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回忆结束
梁齐因察觉到她转过身, 顿时僵硬地立在了原地。
说起来,自去年的中秋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大概快半年了吧, 梁齐因最后一次清晰地看到她的面容还是中元节前,她在嵩鹿山上问自己要不要和她一起坐车回京的时候。
那个时候季时傿是带笑的,梁齐因垂了垂目光,他向来恪守礼教, 从不逾矩,此刻却连行礼都忘了, 他甚至想再往前走几步, 想看清她的脸, 想问问她的腿还疼不疼。
雪就是这个时候开始下的,成元二十年时战争不断, 天灾连绵, 大概是上天为了惩戒, 这一年的整个冬天都没有下过雪。司天监的官员无时无刻不在祈福祷告,冬天就要过去了,原本以为无望,谁知道大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季时傿转过身,隔着簌簌而落的雪幕往对面望去,来人很高,穿着浅蓝色的长衫, 腰间的玉带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愈发形销骨立。季时傿视线往上移,瞥见他苍白而清冷的下颚, 对上他幽深而悲伤的目光, 她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被烫了一下。
良久良久, 她才从记忆里缓缓将属于这个人的一部分剖开, 原来他就是这些时日外界都在传的梁齐因,瞎了眼再也无法入仕的梁齐因。
季时傿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父亲生前曾为她定下的婚约,她有些尴尬地别开视线,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梁齐因方才看向她时那般深的目光,为什么要那么看她,太烫了又太小心翼翼了。
转而又想到梁齐因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他看人看物时的眼神大概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是什么样,也许他就是那样的眉眼。怪不得呢,季时傿重新抬起头,觉得他的气质就像是疏星淡月,太脆弱,好像一碰就碎了。
季时傿不自然地转了转眼睛,想着从亭子的另一边离开,迈了两步又想,梁齐因身边好像没人跟着,莫不是迷了路?外面还在下大雪,他自己走得回席上吗?
于是又停下来,神情纠结,犹豫道:“你、你是不是迷路了?”
梁齐因一愣,低垂的目光微颤,雪花落在他眼睫上,凉得他瑟缩了一下,哑声道:“没有……”
“哦哦、好。”
闻言季时傿扯了扯衣摆,干笑了两声。她抬头望了望天,雪下得越来越大了,连裹着氅衣都觉得有些冷。她还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于是只朝着梁齐因的方向微微颔了颔首,便匆匆从廊下离开了。
而这时梁齐因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季时傿的身影越走越远,他的眼前逐渐被大雪覆盖。他的自卑与胆怯总是不合时宜地跳出来,提醒他,他们的人生从此以后走的是两条毫不相干的路,成元二十年的短暂同窗是他们这辈子唯一的交集,从此以后他都不可以再纠缠她。
不应该,也不配。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后来的许多年梁齐因都在后悔,如果早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成元二十一年的上元夜他一定会追上季时傿,把想说的话都告诉她,不 ,或许更早,在中秋夜,在春蒐,在嵩鹿山,如果能重来一次,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上元的宫宴刚结束,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去年因鼠疫死在牢里的季瑞的前妻,忽然进京报官,状告季瑞污蔑陷害镇北侯一事,此后又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了镇北侯通敌叛国的案件。
圣上震怒,命三司着手共审此案,只是涉及此案的主要人员都已经离世,蒋搏山甚至连块完整的尸骨都找不回来了,查起来就极为费劲。
季时傿怎么都没想到事情居然还会出现转机,她后来亲自去询问过季瑞的前妻崔氏,只知道她是青河人士,东海战争开始前正好在临县探亲,幸运地躲过一劫,因为不愿看到忠良被构陷,才想到进京诉状。
这件事情查了快大半年,直到成元二十一的年底,刑部侍郎张简在抄没蒋家家产时,意外发现蒋搏山在家中密室里行巫蛊之术,中间摆着的就是写着季暮生辰八字的小人。
拷打逼问之下蒋搏山的爱妾才承认,蒋搏山生前确实嫉妒镇北侯厥功甚伟,甚至某次床上乱语,扬言如果有机会一定要除了季暮,自己才有出头的机会。
这事一出,满京哗然,闹得沸沸扬扬,镇北侯通敌的传言自然也不攻而破。原本崔氏口中给季瑞钱财,让他修建别庄的幕后主使没有找到,这下干脆全都按在了蒋搏山的头上。
通敌叛国,污蔑忠良,弃城畏敌等数罪并罚,若非蒋搏山整个人都被炸没了,愤怒的民众大概会将他的尸首从地底下扒出来狠狠鞭笞一顿。
父亲洗脱了罪名,侯府又变回了原样,他的尸身也得以按照侯爵之位重新下葬,成元帝还给他追谥“武毅”,并差人在重建的青河县为季暮修建了祠堂。
不过季时傿对此仍旧存疑,蒋搏山临死前跟她说的那些话实在是太奇怪了,什么叫“君要臣死”,他真的有能力策划这两件事吗?还有崔氏,被丈夫抛弃,靠纳鞋垫与帮人浣洗衣服为生,东海战事一起,家园被毁,她孤身一人,没有钱财,怎么来的京城。
不过这些事她也没法细查了,上元节一过,她便赴北境出任统帅之职,又因为身为女子,无法继承爵位,不过镇北侯府仍是镇北侯府,她仍旧可以在那里居住,成元帝还特赐“定宁”二字,如今就挂在侯府的大堂中。
她这一去西北就是好几年,那边的战事虽平,但战后的重建与部署却用了许久。又过了一年,北疆传来了哈鲁赤病死的消息,挲摩诃代替他成为了新的可汗,至于哈鲁赤是不是真的病死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季时傿狠狠敲打过西域诸国后,又给他们放了个台阶,着手开始在西域建设商路,到了成元二十五年,西域通商路即将建成之际,五皇子赵嘉铎被册封为太子,再加上没有多久又是太后寿诞,时隔四年,季时傿才终于回京。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转变
前尘如梦。
回忆如流水一般平静而缓慢地在脑海里淌了一遍, 梁齐因睁开眼,手臂被枕得发麻,他皱了皱眉抬起头, 眼前是熟悉的书房与桌案,无意间从指尖掉落的狼毫笔在书上划了一道墨痕。
他呆坐在桌子前,还未从刚刚的梦里清醒过来,连神色都是迷茫的。梁齐因垂眼看向面前的纸笔, 旁边还堆放了好几本书,都是游记志异一类的书籍, 他正在给其中一本做批注。
梁齐因这才迟钝地把自己从前尘旧梦里剥离出来, 想起前几日在书肆遇到季时傿, 而后一起回了国公府,季时傿还问他能不能再借几本书的事。
所以这几日他便找出了好几本适合她看的, 通俗易懂, 幽默诙谐, 又把里面生僻的词汇做了批注,没想到居然忙得在书房里睡着了。
梁齐因将掉落在地上的笔拾起来,心里五味杂陈,前世季时傿死后他总是做梦,有时是他们最后一次在宫里见面,他追着季时傿的背影却怎么都追不上,想跟她说话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有时是在平靳关外的金池, 他在尸山血海中去找季时傿,发现她身上有一个巨大的伤口, 血怎么都止不住。
这样的梦不间断地做了有好几年, 他病得越来越重, 最后怎么死的连他自己都忘了, 大概是某一次醒过来后实在受不了,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便自戕了。
没想到一睁眼回到了二十一岁,重生后的这些天他有时都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事情没有按照过去一样发展,季时傿没有退婚,甚至他们之间又产生了新的交集,这是梦里才会发生的事,难道他真的在做梦?
还是说,这便是他苦求多年的,重来一次的机会。
梁齐因手一抖,刚拾起的笔又掉落在地,他随即慌乱地弯下腰去捡,手还没碰到地,书房的门便被人敲响了。
“六公子,老爷请您过去。”
梁齐因听出声音是梁弼身边的随从路诃,顿时愣了愣,他虽然觉得奇怪,但也只犹豫了一瞬便站起来,应声道:“稍等,我这便来。”
他将书仔细放好,而后理了理被压出褶皱的衣袖,等将这些做完后才打开房门,路诃等在外面,听到动静后抬起头,催促道:“六公子赶紧吧,别让老爷等急了。”
“嗯。”
梁齐因关好房门,路诃走得很快,脚下生风,他一边跟上一边飞快地想梁弼找他做什么。
上辈子根本没这些事,打发了四夫人塞过来的人后他便去了嵩鹿山帮沈先生整理古籍,等再回来季时傿便已经退了婚,伤心之余,他索性从国公府搬了出去,一直住在嵩鹿山上,世子的身份也让给了其他兄弟。直到他死,梁弼也从来没有传唤过自己的,上次是因为季时傿到访,这次呢?
重生之后发生了太多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也许因为重生这件事本来就匪夷所思,无异于是一个荒诞的悖论,它所带来的一系列反应自然也与从前不同了。
很快便到了梁弼的院子,路诃在门口停下,朝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梁齐因定了定神,微微颔首走进去。依稀可以看得见前厅内站着几个人,他由声音辨别出其中一个是四夫人,她身边还跟了一个矮小的身影,应是她的儿子,排行第九,叫做梁齐瞻。
梁齐瞻年纪不大,两只手都数得过来,不过已经完美地继承了他爹娘蛮横无理的脾性,甚至青出于蓝,连坐个椅子都得踩着下人的背上去。
在这里遇上他们,怕是没什么好事,果不其然,梁弼抬起头,招了招手道:“岸微啊,你过来,爹有话同你说。”
梁齐因神情淡淡,垂首行礼后走上前。
梁弼指了指一旁大张着腿靠在椅子上的梁齐瞻道:“小九如今也到了要读书的年纪,外面的那些夫子啊都教不好,你四姨娘呢就跟我提议,让你带着他去嵩鹿山学点东西啊。那个沈……沈什么和的不是你老师吗,你就让他教。”
梁齐因还没来得及开口,梁齐瞻便踹了踹旁边的桌子,嚷嚷道:“我不去我不去,我才不要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梁齐因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冷笑了一声,别人都求之不得要沈先生当老师,他却避之如同蛇蝎,还有梁弼,言语里对沈先生全无半分尊重,谁给他的自信觉得曾经的太子太傅会理他那登不上台面的儿子。
梁齐因道:“沈先生年事已高,近来并不授课。”
梁弼一愣,“那谁来?”
梁齐因道:“我。”
“那算了。”梁弼摆了摆手,嘀嘀咕咕道:“你能教啥。”
话音刚落,一旁的四夫人便缴了缴手帕,投来波光滟滟的一眼,若秋水芙蓉,泫然欲泣。梁弼没什么定力,登时腿就软了,立马改口道:“还是你教吧,你让小九跟着你去嵩鹿山,你俩是兄弟,你得带着他。”
梁齐瞻又踹了踹桌子,“我不要!我不去!我不学!”
被吵了半天的梁弼终于发怒,厉声道:“你不去也得去!看看你这副德行,真是把你宠坏了!再嚷嚷,腿给你打断都要抬过去!”
梁齐瞻再胡闹毕竟也是小孩子,听到要被打断腿顿时瑟缩了一下,往四夫人怀里躲了躲。
“行了。”梁弼坐回去平复了下心情,掀了掀眼皮,便做好了决定,“岸微,你以后就带着他,你先看几天,等什么沈先生回来了,你再让他教去。”
梁弼一向如此,惯常会自作主张,连他的意愿都未曾询问,便做好了决定。
梁齐因没兴致与他扯皮,遂点了点头。四夫人推着不情不愿的梁齐瞻往他这个方向来。他微微垂下视线,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四夫人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神,莫名地怵了一下,胆怯地低下了头。
真奇怪啊,梁齐因明明是温和内敛的性格,怎么会有那么渗人的眼神,冷冰冰的,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可待她再看,他又恢复成最常见的浅淡微笑,好像刚刚是她的错觉一般。
梁齐因道:“齐瞻,后日我会去嵩鹿山帮先生整理古籍,卯时的时候陶叁会来喊你。”
梁齐瞻“哼”了一声,低着头踹了踹脚边的石子。
被无视了梁齐因也不恼,他淡淡一笑,而后朝四夫人微微颔首。
四夫人心虚地低下头,扯出了一个很僵硬的笑容。
梁齐因刚转过身嘴角便沉了下去,上辈子四夫人处心积虑要往他屋里塞人,失败后还没来得及下一步动作,他因为退婚的事身心俱疲,没多久便去了嵩鹿山,一心扑在整理古籍上,至于后来谁当了世子,他也没有兴趣知道。
这次他没去嵩鹿山,四夫人便会想其他方法,她想梁齐瞻学好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不知道憋的什么坏。
暂且任她折腾吧,总之也翻不出什么大水花来,花心思考虑这些不过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去再挑几本书。
从梁弼的院子里走出来,梁齐因刚准备回书房,便被火急火燎冲过来的陶叁喊住。
陶叁一脸憨笑,背着手,神神叨叨道“公子,你猜我手里拿的啥?”
梁齐因心里想着其他事,随口回答:“吃的?”
“哎呀不是!”陶叁将手伸出来,晃了晃道:“是帖子,镇北侯府的下人送来的,门房刚呈过来。”
话音落下,梁齐因脚下一顿,愣愣道:“什么?”
陶叁将帖子递给他,“镇北侯府,那不就是季将军让人送来的嘛,公子你快拆开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梁齐因手颤了颤,心里没来由地开始紧张,他将帖子打开,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几行大字,好像深怕别人会看不清一样,每一笔都写得格外清楚,一点也不像季时傿的风格,但署名却是她。
梁齐因意识到季时傿这么写是为了方便他看,心里倏地像是被什么按了一下,软绵绵的。
陶叁往前凑了凑,好奇道:“写的什么啊公子?”
