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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夜深, 一只灯泡亮着,微白的光。

    沈牡丹搬了把椅子坐在窗边,手上毛衣针上下翻飞, 织几针,往窗外瞥一眼。再织几针, 偷偷看一眼屋内的那个人影。

    邵清和冷着一张脸,坐在阴影里。

    沈牡丹看一眼, 收回视线, 这人是半个小时前来的,说是陈兰君找他借了一支钢笔,他隔几日要回去了,所以特意来拿。

    陈兰君的卧室向来是锁上的, 沈牡丹虽然知道钥匙在哪里, 也不愿意特意为了这人去开卧室门,谁知道欠钢笔的事是不是真的呢?

    但看在从前似乎在陈兰君身边瞧见过这个靓仔的份上, 她还是让人进屋等。

    这人一进屋就静静坐着,也不怎么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邵清和手上戴着一块表, 指针不快不慢地走, 发出“哒哒”的声音。

    原本是听惯了的声音,但是此时此刻,听在邵清和耳朵里, 确是无比烦躁。

    确实也该烦躁,更多的是对自己。明明那个时候, 在教室, 他就下定决心,不再和这人有什么联络。

    气了一日, 回去就给香江的好友挂电话:“我两周后返回,接风宴你要来。”

    “你一个人返回,”好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诧异,“那你女友呢?”

    “女友?我哪有什么女友。”

    “怎么了?”

    “人家甚至不愿意在师友前和我站一起。”

    邵清和本不是多话的人,这时候一颗心实在是气急了,便将事情原原本本都讲了出来:“算了,我也不至于那么不堪,又不是非她不可!”

    电话那头的友人却轻轻笑起来:“哟,你这个态度,不妙啊。”

    “什么意思?”

    友人说:“我之前交往过几个女友,偶尔也能感觉出,她们其实未必有多爱我。唔,可能我帮她买包时更爱一些,只是我也不在意。爱不爱的,又能怎样,反正带出门有面子,在家能暖床就好。不瞒你说,我好几个兄弟都是这样的。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说:

    “你竟然会为一个女仔短短几秒的迟疑而发那么大的火。”

    “阿和,你完了。”

    短短几个字,像钢琴的黑白琴键被敲响一样,敲在邵清和心上。

    到夜里,头靠在枕上时,仍在想这件事。

    若不是当真把人放在心上,又怎会为这点事发怒呢?

    他睁开眼,今夜的窗帘他都懒得拉上,因此有月光照在亮面瓷砖上,如水的月光。

    他怔怔盯着那束月光,心里有些迷茫。

    这样磨人的东西,难道就是“爱”吗?

    他不自在的翻一个身,颈部的项链膈了一下,有些疼。

    这项链是母亲留给他的,普普通通的银链,坠着一个普普通通的银素圈戒指。

    那是他六岁那一年,母亲替他挂上的。

    月白色缎面旗袍上,玉兰花开得灿烂。母亲身后,南窗之外,有大片的玉兰花树,花骨朵已经生得很多了,再有不久,花就能开了,到时候一定跟母亲旗袍上绣的花一样好看。

    母亲一边替他系项链,一边说话:“这是你Daddy向我求婚时送的,那时候他还没什么钱,这戒指可花了他几多身家呢。”

    说到这里,母亲浅浅笑了一下,她是个公认的美人,即使病了许久,这一笑也美得惊人,像是风吹落樱花,破碎的美。

    年幼的他不明就里,说:“那Daddy一定很爱你。”

    “爱?”母亲短暂的笑容消失了,轻轻一声嗤笑,说不出的惋惜和哀愁。“也许是吧。”

    也是那一年,母亲去世了。

    葬礼上,父亲念悼词时几度哽咽,反反复复说“爱妻离我而去。”

    眼泪是真的,三个月后,二太太进门也是真的,手里还牵着个小男孩——比他小三岁的弟弟。

    邵清和将那项链摘下来,用手掌托着,借着月光,久久凝望。

    在即将离开之际,他徘徊了许久,从白日到日暮,终于在夜色里站在了陈兰君家门前。

    可惜她不在。

    她的姑姑沈牡丹说,是为了谈生意吃饭去了。

    “要不,你下次来?等她回来,我告诉她。”

    “我等她。”

    他于是静静地等。

    等到沈牡丹毛衣袖子织好时,终于听见外面有了动静。

    “有脚步声,是不是回来了?”

    沈牡丹边说,边起身。

    邵清和也跟着起身,望向窗外,终于瞥见了晚归的陈兰君等人——陈兰君一手拉着阿彤,一手拉着庞小芃,缓缓地往家走。

    沈牡丹连忙把毛衣针放下,捡起桌面上的银色手电筒,一拧,照亮前路。

    “总算回来了!”

    门一开,酒气扑面而来。

    “怎么喝这么多酒。”沈牡丹叹了口气。

    离近了看,才发现阿彤和庞小芃稍稍还好一些,而陈兰君简直是被两个人架着走。

    阿彤拧着眉毛说:“兰姐为我们挡了不少酒,真是……”

    没等她说完,陈兰君捂着嘴,直冲卫生间。

    踏进家门,到了熟悉的领地,她实在忍不住,吐了个天昏地暗。

    她并不是爱喝酒的人,又许久没这样喝过酒,只觉从胃到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难受。

    “兰姐,没事吧?”庞小芃跟阿彤都担忧地看着。

    陈兰君头也不抬:“没事。”

    “都醉成这样了,还叫没事。”沈牡丹跟过来,心疼地扶住她,用手帕替她擦嘴。

    “我没醉。”

    嘴上这么说,但半跪在地上的陈兰君想起来,挣扎了一下,没力气起来。

    沈牡丹试图拉她,然而陈兰君没什么力气,她一时有些拉不动。

    “没事,缓一下再起来。”陈兰君闭着眼,含糊不清地说。

    隔了两秒,一双有力的臂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淡淡古龙水的气息萦绕于鼻尖。

    陈兰君半睁开眼,笑了:“看来我是真醉了。”

    不然,怎么会见着邵清和呢。

    应该是做梦吧。

    喝醉做梦的人行使自己的特权,她把脸依偎在他的胸膛上,无意识地轻轻蹭了蹭,喃喃道:“我可能是有点喜欢你,一点点。”

    邵清和垂下了眼睛,心里胀胀的,说不出是什么情愫。

    又恨又心疼。

    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第82章

    瞧见邵清和将陈兰君抱起来, 一旁的沈牡丹眼皮子一跳,觉得不太妥当。

    然而转眼瞧见陈兰君睁眼瞧了瞧之后,竟然搂住这人脖子, 沈牡丹一时又摸不准这两个人的关系,只好催促:“阿兰, 你卧室钥匙在哪里,快到房间躺着。”

    陈兰君迷迷糊糊, 随手指了指堂屋的书桌。沈牡丹忙把抽屉打开, 将钥匙拿出来,招呼邵清和:“这边,稳当点,别摔了。”

    好不容易将这小姑奶奶放在床铺上, 沈牡丹松了口气, 又看一眼邵清和。

    这人的手倒很有分寸,将陈兰君放下后, 规规矩矩的收回来。

    只是皱着眉,一脸复杂的神情。

    沈牡丹清清嗓子,说:“多谢邵先生, 只是这毕竟是女仔的房间……”

    言外之意是催他出去。

    邵清和收回视线, 点了点头:“好,我走了。”

    ——“别走。”

    仰卧着的陈兰君忽然出声:“邵清和,你过来。”

    邵清和看一看沈牡丹。

    沈牡丹扶额, 默默侧过头。

    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邵清和才上前。

    “我在。”

    陈兰君朦胧地睁眼, 不满的嘀咕:“过来点。”

    邵清和微微靠近, 仍保持着礼貌的社交距离。

    陈兰君撇了撇嘴,手一伸, 直接拽住他的领带,把他扯了过来。

    蓦然放大的脸,甚至能瞧清脸颊上因醉酒而升起的红晕。

    真是醉了,连眼角的一圈都透着淡淡的红。

    从来见她,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像这样略带些娇憨的神气,确实是头一次。

    邵清和的喉结动了一下。

    “喂!看着我!”像是不满他的片刻失神,陈兰君将他的领带拽的更紧些,说:“你之前说过要看我的热闹,是不是?”

    领带叫人拽着,呼吸稍稍有点不畅,但又觉得新奇,一种隐秘的、难以辩白的感觉。

    邵清和垂下眼眸,轻轻点一点头。

    陈兰君说:“后天,会有一场很大很大的热闹,你看完了再走。好吗?”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邵清和久久凝望望着她,沉默了片刻,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问:

    “我看不看这场热闹,对你来说,重要吗?”

