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021
折腾了几天, 离婚的事总算是告一段落。
窦文志从派出所里被放出来,窦文华压下了关于虎宝的秘密,窦大全和赵淑忍痛把房子和钱都交了出去。
打了离婚证明, 窦文华就提前踏上回厂里的火车。当天晚上, 窦文志把自己的东西从季家以前的老屋里搬出来, 季兰君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曾经自己住的房子里。
她这一搬, 在朝阳大队引起了巨大轰动。原本大家只是私底下在讨论窦文华和季兰君离婚的事, 茶语饭后的话题如今成了真, 对方还是整个大队里公认最有出息的窦文华, 大伙能不震惊吗?
季兰君搬东西的时候,便看到一路上都有人在围观。有些八卦的甚至还凑在一起嘀咕, 嘀咕的内容季兰君这个当事人都能听清楚。
她现在没心思管别人怎么说。北方的村子因为地形原因都大,五里屯就是很典型的北方村落, 一个屯里有五六支生产大队,大伙都熟得不行,别说一个大队里的了。每个生产大队的人都挨家挨户住着,她只要回季家的房子住几天,整个屯里都能猜到她是离婚了。
季家住在村尾, 和旁边的丹阳大队离得近,但去朝阳大队上工的位置就远了。
这房子还算宽敞,堂屋旁有三间小房间,院子里养鸡鸭鹅晒辣椒都有地儿, 就连季家自己的自留地都在后头,很是方便。
季兰君领着两个孩子进屋, 方红英和李有才先过来帮她扫了一下屋子,从卧室里面扫出一堆烟头来, 一看就知道是窦文志的杰作。
方红英头发上绑了块布,手在脸前扇了两下灰,边扇边骂:“这屋子怎么能住得这么脏啊,跟那猪窝似的,又臭又乱,真的是人能住得出来的吗!兰君啊,我看你们暂且别在这里住了,去我家那里将就几晚,这里打扫干净再过来。”
季兰君接过扫帚,把屋里的烟头都清理出去,笑着说:“方姨,你和有叔这两天折腾我离婚的事都折腾累了,我还再去你们那里打扰,多少有点不识好歹。我家又不是没其他房间,我带着孩子先住以前我那屋,还可以怀念一下以前当姑娘时是什么感受。”
“知道你这里有住处,这不是还没打扫干净吗?”
“没关系,我手脚麻利,还放了几天假,要不了多久就能打扫完了。就算打扫不完,这不是还有你和有叔吗?”
李有才笑着说:“你看你看,已经不客气起来了。”
季兰君和方红英也跟着笑了出来。
把垃圾清理干净后,季兰君去灶房烧了壶水。窦文志这边住,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灶是热的,给她减轻了很多工作。
给李有才夫妻倒了水,她给金巧银巧冲了一杯麦乳精。
原本最爱喝麦乳精的两个小家伙今天都有点恹恹的,端着杯子不说话,只低头抿了口气。
金巧还是忍不住,拽着季兰君的衣角,可怜巴巴地说:“娘,我不想住这里,我怕……”
“你怎的怕呢?娘在这里呢,还有有才爷爷和方奶奶都在,不怕啊。”
“可、可是我想……想回家。”
银巧也嘟着嘴说:“我也想回家。”
金巧银巧从出生就一直住在窦家,两个孩子没姥姥姥爷,从没跟季兰君回过娘家,突然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过夜,心里有抵触情绪也是常事。
方红英揉了揉两个孩子的脑袋,“傻孩子,说什么回家,这里就是你们家,有娘的地方不就是有家吗?你们看,这里多大啊,是不是比你们以前睡觉的地方还大,这里可是以前你娘住的地方哩!”
方红英是个会哄孩子的,金巧银巧一听娘以前在这里住过,好奇地抬起头打探四周,看了一会儿,转过脑袋问:“方奶奶,那我们可以去其他屋子里看看吗?”
“当然可以了,怎么会不行呢!”
小孩子的快乐兴许就是那么简单,金巧一下就乐了,拉着银巧说:“走,银巧,我们去躲猫猫,你来找我。”
语毕,她从椅子上跳下来,就要往旁边的屋子里钻。
跑了几步,金巧又赶紧折回来,端起她的那杯麦乳精,一口给饮尽了。
银巧也有样学样,把麦乳精赶紧喝完,和金巧去屋里玩躲猫猫去了。
李有才看看两个孩子离开的背影,忧虑地蹙了蹙眉,问季兰君:“他们怎么就答应和你离婚了?金巧银巧不会再被要回去吧?”
“后面我和窦文华商量了一下,也表面了我的态度。估计是他想开了,觉得强扭的瓜不甜,才答应的,金巧和银巧我也和他说好了,绝对不会让他们带回去的。”
李有才前次听到季兰君的遭遇后,是支持季兰君离婚的。毕竟老季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子,他不支持,就没人支持了。
可真离了,担心的事情就更多了。
他知道兰君还有很多东西没有说出来,离婚的理由当时虽然罗列过,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肯定还有其他的事让兰君坚定离婚。这些事,李有才也不好追问。
再就是……
“兰君啊,你现在离了,那接下来咋打算的呢?让你们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也不放心,这四周都是住了谁啊……”
季兰君说:“正好我有个事要求有叔,带着金巧银巧住这里,甭说您,我也有点不放心,不知道叔你那边能不能给我弄只看门狗,越凶的越好。”
“当然没问题,这事找你叔去办,绝对给你办好了,”李有才道,“不过啊,你别怪叔多嘴,以后有什么打算还是要想好,总不能一个人带着金巧银巧过一辈子,有适合的叔会给你留意,这次绝对不会再找一个像窦文华那种的了。”
“哎呀,兰君这才刚离呢,你说这些作甚呢!”方红英瞪了李有才一眼。
这老李就是没有个眼力见儿的,兰君这才刚离婚,说什么介绍对象呢!这个的确是大事,那也得让兰君缓几天再说吧。
季兰君知道他们是为了自己好,离婚在所有人眼里已经是出格的行为了,能够得到李有才夫妻的支持已经是难能可贵,他们担心她日子过得不好,要找一个男人依靠,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只是季兰君在经历过和窦文华婚姻,早已经失望至极。
国家解放了,“四旧”破得红红火火,但思想的解放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在五里屯,不止是男人们,连女人也觉得媳妇嫁过去,就应该累死累活,相夫教子,生育和干不完的家务,就是一个女人这辈子的价值。
她不想再继续过这种被别人定义,该过的生活。
好不容易脱离了这段婚姻,季兰君不愿意再被婚姻束缚住手脚。
她有金巧银巧,有自己想做的事,有自己想过的生活。她的价值不应该只囿于家庭,日复一日地思考三餐做什么,孩子丈夫在干什么,一个女人的价值,是可以在任何地方展现的。
当然,这些话只能是在自己想想,哪怕是李有才和方红英,她都不能说。
“李叔,我知道您是为我操心,但我暂时不想考虑这个。况且我这里才刚接,那头就让你给我介绍个对象,别人该怎么想我?”
李有才点了点头,“是是是,我之前没想到这点,那就暂时不管这个了。”
方红英跟着道:“话是这样说的,但是你要是看上谁了,一定带过来给我和你有叔看看。这段时间,有什么困难你尽管开口,别觉得不好意思啊。”
“那肯定呢,我是那种客气的人嘛,”季兰君笑道,“还有个事,方姨,我现在和窦文华离了,窦家那边我不想和他们有牵扯,尤其是金巧银巧那里,所以我打算把她们户口转我这边的时候改个名,以后就姓季,不姓窦了,能不能麻烦你给金巧银巧起个名儿。”
“好!”李有才大喊一声。
兰君丫头这个想法好啊,要撇赶紧就撇得干干净净,最好把名字也给改了。他日等他去见老季,给老季说他有两个跟他姓的外孙女,老季肯定也会高兴的!
方红英则是犹豫了一下,“我来起?这怕不太好吧,你当娘的,应该你给她们起。”
“有什么不好的,不说你们是怎么帮我们的,就凭我这文化水平,也起不出什么好听的呀!”
方红英接了季兰君这个马屁,“好好好,那我回家去挑几个备选的,你来决定?”
“嗯呢,就这样定了。”
***
相比起季家那边其乐融融地讨论问题,窦家则是一片愁云惨淡。
窦文志回来后,只能搬进原先季兰君和金巧银巧的耳房去住。这耳房小就不说了,墙壁都是脏兮兮的,他躺在临窗大炕上,只觉得这屋里哪里都憋得慌,住起来难受极了。
窦文志实在受不了,起身去找了赵淑。
赵淑遭受到的打击不少于他。
以前她哄季兰君交出嫁妆后,就把那笔钱用了不少,其中一小半还是花在窦文志身上的。可如今,季兰君说要,还真就全部给要了回去,五百块钱,那得他们一家人吃几年了!
躺在炕上难受地哎哟了两声,赵淑听到窦文志喊她,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窦文志就一屁股坐在炕上,推了她两下,“娘,我住那屋实在是太小了,小得我都快喘不过气,您给我换一屋吧。”
赵淑愣了愣,转身看过来,“换?儿啊,这家里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已经没其他多余的房间了。”
“我大哥和大嫂的房间不是就挺大吗?”
“那他们人多啊,你大嫂现在带着虎宝和铜蛋,屋子再小,也挤不下了,你是一个人,在那屋有什么睡不好的?”
“就是睡不好吗,谁叫你们,偏偏要把那房子给还回去!”
窦文志这话可真是戳到赵淑的心肝了。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以为你怎么出来的?那恶毒的女人说了,除非把房子还给她,要不然她不原谅你,不把房子还回去,你还在派出所里待着呢。”
赵淑越说越心痛,那房子远是远了点,但好歹也是一套房子。
现在没了,文志怎么好说媳妇啊?
还有……还有……五百块钱,她的心都快滴血了。
窦文志才不会去想老娘有多痛苦,他只知道,现在他的房子没了,“谁叫你们受她威胁,大不了就让我在里面待着,总会把我放出来。你们看看现在,我人被打了,房子也没了。”
赵淑没想到自己疼爱的小儿子会这样说,气得拧了窦文志两下:“你以为我们是为了谁,是为了谁!你二哥几天没休息好,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忙着离婚了,好不容易把你保出来,你说这话寒谁的心!那死货离婚就算了,带走一套房子,还拿了五百块钱呢!”
“五百块钱?”窦文志眼睛都瞪大了?
原来家里还有这么多钱,居然都被季兰君给拿去了?!
这几日堆积的怨恨在此时隐隐约约爆发,他捏紧了拳头,想想这五百块能喝多少酒,能买多少布,眼睛就顿时红得不行。
窦文志咬着牙,轻哼了一声:“从家里拿走了这么多钱,她也得花得出去!”
第22章 022
离开窦家的第一天, 季兰君的心里别提多畅快了。上辈子自从嫁给窦文华,她就没再回到家里住过,这房子在她记忆中都快变得陌生, 但自己家总归是自己家, 能够让人有一种归属感。
好好地休息了一宿, 次日一早季兰君醒来,金巧和银巧在炕上睡得正香。
银巧睡相不好, 一晚上过去, 从竖着睡成横着, 脑袋垂在炕边, 看着不大舒服。季兰君把她抱起来,调整了一下姿势, 穿好了衣服去灶房给两个孩子做早饭。
她刚带着孩子回来,这边什么东西都缺, 吃的更是没多少,还好方红英事先送了一点蔬菜和精面过来,她不至于要愁今早吃什么。
季兰君把蔬菜全部切碎,和面揉成面皮,迅速捏成几个包子放在蒸笼里蒸。
把水烧热以后, 她冲了两杯奶粉,就等着两个小丫头睡醒。
金巧银巧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她没等多久,就见两个小家伙一前一后打着呵欠从卧室里走出来, 金巧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闻到灶房里传来的香味, 就跟打了鸡血一样,立马精神了:“娘, 你做了什么好吃的呀?”
“你这小狗鼻子,闻什么都闻不了,就闻吃的最灵了是吧!”
银巧在后面揉揉肚子,“娘,我饿啦。”
“饿了就先去洗漱,洗干净才能上桌吃饭。”
两个女儿乖乖地点了点头,熟练地到灶房里把烧开的水拎到院子里,然后冲了冷水开始洗脸刷牙。
看着她俩逐渐地养成习惯,季兰君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们还在窦家的时候,季兰君整天忙这忙那,不能随时盯着金巧银巧,赵淑也不管她俩的卫生,经常早上不洗脸晚上不洗脚,在山里转悠一圈该上炕上炕。
有时候季兰君发现了说她们两句,赵淑还会阴阳怪气地说两句她穷讲究,久而久之,她不当着大伙的面讲,金巧银巧也跟着赵淑她们学,才没有讲卫生的习惯。
后来季兰君一直叮嘱她们要勤洗手、多洗漱,一来二去,两人也就慢慢爱干净了。
趁着她们洗漱的功夫,季兰君去灶房把包子拿出来。
精面揉的包子又软又白,金巧银巧从院子里走进来,闻到包子的香味,就迫不及待地上来吃了。
季兰君怕她们被烫到,让两人先把奶粉喝了。
等包子凉了些,金巧赶紧拿起一个咬了一口,软乎乎的面皮包着馅料,一点也不腻,金巧边哈气边嚼着嘴里的包子,吃得不亦乐乎,还给她娘预约:“娘,下次我们吃肉馅的好不好?”
金巧是个会享福的,这年头在过年吃到一点肉都是最让人的高兴的事了,这小丫头倒好,平日里的伙食也想得这么好。
季兰君在心头算了一下每月可以从供销社那里拿到的东西,觉得给俩孩子做肉包子不算是奢望,方才答应了她:“好啊,不过前提是你们要听话。”
“嗯呐!”
接下来两日,季兰君就领着俩孩子在家中打扫卫生,以及准备缺少的日常生活用品。
因为上次金巧头被撞破,供销社那边给了季兰君几天假,让她在家里好好照顾孩子。趁着这个时间,她领着孩子把家里打扫了。
她一贯手脚麻利,金巧银巧也是会干活的,把屋子打扫干净不说,还在外头她家的自留地上种了一些蔬菜。
把家里清扫完,季兰君请李有才一家人来做客。
李有才有三个孩子,现在只有大儿子在身边。季兰君盛情邀请,他们叫着大儿子一家也上门做客,正好两个孙子孙女的年纪和金巧差不多,四个小孩一见面,顿时就玩到一起去了。
这次来,李有才应季兰君的要求给她找一条看门狗。
不过不是乡下已经长大的那种大土狗,李有才找的这条要稍微小一些,帮季兰君把狗拴在院子里,李有才说:“你们可以养几天看看,这狗能看得了门不。大狗我那边还能找到,只是我想养大的了没有认你们做主人,怕伤着金巧银巧,太小的又起不了看门作用,像这种几个月的正好,不至于太小,你们养两个月也就养熟了。”
季兰君感激地说:“谢谢你了有叔,替我们考虑得这么周到。”
“还搁这儿和你叔说谢呢,什么大事,能难倒我?”李有才笑呵呵道,“狗我给你拴着了,要是不喜欢,回头我再给你换。”
“汪汪——”
被拴在旁边的狗狗忽然嚎叫了两声,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李有才的话,像向他表示抗议。
瞧它叫得这么大声,季兰君还乐了,“有叔你看,你要换回去,狗还不乐意呢!”
“行行行,那就先让它在你这儿先过过好日子!”
两人边说边进了屋发,方红英赶紧过来拉着季兰君,坐到椅子上,从兜里抽出了一张纸来,“你那天给我说让我给金巧银巧起名,我回去想了一下,挑出几个,你看看喜欢哪个?”
季兰君一愣,“已经起好了吗?”
她当时是那样给方红英说,但起名这个事终究不急。
现在改名比后世简单多了,哪怕是把金巧银巧的户口迁出来,改名都可以等到两个孩子日后上了学再改。
话音一落,旁边的李有才就替方红英答:“那可不是,你方姨最热衷给人起名了,你别看她说得这么轻松,其实回去翻了半天,大半宿才睡。”
方红英瞪了一下李有才,“边儿去,别在这里胡说。”
季兰君笑:“那是方姨做事有效率,有叔你还不是,这才两天就给我把狗找来了。”
这一下,夸了方红英又夸了李有才,二人都听得乐意。方红英把手中那张纸展开,推到季兰君前面,那上头写了几对名字。
多亏了她上辈子死后变成魂魄游荡,无形中学会了很多字,这些名字她都认得。
但避免在方红英他们面前露馅,她只是看了一眼没说话,听方红英一个个解释:“我是想着,你离婚了以后带着两个孩子辛苦,养孩子难养,尤其你还是一个人。我别的不求,就求金巧银巧平平安安幸福长大,所以名字都是往这方面想的。”
“方姨想的,肯定是有自己的寓意。”
“那你觉得幸福和幸运怎么样?还是喜悦和喜乐……”
方红英把纸上写的几对名字一个念出来,季兰君按着顺序,把名字全部指了一遍。
看着纸张上的字良久,她把手指停在第二个上,“我觉得这个可以。”
“喜悦和喜乐吗?”方红英说,“这个好听。季喜悦,季喜乐,希望她们以后都开开心心的,平安喜乐。”
“那我把两个孩子喊进来。”
季兰君在门口叫了一声,就在外头玩的金巧银巧意犹未尽地带着两个小伙伴进来,听她们娘说:“金巧,银巧,娘给你们换个名字,以后跟着娘姓,你们愿不愿意呀?”
金巧银巧一愣,完全没听说过还能够换名字的!
村里孩子多,乡下人又讲究贱命好养活,所以“二蛋”“狗剩”这种名字在五里屯并不罕见。
有些孩子不喜欢自己名字的,会求他们爹娘改,但往往都会被大人骂一句,说“名字哪有瞎改的”。
金巧银巧虽然不讨厌自己的名字,可听说能换,还是激动了一下,赶紧点头表态,“嗯呐!”
季兰君说:“方奶奶给你们起了新的名字,从今以后,金巧叫季喜悦,银巧叫季喜乐,喜欢吗?
金巧银巧这一听可就激动了。
大队里的女孩子们,名字不是妮,就是妞和丫的,哪里有这么洋气好听的名字!
这一听,感觉像是城里姑娘才会起的。在金巧银巧的认知里,城里人的东西都是好的,城里姑娘的名,那不就是好名了?
于是,两个小丫头又乐得蹦蹦跳跳,一边嘴里说好听,一边重复着自己的新名字。
李有才那两个孙子孙女大概是看金巧她们有了新名,自己也馋得慌,连忙扑到方红英怀里喊:“奶奶,我们也要改名字!”
李有才一瞪眼:“你们的名字好好的,该什么呢!别瞎凑热闹。”
小孙女说:“才不好呢,我们也要换名字。”
“哪不好了?你把爷爷说服了,爷爷给你改!”
得到承诺,小孙女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最后说出一句特别气李有才的话:“因为是爷爷起的,所以不好!”
李有才:“……”
***
李有才一家人吃了晚饭,趁着天还没黑,就赶紧告辞了。
季兰君带着两个女儿把他们送出去,折返回来时,就看到刚成为家庭新成员的狗狗冲着对面的院子汪汪叫个不停。
季家的房子在村尾,这里寥寥住了几家人,周围的这两日季兰君都见过了,唯独对面这家。
见狗狗在喊,她条件反射看过去,就见一个头上绑着黑色头巾,身材佝偻的老太太正看着她们这边。
老太太眼神阴鸷,乍一对上的瞬间还有些恐怖,季兰君在认出对面来之前,金巧就先喊道:“娘,是鬼姥姥!”
这一说,季兰君才记起来,村里的确有个老太太经常被孩子们戏称为鬼姥姥。
鬼姥姥原名杨宝珍,是个独居的老妇人,说她老也不准确,其实也就是五十来岁的年纪,或许是人瘦,加上操劳过度,所以看起来像六七十的老妪。
季兰君对杨宝珍记忆还挺深刻,她原不是五里屯的人,据说是她儿子在朝鲜战场上失踪,为了寻找儿子,杨宝珍和老伴离开了老家,准备去鸭绿江边打探打探消息,在路过五里屯的时候,杨宝珍生病,只能停下脚步。
这一病,杨宝珍就在床上养了好几个月,等到她痊愈后,身子骨已经不比从前,她老伴便说服她一起留在了五里屯。
不过,月有阴晴圆缺,几年过去,她老伴就先走了,只留下杨宝珍一个人。后来,屯里不知道怎么传开,杨宝珍家里有资本家的东西,再结合她和老伴二人的行事方式,一顶资本家的帽子就已经落在了她的头上。
这年头看成分,家里祖上是地主的都要被戳着脊梁骨骂,更别说是资本家了。
杨宝珍就这样成了五里屯人人喊打的存在。
在五里屯境遇成了这样,因为老伴埋在了这里,杨宝珍也没有想过离开。她失去了自己的儿子以后,一直都喜欢小孩儿,遇到村里的孩子都会给他们发糖。
可小孩儿受家长影响,对杨宝珍没有好态度,拿了她的糖以后,就骂她是资本家,朝她砸石头吐口水,久而久之,杨宝珍见到小孩子们就是凶巴巴拿着扫帚赶人的模样,在孩子中间,她便有了鬼姥姥这个称号。
季兰君清楚地记得,再过两年,大运动开展地越发极端,杨宝珍就成了大队里的第一批.斗对象。
小事要批.斗她,大事也要批.斗她,杨宝珍不堪其辱,于家中上吊自尽,被人发现的时候,尸体都臭了。
回想起她上辈子的遭遇,季兰君不禁有些唏嘘。
其实杨宝珍什么都没有做错,就因为她可能是资本家小姐,最后有那样的结局。
她喜欢小孩,所以尽自己可能地对大队里的孩子好,可能是因为从他们身上能看到儿子的身影。
却因为孩子们无知的“恶”伤透了心。
季兰君轻轻捏了一下金巧的手,给她说:“对长辈要有礼貌,不能叫鬼姥姥。”
金巧:“可是大家都这么叫呀?”