梁齐因抿了抿唇,眸光微动,轻声道:“她邀请我明日去定阳街的‘水云涧’喝茶……”
那日来借书,她临走时喊住自己说的话,原本以为只是客套,没想到是真的。
陶叁一听顿时张大了嘴巴,忽然“噢”的猴叫了一声,兴奋地伸出手道:“真的吗公子?快给我看看!”
谁知梁齐因猛地合上请帖,避开他伸来的手,往后退了两步。
“啧啧——”见状陶叁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两眼,咋舌道:“好嘛,我这便识趣地滚远些,我先去给公子备明日的马车!”说罢便真的麻溜地跑远了。
他一走,梁齐因便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来,他这时心乱如麻,已经确定重生之后与前世走的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了,想清楚这些后顿时不知道是该哭还是笑。
人生际遇总是这般无常,以为一头砸到了底,再往前走两步却又柳暗花明。他那困扰自己多年的梦魇一朝见了太阳,消散得让他猝不及防。
既然这般,他不要再放手了,梁齐因想,他不甘心在季时傿心里只做一个几面之缘的过路人,他想让她重新记住自己。
作者有话说:
啊大家点开这一章会乱码吗,我自己点开是乱的……
第43章 喝茶
由于京城的人口越来越多, 从前人烟稀少的定阳街也因为租金便宜逐渐热闹起来,但相比较于京南那种寸土寸金的繁华地段,定阳街的人口组成则更为复杂, 除了有几处坐落于此的官员府邸外,更多的是贩夫走卒与普通百姓会在这居住。
人多了起来,商铺也会增多,定阳街陆陆续续地出现了酒楼小馆, 铁器铺,成衣铺, 胭脂铺等店面, 虽然没有禄廷街那种“乱花渐欲迷人眼”般的繁华, 但也算有种别样的热闹。
“水云涧”就是定阳街人多了起来后出现的一家新茶楼,季时傿原本没打算来这里, 对于她来说, 战场上刀剑无眼, 脑袋别在腰上,战士往往喝酒壮行,二两黄汤下肚便上阵杀敌,哪来的闲情品茶。
不过她估摸着梁齐因那样斯斯文文的人,大概会喜欢来这种地方吧,所以才会想到邀请他来这儿。
季时傿从候府出来时正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定阳街的商贩都已经早早打开了店面, 铁器铺的铁匠赤着膊正在“哐哐”地打铁,火星四溅, 从旁边走过就能感受到一股喷薄的热气。
“水云涧”就在侯府不远处, 两边是矮小的民居, 对面是一家三层的酒楼, 从外面看上去,装潢很气派豪华,店前迎客的小二穿得也不普通,这样的酒楼在朴素的定阳街就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季时傿只是瞄了一眼便转身走进了茶楼,侯府的下人先前来打点过,她一进去便有人领着自己上了二楼的雅间。从大堂穿过的时候,季时傿发现这里的生意很冷清,进来的只有喝口麦茶就走的贩夫走卒,最不过的也就是几个粗布麻衣的穷书生了。
真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来。
她走近雅间,店家先给她上了热茶,季时傿兀自坐了一会儿,一杯茶还没喝完,就听见外面淅淅沥沥地响起了落雨声。
春日的雨总是来得这般突然,季时傿放下茶杯,侧目往半开的窗户看去,檐下趟过一串雨珠,被窗棂撞碎,而后四散开,溅落在干燥的地面上。
雨来得又急又迅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季时傿想这种天气梁齐因大概是不会来了,然而这个想法才在心头冒了个尖,紧闭的房门便被人从外面敲响,继而有个清润舒朗的声音传进来,在瓢泼的大雨中有几分模糊不清,“季将军,你还在吗?”
季时傿一惊,认出声音的主人是谁,忙不迭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一边跑过去伸手拉开雅间的门,一边道:“雨下得这么大,你怎么还过来。”
梁齐因站在门外,肩膀上有一片晕开的水渍,发间湿蒙蒙的,睫羽上挂着一滴水珠,看到她后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眉眼弯了弯,水珠便落了下来,亮晶晶的,“没关系,我不想失你的约。”
季时傿一愣,眸光动了动,轻声道:“淋雨了?”
梁齐因有些不好意思道:“急着过来,忘了打伞。”
说完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怕靠得太近季时傿会沾上他身上带来的雨水汽。
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后季时傿难免的心头一热,回想起前世他那总是沉默不语,什么都憋得死死的行事作风,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她一向坚忍惯了,风浪直面于前也能咬牙迎上,久而久之连身边的部下都觉得她是个无坚不摧的铁人,着了风寒灌两碗药照样生龙活虎,什么时候有人这么细致入微地待她了。
温和得像是涓涓细流一般,若非她现在心境与往日不同,换做前世的自己,哪里察觉得出这些。
季时傿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叹气,转过身,待梁齐因进来后拉上门,轻笑道:“傻吗?急什么,我还能跑了不成?”
梁齐因含笑不语,见她伸手指了指里面的桌子道:“快去喝杯热茶,驱寒。”
“好。”
两人在屏风后坐下,茶几中间摆着一个精致的细口花瓶,里面插着几枝玉兰,芳香四溢,枝梗碧绿,花瓣上甚至还挂着几滴澄澈的露珠。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刚刚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便停了,外面又开始放晴,艳阳透过窗棂投进来一片光影,将玉兰花上的露珠照得莹莹生辉。
季时傿往窗户看了看,“这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是啊。”
梁齐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隐隐可见对面繁华的酒楼,碧瓦红墙折射出来的光芒有些刺眼。不过一街之隔,这间茶坊门可罗雀,对面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怪不得陶叁在门口会嘀咕道掌柜的怎么摆着一张臭脸。
从雅间的窗户往外看正好可以看到对面店铺的二楼,人影交错,来来往往的有许多人,婉转悠扬的歌声从对面传来,伴着悦耳的琵琶曲,季时傿眯了眯眼道:“对面生意还挺好的样子,我还以为和这家茶坊一样没什么人呢。”
梁齐因收回目光,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大概有什么特别之处吧。”
季时傿点了点头,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刚想说要不下次一起去看看,琵琶与歌声便忽然戛然而止,随即二楼一个紧闭的窗户便被人从里推开。
不,应该是撞开,窗棂上的木头顿时四分五裂,有一个紫色的身影从里面翻滚了出来,极速下坠,季时傿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砰”的一声闷响,像是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楼下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窗后有人一闪而过,季时傿一顿,倏地站起来奔至窗前往下一看,果然,街道上散开的人群中间躺着一个浑身都是血的人,穿着紫色的罗裙,怀抱的琵琶碎成好几截,地上红的白的流了一地,人显然已经没了。
“怎么了?”
梁齐因见她脸色一僵,担忧地跑过来,季时傿蓦地回过头拦住他,急道:“等等,有人从楼上摔下来了,有点吓人你别过来。”
“好……”
梁齐因堪堪停下脚步,只站在她身旁,其实他本来也就看不清楚,再者上辈子在金池什么样的尸体没有看过,他其实并不怕这些,但季时傿让他不要看,他就真的不再往前了。
季时傿定了定神,见楼下的人都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有些胆大的会凑上前瞄两眼,然后她便听到有人道:“这不是丽娘吗?她怎么会在这儿啊?”
旁边又有其他人嚷道:“管她谁啊,赶紧报官,这这……放在这儿吓死人啊!”
“对对对,报官报官!”
紧接着便有人跑出去,京兆尹离这儿不远,要是报官肯定先去那儿。
季时傿定了定神,忽然听到身旁的梁齐因有些疑惑道:“丽娘?”
季时傿道:“你认识?”
“不认识,但听说过。”梁齐因顿了顿,轻声道:“京中有名的琵琶手,千金难求一曲。”
说罢微微皱了皱眉,凝眸望向对面的鹤鸣楼,盛京第一琵琶手,跑定阳街卖艺?
季时傿捕捉到他神情一瞬间的变化,询问道:“六公子察觉出哪里有异了?”
梁齐因一怔,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莫名地觉得有些心虚,好像自己被季时傿看透了一般,他愣愣道:“什么……有异?”
看出他在扮猪吃老虎,想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季时傿有些想笑,嘴角动了动又压下去,“刚刚丽娘从楼上摔下来的一瞬间,我在窗户后面看到了一个人。”
梁齐因惊讶于她毫不隐瞒地将所见告诉自己,张了张嘴,一时哑然道:“谁?”
“刑部尚书孙琮孙大人府上的暗卫。”
梁齐因顿时愕然,孙琮可是端王赵嘉礼那头的,他的人跑鹤鸣楼把琵琶女推下楼,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是要干什么?
季时傿目光浅浅地落在他身上,嘴角带笑,意味不明。
梁齐因对上她的视线,眼睫一颤低下头去,知道她就是把自己看透了,顿时耳根就开始发烫。
梁齐因神情犹豫,沉默了片刻,才认命道:“定阳街地处京北,来时我看到这里有许多矮小的民居,所以我觉得居住在这里的人大多都是普通百姓。”
“将军之前说为什么茶楼很冷清,对面却很热闹,实际上,像水云涧这样无人光顾的情况才是正常的。住在定阳街的百姓并不富裕,渴了粗茶一杯即可,怎么会有闲情逸致去品茶,水云涧开不了多久。”
季时傿若有所思道:“但鹤鸣楼却很热闹……”她一顿,“原来你说它有特别之处是意有所指?”
“是。”梁齐因抿了抿唇,又开口道:“城南繁华,城北却都是贩夫走卒,京中的达官贵人是不会愿意来这儿的。像这样豪华的酒楼,只靠那些铁匠过来喝两口烧刀子怎么经营得下去?”
一个地方出现了并不属于它的繁华,就必然隐藏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说完,梁齐因转头看向了对面鹤鸣楼闪烁的碧瓦,轻声道:“快了。”
季时傿愣愣道:“什……”
话音未落,楼下便传来一阵喧哗声,季时傿往下一瞥,原来是京兆尹的人已经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升温
京兆的官吏及时疏散了现场, 正在处理丽娘的尸体,这条街上的人散得七七八八,有些胆子大的还围在不远处指指点点。
抬起尸体的官吏皱了皱眉, 声音传到雅间:“这楼也不高,本来摔不死人的,她估计头先着的地,脖子都断了!”
鹤鸣楼的客人都跑得差不多了, 有些还没离开的都被京兆的官吏拦了下来询问情况,先前看见的那个店小二一脸惊慌, 头摇得都要冒烟了似的, “我不知道啊, 她自己摔下去的,我们鹤鸣楼从来没有发生过寻衅滋事的事, 大老爷饶命啊, 我就一跑堂的我知道啥啊!”
季时傿看了一眼被抬走的尸体, 道:“孙琮为什么要让人把丽娘推下来?”
梁齐因道:“为了把动静闹大,丽娘在京中很有名气,围着她转的公子哥儿不少,她突然死了,这些人必然会闹起不小的风波。再加上这里距离京兆衙门很近,从报官到官吏赶来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鹤鸣楼如果真藏了什么, 来不及掩盖。”
闻言季时傿转过头看向他,询问道:“你能猜到是什么吗?”
梁齐因思量一番, 如实道:“大差不差。”
季时傿神情认真起来, 甚至抱了抱拳, “愿闻其详。”
梁齐因弯了弯嘴角, 隔着衣袖用手腕轻轻压下她的动作,低笑道:“将军不用这么严肃,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被绵软的布料擦过的手背有些痒,季时傿一时愣住,手指下意识地蜷曲了一下,含糊道:“嗯。”
“鹤鸣楼开在定阳街,这里的住民大多都是普通百姓,单靠他们的酒水钱是撑不起这么大的门面的,然而它却开得风生水起,里面必然藏了其他的经营方式。”
“比如?”
“赌场,或者妓院。”
梁齐因抬手指了指鹤鸣楼,“定阳街人口复杂,街道四通八达,因为外来进京人员甚多,近两年这里便出现了大批未经批准建造的房屋,街道拥挤,违建丛生,人在其间眼花缭乱,便很难发现鹤鸣楼所处之地的特殊。”
“其实从这儿看并不明显,倘若我们所在的位置再高些,便能看到鹤鸣楼背靠的是东坊的兰香院。”
那是京城最大的烟花之地。
季时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杂乱的民居间确实隐隐可见兰香院那标志的红楼。
梁齐因淡淡道:“自古嫖/赌不分家,鹤鸣楼与兰香院乍一看在不同的坊市,实际上却背靠背,不过一墙之隔。我朝虽无明文规定不可狎妓,但却严令禁止赌博,一经发现,轻者笞刑,重则绞候,设赌之人再罪加一等。”
季时傿恍然大悟,“所以鹤鸣楼是在给地下赌坊打掩护?”
梁齐因微微一笑,“将军一点就通。”
丽娘被人从楼上推下来,那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引起关注,招来京兆尹将鹤鸣楼底下的地下赌坊打得措手不及。平时衙役查赌时,若及时撤退便能安然无恙,像这样紧急的情况,又有幕后之人刻意引导,只怕赌坊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要被人赃并获了。
“兰香院与鹤鸣楼中间一定是打通的。”梁齐因沉声道:“将军知道兰香院是由谁经营吗?”