    陈兰君拧起眉毛,想一会儿,点了点头。

    无声无息间,邵清和的嘴角微微扬起,转瞬即逝的弧度。

    他俯身,向陈兰君凑得更近些,方便她拽他领带。

    “好。”他望着她,说。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陈兰君点点头:“算你识相。”

    然后手一松,闭上眼,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竟然睡着了。

    邵清和将被揉皱的领带缓缓收束进西装内,望着熟睡的陈兰君,轻轻叹了口气。

    卧室门关上,轻轻一声响。

    沈牡丹有些尴尬地望一望邵清和,终于忍不住问:“你和阿兰,到底是什么关系。”

    邵清和沉默一秒,回首看一看紧闭的卧室门:“这个问题,得问她。”

    能解答这一问题的人,睡得很沉。

    昏昏沉沉,也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入目是颇有年代感的牡丹花背面。

    她倚着枕头,发了一会儿呆。

    额前有些隐隐的疼,大概是喝醉的后遗症。这样大量饮酒,果真不是什么好事情,她几乎是凭着意识强撑着,到家后才准许自己放松下来。

    脑海中闪过几帧画面,似乎是……邵清和抱住了她?

    还有自己扯邵清和领带?

    什么乱七八糟的梦,陈兰君笑着摇了摇头。

    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陈兰君边打哈欠,边拧开房门。

    楼下厨房里飘出煎蛋的香气,很诱人。

    陈兰君深深一嗅,只觉肚饿,便调转方向,直接往厨房去。

    “姑姑,早饭是煎蛋和什么呀……”

    话语戛然而止,在她看清了厨房里人的一瞬间。

    男子的背影高挑挺拔,一身考究的西装,腰间却系了一条格格不入的土碎花围裙。

    沉默间,那人转过身,微一挑眉:“煎蛋和雪菜肉丝米粉。”

    煎蛋不用说了,雪菜肉丝米粉也是常见的早餐,不常见的,恐怕只有拿着锅铲的邵清和。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这个宣称自己要即刻返回香江的小邵总,会突然出现在她家的厨房?还做早餐?

    有一瞬间,陈兰君疑心自己还没睡醒。

    她于是把眼睛闭了起来,听见一声轻笑。

    “你已经醒了,我是在这里。”

    睁开眼,还是邵清和的一张脸。

    陈兰君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扬起下颌,视若无事地说:“哦,你不是走了吗?”

    “有人不让我走,昨晚……”

    “蛋煎焦了!”

    陈兰君大叫一声,成功打断了邵清和的“胡言乱语”。

    他立刻转身,去视察铁锅里的煎蛋,评估了两秒:“还好,没有到焦的程度。”

    “可我不喜欢吃老的鸡蛋。”

    陈兰君板着脸,语气很严肃,脚底却掉转方向,悄悄往外走。

    迎面撞上打了豆浆回来的沈牡丹。

    “哎,起来啦,正好阿和的早餐也快做好了。”沈牡丹热情地招呼着,“我原来以为他那个样子肯定不会做饭,没想到还像模像样的……”

    陈兰君听见“阿和”两个字,匪夷所思地瞪了邵清和一眼。

    没搞错吧,如果她没有昏睡个十天半个月,这人只在这里待了一晚上,怎么就能哄得沈牡丹喊自家孩子一样喊他“阿和”?

    这世界有点疯狂。

    陈兰君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加快了脚步:“嗯嗯,我先去洗漱。”

    把洗手间的门关上,她立刻捂住脸,无声地尖叫了一阵。

    收拾好心情和自己的发型,陈兰君冷若冰霜地出现在餐厅里。

    阿彤和庞小芃已经起了,正坐在餐桌边围观。

    瞧见陈兰君,庞小芃招招手:“兰姐,你感觉还好吗?头疼吗?”

    “还好。”

    陈兰君刚走到餐桌边,邵清和已经为她把椅子拉出来。

    ……

    别以为她没看到阿彤和庞小芃两人交换了一个兴奋的视线。

    陈兰君不动声色的坐下。

    邵清和也无比顺理成章的在她的右侧坐下,顺便把一个小盘子轻轻挪过来。

    里面单独卧着一只煎蛋,煎得很嫩,筷子一戳,立刻蛋黄流心。

    陈兰君不说话,沉默着吃着早餐。

    几个亲友见状,也没开口,只一心低头吃早餐。

    邵清和倒不急着吃早餐,一只手撑着脸,慢悠悠望着陈兰君。

    “你说的大热闹,是什么?”

    “主要是关于厂里承包的事。”

    庞小芃和阿彤响应几句:“对,那个厂长做事太没道理了,竟然想不认承包的事,把我们踢出局。”

    你一言我一语,把事情讲了个大概。

    邵清和听完,思索了一番:“你打算怎么做?”

    陈兰君咬了一口煎蛋,说:“哀悼咯。”

    她好笑地哼了一声:“偏偏要来惹我,那只有为他哀悼了。”

    第83章

    钱厂长两手背在身后, 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大摇大摆地往家属区走。

    “老婆,看我给你带回来了什么。”

    钱夫人把门打开一看, 两只眼睛瞪圆了:“怎么又弄来一台电视机?”

    他们家客厅已经有一台,上面用蕾丝白布仔仔细细盖着呢。

    钱厂长咧着嘴笑:“不一样, 之前是黑白的,这个, 是彩电!最时兴的东西, 喂,轻点抬进来,别碰坏了。”

    两个喽啰点头哈腰,将彩电抬进屋。

    钱厂长一手揽着钱夫人的肩, 感慨道:“我最近真是走运呐!”

    本来厂子效益差到低迷, 忽然跳出些人,主动申请“承包”, 硬生生把生意给盘活了,这不是来了瞌睡送枕头,正好给他作了嫁衣。

    钱夫人娇嗔地看他一眼:“那可不, 我就说总会时来运转的。”

    彩电安放完毕, 一头汗的工人笑着说:“厂长,放好了。”

    钱厂长大手一挥:“那行,你们回去工作吧。”

    “哎, 好。”

    两个帮忙搬彩电的工人点头哈腰走出去,门一关, 那个长脸的工人吐了一口唾沫在钱家门边, 轻声抱怨:“帮他抬那么久东西,连口水都不给喝就赶人, 什么东西!”

    另一个摇摇头:“他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算了,谁叫他是厂长呢。”

    屋外,两个人骂骂咧咧走了。

    屋内,钱厂长把手在新的彩电上拍了拍,按下按钮,先是传出一阵音乐:

    “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然后彩色的画面显现出来,民国装束的靓女在上海滩漫步。

    “哇,能收到香江的台诶!”钱夫人惊喜道。

    “那当然,我知你喜欢,特意安排了。”钱厂长笑呵呵地说,“也幸亏当时你劝我,答应阿彤承包,不然哪里能弄来这个,说起来你是功臣。”

    说起这个,钱夫人问:“对了,我跟你说的,单独给阿彤算奖金,你做了没?”

    钱厂长只是笑:“哎呀,你放心,我都会安排好的。”

    夫妻多年,看他这个样子,钱夫人心里多少也有数,劝道:“到底也算帮你做了事的,不好太亏待人家,逼紧了,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的。”

    “哎呀,老婆大人,别操心了。”钱厂长站起来,捏一捏钱夫人的肩膀,却不正面回答。

    哼,阿彤不过是个年轻女仔,给她提了个职位已经是很好了,还想要奖金?有钱也不是这么乱花的。

    别说阿彤了,就是车间做工的工人,钱厂长也已发了命令,取消了奖金制度。之前那么多年都没有奖金,不也好好的,浪费这笔钱做什么?

    钱夫人张张嘴,还想再说两句,钱厂长立刻抢先开口:

    “你看电视,你看,那个西装靓仔好靓哦,我改日也弄一身穿。好啦,我还约了人谈事,先走了。”

    “不在家吃饭了?我煲了汤的。”

    “不了,你自己好好吃。”

    钱厂长迈着春风得意的步伐,来到了办公室。

    随意翻翻生产报表,他不由得又傻笑起来,瞧瞧,这形势是一片稳重向好啊。

    坐了一会儿,等的人来了。

    “钱厂长,那台彩电夫人喜不喜欢啊。”进来一个戴眼镜的老板。

    “多谢啊,老板,那台彩电能收到香江的电视剧,我老婆特别喜欢。”

    钱厂长两手握着那人的手,猛摇。

    这一位,是他新找到的香江商人,也有意愿下订单。正因为此,他才有充足的底气冷着正梅公司的人。

    哼,还想插手他厂子里的事。没了张屠夫,难道还吃不了带毛猪?第四食品厂这么好的厂子,难道没有香江公司感兴趣。

    滚边去吧!

    心里骂了几句不长眼的正梅公司,钱厂长热情招待戴眼镜的香江老板。

    “我们厂子,以前就为香江的企业做过产品,品质都是特别好的,你看看。”他抓了一把新产品递给戴眼镜的老板。

    “这包装漂亮吧?我们特意弄了个包装设计大赛,参赛的都是大学生,龙凤中的龙凤!优中选优,好不容易才选出来的最精彩的设计。”

    戴眼镜的老板接过,仔细看了看,点头说:“这个包装确实不错,没有寻常的土气。”

    他扶了扶眼镜,说:“感觉还是不错的,钱厂长,能不能参观一下你们的厂房?”

    “能!当然能!”