“大家叫是他们的事,你和银巧见到长辈,不能这样叫哦,”季兰君看向银巧,“以后要叫杨姥姥,听到没有?”
银巧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冲杨宝珍喊:“杨姥姥好~”
季兰君原本也想打个照顾,只见杨宝珍一脸诧异地看着她们娘仨,干瘪的嘴唇抿了抿,然后什么也没说,掉头就回了她的破旧木屋里。
第23章 023
因为银巧的事, 季兰君带着孩子在家休息了几天,也该回供销社上班了。
从窦家搬出来后,家中的一切备齐, 没有讨厌的人在面前低头不见抬头见, 住起来可比窦家舒坦多了。
假期结束, 季兰君这刚带着孩子去供销社,就发现气氛有些奇怪。
平时她和除江敏之外的人来往也不多, 那多半是因为不熟, 她也没有交太多朋友的打算。可不像今天一样, 一见到她仿佛看见了什么瘟神, 要么躲得远远的,要么凑在一起嘀咕些什么。
季兰君就装没看见, 只要她们不做什么,对她而言其实没多大影响。
她前脚走进供销社, 江敏带着孩子后脚到。江敏的儿子大概六七岁大,看着比金巧银巧高出半个多脑袋,浓眉大眼的,看着十分俊俏。
季兰君第一次见她带儿子来上班,笑着问道:“哟, 今天你怎么带着孩子一起过来了?”
江敏一愣,低头看了眼儿子,又看看季兰君,“我婆婆被我大姑姐接去住了几天, 家里没人看孩子,我就给带过来了。跃进, 这是季阿姨,那是金巧妹妹和银巧妹妹。”
曾跃进一声“季”字才刚出口, 谁知,旁边的金巧就一本正经地给江敏提醒,声音十分洪亮,“江阿姨,我和银巧现在不叫金巧银巧了,我叫喜悦,银巧叫喜乐。季喜悦和季喜乐。”
小家伙一字一句说得清晰,那小身板挺得直直的,仿佛要告诉全世界的模样。
江敏“噗嗤”一声笑出来,“好好好,是喜悦妹妹和喜乐妹妹。”
语毕,她深深地望向季兰君,好像有什么话想要继续说,张了张口还是没讲出来。
季兰君道:“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江敏迟疑了一下,“我……我其实没……”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无非就是我离婚的事,这有什么的?”
正是因为不好开口,江敏才像刚才那样欲言又止。可季兰君像毫不在意似的,直接就这样说出来了。
江敏足足愣了好几秒,随即反应过来,看了看四周,拉着季兰君到供销社里头的柜台便悄声说:“你还真的离婚了?”
“对呀。”
“她、她们说的原来是真的啊……”
季兰君在家里休息了几天,江敏没和她见过面,她离婚的事是在同事们八卦时听见的。
毕竟,这年头离婚的人少,哪个女人要是离了婚,不知道要被多少人在后头议论。尤其是窦文华还是这五里屯有名的杰出青年,他和季兰君在公社打离婚证明的事,最近可成了大伙津津乐道的事。
要不然,江敏也不会知道这些八卦了。
原本,她还抱有希望,是想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可本人都这样承认,那就是没有置疑的余地了。
江敏叹了口气:“那你以后咋办呐……”
“这有什么咋办的?我有工作有住处,再不济家里还有地,靠自己的双手总不会饿死。”
“哎呀,话是这样说,但你离婚了,家里没个男人怎么行?还有金巧银巧,总不能没爹吧。”
“你别觉得我搞特殊,我是真的不认为没男人就过不下去,我爹去后,也是我娘带着我一起过的,”季兰君笑了笑,“况且……金巧银巧这些年,有爹和没爹也没什么区别。”
“……”她说的这些话,江敏想了想,的确没法反驳。
只是,没有反驳是一回事,认不认同又是另一回事了。
女人活这一生,都是要结婚的。现在比解放前可好多了,不是一味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能有嫁给喜欢的人的机会,要是嫁个不喜欢的,那还不是咬咬牙过一辈子。
江敏知道,但凡她能这样说,季兰君就能找到一百个理由来反驳。
同时,她又有些敬佩季兰君。别说乡下人,就连他们城里人也不敢这么洒脱就离婚,而季兰君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她离婚的事。
江敏羡慕着,又难免想到自己,“事情都这样了,只能往好的去想,不过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要给我说啊。”
“那必须,我是那种会客气的人吗?”
“还有就是,你到底是为什么离婚啊?我听她们说,你……”江敏猛然顿住,觉得自己要是把她听的那些说出来,季兰君指不定会难过,便连忙改口,“我看金巧银巧跟了你,还改姓了,感觉不像是她们说的那样。”
离婚的真正理由她当然不能真的说:“我就是觉得和窦文华过不下去了,我嫁到他家五年,把公公婆婆伺候得好好的,我公婆表面不怎么挑刺,但是背地里拿了我嫁妆,又霸占我家房子,窦文华在外面这几年的工资,除了上个月的,我一分都没见着。这次银巧伤成那样,他回来以后不问原因,反倒怪我把他兄弟送进派出所,这种男人,不要也罢!”
“你公婆还霸占你家东西?”
“可不是,我手里一分一厘都没有,银巧上个月发高烧,去看病都是给卫生所赊了账。”
江敏越听眉头皱得越深,季兰君口中的版本,和她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关。
蔡菊花是最先在供销社里说兰君离婚的。
在她口里,季兰君可是个不敬公婆、好吃懒做,还是个对自家人都狠毒的形象,她为了名声收养了烈士子女,却只顾着两个女儿过好日子,对养子不闻不问。在家里不孝顺公婆,对小叔子更是直接狠心送进了派出所。
至于她来供销社上班,还是因为和其他男人不清不楚,才找了这个借口跑出来。
江敏相信季兰君的为人,而且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要是她真的为了带着两个闺女过好日子,金巧银巧能瘦成那样?
“没想到你婆家人居然是这样的,哪有婆家贪图媳妇儿嫁妆的啊!我猜啊,你离婚的事,他们肯定会添油加醋在外面乱说。”
季兰君笑道:“看来你也是对这种招数挺了解的。”
***
离婚后的这段时间,季兰君前前后后忙碌的事情太多,几乎没有什么空闲下来。
前几日是打扫屋子,置办生活用品,开始上班后,她带银巧去卫生院拆线。小家伙的伤口恢复得还可以,拆线以后还要持续养一段时间,季兰君愁的是,怕以后伤口在额头上留疤痕,要是能找到法子祛疤,那是再好不过了。
银巧这边拆了线,季兰君去把自己的户口迁了出来,不再和窦家的在一块。
户口都是大队集体管理,迁出来没有什么难度,顺便也给两个孩子改了名,现在窦金巧窦银巧的名字正式变成了季喜悦和季喜乐。
紧接着,季兰君就是去把季家宅子后面那片自留地给收拾了一番。
她在窦家时,这地是和赵淑她们换着偶尔来打理,里头种的都是一些瓜果蔬菜。窦家人多,这小块地种的东西当然不够一大家子吃,但现在只有她和喜悦喜乐,那就绰绰有余了。
季兰君买了些种子,抽了一天空把地里剩下的蔬菜全部收了,又和俩闺女翻土重新播种。
冬天快来了,她趁现在种点菜,入冬的时候还能收一回,到时候腌起来存放好,能吃好一段时间。
收拾好地里,母女三人裤腿上弄的都是泥巴,鞋里也装满了土。
季兰君比起两个孩子来说干净多了,喜悦和喜乐不知道怎么搞的,两只小手黑乎乎的,脸上也成了花猫。
喜悦拍了拍手上的泥,把装着茄子黄瓜的簸箕抱到怀里,指着喜乐就咯咯咯笑道:“娘,你看,你看,银巧成大花猫了。”
喜乐小嘴一嘟,“我改名了,现在不是银巧了!”
“那你也是大花猫,大花猫!”
喜悦从小就要比喜乐跳脱些,闹着玩的时候都是喜乐闹不过姐姐。
看季喜悦跳得这么欢快,喜乐哼了两声,在原地跺跺脚,赶紧拉了一下亲娘的衣摆,“娘,你看喜悦。”
季兰君笑着道:“好了好了,你别光说喜乐,你看看自己的脸,也是花猫。快拿好东西,回去娘给你们洗澡,洗完咱们煮汤喝。”
地里剩下的蔬菜不算多,家里还有西红柿,正好弄点白菜、丝瓜给孩子煮三鲜汤。
母女三人拿着锄头和簸箕,从地里往家走。
路过门口时,又看到住对面的杨宝珍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院子里,不管外面有没有人路过,她就像一尊雕像似的,在那里一动不动,哪怕有人在外头骂她两句,她都不会理会半分。
季兰君想到,自己上辈子的时候对杨宝珍并没有多深的印象,还是一直到她死后,不免在心头感慨了一下也是个可怜人。
而现在换了一个角度去想,杨宝珍不但可怜,还成了这个时代的牺牲品。她和丈夫为寻儿子,劳苦了几十年,失望了大半生,不但没有得偿所愿,最后也只能草草收场。
许是恻隐心起,季兰君走到杨宝珍家门口,敲了一下院子外面的竹篱笆问:“阿婆,我带孩子去摘了一点蔬菜回来,三个人吃不完,您拿一些去吃吧?”
杨宝珍坐在椅子上没动,不过眼神却木然地转了过来。
季兰君冲她笑笑:“你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我就是以前住在您家对面的季家丫头。菜我就放在门口,您一会记得拿。”
说完,杨宝珍又把眼神收回,仿佛就没听到似的,继续在原地枯坐着。
季兰君拿了一个簸箕,挑了一颗白菜,两根茄子、丝瓜给杨宝珍。喜悦见杨宝珍一点反应都没有,不满地嘟起嘴道:“娘,她一点也没有礼貌,你还要给她吃的呀?”
她可记得娘说过,不能随随便便接别人给的东西,但如果收下了,一定要说谢谢。
鬼姥姥都是那么大的人,居然连谢谢都不会,太没有礼貌了!
孩子能知道这个道理,季兰君当然高兴,只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她揉了一下喜悦的头发:“杨姥姥的儿子和你们姥爷一样,都是上战场的英雄,所以我们可以分一些给她哦。”
喜乐眼睛一亮,扬起小脑袋问:“是打鬼子的英雄吗?”
“对,是打鬼子的英雄。”
“那是不是和姥爷一样特别厉害?”
“是呀。”
喜悦跟着说:“娘,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打鬼子的游戏啊。”
……
母女三人的声音渐行渐远,杨宝珍的眼珠转了转,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神才逐渐有了些复杂的情绪。
她颤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竹篱边,看着外面的簸箕。
过了好长好长时间,杨宝珍才轻轻拭了一下眼角。
***
那日过后,季兰君母女三人倒不像之前那样看到杨宝珍在院子里坐着了,除此之外,她家院子门前偶尔还会多一些东西。
要么是晒干的辣椒,要么就是腌过的萝卜。
喜悦和喜乐两个小丫头觉得奇了怪了,以前的时候,她们每天早早起来打扫院子,可从来没有看到门口有新东西,搬了家后,居然还会有吃的放门口。
季兰君得知,都是让闺女见到东西就收着,至于是谁拿的,她也没说。
喜悦实在是忍不住好奇心,只好去向她娘打听:“娘,咱家门口每天的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呀?”
季兰君说:“当然是有人送给咱们的。”
“那是谁送的呀?”喜悦摸了摸脑袋,她想不到谁会这么好心,要是有好吃的,她肯定就会自己吃了,才不会悄悄送人。
季兰君还没想到怎么给孩子说是谁送的东西,喜乐突然“哦”了一声,竖起手指道:“我知道是谁送的!”
喜悦问:“谁呀谁呀?”
“是田螺姑娘!”她以前听大人们说过,有人给田螺姑娘许愿自己想要什么,田螺姑娘就会悄悄送东西过来。
田螺姑娘一定是想让她们和娘都能吃饱,才送东西过来。
这滑稽的回答让季兰君差点笑出了声,喜悦在一本正经地给妹妹科普:“田螺姑娘是假的,她才不会给我们送东西。”
“那你说东西是谁送的呀。”
“娘肯定知道,你问娘!”
季兰君止住笑意,对上两个女儿希冀的眼神,一时说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犹豫片刻,才给了另外一个回答:“是田螺姥姥送的。”
“田螺姥姥?”喜乐皱了皱眉,“可是只有田螺姑娘,没有田螺姥姥!”
季兰君解释:“田螺姑娘老了不就变成田螺姥姥了?”
霎时间,两个闺女都瞪圆了眼。喜悦不敢相信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田螺姑娘和田螺姥姥,喜乐则是沉浸在了田螺姑娘变老的悲伤中。
田螺姥姥怎么可以变老呢?她听到的故事里,田螺姑娘都是年轻又漂亮的呀!
季喜乐忧愁极了。
她一时有点不能接受田螺姥姥变老的事实。
季兰君看着两个女儿各异的表情,拍拍二人的肩膀,用安慰的语气说:“好啦好啦,这几天你们关注一下田螺姥姥给我们的东西,门口有的话,咱们就拿进来,等过两日,我们请田螺姥姥来家里吃饭好不好?”
季喜乐问:“我们真的可以请田螺姥姥来吃饭吗?”
“当然了,你们乖乖的,过两日咱们就请客。”
如果季兰君猜得没错,家里这些东西都是对面的杨宝珍给的。她娘还没去世的时候,杨宝珍得知她们是抗美援朝战士烈属,向季母打听过一点事。
不过季母是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女人,又没和丈夫上过战场,能提供的消息属实不多。
因为这层关系,在季母去之前,季家和杨宝珍这个邻居相处得也还行。
上辈子,不管村里人怎么对杨宝珍,季兰君也没听人说过,她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甚至大队里的一些风言风语,真实性都值得怀疑。
那天她们娘仨给杨宝珍的蔬菜杨宝珍收了,对方给一些回礼,再正常不过。然而把东西放在门口不露面,多半也是怕别人看到她们接触,对季兰君娘仨不太好。
季兰君倒不在意这么多,有人愿意带着真诚的心思来往,她并不会在意对方所谓的“成分”,囿于这个时代特征,太多人背负了不该有的指责和苦难,她做的这些,也只是不成为那一片雪花罢了。
这几日,不出她所料,家里还是会收到杨宝珍送过来的东西。
季兰君在院子里做了一个养鸡的笼子,花两天时间,在供销社挑了两只小鸡仔回来养。
李有才先前给她找的那只土狗最近已经肩负起看家重任,见院子里多了几只陌生生物,凶巴巴地“汪”了两声,吓得几只鸡崽扑扇着没毛的翅膀乱飞。
季兰君生怕这几只雏鸡不清楚状况,靠近狗身边被一口给咬了,连忙叫喜悦和喜乐出来,牵着狗出去走两圈。
喜悦和喜乐最喜欢牵着狗在路上溜。
两人给狗狗起了个名字叫季小蛋,牵着狗出去就一路上小蛋小蛋的喊。
俩小家伙拉着狗链沿着小路往外溜,在不远的小山坡上,窦文志把手上的烟扔在地上踩灭,收回看着两个小孩的目光,往季家深深地看了一眼。
这房子他当时可是住得好好的,季兰君那女人闲着没事竟敢把他赶出来。
赶出来就赶出来,季兰君自己能住进去,不见得能守住这房子!
第24章 024
窦文志在季家门口转悠了半天, 最后又慢悠悠转回了窦家。
赵淑背着虎宝在门口劈柴,四周都是从山上捡来的柴火,东一堆西一堆地摆在地上, 原本宽敞的院子被这胡乱摆放一通后, 显得狭窄又凌乱。
瞥到门口的背影, 赵淑把手里的斧头插在木桩上,赶紧冲窦文志摆摆手:“文志呀, 快过来, 帮娘把虎宝抱下去, 这小东西, 背时间长了还可累了嘞。”
窦文志打算回屋里躺一会儿呢,不耐烦地咂了咂嘴, 他过去不情不愿地把虎宝抱下来,盯着怀里的小婴儿看了半晌。
孩子小, 皮肤本来就嫩,以前还被季兰君养得那样好,看起来胖嘟嘟水灵灵的。
一看就知道是平时吃的用的没少花在他身上。
以前窦文志要什么有什么的时候,倒不觉得家里多个孩子有啥不好,现在大房子没得住, 连口酒都不能随时随地喝,反而对一个小孩儿挑剔起来,“娘,你说咱们现在过得又不是那么好, 你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要带这么个小孩儿啊。”
赵淑哪想得到小儿子是在想什么, 还以为窦文志心疼她呢,“没事儿, 娘这辈子就是劳碌命,把你们几兄弟拉扯大了,又要拉扯这些小的,但看着你们好,娘再累也值得。”
“娘,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说我们做孩子的,谁希望看到你辛苦呢。只是我觉得我哥这个事有点欠考虑,他□□,媳妇又离了,还不是只能拿给你带,这虎宝你养得再亲,终究不是咱家的血脉啊!”
质疑到虎宝头上,赵淑肯定不高兴了。
她把手里的砍柴刀插在木桩上,板着脸说:“臭小子怎么说话呢!生恩大于养恩,虎宝是烈士子女,知道我们把他养大铁定是能记得咱们的好。”
窦文志不以为意,“烈士子女?季兰君并不也是烈士子女,你看她那样像是记得咱们好的人吗?而且这虎宝和咱家人长得一点也不像,以后谁知道他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现在在窦家,虎宝可是赵淑心尖尖上的肉,她以前疼的幺儿也要往后稍稍。
而且这臭小子居然还拿虎宝和季兰君比,可真真是气死她了!
一把把虎宝抢回怀里,赵淑没好气地推了窦文志一下,“你一张嘴别在这里瞎胡咧咧,谁说虎宝长得不像咱家人,我看他和你二哥长得像,你二哥小时候也最让我省心,哪像你!”
眼看赵淑是真把这外人的孩子当宝贝,窦文志懒得和她吵,摆摆手回屋里睡觉去了。
这一觉睡了一下午,窦文志起来吃了个饭,这里转悠,那里逛逛,天就黑了。
这年头农村路上还没有路灯,天只要黑下来,整个大队只能看到每家屋里传出来的光亮。
第二天上工早,各家各户在晚上把事情做完,也就上炕休息了。窦文志一直等到全家人都去睡觉,等他确认大伙都睡着以后,偷摸从屋子里溜了出来。
夜晚田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窦文志拿了个小电筒照明,得亏是他对这条路熟,没一会儿就摸到了村尾。
周围的人家早已歇下,只剩下了深夜里田间生物偶尔发出来的声响。窦文志站在季家门口,观察了一会儿,去旁边找了两块石头垫在脚下,双手撑着土堆矮墙,一翻身就跳了进去。
窦文志在季家住了这么长时间,对房子的布局了然于心,翻进来后就轻车熟路地往堂屋方向走。
才走了没几步,他忽然在黑暗中看到两个绿色的荧荧光点,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一声洪亮的“汪汪汪”打破了这夜的沉寂。
***
季兰君自从带了两个女儿回季家住,就十分注意安全问题。
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小孩儿,住的还是靠村尾的位置,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就怕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所以一搬过来,她才尽快拜托李有才帮她找一条大狗。
狗是养着了,季兰君还是希望不要有用到狗抓贼的时候。
季兰君向来浅眠,院子里的犬吠声响起后,她猛然从梦中惊醒,恍惚了片刻,立即从床上蹦了起来。
喜悦和喜乐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身,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外头的狗吠以及男人的喊叫声吓了一跳。
喜乐揉了揉眼神,连忙钻到季兰君怀里问:“娘,怎么了?”
喜悦突然就精神起来,站在炕上指着外面,“娘,你听季小蛋在外面喊!”
在寂静的黑夜里,即便是微弱都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外头的犬吠一声接一声,其中还夹杂着男人的叫骂。
季兰君一下就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
她让喜悦和喜乐在炕上坐好,“嘘”了一声,压低嗓音说:“你们两个乖乖在房间里,不要发出声音,娘出去看看,如果有其他人进屋里了,你们就大声喊娘知道吗?”
喜悦和喜乐一时没明白发生什么,可她们已经习惯听娘的话,二人乖乖地点了点头,肩并肩在炕上排排坐。
外头的季小蛋还在叫,季兰君一直防着今天这样的事发生,早在屋里放了木棒。
拿起一根趁手的工具,她把门推开,看到季小蛋和一个黑影在院子里乱窜。夜色太黑,她看不清楚来人的容貌和穿着,只见对方被大狗追得满院子乱窜,跑到土墙边,一跃就翻了出去。
季兰君吓了一跳,死死抓住手中的工具,犹豫着要不要走上去看个究竟,便听到木门拉开的声音,对面院子里蹿出来一个人,高高举着扫帚,冲出来朝目标猛猛打了两下:“有贼啊!进贼了!我叫你偷东西,想进屋偷东西是吧,看老娘不打死你!”
听着对方的声音,季兰君才认出来那是杨宝珍。
说那时快,她赶紧跑出院子,杨宝珍拿了个半人高的扫帚,使劲地挥打着,那贼还想和杨宝珍抢扫帚,结果被她一掀,就给掀倒在了地上。
他大概是没想到对方一个女人力气竟然会这样大,结结实实挨了几下后,只能求饶:“别打了,别打了,我不是贼,我没偷东西!”