季时傿摇了摇头,她久不在京,许多事情并不清楚。
梁齐因道:“李贵妃的胞弟,李寅元。”
闻言季时傿神情微凝,沉了沉脸,面色不豫道:“他好大的胆子。”
五皇子赵铎被封为太子后不久,生母李贤妃也被晋升为贵妃,她还有个弟弟,承蒙贵妃荫蔽,捞了个不上不下的京官当当,平时执掌的就是巡视稽查一类的职责,谁知道居然带头设赌,这般州官放火的行径,简直是在挑战律法的底线。
季时傿忽然想到什么,“孙琮是端王的人?”
“是。”梁齐因点了点头,“端王府新过门的侧妃是他的庶女。”
那就明了了,大靖虽不禁止民众狎妓,但决不允许官员牵扯皮肉交易,太子的人不仅开妓官,甚至胆大包天挑衅律法,私下经营地下赌场,纵然这些事情非太子亲为,李寅元是他舅舅,这些钱还能进得了其他人的口袋吗?
孙琮把这件事借机捅出去,京兆尹一查就会发现私设赌坊一事涉及到皇亲国戚,定会将此案移交刑部处理,孙琮身为刑部尚书,又是端王一派,定不会轻易放过李寅元。
想清楚一切后季时傿神色微怔,忍不住看了梁齐因的侧脸一眼,心情忽然变得很复杂,他连鹤鸣楼都没走进去过,便已经能将背后的一切全都推断出来了吗?
这时京兆衙门的官吏已经查出了鹤鸣楼内暗藏的玄机,地下赌坊的人果真没有来得及撤退,被当场抓住的这些人里甚至还有好几个朝中官员与世家少爷。
季时傿收回目光,望向梁齐因道:“六公子当真料事如神。”
梁齐因脸上挂着腼腆的微笑,闻言朝她拱了拱手,“哪有那么夸张,只是凑巧罢了。”
季时傿心里正在想其他的事情,她一走神,目光长久地停在梁齐因身上,带着一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出来的怜惜。
这样的才智,却因为眼盲无法入仕,若他能与常人一样,便可以在朝堂上一展抱负,兴许有这样的清流在,就不会出现像现在这般贪污腐化,为官不济的情况。
梁齐因作完揖,一抬眼便猝不及防地和季时傿的目光撞了个满怀,顿时呼吸一滞。他们一同站在窗户前,先前只顾着交谈,却未曾注意两个人竟然靠得这般近,肩膀挨着肩膀,不过一拳之隔。
被他躲闪的目光晃了一下,季时傿猝然回过神来,相挨着的肩膀一瞬间好像有电流涌过,烫得她往旁边挪了一步。
季时傿顿时尴尬地别过脸,不自然地伸出手摸了摸鼻子,磕磕绊绊道:“呃……天、天色好像也不早了,这个楼下那么吵,喝茶也没个清静,要不我们呃、那个……”
完了,她一紧张忘了该说什么了。
梁齐因自肩膀往下半个人都僵了,听她这么说也只能愣愣地点头,舌头如同打了几个结一般,“好,那、那我们下楼?”
“下、下下下……”季时傿立刻转过身,往雅间的大门跨了两步,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脚下一顿撤回来,与梁齐因之间隔着两步的距离,默默地给他领着路。
楼下之前围聚着看热闹的人都已经散开 ,丽娘的尸体已经被抬走,地上只剩下一滩尚未来得及处理的血迹。鹤鸣楼也空了,二楼丽娘摔下来的那个破窗户口,黑黝黝的,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口,散发着危险而渗人的气息。
午后的那场急雨留下的印记还未完全干涸,街边有好几滩积水,季时傿与梁齐因并排走着,刚刚那奇怪的氛围还没散干净,两人一时无言。
过了会儿,大概是为了缓解一下气氛,梁齐因才忽然轻声道:“对了,将军怎么认识孙大人府上的暗卫的?”
季时傿抿了抿唇,神情有些为难,“嗯这个……”
天不怕地不怕,嘴上一向口无遮拦的季大帅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难以启齿 ,“嗯”了半天也蹦不出一个字来。
梁齐因很有耐心,认认真真地等着她的回答。
季时傿一抬头便看见他那明亮的瞳孔,立刻败下阵来,拍了拍额头认命道:“我小时候女扮男装跟着戚二他们去打马球,孙琮他儿子也在,这家伙打不过就玩阴的,竟把马球往人脸上打,我气不过就……”
梁齐因一愣,“就什么”
“就……”季时傿眼睛转了转,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自己脚尖,嘀嘀咕咕道:“趁他某次下学的时候把他套到麻袋里揍了一顿……打得狠了,之后那个暗卫便过来把他救走,我记得他的脸,就是推丽娘的那个人。”
话音落下,梁齐因牵了牵嘴角,没忍住笑出了声。
“哎。”季时傿急道:“陈年老糗事了,别笑我!”
“没有。”梁齐因忍俊不禁,“我不是笑你。”
季时傿生无可恋道:“不是笑我还能是什么?”
“是觉得你有趣。”
季时傿一顿,怔道:“有趣?”
她把刑部尚书的嫡子打伤这件事传出去后,外界的人对她的评价就是蛮横无理,娇纵霸道,还有人说她这般的女子以后谁敢要,连太后娘娘都教导自己要收敛脾性,做个温柔贤淑的姑娘。
但其实明明是孙琮他儿子的错,是他先打人,自己只不过是还回去,为什么后来被口诛笔伐的人却是她?
梁齐因察觉出她情绪的变化,沉默了片刻道:“不是你的错,错的是他,他该打。”
季时傿愣道:“你不觉得是我太斤斤计较,太蛮横吗?”
“不会。”梁齐因温声道:“你只是在给自己讨公道,你才是受欺负的人,你不必有负担。”
说完顿了顿,又道:“其实我小时候就听说过这件事情。”
季时傿双目微微睁大。
梁齐因垂眸看向她,“我听完就觉得嗯……原来你是活泼率真的性格,虽然可能和别的姑娘不太一样,但也没什么不好的,有谁规定女子一定得温柔敦厚吗?”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错的话,大概就是……”梁齐因想了想,压着声音道:“你应该找个没人的地方打。”
季时傿瞬间破功,被他这一本正经的坏主意逗笑。
见她笑梁齐因也笑,此时正是傍晚,暮云四合,霞彩熠熠,梁齐因站在她面前,背着光,落日余晖将他的发丝照得发亮。
季时傿抬起头,这才发现梁齐因的个子其实很高,瞳仁极黑,眉眼浓而锋利,这样的人单往旁边一站其实是很具有压迫感的。
但梁齐因总是一副温和的笑容,明明失明的人眼睛应该很空洞无神,但他的眸光流转间却神采灵动,看人时就像是轻柔的风,又似细腻的雨,让人一眼就要陷进去。
这样的人实在是……
季时傿狼狈地垂下目光,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色心竟不受控制地动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进宫
与梁齐因在水云涧分开后, 季时傿步行回了侯府。
一进门琨玉和秋霜两个丫头便迎上来,一个给她脱外衫,一个给她扇风, 端茶送水,一气呵成。
她们两个虽然四年前就经太后指派过来服侍自己,但因为季时傿常在北境未曾回京,又不喜欢被人伺候, 所以与她们并不相熟。再加上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季时傿不敢真的随意使唤, 因而她们两个围上来的时候, 季时傿便倏地僵住了。
待换好衣服, 大概是看出她的不习惯,秋霜便给琨玉使了个眼色, 借故说是去准备晚膳, 两个人便先后离开了。
屋里清静下来, 季时傿松了口气,她将卧房的窗户推开,倚在墙边想着事情。
她花了好几天去消化重生这件事,距离金池伏击还有四年的时间,四年啊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也许背叛她害得她葬身金池的人尚是赤胆忠心, 也许现在他早就已经投靠了别人。
四年的时间足以发生太多的变数,她已经知道了结果, 却找不到开始调查的方向。季时傿回想起当初蒋搏山死前同她说的那些话, 叫人摸不清头绪, 她甚至以为蒋搏山只是临死前胡言乱语, 不过如今看来,某种程度上他说的确实对。
她真的走了一条和父亲一模一样的路,连结局都一样,被部下背叛,没死在穷凶极恶的敌人手中,反而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
幸运的是她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果从现在开始部署防备,或许还能扭转结局。
季时傿招来侯府亲信去调查蒋搏山和崔氏,四年前的旧案早已定论,当事人也基本上全都尘归尘,土归土,这个时候再想查出什么就要格外艰难些。
等安排好一切后,季时傿靠坐在窗户边,心绪平静下来便细细地回想着白天在水云涧的事。
先皇后无子,又体弱多病,于一年前薨逝,后位空悬至今,如今宫里的事宜都是由端王的生母皇贵妃肖氏代为处理的,李贵妃的儿子五皇子如今虽贵为太子,她却仍旧被肖氏压一头。
原本礼部的人还在提议后位不能长久悬虚,推荐立太子生母为继后,只是如今闹出地下赌坊这档子事,就不知道还能不能成了。
把这些全都理清楚后,季时傿不得不再次感叹,梁齐因当真是有一颗玲珑之心,慧智无双。
而后又难免会想,如果他没有中毒没有生病,又会是什么样。
前世梁齐因为她收尸,她欠他一件事,如果可以,季时傿希望能治好他的眼睛。
落日彻底沉下去后,四周陷入一片黑暗,晚风便有些冷了。季时傿只再站了一会儿便将窗户合上,她打算明天进宫一次。
先前她打听过,当初为梁齐因医治的一个是太医院的陈太医,另一个是泸州神医徐正则,只不过徐圣手他老人家两年前便过世了,现在唯一对梁齐因的病情有所了解的人便只剩下陈太医。
成年之后,季时傿除了按例需面圣或请安之外很少进宫,因此太后娘娘看到她的时候很意外。
太后年事已高,先皇驾崩的时候她才三十几岁,除了成元帝一个孩子外还有个很早便夭折的公主。季时傿七岁之前一直养在太后的身边,大概是在她身上能看到女儿的影子,所以对季时傿会格外的疼爱,因而对于季时傿来说,太后是除了父亲之外对她最好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越来越大了,季时傿觉得太后这两年对她尤其的依赖,每次她进宫都会拉着自己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许多话,有时什么也不说,就只是慈爱地盯着自己,还时常走神。
今日她来的时候太后正在抄写佛经,经通传后季时傿便进殿给她请安,太后在嬷嬷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向她走来,笑眯眯道:“小时傿来了。”
季时傿恭敬地跪下行礼,“给太后娘娘请安。”
“哎呀。”太后招了招手,嘴里念叨着,“快过来,到皇奶奶身边来。”
季时傿不敢逾矩,毕恭毕敬地走过去,在太后面前伏下身。太后摸了摸她的头发,又捏了捏她的手臂,有些心疼道:“怎么又瘦了?是不是琨玉和秋霜伺候得不好,皇奶奶再重新给你挑两个丫头好不好?”
“没有,她们两个一向尽心尽力,是我自己的问题。”季时傿笑了笑,“毕竟在北境待习惯了,突然回京便有些水土不服。”
太后摸了摸她有些消瘦的脸,担忧道:“这样啊,那让太医看过没有?”
季时傿道:“还没呢。”
“这怎么行啊。”太后面色焦急,抬头招来一个宫女,吩咐道:“快去太医院让陈保荣过来一趟。”
小宫女领了令,立刻躬身退出去。
过了会儿陈太医拎着药箱火急火燎地跑过来,低着头给两人行了礼,而后才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给季时傿把脉。
“季将军身体康健,只是有些许气虚,下官给您开两副药调理几天便会好了。”
季时傿点了点头,“劳烦陈太医了。”
陈太医跪下来,“不敢不敢,这是下官应该做的。”
待他退下后,季时傿又陪太后说了会儿话,嬷嬷片刻后过来提醒说是到了该休息的时间,太后便只能依依不舍地松开季时傿的手腕,让她离开了。
从慈宁宫出来后,季时傿又去了太医院一趟,陈太医正在给她抓药,看到她来之后惊道:“将军怎么亲自来了啊,下官会差人将方子和药送到侯府的。”
“无妨,我反正一会儿要出宫,顺便带走罢了。”
“诶诶……也好、也好。”
闻言陈太医松了一口气,抹了抹汗继续称量药材。
季时傿张望了一圈四周,忽然出声道:“我听说陈太医为庆国公世子医治过,我想请问您,他中的毒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况。”
“啊。”陈太医手一抖,刚称好的药材撒了出来,“世子他……”
这这这好端端的西北统帅问庆国公府的眼盲世子干什么啊,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他想到这儿蓦地一顿,差点忘了,季大帅与梁世子之间还有段打小的婚约。
只是因为前几年季大帅力挽狂澜西北困局,此后亦节节高升,而梁世子则仕途中断,碌碌无为,明眼人都觉得他们俩成不了了,渐渐的大家都忘了这件事,谁知道季时傿这个时候竟突然打听梁齐因的情况
陈太医定了定神,思索一番道:“梁世子中的是南疆奇毒,下官无能,只能想办法制止毒素蔓延,但却没有办法将它彻底根除。后来是国公府的舅爷去了泸州请来徐圣手,才救活了世子。”
季时傿道:“陈太医知道是什么毒吗?”
陈太医面露难色,羞愧道:“下官……才疏学浅,几十年来从未见过这样烈性的毒。”
“那症状是怎么样的?”
陈太医回想一番道:“手脚冰凉,脾虚肾热,肝火旺盛,而且……”
季时傿紧张道:“而且什么?”