    钱厂长起身带路,朝着糖果车间走去,一路上吹嘘着:“我们的车间可是很现代化的,流程非常科学,工人们的工作状态也特别好,肯定符合你们香江企业的标准。”

    当时整个生产流程都被正梅公司的人磨炼了很久呢,不符合才有鬼了。

    还没走到车间,尚在外头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喧哗声,似乎是几个工人在大声嚷嚷着什么。

    钱厂长皱了皱眉,这些人,尽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他向戴眼镜的老板陪了陪笑,说:“见笑,可能是有些事要处理。我们的工作气氛都是很好的。”

    三步做两步跨入车间,钱厂长气沉丹田,吼道:“吵吵些什么!都不干活了?”

    众人正围着出纳吵架,回头一看,钱厂长来了。

    一个个跟看见了债主一样瞪着他。

    “做什么?一个个的。”钱厂长嘀咕道,“机器怎么都没开呢?快点做工。”

    车间的木姐冷笑一声:“厂长来的正好,我们正有疑问想要问你。”

    她质问道:“这个月的奖金为何没有了?之前才定下的条例。”

    “什么条例。”瞥了一眼身后的香江老板,钱厂长生怕她说出些不该说的,把声音又提高了些,“从前那么久都没有这事,之前也不过是个小小意外而已,现在一切都重回正轨。”

    “意思是以后都没有奖金了?”

    “……本来就没有的!”

    木姐把手套一脱,往机器上一甩:“好一个厂长,真好!说话全当放屁,半点不做数!”

    “对!哪有这样的!”

    “这么大个人了,比小孩还不如!”

    ……

    众人纷纷附和,钱厂长面子挂不住了,大声喊:“安静——安静——”

    没人理她。

    远远听见一个女声:“这是怎么了?”

    原本像菜市场一样的吵闹的局面蓦然一静,众人寻声望去,站在门口的竟然是阿彤。

    “阿彤!”木姐快速走向她,抱怨道,“以前说好的给奖金,现在都不给了!”

    “是的,不是这也变得太快了吧。”几个与阿彤比较要好的工人纷纷围过来,七嘴八舌的抱怨着。

    钱厂长瞧见这场景,肺都要气炸了。

    到底谁才是厂长?

    阿彤看向钱厂长:“厂长,这个事情,我觉得还是要慎重考虑……”

    “不必考虑了!”钱厂长把手一扬,指着阿彤鼻子骂,“就是你在这里兴风作浪,怎么?还鼓动工人闹事,想逼宫是不是?你做梦!”

    他暴跳如雷,说:“我顶你个肺!听好了,我现在就撤了你的职!你给我滚!”

    阿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没长耳朵啊,滚!”

    对峙了一秒,阿彤将工服外套一脱,往地上一甩:“好,我也不想待了!”

    钱厂长冷笑:“什么不想,是我不准!”

    见阿彤转身欲走,他才觉得痛快些,然而下一刻,车间的木姐竟然也把工服外套脱了。

    “竟然这样,那也把我的职撤了吧!”

    木姐走到阿彤身后,说。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大半的工人都站到了阿彤身后,表明自己的态度。

    钱厂长气得手发抖:“好!好!那就都滚!”

    阿晶什么也没说,掉头就走,领着呼啦啦一串人。

    这一下,车间厂房是真的安静了。

    钱厂长发泄似的踢了一下机器,却不料踢到了脚趾,疼得龇牙。

    “一群扑街!走就走,谁怕呀。”

    家中,钱厂长抱着自己受伤的脚,对钱夫人抱怨,“想在厂里工作的人多了!还差他们不成,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可是——”

    “没有可是!”钱厂长说,“我明天就发文件,把他们全撤了!跟我斗,真是不知所谓!”

    不就是摆架子威胁他吗?他还偏偏不信这个邪了,就不惯着他们!

    然而还没等钱厂长将撤职公告贴到公告栏里,却首先听到了一则噩耗:

    工人们去找市领导友好表达意见啦!

    第84章

    大院里, 阴沉沉的云层密布天空。

    会议室的光线不太好,黯淡的光投在木椅上,衬托得气氛愈发严肃。

    一位眼角略带皱纹的中年人, 静静地翻着手中的请愿书。

    左右坐了两排人,都默不作声。

    请愿书翻过一页, “哗啦”一声响。

    负责添茶水的工作人员推门,瞧见这氛围, 原本就轻的动作变得更轻, 悄无声息地提着绿色保温壶,穿梭在参会的领导之间。

    开水注入白色描花瓷杯,升腾起袅袅白烟。

    中年人把请愿书合上,又开始翻内参, 在一篇文章上折了一个角做标记。两样文稿都看完了, 往桌上一按,微笑着问:“第四食品厂的事, 你们怎么看?”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愿意做第一个出声的人。

    中年人的目光转向列座的许主编:

    “许主编,内参的这篇文章, 是你那边推荐来的?”

    意料之中的被点名, 许主编推了推眼镜:“应该是投稿,写的挺有意思的。”

    那篇文章正是出自于陈兰君之手,从农村承包责任制刺激生产力开始, 写制度的变革对于生产力的极大解放,有理有据, 并且风向很红, 立意主要是促进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国家富强巴拉巴拉。

    文章虽好,但许主编琢磨了许久, 还是没敢直接放到报上刊登,转而将文稿另投给了一个内部参考杂志。

    改革开放初期的报刊杂志,是很敢讲的,尤其是南方,整个风貌都带着点“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感觉,因此陈兰君的匿名文章放在这里发表,并不显得特别出格。

    想留心的人自然会留心,不想关注的,反正是内刊,影响有限,不涉及大众,就当从没这篇文章。

    现在,这篇文章被市领导注意到了。

    许主编的内心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淡定,虽然这位市领导是改革派,但是万一压错宝了?就算没有大的影响,小的不好的印象,也够她喝一壶了。

    但是,一旦押对了吧,这个首先报道企业承包制度的桂冠就会落在她头上,成绩同样是巨大的。

    她回答了,略有些紧张地盯着市领导,等待回复。

    然而市领导却不着急,转而捧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缓缓喝一口茶。

    市领导喝茶的几秒,许主编的脑海闪过陈兰君将文章交给她时那副笃定的表情,心里暗暗祈祷,这女仔好像运气一向不错,希望这次也能一样顺利。

    喝完茶,市领导才慢悠悠地说:“那些工人还在外面等着吗?”

    秘书点点头,说:“在,不过都安安静静的,不吵也不闹。”

    但凡有个吵闹的,也能借口喊人驱赶了,不过人家是真的不闹,只举着小横幅坐在马路牙子边,带了瓜子,还带了装瓜子壳的报纸!

    市领导若有所思,说:“那么喊他们的代表进来一下,哦,都这么久了,厂长估计也赶过来了,就请他们两位一起过来。”

    大院外,匆匆赶过来的钱厂长双手叉腰,嗓子都喊哑了:“快走!你们再在这里做这,一律记大过,开除!怎么,不怕你们的档案留痕吗?”

    回应他的是一声清脆的瓜子壳嗑开声。

    车间的木姐瓜子嚼得满口香,满不在乎的“呸”一声,往报纸卷筒里吐瓜子壳。

    “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词,人都坐在这里了,我现在走,你就不记过了?当我小孩呢?”

    她一句话,把两三个正在担心、立场稍微不坚定的工人给稳住了。

    是了,就钱厂长这个德性,就是现在听他的话,走了,他难道就不翻旧账了?

    做梦吧。

    既然已经得罪了,那就没有回头路了,只能把这人得罪死,不然没有好果子吃。于是这两位的屁股坐得更坚定了些。

    钱厂长看这样油盐不进的老油条说不动,转而去瞪年轻一些的阿彤。

    “童彤!你是真的想造反吗?”

    阿彤的神态依然是从前的老样子,但态度却很坚决:“钱厂长,我不想,是你逼我们的。我不承包,不当供销科干部,甚至撤职都没关系,但是答应给工友们的奖金,不能不给。”

    “你!”钱厂长火气上来,扬起手想要打人,被眼疾手快的木姐拦住了。

    “干什么?这大院门口,还敢打人呐!警卫员、警卫员,有人殴打人民群众啦!”

    尖锐的嗓音扰乱了原本的平静,旁边巡逻的人员立刻赶过来,呵斥:“干什么!安静点!”

    吵吵闹闹间,秘书钻出来,问清了吵闹的缘由和人之后,把钱厂长和阿彤都带了进去。

    街对面不远处的一辆轿车,车窗落了一半,正好可以看清动静。

    “兰姐,阿彤和钱厂长都被叫进去了!不会出事吧?”坐在后排的庞小芃紧张地扭过头看陈兰君。

    陈兰君正捧着一本必修课教材在看,闻言,往外瞥了瞥,观察了片刻。

    她把视线收回,再度落在课本上:“是秘书出来叫人,态度也还好,八成是市领导想要见人,当面商量一下。”

    庞小芃欲言又止,一脸纠结。

    “想说什么就说。”陈兰君头也不抬地说。

    庞小芃朝她挪近一点:“兰姐,你就真的不担心吗?”