杨宝珍才管不了这些呢,她被狗叫声吵醒,一出来就看到这个人屁滚尿流地从季家翻出来想要逃跑,就算他不是贼,那能是什么好人?
“你不是贼?那大晚上跑人屋里作甚!不是想偷东西,就是想做流氓!”
“别打了,我都说了别打了!”
季兰君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走上来拉住杨宝珍,“婶子,你先等一下,我怎么听着他这声音有些耳熟呢?”
杨宝珍这才停下手上的动作。
刚才又是狗叫,又是在外头边打边喊,住得进的人家都从床上爬起来去一看究竟。
这年头邻里关系近,又是一个大队的,你家帮我我家帮你成了习惯,听到有人喊贼,大伙要么提着棍子,要么拿着煤油灯和电筒,赶紧跑出来看情况。
这头季兰君看到大伙靠近,生怕惹出什么不好的传言,举起棍子朝那贼身上一阵乱打:“我打死你个小贼,叫你偷东西!我打死你!”
杨宝珍愣了一下,跟着季兰君的动作,又往那人身上招呼了几扫帚。
村民们三三两两地走过来,问道:“谁家进贼了啊?”
季兰君边打边回答:“这个贼,刚才翻我家院子里去偷东西,得亏我家里养了条狗,不然还不知道要被偷去多少东西呢!”
现在大伙都讲究劳动最光荣,对这种小偷小摸的行为十分深恶痛绝,也每个人上来拦着季兰君和杨宝珍不让打。
窦文志方才在院子里被那条恶犬咬了不说,现在还被打得还不了手,只有抱头喊着:“别打了!别打了!”
“现在知道叫人别打,那你怎么想不清楚做贼呢!”
“我没偷!我是窦文志!我没偷东西!”
季兰君手上动作一顿,在听到他名字的瞬间,只觉得一阵火气往天灵盖冒,手上的棍子差点拿不稳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是看她们母女好欺负吗?
杨宝珍察觉到季兰君的不对,手上打人的动作更狠了点,扯这嗓子嚷嚷:“你说没偷就是没偷?这深更半夜跑去人家被主人的狗给咬出来,不是偷东西是什么!”
季兰君恍惚了两秒,猛然反应过来,边打边喊:“都被抓到了还不承认,信不信我送你去派出所!”
“我真的不是贼……我是窦文志,大队长家的文志啊!”
……
一时之间,四周都是三人的叫喊。
甭管窦文志怎么报名字,季兰君和杨宝珍就跟没听见似的,反复问他为什么做贼。倒是旁边有人终于听清楚窦文志说的话,赶紧上来拦住二人:“等等……我怎么听到这个贼说他是文志啊?”
“什么?”季兰君惊讶道。
有村民拿着电筒往地上的人脸上一照,“哦哟”了一声:“还真是大队长家的文志,兰君,这不是贼,是你小叔子啊!”
季兰君一脸震惊,凑上前去瞧一瞧。
在手电筒的光下,窦文志一张受伤的脸惨白惨白的,看来他刚才真的被打得很惨,脸颊上是扫帚划出来的血道道,眼角嘴角都是淤青,整个人躺在地上,用手挡在眼前哀嚎。
季兰君往后一缩,十分诧异地说:“呀!还真是文志,可是你怎么一大晚上不睡觉,跑我家院子里来偷东西啊!”
季兰君清楚,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住,家里晚上进了贼,又是这么大张旗鼓地抓住,不把对方当贼的事给钉死了,就怕以后会生出许多闲话。
而事情到这节骨眼,窦文志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来偷东西的,忍着身上的痛,翻身坐在地上哭着道:“二嫂,虽然你和我二哥离婚了,但是我还是喊你一声嫂。我哪里是什么贼啊,我是突然想着有个东西放你家里一直都没拿走,才想过来拿的,你怎地……怎地还放狗咬人呢!”
杨宝珍哼了一声:“什么东西非要你这深更半夜,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过来拿,大白天的见不了人吗?”
季兰君一听杨宝珍这话,便知道对方这是帮她呢,趁机道:“文志,你已经老大不小了,对自己做的事要负责任,我让你搬出去以后,这屋里的东西已经全部清理过了,可没有贪你一分一毫。要不是你这深更半夜地从外面翻进我家院子里来,我家狗怎么会咬你呢?”
“冤枉啊!真的是冤枉!”窦文志哭喊着,“我什么东西没见过,犯得着去你那儿偷吗,我就是去拿我的东西!”
“那还真是奇了怪了,你口口声声说是拿东西,一定要选这个黑灯瞎火的时候?要是选个白天,也不至于看不清楚是吧,就说刚才,要不是大伙提醒我,我还不知道抓的贼就是你呢。”
季兰君又是一通输出,怼得窦文志哑口无言。
周围的村民们差不多摸清楚是什么情况。
窦文志本来就是个无业游民,平日不会下地干活,也不会帮衬家里人,多半是想去季兰君那里偷摸点什么好东西,给人当面抓住了。
可他毕竟是窦大全的儿子,在朝阳大队,谁不给大队长几分面子啊?
这不,人群里就有人开始劝道:“兰君,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文志可能真的是要来拿什么东西。都这么晚了,要不就先放文志回去,明儿个天亮了再说。”
“是啊,平白说家里进了贼,你家东西是少了什么不?”
季兰君听到狗叫的那会儿已经被吓了一跳,发现是窦文志夜闯她家,心里头更气了。
他才刚从派出所里放出来,这才多久就开始闹腾?不就是看她一个女人好欺负。
现在抓了个现行,还要放他回去,合着没有偷到东西,她和两个闺女没有出什么意外,事情就过去了呗?
她才想着怎么回怼,旁边杨宝珍扫帚往地上一杵,张口就骂:“不叭叭两句生怕不知道你们没脑子是吧?人抓个正着,难不成要家里真被偷了,才算进贼?正经人会大半夜翻别人家门啊,我大半夜翻去你家你愿意不?”
“你个疯婆娘,这里有你什么事。我这是提醒兰君别把事情闹大,好心当成驴肝肺!”对方胡咧咧地骂了两句,看季兰君完全没有要说什么的模样,又嘀咕着什么“狗咬吕洞宾”之类的话,提着煤油灯回去了。
现在可是当场抓住了窦文志,季兰君当然不想放过他,冷笑了一声就说:“行啊,窦文志,既然你说是你什么东西落我家了,那去找你爹娘,我们好好说道说道,省得回头你还倒打一耙,说我把东西给昧下了。”
窦文志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会儿怎么可能季兰君说什么就是什么,坐在地上摆了摆头说:“不去。”
季兰君懒得和他啰嗦:“不去也行,反正大家伙也看到了,是你翻去我家院子里,被当成贼抓,那我们再去一趟派出所,看警察同志们怎么说。”
***
窦大全和赵淑一大晚上被人扰了清梦不说,醒来还发现儿子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包括身上的衣服,都脏得没一处是干净的。
窦文志之前被季兰君送进派出所,这才刚出来没多久,伤都没好完呢,现在又成了这样。
方才被叫醒的怒气瞬间被心疼替代,赵淑上来捧着窦文志的脸就哭道:“儿啊……你怎么了?怎么会被打成这样,明明睡觉前还好好的呢!”
“娘!娘你可要替我做主啊!”窦文志见到赵淑,心里的委屈全部涌上来了,“季兰君……季兰君这混账女人,放狗咬我不说,要把我打成这个样子,我们窦家是做了什么孽,怎么会招到这么一个女人啊!”
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窦文志哭起来能和孟姜女有得一拼。
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掉,赵淑和窦大全差点眼前一黑,怎么又和季兰君扯上关系了?
这时,季兰君牵着两个女儿,走上前来说:“文志,诉苦可不是像你这样诉苦的啊。你说我放狗咬你之前,怎么不给你爹娘说清楚你大半夜翻我家院子里想偷东西呢?”
窦文志反驳:“我没偷东西!”
“正好,你当时可是当着大伙说你要去我那里拿你的东西,你说说,你有什么玩意儿放在我家了,非得大半夜去拿不可?”
听到季兰君咄咄逼人的话,窦大全只觉得头疼。
这败家儿子,惹谁不好非要去惹季兰君。文华离婚都已经惹得人在背后说闲话了,他这还大半夜跑人那里去?
跑就算了,还当着大伙的面被人抓个正着?
窦大全登时气得想把这傻子修理一顿,可看到他满脸的伤,终究还是心疼占了上风。
他上前来摆了摆手,对季兰君说:“兰君,这样,你先甭管这小子说什么,你把事情经过先给我说一说,不然你们都自己说自己的,我也没办法评判个什么。”
“行啊。”季兰君当然乐意了。
把今晚发生的事前前后后给窦大全说了,季兰君想看看这家人还能想出什么恶心人的招数。
不出她所料,在她说完以后,窦大全询问窦文志:“你说你去兰君家找你的东西,你还剩什么东西放在那里了?”
窦文志坐在竹凳上,眼神飘忽地到处乱看,半天从嘴里挤不出一句话。
季兰君说:“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说有东西在我家吗,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那毕竟是你家,谁知道你会不会把东西藏起来,说没有看见呢!”
赵淑早因为季兰君憋了口气,今个儿夜里儿子还被她打成这样,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帮腔道:“现在屋子是你住进去了,里面有什么没有什么还不是由你说,可怜我们文志被你打成这样,不赔文志医药费,我要你好看。”
“要医药费是吧?那我们就去派出所,反正这么多人看见了,窦文志这盗窃罪怕是跑不掉,等进了牢里,警察同志让我赔多少医药费我都赔。”
若是别人说去派出所,那多半是有吓唬的成分在,然而季兰君可是亲手把窦文志送进去过一次的人。
刚才窦文志愿意来找窦大全,便是怕季兰君真又找到派出所去了。
所以说窦大全才头疼啊。
以前亏他还觉得季家这丫头是个识大体的,谁料,疯起来居然这么六亲不认,讲究一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要是她再这么一闹,回头文志真被人说成贼,别说以后娶媳妇了,怕是他这个大队长的身份都会被影响到。
狠狠地吸了两口气,窦大全让赵淑和窦文志安静,抬眼瞥了瞥季兰君:“兰君,再怎么说咱们以前都是一家人,文志上次也因为你的原因进了派出所,我看这次咱们还是不要让人看笑话了。你想想,文志在你家也住了不少时间,人吃醉了酒,还以为自己没搬出来,这也能理解不是?”
窦文志觉得奇怪,“爹,你乱说什么呢,我没吃醉酒,就是这疯女人放狗咬我的!”
窦大全真的服了他这傻脑瓜,“你给我闭嘴行不行!”
季兰君这一听,把窦大全的想法猜了个七七八八。
这也符合她对窦大全的认识,为了处理一些事情,他愿意保持表面的平衡,也愿意做一些让步。
所幸家里这次没有丢什么东西,她和喜悦喜乐也没受伤。
反倒是窦文志被狗咬了不说,还被她和杨宝珍一顿乱揍。
看着窦文志那张被扫帚刮花的脸,季兰君冷笑了一声:“如果只是跑错了,没有偷东西的想法,那当然不至于闹到派出所,只是……”
窦大全问:“只是什么?”
“只是不向大队里说清楚说明白,就怕大家真认为大队长家出了贼。我看文志还是当着整个大队做一个书面检讨,为吓到我们娘仨的事道个歉,同时也向大队里表示,大队长家家风严明,是吧?”
让窦文志当着整个大队的人做检讨?那还不如让他死呢!
身上这些伤口,窦文志都没来得及和季兰君一笔一笔算,她还想让他继续道歉?她是什么道歉精啊!
窦文志正要表明自己的骨气,可窦大全已经先他一步,丝毫不犹豫地答应:“好,检讨就检讨。”
“爹?你居然答应她?!”
“好了,一切都听我的安排,”窦大全恨铁不成钢地往窦文志头上拍了一下,看向季兰君,“时间不早,我也答应了你的要求,就不送了。”
季兰君瞥了窦文志一眼,牵着两个女儿,慢悠悠地离开了窦家。
等到明天窦文志当着大队做检讨,看到他伤成那样,这村里多半不会有人敢来打她的主意了。
思考间,她听见喜悦问:“娘,我好困,我们可以回家睡觉觉了吗?”
“当然可以了,我们现在就回家睡觉。”
话音落地,她们娘仨走出窦家大门,季兰君听到有人在旁边喊她:“季丫头,季丫头!”
周围黑漆漆的,只有旁边传来煤油灯微弱的光源。
她扭头望去,发现那竟然是杨宝珍。
“婶子?你怎么还没回去啊?”
来窦家的时候,杨宝珍担心她的安危,执意要跟着过来。季兰君还以为把她送到窦家,杨宝珍就回去了,难道她一直在这屋外面等着?
杨宝珍说:“我觉得你这前夫家一家人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怕他们欺负你,我好进去帮你的忙。”
说完,她还挥了一下手上那个大扫帚,在这黑夜中,有种诡异的可爱感。
今晚从惊吓到愤怒,再到和窦家人打交道的疲惫,在这一瞬间,因为这朴实的温暖而顿时间烟消云散。
季兰君开心地笑出来,“这家人才欺负不了我呢,现在事情已经摆平了,咱们回家睡觉去!”
第25章 025
朝阳大队今日很是热闹。
一大早起来, 村民们还没有去地里上工,大队长窦大全就通知大伙说要开一个集体会。
在开会之前,就有人在议论, 是大队长家文志要当着整个大队做书面检讨。
为什么做检讨?
这个大伙可就喜闻乐道了。
尽管是昨天夜里才发生的, 但耐不住乡下就这么大点地, 在开会之前,窦文志昨个儿大半夜去季兰君家里偷东西的事, 已经在小部分人的耳边传开了。
听说啊, 窦文志不但大半宿的被季兰君家的狗逮个正着, 还被杨宝珍和季兰君给打个半死。
乡下的日子枯燥, 女人们就爱凑在一起说这家八卦,谈那家往事, 更有些嘴上没把门的,一件小事都能发散出不少东西。
窦大全还没来主持会议, 就有几个妇女凑在一堆嘀咕道:“说是偷东西,我怎地就一点也不信呢?”
“那昨个儿被抓个正着,不信也得信啊!”
“文志混是混了点,但他爹好歹是大队长,犯得着去偷东西吗?偷谁不好, 偏偏偷到季兰君身上,别这个偷是……”说话的妇女突然停下,意味深长地使了一下眼色,旁边几人顿时了然。
有一个惊道:“可、可那不是他二嫂吗!”
“什么二嫂, 人家都离婚了,当初窦家不是连长辈们都叫去讨论离婚的事嘛。”
窦文华离婚的事可闹得不小, 不过窦家没在这个事上讨到好,开祠堂的细节流出去后谁都在说季兰君像甩瘟神似的巴不得和窦文华离婚。
讨论的妇人们说:“人家都说这是过不下去才离的, 别是文志那小子为了报复,这才大半夜去翻墙吧。”
“事情就怕是没咱们想得那么简单,”季兰君离婚后,她们也是隐隐有听到人说,是季兰君不守妇道,窦家忍不了她了,才叫窦文华回来和她赶紧打离婚证明,“文华是个有前途的,兰君一个孤女,爹没了,娘去了,不靠男人她靠谁啊,怕是文华休了她,她才去勾引小叔子。”
有妇人皱眉,“这……这这这……”
“有伤风化啊!”旁边一妇女蹦出个文化词儿。
她们还想继续说什么,其中有个人朝旁边指了指,大伙一齐望去,默契地闭上了嘴。
季兰君来了。
她是一个人来的,慢悠悠地找了个位置坐下,也不和旁人攀谈,仿佛就是来看戏的一样。
紧接着,窦大全带着一瘸一拐的窦文志进来了。
甫一看到窦文志的脸,大伙一阵哗然,听说了消息的又扭头看向季兰君,低头开始窃窃私语。
看来这窦文志还真的大半夜跑到季家去了,季兰君这女人下手也真够狠的啊!
你们看看,那脸,这边肿着那边青着,还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同时,有些人心里也犯嘀咕,季兰君要是真的想勾引前小叔子,怎么会把对方打成这样呢?
“好了,好了,同志们听我说。”窦大全走到最前方,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朝阳大队的村民们还有很有集体精神的,大队长让停,下面窸窸窣窣的议论也就没了。
窦大全继续讲:“今天耽误大家的时间开这个会啊,是我犹豫了很久的,接下来我要说的这个事,说小了可以说是家事,但是往大了说,事关咱们大队的风气,所以我想了很久,还是要当着大伙的面承认这个错误。”
季兰君在下面静静地看着窦大全做这种夸张的开场白。
要面子如窦大全,昨天她已经做出让步,他势必不会让窦文志的道歉而折损自己的面子。
做了一番痛定思痛地讲话后,他简略说明要窦文志当面道歉的原因。便是昨天和季兰君商量的那样。
不是什么偷东西,就是窦文志单纯喝醉了,还以为自己在季家住着,才跑错了地。
众人又有些疑惑,跑错就跑错了,这东西没丢,人也没出事,文志还被打成这样,有必要还要当着大伙的面道歉吗?
窦大全诚恳地解答:“让文志道歉,一是兰君要求,二也是我接下来要告诉大家的。咱们大队在别人看来只是一个生产大队,但是在我心目中,我们都是一家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文志今天发生的事,也是给大家一个警醒,我们大队风气要正,绝对不能再出现类似这样的事情发生,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
“好!!”
“大队长说得是!”
“这样谁敢说咱们大队作风不好,大队长连自家文志都要求这么严格,可见他就是个正直的人。”
……
上面窦大全一阵发言,引得大伙们连连吹捧,窦大全看着群众的反应,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向季兰君投去一个得意的眼神。
在她手里栽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扳回一局,窦大全怎么会不得意?
不过……
季兰君坐在后方,面色平静,好像已经预料到会是这样的发展,一点也不在意一样。
哼,多半是装出来的模样。
窦大全在心里想着。
等窦文志发言检讨完,这个小会议总算是走到尾声了,也不知道窦文志是为了恶心季兰君,还是抱有其他目的,他发言结束,还特地对季兰君说一声,希望得到她的原谅。
窦文志在朝阳大队可是嚣张出了名的,大伙难得见他这吃瘪模样,还诚恳地当着所有人的面道了歉,一时之间,平日里爱对窦文志的行为指指点点的人,这会儿倒站出来帮他说话了。
“文志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吧。”
“就是,也不是什么大事,人都给打成这样了,没必要紧抓着不放。”
所以说这人就是奇怪,一个平日里在大家眼里的坏人,做出了一个正常人的举动,大伙倒都同情他了;相反,要是一个公认的好人难得做了一件不好的事,怕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季兰君自然不会还在这件事上纠缠,她站起身来大大方方的说:“这是当然的,昨天和大队长就说好了,窦文志当着大伙的面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事情就过去了,还有……”
季兰君稍作停顿,从头到尾打量了一下窦文志,“我家养的那条狗比较有灵性,不认识的人进屋它都忍不住要咬两口,文志你这回误打误撞跑我家了,下次看到它还是绕远点,我怕它伤了你。”
说完,季兰君转身就走了,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她说的这是什么意思?合着看到一只畜生,还得绕路走?
窦文志望着季兰君离开的背影,轻轻哼了一声,想到昨天那条狗他就气。
要不是那只畜生,那五百块钱他早就得手了,还有必要被揍一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检讨吗?
早知道在去办事之前,就想办法那那只畜生给弄死了再说!
想是这样想,但窦文志一回忆起昨晚那畜生那凶狠模样,心底还是有些怂了。
***
检讨会听完,季兰君便回家里带着两个女儿去上班了。
她估计,闹腾完这么一阵,窦家人差不多该消停消停。昨天她和杨宝珍下手可不轻,窦文志新伤加旧伤,接下来一段时间应该不会看到他来面前蹦跶了。
傍晚,季兰君回家之前,在供销社买了些富强粉和山货,又去副食厂买了点肉。
照理来说,这个时间买肉早就买不到新鲜的了,季兰君也不挑,选了剩下的几块肥肉,牵着两个女儿,美滋滋地回家了。
喜悦和喜乐一看她买这么多东西,小脑袋开始动了起来,喜悦舔了舔嘴,问:“娘,我们今天回家是要吃好吃的吗?”
季兰君点头,“嗯,之前不是说了吗,我们要请田螺姥姥来家里吃饭。”
“哇!”喜悦激动地跳了起来。
她老早就想看到在家门口偷偷放东西的田螺姥姥长什么样了,看来今天不但能看到田螺姥姥,还能吃到很多好吃的。
娘做的东西最好吃,娘还买了肉,今天可以吃肉了!
小家伙在心里猜着娘今晚会做什么吃的,光是想一想,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安静的喜乐则是看看手里提的山货,又看看身旁的娘,悄声问:“娘,你真的能请来田螺姥姥吗?”
“当然了,娘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那季小蛋看到田螺姥姥会不会把她吓走啊?”
季小蛋是家里那条土狗,两个女儿虽小,但是它那天抓贼的事迹她们可是听说了的。季小蛋现在可凶了,万一它看到田螺姥姥把田螺姥姥给吓走那就不好了。
季兰君笑了笑,“季小蛋认得田螺姥姥的。”
两个女儿一惊,“什么时候的事呀?田螺姥姥真的有那么厉害吗,连季小蛋都认得她。”
“田螺姥姥要是不厉害,怎么当田螺姥姥呢?”