“我见世子身上出现红斑,应该是血凝导致的。”陈太医顿了顿道:“此毒短时间内便能扩散全身,导致血管闭塞,血液难以流通,如果不能根治,长此以往必定……”
陈太医抿了抿唇,不再往下讲。
季时傿愣了愣,怔道:“他的眼睛……”
“便是这毒的后遗症,血液不流通后会导致气虚脾弱,神经遭到压迫后五感下降,行动滞涩,严重的甚至五感尽失,全身瘫痪。”陈太医叹了一声气,“不过还好世子医治及时,不会到那种地步。”
季时傿皱眉道:“可是……徐圣手不是已经将他体内的毒解了吗?为什么眼睛还会好不了?”
陈太医道:“徐圣手医治的过程下官略有耳闻,但下官觉得那不能称之为解毒。”
季时傿愣道:“什么意思?”
陈太医斟酌道:“说个不恰当的例子,就比如腌肉,佐料已经入味,哪怕反复清洗,也绝不可能回到最初的模样,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残留。”
季时傿沉声道:“所以……想要根治,只能找到解药?”
陈太医点了点头,“没错。”
但话虽如此,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果有解药,当初就用了。南疆沼气密布,蛇虫繁多,那里的人和毒物接触惯了,本就善毒,其诡异凶残又岂是中原人能琢磨得透的。
陈太医沉默不语,心里其实想说,梁世子的情况要是好好调理活到四五十不成问题,但要想着彻底根治,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季时傿神情凝重,眉心郁结,良久脸色才缓了缓,躬身道:“我明白了,多谢陈太医。”
陈太医惶恐地弯下腰,“将军太客气了。”
季时傿心绪不宁,连药包都忘了拿便转过身,等陈太医追上来时她才回过神。
陈太医将药方与打包好的药材递给她,见她神思恍惚,也叹声道:“要是徐圣手还在世便好了。”
季时傿脚下顿住,忽然出声询问道:“陈太医,徐圣手有后人吗?”
陈太医犹豫道:“这……自然是有的,徐圣手弟子众多,但最深得其传的其实是他的女儿,也就是大理寺卿温修宜温大人的夫人,不过温夫人自从嫁人后便再也没有行过医了。”
季时傿听后本打算这两天去温府拜访一趟,谁知陈太医又道:“如今温夫人是更加不可能出面的。”
季时傿一愣,“为什么?”
“因为她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温玉里小姐,昨夜病故了。温夫人伤心过度,不愿再见人。”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好长的章
大理寺卿的女儿温玉里, 与季时傿是完完全全相反的一个人。人如其名,兰心蕙质,金玉其中, 是个出了名的大家闺秀。
可以说绝大多数书生说起温玉里,都会心生向往,没有哪个寒门弟子不渴望得到名门贵女的青睐,才子与佳人是为绝配, 更何况这个佳人还是温玉里。
季时傿曾在宫宴上与温玉里有过几面之缘,温小姐气质清冷, 貌若芙蕖, 举手投足间满是名门风范, 是世族贵女中的一等一的美人,无数倾慕者可望不可及, 温府的门槛都快被媒婆踏烂了, 谁知这位名动京城的第一闺秀, 居然香消玉殒得这么突然。
季时傿从宫里出来后路过温府,果然见到温府檐下挂着白灯笼,门口还有几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书生,恨不得仰天长啸,赋诗一首,感叹红颜薄命,然而事实上, 温小姐可能压根就不认识他们。
她左思右想,最终还是没有去敲门。
回到侯府, 秋霜端来热茶, 琨玉在一旁轻轻摇着扇子, 季时傿坐下后状似无意问道:“方才回来的路上我看见温府在办丧事, 谁去世了?”
琨玉道:“是温大人的女儿,温小姐。”
季时傿端着茶杯的手略微停顿,“温小姐不是才十八吗?”
琨玉停下动作,感叹道:“是啊,花似的姑娘,据说温小姐生下来便有不足之症,前段时间又偶感风寒,竟就这么……哎。”
“我听说温夫人医术很高明,竟也未能治好温小姐?”
琨玉道:“兴许是温小姐病得太严重,回天乏术吧。”
季时傿沉默不语,过了片刻道:“秋霜去帮我备份吊唁礼,明早送到温府去。”
闻言秋霜微微欠身,恭敬道:“是,奴婢这就去。”
季时傿又道:“晚上在宫里没吃饱,琨玉去厨房帮我煮碗粥吧。”
琨玉放下扇子,笑嘻嘻道:“好嘞,不过光喝粥好像有些太寡淡了,要不再加点虾仁?”
季时傿点了点头,二人得了令便相继离开。
等她们走远了,季时傿才站起来,她先找来纸笔,快速地写下几行字,而后拿着卷好的信纸走出卧房。
此时将近亥时,正是夜深人静。季时傿停在院落中央,仰头明月高悬,夜幕低垂。她抬起右手,手腕部位有个精致漆黑的腕扣从袖子里露出来,里侧有个宝石一般的装饰品,实际上是一个特制的哨子,能发出类似于隼唳的声音。
季时傿吹响哨子,心里默数几下,寂静的夜空中便忽然响起猎隼锐利的鸣叫声,紧接着一只体型巨大的海东青扑闪双翼,从天边疾驰而下,擦过院里落影稀疏的树枝,稳稳落在她的手臂上。
这只海东青名为雪苍,是季时傿在西北驻地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驯服的,性情凶猛,平时在草原上最爱捕食岩鸽,有时兴致来了甚至会猎杀比它大几倍的狍鹿。
季时傿将它驯服之后便作传信之用,她回京之后雪苍也跟着她飞了过来,平时不知道栖在哪儿,饿了就自己捕猎,有时会飞到她院子里求食,非常省事。
雪苍在她手臂上停下后,歪着头蹭了蹭她的头发,翅膀扑闪了几下,掉下来几根羽毛。季时傿一边躲着雪苍的挨蹭,一边将先前写好的信纸塞进它左爪上的小竹筒里,做完一切后拍了拍它的脑袋,笑道:“去,把信传给马观同,回来后给你抓肥鸽吃。”
雪苍缩了缩脑袋,鹰喙不满地在她胳膊上戳了戳,无声地控诉着她的“压榨”。
季时傿拍开它的脑袋,低斥道:“再磨蹭把你毛拔了煮汤吃!”
雪苍张开翅膀,愤然唳叫一声,仰头冲进了夜色当中。
北疆战事平定的第三年,马观同奉旨南下任西南统帅,过去他们就是用雪苍传递的军情,只不过如今战事已平,四境安生,雪苍久不曾与他见过,不知道还认不认识去南疆的路。
季时傿在信上将陈太医提及的中毒症状详细地写了下来,没有提到中毒者是谁,只是拜托马观同在南疆帮忙调查一下,什么毒才会出现这样的症状。
最后她又书信一封,交由亲信带上前往泸州,徐圣手虽去世,但一定为他的后人留下了什么,陈太医提到过为梁齐因褪毒的法子乃徐家先祖所创,如果实在找不到解药,或许徐家后人还可以想到办法治好梁齐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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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说好的卯时的时候会派人来请,结果陶叁在四夫人的院门口催了几次,也未见到他们出来。
他怒气冲冲地跑出大门,在梁齐因的马车前停下,嘟囔着抱怨道:“我再也不去了!”
梁齐因将目光从书上移向他,“怎么了?”
陶叁愤愤然锤了锤车辕,“九公子一直在院子里闹,我去催他还拿东西砸我!”
梁齐因将书放下,安抚道:“既然如此,你不用再去喊了,横竖他们不会不来。”
陶叁垮着嘴角,“真的吗?”
话音刚落,四夫人便领着不情不愿的梁齐瞻过来,她身形娇小柔弱,纵然只拖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几步路下来便也精疲力尽。
她推了推梁齐瞻的背,催促道:“快,上车去。”
梁齐瞻像是双脚黏在了地上一般,一寸寸地挪上了马车。
梁齐因坐在一旁看书,连头都没有抬过。
待儿子终于上车之后,四夫人觑了车厢内一眼,又从身后拉出一个身影来,道:“你也上去,去照顾齐瞻。”
坐在马车前拉着缰绳的陶叁一愣,认出这个人就是先前被四夫人塞到他们院里的婢女小桃,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四夫人,您先前只说让九公子跟着我家公子读书,没说还有其他人啊。”
刚刚被四夫人推上前的娇俏婢女停住了要爬车的动作,惊慌地望了望四夫人。
四夫人表情一僵,她神思敏捷最善伪装,立刻解释道:“齐瞻还小,他一个人我不放心,小桃是我身边跟惯了的,平时也都是她伺候齐瞻起居。”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陶叁没法反驳,黑着脸挡在帘子前,一点也不肯退让。
小桃咬着嘴唇开始无声地落泪,哭得梨花带雨的,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惜。
陶叁翻了个白眼。
四夫人只好讪笑着望向里面,恳求道:“世子,齐瞻还是个孩子,从来不曾离开过我身边半步,我这个当娘的实在不放心他一个人出远门,求您让小桃去照顾他吧。”
梁齐因终于抬起头,一半身影陷在阴影里,看不清晰脸上的情绪,闻言轻声道:“上来吧。”
四夫人赶忙推着小桃上了车,心道这位纯良无害的世子果然好拿捏,可比他的随从好对付多了。
小桃一进来梁齐因便闻到一股甜腻的香粉味儿,他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察觉出小桃正欲坐到他旁边,梁齐因神色淡淡,微微抬了抬手,道:“坐那儿。”
小桃敛了敛眉,不敢再动,只好在对面挨着垫子坐下。
外面的陶叁气愤地扯下帘子,转身前瞪了小桃一眼,吓得她赶紧低下了头。
陶叁气了一路,若非顾及着梁齐因,恨不得专挑道路崎岖不平的山沟沟跑,非颠死那两个坏东西不可。
沈先生年纪大了后不常授课,梁齐因有时要上山修复残破的古籍,便会代替他为学子们讲学。为防止梁齐瞻吵闹时会影响到其他学子,梁齐因特地将他们主仆二人安排在了最远也最宽敞的住舍里。
梁齐瞻年纪小,爱闹腾,才来半天便将众多学子烦得不行,又顾及着他是庆国公府的少爷,一个个只能敢怒不敢言。
真是的,明明都是一个爹生的,怎么梁先生那般风光霁月,这个梁齐瞻却跟个未经教化的泼猴似的!
过了两天学子们又发现他竟敢公然在书斋里看艳图,天呐,他才九岁,爹娘到底是怎样个惊世骇俗的教法,才能把儿子养成这幅德行!
在学子们又一次集体谏言,大有此泼猴不走他们便不学的架势之后,梁齐因终于将梁齐瞻召到面前,打算跟他好好“谈个话”。
当然是谈不好了,梁齐瞻不知道从哪里学的,对他不叫六哥,也不称世子,一口一个痨病瞎子喊得起劲,陶叁气得要打人,梁齐瞻也不怕,指着他的鼻子又骂道:狗奴才。
梁齐因默然不语,见与他讲不通便转过身打算离开,他越不做声梁齐瞻便越觉得他娘说的话是真的,这个六哥软弱可欺,没什么好怕的,娘还说了,只要过几天,他便会身败名裂,世子之位就会变成自己的。
于是胆子越发大了起来,竟敢对着梁齐因的后脑勺扔石头,只不过手刚扬起便被人提着领子拎到了半空,紧接着身后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小崽子,你找死呢?”
梁齐瞻后脖颈一凉,手里的石头“啪”地掉在地上,他猛地蹬了蹬腿,反手去抓拎着自己衣领的手,嘴里嚷嚷道:“放开老子!放开老子!”
身后人冷哼一声,提着他往旁边一扔,力道不轻也不重,梁齐瞻正好一屁股坐在硌人的石子上,疼得顿时龇牙咧嘴,鬼哭狼嚎起来。
听到声音后梁齐因转过身,神情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便扬起嘴角,眼睛亮了亮,“你怎么来了?”
方才拎着梁齐瞻的人正是季时傿,她嫌弃地拍了拍刚刚碰过领子的手,闻言抬起头微笑道:“出来踏青,正好走到嵩鹿山附近便顺道上来了,没想到你也在。”
梁齐因低眉敛笑,“我在这儿帮沈先生整理古籍。”
季时傿走上前,“古籍?什么样的?”
“我带你去藏书阁看看?”
“行啊,走。”
一旁坐在地上嚎了半天没人理的梁齐瞻:“……”
藏书阁在后山,其实就是两间瓦房,里面呈放了数个书架,一走进去便闻到一股浓浓的墨香味儿,还有一点潮湿的气息。
梁齐因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两天总下雨,有些书便受潮了,还没有来得及拿出去晒,味道不好,让将军见笑了。”
季时傿摇了摇头,“没关系。”
两个人往里走,藏书阁内只有两副桌椅,平时学子们都是借阅书籍后便离开,看完再返还,其中一幅桌椅留给每日值守的学子,另一幅是修复古书时用的。
今日因为梁齐因在,藏书阁内便没有学子值守,他将两边的窗户打开,里面顿时亮堂了一些,潮湿味也散了点。
季时傿绕着书架走了一圈,觉得有点熟悉,又不太熟悉,毕竟以她从前的性格,八百年都绝不会往藏书阁跑一趟。
走进昏暗的里间,桌上摆放着几本破破烂烂的书,有的遭了虫蛀,有的沾了污渍,还有的则受潮霉烂,或是长时间经风吹日晒,一碰就碎了。
因为沈先生年事已高,不宜过劳伤神,所以梁齐因会经常上山帮他修复残破古书,或是整理注释前人留下的手稿。
良工需具补天之手,贯虱之睛,灵慧虚和,心细如发。梁齐因的眼睛看不清楚,他想要做好这件事情就比常人要更难些。
桌上置有隔板,一旁有书浆,排笔等工具,梁齐因俯身将灯点上,抬眼看向神色好奇的季时傿,温声道:“要试试看吗?”