    “听过一句话吗?‘每临大事有静气’。”

    陈兰君将书本合上,伸出手指点一点小芃的额头:“越有事,越要静。之后要你处理的大事还多着呢。”

    就是心里慌,明面上也别显出来,不然直接输了气势。

    她余光瞥见前排邵清和上扬的嘴角,问:“你笑什么?”

    邵清和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很随意的姿势。后视镜被调节过,小小的镜片,正好反射陈兰君的倒影。

    他凝视着那倒影,微微笑着:“向陈兰君同志学习。”

    陈兰君被这一句逗乐了,浅浅的弯了下嘴角。

    庞小芃的注意力仍在外头,只问:“确实是的,我还有的学。”

    忍了一会儿,她终究忍不住,问:“叫他们去,会说什么呢?”

    陈兰君想了想,说:“不好说。但阿彤只要把我们该说的说了就好,他既然是个务实的人,就应该知道承包的意义。”

    这位市领导,陈兰君是有印象的,他一直是个坚定的改革派,凡是对人民、对国家有利,雷区也赶过。

    也正因此,她才敢策划这么一出。

    阿彤这次去,最重要的是把一句话说出来,也是最要紧的一句话。

    会议室内,暗流涌动。

    市领导分别问过了钱厂长和阿彤这件事的起始,听完了,说:“两位其实出发点都是为厂子好。”

    “那是!”钱厂长抢先说,“像某些同志,背地里撺掇人罢工的行为,是严重破坏生产秩序!”

    阿彤懒得理他,说:“我和其他工友,都是想着厂子的建设。我们有信心也有能力做到,只要没有变来变去的上级干扰。”

    她深吸一口气,把兰姐叮嘱的那句重要的话说出了口:“只要第四食品厂能够交给我们来承包,我们保证,明年,能够上缴三倍利润!”

    第85章

    这句话一出, 会议室里蓦然一静。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不一。有觉得匪夷所思的,有皱着眉压根不信的, 也有微笑的。

    市领导的面色却仍然不改,一如往常, 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钱厂长立刻嘲笑起来:“人小牛皮吹破天,别把放卫星那一套搬到厂里来!还三倍利润, 吹牛谁不会呀, 我也说,我敢保证三倍利润!”

    他是当过几年厂长的,有经验,实在达不到上缴的利润, 顶多是全厂工人工资数减少点, 福利降点,自己被上级数落一顿。

    于他个人反而没有太大的影响, 反正都是国营企业嘛,市里总会兜底。

    钱厂长说完,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在座的一位副职领导, 那人和他有点亲戚关系, 常有往来。

    那位副职领导捧起杯子,吹了吹热气,悠悠说:“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 只是只顾设大目标,最后草草了事的事情,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要是达到了固然好, 可万一达不到呢?到时候你这个小妹别到我们面前哭哦。”

    阿彤沉声道:“如果真达不到,我情愿承担后果。我可以在各位领导们的见证下立字据, 如果有差错,我个人被开除,所有财产充公,我家里分到的房也归还厂里。”

    她把脸转向钱厂长,质问他:“不知道钱厂长敢不敢做这样的承诺?”

    钱厂长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你发癫啊?”

    他说出这话的神情实在很搞笑,一个小领导忍不住笑了一下,抬起手挡住嘴。

    又是一阵沉静。

    市领导终于开了口:“能有这样的宣言,勇气可嘉。”

    他很温和地说:“不过,毕竟是第四食品厂的事,我一言堂似乎也不太好。要么这样,组织一次厂里的工人大会,把你们的方案好好说一说,让大家自己选。我最终第四食品厂全体员工的决定。”

    这话一出,钱厂长的脸色立刻垮了下去,他把两只手搓来搓去:“领……领导,这样不太好吧……”

    市领导把茶杯的杯盖盖上,起身,拍了拍钱厂长的肩膀:“钱同志,你得有信心,你当了几年的厂长了,大家对你都熟悉,有优势。”

    有个屁的优势,钱厂长欲哭无泪。

    然而不等他再说话,市领导已经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看似没有表态,实际已经表态了。

    本来钱厂长还想拖延一下工人大会,然而木姐她们愣是不给这个机会,第二天上午立刻把全厂工人组织起来投票,投完了当场唱票。

    “根据大家的投票结果,超过半数的同志认同由童彤同志承包第四食品厂!”

    结果刚一宣布完,全厂掌声雷动。

    礼堂之外,陈兰君听见这掌声,弯了弯嘴角,知道事情稳了。

    身旁的许主编也感慨:“哇,这么年轻的新厂长,阿彤,不,童厂长也算是创纪录了。”

    陈兰君点点头:“也算是最早承包的吧。”

    按照原来的时间轨迹,最早的承包企业,应该出现在两个月后,也是本省的一家濒临关闭的国营小企业。

    在她的插手下,童彤抢了个先。

    这是注定要留名的事。

    陈兰君看向许主编,问:“这件事,能报道吗?”

    “领导的意识,是先看看。”许主编笑着说,“所以,你们得加油啊。”

    其实就是说如果搞成功了就报道表扬,要是没成功嘛……

    那自然就没有这回事。

    陈兰君点点头:“放心,只会有一个结果。”

    连这个厂子都盘不活,她也不用混了。

    等到热闹散去,回到樟树下的房子,新上任的童厂长走向陈兰君时,整个人跟踩在云上一样,轻飘飘的,有一种不真切感。

    “兰姐,我……我成厂长啦?”

    陈兰君笑起来:“是啊,童厂长。”

    “诶呀,好奇怪。”童彤忸怩道,“兰姐,你还是叫我阿彤吧。”

    庞小芃笑着锤了她的背一下:“痛不痛,没在做梦是不是?”

    “你还真下得了手啊。”童彤还她一下。

    眼看童彤又恢复到比较轻松的状态,陈兰君笑着说:“行了,不管你是不是厂长,我们姐妹还是姐妹,你总不会一高升就翻脸不认人吧?”

    “那当然不会。”

    童彤立刻说:“有许多事还等着兰姐教我呢。之前我们不是私底下还有份协议嘛,依旧作数。要怎么做,我都听兰姐的!”

    之前私底下约定的,大概是承包的利润童彤拿三,陈兰君拿七。

    现在承包的规模从一个车间到了整个厂子,童彤本人也坐上直升机成了厂长,情况其实有变化。

    也许是担心陈兰君误会她,又也许是怕陈兰君拒绝帮忙出主意,童彤第一时间重申了自己的原则——一切听陈兰君指挥。

    陈兰君垂下眼眸,笑了笑:“这些之后再细说吧,我们一起好好商议一下,之后厂里的制度改革,产品内容变革。还有一个来月就到春节了,最好能赶上这个黄金时间。”

    “啊,需要赶这个时间吗?”庞小芃有点诧异。

    现在的人,似乎还有很明显的“春节档”或者“节日档”的销售概念。

    “是,新年新气象,最好能够一鸣惊人。”陈兰君说。

    “没问题,”童彤拍着胸脯说,“不就是加班吗?现在工人们的情绪也很好,要是奖金发到位了,不会有问题的。只是——”

    她很小心地看了陈兰君一眼:“兰姐,之前你不是说要去鹏程市过年吗?听说伯父伯母都已经乘火车过去了?”

    “是哦,”庞小芃也说,“小邵总是明天上午的火车吧?兰姐是要和他一趟车过去吗?”

    原定计划确实是这样,她该动身乘坐火车,与在鹏程市的家人们汇合一起过年。

    陈兰君微微叹了口气:“算了,要赶着春节档,我肯定走不开,我会拍个电报和他们说明的。”

    至于邵清和那边,她会去站台送他的。

    临近年关,火车站的人流如织,比起平时更甚。

    为了满足旅客们的需求,几个蒸汽机车车头仍在铁轨上欢快地跑来跑去,冒着烟的烟囱渐行渐远,把站台都渲染得十分有年代感。

    火车的汽笛声里,邵清和和陈兰君并肩走在站台上。

    站台不长,一会儿就到了。

    邵清和的卡其色羊绒围巾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在陈兰君的衣角拂了一拂。

    他侧首看她:“就在这边过年了?”

    “是,”陈兰君说,“好多事要做呢。”

    邵清和微微垂下头,很仔细地望她:“你好像无论在哪里,就算是一个人过年都会过得不错。不像我——”

    他的睫毛垂下来,轻轻地说:“没有你在身边,我可能不会很好。”

    陈兰君一愣,笑起来:“可是,你也不会留下陪我过年,是不是?”

    邵清和抿了抿嘴角:“是,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难念的话,就一字一句慢慢地念。”

    陈兰君望着他说。

    “咻——咻——”列车员吹响哨子,这是催旅客上车的意思。

    陈兰君说:“火车快开了。”

    邵清和不动,仍望着她:“我能给你写信吗?”

    “能啊。”

    “你能给我回信吗?”

    “能。”

    “那,我能抱一抱你吗?”