说得也是。
两个女儿对视一眼,现在对田螺姥姥更多了几分钦佩。
因为家里今天要来客人,喜悦和喜乐比平时都要听话。
回了家,她们就先把屋子打扫干净,又把院子里散落的那些木柴和垃圾都收拾了。
季兰君在灶房里生了火,便开始炒菜。
她把今天买的那些肥肉都熬成了猪油,剩下的油渣分了一些和蔬菜一起炒。
油渣和蔬菜味道混合,洒上佐料,一股油渣香从灶房飘了出去。在院子里的喜悦先闻到,立马跑进来问:“娘,你在炒什么菜,好香啊!有一点点肉的味道。”
“觉得香就过来吃一口。”
小家伙眼睛一亮,“可以吗?”
以前娘都不准她们开饭前先吃东西的。
“嗯,叫喜乐一起来,顺便帮娘尝一尝咸不咸。”
喜悦开心地叫了喜乐一起过来,季兰君在锅里用筷子夹了两片油渣给两姐妹。
油渣刚出锅,炸得脆脆的,刚入嘴里香味就蔓延开来。以前在窦家的时候,赵淑哪里舍得拿肉类的东西给两个女孩儿吃,喜悦和喜乐知道油渣是什么,但是还真没有尝过。
吃到美味的小丫头这下更馋了,不过还没有到开饭时间,她只能咽了一下口水,“真好吃,娘,你快点炒菜,去请田螺姥姥,我和喜乐都要饿死了!”
喜乐说:“娘,我饿。”
季兰君刮了一下喜乐这个鬼灵精的鼻头,让她们去外面把吃饭的桌椅摆好,自己继续炒下一个菜。
以前窦家人口多,季兰君在地里忙活了,又要赶紧回来做一家人的晚饭,所以她手脚一贯麻利。
等到饭菜出锅,一样一样的摆上了桌子,喜悦和喜乐在屋里看看,又去外头瞅瞅,始终没有见田螺姥姥的身影。
喜乐哀愁道:“娘,饭菜都做好了,田螺姥姥怎么还不来啊?”
“田螺姥姥在家里呢,走,我们一起去叫她。”
喜悦大声道:“娘,你还知道田螺姥姥家啊?”
“当然了。”
季兰君笑呵呵地领着女儿出门,喜悦和喜乐已经开始想象田螺姥姥家是什么样了,会不会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田螺呢?
……那好像有点恐怖哦。
小家伙心里想着,还没走几步路,前头的娘就停了下来,喜悦看了一眼同样和她一样疑惑的喜乐,又看看前面,这分明是那个杨姥姥家嘛!
接下来,就听娘冲里面喊:“杨婶子,你在吗?”
“有事吗?”杨宝珍从屋里走出来,佝偻着身子,冷着一张脸,语气平淡地问,完全没了昨晚的热络模样。
季兰君说:“婶子,喜悦和喜乐一直想请你去家里吃顿饭,正巧今天我做了一桌子菜,你不介意的话,来和我们一起吃吧。”
喜悦和喜乐:“?”
两个小家伙一时没搞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喜乐话少,向来都是娘说什么就是什么,闭嘴在旁边不语。
喜悦则直接开口:“娘,我们请的是田螺姥姥呀。”
季兰君说:“对呀,杨姥姥就是田螺姥姥。”
喜悦像是被雷劈了一样,霎时愣在原地。喜乐抬头看向面容阴鸷的杨宝珍,眼神里充满了茫然。
怎么和她们想的不一样啊?
杨宝珍一头雾水:“季丫头,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田螺姥姥啊?”
季兰君也不隐瞒:“您不是前段时间把东西放在我家门口吗,两个孩子说是田螺姑娘放的,但是是婶子的话,不就是田螺姥姥了嘛。”
人都是不服老的,尤其是女人,哪喜欢听到别人这样直白地说自己老呢?
不过杨宝珍在听到季兰君的解释后,忽然就笑了出来,“你就不怕两个孩子看到我失望了?”
季兰君说:“婶子这话就是妄自菲薄了。”
这不是季兰君说来哄杨宝珍开心的,而是她相信两个闺女不会做出让杨宝珍尴尬的事。
这不,喜悦忽然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能看到田螺姥姥住的大田螺呢。”
喜乐则是说:“季小蛋居然比我们先知道谁是田螺姥姥了!”
季兰君说:“别在这里站着说话了,快去叫杨姥姥去吃饭,等会饭菜冷了可不好吃。”
两个小家伙猛然反应过来。
刚才尝到的油渣香味似乎还在嘴里呢,早点请到田螺姥姥,她们就能早点吃饭了。
于是乎,两人跑到杨家院子里,一人拉着杨宝珍的一只手说:“杨姥姥,我娘做的饭可好吃了。”
“娘今天炒了油渣!”
小孩儿炫耀着娘今天做的美食,杨宝珍只觉得眼前有些恍惚。
她膝下只有一个孩子,孩子长大后,没再有过这般儿孙绕膝的日子了。以前看到村里的孩子,她会留着钱给他们买糖吃,她不需要什么回报,就是单纯喜欢孩子,想让孩子们陪陪自己,哪怕是在她面前玩也好。
但是那些孩子拿了糖却视她为怪物,唾骂她,打她,离她远远的,好像她是什么怪物。
杨宝珍已经忘记,到底有多久没有接受过孩子们纯真又直白的善意了。
杨宝珍眼眶微微热,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好,好!走,咱们去吃饭。”
四人进了屋里,坐上饭桌后,喜悦和喜乐便像她娘那样要求的,食不言寝不语,一句话也不说,乖乖开始吃饭。
季兰君让杨宝珍别客气,想吃什么尽管夹,杨宝珍乐呵呵地应着,没有和季兰君客气。
有时候,从饭桌上便能看出一个人的教养。比如对杨宝珍,她夹菜从来不会挑挑选选,夹了什么就是什么,吃饭也不会吧唧嘴,更不会把桌上搞得一团糟。
这种习惯都是在日常生活中养成的。
比如之前,喜悦喜乐不会洗手,吃饭还吧唧嘴,尽管她现在有刻意纠正两个孩子的习惯,偶尔她们还是会忘记。
对杨宝珍这个人,季兰君接触得不多,在上辈子多半都是从别人嘴里听到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比如她又被批.斗了。
她以前是地主。
她以前是资本家。
她家里有资本主义的东西……
当时季兰君只觉得,为了给批.斗披上一层合理的外衣,所以才会有多种多样的传言,但如果这些事不是空穴来风呢……
那情况就不太妙了。
只不过,她现在和杨宝珍说不上交情太深,不适合聊到这些话题,也不适合去探索别人的过去。
用完餐后,她们只浅浅聊了一下今早的事。
杨宝珍得知窦文志当着所有人的面道了歉,微微蹙了蹙眉,道:“丫头,这个事情你就打算这样过去了?”
“是啊,昨天我和他们说好,他当着所有人道歉,事情就过去了。”
“可……”真相并不是如他道歉那样。
杨宝珍欲言又止。
季兰君说:“婶子,你要说什么直接说就好了,昨天夜里要不是你,我肯定没法逮住窦文志。”
“你以前那公公,可不是个省油的灯,用这个理由道歉,恐怕他又要扯一些为了大伙的大道理。”
季兰君忽地笑了出来。
不得不说,她对窦大全的解读还真的够准确。
杨宝珍被她这一笑搞懵了,以为是哪里说错了,“只、只是我的想法……季丫头,我没其他意思。”
“没有没有,婶子,不是你想的那样,”季兰君忙解释,“你说得没错,窦大全今天还真的是搬了一堆大道理。”
“那他们会不会有人说你得理不饶人啊?”
“说就说呗,反正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杨宝珍疑惑。
“我就是要让别人看到,哪怕是窦文志,才是喝醉酒不小心跑到我家里都被打成这样还要道歉,以后要是有人敢欺负我们母子三人,起码也要掂量掂量。”
杨宝珍自己也是孤孤单单活了大半辈子,一个女人的苦她自是比谁都清楚。
季兰君这样一说,她瞬间就明了了。
这是个乡下地方,多的是没有读书没有文化的野蛮人,有些人只会遵循自己生物的本能,以大欺小,以强欺弱。季兰君一个孤女带着两个女儿,又没人当靠山,那是典型的“弱”的代表,最容易成为被欺负的对象。
对这种人,讲不通道理,最直白的暴力才是能劝退他们的东西。
窦文志才是喝醉酒,就被她给打成这样,要真的是想对她们母女三人下手,那会被揍成什么样呢?
更何况,家里还养了一条恶犬。
杨宝珍拍拍季兰君的肩膀:“兰君,别怕,天塌下来婶子给你顶着。”
她知道一个女人生活的不易,尤其是还要带着两个孩子。
正因为淋过雨,才会想给别人撑起伞。
更何况,她才刚从她们的身上,得到过温暖呢。
***
那日过去后,季兰君和杨宝珍突然走得近了。
或许也不是突然,只是借由这个契机,两个都想靠近对方的人,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朝阳大队这么大点,杨宝珍和季兰君走得近,其他人当然也发现了。兰君不像以前一样每天都下地干活,人家在供销社是有工作的,可她也不像之前那样,天天把两个丫头带在身边,上班带着去,下班带着来,现在那俩丫头在她娘去上班的时候,就和杨宝珍待一起。
那可不是其他人,是被村里人称作鬼姥姥的杨宝珍啊!
紧接着,喜悦和喜乐发现,大队里的小伙伴不爱和她俩玩了。
玩是孩子的天性,有时候家里大人有矛盾,也不会影响孩子们的关系。季兰君和窦文华离婚后,窦家几个孩子不愿意和喜悦喜乐玩,但其他孩子还是和往常一样。
不过这段时间,他俩觉得大伙的态度完全不一样,有过分的,还说她们俩是鬼姥姥养的俩小鬼。
这可把喜悦气得够呛,当场就和说她们的那孩子扭打起来。
喜悦虽然瘦小,但在家里干习惯了活,手上还是有点力气,喜乐看姐姐开始揍人,二话不说也去帮忙,一时间一堆小孩儿打成一团。
当天季兰君回来,看到脸上挂彩,衣服都被扯破的女儿,着实吓了一大跳。
杨宝珍羞愧极了,只能给季兰君说:“兰君,要不你带着孩子以后还是别和我来往了,省得给你们招来麻烦。”
正在往伤口上的涂药水的喜悦一听,嚷道:“明明是窦二柱给我们带来的麻烦,杨姥姥才不是麻烦!”
今天说她和喜乐是小鬼的,就是这个窦二柱。
喜乐也说:“娘,是窦二柱先骂人,喜悦让他别骂,他还是骂我们,喜悦才打人的。”
和杨宝珍走得近后,这个结果她是预料到的。
杨宝珍游离在大队外多年,对她的偏见太深,一时半会儿根本不可能缓解杨宝珍和大伙的关系,而且,再过两年,就是大革命推行得最激烈的时候,杨宝珍可是会被批.斗的。
现在她只是被村民排挤,和以后的遭遇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季兰君想了想,握住杨宝珍的手,说:“杨婶,你说这个就是见外了,两个孩子都知道谁对谁错,公道是在我们心里的。”
“可……要不是因为我,喜悦和喜乐也不会被打成这样。”
“要是喜乐被打,这个事我肯定要去说道说道,如果是喜悦先动手,我估计对方也没讨到好。退一万步说,你要是不帮我带着她俩,她们天天跟我去供销社,也只是干坐着,不如跟着你做点东西呢。”
季兰君一段话抚平了杨宝珍心中的忐忑,尽管她还是觉得是她给季家母女三个带来麻烦,可是兰君都这样说了,她还推脱,反倒对不起她的信任。
“那……那你还让我帮你看着孩子吗?”
“当然了。”季兰君停顿一下,试探着问,“杨婶,你念过书没?”
杨宝珍微微一愣,不知道她这样问是何用意,只是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喜悦和喜乐现在还小,不过再过两年,我打算送她们去上小学,杨婶你平日有空,就教她们俩写点简单的字,你看成吗?”
杨宝珍震惊了。
她念过书的事情暂且不提,但在五里屯住了这么多年,她哪不知道乡下人对于读书是个什么看法。
像窦文华那样能考上大学的整个五里屯这么多年只出了他一个,人们羡慕是羡慕,但真的会去上学堂里读书吗?
去读书了家里的活怎么办?
而且现在就连主席同志都倡导上山下乡,视劳动为最光荣,怎么季兰君反其道而行之,还是让闺女读书呢?
她惊讶得有些结巴:“当、当然是可……可以了,就、就是我没教过书……”
“教没教过不打紧,不就是为了打发时间嘛。”
原来是为了打发时间啊……
杨宝珍笑了笑,怕就怕,这俩孩子会嫌无聊。
***
让杨宝珍教喜悦和喜乐写字的事季兰君是全权交给杨宝珍负责的,不过有一个要求。
这个是他们四人的小秘密。
这年头知识分子不受重视,多数人自然也不会把学习当成一回事。
夏虫不可语冰,季兰君不会给其他人解释想要两个孩子学习的原因,也就不要大张旗鼓,大家关着门悄悄学就好了。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五里屯又是在祖国的东北角,已经比全国大多数地方率先进入冬天了。
季兰君给两个闺女一人做了一套新的棉衣,剩下她没有多余的布料,只能让杨宝珍把一些老旧衣服拿出来,缝缝补补缝了一套给她。
杨宝珍却像是收到新衣服一样,笑得连嘴都合不拢,说她也有新衣服穿了。
供销社里大多数时间都还挺清闲,没事做的时候,季兰君就和几个同志围在蜂窝煤旁边,要么吃瓜子吹牛,要么手里拿着东西缝缝补补。
只不过供销社里愿意和兰君来往的人,除了江敏没几个真心的,大伙都不太愿意和她一个离婚的女人有太多来往。
到了年底,五里屯的雪一日下得比一日大,一晚上不清理,外面的雪就堆了厚厚的一层。
早晨供销社刚开门,员工们拿着洋铲把门口的雪清理干净。
一阵劳作下来,大伙身上是暖和了,但是脸和手都冻得够呛。
江敏挤到火边烤着手,边跺脚边对季兰君说:“年年都是冬天最烦了,这雪又大,天气又冷,早上恨不得在被窝里多躺两分钟,连我都想猫冬了。”
农民的生产都是受四季影响的,春种秋收,等到秋天收获后,这一年的劳作就告一段落了。
秋天收了粮食,冬天没法播种,一家人在家里过冬不出门,被称为猫冬。
但要上班的话,就没办法在家里躲起来了。
“你现在想猫冬,人家生产大队里看着你这铁饭碗的可不少。”季兰君道。
江敏笑道:“对啊,都是你羡慕我我羡慕你的。”
二人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这时有人从供销社外头走来。
季兰君还以为她是准备买东西的,谁知她在里头左看看右看看,先去了蔡菊花那边。
这个架势,那多半就是来找人的了。
季兰君不再去管,等身上暖起来后,随便把周围打扫了一下。而刚才那个进来的人,这会儿又去找其他同志说话,都是供销社的员工。
她们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人朝季兰君这边看了看,扭头回去又找其他了。
季兰君觉得奇怪:“江敏,那个人你认识吗?”
江敏抬眼瞧了瞧,应了一声:“哦,我知道,这个是服装厂的肖茂春肖同志,应该是来找人帮忙做衣服的。”
“帮忙做衣服?”
“对啊,年底都是这样,又是做冬装,量又要大,服装厂忙不过来的时候,会来我们这边找人一起帮忙做衣服,定了时间他们来收,厂里会统一发报酬的。”
季兰君问:“都有什么报酬?”
“就是油票粮票这些了吧,你知道我本来就不太会做衣服,没有帮忙做过,具体有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那是谁都可以帮忙做吗?”
“是的吧,不过他们是要检查成品的,不合格的不收。”
季兰君了然。
这完全能理解。
本来就是缺人手才来外面找的,那自然不能让人浑水摸鱼。
季兰君看着肖茂春一个一个问过去,似乎有答应了做衣服的人,和她多聊了一会儿。
眼见她把大伙都问完,就差江敏和季兰君二人时,她像是没有注意到自己有遗漏,径直就要走出供销社,季兰君喊道:“肖同志。”
肖茂春停下脚步,视线扫来,微微蹙了蹙眉,“这位同志,你是?”
季兰君自我介绍:“我是朝阳大队的季兰君,我听江同志说你以前都会来这边找人帮忙做衣服,我想问问你现在还缺不缺人手。”
肖茂春其实是认得季兰君的,当然只是她单方面认得,就在她刚才来供销社的时候。
朝阳大队离镇上不远,窦文华离婚的事在整个五里屯可是被大伙津津乐道。人人都知道女主角是屯里那个烈士子女季兰君,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对上号的。
肖茂春也是刚才和大伙闲聊了两句,才知道季兰君原来是她。
她在心里冷笑了一下,是打心眼里瞧不上这种离了婚的女人,回答的语气也满是轻蔑:“这边倒是还缺人,怎么?你想帮忙?”
季兰君人不傻,她不是感觉不到对方的态度,不过她要讨论的是正事,没心思计较其他,“嗯,我以前在家里经常做衣服,什么都懂一点。”
肖茂春阴阳怪气地说:“现在哪个女人在家不做衣服啊,在家里做的和厂子里面要的哪里能做对比,我们是要人帮忙,但不是人人都能帮忙的。”
季兰君皱了皱眉,“肖同志,帮忙这个事讲究你情我愿,你看得上我的技术愿意让我帮忙,那我自然会好好做,如果不愿意我也不会赖着你们。”
肖茂春和季兰君始终没啥矛盾,她心底瞧不起季兰君是真,嘴上逞两句强也就过去了。
“季同志,我这个人说话有点直,你别介意,我和其他人是以前就认得的,技术怎么样,我心里有底,但你这边,我要看看你做过的成品再做决定。”
“那是自然,我身上这套衣服就是我自己做的,肖同志要是有空,我可以脱给你看。”
“那行吧。”
肖茂春和季兰君走到火边,季兰君把外套脱下来递给肖茂春看。
她穿的就是一件普通的棉袄,穿在身上和大伙的没啥差别。但肖茂春一个服装厂工人,做了这么多年衣服,当然知道一件衣服质量好不好,手工怎么样是从哪里看。
随便看了衣服的几个针脚,又用手揉了一下,她心里差不多有了个底,再看向季兰君时,至少没有了刚才那种高高在上的轻蔑。
都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个季兰君的确是个会做衣服,关节处的针脚缝得严实又没浪费多余的布料,已经达到了可以帮忙的标准。
把衣服递回去让季兰君穿好,肖茂春说:“我们年前十天统一收衣服,今天确定好了帮忙的名单,明天就把布料拿给你们去做,你们可以根据自己时间安排,看能做几套。”
季兰君算了算到年底的时间,“四五套吧。”
肖茂春眼睛一瞪:“四五套?”她冷哼一声,“你到时候可别拿一些半成品来糊弄,经常给我们帮手的同志都知道,厂里是不收半成品的,回头不收你的东西,你可别说我们事先没讲好啊。”
“就是四五套,保证是成品,如果哪里不好,我可以一直做到你们满意,不收你们任何东西。”
肖茂春看季兰君笃定的模样,都懒得拆穿她。
现在到收衣服时间有多长时间啊,她居然敢说四五套?厂里手脚麻利的工人都不一定能做完三套,外面帮忙的都是做个一套半套帮忙,她居然大言不惭地说四套。
“季同志,不是我为难你,我现在统计的这些也是要上报的,上头看到我报的数量夸张了,也不一定给我这么多布料,实在不行,你就做个两套吧。”
季兰君没有犹豫,“两套就两套吧。”
和肖茂春商量好,季兰君做了个登记,接下来就等明天她把布料带过来了。
肖茂春前脚一走,江敏凑过来问:“兰君,这前前后后一个月的时间,你能做四套衣服吗?”
季兰君想了想:“应该能。”
“应该?也就是说你自己也没有把握?”
“其实是有把握的。”但是对方没有给机会。
回想起上辈子,她就是在这种劳作中度过了一生。一家人的衣服都是她缝缝补补,季兰君不知道自己是熟能生巧,还是本来就有这方面的天赋,做衣服很快。
她有时候甚至不用拿尺子精细地量,看一眼就能知道布料长短是否合适。
省去这些工夫,衣服做起来自然是快了。
次日一早,肖茂春就和几个工人一起来给大家分布料了。
做衣服毕竟是一个复杂的工作,有打板、裁剪、缝补……外头帮忙的不像工厂里有具体的分工,只看最后的成品。
当然,分给每个人的布料,都和厂里一套衣服的用料差不多。
肖茂春给帮忙的同志们把事情吩咐完毕,做什么样的衣服,什么时候交,以及到时候给大家的报酬是什么都说清楚了。
临走时,蔡菊花忽然把她拉到一边,问:“季兰君还真的分了两套衣服给她做啊?”
肖茂春说:“她愿意帮忙,就让她帮咯。”
蔡菊花对肖茂春使了个眼色:“是啊,反正是她愿意帮的,你就照顾照顾她。”
肖茂春了然,笑着点了点头。
第26章 026
第二十六章
季兰君拿到布料后, 趁着在供销社没事,便开始动手了。
工厂里让他们做的衣服都是全部打板好了的,帮忙的同志们只需要按照要求把衣服做好就完事了。
季兰君手脚一贯麻利, 先把布裁剪好, 江敏看到她忙活一会儿就把布都裁得有模有样, 惊讶道:“你这才做了多久,都裁好了?”