季时傿立刻点了点头。
梁齐因浅浅笑了笑,转身从后边的柜子里拿出两条襻膊,将其中一条递给季时傿,道:“这条是新的,你用吧。”
季时傿接过,反手在身后打好了结,她低下头,站在对面的梁齐因已经拿起软毛的排笔,从一旁找出本沾染污渍的旧书,轻轻地扫过上面的浮土与泥尘,简单明了地做了个演示,道:“这是‘去污’。”
接着又将破损的书页置于隔板上,用毛笔沾染浆水涂抹在破洞周围,再用色泽相近的纸张顺纹铺陈在书页上,将凹凸的地方抚平,最后将多余的纸张撕下,这块破损的地方便修复好了。
“这是‘托裱’。”
“天晴时需得晾晒,之后还要捶打、齐栏、松页来防止粘合,做完这些便能装订了。”梁齐因将步骤解释了一遍,说完将笔递给季时傿,轻声道:“试一试。”
修复古书是个细致活,断不能敷衍对待,季时傿顿时僵直立住,双手在身侧擦了擦,唇线紧绷,脸上带着一种慷慨赴死般的庄重。
察觉出她的状态后梁齐因愣了愣,忍俊不禁,安抚道:“季将军不用紧张,很简单的。”
季时傿扯了扯嘴角,深呼吸,从他手里接过排笔,学着他刚刚的动作伏下身,小心翼翼地展开了一张破损的书页。
梁齐因看向她,季时傿低着头,长长的睫羽在眼下绘出一片扇影,眉目低垂,灯下柔光使她自带的杀伐气质也软和下来。
民间传言说北境统帅季时傿其貌不扬,凶神恶煞,不然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何故二十多岁不嫁人,跑去西北吹风沙。
但其实很多年前,季时傿还未挂帅出征的时候,抛开她素来的“威名”不谈,她在京中也是出了名的漂亮。
镇北侯季暮是青河人士,青河又地处东北,季时傿有她父亲一般出挑的身量,相貌却随了她的母亲,温婉中甚至带点妩媚。
因为常年在外行军作战,季时傿皮肤并不白,但这肤色中和掉了她容貌上的艳丽,低着头不说话的时候,便显得很乖顺,也有点甜。
梁齐因双手撑在桌前,原本在看季时傿托裱时有没有出错,不知不觉间便目光上移,久久地停在她的脸上。
他想起十几岁的时候,也是在藏书阁内,他和季时傿第一次说话。
少女青涩的面容在时光洪流中渐渐模糊,经年的坎坷使她整个人被打碎后又重新塑造出来另一个自己,而在此刻这般柔和的灯光下,梁齐因又好像看见了曾经的那个季时傿。
去污之后,季时傿小心翼翼地将粘好的纸张撕开,确认没有褶皱后,才倏地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有些激动道:“快看我弄得怎……”
话还没说完,她蓦地撞上梁齐因的额头,猝不及防地深陷进他如水一般温和寂静的眼底,靠得太近了,鼻息几乎交缠在一起,两人俱是一惊,愣愣地僵立着,没人想到要及时分开。
这时,紧闭的藏书阁大门忽然被推开,带起的风将梁齐因鬓边的碎发吹起,轻柔地拂过季时傿的脸颊,她被痒得皱了皱眉,也猛地回过神来,慌张地往后退了两步。
梁齐因手脚一凉,惊恐地想:我在做什么,我吓到她了?
季时傿背靠在身后的书架上,瞳孔微微晃颤,寻思着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还有这般色令智昏的潜质,第二次了。
对了,刚刚进来的人……
季时傿往门口看去,见半掩的木门旁站着一个梳着双髻的少女,穿着粉色绣花的衣裙,朱唇点绛,娇小可人,怯生生道:“六公子……”
这位少女未着学子服,作的是丫鬟打扮,显然不是泓峥书院的学生,季时傿顿时心里“咯噔”一下,第一想法是这是梁齐因的通房丫鬟。
她连忙顺手从架子上捞过来一本书,面朝着墙壁的方向,尴尬得恨不得立刻钻地遁走。
梁齐因望了望她的背影,待情绪平复后瞥了一眼大门的方向,道:“作甚?”
小桃端着呈盘,声音软绵绵的,“奴婢昨日听到六公子讲学时声音有些哑,便熬了盅雪梨汤,希望六公子喝了之后能好受些。”
如花似玉的姑娘,含羞带怯的,连季时傿听着骨头都要酥了,然而梁齐因却无动于衷道:“不用了。”
小桃眼眶一热,嗫嚅道:“六公子……”
梁齐因头都不抬,耐心告罄,“出去。”
然后小桃就哽咽着跑了。
季时傿心道:好狠的心啊。
下一刻身后便有人幽幽道:“季将军,书拿反了。”
季时傿心里又“咯噔”了一下,低头一看,刚刚随手拿的那本书底朝着下,翻开的只是扉页,就这她还一边装看得津津有味,一边肆无忌惮地听八卦。
“哈哈。”季时傿干笑两声,飞快地将书翻正。
梁齐因垂眸不语,转身走回先前站着的地方,默默地拾起排笔,把粘合在一起的两张书页分开。
季时傿将手上的书塞回架子上,尴尬地搓了搓掌心,瞄了一眼重新关上的木门,又觑了一眼梁齐因淡淡的神色,斟酌着开口道:“你……”
“你把人家弄哭了就不哄哄?”
梁齐因莫名其妙道:“我为什么要哄?”
季时傿一愣:“她不是你的……”她压下声音,没有说出来。
闻言梁齐因手上的动作微微顿住,咂摸出了她的意思,一时哭笑不得,“她不是我房里的丫鬟,我不喜欢有人伺候,我只有陶叁一个随从。”
季时傿脱口而出道:“那她怎么在嵩鹿山?”
“方才你见到的那个小孩。”梁齐因顿了顿,声音里没什么情绪,“是梁弼与他妾室的儿子,这两天跟着我听学,那是他的丫鬟,不是我的。”
季时傿一时讷然,梁齐因提到他父亲竟然是直呼其名,一点感情也不带,但转念一想,就梁弼那个德行,谁当他儿子谁倒霉。
季时傿回想了一下刚刚那个泼皮无赖的小子,还以为是山下哪跑来的野毛孩,没想到居然是梁齐因的弟弟,两个人从头到脚没一点相似的地方,这他爷爷的谁认得出来!
“好吧。”季时傿黑了黑脸,无奈道:“是我想多了,给六公子赔不是了。”
说罢作了作揖。
梁齐因放下手中的排笔,抬眼望向她,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大概是心情还挺好,面色看着也有些红润,若云里霞光,周身气质暖融融的,摆了摆手道:“无妨。”
说完又补充一句,“季将军总这么客气。”
季时傿在他对面坐下,道:“你也是。”
梁齐因怔怔然看向她。
“现在是在嵩鹿山,不是在战场,也不是宫里,你不必每次都毕恭毕敬地叫‘季将军’。”
梁齐因愣道:“那叫什么?”
季时傿往座椅的靠背上一靠,枕着手认认真真思考起来,“我只比你年长半岁,就不要有那么多虚礼了吧,你可以称我表字‘柏舟’,也可以直接叫我名字,我叫什么,你总知道吧?”
梁齐因抬了抬眼,状似随口一问道:“那我叫你阿傿?”
季时傿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称呼不是没人喊过,以前在京里结交一堆狐朋狗友,什么乱七八糟的绰号都有,可是这两个字从梁齐因嘴里说出来就怪怪的。
他音色清冷,念这两个字的时候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黏糊味儿,像是对着人的耳朵吐气似的。
太亲密了,又好像没有。
季时傿妥协道:“也、也行吧。”
梁齐因眼底含笑,学她刚才的话道:“那你也不能总叫我‘六公子’,你可以称我的表字‘岸微’,也可以叫我的名,我叫什么,阿傿总知道的吧。”
季时傿又“咯噔”了一下。
两个人捣鼓了半天一直在修复古书,到了傍晚,才勉强弄完一本,齐栏之后,梁齐因将书展开放在窗口的架子上晾晒,放完后转头见季时傿倚在桌子前,扭了扭酸痛的手腕。
他走过去打开柜子,犹豫了一下,从里面拿出一包东西。
季时傿闻着味儿直起了身,惊奇道:“杏仁酥吗,好香。”
梁齐因点了点头,将油纸包拆开后推到她面前,“吃吧,看你累了。”
“唔……我记得沈先生可不允许在藏书阁吃东西的,你竟敢顶风作案。”季时傿说得一本正经,脸不红心不跳的,实际上手和嘴都没停下来过,含糊不清道:“我以前在这读书的时候最喜欢和戚二他们下山买这个了,真巧,你也喜欢这个?”
梁齐因淡淡地笑,“是啊。”
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吃甜食。
梁齐因给她倒完茶,等她又拿了一块后便将油纸重新包好,“吃多了会积食。”
季时傿撇了撇嘴,话都这么说了,也不好再舔着个北境统帅的老脸去贪嘴,于是只好咂摸了两下唇边沾上的碎屑,郁闷道:“行吧。”
梁齐因正好将油纸包外的麻绳系上,掀起眼皮突然看见季时傿无意间的动作,喉咙紧了紧,低下头去不做声。
吃饱喝足后季时傿瞟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站起身道:“哎我得回家了,再不走城门要落锁了。”
梁齐因道:“我送你下山。”
季时傿点了点头。
二人从藏书阁内走出,走了没几步便在书斋与藏书阁之间的小路上遇到了等了一下午的梁齐瞻。
梁齐瞻满脸怨恨,苦大仇深的,显然是刻意等在这儿的,手里拿着一截比他人还高的竹竿,振振有词道:“我要打死你们!”
季时傿杵了一会儿,看了看才到自己腰间的小毛孩:“……”
勉为其难地伸出一只手,拎起梁齐瞻的后领把他提起来,再从左手抛到右手。
梁齐瞻:“呜呜呜呜我要找我娘。”
季时傿抛累了,把他往旁边一扔,梁齐瞻又一次一屁股坐到石头上,痛得他鼻涕眼泪糊作一堆,呲哇乱叫起来。
季时傿笑眯眯道:“小兔崽子,我还治不了你?”
说完拍拍手,朝梁齐因扬了扬下巴道:“我们走!”
梁齐因哑然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
这一日正是三月初,乃玉兰花香最为浓郁的时候。
是夜,梁齐因正在住舍内将前几日修复完的古书摘抄成册,他的桌前摆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几株玉兰花,在暖黄的灯光下,呈现着最为柔和的白与淡雅的香气。
蓦地,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不用猜也知道是谁,这几日每晚都要来一下,赶不走似的。
梁齐因停下笔,知道不把话说清楚她们是永远不会善罢甘休的。
“进。”
门被推开,接着钻进来一个人,梁齐因目光一顿,眯了眯半瞎的眼睛,看清了来人的打扮,眉心浮上来几分烦躁。
小桃穿得很单薄,粉色半透明的纱衣罩在身上,脸上抹了白,唇红得像是要滴血。
她一进门便带来一股腻人的香味,玉兰花的香气被它掩盖,梁齐因侧目看了一眼花枝,再回头时小桃已经站在他身旁,抿着唇,眼底波光滟滟的。
然后便开始脱衣服。
梁齐因依旧看着玉兰,半分目光都没有分给她。
小桃抿着下唇,咬了咬牙刚想扑到他怀里,梁齐因便忽然开口道:“说吧,四夫人还让你做什么了。”
小桃还没听出来他是什么意思,眼尾艳红,嘤咛道:“奴婢不知道六公子在说什么……”
梁齐因笑了一下,轻声道:“不知道?那便让我来告诉你。”
“雪梨汤里下了药吧。”
小桃顿时脸色一白,手脚发凉。
“准备明早喊得整个山头都知道,我轻薄你了?”
“六公子……”
“这里都是读书人,最恨无耻奸邪之徒,明早过后我便会身败名裂?”
小桃抖了抖,若雨打海棠,风摧花枝。
“梁齐盛去年封了侯,袭不了爵,我一倒,四夫人再吹几次枕边风,世子便是梁齐瞻的了,对吗?毕竟我朝不是没有庶子袭爵的先例。”
梁齐因摸了摸花瓣,含笑道:“聪明。”
小桃后脊发凉,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两个字阴森森的,她跟着四夫人久了,也擅长审时度势,立刻反应过来改口哭喊道:“奴婢知错了,是四夫人逼我这么做的,奴婢没有办法……”
梁齐因收回手,淡淡道:“姑且信你一回,把衣服穿好,出去。”
小桃连忙披上衣衫,裹好裸露的躯体往外跑,然而刚到门边,梁齐因又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一般喊住她。
“哦对了,回去给你主子带句话,让她老实安分一点,再有下次,我不敢保证梁弼要是知道梁齐瞻不是他的种会怎样。”
声音轻而温润,若春日和风,甚至带着几分笑意。
小桃却仿佛见了鬼,逃一般地冲了出去。
————
京城往南有处山脉,山脚下有个秀丽雅致的别庄,乃京城武晋伯家的私产,庄子里还有个天然的温泉,因此这庄子又有个文绉绉的别名叫做“镜花水月”。庄子四周是连绵起伏的山脉与树林,最适合用来撒泼玩乐。
武晋伯的侄子叫做吴飞泉,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京城玩遍了觉得腻,于是拉着一伙人从盛京杀到了“镜花水月”,昏天黑地地胡来了两天,吴飞泉怕再这么下去他得肾亏,便提议去林子里打猎。
打了没多久,戚相野便觉得索然无味,提着缰绳在林子里胡乱转着。
吴飞泉抓了只野兔子,刚想嘚瑟,转头一看戚相野兴致缺缺的,箭筒里还是满的。便抬手拍了拍他坐骑的屁股,吓得马顿时冲出去小半里,戚相野却仍旧像个腌菜一样,软不拉叽的没反应。
“干嘛呢,渟渊兄,泡温泉把你骨头泡烂啦?”