    “能——不是……”

    趁陈兰君还没反应过来,邵清和把手臂轻轻拢住她,很快,便松开,脸上带了一点孩子恶作剧成功时独有的狡黠的笑。

    他长腿一跨,登上火车,回身朝陈兰君挥挥手:“请一定给我回信。”

    在亲友们的依依不舍中,火车缓缓出站。

    陈兰君笑着摇摇头,转身打算离去。

    然而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隔着一条铁轨的站台,提着大包小包的表哥赵宏望着这边,一张脸写满“震惊”两个字。

    第86章

    火车站出站厅, 夹杂在一大群出站的旅客中,陈兰君面色如常地往前走,身后跟了一个赵宏, 不时用目光瞟她。

    验过票,到人稍微少一点的地方, 陈兰君驻足,赵宏差点没撞上她。

    “你想说什么就说。”陈兰君无奈道, 总是被他这样盯着, 感觉跟被贼盯上一样。

    赵宏打个哈哈:“我是想问来着,又怕你生气。”

    他这个妹妹是真有一股气势在这里,若换成寻常的女孩,被人撞见, 那不羞得满面通红。然而到了她身上, 整个反了过来,倒成了他在这里扭扭捏捏的。

    陈兰君扶了扶额, 说:“你问吧,我不气。”

    赵宏迫不及待地问:“那是你对象?是一个大学吗?看他打扮,好洋气啊, 家庭条件感觉不错。人品好不好?会不会惹你生气?”

    一张口就是一连串的问题, 跟摘了一串葡萄一样。

    “你一下子问这么多,我怎么答?”陈兰君笑着说。

    “哎呀,我也就是关心一下……”

    “行了, 我知道。”陈兰君想了想,边往公交车走边说。

    “他算是……我的男朋友吧?暂时先处着, 你别和我爸妈他们讲, 最后还不知道什么样的,别让他们白白担心。”

    “算是……”赵宏琢磨了一下, 纠结道,“阿兰,我怎么觉得,你在对人耍流氓啊?”

    陈兰君好笑地看他一眼:“你还挺会找形容词啊,我姐他们还好吗?”

    “挺好的,”赵宏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了,“阿凤最近气色很好,茜茜放了寒假,也接过来了,阿晶奶奶和姑姑没事就逗小朋友玩,挺高兴的。就是惦记着你,啊对了,我走的时候,你爸妈和小妹也到鹏程了。都住在东郊的那间房,阿凤把隔壁的一间也租了下来,可热闹了。”

    赵宏又说:“大家都好,那边的生意也好,就是都惦记着你,咦,你今天没坐火车过去啊?”

    “情况有点变化,这里有事急着要处理,”陈兰君说,“我正准备去发电报告诉他们呢。”

    路上,陈兰君将第四食品厂的事简要说明了一下。

    “这边倘若能做出驰名商品,可以运到鹏程去销售,然后运到香江去,对两边的生意都会有帮助。”

    听完,赵宏懂了:“这个关键时候,确实不太好走。阿凤他们也明白的。”

    他叹了口气,说:“只是难为你了,都要过年了,还要忙。”

    确实忙,下午回到家,陈兰君就开始和童彤、庞小芃开会,商量具体变革的事。

    童彤已经连夜把第四食品厂的现有情况摸了一个底,记录了一个黑皮办公本,一条一条汇报给陈兰君听。

    现在厂里的员工加在一起有120余人,三个车间,除了之前她们都熟悉的糖果车间外,还有生产饼干、和糕点的。

    “不过之前生产的饼干和糕点都没什么特点。”童彤说,“就是很简单的原味饼干,然后端午做点粽子,中秋弄点月饼,过年做点年糕,平常就做桃酥。”

    陈兰君问:“这些糕点是什么口味的?”

    旁边的庞小芃无语地说:“就是没馅的白粽子、沾糖吃,五仁月饼,就普通年糕。还没我那个小店做的好吃。”

    通俗来讲,就是挺混的,没啥成功的拿得出手的产品,难怪能弄成这样子。

    陈兰君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了几笔,又问:“去年的利润是多少。”

    “去年每个月平均产值是7500元,12个月盈利是9万。”

    “那就是说,明年至少要上缴27万。”

    “是的,”童彤和庞小芃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27万啊。”

    陈兰君在笔记本上记录了这个数字,笑着说:“行了,也不是一定达不到的目标。”

    将基本情况通气之后,陈兰君开始说自己的想法。

    领导是允许她们承包一年,以看效果。在这一年内,“盈利分成,亏损自负”,意思是要上缴27万元,多的自己分。

    “我主张盈利多的部分,拿出五成作为给工人们的奖金。”陈兰君说,“但不是平均分配奖金,谁做得多,谁就分得多,上不封顶。”

    “不过利润怎么分这些的事,都是之后的事。”

    她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桌子:“眼下最重要的,是在新春之际推出一款王牌产品。”

    之前产品改良的事,多由庞小芃负责。

    听了这话,庞小芃的表情有些为难:“可是时间太紧张了,又不是小分量的手工生产,如果是要可以大量生产的新产品,要找原材供应商之类的,都是需要时间的。”

    童彤也点头:“虽然说我们的生产积极性现在很好,但是其他的供应商之类的,还是老样子。原本就磨洋工,现在又快过年了,只怕更厉害。”

    陈兰君静静听她们说完,道:“确实如此,所以我想我们还是要在包装上做文章,换汤不换药。”

    她翻出一张草稿纸,拿了一只吸满红墨水的钢笔,在纸张上涂画。

    “你们看这种节日限定包装怎么样?”

    庞小芃与童彤凑过来看,糖果还是那个糖果,只是包装换成了红色,看着怪喜庆的。

    糖果的旁边还配了三个大字:新年糖。

    *** ***

    离除夕越近,空气里已经偶尔可嗅见鞭炮的硝烟味。

    百货商店,不拘是什么柜台,前面都排满了满满的人,挥舞着手中的票证和钱,生怕买不着想要买的货物。

    刚刚参加工作的婷婷被人群挤得踉跄,好不容易才挤到糖果柜台。

    第一年拿到工资的她,想要给家里的爸妈买些新年贺礼,考虑到还要给来拜年的表弟表妹之类的小一辈一些吃食。婷婷最终决定买两斤糖。糖果这东西,吃起来甜滋滋的、味道好,而且放久了也不容易坏,不像饼干之类的,在南方湿润的天气里很容易变软。最主要的是,可以只给一粒,经济上很便利。

    好不容易挤到柜台前面,轮到她了,因工作量剧增而一脸烦恼的售货员没好声气地问:“要什么?”

    “糖!两斤糖!”

    售货员翻了个白眼:“什么糖,硬糖软糖?”

    婷婷没经验,陪着笑说:“请问有什么糖能说一下吗?我第一次买,不太清楚。”

    售货员把柜台的玻璃拍的砰砰响,不耐烦道:“这里面这些,自己看,快点!”

    催促间,婷婷匆匆扫了一眼,视线被一抹红吸引住,那是一种大红色糖纸包装的糖果,还特地印了新年糖几个字。

    这个看起来好像还应景。

    婷婷指着那种糖说:“我要这个,新年糖!”

    第87章

    “烤红薯嘞——又香又甜的烤红薯——”

    一个老太太推着一个铁皮三轮车, 边走边吆喝。陈兰君挥了挥手:“我要一个。”

    挑了一个大的烤红薯,捧在手上,还有些烫手。

    陈兰君一边拂哧拂哧吹着, 一边用指尖去剥皮,红薯被碳火炙烤后的香味萦绕于鼻尖, 咬一口,格外香甜。

    右肩膀被拍了一下:“不是, 你午饭就吃这个呀?”

    赵宏学着她的样子坐在马路牙子上, 调侃道:“你好歹也是万元户了,怎么吃得这么简谱。”

    “屁的万元户,”陈兰君说,“我浑身上下也就几百块钱, 多余的都垫进去了。”

    “垫进去什么?”赵宏不解, “哪里花的了那么多钱?”

    陈兰君换了只手拿红薯,朝国营商店门口努努嘴:“喏, 那袋糖。”

    一个年轻姑娘,腕间拎一个红色纸袋,写着“新年糖”三个字。

    这带有浓浓年味氛围的纸袋与糖果, 一大半都是来源自陈兰君的垫资。没办法, 也是正式接手第四食品厂财务,童彤和她才发现好家伙账面上不但没什么钱,还倒欠上级以及兄弟单位两万块钱, 真不知道是什么鬼帐。

    不得已,陈兰君只好把自己的存款先紧急拿出来, 用来购置新包装。

    不过效果还行, 她在这里蹲守了两天,发现还是有不少顾客购买了他们生产的幸食记新年糖。这让她稍稍松了口气, 瞧这势头,垫进去的钱应该会产生回报了。

    赵宏感慨了一句:“你还真是……啧,活该你挣钱。”

    “那当然,”陈兰君说,“你跑这里干吗?”