“这东西就是行活, 做习惯了以后你也可以。”
江敏笑道:“你埋汰我呢, 明明知道我最怕的就是做衣服了。”
季兰君也跟着笑, “那就跟着我好好学, 我这手艺可是不外传的。”
“有你当师父,那这是不是我赚了, ”江敏说,“你现在拿了两套衣服做, 回家去以后喜悦和喜乐谁给你照顾啊?”
之前季兰君上班都是带着喜悦和喜乐两个小跟屁虫,有杨宝珍帮忙照料后,季兰君便没再带着她们来过供销社。
江敏听她说是邻居可以帮忙看孩子,可别人帮忙照顾,也不是一天都帮忙看着。
季兰君说:“她俩现在都用不着我看着, 有自己的事做呢,不耽误我做衣服。”
江敏也是有孩子的人,知道带孩子有多辛苦。
她家跃进和季兰君的双胞胎差不多大,正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才愁人呢。她上了一天班回去, 要看着孩子要做家务,有时候累了歇了歇, 还会被婆婆念叨她是个只会享福的。
本以为季兰君一个带两个女儿会更累,怎么听她说起来反倒是这么简单呢?
江敏虚心求教:“你回去以后喜悦和喜乐一般都做什么啊?我家跃进比较调皮, 你一秒不盯着他,天都要被他翻了。”
季兰君想了想,“也没有特别做什么吧,有时候要么两个人凑在一起玩,要么和我一起干干家务,家里就我们娘仨,事情也不多。”
喜悦和喜乐以前在窦家的时候,一直被赵淑拘着干家务。
俩小姑娘才四岁大点,就要打扫院子,洗碗洗菜,稍微干不好还会被赵淑骂。双胞胎干活习惯了,平日里都会帮着季兰君做一些,季兰君知道孩子爱玩,多数时候都是让她们去玩自己的。
江敏之前一直觉得季兰君这人和其他人不同,毕竟像她这样说离婚就离婚,独自带着两个女儿生活的魄力不是谁都有的。
她不住在朝阳大队,不清楚那边的人怎么看她,但是在供销社里,她听到过不少次有人议论季兰君迟早要后悔,要哭着回婆家。
让这两个月过去了,人家不但没后悔,自己的日子也过得不差。
江敏感慨:“还是你会过日子。”
季兰君愣了一下,微微笑道:“这也是会过日子吗?”
“怎么不是了,带孩子也是过日子的一部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唠着,加上手上还有做衣服的活,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供销社到了下班时间,季兰君收拾了布料先回去,江敏把卫生打扫好,才慢慢走了出去。
冬天天黑得快,才六点多天上便已经不见亮光了。
江敏家就住在镇上,供销社没有集中的家属区,分到房子的员工,都是集中住在附近的筒子楼里。
这边的筒子楼都只有三层楼高,每家每户都是一个客厅一个卧室的户型。虽然面积不大,但在现在,已经是条件很不错的房子了。
江敏回家的时间正是晚饭时间,楼道里的灶台全部都放满了锅,要么蒸柴火饭的,要么就是炒菜煮汤的,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说不上是太好闻。
江敏上来的时候看到她婆婆正在炒菜,不知道炒的是什么,锅里的油飞溅,浓烟几乎挡住了锅中的食物。甫一靠近,江敏就被呛得捂住嘴咳了几声。
婆婆听到她的声音,回过头来看到江敏一边捂着嘴咳,一边拿手在脸前扇风的模样,顿时耷拉着一张脸,嘀咕道:“没见过谁有这么娇气。”
周围都是各种煎炸炒的声音,江敏没听清婆婆说了些什么,大声问道:“妈,你炒的这是什么啊,我看都快糊了。”
“你说什么?”婆婆大声喊。
旁边正在煮汤的邻居说:“你儿媳妇说你炒的菜是不是糊了。”
婆婆瞪了她一眼,扯着嗓子喊:“糊不糊我不比你清楚啊,你赶紧回去看跃进去!”
江敏看了看那锅里的菜,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决定不去自讨没趣,转身上楼了。
她一开门,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只见前方有东西直直飞过来,她下意识躲开,那玩意突然拐向另一边,撞到了门上,“啪嗒”一下就掉落在了地上。
江敏才发现那是个木头做的玩具飞机。
儿子曾跃进跑过来,乐呵呵地迎接妈妈回家,“妈,你回来了!你看你看,这是爸给我做的飞机!”小孩儿把地上的飞机捡起来,献宝似的给他妈看。
那飞机做得有模有样,只是原料不太好,看起来有些薄,才摔了这么一下,机翼都有些晃悠了。
江敏她男人是个木工,平日里有剩余不要的木料,都会做成玩具给儿子玩。曾跃进屋里不止有一堆没用的木材,还有一些做得精致的小木车、小木螺旋桨……
“你爸这手艺还真是越来越不错了,不过玩木飞机你可要小心,别碰着别人眼睛了。”
曾跃进说:“看到飞机过来都会躲开的呀!”
“万一别人没有注意到呢,平时你怎么玩妈妈不管你,注意不要伤到别人,也不要伤到自己。”
曾跃进是个听话的孩子,妈妈好好讲道理,他自然听得进去。
倒是在屋里听广播的跃进爸突然道:“一个木飞机,怎么就伤到人了,孩子喜欢玩让他玩就是了,注意这儿注意那儿的,反而没什么乐趣。”
“话是这样说,但是该注意还是要注意,不管玩什么游戏,安全最重要。”江敏拉过来一张凳子坐下,“老公,给我揉一下肩。”
跃进他爸闻言,把广播按暂停,起身就到江敏身后给她揉肩膀。曾跃进见状,也过来凑热闹,“妈妈,我也给你按摩!我现在的力气可大了。”
说完,小男孩还举起手比了个大力士的动作。
江敏一下就笑了出来。
上了一天班,回来以后儿子和男人都给自己按摩,这日子别提有多舒坦。
江敏舒坦,刚把饭菜端上来看到这一幕的曾母可就不舒坦了。
人家谁家的媳妇不是伺候公婆伺候男人的啊,只有她江敏,白天不在家带孩子,晚上回来还支使他儿子和孙子干这种活,没见过这种媳妇!
她重重地把饭菜放在饭桌上,没好气地喊了声:“到点了都记不得吃饭,还要喂你们啊!”
这边一家三口将才反应过来。
趁着曾母去拿碗筷的工夫,江敏小声问丈夫:“妈今天怎么了?不太高兴吗?”
跃进爸摇摇头,“不知道啊。”
曾母又喊:“跃进,快去叫你爷爷来吃饭,让他别在外面和那些臭老头们凑一块了。”
江敏蹙了蹙眉,叫住儿子,“跃进,你去帮奶奶拿东西,我去喊爷爷。”
筒子楼这边老年人不少,曾父一贯喜欢去别人家串门。串门就算了,人不太有眼力见,到饭点了都还磨磨蹭蹭不回家。
江敏怕婆婆这样骂了两句,儿子学了什么不该说的说给别人听,干脆主动去叫她公公回来。
等一家人都到齐,要上饭桌的时候,她看到桌上被炒得黢黑的剩菜,不禁皱了皱眉头。
江敏和其他人比起来,家里条件还算不错。她男人做木工,自己又在供销社上班,养活一家五口完全不成问题,在吃食上,更不会短了谁的一口。
就是婆婆有个不好的习惯,剩菜剩饭永远舍不得扔。
如果是真的剩了什么菜那还好,最后盘子里剩下的青椒、大蒜等佐料,她也舍不得扔掉,下次炒菜时,把几个盘子里的菜都合一起,又是一盘“新”的菜了。
江敏提醒了很多,但曾母还真有些屡教不改的意思。
“妈,下次像这盘菜,咱们就不要了,里面也没有啥可以吃的,来来回回炒多了,还会有毒。”她边说,边把那盘菜端起来。
曾母心头本来就不愉快,一下子急了,把盘子抢过,“你不吃我吃,谁说炒多了有毒?我看你是没经历过饿的时候,不知道饿肚子的苦。”
曾母把抢过来的盘子微微倾斜,里头的剩菜剩油一起倒进了碗里。
同时还不忘留给自己的小孙孙,“跃进,来,用这个拌饭吃,香的嘞。”
曾跃进赶紧抱着碗躲开,“我不要,黑乎乎的……”
曾母脸一沉,“好吃的留给你都不要,我自己吃了!”
这时,跃进爸拉了一下江敏,好声好气地说:“一盘菜而已,还有其他可以吃的,先吃饭,其他的到时候再说啊。”
江敏方才作罢。
一顿说不上是太愉快的晚饭结束,曾母把碗筷收拾干净,江敏便和她一起去洗碗。
水管里的水刷刷往外流着,水声中,江敏听到曾母问:“江敏啊,我前段时间和你说的那个事,你考虑好没有啊?”
江敏一愣:“什么?”
“还装傻呢?跃进都五岁了,你趁着年轻,赶紧再生一个。”
江敏想也没想:“再生一个我照顾不过来,还上着班呢,太累了。”
曾母瘪了瘪嘴:“你那班上不上都行,家里又不是缺你出去挣的那一口吃的,女人啊,还是要把家里打理好,丈夫和孩子照顾好了,不比你去外面挣那两毛钱有用?”
这样的话,她从曾母,甚至是周围的邻居口中听过不少次,却依旧觉得十分刺耳。
曾母继续:“而且你看看你,在外面干那工作是清闲了,可是男人儿子回来连口热水都喝不了。你不会炒菜做饭,不会做家务,这个我就不说了,毕竟你们城里姑娘是享福享习惯了的,但其他不行,生孩子总该是你要做的吧?”
江敏说:“妈,你说这话我就听不懂了,合着我嫁到你家来,就是为了给你们生孩子的?”
“难道不是吗?你一个女人,在家里不照顾公婆,拉扯孩子就算了,这孩子总不能不生啊!”
家里没有灶房和洗手池,整个筒子楼洗碗、洗脸都是在走廊上的水池里进行。
江敏被婆婆这句话气得七窍生烟,但是不好在公共场合吵起来,把心里头的怒气生生压了下去,“妈,这事咱们先不说,回去再谈。”
然而回去又有什么好谈的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江敏对于生二胎的事目前没有做太多打算,就现阶段而言,她确实不是很想生孩子。
但在曾家,她现在多少是有些孤军奋战,公公都是听婆婆的,丈夫没有表态,江敏说了两句说不下去,就躲卧室里去静静了。
没一会儿,跃进爸推门进来,看屋里没开灯,他顺手揿下开关,再钻到床上问江敏:“还在生气呢?”
江敏把被子盖住脑袋,一副不愿意听他说话的模样。
跃进爸又说:“别气了别气了,娘那边我会再和她说说,她也只是想再抱个孙孙而已嘛。”
江敏一下从床上坐起身,“而已?老公,你是没有听到当时我洗碗妈是怎么给我说的,她说我嫁到你家就是为了给你们生孩子,这怎么能让我不生气?”
“哎呀,娘不是这个意思,她老人家嘛,是觉得多子多福好,所以想让你再生一个。你看咱们周围邻里,谁家不是几个孩子,你再生一个,跃进也有伴,才不会孤孤单单嘛。”
江敏这下听出丈夫的意思了,“照你这么说,你也是来劝我的?”
“这要看你觉得我是劝你生,还是劝你别生气了,”男人笑笑,“这个事情总是要解决的,咱们一家人不可能因为一提到这个就吵架吧?”
“那你说说,怎么解决?”
“老婆啊,从我的角度上来说,肯定是觉得再生一个好……”
江敏打断他:“废话,又不是你生,你会说不好?”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但是你不愿意生,我肯定不会逼你的,”跃进爸一脸诚恳地说,“只要你想好了,到时候爹和娘那边我会和他们好好说,但前提是你一定要想好。娘想让你生二胎不是一天两天了,因为这个事情让我们一家人有隔阂不值当。你不生也是担心照顾不过来,这个你可以放心交给爹娘,跃进小时候不就是他们照顾的吗,工作那边你也不用担心,我支持你继续上班。”
“说来说去,你搁这儿给我说我生孩子的好处,就不想想我为什么不愿意生吗?”江敏冷着脸道。
跃进爸似是察觉到她真生气了,还想开口说什么,江敏抬了抬手,道:“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事了,让我想清楚之前,你自己先想清楚。”
语毕,她一翻身,又钻进了被窝里。
江敏把杯子盖住头,睁着眼睛直直的看着被褥,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现在确实有点不知道这件事情该怎么办了,不知道是兰君的话,她会怎么处理呢。
***
另一边,被江敏惦记着的季兰君,每天的日常就是上班、做衣服。
两套衣服对她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到交衣服之前的时间绰绰有余,她便也不赶工了。
杨宝珍知道她接了衣服的活,每天晚上都饶有兴致的来看她做衣服,见她每次裁剪和缝纫的时候都不用尺子量,还有些惊讶她是怎么做的。
季兰君以前没觉得自己这方面有多出色,但听了江敏夸,又见杨宝珍这么惊讶,心里还有些满足和骄傲,“我也说不清楚,一开始的时候也是要一点一点量,怕做出来以后穿在身上不舒服,后来做得多,不但不用量,还知道版型怎么做才能穿得好看。”
“怪不得你和喜悦喜乐的衣服和别人的大差不差,但看起来就是要合身。”
“那杨婶你穿的时候觉得合身不?”
杨宝珍打趣道:“你这个丫头,想听我夸你就直说,哪里还这么拐弯抹角的呢?”
季兰君笑着没说话,倒是喜悦插嘴:“可是娘做得好的话,不就是应该夸娘的吗?”
“是是是,谁都应该夸你娘。”
杨宝珍说着,又看季兰君继续做衣服,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从凳子上站起身道:“对了,我有个东西,你们等我拿过来啊。”
季兰君母女三人一脸疑惑地看着杨宝珍风风火火地跑出去,没过多久,她抱着一个灰布包着的包裹又回来了。
小孩子好奇心重,喜悦和喜乐赶紧凑上来看是什么好东西。
“杨姥姥,你去拿什么了,是好吃的吗?”贪吃鬼喜悦问。
“吃的东西才不会这样被包着呢,杨姥姥是不是去拿衣服啦?”
杨宝珍刮了一下喜乐的鼻头,“喜乐这么聪明啊,一猜就猜中了。”
她把包裹放在炕上解开,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漂亮的高跟鞋,随即就是一件淡蓝的布料。
看到布料的瞬间,季兰君顿时认出来那是什么了。
旗袍。
她脸色微微一变,赶紧去把门窗都关上,还特地环顾了四周看有没有人。
杨宝珍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兰君,怎、怎么了?”
季兰君“嘘”了一声:“杨婶,这算是洋装。”
杨宝珍一个人生活得久,或许消息不灵通,但是大队的广播里放过的东西,她还是有些印象的。
大革命轰轰烈烈地开展了一年,哪怕是没有亲眼见过那些场景的人,也担心会被打上“□□”的标签。
杨宝珍大抵是没有想到,一个洋装也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蛮不好意思地把东西收起来,“兰君,我没想到这里,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
现在暂时还不会带来什么麻烦。
季兰君依稀记得,好像是从68年开始,五里屯才开始逐渐有人下放过来。随着运动进行得越来越激烈,各个生产大队开始有了各自的批.斗任务,除了被下放的人员,杨宝珍才慢慢被卷入其中。
关于杨宝珍上辈子的经历,季兰君都差不多记不清了,就是突然间听人说,她家里有洋人的东西,自然而然被打成了□□。
现在看来,很有可能就是因为这些旗袍。
季兰君问杨宝珍:“杨婶,这些东西你还给其他人看过吗?”
“你是指谁?”
“所有人,就是有可能知道你有旗袍的所有人。”
杨宝珍愣了一下,“太……太多年了,我也忘了到底有没有人知道。这些衣服都是我和我丈夫从老家带着来的。”
“也是,我记得杨婶你来这边都有十几二十年了。”
“是啊……”杨宝珍有点紧张,“以前这衣服也没有什么麻烦,哪里想到现在……”
季兰君拍了拍她,“别担心,没事的,一件衣服,烧了就完事了。”
“烧了啊……”杨宝珍掀开灰布,看了看被她藏了这么多年的衣服,一时之间有些感慨。
她以前也还算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丈夫是私塾先生,后来儿子参了军,两口子因为战乱不得不离开家乡求生。
好不容易等到解放了,杨宝珍和丈夫辗转流离,回到了家乡首都,却没有等到儿子归来。
没有儿子死亡的消息,夫妻二人在一日复一日的期盼中,最终决定北上。哪怕知道这样的做法是大海捞针,他们还是毅然决然在这渺茫的希望中去寻求那一丝可能。
临走时,杨宝珍并没有带太多的行李,那时候随身携带的动作要么丢了要么扔了,只有这套旗袍奇迹般地一直留存到现在。
后来,她人老了,也不适合再穿这样好看的旗袍,便一直藏在了家中。等丈夫死后,她一个人孤独地留在朝阳大队,做她的鬼姥姥,也许只有这件旗袍才记得她的那些过往。
她并不知道,只是一件衣服,会在未来给自己带来灾难吧。
杨宝珍叹了口气,“要是会带来麻烦,那就把衣服给烧了吧,不过……”她把衣服拿起来,“兰君,你要不要试一试,就这样烧了,的确怪可惜的。”
蓝色的旗袍被她展开,喜悦和喜乐看到漂亮衣服,眼睛都亮了,“哇!好漂亮,娘要穿这么漂亮的衣服吗?”
两个小丫头以前没见过旗袍,但美丑是懂的。
“我试一下吗?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一件衣服而已。我现在成老婆子穿不得了,你穿着看看,喜悦喜乐都想看呢。”
喜悦连忙支持她杨姥姥,“嗯,我们想看。”
“你个调皮鬼什么都想。”季兰君轻轻敲了敲喜悦的脑袋,接过旗袍去试。
所幸屋里烧了炕,一点也不冷,要不然这么薄的旗袍,还真不适合在这个季节穿。
女人总是爱美的,上辈子季兰君没有穿过旗袍,难得有这么一次机会,她心里也有些激动。
年轻时的杨宝珍身材和她的差不多,旗袍穿在身上十分合身,再穿上高跟鞋,两个小丫头哇的声音更大了,“娘!你好漂亮啊!娘,好漂亮!”
喜悦激动地喊着,身旁的喜乐没有她这么夸张,但眼里都快冒星星了。
杨宝珍也道:“没想到这衣服这么适合你,人靠衣服马靠鞍,这样一看我们兰君更俊了。”
季兰君都快被夸得不好意思了,只好让杨宝珍举着镜子让她照一照。
喜悦说:“娘,你穿着这个衣服出去,肯定就是屯里最好看的了,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说你配不上爹了!”
季兰君稍稍一怔。
她已经从无数人口中听到过说她配不上窦文华的话,但是她一点也不在意。和窦文华离婚于她而言是解脱,是新生,谁爱配得上就配,反正她是不愿意和窦文华有纠葛。
但是两个女儿不同,就连她穿了一件漂亮衣服的小事,喜悦都巴不得让她去证明她没有配不上。
季兰君心中说不出是酸楚还是感动。
她叮嘱喜悦和喜乐:“今天娘穿新衣服的事情,只有我们四个知道,你们两个千万不可以给别人说哦。”
喜悦歪头:“为什么啊?”
不管是谁,穿了漂亮衣服都要出去给大伙炫耀炫耀的,娘怎么不让她们说呢。
季兰君:“你们见过其他人穿过这么漂亮的裙子吗?”
摇头。
“这可是杨姥姥以前收藏的衣服,要是被别人知道,会被偷的,万一有人给杨姥姥偷了,娘赔不起。”
毕竟这是没有见过的漂亮衣服,季兰君这样一唬,两个小家伙深信不疑。
比起让别人看到娘穿得这么漂亮,她们还是不愿意漂亮的东西被人给偷了。
于是喜乐先表态:“我们不会给别人说的,那下次娘还穿给我们看吗?”
“娘以后都不穿了,”喜悦和喜乐的失落还没有来得及产生,季兰君下一句话接着,“我们把衣服留着,长大给你们穿。”
喜悦和喜乐:“真的?”
“真的,”季兰君伸出手指,“拉钩钩。”
这个漂亮衣服长大后就归自己了呢,抱着这样想法的两个丫头决定不把衣服的事告诉任何人,千万不能让衣服被偷了。
***
在日复一日的下雪中,迎来了68年。
厂里交给季兰君的衣服两套都做好了,她拿到布票后,扯了点布,做了给孩子的手套和围巾。
五里屯冬天冷,往年喜悦和喜乐总爱长冻疮。今天入冬就开始长了,季兰君没有多余的布,到现在才做出厚实的围巾和手套,这样等两个孩子出去玩,也不用担心太冷。
除了双胞胎的,她还给李有才的小孙孙也做了一套。
等她把该做的东西都做完,人一下子清闲了不少,突然回到了之前和江敏围着火炉聊天的日子。
她才发现江敏的情况不太对。
刚和江敏认识的时候,她觉得江敏冷冷的,不爱搭理其他人,一方面是这人话少,另一方面确实是因为她心高气傲。所以两个人凑在一堆,不说话她也没察觉哪里不对。
可这一段时间,江敏不但话少了,精神也不太好,有时候季兰君和她说话还走神。
看出她是有心事,季兰君没有主动问,可见她持续一段时间没有什么缓解,她倒有些在乎是什么事情让江敏这么头疼了。
江敏一听,心里的委屈就再也憋不住,眼眶立马红了,泪水二话不说从里面争先恐后的掉了出来。
头一次见她这么失态的模样,季兰君拿手帕擦了擦她的眼泪,把她带去供销社里面,温声问:“到底是出什么事了?要是我能帮忙你可千万别憋着,说出来咱们一起解决。”
江敏摇了摇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一下子没绷住。”
“能让你没绷住的,还能不是大事?”