“哎不是……”戚相野垮着脸有苦说不出,总不能说他是因为跑出来一个多月,他爹没有半点着急把他郁闷到了吧。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吴飞泉:“什么玩意!”
跟戚方禹吵架后被赶出家门,当时可有骨气脑子一热就跑了,出来一个多月才发现,他是黄花大闺女十指不沾阳春水,洗不了衣服做不了饭,身上的钱大手大脚地用了几天就没了,又不好意思低头回家要,只好找朋友凑合了一段时间,可是总不能一直赖着好友吧。
“哎……”
戚二公子愁啊。
当初问季时傿可不可以跟她一起去西北参军,季时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读书他也读不下去,反正也不知道自己能干嘛,他也没啥特别想做的,姑且凑合过吧。
正这么想着,前面树林里忽然传来惊叫声,紧接着山道上冲下来一批人,刀马旗子口号一应俱全,山头站着个敲锣鼓的小矮子,尖声喊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留下什么来着,算了打劫!”
一众纨绔败家子弟傻了眼,他娘的京城可就在南边呢,谁知道天子脚下还有马匪啊!
再看那被堵住的路口,树林里刚好有个马车要过来,驾车的马夫来不及叫就被刀抵住,马匪一掀帘子,瞧见里面坐着两个俏生生的丫头,顿时开始嘿嘿笑。
那两个女子是主仆打扮,隔得远看不清脸,但就觉得那个小姐是国色天香,露出的一角裙摆像是朵花一样。
吴飞泉道:“好美的身形,就像温小姐一样。”说着说着想到他梦中情人已经香消玉殒了,顿时想要落泪。
戚相野一时无语,打马向前。
他本来都做好浴血奋战的准备了,谁知道这几个马匪是纸老虎,见他是真功夫,倏地遁地撤走,跑得比兔子还快。
车夫吓得屁滚尿流,丫鬟在抱头尖叫,唯有那个小姐却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戚相野有些好奇,鬼使神差地一掀帘子,然后便愣住了。
吴飞泉后知后觉地跟过来,也想凑上来看,却被戚相野一把压着脖子推走。
就在二人转身之际,马车里传出一声冷若霜玉的声音,“多谢。”
接着马车便跑远了。
吴飞泉望眼欲穿,欲哭无泪道:“干嘛啊渟渊兄,你自己看美人不给我看!”
戚相野吊儿郎当,拍了拍他坐骑的屁股,道:“看什么看,有啥好看的,打猎去!”
当然不能让你看了,因为那马车里坐的可是前两天刚去世的第一闺秀,温玉里。
作者有话说:
吴飞泉肾不肾亏我不知道,熬夜码字熬得我要虚了是真的(泪目)
“良工需具补天之手,贯虱之睛,灵慧虚和,心细如发。充此任者,乃不负托。”——《装潢志》周嘉胄(明)
第47章 争吵
绵山行宫的修建终于在酷暑来临前收了尾, 成元帝对工部与户部的几个官员都作了丰厚的嘉赏。
临近下朝,大殿内陈屏扬声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殿内鸦雀无声, 陈屏又喊了几遍,跪在下面的裴逐肩膀动了动,他微微抬起头,“臣有本启奏”几个字就到嗓子眼了, 却还是没有喊出来。
最后依旧没有人讲话,裴逐手指蜷曲, 官袍的衣袖里藏着一份名单, 被他攥得出现了几道褶皱, 但他还是没有张口。
就差一点力在后面推一下,可能他就豁出去了, 可也就是差了那么一点力。
下了朝, 各家的马车都等在宫门外, 百官三三两两的做交谈从宫门出来,裴逐性孤僻,当官之后尤甚,因此连个与他一起的同僚都没有。
他心里想着事情,往宫门的路上甚至好几次都停了下来,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将奏章呈上,不知不觉间下了一身的汗, 面上倒看不出什么,只是脸部紧绷, 明显的心不在焉。
出了宫门, 裴逐才松了松气, 宫门外的大道上停着数十辆马车, 有的官员住处近便走回去,有的离得远了便是府上下人驾车来接。
裴府离得不算近,坐车回去也要大半个时辰,但裴逐往往会自己走一段路途,再在街巷里上了府里的马车。裴家势大,但裴逐出行的马车却很朴素,与其他官员相比较时则显得格外寒酸,因此他都是到了离宫门很远的地方才肯上马车,就是不愿意让其他人看到。
坐上马车之后,还需半个时辰才能到家,普通的马车不像富奢人家的那般平稳,路上总是颠簸,写不了字看不了书,裴逐便只能闭目养神。
然而今日他却静不下心,坐在车厢里将袖子中的名单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心里五味杂陈。
绵山的行宫是修好了,但这过程却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么容易。先说成元二十年的战争与天灾耗掉了国库,行宫修建只能暂停,等一年后再启动时,保存在绵山脚下的那批砖木已经烂空了。年初的时候又是大雪,原本已经修建了一半的宫殿不知道为什么塌了半边,还压死了好几个工匠。
如果说这都没什么,则后来无意间被他查出来的那笔巨大的亏空便无法忽视,然而工部与户部上报的时候却依旧没有提到这些,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将它隐瞒了。
修建行宫的材料都是各省呈上来的,与供给皇家所用的布料或是银器等是一样的流程,都需经过审核方可入库,如果不能通过,则有可能在京长时间滞留。但通过的标准很模糊,这也让许多人有了可乘之机,审核的官员可以随意制定标准,押送货物的人要是足够识趣,便会想方设法地讨好他们。
这也导致许多鱼目混珠的现象产生,行宫修建之所以出现一大批有瑕疵的砖木与账目上的亏空,必然跟审核官员脱不了干系。
而这其中的水有多深,还有多少人牵扯进去,那些钱又究竟进了哪些人的口袋,裴逐不敢再往下想。
还有那些死掉的工匠,也没有上报。裴逐不敢自诩有多为国为民,心怀大义,但他为官的初衷便是想做到横渠先生所言的那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不想就这么视而不见,但他也不想死,他清楚地知道一旦自己把这件事情捅出来,凭他的能力根本撼动不了对方半分,反而把自己搭进去。
裴逐低垂着目光,心绪万千,缓缓行驶的马车却忽然抖了一下,而后停了下来。
“二公子,对面……”
裴逐抬起头,掀开帘子却见他惯常走的小路被人拦住了,对面停着的是与他同为户部郎中的赵友荃,两人职位虽同,身份却大相径庭。
王室宗亲甚多,赵友荃是太宗皇帝不知道第几代的堂堂堂孙子,不过大小也是个皇室子弟,比裴逐这个洗脚婢肚子里爬出来的种要高贵千万倍。
但户部尚书肖顷偏偏看重的是裴逐,原本他刚入仕的时候职位低下,身份轻贱,时常被人挤兑,后来在肖顷一手扶持下,竟也很快地爬到了郎中的位置,与赵友荃平起平坐了。
这下挨嘲的成了赵友荃,他为官没有建树,文不成武不就的本就是混子一个,眼见着裴逐就要爬到他头上,气得牙都要咬碎了,没事就来针对一下。
裴逐看到赵友荃后便倏地愣住,赵友荃的马车很宽大,本就不适合走这种小路,他刻意停在这儿就是有备而来。
官员的车马在路上碰见都是需要一方避退让路的,往往是品级低的给品级高的让路,裴逐不想过多纠缠,刚要叫车夫掉头,巷子里便杀出来数个人。
裴逐武功不好,只会些拳脚功夫,自然比不上赵友荃带的这些护卫,没两下就被人压着按在了地上。
他不信赵友荃敢在京城对他怎么样,因此只是压着声音道:“赵友荃,你要做什么?”
赵友荃漫不经心地在他面前蹲下,裴逐这种笃定他不敢怎么样的反应反叫他怒上心头,赵友荃抛了抛手心的核桃,一字一顿道:“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种。”
这话戳到了他的伤处,裴逐满脸通红,赵友荃见状站起身,缎面靴子抵在他脸边,“你娘是洗脚婢,你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不用洗脚,擦鞋总会吧。”
“赵友荃你!”
裴逐吐掉嘴里的泥,侧过脸避开他的靴子,咬牙切齿道。
“我什么我?”赵友荃硬是将靴子贴上他的脸,“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爬到我头上?你不是很能逞威风吗,肖尚书最看重你嗯?下贱的东西!”
裴逐死死咬住牙,衣领被蹭脏了,脸上沾了灰,他越抵抗赵友荃便越气愤,那已经不叫蹭了,几乎是把脚踩在他的脸上。裴逐双目赤红,五官被挤压至扭曲,发髻散落,被头发遮盖的双眸里恨意翻涌。
赵友荃踹了他一脚,“我让你擦你听不到吗!?”
“放肆!”
忽然一声满是怒意的厉喝,紧接着从远处飞来一物,重重地砸在了赵友荃的腰上,力道之大以至于他瞬间摔了出去。
那还只是一个帷帽。
赵友荃惊道:“谁!”
巷子里走进来一人,一身朱褐劲装,眉含愠色,冷声道:“赵友荃,谁给你的胆子,天子脚下截杀朝廷五品官员,你找死吗?”
裴逐怔然,认出是谁后一口血几乎涌到喉咙口。
赵友荃瞳孔一震,见过来的是北境统帅季时傿,顿时慌乱道:“我什么时候截杀他了!”
说完顿时脸色一白,季时傿是一品武官,她要是真这么讲,陛下还能不信她吗?
赵友荃嚣张跋扈,但他欺软怕硬,尤其是像这样硬得不能再硬的人物。
季时傿瞥了一眼满身狼藉的裴逐,皱了皱眉看向赵友荃,刚想捉着他去宫里让陛下降罪,裴逐便忽然低声道:“不用了,让他走。”
赵友荃抖了抖。
季时傿正在气头上,她只是出来买个药,想着抄近路走可以快一点回去,谁知道居然看到这样的事,当即道:“不行,这等狂……”
“让他走!”
裴逐几乎是吼出声。
季时傿愕然,咬了咬牙,只好蔑了一眼赵友荃道:“听到没,还不走!”
赵友荃立刻爬上车,领着他的一堆狗腿子马不停蹄地跑了。
裴逐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官袍上沾满了泥,他从地上拾起自己的乌纱帽,拍了拍上面的灰,但两边的羽翅却折了,扳回来也歪歪扭扭的并不对称。
季时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欲言又止道:“怀远你……你还好吧。”
裴逐顿了顿,心中的怨恨几乎要爆发了,但他脸上却什么都没表现,强装体面,笑得有些无所谓道:“我能有什么事。”
季时傿直觉他不太好,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这种样子被人撞见,换做是谁心里都不好受,她感觉怎么说都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样子,所以干脆还是不开口了。
裴逐将帽子扶好,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一般,甚至有闲心观察了一下季时傿,瞥见她手里拎着药包,顿时担忧道:“时傿,你病了?”
季时傿摆了摆手道:“没,里面是罗汉果,还有些枇杷膏。”
上次在嵩鹿山上,听到那个婢女说梁齐因讲学的时候嗓子哑,给他熬的雪梨汤他又没喝,估计他还得再在书院里待些时日,长此以往嗓子怎么受得了。
所以她便想到给他送一些润嗓的东西。
裴逐神色微动,刚刚听季时傿的声音清澈洪亮,一点也没有沙哑的样子,他问道:“给谁用?”
季时傿愣了愣,想到之前在食肆里裴逐跟她说的那些话,让她早作打算和梁齐因划清界限,然而她并没有如他劝诫的一般,并且以后都不会,所以犹豫要不要说实话。
但她向来不是喜欢遮掩的人,她只遵循内心,于是如实道:“这是给梁齐因的,他现在代替沈先生在泓峥书院讲学,这几日嗓子有些哑。”
裴逐神情一僵,继而反应过来,不可置信道:“你跟他、你、我不是跟你说过……”
季时傿抿了抿唇,打断他道:“怀远,上次你跟我说的话我都记得,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说过了我心里有数,我不会因为那些浮于表面的原因就否定他,他是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交心,我自有论断。”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捉鱼
裴逐气得嘴唇都在抖, 不管不顾地吼道:“你疯了?你是什么身份,他一个瞎子,他配得上你吗?!”
季时傿神情冷下来, 微微眯了眯眼,“裴怀远,麻烦你不要这么讲话。”
裴逐吸了口气,竭力克制情绪, 尽量语气平和道:“时傿,你仔细想想, 今时不同往日, 你现在是朝中一品武官, 但他除了祖辈荫蔽外什么都没有,无功无名, 他能给你什么啊?”
季时傿皱了皱眉, “与人交友相处为什么要看他的家世地位, 又不是做生意,品性好不就行了,我干嘛要他为我做什么?”
“这不一样!”
“哪不一样?”
裴逐道:“你跟他之间是有婚约的,你如果跟他走得太近外人会怎么想,到时候你要是再想嫁给其他人,你在别人眼里成了什么样,名声都没了, 唾沫星子能淹死你!”
季时傿无所谓道:“我管别人怎么想,我行得正坐得端, 坦坦荡荡的我有什么好怕的?”