    “别说了。”赵宏拿脚尖去踢地面上的落叶:“刚回来的那两天,我阿妈可疼我了,水都不让我烧得,这两天看我待在家就不顺眼了。”

    他捏紧嗓子,学着沈牡丹的语气说:“这么大一个人了,整天躺在家里睡觉,像什么样子?就会制造垃圾。你一回来,我垃圾都要多倒一趟!”

    陈兰君不禁笑起来:“所以,你就出来了?”

    “被赶出来了,”赵宏说,“哦,我妈还要我问你,年货买了没有?”

    “唔,这个的话……”陈兰君低头又啃了一口烤红薯,“算买了吧。”

    如果家里那些作为试验品的新年糖饼干之类的算的话。

    “我妈还真猜对了。”赵宏说,“她讲,你一定忙着生意,没空置办年货,到时候就来我们家一起过年,省得你麻烦。”

    陈兰君想了想:“也行。”

    达成了出门的目的,可以向阿妈交差,赵宏整个人显得很悠闲,问:“有没有什么要我做的?”

    “还真有,”陈兰君转头看他,“是你很熟悉的工作。”

    赵宏眨巴眨巴眼:“什么呀?”

    “摆摊咯。”

    回到榕树下,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谈笑风生,庞小芃正在和好几个年轻人说话,瞧见陈兰君与赵宏来了,立刻从椅子上起身:“兰姐,我和他们都说好了。”

    都是之前摆知青小摊时熟悉的老面孔,见到她,一个个都亲切地喊“兰姐”。

    陈兰君一一打招呼,双手合十:“这会真是要麻烦大家了。”

    “哪有,”一个高个子说,“又有工钱拿,又能帮兰姐的忙,为什么不来。”

    庞小芃说:“我和他们都说了,等一下排一个表,把摆摊的时间的地区分一下。有的要去乡下过年的,就直接把东西带过去。”

    陈兰君指一指赵宏:“还要加个人哦。”

    庞小芃看他一眼,笑着说:“好呀,让宏哥忆苦思甜一下。”

    赵宏说:“我没问题啊,只是……到底摆摊卖什么?”

    陈兰君从里面的杂物间提溜出一个红色纸包:“新年大礼包。”

    说是新年大礼包,其实比较简陋,就是用有年味的包装把糖果饼干糕点之类的全包起来——都是库存,上边特意系了彩色丝带,瞧着还挺好看的。

    赵宏接过来大礼包,一拎,就明白了:“这东西,倒很适合过年送人的。”

    “是吧,我们也这么想,”那个高个子笑着说,“兰姐,要么,你先卖我两包吧,我带回去给爸妈。”

    “我也想买三包,感觉还挺好玩的。”

    ……

    于是莫名其妙,先在熟人的范围内卖了好几十包。

    除夕前一天,忙碌了许久的庞小芃和童彤都回家紧急准备年货,榕树下的房子一下子显得空旷了许多。陈兰君清晨起来,听了小半天的爆竹声,最终出了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街市上全是人,无论是腊味店、饼铺还是商店,都人头攒动。

    行到一家老字号饼铺前,她停下了脚步,想了想,一头扎进排队购物的人群之中,想买点萝卜糕之类的点心。

    这一种老式饼铺,里面的点心都是散装的,没什么包装,一种口味的点心整整齐齐码在一处,由售货员按斤称好了给顾客。因此销售的速度比较慢,队伍也比较长。

    有家人在家等着的顾客,就有些着急,不住地往前望,嘟囔着“怎么这么慢”之类的。

    陈兰君倒不慌不忙,藏在队伍里,随意打量着身边的人。

    排在她前面的是一对母女,女儿大概上小学,扎两个小辫子,辫子上还有红头绳。

    陈兰君的目光在那红头绳上停留了片刻。

    这倒令陈兰君想起妈妈郑梅。

    小时候过年,她总爱搬两三把板凳,放到院子里,借着天光给陈兰君和小妹编辫子。一边哼唱着“扯上二尺红头绳,欢欢喜喜扎起来”的样板戏曲调,一边将女儿们的头发用心地编成麻花辫,编好了,扯一扯小辫子,笑着说“真好看”。

    然而上中学之后,陈兰君嫌土,不愿意扎红绳了,郑梅只得作罢,哼着“人家的姑娘有花戴”去蒸年糕。

    想到那个忙忙碌碌的背影,陈兰君情不自禁笑了一下,转而又有一点点惆怅。“每逢佳节倍思亲”,尤其是春节,有一种刻在骨血里想要和亲人团聚的渴望。

    还是有点想他们。

    她望着和母亲叽叽喳喳说话的小女孩,轻轻叹了口气。

    等忙完了这一阵子,还是找机会回家去看看。

    排了许久的队,顶着售货员不耐烦的目光,陈兰君每种口味的糕点都要了二两。

    咬了一口萝卜糕,陈兰君不禁感慨,幸亏第四食品厂库存的糕点不是这些,否则很难处理出去,也幸亏这些老字号饼铺过年期间歇业,否则也很难留出个空档来。

    以后还是生产些新式点心,比如巧克力、酥心糖之类的比较靠谱。不然,在这些传统糕饼铺前压根无一战之力。

    乱七八糟的想着事,陈兰君慢慢朝榕树下的方向走。

    然而走到家门口,她忽然停下了脚步,揉了揉眼睛。

    没看错吧?

    爸妈、姐姐和侄女、小妹都在家门前等着?

    正在她发怔的时候,一个粉团一样的小女孩扑到她怀里:

    “姨姨,我们来和你过年啦!”

    第88章

    屋内的蜂窝煤驱散冷意的同时, 寂静也被一起驱散。

    小妹和茜茜在院里放鞭炮,隔着老式海棠花玻璃,厨房里被郑梅、沈牡丹、陈凤君与陈志生挤得满满当当。

    陈兰君靠在厨房门边, 看他们炸年糕。

    铁锅烧热,猪油冒白烟, 将切片的自家手工做的年糕顺着锅边往里一滑。

    “刺啦!”

    猪油将年糕片簇拥着,一个个小气泡, 年糕表面也鼓起小小的泡, 香气飘散出来,满鼻子都是,拂都拂不去。

    年糕炸好,装盘出锅, 陈凤君端着往外走, 被陈兰君拦路打劫,伸手就要拿一块。

    “你也不怕烫到手指头。”

    陈凤君嗔了她一句, 反手从砖砌的灶台上竹筒内抽了一双筷子,向陈兰君一伸。

    “喏,夹着吃, 小心烫。”

    陈兰君笑盈盈接过筷子, 夹了一块表皮小泡多、煎得有些焦的,撮尖了嘴吹了两下,送进口里。

    加入红糖的年糕, 本身就带着隐隐的甜味,被油煎过之后, 香气被激发得更加透彻。

    嚼起来, 又糯又有嚼劲,真是满口香。

    这算是当地很有特色的新年食物了, 主要是听起来吉利,年糕年糕,年年高。

    只是,陈兰君瞥一眼厨房内,见沈牡丹她们炸年糕炸得不亦乐乎,提醒道:“也不用弄那么多年糕啦,到时候要吃好久。”

    “怎么会吃不完呢?这么多人呢?”郑梅说。

    “就是,”沈牡丹附和道,“我还怕不够呢,叫阿宏去街坊那里买一点。哎,正好来了。”

    赵宏双手端一个竹蒸笼从屋外进来,往灶台上一摆:“可买到了,绝对够了,十斤呢!”

    瞧见那么多年糕,陈兰君眼皮一跳。

    好了,这从初一到初五的早餐都有了。

    到夜里,吃过年夜饭,大人们把饭桌收拾好,铺上一块毛毡布,开始打牌。小一点的就出去和街坊邻居家的孩子玩,赵宏跟在后头看。

    沈牡丹、郑梅、陈志生与陈凤君等人刚好凑一桌,分坐四个角。

    陈兰君拿着一纸袋点心,左看看这个牌,又看看哪个牌。

    凑到郑梅身边时,正好母亲大人输牌,心情不爽:“你这里连台电视都没有,只能打牌。”

    “就是有也没空看。”陈兰君嗑开一粒瓜子,说。

    1981年,连第一届春晚都没举办呢,这大年夜的新闻联播播完,也没什么可看的。

    沈牡丹打出一张牌,说:“她平常哪有功夫看呐?不是做功课,就是做生意。”

    郑梅看牌的时候抽空看陈兰君一眼:“下巴是尖了点,刚好,过年这几天,你好好休息一下,反正我们都过来了,饭菜都不用你操心。”

    陈兰君抱着瓜子,只是笑。

    陈凤君看二妹这样子,就知道应该是有事:“怎么,是还有什么工作?”