江敏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止住哭泣,“你突然问我,我一下子太委屈了,之前找不到人说,才没控制住的。”
事实就是她说的这样,这些事找不到人说,所以只能自己憋着,突然有人一问,委屈就涌上来了。
当年江敏因为嫁人的事和家里闹翻了,自从结婚后,便没有和娘家人有过来往。
她从城里嫁到乡下,离家里也远,囿于距离,和以前的朋友逐渐没有联系,在婆家受什么委屈当然都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咽。
早些年的时候,她嫁过来的日子还是好过的。公婆也因为她是个城里人而骄傲。
可时间一长,尤其是生了孩子和公婆一起住后,矛盾渐渐地多了起来,丈夫虽然疼她,可日子不是光靠男人疼就能过下去的,尤其是在男人和她没有统一战线后,这个埋藏的矛盾就爆发了。
“他当年话说得好听,说什么这辈子都会对我好的,绝对不让我受一丝委屈,还说他爸妈都好相处,这才几年啊,就因为一个生二胎的事情和稀泥,他妈还给我摆脸色,说我不生她就不照顾跃进,二话不说收着行李就回乡下去了。”
“我说不生只是现在不想生,跃进正是调皮的时候,我想等他去读小学了再考虑生的事情,就连这几年都等不了吗?拿我当什么啊,当他们曾家的生育工具?”
江敏发泄着,心头的那些委屈情绪又再一次涌了上来。
季兰君顺了顺她的背,没有发言,而是等她又说了一轮后,才慢慢问道:“那现在就是你公公婆婆都回乡下了,跃进他爸在劝你服软?”
“跃进他爸就是个没良心的,只会嘴上说,”江敏吸了吸鼻子,“说什么我不愿意就不生,结果又搁那里找借口,说生了怎么怎么好,就会和稀泥。还有,兰君,你知道吗,现在邻里都在说是我把他爸妈给气回去了,讲我有这种任劳任怨的公婆都不知足。”
“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江敏说:“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了。”
“先不考虑怎么去解决,就只说你自己的想法的话呢?”
“我的想法?那当然就是暂时不生啊,跃进如果快点今年就能上小学了,到时候再考虑生的事情也不迟。”
“你这不是很清楚嘛。”
“我自己清楚,但是现实难啊。”
公婆的施压,邻居的闲言碎语,包括丈夫态度暧昧的和稀泥,每一样都是与她的想法背道而驰。
而且因为这个事,江敏能够感觉得到自己和丈夫之间逐渐有了隔阂,在深夜的时候,她甚至觉得当初父母给自己说的那些话都是对的。
虽然很没出息,江敏现在真的很想爸妈。
季兰君又问:“那你动摇,是怕你公婆,还是考虑到跃进他爸那边啊?”
“都有吧,多半还是因为跃进他爸,所以我才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
季兰君沉吟片刻,“其实现在他们已经给你表态了,要么你听他们的,要么他们听你的,已经没有中间选项。江敏,既然你来问我,我就当你是相信我,我这里有个主意,你可以听听行不行再做决定。”
江敏:“什么主意?”
“要我说,你公公婆婆回乡下去了未必是什么坏事,至少跃进他爸不会天天夹在你和你婆婆中间。听你的意思,跃进爸也想要这个孩子,但是他又不想把自己搞得像在逼你,那你就态度强硬一点,带着跃进回老家,就说去你爸你妈那里住一段时间。”
“可是……我和我爸妈……”
江敏为了爱情和父母闹翻的事季兰君听过,要不是没有娘家人和自己一起分担一起想办法,她也不至于来向季兰君求助了。
季兰君说:“这有什么的,反正你父母不住在这边,你觉得跃进他爸会直接上门去找你父母吗?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上门去找了,你爸你妈知道你和他吵架还把你逼得回娘家,他们会给跃进爸好脸色?”
江敏被季兰君说得糊里糊涂,“这不就把事情闹大了吗……”
“闹大了也是他们先开始的,你也不是没有退步,他们就是逼着你屈服,你屈服了这一次,后面再想硬气起来就不容易了。”
况且江敏自己清楚,她这一次屈服的不是什么小事。生了孩子就要关系到养孩子,说不定以后怎么样都会和婆家产生矛盾。
季兰君告诉她:“你们这个事是他们逼你在先,没有问过你的意见就要让你按照他们的想法行事,既然你不想委屈自己,这个矛盾是要去面对的。”
“那我回了老家以后怎么办呢?”
“你就假装因为这件事和跃进爸闹离家出走,回去后找个招待所住两天也行,想回去看看你父母也行,过不了两天跃进爸铁定要急了去找你,到时候你就和他一个人聊,把你的想法都说清楚就好。”
江敏不知道是有什么顾虑,眉头紧紧蹙着,但却没开口说话。
季兰君看出她的心思,问:“你是不是怕他不去找你?”
明明是她主动找季兰君帮忙的,现在却又这样瞻前顾后,江敏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苦笑了一下,“兰君,我不是不听你的意见,就是我确实有点害怕……”
季兰君倒觉得她这种想法完全在意料之中。
她要是能清醒地做出决定,当年就不会因为结婚的事和父母闹成这样了。
“那你觉得,跃进爸会因为你不答应这件事,既不想和你过日子也不在乎跃进了吗?”
江敏想了想,模棱两口道:“应该不会吧……?”
“这不就得了。”再多的话季兰君觉得没必要告诉江敏。
虽然她不了解曾家一家人是什么情况,但好歹比别人多活了一辈子,她知道人性。
曾父曾母敢给江敏这么大压力,让她生二胎,不就是看江敏和娘家断了关系,觉得自己能够拿捏得住江敏吗。如果最后要真的闹到离婚那一步,曾家才是紧抓着江敏不放的。
江敏是在城里长大的,又有体面的工作,曾家不要这个媳妇,这辈子都找不到比江敏条件还好的。
人总是会趋利避害,曾家人听说江敏回了娘家,甭管是真是假,起码不会敢这么简单粗暴的拿捏江敏。至于后面怎么说,那就是看江敏自己。
在季兰君面前哭了一通,又认认真真听了一番她的建议,江敏心里好受多了。要说没有迷茫和害怕,那的确太过夸张,只是勉强吃了颗定心丸的感觉。
让她觉得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并不是那么异类。
这段时间她有听到别人的闲话,大家似乎觉得她作为一个女人生孩子就是理所应当的,因为这件事还把公婆逼得回乡下,那就是她的错。
可是她只是想推迟些时间再生罢了。
江敏忍了这么久决定问季兰君,也是她觉得季兰君或许和别人的看法不同。她似乎不在乎别人的目光,敢逆着大众的目光前行,果不其然,她在她这里听到了和别人想法不同的意见。
忙活了一天,江敏应该是做好了决定,总感觉今天时间过得比往常都要快了不少。
等到下班天都已经黑了,她和季兰君把卫生打扫完,突然想到什么,随口问了句:“兰君啊,要是是你的话,你回了娘家,你男人去找你,还是不愿意让步,你会怎么办啊?”
季兰君一愣,许是没想到她竟然换了种问法,笑着说:“谁爱生谁生,反正我不生,我不能掌控的事情就算了,这分明是我自己能决定的,没有谁能逼迫,我只想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自己想过的日子。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但是做起来有多么不容易啊。
就因为兰君离婚,到现在供销社的同志们都还在私底下编排她,江敏不信兰君什么都不知道,可她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依旧自己过着自己的生活。
江敏又问:“兰君,当时你和你前夫离婚,你都想了什么啊?”
经她这么一提问,季兰君还真的去回想起了和窦文华离婚时的心情。
其他的或许有遗忘,但拿到离婚证明那一刻,她只觉得世界都豁然开朗了。
上辈子为了窦家劳碌的那一生,下场不幸的两个女儿,以及她的含恨而终,都在离开那个男人后豁然开朗起来。
季兰君说:“想的东西太多了,但是都是为了我和喜悦还有喜乐。人就活这么一辈子,自私点就自私点,在乎那么多干什么,前夫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爹,那我就不要了,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
“还真是你会说出来的话。”
“对啊,所以以后这种事情你拿来问我,我八成都是劝分的。你想想,你有好好的工作,难道还养不活自己啊,非得去和谁结婚给谁生孩子吗?”
劝分这个词稀罕,江敏登时就被逗笑,“只有你一个敢说这种话,我从来就没有听到有人劝分的。”
这年头,谁家夫妻吵架闹矛盾不是劝和啊,常言还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姻呢,大概只有季兰君才会把“劝分”说得这么明目张胆。
聊了这么一会儿,江敏觉得心里没有之前那般郁结。
或许真相就是季兰君之前说的,其实她已经知道怎么办了。
只是,她缺少一个会支持自己想法的人。能够支持她想法的,除了季兰君,也没有别人了。
***
江敏的确是个行动派,和季兰君聊过后,她就去找主任请了假,加上和同事调了班,凑出来了几天的假期。
季兰君本以为她只是去周边城市住两天,临走前,她给季兰君说打算带曾跃进一起回去看望一下爸妈。
这一趟回去探亲结果怎样并不清楚,但她能踏出这一步,想来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
就在江敏请假的这段时间里,厂里的约定收衣服的时间到了。
衣服是肖茂春和厂里的人亲自上门找大伙来收,顺便当场检验一下衣服成品合不合格。
因为找的人多,收衣服的量大,一个一个检查浪费时间,都是厂子里先收好以后,带回厂里检查,衣服由谁做的都会写上名字标签。
蔡菊花等她们把衣服都收好以后,趁着大伙不注意,赶紧把肖茂春拉到一边,问:“还记得上回咱们商量的事不?”
肖茂春说:“那是当然的了,你不说我也要办,我可不想以后还请她一个离婚的女人帮我们厂里的忙。”
“那你想好怎么弄了?”
“这点小事,还用得着怎么想。”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季兰君做好的两套衣服找出来,将名字标签和其他的换了一个。
第27章 027
蔡菊花看到肖茂春的手上的动作, 立刻笑开了,两人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似的,开始装模作样地扯起了家常。
要么说说这家的情况, 要么又问问厂子里下次让人帮忙做衣服是什么时候。
等到厂里的人把衣服收好, 走时, 肖茂春给蔡菊花叮嘱:“你可不要给其他人提起啊,这事就我俩知道, 要是传出去了那我就可被你拖累了。”
蔡菊花道:“瞧你说得, 我嘴巴最严!回头就等着有人好看了。”
“好不好看还是得看厂里怎么说, 反正这一遭下来, 她的报酬估计也拿不到多少。”
季兰君能拿多少报酬蔡菊花倒是不感兴趣,反正她不到的那点也不会转移到她的荷包中。
她就是单纯看不惯季兰君, 要是别的女人离婚了,恨不得一根白绫挂在木屋上吊死算了, 只有她这个不要脸的,还大摇大摆地来供销社上班,害得她们供销社的女员工在背后都被人指指点点过。
供销社的人弄不走,不让季兰君以后帮厂里缝衣服,她还做不到吗?
在背地里的小手段弄好了, 蔡菊花高高兴兴地去上班。接下来就是等着服装厂的人来了以后,她美滋滋地看好戏。
另一边,肖茂春和去收衣服的同事们把衣服带回服装厂后,就开始例行检查。
过年正是服装的需求量大的时候, 有人图新年新气象,一年到头就这个日子舍得买一套衣服穿, 所以供给量都要比平时大一些。
厂里寻求外面帮忙拿到的衣服并不算打量,图的就是一个积少成多, 能在紧急情况下缓解需求量增加的情况。
所以检查衣服的时候用不上太多人手。
肖茂春和其他工人们一起把衣服全部放好,一件一件地抽出来检查,然后确定好上头标记好的名字,在表上打一个勾。
这工作简单,不费脑子还有点无聊,所以干活的工人都是一边手上动作,一边嘴上唠嗑。
肖茂春这里正听着别人说这次去找人帮忙的事,有同志突然喊了她一声:“茂春,周师傅叫你过去一趟。”
周师傅全名周楠,是服装厂里大师傅之一,像肖茂春之流,只是服装厂里的流水线工人,会的顶多是简单的做衣服的技巧,但是像周楠这种,可是厂里的手艺人才。
甫一听到周师傅叫自己,肖茂春先是惊喜地从位置上站起身,把手上的衣服放到一边,应道:“来了来了,周师傅叫我啥事呢!”
“我们怎么知道,你过去就晓得嘞!”
肖茂春揣着一颗激动的心走上前,脑补着是不是周师傅看中她的手艺,想提拔她或者收她为徒,肖茂春最近听到其他人说,厂里的大师傅们最近在物色工人,据说是厂里有个大单需要他们做。
是不是这个好运就要砸在自己的头上了?
肖茂春一边走一边想,期待着好事到来的同时,又在心里默念坏事赶紧离开。
许是这么一暗示,她又记起来,周师傅是和她们一起检查这次让外面帮忙的拿回来的衣服。
不会是衣服有什么毛病吧?
前后不过几秒,肖茂春的心情就堪比冰火两重天,一下从冷到热,恰好周楠在这时看到她过来了,在站在桌子边招了招手,说:“肖同志,你快过来看看,这批衣服是不是你拿回来的那批?”
原来还真是这个事……
方才的期待被一盆凉水给浇灭了,肖茂春走过来,看到那批衣服上标的名字正是自己找的人,连忙点头:“是、是我找的那批,周师,不会这些衣服出什么问题了吧……”
话是这样问,但她自己比谁都清楚,里面确实有出了问题的一件衣服,上面还正好标了季兰君的名字呢。
这季兰君也是运气不好,让她帮忙一次,还偏偏撞上了周师来检查,她为季兰君准备的那套衣服,可过不了周师傅这一关啊。
周楠把桌子上的衣服拿了几件出来,指着说:“这边的衣服以我的标准的话都不合格,下次你要么别找这些人帮忙,要么就督促她们做好一些。”
肖茂春偷偷瞥了一眼,周楠指的大概有四五件的样子,而且看样子她也没有单独拿出来说的准备,只是单纯的为了提醒她。
恐怕连给季兰君准备的那一套衣服,也在这里面了。
没能听到周楠特地点出那件衣服来批评,肖茂春觉得挺可惜的,心里头叹了口气,表面上倒是毫无波澜的点头,“我知道了,下次我一定盯得严格点。”
“严格点是一方面,我看你找的这些都是以前帮厂里做过的,对这些熟悉的人更要上心,不能因为认识就让她们随便随便就唬弄过去了。”
“周师说的是。”
周楠又说:“还有一个重要的事,你下次找人,就应该找这种手艺的,你看,这衣服一展开你就知道人家是有真水平。”
说罢,周楠拿起桌上的另一件展开抖了抖。
“我看了一下,这是那个什么……哦,蔡菊花做的,这人你熟不熟啊,正好给我介绍一下。”
肖茂春听到蔡菊花的名字,愣了一下,“啊?”
“我说让你介绍这个蔡同志给我认识认识。”
肖茂春迟疑了那么两秒,顿时傻眼了。
那哪是蔡菊花做的衣服啊!她和蔡菊花两个人商量整季兰君,就是把季兰君的衣服和蔡菊花的那套塞在了一起,而季兰君的名字,则放在她准备的另一套不好的衣服上。
肖茂春一时拿不准周师傅要认识蔡菊花是因为什么,“周师,你怎么突然想认识蔡同志?她就是在供销社上班的那个蔡同志。”
周楠顿了一下,“供销社的那个蔡同志?”又沉吟下来想了想。
不管是制衣厂送货,还是平日里买东西,大伙都是经常去供销社的,兴许是想到了点什么,周楠蹙起了眉头,语气颇为意外地说:“原来是那个蔡同志啊,看不出来她做衣服还真的有一套。”
“她以前倒是经常给厂里帮忙,人还挺好的。”
“是吗?”周楠脸上带着点困惑,也不知道是因为对蔡菊花本人产生的,还是对肖茂春口中“挺好”两个字产生的,“不过以前我怎么对她做的衣服没印象,照理说衣服做得这么好,我应该是能记得一些的。”
肖茂春说:“可、可能是……是衣服太多了吧,这些衣服都大差不差的,看多了总会忘记一两件特别的。”
周楠却不同意:“应该不会这样,这衣服的版型一看就正,和其他帮忙的人还是有差别。你看,这针脚和版型都要精致点,基本就是厂里面这种质量的了,可能是以前做了漏网之鱼,从我眼前溜走了,还好现在也不迟,你既然认识,回头带我去找一下她,恰好有事和她商量。”
如果这只是周楠单方面认成是蔡菊花做的衣服那就算了,这要是去找了人,发现蔡菊花做不出这样好的衣服,那就不是要露馅了?
周师傅她们虽然不管下面的一些琐事,要是被查出她这里除了大差错,还推荐错了人,那就不好了。
此时,肖茂春的脑瓜就像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飞快地在大脑里搜索事情的解决方案。
周楠看她半天没有回答,疑惑地抬起头:“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啊……?”肖茂春连忙反应过来,“我、我是觉得这衣服好……好像不太像是蔡同志做的。”
“不像?那这上面不是标着她的名字吗?”
肖茂春连忙干笑了两声:“是啊是啊……当时我记得当时去收的时候,这好像不是蔡同志的那套。我和蔡同志是老相识了,她做的衣服我都印象比较深。”
说着,她连忙上去捧起衣服仔仔细细看了几眼,最后咬咬牙道:“我记起来,这个是供销社新来的那位季兰君季同志做的衣服,因为以前她没有给厂里帮过忙,这次要帮忙的时候我还看过她以前做的衣服,就是这样走线的。”
周楠没想到还会出现这么个意外,现在已经不太相信肖茂春的话,“你到底记错没有?”
肖茂春非常不情愿地说:“没有,哪能记错呢!这个季同志做衣服做得好,我有印象。不过不知道这名字为什么标错了,可能是当时有点急,她们正好都是供销社的,就装错了。”
明明是想给季兰君挖陷阱,没想到现在她必须出来为她正名,肖茂春别提有不多甘心了。不过现在主动出击总比最后让周楠查出来是她这里失误的好。
显然周楠也没多想,人毕竟不是机器,工作中出现失误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那下次可得注意了,这次只是装错,万一下次丢了,人家浪费了时间,还得不到报酬,拿你的工资去付吗?”
肖茂春一听,知道这茬算是过去了,连忙认错:“是,周师批评得对,还是我们太粗心了。”
“好了好了,那等你有时间,你带我去找一个这个季同志。”
***
服装厂找人帮忙的流程是确定人数以后,先收衣服,过两天会统一发报酬。
在确认帮忙那天,季兰君从肖茂春那里听说,做一件衣服可以分到一斤米或者半斤富强粉。
现在季兰君家里就她和两个女儿,晚饭再多一个杨宝珍。两个女儿现在的食量都比以前大了不少,但小孩子,吃也吃不了太多,每个月从供销社领的东西就足够填饱她们四个人,服装厂这边帮忙得到的东西,可以给两个孩子加点餐。
距离衣服收上去后已经过了两天,她早上一来供销社,就听人说今天厂里会来人给她们发东西。
具体时间和怎么操作季兰君没听清楚,干脆就去找在供销社干了些年头的蔡菊花问。
蔡菊花在这边干得久了,帮忙的次数多,一般都是她带头领着大家去领东西。
但她显然不是那种对季兰君的问题无私回答的人,而是爱答不理地说了句:“在供销社里等着就行了,厂里要给这么多人发,我哪里知道什么时候到供销社这边来。”
季兰君抓住重点:“也就是说,厂里的人是亲自来供销社吗?”
“差不多是这样,我也不清楚今年会有什么变化,”蔡菊花十分不耐烦,“你担心这么多,还不如想想你的衣服人家收不收,被退回来才是白忙活了。”
季兰君笑了笑,“这个就不让蔡同志操心了。”
蔡菊花看着季兰君转身离开的背影,耸肩冷笑一声,嘀咕着:“到时候打白工可别哭鼻子,厂里可不会让你闹的。”
也不知道季兰君听到没有,她脚步也不停,去找了个烧起蜂窝煤的角落烤火去了。
等了大概有两个多小时,在午饭前,服装厂的人来了。供销社这边帮忙的人多,周围帮忙的都会聚集在供销社一起把东西领了。
服装厂那边来了好几个工人,大包小包的扛着米和富强粉。蔡菊花在人群中瞥到肖茂春,赶紧站起身冲她招手:“茂春,茂春,你们来啦!”
语毕,她连忙朝那边凑过去,供销社的其他员工见状,也都跟着蔡菊花一起迎上去,争取拍个前面的队,早点把东西领到。
肖茂春今天是和周楠一起过来的,她先和蔡菊花打了个招呼,蔡菊花注意到她身边穿着中山装的女人,悄声问她:“这也是你们厂里面的?”
肖茂春说:“忘了给你们介绍,这是我们厂里的周师傅,和我过来找人的。”
一般能在厂里被称作师傅的人,那肯定是有点手艺在身的。蔡菊花立马变成一副谄媚模样,就要和周楠握手:“原来是周师傅啊,是来我们供销社找人吗?供销社我熟,如果有需要别怕麻烦,直接叫我帮忙就成。”
周楠和蔡菊花握了握手,“我还真是来供销社找人的,请问一下季兰君季同志今天在不在?”
