这妹子怕是不甘心承包就此作废。
拿到钱的人,无一不是喜笑颜开。
心里都明白,阿彤大可以像厂长一样,完全否认奖金的事,但她还是发了。
可是笑着笑着,几位工人的脸上,又多了点别的神情。
这是他们第一次拿这样“多劳多得”的奖金,可是,似乎也是最后一次了。
神情不约而同严肃起来。
发完钱,木姐原以为阿彤还会发表一些鼓动性的发言,结果,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着又给大家敬了一杯酒。
“不管怎样,祝大家都有一个美好的前程。”
美好的前程有没有?不知道。
只是工人们离开时,脸上的神色并不是纯粹的拿到奖金的喜悦。
*** ***
最后一门考试的铃声响起,陈兰君起身,离开教室。
池塘边的小亭子里,阿彤和庞小芃正等着她。
“兰姐,考完了?”
陈兰君点点头,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按照你的意思,请了工人吃饭。”阿彤说。
庞小芃说:“我代表公司去和厂领导交涉了,倘若换了人来负责产品,质量不达标,我们就不再下订单。”
这两人的执行力是没话讲的,陈兰君考试这两天,交待的要做的事全部完成了。
“行了,你们先到榕树下,好好睡一觉,都成熊猫了。”陈兰君将考试的用具塞到她们手上,“帮我带回去。”
阿彤还有些心神不定,问:“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嘛,”陈兰君轻描淡写道,“该我请客吃饭了。”
请的是许主编,吃的是鸡煲。
炒至断生的三黄鸡鸡块装入砂锅,慢慢煲,加入豆腐皮、土豆片等其他市场,煮成热腾腾一大锅嘟嘟滑鸡煲。
饭馆内部的单间,隔音一般般,隐隐能听见外头的嘈杂声。
陈兰君拿出两瓶桂林三花酒,那是她下考之后飞奔到供销商店买的。她本人不爱喝酒,在因做生意不得已要喝酒的经历里,这类带点米香的白酒还算合她的胃口。
最重要的是,上回她和那个来采访校园比赛的记者套近乎,得知许主编喜欢喝这种酒。
许主编扫了一眼酒瓶,笑了:“看来你今天是有备而来呀。”
“那当然,得展现我的诚意给主编看一看。”
陈兰君笑着倒酒,敬许主编一杯:“第一杯酒,感谢主编赏脸出席。”
碰了杯,许主编问:“是有什么事?”
“上回我和你提起过,承包的事。”陈兰君拿起酒瓶又倒了一杯,“效果挺好的,或者说太好了,厂领导忽然不承认了。”
只说了两句话,见多识广的许主编心里大致有了底。
“看你这样子,是不想就这样算了。”
陈兰君喝了一杯酒,笑说:“我这个人,不惹事,但也不怕事。该是我的,谁来我都不让。”
她直入主题:“其实,是有两件事想拜托主编。”
许主编不置可否,夹起一块鸡肉,扔进嘴里:“你说来听听。”
“第一件,是有篇文章,想要投稿。”陈兰君笑盈盈地说,“第二件,是想向你打听件事,不知分管国有企业工作的市领导,主编有没有打过交道。”
她给自己满上:“都是不情之请,我先喝两杯。”
等她将酒喝完了,许主编才慢慢说:“说实话,我挺欣赏你的。文章你可以给我看看,需要编辑们研究一下,看能不能发。至于领导,我确认知道,之前写稿子和他秘书打过交道。”
许主编放下筷子,说:“分管国企的那一位副市长,姓李。也许算幸运,他是很看重实干的,人算年轻,也想做出一番成绩。”
“谢谢主编。”陈兰君又敬了她一杯。
话虽然不多,但许主编透露的都是很关键的信息。
和聪明人讲话,尤其是没什么利益冲突的聪明人,是很愉悦的,加上鸡煲好吃,酒也好喝,许主编的脸上便带了些笑,感叹道:“你一个女仔,未免也太拼了。”
“没办法。”陈兰君说。
许主编看着她,带着好奇轻轻问:“可是我听说,不乏有钱人中意你呢。”
陈兰君看着她笑:“不愧是主编,江湖百晓生一样。”
“我没有恶意啊,”许主编说,“因为许多人觉得,做个富家太太也很好,不用那么拼,轻轻松松的。”
陈兰君摇摇头:“也许好,但不是我想要的。”
许主编忽然笑起来:“好。改天,我帮你引荐,和李市长的秘书一起吃个饭。”
“那真是求之不得了。”
陈兰君笑着又敬了许主编一杯酒。
吃饭之前,陈兰君又跑了一趟供销商店,买了好些瓶白酒。
这个饭局很重要,陈兰君决定带着庞小芃、阿彤一起去参加,又担心回来无人照顾,于是请沈牡丹过来家里住一晚。
沈牡丹一来,瞧见客厅里的酒,瞪大了眼:“这么多酒!你们能喝吗?”
陈兰君微微叹了口气:“喝的不是酒,是投名状。”
这种约定俗成的表示诚意的方法,她现在确实无法撼动,只能先参与。
到有一天,定规则的人成了她,那么她一定会让饭桌上的酒杯里面全装满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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