    “有一点。”陈兰君说,“一些朋友要摆摊,我得去看一看。”

    陈凤君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只是到了准备睡觉的时候,她偷偷递给陈兰君一本活期储蓄存折。

    “这里还有三千块钱,你若是要资金,可以拿着用。”

    陈兰君一愣:“姐,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你急着做生意嘛,”陈凤君说,“我问过阿宏了,他说你投了一些钱到这边厂里,怕你手头紧。你放心,我和茜茜的钱都够用,这个现在存着也是存着,你只管拿去用。”

    怕她不收,陈凤君还特意将钱塞到陈兰君怀里。

    “真不用,”陈兰君哭笑不得,拉着姐姐的手坐下,“我现在也没那么穷,等春节卖了一批货物,立刻资金就能回来了。”

    “那你也拿着,也算我投资嘛。”

    陈兰君想了想,说:“你还是带回去吧,过了年,我们应该要在香江开店。”

    “哈?真在香江开店呀。”

    说到这个话题,陈凤君有些雀跃又有些担忧。“那边的地租很贵的。”

    “那也得有一个店。”陈兰君说,“我们现在虽然说主要是在这边做生意,但打着的还是香江企业的旗子,以后内地和香江的往来会越来越密切,万一有人发现,怎么在那边竟然没有这个牌子,会带来麻烦的。”

    现在正梅公司已经起步了,势头也不错,陈兰君不想也不必再承受这么大的风险,等到第四食品厂的回款来了,差不多也可以开始筹划在香江那边开一家店的事。

    陈凤君连连点头:“确实,那边是得有个店。啊,对了。”

    她兴奋地说:“这半年鹏程市也发生了很多变化,我听说有些公司,能够申请下来通行证,让员工来回香江和内地。我回去就打听这回事。既然要在香江开店,还是要你亲自看过地方才好。”

    有机会能申请通行证吗?

    陈兰君也来了兴趣:“姐,这事你确实好好看看,如果我能去那边看看,是最好的。”

    若是真能在那边挣钱,那收获肯定不小。

    姐妹两个说话说了半宿,才睡了。

    没睡几个小时,被一串鞭炮声闹醒。

    陈兰君打了哈欠起床,煎了点年糕,配着猪骨粥吃,然后骑上自行车出门,去看看几个摆摊卖新年大礼包的情况。

    *** ***

    大年初一,早早出门的不止陈兰君一个,还有许多去拜年的人。

    一位阿姨从家里出来,脸色有点不好看。

    她今天本是要赶着去领导家拜年,结果起来才发现,原本准备好送人的糖果给家里的小孩吃了一半。

    幸亏是过年,小孩才免了一顿打。

    现在要出去买,供销社什么的都关门了,真是愁。

    忽然瞧见街边多了个小摊,摊子边拿晾衣杆挂了个红彤彤的纸包,看着挺喜庆的。

    阿姨不由自主走过去看热闹:“年初一还在外面摆摊呀?卖什么呢?”

    摆摊的姐姐很热情地招呼道:“卖新年大礼包,阿姨你看看,这一包,又有糖果又有饼干还有‘开口笑’,是第四食品厂特意出的什锦礼盒款,领着去送人最好了。”

    阿姨接过来一看,上面还用红绳系了个把手,拎着挺方便的,主要是看着很美观。

    “这个怎么卖呀?”

    “这个只要三块,不要票。”

    阿姨纠结起来,三块,一斤糖也要一块多,这还有其他的,贵也不贵,但好在不要票。

    “行吧,给我来一包。”

    阿姨买了一个大礼包,登门去给领导拜年。

    领导家有很多同事,不是提着糖果,就是饼干,像阿姨手上这样,提着新年大礼包的,倒是很少见。

    放在礼物堆里,一眼就跳出来了。连领导也夸:“这个什么新年大礼包看着倒挺好玩的。”

    阿姨春风满面地出来,身边的同事还问:“你那个大礼包从哪里买的,看着挺洋气的。明年我也买。”

    “不用等明年,”阿姨说,“就前面拐角,有摆摊的正在卖呢。我还去买一包,你要不要去?”

    “行呀,一起。”

    第89章

    短短一个春节, 凭借着“拜年大礼包”的新包装,第四食品厂原本滞销的货物竟然给销了个七七八八。

    外加新年糖的销量,春节的净流水出来, 童彤几乎没乐疯。

    从厂里听了汇报,童彤立刻踩着自行车直奔榕树下, 冲去找陈兰君汇报这个喜讯。

    自行车都来不及锁,往院子里一靠, 立刻往楼上走。

    在院子里看茜茜玩的郑梅瞧见她这模样, 笑着说:“怎么了,这么急?”

    “有事找兰姐说,她在楼上吗?”童彤一脸喜气洋洋地说。

    “在,和大妹在楼上喝茶呢。”

    童彤到了楼上, 笑着敲门:“兰姐, 春节的销售额出来了!”

    “好。”陈兰君抬头一笑,继续分茶。

    “正好来了, 你也喝一杯,我阿姐带来的红茶。”

    见她如此沉稳,童彤也暗自告诉自己要“静”一些, 接过茶盏, 喝了一口:“感觉是要香些。”

    陈凤君见童彤这样欣喜进来,知道是有事,便起身, 笑着说:“我去拿点茶点。”

    然后把地方留给她们。

    童彤放下茶盏,身子往陈兰君那边倾, 压抑不住的笑意:“兰姐, 春节假期销售额有十万!十万啊!这都抵得上之前大半年的销售量了!”

    陈兰君点点头:“知道了,还好。”

    她叮嘱道:“这几天工人加班的工资别忘了给。”

    想了想, 又说:“明天厂子食堂加一道菜,弄些好的烧腊。”

    “欸,知道了。”

    童彤走的时候还感慨,不愧是兰姐,十万都是这样风轻云淡,欸,自己还要多修炼修炼。

    等童彤走了,只剩一个人时,陈兰君拍了一下桌子,无声地欢呼了一下。

    虽然对于大的工厂而言,这营业额算不上什么,可是对于以前通常月销售额只有七千的第四食品厂而言,十万简直是一个小小奇迹。

    有这么一个开门红,全年二十十万的目标应该不难达到了。

    至于对于她个人而言……

    前期垫付的款项和这一次的分红加起来,少说也有四万。

    陈兰君忍不住起身,在屋里转了两个圈。

    今天晚上必须吃点好的!

    ……

    春节一晃而过,元宵吃过,郑梅和陈凤君等人就开始收拾行李,该北上的北上,该南下的南下。

    陈凤君带着茜茜,与赵宏一起坐火车往鹏程。

    郑梅和陈志生原本想陪陈兰君多住几天,可是街道的工作人员很委婉地上门来提醒,最好早一点回去。

    沈牡丹也是在街道工作的,直接把抄下来的公文拿来念:

    “严格控制农村劳动力进城做工,控制农业人口转为非农业人口。”

    她叹了口气:“也是才下来的通知,各辖区要清点人口,农村人口不好久留。”

    郑梅、陈志生和小妹都是农村户口。

    陈兰君皱着眉说:“这,怎么忽然……”

    “没事,反正我们也呆了很久了。”郑梅打断她的话,“正好我也想吃辣的了,这里都没什么辣椒。”

    因此他们的车票只要晚了一天,多陪陈兰君吃了一顿饭。

    夜里,郑梅把陈兰君单独喊到房间,拿出一个信封。

    “妈,这是……”

    “算是利是,我们这一年攒的,分了三份,这个是你的。”

    陈兰君看了一眼信封的厚度,哪有那么厚的利是?以现在面额最大的十元一张的大团结来算,这个厚度少说有一千块。

    “我不缺钱。”

    “两回事,这是我跟你爸的心意。”

    郑梅拍一拍床边:“过来。”

    陈兰君挨着她坐下,自然而然地把脸依偎在她胳膊上。

    郑梅说:“你现在到这边念大学,户口也迁到学校,是城镇户口了。之后工作分配应该也是在这里。”

    “那也未必,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郑梅瞪她一眼,“你别发癫啊,就算做生意赚了钱,那也有亏钱的时候呢,分配工作不可能不要。好歹要有个单位,就是清闲一点也好。”

    陈兰君“嗯嗯”了两声,不反对也不赞同。

    郑梅继续说:“这点还是你爸提醒了——要么,你在这边买套房子吧,我听说这边好像试点可以房产买卖了。”

    “你从哪里知道能买房子了?”

    面对着女儿惊讶的目光,郑梅扬了扬下巴:“那当然,你这成天不在家的,怎么会注意到。你妈我也是很有能耐的。”

    她是跟街坊邻居拜年时知道的。

    毕竟女儿租住在这片区域,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和邻居们还是保持好关系。

    趁着春节的功夫,郑梅和陈志生提着礼物将这条街上的街坊挨个拜访了一遍,请他们多多关照陈兰君。

    正好有一家邻居家里在房管局上班,便听说了这个消息。

    郑梅很认真地同陈兰君说:“我知道你也有些积蓄,加上这些,看能不能买套房子。头上有片自己的瓦,在一个地方才算立住了。”

    她笑着看向女儿:“而且,就算你以后谈婚论嫁,人家也不会嫌弃你是乡下人出身了。”

    那笑容带着一点点暧昧,又藏了一点点担忧。

    陈兰君一下子坐正了:“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邻居告诉我的,说有个靓仔经常来找你,看起来家境不错。”

    “……”

    陈兰君一时无语,好吧,她确实低估了邻居们一颗八卦之心。

    “八字没一撇呢!”