裴逐闭了闭眼, 呼出一口气道:“你就非得跟他搅和在一起?”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季时傿纳闷道:“我说东你说西, 我还想问你呢, 你就非要扯到他身上吗?我觉得他人好,我想跟他做朋友,和你说的这些东西有什么关系啊?”
“之前说要退婚的是你,现在跟他交好的也是你!”裴逐吼道:“你玩我吗?!”
季时傿终于忍无可忍道:“你发什么神经?难道今天把你堵在这儿的人是我吗?”
裴逐脸上的神情瞬间凝固。
季时傿也在气头上,“对,我是说过我想退婚,但那是从前,我不了解他。现在我觉得他人很好,我想试试看不行吗?”
裴逐冷笑道:“因为他是家中嫡子,身份显贵吗?”
季时傿嘴角一僵,还没来得及回答裴逐又道:“我娘知道我与你认识多年,一直想见你,我上次问你,你不愿意。也是,毕竟我是洗脚婢生的儿子,身份低微,我能和你们当朋友,是我高攀。”
季时傿愣道:“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事实不就是这样,身为庆国公府的世子,哪怕是眼睛瞎了也有数不清的人阿谀奉承,但我不一样,哪怕我爬得再高,都改变不了我的出身,谁都可以踩到我头上。”
季时傿满脸不可置信,简直要气笑了,“裴怀远,你搞清楚,我有因为你是庶子看不起你过吗?哪次不是你自己把这个搬出来刺我和戚二的啊?是,你在意这个你没法释怀,但这是你可以肆意诋毁我的理由吗?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的情谊是被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在你眼里,我季时傿就是这样一个喜欢攀高结贵之人吗!”
裴逐被她吼傻了,顿时脸色一白,僵在原地,“时傿我……”
“行了。”季时傿打断他,有些疲惫道:“至于你母亲的事,我不喜酬酢,连你嫡母曾多次邀请过我我都没同意。我是不怕别人怎么想我,但我也不能不管不顾让别人太难看,如果我去了,别人会怎么说裴夫人。”
“如果这样让你心里不舒服了,对不住,是我考虑不周,让你误会。”季时傿作了作揖,“你母亲要是想见我,改日我会登门,至于其他的事我不想再同你做无谓的争辩,我还要去嵩鹿山,便不奉陪了。”
说罢不等裴逐再说什么,捡起先前掉落在地的帷帽戴上,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裴逐愣在原地,喉咙如同被攫住,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是因为跟季时傿太熟悉才清楚地知道这下她是真生气了,并且她不是其他女子,言语上压迫她根本没用。
他想不明白,一个人前后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吗,好像她一夕之间就变了一个人,连他们认识多年的情谊都不管不顾了。季时傿从来没有跟他吵过架,这次居然因为梁齐因会跟他发火。
为什么会这样,裴逐咬了咬牙,从前在嵩鹿山的时候梁齐因便总是压他一头,如果说当初自己比不上他,难道现在他还是比不过吗,那只是一个瞎子啊,除了身份高贵还有什么。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是庶子,季时傿嘴上说得那么好听,不还是可以轻易地就将他踹开吗?
裴逐缓缓直起身,戴好乌纱帽,拍了拍脏了的衣服,而后抹干净脸上的污泥,等他转过身,才发现原本给他驾车的车夫瑟缩在角落里,见他看过来顿时一抖,满脸惊恐。
“二公子……”
裴逐跨上马车半步,扶着车厢,声音阴冷道:“今日之事敢说出去半个字,我要了你的命。”
————
暮春之时,嵩鹿山上柳絮飘飘。
书斋内的窗户是打开的,每到这个季节整个书院内都是飘动的柳絮,后山的竹林里春笋冒尖,乾熙江内鳜鱼肥美,学子们大多不过十四五岁,还是对事物新奇的年纪,耐不住性子,梁齐因便索性早早放他们下学了。
他收拾完东西,将书斋内的门窗关好,一转身便瞧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朱褐色的衣服,背对着他,正在看山道上成群结队准备去后山挖笋的学子们。
虽然看不清,但气质突出,梁齐因一眼就认出来是谁。
往常这个时候如果他靠近了,季时傿一定感受得出来,早早地回头,但今日不知道怎么了,却长久地站在那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傿。”
梁齐因喊了喊她。
季时傿肩膀一动,大概是吓到了,转过来的时候神色还有些惊讶,“今天这么早就下学了?”
梁齐因点了点头,微笑道:“是啊,早点放他们去玩。”
季时傿道:“这样啊。”
话音落下像是想到什么,将手里拎着的纸包塞给他,“给你。”
梁齐因慌乱接过,闻出里面包的是枇杷膏,眸光微动,有些懵,“给我的?”
见他神情不可思议,季时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脸热,眼珠晃了晃,手抵在唇边咳了两声支支吾吾道:“对、对啊,那个谁是吧嗯……不是说你嗓子哑吗哈哈我就顺手……”
梁齐因抬起头,眼睛很亮,温声笑道:“谢谢。”
季时傿刚想说“你不要就扔了”,顿时又咽了回去,清了清嗓子,故作高深道:“嗯。”
离得近了梁齐因能看见她心事重重的模样,想到刚刚连他走近季时傿都没发现,犹豫着开口道:“你怎么了,有心事吗?”
“啊?”季时傿愣了愣,她刚刚又在走神,大概是表现在脸上了,被他看出来,但她跟裴逐吵架的内容又不好跟他明说,于是只摇了摇头,“没什么。”
知道她不愿意说,梁齐因就不再问,而是转头看向远处竹林里隐隐约约的几个身影,轻声道:“阿傿,你想去后山吗?”
季时傿神情微愣,“去后山干嘛?”
梁齐因微微凑近些,小声道:“抓鱼。”而后笑盈盈地看向她,“要去吗?”
“去!”
听他悄咪咪的语气,季时傿也下意识地学他一样压低声音,“为什么我们要这么小声啊?”
梁齐因眼底含笑,看上去有些羞赧道:“我是夫子嘛,被学生听到怎么办啊,要面子的嘛。”
季时傿第一次听到他这样说话,语调微扬,竟然透着一点俏皮味儿,顿时刚刚低落的心情一扫而空,也赞同地点了点头,瞪大眼睛认真道:“是哦,我是将军诶,被你学生听到怎么办啊,我也要面子的嘛。”
乾熙江呈弧形围绕了半个嵩鹿山,学子们在那头,两人在另一头。季时傿折下两截竹子,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将竹子一头削成了尖尖。
春日的乾熙江还是有些冷的,与肌肤接触的时候甚至有些刺骨,季时傿刚下水的时候跺了跺脚,冰得她差点跳起来。
梁齐因柔声道:“慢点,小心石头滑。”
“没事儿!”
季时傿大喊道,一手提着竹竿,一手撩了撩额前的碎发,臭屁道:“给你看看我出神入化的抓鱼能力!”
说罢低下头,神情认真,紧紧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忽然猛地向下一刺,动作快得旁人都看不清,水面只微微波动。季时傿勾唇一笑,再抬手时扬起一大片水花,手里的竹竿上赫然挺着一条扑腾的鳜鱼。
她高高举起竹竿,一路趟着水跑到梁齐因面前,笑眯眯得意道:“看,我厉害吧!”
梁齐因低头看她,季时傿微微抬着下巴,眼底流光滟滟,尾音上扬,发丝沾了水,睫毛上也亮晶晶的,像是讨赏的小孩。
他心里软绵绵的,快要被她的笑捂化了,恍了恍神道:“厉害。”
得了夸奖后季时傿越发来劲,又跑出去一连插了好几条鱼,没一会儿梁齐因给她拿的那个小木桶便满了。
而这时季时傿也撒欢撒够了,挽着裤腿回到岸上,蹲坐在梁齐因面前,看到满满的木桶道:“诶我好像弄太多了,吃的完吗?”
梁齐因微笑道:“今天油炸,明天红烧,后天清蒸,换着来。”
季时傿笑嘻嘻道:“你学生不会闹啊?”
梁齐因思考了一下,“我是夫子,他们应该会听我的吧。”
季时傿挑了挑眉,啧啧道:“喔,好威风哦!”
梁齐因也学她,扬了扬眉道:“是呀。”
季时傿被他生动的表情逗笑,凝神望向梁齐因的侧脸,眼底的笑意渐渐化开,变得柔和。
她不傻,知道梁齐因是看出来她心情不好,所以变着法地来哄她,明明不会抓鱼,明明也不是这样活泼的性格,但就是愿意去迁就她。
而他也确实成功了,之前萦绕在她心头的不快也渐渐消散得干净,她忽然觉得,父亲自作主张为她定下的婚事,一点也不糟糕。
没有人不为这样的迁就动容。
作者有话说:
书院学子:嗯嗯你清高你了不起,你哄老婆开心让我们天天吃鱼。
换了个新封面,你们要是觉得不好看的话我再换回来嘿嘿…先提前祝大家中秋快乐,明天有实验课还要补作业可能更的会有些晚(旋转跳跃飞吻~)
第49章 决定
从后山回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梁齐因将装鱼的木桶放到厨房,转过身时见季时傿正站在门口四处张望。
“在看什么?”
季时傿回过头,奇道:“今天怎么没看到那小孩?”
梁齐因道:“回去了。”
“啊?”季时傿一愣, “前天不是还在吗,今天就走了?”
梁齐因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大概是觉得我讲得不好吧。”
前天夜里, 他跟小桃说了那些话后,不到天亮她就急急忙忙地带着梁齐瞻下山了, 估计往后四夫人是睡不了一个好觉的, 她得忙着遮掩她那些破事, 哪还有胆子再敢动些什么其他的歪心思。
季时傿撇了撇嘴道:“那他们可真有眼无珠。”
梁齐因闷笑一声,“此话怎讲?”
季时傿思考一番, “我觉得你很聪明, 脾气也好, 虽然我没听过你讲学,但就觉得你肯定讲得很好。”
“是吗?”梁齐因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眉浅笑道:“那阿傿有空的话要来旁听吗?”
“那是自然。”季时傿点了点头,“哎我说真的,你是真聪明,上次鹤鸣楼的事京兆尹真的移交刑部审查了。”
梁齐因道:“这并非是我说的,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聪明的应该是你。”
季时傿揩了揩鼻子,对夸奖的话很受用, “那也是你提点的好啊。”
梁齐因笑而不语。
季时傿忽然想考他, “齐因, 你知道这件事最后是怎么处理的吗?”
“让我想想。”梁齐因抿了抿唇, 如实道:“李寅元被撤职,陛下责令太子于东宫禁足思过,兰香院与鹤鸣楼全部查封,其余涉案官员也只是警告或罚俸几年。”
季时傿一愣,没想到他居然说得全对,“你……你是不是早听说了?”
梁齐因摇了摇头,“不是,刚刚想的。”
季时傿想不通,纳闷道:“我不明白,明明按照国法处置,李寅元应该被流放,甚至绞刑都算轻的了,孙琮既然是端王的人,他主审此案,会乐意这般轻拿轻放吗?”
“刑部尚书权力再大,也拗不过陛下的意思,再者还有御史台的人从中作梗,我想刘方周是不是和陛下说,如果这件事情公之于众,太子犯错,于皇家颜面也有损。所以他为陛下献了一个折中的法子,不以国法处置李寅元,只撤他的职位,并将他传至宫门外申饬一顿,保证不再犯,此事便算了了。”
季时傿怔然,点了点头,“陛下竟然允了。”
梁齐因道:“陛下一定会允的。”
季时傿愣了愣,“为什么?”
“因为陛下需要端王与太子互相牵制,如果这件事情照常处理,对太子来说必然是重重一击,端王势力高涨,于朝局来讲,并不有利。”
季时傿明白了他的意思,皱了皱眉,半晌才道:“我听说兰香院有许多姑娘是被拐来的,还有地下赌场,真要彻查起来,那些负责监察的官员必然逃不了干系。还有太子,德行有亏,竟只是禁足处置,当真是……”
“阿傿。”梁齐因出声打断她,“这种话,以后不要随便在别人面前讲。”
季时傿顿时神情一僵,她刚刚竟然毫无防备,脱口而出了议论东宫的话,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到……
梁齐因见她面色有异,温声道:“同我说没关系,不要在其他人面前讲。”
季时傿抿了抿唇,心情有些复杂,她虽时常口无遮拦,但也不至于连这点警惕心都没有,刚刚实在是……好像在梁齐因面前她就格外放松,明明其实也没和他接触多久。
但就是觉得他永远不会害自己,在他面前说什么都行。
季时傿垂了垂目光,“是我失言了。”
梁齐因神情柔和,季时傿一直是个直率的性格,从前在春蒐时便是,大概是这些年经历了不少,已经沉稳了许多。梁齐因觉得她真像只刺猬,看着好像很扎手,但只要对谁产生了信任,便会毫无保留地朝对方翻出柔软的肚皮,是乖,但也很容易被伤害。
“无妨。”梁齐因摇了摇头,轻声道:“在我面前你不必顾忌这些,我总向着你。”
季时傿心头一热,低下头“嗯”了一声。
“对了,这件事情既然就这么解决了,那端王那边会善罢甘休吗?”
梁齐因道:“不会,陛下也知道,他一定会想法设法地安抚端王。”
季时傿挑了挑眉道:“打一个巴掌给一颗枣?”