“季同志?”蔡菊花一愣,随即心里就乐开了花,同时还向肖茂春递去一个得逞的眼神。
没想到这肖茂春整人还真的有一手,能让服装厂的大师傅亲自来找季兰君的麻烦,看季兰君以后还有什么脸在这里混。
不对,自从她离婚以后早就没脸了,接下来就看她能厚脸皮到什么程度。
蔡菊花心里幸灾乐祸着,表面则是做出一副担心的模样:“兰君今天在呢,周师傅,我们兰君这是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厂里的衣服没有做好啊?哎……她也是第一次做这个,可能不太熟练,如果是真的没有做好,我代她给你们道个歉。”
蔡菊花期待着周楠当着所有人说季兰君衣服做得不好的场景,可谁知,周楠眉头一蹙,一脸奇怪道:“谁说季同志衣服没有做好?”
“呀……也没有人说,只是她毕竟是第一次帮忙,做得不好也情有可原。”
周楠更奇怪了:“第一次帮忙不代表是第一次做衣服,我看季同志的手工就不比我们厂里的其他师傅们要差。”
“她……”蔡菊花还想假惺惺地帮季兰君说几句话呢,周楠这发言却把她接下来的话都°回去了。
不比厂里的其他师傅差?
她没听错吧?就季兰君?
肖茂春生怕蔡菊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连忙在周楠身边道:“周师,我看到季同志就在那边,我们直接去找她吧。”
周楠说:“走吧。”
蔡菊花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两人朝季兰君的方向走去,周楠见到季兰君,还笑着主动和她握了手,态度可比刚才对她热络多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给季兰君换了套不好的衣服吗,她还指望着看季兰君给制衣厂打白工的笑话呢,怎么现在居然是个大师傅来找季兰君?
蔡菊花盯着那边看了半晌,这头已经把米和富强粉卸下来开始发给大伙了。
等到有人拍了拍蔡菊花的肩膀,她才反应过来。
朝周楠身边的肖茂春使了两个眼色,对方像是没看见她似的,赶紧把目光给转移开了。
蔡菊花气得要死。
这肖茂春办事就是不靠谱,还不如她呢!
***
“您的意思是,年后需要这一批衣服,但是做工要求比较高,所以希望我帮你们一起加工吗?”
在季兰君这头,她听完周楠的话,反问了一句。
周楠点点头:“嗯,这批货其实量不大,但是厂子里特别吩咐下来的单子,我们才打算单独加工,我一看你做的衣服,就知道这是你的老手艺了,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会尽力和你们主任沟通一下,借用你几天,在厂里还给你包吃包住。”
“去帮忙倒是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就是时间上要看你们怎么安排。包住倒是不用了,我家里还有两个闺女,晚上怎么说都要回去一趟的。”
“这样啊……”周楠说,“其实我们时间没有那么紧张,过完初八,一周时间把衣服全部做出来就可以了。如果你是担心供销社这边,我们厂里会帮你出面处理,至于其他的,就看你有没有不方便的。”
“你们都能帮我把供销社这边解决完,我也找不到其他不方便的地方了。”季兰君笑着说。
周楠听她这个口气,就知道她算是答应了。
季兰君问:“不过,这是你们厂里的单子,怎么又会找外面的人帮忙呢?”
周楠也是个爽快人,既然是来找人帮忙的,对方都有合作意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这是厂里面安排的,因为主要是做军装和中山装,走流水线的话,有些工人一磨洋工,这里出点问题那里出点问题就不好办了,而且既然是好好做军装了,那肯定要穿着舒服啊。所以厂里才分了一批人专门负责这块。我看你做衣服是个认真的,正好又缺人手,才来试试运气,看能不能把你请过来。”
季兰君被她这一通话给说得不好意思,“您言重了,被您挑中是我的福气。”
“哪里有什么福气不福气,你要是没这手艺,我想挑还挑不中你呢。”对于周楠来说,做衣服是她谋生的手段,也是她的这一生的意义。
或许是手艺人独有的执着,她希望有这份手艺的人都能把自己的技艺发扬光大。
所以看到季兰君做的衣服时,她就想见见这个人,至于对方愿不愿意接她的橄榄枝,那是对方的事,她只需要做到自己做的就行了。
年后去帮忙做衣服的事就这样敲定下来。
毕竟季兰君是来帮忙的,周楠承诺,到时候只要她愿意,甚至可以带着两个女儿去厂里住几天,反正时间也不长,除了吃住以外,她帮忙的报酬也不会少。
当晚,季兰君就把这个好消息给杨宝珍和两个女儿分享了。
喜悦和喜乐还不到操心家里柴米油盐的时候,只知道妈妈因为衣服做得好,被人叫去帮忙了。
光是衣服做得好这点,就足够让两个女儿感到骄傲。
杨宝珍则是有别的想法:“回头你去服装厂,供销社这里就不去上班啦?”
“厂里和供销社的人熟,他们会先交涉,如果供销社觉得忙,少不了我这个人手,那我就像之前一样,把衣服带回家做,都是一样的。只是说去厂里,可以用他们的机器。”
杨宝珍道:“那这样你会不会太累了?”
“没事,这个和以前我在家里做的那些比起来,不算什么。”比起现在,当年她在窦家干的可都是实打实的体力活。
早上起来背着虎宝去上工,回来准备一家人的饭菜,吃完又要照顾孩子,干什么不比现在累啊。尤其是在过年时,窦家亲戚多,每次都是她在厨房里劳作了一整天,吃饭时还不能上桌,相比之下,现在可真是幸福多了。
杨宝珍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兰君,你要是觉得累,别担心麻烦你婶子,有什么就说。喜悦喜乐乖,我随时都能帮你带,家里这些活我也都能干的。”
“杨婶,你这是说得什么话,这是觉得我缺个保姆呢,”季兰君嗔道,“我现在年轻,就是该多干些活的时候,供销社有时候闲起来,就是从早上坐到下班,一直这样坐着我才会生锈呢,而且厂里福利好,到时候我帮完忙,拿到布票就一人给你们做一套新衣服。”
喜乐自从上次看到娘穿了旗袍后,就对漂亮的衣服有了很大兴趣,听见新衣服,她猛地抬起头,一脸希冀地看着季兰君,“娘,我们的新衣服可以做成上次你穿的那种吗?”
季兰君被她吓了一跳,“嘘”了声:“娘不是给你说了吗,不准再提上次的衣服了,这次娘要给你们做另一种好看的新衣服,到时候你们穿了,可以去村里到处逛!”
喜乐的眼睛更亮了:“真的吗?下次穿的新衣服可以穿出去啦?”
“当然了,不过你们要和娘约定好,娘工作的那几天,一定要听杨姥姥的话。”
喜乐说:“好!”
喜悦问:“娘,那我听话的话,能不能把新衣服换成油渣呢?”
自从上次季兰君熬猪油炸了油渣后,油渣成了喜悦小馋嘴的新宠。她最喜欢的就是把油渣放进饼子里,一口咬下去后面饼的香气裹着油渣味,那别提多好吃了,可是上次的油渣吃完以后,娘说家里没有了,得等到下一次。
不知道她这次听话的话,有没有油渣可以吃呢?
季兰君看着小馋猫和小臭美,笑着对杨宝珍说:“杨婶,你看,我这还没有开始去帮忙,这两个小家伙都想好了怎么花钱了。”
杨宝珍捏了捏喜悦和喜乐的小鼻子,假装凶道:“你们就不会心疼你们娘!”
***
接近年底,家家户户开始为过年忙碌了起来。
冬天大队里都不用上工,歇息了一段时间,则是为庆祝春节开始准备。
供销社最近开始忙了起来,请了几天假的江敏也从老家回来了,瞧她笑容满面的,季兰君估摸着这次她应该是把曾家人说服了。
谁知,江敏一回来,则是给她说:“兰君,我给你说,这次我回我爸妈那儿了。”
这个倒有点出乎季兰君的意料,她问:“你上门去找他们了吗?”
“嗯,一开始他们还不肯见我,说当年是我没有选择他们的。”
“那后面他们怎么同意见你了?”
江敏害羞地摸了摸脑勺:“就靠脸皮厚呗,那毕竟是我爹妈,看我承认错误了以后,还是心软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好事。”
“我就是觉得当初的自己太笨了,可能儿女就是爹妈的债,经过这次以后,才知道我爸妈是真的为我好,以后不管怎么说都要好好对他们。”
有时候人就是要撞到南墙才回头的。
季兰君不知道当初江敏和家里人闹成什么样,但听到她这样说,多少能猜出来当时也给她分析过好歹。
可惜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的女人是听不进去这些的,只有她真的经历了,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那你婆家这边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江敏说:“也就这个样子吧,跃进他爸说我现在不愿意生就暂时不生了,等到以后再说,我婆婆还是不愿意过来,但像你说的,这样也挺好的,我还不太愿意和我婆婆住一起。她那边让跃进他爸自己去做工作,我就专心过年了。”
“这样也好,反正快过年了,什么时候过完年再说。”
“对呀,你有没有要买的东西,等我们休班了一起去买去。”
“好啊。”
供销社不是像工厂里传统的做六休一,这边毕竟每天都要有人看着。
季兰君和江敏调了同一天班休息,两人都带着孩子到镇上来准备年货。
江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喜悦和喜乐了,今天看到两个小丫头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同款的围巾帽子,只露出一张小脸,一时还没有认出谁是谁:“我怎么觉得你家喜悦和喜乐都长胖了,还比我刚见到她们的时候白多了呢。”
“一个冬天没有太阳晒,是该白回来了。”
“是啊,我还记得你刚来供销社带着她们的时候,又黑又瘦,跟猴子似的。”
喜悦辩驳道:“江阿姨,我和喜乐才不是猴子呢。”
“好好好,怪我说错了,你们不是猴子,”江敏笑道,抬头看向季兰君,“这肯定就是喜悦了。”
季兰君“哈哈”笑了两声。
二人带着孩子先去副食厂。
过年的东西都不好抢,每天一大早,副食厂就有人排着队卖肉。毕竟有些人家一年就这么一次吃肉的机会,大家都想挑点好的。
季兰君他们来得晚了,新鲜肉基本都被选完了,只先买了一尾鱼。季兰君在心里算着这几天和过年时要吃的菜,挑了一点山货,把手里的粮票用完,看着那些想买又不能买的东西,她都只能望洋兴叹。
有钱却不能买的感觉太难受了。
在副食厂里逛完,原本有些生疏三个孩子已经打成了一片。
曾跃进今天出来时带了一架他把做的木制飞机,一路上和两个妹妹换着玩。
季兰君和江敏两人去挑了一副对联,时间就差不多到中午了。
带着孩子去国营饭店吃了一顿午饭,两家人今天的年货就买到了这里,季兰君带着喜悦喜乐回了家,午休起来后,便去隔壁叫杨宝珍过来一起贴对联。
季兰君的对联买了两幅,打算也给杨宝珍的门前贴一副。
两个人熬了浆糊,把对联放在桌子上展开,喜悦和喜乐就赶紧凑过来看。
以前她俩也看过家里贴对联,但是两人都不识字,贴对联是大人的工作,就只能在旁边傻乎乎地看着,什么忙也帮不上。
季兰君把对联展开后,望着桌边一脸好奇的女儿,指着上面的字说:“杨姥姥之前是不是教过你们写字了,你们谁要是认得的字多,就可以和我们一起贴对联。”
小孩子对这些新奇的东西总是充满好奇。
喜悦和喜乐一听,赶紧把对联看了一遍,前者立即举起了手。
举手是杨宝珍教她们的,当她们要回答问题的时候就可以把手举起来,谁先举就有先回答的机会。
季兰君说:“那喜悦先说。”
季喜悦指着一个横批道:“娘,这个是土羊女心。”
季兰君懵了:“什么?”
小丫头估计是意识到她错了,吐了吐舌头,指着横批上的字一个一个说:“土、羊、女、心。”
杨宝珍看她小指头在春联上指过,“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喜悦,那个叫吉祥如意。”
季兰君感觉到了深深的不解:“你是怎么把吉祥如意认成土羊女心的?”
喜悦理直气壮道:“是杨姥姥说,如果不认识字的话,那就读一半。”
……神他妈读一半。
季兰君又问:“那你说,这个的一半到底是土还是士呢?”
喜悦扑上前,看着横批上的吉字,半晌过去,用着一个小大人的口气感慨道:“哎,早知道我就读成口字了。”
季兰君:“……”
杨宝珍又被她这语气笑得合不拢嘴,然后拍了拍喜乐的头说:“喜乐,你认出几个字了?”
喜乐瞅瞅杨姥姥,又瞅了瞅她娘。
过了几秒,她伸出短胖的食指,指着其中一个字喊:“乐!”
杨宝珍最先教她们写的字就是她们自己的名字,所以喜、悦、乐三个字是两个小丫头最先认识的。
杨宝珍问:“还有没有其他的呢?”
喜乐说:“只有乐,其他的我不认识。”
“那你怎么不像喜悦一样认半边呀?”
喜乐小丫头眼珠一转,笃定道:“娘说要认识得多才让我们贴对联,喜悦全部认错了,那就是零,我只要认得一个字就比她多啦。”
季兰君还没来得及夸奖这个小机灵鬼,喜悦就先急了:“才没有,我认得四个字!我说了土羊女心!”
“但是你说的都是错的呀,错的就不能算。”
喜悦哼了一声:“那我也认得的字比你多!”
瞧她俩还差点急眼了,杨宝珍哄道:“好好好,你们两个都有很大进步,那喜乐贴家里的对联,喜悦贴姥姥家里的对联好不好啊?”
看得出这段时间杨宝珍和两个孩子的关系处得十分融洽,这一哄,二人顿时就消停了。
把浆糊准备好,四人拿着杨宝珍家的那副对联去了隔壁。
杨宝珍把梯子搬出来,又教喜悦怎么在春联背后抹浆糊。
把浆糊涂好,她和季兰君扶着梯子,让喜悦爬上去,刚把横批贴完,季兰君就听到院子外有人热情地喊:“兰君啊,你们在贴对联啊?”
认出声音的瞬间,季兰君怔了一下,不可置信的扭头看去,发现自己还真没有认错人。
夭寿了,赵淑怎么主动来找她了呢?
第28章 028
虽说都是一个大队的, 但只要不刻意,有时候两个人还真的不容易碰上。
季兰君都记不得上一次见到赵淑是因为什么事,在她抓到窦文志翻到家里的院子里来后, 二人几乎都没有打过照面, 她的日常生活就是去上班, 回来以后带两个孩子在她家的自留地里翻翻土,种种菜。
偶尔能从周围邻居口中听到窦家的动向, 但是窦家的人好像是突然就在眼前消失了, 她一个都没碰见过。
季兰君觉得这也是个好事, 她当时和窦家闹得那么难看, 已经水火不容了,不见面也好, 至少两边都眼不见心不烦的,不至于再闹出什么事。
所以今天看到赵淑来找自己, 季兰君可真是觉得太意外了。
前两日刚下了雪,地上被人来来回回走,雪早就融成水和泥混在了一块。赵淑抱着怀里的虎宝,许是路上有些滑,慢慢走到杨宝珍家门前, 用着季兰君极为陌生的热情语气道:“兰君啊,在带着金巧银巧贴春联呢?这都一段时间没见你了,也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在季兰君的记忆里,只有她嫁给窦文华之前, 才难得见过几次赵淑这般热络的太多。
成了一家人后,尤其是又因为婆婆这个身份在她之上, 则从之前的热情变成了阴阳怪气。
也不知道这黄鼠狼给鸡拜年,到底是安了什么心, 季兰君疑惑道:“赵婶啊,您今个儿怎么有时间往我这边跑,我还以为你最不想看见的就是我呢。”
“哎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赵淑在外头笑得一脸灿烂,“这段时间其实我们也想清楚了,你呢,和文华虽然是离婚了,但我们两家的交情是在那里摆着的。你娘临走的时候把你托付给我们,之前的确是我们没有照顾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结亲不结仇,哪怕我们不是一家人,也别做成仇人嘛,而且金巧银巧怎么说也是我们窦家的血脉,你有空就带他俩回来坐坐。”
赵淑在大队里是出了名能说会道,那张嘴要真想唬人,谁能可以唬得一愣一愣的。
杨宝珍起初没有认出是赵淑过来,听了那么一番话,才晓得这是兰君的前婆婆。季兰君离婚的事她倒是听兰君说了个大概,对于窦家人,兰君没有过多评价,但在喜悦喜乐那里,杨宝珍则是大概了解到赵淑是怎样一个人。
喜悦和喜乐还是小孩子,这个年纪的孩子是很容易和身边相处的人产生感情的。
可提到她们亲奶奶,她们都是惧怕居多,还会夸杨姥姥比她们亲奶奶好多了,奶奶从来不把好东西给她们吃呢。
可这今天一见,赵淑居然表现得这么有情有义?
杨宝珍看向季兰君。
季兰君先让喜悦把横批贴好,从楼梯上把闺女抱下来后,才放心走过去,“赵婶,您要是有什么事就直说,咱们也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就不要拐弯抹角了。”
“我没有什么事,只是单纯想过来看看你们娘仨。你也挺久没见到虎宝了吧?这小孩子一天不见就一个样,你看看虎宝现在长得多好看呐。”
说着,她把怀里的虎宝往季兰君跟着抱,露出被襁褓遮住的脸。
季兰君拦住她的手,淡淡道:“我和窦文华离婚了,也和这个孩子没有了任何关系,要是贷虎宝来看我的,您还是请回吧,金巧银巧现在改名叫喜悦和喜乐,她们不喜欢去窦家玩,您的好意我们就谢绝了。”
季兰君就是个软钉子,张口就是一连串的拒绝。
赵淑再压着性子,这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
不过她还是努力保持着笑容,热情不减:“兰君,我知道以前的事让你有点伤心了,可我现在真的是觉得那些事过去就算啦,咱们就算不是一家人,也能重新开始。”
“你觉得过去了,我并没有觉得过去。”季兰君平静地反驳。
现在她离婚,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窦家,是她经历了那样悲惨的上辈子做出来的决定。
如果她没有离婚,窦家人会怎么对她们?窦文华依旧会放纵自己抛弃她这个糟糠之妻;窦家人还是会无休止地在她身上吸血;喜悦会在这种畸形的环境里长大,落个被人拐卖到大山里的下场;喜乐则是她们榨取礼金的工具。
她们娘仨经历了这样苦痛的一辈子,才换来她此生努力逃离窦家的结果,赵淑说一句过去就能过去吗?
即便她不知道上辈子的事,但她曾经做的那些已经足够让季兰君选择不原谅了。
赵淑就知道季兰君不是个省油的灯,瘪了瘪嘴,竟然还耐着性子继续说:“是,以前的事是我们不对……所以我这不是想弥补嘛”她看向后头的双胞胎,“金……喜、喜悦和喜乐是吧,奶奶给你们买了麦乳精,你们要是想喝,就去奶奶那里喝啊。”
喜乐好像一下子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在她的认知里,想不出奶奶对自己好的画面,一时做不出该有的反应,只好抱着杨宝珍的腿往她身后躲了躲。
刚刚贴完春联的喜悦则像个小霸王似的叉腰站着,伸出红彤彤的指头指着赵淑,“我才不喝你的麦乳精,我娘给我买了!”
季兰君说:“喜悦,不能没有礼貌,要喊奶奶。”
喜悦“哦”了一声,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奶奶,我才不喝你的麦乳精,我娘给我买了!”
赵淑:“……”
季兰君也有些头疼地揉了一下额角,这大概就是人类幼崽的顶级理解了吧……
她又对赵淑说:“赵婶,您快回去了吧。这路上滑,抱着虎宝从那边过来也不容易,以后还是别跑了。”
“哎哟,兰君,兰君啊……”
赵淑显然还不死心,抱着虎宝就想往院子里走。
杨宝珍见状,随手抄了扫帚朝她跑过来,喊道:“叫你走你就走,是听不懂人话吗!信不信我给你打出去!”
赵淑在季兰君那里一直吃瘪,心里积了一肚子气,现在跳出来一个在大队里人人喊打的杨宝珍,她顿时有了撒气的对象,一改刚才和气的态度,吼道:“你敢!杨宝珍,你这个疯女人,敢打我试试!”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有什么不敢的!我打的就是你!”杨宝珍高高举着扫帚,冲着赵淑风风火火地跑过去。
赵淑以为她真的要打自己了,立即转身就跑。
路边的雪和着泥巴太滑,脚底一个打滑,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喜悦顿时哈哈大笑。
赵淑气得快疯了,边起身边骂:“杨宝珍,你这个疯女人,你给我等着,我迟早要你好看!哎哟……看你下次怎么收拾你。”
杨宝珍把扫帚拄在地上,一手叉腰,冲赵淑的背影大喊:“你来啊!我杨宝珍要是怕你,从今以后这杨字倒过来写!”
“你最好是给我倒过来写……”
别看赵淑一把年纪,摔了一跤还是跑得贼快,穿过前面的小路,身影就被房屋给遮住了,倒是远远从空中传过来她的声音。
杨宝珍笑了笑,把扫帚收起来,看向季兰君:“你前夫家里人怎么感觉怪怪的?”
“我也觉得怪怪的。”她到现在都没想出来,赵淑来找她的理由是什么。
说要有什么目的吧,好像只是说带着孩子去窦家玩,但这又像是一个常见的打招呼方式。
难道只是单纯来和她们套近乎?
为什么?
***
赵淑跑这一趟让季兰君一头雾水,她则是收获了满肚子气。
冬天的衣服本来就厚,河面都结成冰了,洗衣服都找不着地儿。她还摔了一身泥回来,心里怎么可能会舒坦?