    “好好好,”郑梅笑着说,“等你觉得什么时候妥当了,再和我们讲。我们只是希望,能为你准备周全一些,让别人也知道,你可是爸妈的心头肉,是谁都不能欺负的。”

    陈兰君伸手,揽住她的脖子:“放心,谁都欺负不了我。”

    脑海中闪过某个人的脸,陈兰君弯了弯嘴角,补充道:“那从来都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

    不过爸妈的话确实提醒了她一点。

    1981年,第一批试点的商品化住宅已经快建好了。

    开学之后,陈兰君抽空去打听了房子的事。

    断断续续的消息,等到初夏的时候,她大致弄清楚了现在的情况。

    穗城和鹏程市都属于商品房改革的试点区域。考察了一番之后,陈兰君比较倾向于在鹏程市买房。

    两边房价差不太多,甚至鹏程市的还要贵一点,要一千元一平米,但有个好处,就是一套房子能配套落三个户口。

    倘若她能买上一套,那么爸妈和小妹的户口就可以从农村转到城市。过来探望也不必担心被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对于小妹而言尤其有好处,城里的教育资源比起乡镇的绝对要好上不少。

    只是有一个难题,一套60平方米的房子要六万。房贷业务还没出现,只能全款买。

    陈兰君手里所有的积蓄……只有五万。

    果然,什么时候买房都是不容易啊。

    如果去把方便面厂的分红提出来,也能凑齐买房的钱,但这样她手里就没有可使用的资金了。

    在这个千载难逢的GDP增速能跑过房价增速的年代,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对着一地午后的阳光,陈兰君静静地思索。

    邮递员的声音打破沉静:“是陈、陈小姐家吗?有你的信。”

    是邵清和寄来的信。

    一如前两封信一样,问候她,并交代一些近况。

    “……因家父患病,我暂时不能离开。夜里常去维多利亚港边散步,伴着海浪声观一轮明月,只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倘若你在就好了。但想到一样的月光也同样照耀着你,又稍稍有些欣慰。”

    看过信,她将信笺折起,走到窗前。

    还没到月亮出来的时候,日光倒也温柔。

    倘若姐姐那边能搞定通行证,那么暑假时去一趟香江,似乎也不错。

    第90章

    办理赴香江的证件是个漫长的历程, 一直到六月,凤君才来信,轻描淡写说已办好。

    出发之前, 陈兰君将自己的大半身家汇给凤君,请她设法将其换成港币。

    仍旧是之前乘坐的那一趟列车, 火车上的人却比去年乘火车时多了一些——座位都坐满了。没有座位的旅客就只能站着,或将自己的土绿色帆布旅行袋往地上一扔, 垫着坐。

    陈兰君很早就上车了, 占了窗边的一块风水宝地。

    这时候火车速度慢,要八九个小时,夏天天热,沈牡丹特意洗了一网兜黄瓜让陈兰君带上车, 又可垫肚子, 又清凉解渴。

    她把黄瓜吊在火车墙壁上的小挂钩上,闲了就拿一根咔嚓咔嚓地啃, 顺带听一听旅客闲聊。

    邻座是两个二三十来岁的男人,聊得热火朝天。

    “你是单位动员过来的?”

    “是啊,”稍微年轻一点的叹了口气, “领导开了会, 动员干部来鹏程,结果总共就不到10个人报名,我们单位没人肯定。结果我们单位领导就硬是做我的思想工作, 说我现在没成家,就该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去。然后我就在这了。”

    他抱怨道:“老哥你说说, 这跟之前知青下乡有什么区别?一下子把我从省城弄到这个么小地方。”

    年长一点的安慰他:“都到这来了, 就放宽心。”

    “老哥你呢?也是被单位动员来的?”

    年长的笑:“我啊,我是自己报名的。我在我们厂坐冷板凳坐了五年了, 这次听说那边招工程师,而且说工程师来了就可以分到两房一厅,家属还解决户口安排工作,我老婆是农村的,我就索性过来看看,反正都说是来去自由,要是实在不想呆,买票走就是,票还报销。”

    竖着耳朵啃黄瓜的陈兰君听见这话,感觉手里的黄瓜都不香甜了。

    要是加速毕业就好了,混个工程师的名头,至于要花那么多冤枉钱买房?

    年轻的那个撇了撇嘴,说:“分房倒是分,但是……”

    他压低了声音说:“那房没法住啊。我和你说,来之前我打听过,去年不是第一批来的人分了房,房子修得像模像样的,都好几层。结果进去一看,自来水没通,电没通,厕所都用不了,住个楼房还得天天爬楼梯去倒夜香,搞到后面那批都拒绝入住。”

    工程师咋舌:“不是吧,三通一平都没建好,就光弄个楼啊?”

    “没经验啊。”年轻的说,“不过听说吸取了教训,之后就有经验了。诶,反正我现在暂时不打算迁户口,这个地方能呆多久也不知道。”

    工程师说:“看看情况吧,不行就走。”

    两人颇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至少这二十年待在鹏程是有好处的。”

    一个清脆的女声忽然响起,两个人转头去看,靠窗的年轻妹仔笑盈盈地望着他们。

    工程师瞧她年纪小,把声音放轻了问:“怎么说?”

    陈兰君手托腮,说:“今天还是小县城,明天说不定就是大都会了,这就跟以前到西部挖金子的美国人一样,来得越早越好。”

    “你怎么知道?那也未必啊。”年轻的那个很有些不服气的样子,反问她。

    陈兰君无意与这人争辩,只说:“这样的区域地理位置,这样明确的政策形式,你可以自己去分析,反正我也只是友情提醒一句。”

    她曾经还真碰到过错过这样好机会的人。明明鹏程建市之初就来了,结果下火车一看,就一县城,就几条街,走完了就是大片的田和山,掉头就回去了。

    等这边经济腾飞之后,便化身为祥林嫂,张口闭口“当初我要是留下来怎么怎么……”

    陈兰君倒是觉得,这样的人就算留下来,也很难说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毕竟,人是很难挣到自己眼界之外的钱的。

    有多大能力吃多大碗的饭。

    她从网兜里又摸了根黄瓜出来,继续啃。

    心里却想,等到毕业时还是要和老师校领导们商量好,将她分配到鹏程市工作。

    不过等两年,什么来了就能分房分户口的政策肯定没了,只有一窝蜂想往这边跑还跑不进的人,毕竟特区外的铁丝网就建起来了。

    前世,她是刚好卡在铁丝网修建好之前,进到这边打工的。

    从清晨到黄昏,一网兜黄瓜啃完了,火车也就到站了。

    “旅客们、香江同胞们,我们已经抵达终点站鹏程市……”

    在列车广播员的报站声中,陈兰君下了火车。

    火车站站台没什么变化,还是一如既往的朴实无华,天气炎热,空气潮湿,扑面而来又热又闷的一阵风。

    被人群裹挟着出站,还在检票的关卡就远远瞧见赵宏举了块牌子,上书“热烈欢迎兰总视察工作”。

    赵宏生得比较高,人高马大的立在那里,手上的牌子又那样显眼,路过的游客都好奇地看他。

    陈兰君扭过头,从身上挎包里翻出一副墨镜,结结实实挡住自己的眼睛,这才向赵宏走去。

    “那个,可以把牌子放下了。”

    赵宏欣喜道:“阿兰你来了,这牌子显眼不,你看你一下车就看到我了。”

    “显眼显眼。”陈兰君扯着他往外走,“走吧。”

    “等等,阿晶刚刚去上卫生间了,欸,刚好回来了,阿晶!阿晶这里!”

    陈兰君转过身,阿晶激动地朝她跑过来:“兰姐!”

    这丫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陈兰君紧紧握着她的手:“是啊,我也好想你。”

    好姐妹见面,有说不完的话,阿晶叽叽喳喳地将这一年的事说给她听。

    “餐厅听了你的意见,晚上有请人唱歌,果然吸引了好多客人,利润翻了一番……”

    一路说,一路出了站。来接的竟然是一辆出租车,司机还是老熟人,之前载陈兰君的单车仔,只是现在鸟枪换大炮,单车换成出租车了,据说是因为成立了出租车公司,他便带着兄弟们转行了。

    毕竟开出租车可比踩单车要赚钱,也要轻松。

    就一年不在,变化竟然如此之大。

    出租车刚到餐厅,鞭炮就响起来,让陈兰君切身实地体会了一把“热烈欢迎”的感觉。

    为了招待她来的这一顿接风宴,餐厅甚至歇业了半天。

    满满一大厅都是熟人,从前的员工,还有来这边工作的高中同学,异常热闹,一直到深夜,陈兰君的身边才终于安静下来。

    她往床上一铺,抱着枕头不动。

    凤君跟在后面进门,笑问:“累了?”

    “今天说的话太多了,人也多。”

    她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和她打招呼。

    果然,是太过富有人格魅力的苦恼。

    凤君在旁边搬了把椅子坐:“那么先歇两天,再到香江去?”

    “那倒不用,”陈兰君把脸从枕头里挪出来,“赚钱的时机可不能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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