梁齐因笑了一下,“可以这么说吧,至于到底是怎么安抚的,马上就能知道了。”
果然,地下赌坊被查出来后没多久,李寅元被革职查办,太子与李贵妃被禁足于各自的宫殿。先前提议让李贵妃做继后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再之后没多久,陛下册封端王的母妃皇贵妃肖氏为皇后,百官颂贺,季时傿也进了一趟宫,总算明白,这颗甜枣是什么了。
————
泸州。
一辆马车缓缓驶向名满天下的医学世家徐府,最后在大宅子后院的一处角门停下。一个清秀的丫鬟先掀开帘子,张望了一下四周,接着转过身,道:“姑娘,到了。”
一只玉白的手腕从车厢内探出,紧接着一位清冷温雅的美人在丫鬟的搀扶下从马车上走下来,白衣飘飘,玉面芙蓉,若姣姣出云之月,在昏暗的夜色中美得不像凡尘之人。
戚相野勒着缰绳,在树影间停下,却见那传说中的温小姐朝他的方向看过来,缓缓俯首行礼道:“多谢戚二公子一路相送。”
戚相野一愣,没想到她居然知道自己一直在,他从马上跳下,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道:“啊……我就是顺路那个我也正好要来泸州……”
他磕磕绊绊地差点咬了舌头,咋说都怪怪的,最后索性不说了。
温玉里并不在乎他是为了什么,只微微点了点头,便要转过身。
“哎!温小姐你……”戚相野见她要走,下意识脱口而出就喊了一下。
温玉里停下脚步,脸上没什么情绪,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戚相野顿时呼吸一滞,想到之前在京城看到温府正在办丧事,他们都说是温小姐病故了,连温大人在旁人的询问下也是这么回答,甚至传说温夫人因为伤心一病不起了,可为什么他却能看到温玉里好端端地活着,甚至跋涉千里从京城跑到泸州。
温玉里看出他在疑惑什么,淡淡道:“假死一事,还望戚二公子能替我保密。”
“为什么?”戚相野愣道:“你为什么要假死,明明在京城待得好好的?而且你一个姑娘家……”他顿了顿,“从京城到泸州路途遥远,舟车劳顿,路上不知道有多危险。”
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拦路打劫的马匪只是纸老虎的话,又恰巧他和吴飞泉他们正好在那处树林,就凭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和一个车夫,要是被人抓走了,她们根本别想活着逃出去。
温玉里道:“京城虽好,但到底不是我想待的地方。”
戚相野怔然,“那你想去哪儿?”
“哪里需要大夫,我便会去哪儿。”
戚相野满脸震惊,像温玉里这样的大家闺秀说出要当大夫这句话无异于是离经叛道,脑子出了问题。在京中当个安乐的富贵花不好,居然想到跑出来受苦?
“你可是……”戚相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不是别人,那可是温玉里,京中无数闺秀中的楷模,无数人争着求娶的温玉里啊,一旦假死,就再也无可挽回,怎么会有人愿意放弃手边唾手可得的富贵身份,跑到外面风餐露宿的。
见他困惑,温玉里便解释道:“人活一世不过几十载,我不想永远被缚囚笼,我总要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愿意做的事。”
她的母亲作为外祖父唯一的女儿,也是外祖父最具有天赋的弟子,却因为嫁给她父亲,为了做好一个治家有方,温婉贤淑的主母,不再抛头露面治病救人。
母亲不止一次地同她说过,她年少时期的梦想就是游历天下,救济穷人,治疗疑难杂症,能为后世留下医学典籍。但是这个梦想却因为嫁给父亲之后被扼断,她只能被困在后宅里相夫教子,而再也没有能飞出去的机会。
所以她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温玉里身上,温玉里按照父亲的期望成为了名满盛京的大家闺秀,如今,她想要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浮名声誉于她而言不过肩上薄雪,拂去即可,没什么值得遗憾的。
温玉里:“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我的道,所以我不后悔。”
戚相野顿时愕然,一瞬间居然为他这些年来的浑浑噩噩,碌碌无为而感到羞愧,连像温玉里这样的弱女子都能为了心中所想奋不顾身,他却还在因为跟父亲闹别扭而离家出走,文不成武不就,连自己想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堂堂七尺男儿,竟然活得还不如一个闺阁小姐般通透。
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更偏爱大哥,大哥十几岁的时候便在父亲面前立誓要坚守己心,修身治国以平天下,父亲不是气他不如大哥,而是气他这么多年来一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
戚相野心里波涛汹涌,久久不能平静,等他再抬头的时候,温玉里已经进了徐府,他转过身,呼出一口气,在原地伫立长久后做了一个决定。
他想北上参军,不是因为和父亲赌气,而是想真的挣出个名堂来。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宫前再会
熹微时分, 天光乍现,弧月隐隐欲现,与初升的朝阳遥相对应。
梁齐因站在屋檐下, 从木桶里舀了半瓢水,缓缓地浇在玉兰花的根部四周。春日将尽,花期也到了末尾,地上有许多落花, 陷进雨后的湿泥里,连空气与尘土都带着馥郁的香气。
陶叁急匆匆地跑上山, 累得在住舍门口撑着膝盖喘了会儿气, 梁齐因眼皮微掀, 淡声道:“怎么了?”
“青河那边的暗桩传了信,说是最近有一批人正在调查崔氏。”
“谁?”
“我们查了, 是镇北侯府的人。”
梁齐因握着木瓢的手一顿, 神色微凝, “查什么?”
陶叁道:“查崔氏如今的住址,以及她的亲属。不过青河当年遭受重创,死了太多人,他们就没查到,而且崔氏也被我们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暂时没让他们发现什么。”
说罢又有些犹豫道:“公子,你说……季将军怎么突然想到要调查崔氏, 过去的案子不是已经了结了嘛,还是说她发现有什么不对的了?”
梁齐因神情凝重, 没有答话。
其实成元二十年那场举国震惊的通敌案与侵地案并不算完全了结, 崔氏口中与季瑞合谋陷害镇北侯的人也没有查清楚到底是谁, 最后只按在了蒋搏山头上便草草结案。
以及天牢森严, 季瑞死得也很凑巧,偏偏就是四境受侵,蒋搏山叛逃,季时傿不得不挂帅出征以解困局的时候,季瑞的死其实就是背后之人的最后一颗棋子,坐死了镇北侯侵地的罪名,只是没想到意外被崔氏的出现全都搅黄了。
后脖颈下有类似于鸟一般尖嘴的图案,单听这么笼统又模糊的描述其实是联想不到什么。梁齐因后来派人去查过好几次,但都一无所获,他直觉这件事情是危险的、不可控的,所以权衡之下,当年送崔氏进京诉状,便让她将这个细节隐瞒了下来。
为什么时隔多年,阿傿会突然想到要去查崔氏,难道她真的知道了什么,也在怀疑这件事情另有隐情吗?
陶叁道:“公子,那现在怎么办?”
梁齐因沉默片刻,叹了叹气,轻声道:“让她查吧,再给青河的暗桩回个信,让他们多帮衬着些。”
陶叁一愣,“啊?要是季将军查到崔氏当时隐瞒的那件事怎么办?要是真有什么,季将军会不会……”
梁齐因将木瓢放进水桶里,道:“无妨。”他顿了顿,“我是她的后路,真有什么,我替她担着。”
————
三月甘八,是继皇后的册封大典。
前一日百官告祭天、地、太庙,原本封后的金册,金宝是交由礼部尚书谭桐与内阁大学士李玮准备的,但因为地下赌坊一事,李贵妃与太子被禁足,李玮身为李贵妃的父亲也只能避避风头,借故推脱了此事。最后是由谭桐与戚方禹一起担任册立正副使。
册封当天,礼部官员在承天门宣读翰林院制定的诏书,百官上表称贺,季时傿作为在京武官便也进宫参与了封后大典。
像这样的场合太子是必然要参与的,舅舅被革职,母妃还在禁足期间,他却要对着肖氏喊母后,季时傿跪在下面的时候,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太子和李贵妃该不会牙都要咬碎了吧……
册封礼结束之后,帝后需前往慈宁宫拜见太后,百官本可以告退,但太后派女官来请,想让季时傿去宫里陪她一会儿,季时傿便只好留在宫里了。
她从承天门赶到慈宁宫时,帝后仪仗已经停在宫外,禁军呈两排守在一旁,为首的是已经升为禁军统领的梁齐盛,身姿挺拔,肩披盔甲,上面的纹饰熠熠生辉,使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添了几分凛然。
季时傿在太后身边的女官的带领下,拐进慈宁宫前的大道,远远地便看见宫门旁的禁军,而恰巧那些人也注意到她,为首的禁军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梁齐盛看清是谁目光顿时僵凝住,季时傿身着朝服,梳着干脆利落的发髻,较之于五年前的她来说,季时傿的相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更多的是气质上的不同,历经沙场的人就算再掩盖,也很难遮住身上杀伐果断的冷厉气息。
五年前他怎么都没想到季时傿居然能活着走出天牢,甚至最后能正式出任北境统帅,品级比他还要高,连他现在看见季时傿都要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声大帅,梁齐盛心里不可谓是一点情绪也没有。
而且他和季时傿之间还有过节,真要清算起来,是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的仇恨。因而他甫一看到季时傿,竟然有一瞬间产生了想要逃的冲动。
季时傿走近慈宁宫的宫门,不可避免地与禁军统领梁齐盛对视了一眼,她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因而季时傿又奇怪地多看了他几眼。
他与梁齐因除了身高一样出类拔萃外,长相上全无半点相似,梁齐因气质上若高山雪松,清冷但不孤傲,端的是萧疏轩举,淡远风神。梁齐盛也不丑,可以说是气宇昂扬,英俊非凡,但季时傿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甚至心里隐隐起了几分杀意。
奇了怪了,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季时傿只淡淡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可这不咸不淡的模样落在梁齐盛眼里就成了挑衅蔑视的意思,他登时紧了紧按在佩刀上的手,面上覆上了几分寒意。
季时傿这个人,果然还是与从前一样,不识抬举。
过了许久,帝后终于拜见完太后,在礼官的指引下走出慈宁宫,乘上轿舆,接下来还有内外命妇的庆贺,季时傿在宫门前跪下,等帝后仪仗离去之后,她才站起身。
梁齐盛带领禁军随行左右,神色庄重,气氛肃穆威严,季时傿凝眸望了望他的背影,心绪有些不宁,连身旁的女官喊了她好几声都没听到。
“季将军,季将军?”
女官面露微笑,轻声道:“太后娘娘正在殿内等您呢。”
季时傿这才回过神来,抱歉地点了点头,随着女官走近慈宁宫中。
去年成元帝微服私访却遭逆贼拦杀,梁齐盛护驾有功,回京之后被特封为宣义侯,没多久便从庆国公府迁居了出去。
原本梁齐因得了眼疾之后,外界冒出了许多言论,说是爵位应该给身居要职的梁齐盛来继承,不过成元帝一直没有正式提起过这件事 ,再后来梁齐盛突然被封侯,又从国公府分居出去,基本上是无缘国公爵位了,不过作为宣义侯,也是尊贵非常,更何况他还有职务在身。
之前季时傿还有些迷迷糊糊的,经过上次梁齐因的提点后,也大概能摸清了成元帝许多作法的用意。
帝王最擅平衡之术,又想要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又怕他们太过“贤能”,索性纵容着太子与端王两方势力的争斗,有时也会出手拨正,避免有任何一方压过另一方。
李梁二家结了亲,可以说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眼瞧着李家外戚干政,越做越大,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着李寅元在背后搞小动作,最后再一击毙之,大煞了李家的威风。
放任流言不管,激化了梁齐盛与国公府的矛盾,再默许梁齐盛从梁家搬离,分化了梁家的势力,再给梁齐盛一颗甜枣封他为宣义侯,他还不得感恩戴德,好好做一条衷心的狗,而不是想着帮助李梁二家拥护太子。
禁军作为帝王手边的一把利刃,最忌惮它会生出将刀尖偏移的心思。
陪太后说完话后,季时傿出宫回家的路上竟在侯府门口看到了许久未见的戚相野。
听戚府说他一个多月都没有回过家,这么久以来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横竖饿不死,反正还能靠一堆狐朋狗友救济。
季时傿从马上翻下,将缰绳交给了侯府的下人,而后抱臂将戚相野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脸上挂着玩味的笑容,啧啧叹道:“落魄了呀渟渊兄。”
戚相野尴尬地扯了扯身上穿了几天都有些皱的衣袍。
季时傿挑了挑眉道:“怎么,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打算找我借钱?”
戚相野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没,我一会儿要回家了。”
季时傿一愣,一个多月前戚相野还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戚府,反正他爹也不待见他,怎么现在终于改变主意了?
大概是看出她在想什么,戚相野嘀嘀咕咕道:“哎,我就是忽然觉得……在外面疯了这么久,说实话,还挺没意思的。”
季时傿道:“那你打算如何,要浪子回头吗?”
戚相野重重地点了点头。
季时傿一脸震惊。
“哎呀柏舟,你别这么看我……”戚相野不好意思地遮了遮脸,片刻后又泄气一般地放下手,“我就是……哎反正就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
“我打算去参军,是真的想建功立业,不是闹着玩的那种。”戚相野笑了笑,“我也想让我爹觉得,我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我也可以像大哥一样让他骄傲。”
“可是……”季时傿一时语塞,“戚叔就你一个孩子了,战场上刀剑无眼,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前世他就是早早地战死沙场,戚方禹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如今难道还要让他重蹈覆辙,让过去的悲剧再发生一次吗?
“柏舟。”戚相野笑了一下,看上去有些没心没肺的,“再危险你不也去了嘛,我才不要被你比下,我要比你当更厉害的将军,而且……”
“这也是我想做的事情,无论结果如何,都是我选的路,我的道,我不后悔。”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无大纲裸奔真的写的好慢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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