赵淑把弄了泥的裤子换下来,心里想着回头把泥给弄掉了还能继续接着穿,旁边虎宝的哭声立即打破了她的思绪。
“哎哟,我的虎小祖宗啊,你让奶奶消停会儿不行吗?好了好了,是不是肚子饿了,给你弄奶粉吃好不好。”口里絮叨着,赵淑摸了一下孩子的尿布,没有湿,便抱着虎宝边哄边朝灶房那边喊:“春红,赶紧给虎宝冲点奶粉,虎宝饿了。”
马春红在厨房里摘着豆子,扯着嗓子应了一声,赶紧起身去给窦家的虎大祖宗冲奶粉了。
赵淑拿到奶粉,坐在炕上喂虎宝,前一秒还啼哭不止的婴儿吃到东西,顿时安静了下来。在炕上算东西的窦大全放下笔,抬头问赵淑:“怎么现在就回来了,不是让你去找兰君了吗?”
窦大全这纯属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赵淑在炕上调整了一下姿势,想到刚才自己差点被杨宝珍打出来,就啐了一口,骂道:“那死货不知道怎么想的,和杨宝珍裹一堆去了,我去好声好气和她说话,她不领情就算了,还让杨宝珍把我打出来。我呸!她都被文华给休了,还在我面前拽什么拽呢,下次就算是让我给别人当牛做马,我都不会去再去看这种下贱货一眼。”
许是觉得这样骂得太难听,窦大全蹙了蹙眉,“让你去找兰君,怎么还和那个姓杨的扯到一块去了?”
“是我扯到一块吗?分明是季兰君自己找死,要和杨宝珍来往,你是没听大队里说啊,姓季的去镇上上班,孩子都是杨宝珍帮忙带的。她杨宝珍带的人,可别说是我们老窦家的血脉,我听了都觉得丢人。”
“好了好了,有功夫骂街不如想想怎么以后和兰君搞好关系,怎么交待点小事给你,你都做不好?”
在季兰君那里吃了一肚子亏,回来不但没有得到宽慰,还要被抱怨没有做好,赵淑一下子就委屈上头了,拔高了声音说:“窦大全,你什么意思呢?她季兰君一个被文华休了的女人,你还让我去和她搞好关系,能不能有点出息啊!我都不惜得说你,你要是有那姓季的一点骨气,都不会让我去受这个委屈。”
赵淑的嗓门本来就大,现在又是憋了火,噼里啪啦一段话喊完,倒是先把虎宝给吓哭了。
老大窦文国看爹娘要吵起来,连忙平息二老的火气:“娘、娘、娘……好了好了,咱不吵,不吵架啊,你看,还吓着虎宝了,为了一个文华都不要的女人,咱们一家人闹了矛盾多不值当。”
赵淑被大儿子劝下来,心里头更是委屈,抹着眼泪边哭边说:“我为这个家做了多少啊,你爹让我去干什么,我二话不说就去做了。但是你们也晓得,那季兰君是个省油的灯吗?可怜我一把年纪,带着虎宝去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回来还要被你爹说,谁来心疼心疼我啊?”
窦文国拍着赵淑的肩膀,哄了一下亲娘,又问窦大全:“爹,文华这都和人家离婚了,你干啥还要叫娘去找人呢?”
窦大全瞅了一眼赵淑,苦着脸叹了口气,“我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让你娘去找她,也是好观察她最近的动向,就怕她那边等到时间长了以后,察觉到什么。”
窦文国一头雾水:“察觉?有什么事能让她察觉到?我们窦家又不欠她的。”
窦文国不清楚状况,但赵淑却明白窦大全担心的是什么。
季兰君住进窦家还没成年,公社给烈士子女的补贴,有两年是到了窦家口袋里的。
以季兰君现在的脾气,要是知道了那些津贴被他们收下了,八成又要来闹事。可赵淑觉得,那会季兰君可是吃住都在窦家,他们拿一点津贴当她的生活费怎么了?
赵淑赌气说:“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就算是她想翻,能翻出什么来。而且我们又不欠她的,那两年的补贴拢共也没多少钱,咱们养她那两年可比得到的多多了。”
花说出来,心里更认同这种看法了。
有时候赵淑就不知道家里这老头子是在担忧什么,过了这么多年的事,还要这样小心翼翼的,指不定季兰君压根就不知道,一辈子都翻不出来呢。
窦文国望望赵淑,又望望窦大全,“爹,娘,你们是在说什么啊?什么补贴?”
窦大全瞥了一眼窦文国,稍稍犹豫了一番,才道:“因为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们年纪不大,兰君后来又和文华结婚了,我们成了一家人,才没有给你们说起过。兰君她娘去了以后,把闺女托付给我们,加上又说给文华了,我和你娘一直把她当一家人看,那两年兰君的烈士子女补贴,都是全家人一起用,现在我是担心,兰君想到这件事,旧事重提,想把那两年的补贴全部要回去。”
说是说明了,窦大全当然不会说清楚,那些补贴没用在季兰君身上,也不会提醒季兰君在家里的那几年,根本没花他们太多钱。
而且公社里为了照拂烈士子女,平时分粮食,都要多给窦家一些。
窦文国听罢,和赵淑站在了同一阵线上:“我娘说得没错,当时季兰君吃咱家用咱家的,咱们把她的补贴收下怎么了?这不是应该的吗。”
“如果是以前的兰君,我当然不会担心。现在她成了什么样子,你们也看到了,那是一点亏也不肯吃啊!”窦大全好像是说到了什么痛心疾首的事,叹着气,做出一副怀念以前的季兰君的样子,“我和老窦这么多年的关系了,也没想到兰君现在会成这个样子,让你娘去找她,一方面看看她最近的情况,另一方面就是如果她知道了这个事,也有商量的余地。”
窦大全毕竟是一家之主,说话肯定是有分量的。
都考虑到这个结果,就算真的觉得他杞人忧天,也没法让人觉得他是错误的。
窦文国沉默了一下,看向赵淑:“娘,爹说得也有自己的道理,缓和一下和兰君的关系,也不是什么坏事。”
“缓和?你们是没见到季兰君那嚣张的样子,谁爱去谁去!”
窦文国劝道:“娘,兰君毕竟是个女人,如果她要是个男的,那我肯定就帮你出面了,我和我爹这不是碍于身份,又怕别人说闲话,才不好去吗?”
“你是男的,那你媳妇还是男的吗?”
“春红那嘴巴你也不是不清楚,又不是说话,万一她把什么给说漏了,那咱们才是白忙活,这家里,还是你适合出面。”
赵淑被儿子这一通话压下来,顿时哑巴了。
过了许久,虎宝吃完了奶粉,已经在赵淑的怀里满足的睡去,赵淑妥协似的叹了口气,“我就是欠你们一家的。”
这日过后,季兰君以为赵淑吃了瘪,就不会来打扰她们了。
结果她下班回来,就听杨宝珍说赵淑又抱着虎宝转悠过来。
她对着杨宝珍自然是没好气,两人话不出两句,就要开骂,有时候隔壁邻居们还会出来帮赵淑一起骂杨宝珍。倒是对喜悦喜乐她是少见的和颜悦色,要么问她们最近怎么样,要么就是和上次一样叫她们去家里玩。
季兰君也是觉得奇了怪了。
临近过年,谁家不是一堆事要做?大队里的猪也就是这几日要杀了,要处理的事情可不少,赵淑怎么会跑她家门前来闲逛。
而是对两个丫头像是突然良心发现了一样。
杨宝珍也是觉得奇怪,“你说,你这个婆婆是不是觉得儿子和你离婚可惜了,又想把你给哄回去啊?”
季兰君想过他们是为了孩子来的,是为了利益来的,唯独不可能是为了让他们复婚来的。
虎宝他亲娘可是窦文华的白月光,只要他在信里夸上两句丁白菲有多么知书达理,窦大全和赵淑还会看得上她这个乡下孤女吗?
“我觉得不会是这个,当初我离婚闹得那么难看,窦家恨不得赶紧把我赶出去,现在就算是觉得我不在家里他们不适应,也不敢把我娶进门了。”
杨宝珍:“哪有这么埋汰自己的,是他们自己没福气,留不住你这样的儿媳妇。”
杨宝珍现在对季兰君,已经属于看自家闺女,哪哪儿都顺眼。爱干净又能干,明事理还清醒,要是她读过书接受过教育,肯定能有一番作为。
在五里屯这种地方,真的是可惜了。
“杨婶,我不是埋汰自己,是他们一家人真这么想。我前婆婆那种人,就算是娶了个天仙做儿媳妇,她都要挑一下人家哪里不好,我现在担心的是,他们对喜悦喜乐有什么想法,当时我离婚,我前夫是不愿意把喜悦喜乐交给我的。”
这还是头一次听到季兰君说起这个,杨宝珍道:“他们不是不喜欢闺女吗?干嘛还不愿意把喜悦喜乐给你?”
“喜不喜欢是一回事,觉得孩子是属于他们的,要留在身边又是另一回事。”
“那……那他们不会把喜悦喜乐抢回去吧?”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不过这段时间可能要麻烦杨婶里费心一下,要是窦家那边真的要对喜悦喜乐做什么,你就赶紧给我说。”
提到这个,杨宝珍也紧张起来了。
她毕竟在朝阳大队生活了这么多年,自己没带孩子,也能看得出村民们对儿子和闺女的差别。大多数人家对闺女不好,但是绝对不可能愿意放弃孩子的,毕竟那是一个劳动力,能干的可以挣工分,长大点后,嫁出去还能收礼金。
不说季兰君,她都和两个小丫头处出感情了,也不愿意让窦家把她们带回去。
***
赵淑这几日的来访让季兰君和杨宝珍提高了警惕,她们都做好了,窦家忽然要把双胞胎带回去的准备。
可等到除夕前两天,原本天天跑来找喜悦喜乐的赵淑,突然就不来了。
除夕那天季兰君不用去供销社,她从一早上就起来准备今天过年的东西,也没有见到赵淑的身影。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就消停了,但大过年的总算能让人喘口气。
喜悦和喜乐也知道今天是个热闹的日子。
两人跟着季兰君起了个大早,把之前娘给她们做的新衣服翻出来穿上,就去外面玩耍了。
杨宝珍过来帮季兰君的忙,二人把屋子里全部打扫干净,中午揉面烙了饼吃,喜悦和喜乐回家来吃了饭,换下衣服倒头就睡,下午醒了后,在家里留不住几秒,又溜出去玩了。
之前因为她们经常和杨宝珍在一起,大队里的孩子不愿意和她们俩玩,但时间一长,孩子们觉得和她俩一起玩有趣,也就不在乎大人们的那点事了。
尤其是现在过年,置办年货的时候季兰君给两人买了炮仗,光是一人拿一盒摔炮,就足以成为孩子们的中心。
杨宝珍从灶房里看着两个孩子跑去玩的背影,笑着给季兰君感慨道:“你瞧瞧,我刚才才看到她们起来洗了脸,还没两分钟呢,就溜出去玩了。”
季兰君冲着窗户喊:“喜悦,喜乐,不准在地上打滚把衣服弄脏,弄脏就别回来了。”
“哦~”两人在外头应道。
“你别看现在答应得好好的,不脏兮兮的回来,就不是她们了,”杨宝珍打趣,“尤其是喜悦。”
“没事,等到时候她们弄脏了,就知道玩的时候多乐呵,回家来就有多伤心。”
不得不说,杨宝珍还真有一语成谶的潜力在。
下午她和季兰君在灶房里炒了三个素菜,煮了一锅冬瓜汤,又做了一个茄子炒肉,今天的年夜饭就算大功告成了。
等到外边儿天全黑,季兰君把之前的剩下的一点菜倒给季小蛋吃,看到喜乐的小身影从院子外面鬼鬼祟祟地走进来。
“喜乐,你干啥呢?”她冷不丁喊了一声,季喜乐被吓了一个激灵,猛地在原地站直,说:“娘、娘……我我没干啥!”
“赶紧去洗手,过一会儿就要吃饭了。”
季兰君放下话,转身回了屋里。
杨宝珍正在搭桌子,听到她刚才在院子里的话,问:“她俩回来了?”
“嗯,我让她们去洗手了。”
季兰君去灶房舀了三碗饭,准备了三双筷子,到堂屋里放在她爹娘的遗照前。
逢年过节要供饭,这是她家的传统,只是还没来得及供,就听见杨宝珍问:“喜乐,喜悦呢,咋没跟你回来啊?”
“……”
“你这笨丫头,杨姥姥问你话呢。”
季兰君探了个脑袋出去看,只见喜乐背着双手站在杨宝珍面前,眼神提溜提溜的转着,就是不说话。
一起出去玩的喜悦不见身影,她想到刚才的确是只看到了喜乐。
季兰君有种不好的预感:“喜乐,姐姐呢,你们不是一起出去玩的吗?她去哪了?”
季兰君发了话,喜乐才慢腾腾挪到她面前:“娘,你会不会打喜悦呀?”
“那得看你们犯了什么错。”
喜乐赶紧摘清关系,“我没有犯错,只有喜悦。”
“好,那就看看喜悦到底犯了什么错。你把喜悦叫过来。”
“可是喜悦说,要不打她她才回家。”
好家伙,这还威胁上了。
杨宝珍道:“还会和你娘讲条件了,你给喜悦说,再不回来她就要被打了。”
喜乐看看杨宝珍,又看了一眼季兰君,十分苦恼。
季兰君说:“行,我保证不打她,你让她回来承认错误。”
小家伙这才猛猛点了两下脑袋,跟个小炮.弹似的“倏——”一下就冲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她领着双手背在身后的喜悦回来了。
喜悦明显是已经洗过脸和手了,刘海都是湿的,她一贯话多,今天却特别安静,两只手背在身后,低着脑袋进了屋。
季兰君把她领到跟前,问:“喜乐说你犯错误了,你给娘说,你犯了什么错?”
“你还说不打我。”
都这会儿了,还惦记着这承诺呢。
“嗯,我说了不打你。”但有的是方法治你,季兰君想,“那你现在先承认错误。”
喜悦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转过身,才发现她不是背着手,而是用手蒙住了屁股的地方。
她缓缓地把手撤开,露出挡住的地方。
是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洞,里面的棉花都漏出来了,洞的边缘依稀还能看到火燎的痕迹。
那一瞬间,季兰君只觉得心头一梗,连呼吸都开始不畅了。
她忍着气问:“你这是怎么弄的?”
喜悦的眼珠不安分地转动着,瞥了一眼旁边的喜乐,说:“我放了个屁,裤子就成这样了。”
季兰君:“……”
“噗……”杨宝珍没忍住,一下笑了出来,“你这屁怎么还跟炮仗似的,能把裤子燎成这样。小喜悦,以后要过年你就给你娘说,拿个瓶子把你的屁接住,就能当成炮仗卖了。”
和杨宝珍认识这么久,季兰君第一次知道她这么有幽默细胞。
忍着没有笑出来,她看着女儿一脸懵懂地摸了摸头发,天真地说:“可是我的屁太有威力,也没有办法呀。”
杨宝珍实在是忍不住,捂着肚子笑了出来。
季兰君一把掐上喜悦的脸,深吸一口气:“娘什么时候教你撒谎了?我说过你犯错了不揍你,但是没有说过撒谎不揍。”
“唔唔……”喜悦说,“是、是是……是大龙,他放炮仗,烧到我的屁股了。”
“什么炮仗烧这么一个大洞?”
喜悦又说:“就是那种特别响的炮仗。”
季兰君看她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好收回了手,“你们出去玩的时候娘是不是给你们说过不准把衣服弄脏,你倒好,直接把裤子燎个大洞回来。等到明天我们去李爷爷家,喜乐穿着新衣服,你穿着旧衣服去吗?”
小孩子可能有时候无法明事理,但有些场景她知道是什么情况。
想到喜乐可以穿着新衣服,而她只能拿着以前的旧衣服穿,便开始难过了起来,眼睛里马上涌起了泪珠,可怜巴巴地道:“娘,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你还是把衣服弄坏了对不对?”
“可是我明天去李爷爷家,想穿新衣服。”
“那你的裤子都烙了洞,家里也没有其他新衣服了,除非你把裤子缝起来。”
“那我就缝起来。”小丫头一脸倔强地说。
“好,除了缝起来,一会儿喜乐去玩,你要和我做家务。”
为了能有新衣服穿,喜悦当然是点头应了。
擦掉眼泪,喜悦乖乖地跟在妈妈屁股后面,把饭菜全部端到姥姥姥爷的遗像前,供完饭后,几人才开始吃今晚的年夜饭。
有了美食,小丫头们很快就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毕竟能吃菜吃肉喝汤的日子一年可能就这么一回呢。
饭后,季兰君给喜悦喜乐一人发了五分钱的压岁钱,杨宝珍缝了三个荷包,大的绣有兰草的荷包是给季兰君的,小的有花的是给双胞胎的。
以前喜悦和喜乐哪里能有这样好的东西,她们记不得了曾经过年时的模样,但是知道家里有客人来的时候,她们不能上桌吃饭,客人只会给堂哥礼物,她们是丫头,得不到礼物的。
但是娘和杨姥姥就对她们不一样,不管是红包还是荷包,两人都有份。
喜悦和喜乐高兴地把五分钱的压岁钱放进了荷包里,两姐妹凑到一边去讨论这个钱该怎么用了。
季兰君这边拿到杨宝珍的荷包,放在手里端详的一番,“给两个孩子准备就算了,给我绣得还这么精致,也花了不少功夫吧?”
“你不也是孩子,给你准备和给他们准备是一样的。我不会绣其他花样,正好你名字有个兰字,我就偷懒绣了个兰草。”
“杨婶你这样一说,倒让我这个什么都没准备的不好意思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呢!你准备了我都不收,”杨宝珍先是笑了笑,随即长长叹了口气,“搁在前些年,我也想不到,这辈子还会有人和我一起过年呢。”
看见她脸上有些怅然的表情,季兰君也有些感慨。
的确,在上辈子,杨宝珍不但没能寻找回儿子,直到她死都是这样孤孤单单一个人。
如果她从出生就孑然一身那还好,但有过温暖的家庭,再看着大家离开,自己变成被世界抛弃的那个人,这种孤单难以言说,她也没有人可以言说。
季兰君握着杨宝珍的手,说:“没事呢,今年您和我一起过年,咱们明年还一起。等到以后咱们离开五里屯,我再帮你打听打听你儿子的下落,有了期待,这日子才好过下去。”
杨宝珍摇了摇头,“如果你是早十年给我说这些话,那我肯定还是抱着希望,现在都这把年纪了,这样的日子我就满足了,他已经没消息这么多年,可能是真的回不来了。你别担心,我早就不会难过啦,他就算真离开,也是为了解放离开的,我骄傲还来不及。”
“知道你能这么想,不管他现在状况如何,肯定会放心的。”
季兰君或许不了解杨宝珍是怎么说服自己放下的,但是她清楚,一个烈士家属的自豪。
杨宝珍当年无法接受儿子的失踪,和丈夫执意去寻找,那是他们对亲人团聚的渴求。
多年的时间让她面临事实,接受再也见不到儿子的事实后,能够释然,那是再好不过的。
待到稍晚一些,原本安静的村子里响起了广播声。
现在不像后世一样有诸多的娱乐手段,受限于科技的发展,大队里在除夕夜里的庆祝就是一起听广播,听完以后,再一起放鞭炮,这个年就算跨过去了。
季兰君本来是不打算参加的,但想了想,现在这个时代还是不要被人揪住小辫子,给两个女儿穿得厚一点,叫上杨宝珍一起去听广播了。
广播听了一宿,鞭炮放完,她才带着眼睛都睁不开的喜悦喜乐回家,这个除夕,算是这般平淡又不一样的过完。
从去年开始,“革命化的春节”被各个部门所推行,供销社在过年的时候也不放假。
休息了除夕那天,季兰君又回到供销社去上班,下班后,带着孩子去李有才家串了门,今年过年她就没有其他打算了。
一直到了初八,服装厂的大师傅周楠才来找她,说了去帮忙的事。
“你们毕主任那里我们已经和他说好了,供销社这边人手忙得过来,你到时候就去我们厂里面,和我们一起做衣服就成,要是你打算在厂里住的话,可以带着孩子一起去,不过我们那里只有一张床了,带两个孩子可能有点挤,你看看能不能让家里人帮你照顾另一个。”
虽然这个和先前说两个孩子都能带过去有些变化,但季兰君还是很感谢周楠的安排。
包吃包住,还有足够的报酬,她帮忙一点也不亏了。
“要是那边挤的话,我就不带孩子过去了,反正服装厂就在镇上,我回家也累不到哪里去。”
“都看你,我主要也是怕你跑来跑去不方便,厂里比供销社这边还是远一点,而且现在三天两头下雪,路也不好走的。”
“没关系,我都习惯了,而且现在孩子都是让邻居帮我看着,我要是几天不回家,那俩丫头恐怕不习惯。”
周楠迟疑了一下,“邻居?”
“哦,”季兰君说,“我爹娘去得早,离婚以后是自己带着孩子,平时都是邻居帮我看着呢。”
她这话说得平静,但是内容对于周楠来说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你……离婚了?”
服装厂和供销社都在镇上,像肖茂春那样的,和供销社里的人来往多,自然是听过不少八卦。
但周楠这人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典型,哪怕是找到了季兰君,她也没听别人说过季兰君的七七八八,更别提离婚的事了。
上上下下把季兰君打量了一通,她一下没从震惊中走出来。
实在是周围离婚的人太过少见,尤其是像季兰君这种离婚还带着两个孩子的。
“嗯,我离过婚,应该不会给你们造成影响吧?”
周楠一下子反应过来,连忙摇头:“不会不会,我只是没想到……”
周楠突然有些词穷,对季兰君反而多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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