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春寒
大典过后没几天, 季时傿在京郊送走了准备北上参军的戚相野,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说服他爹的,戚方禹这次居然完全没有想着要阻拦他, 甚至还给他作了饯行。
季时傿私心里其实不愿意戚相野去参军,重生一次她不想让戚相野再步前世的结局,但看着戚相野眼里的坚定,她又没法说出让他不要去的话。
其实以戚相野的性格来讲, 就算告诉他,他将来会战死沙场, 他估计也会吊儿郎当地说出那他更要去试试是不是真的了这种鬼话吧。
季时傿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便看着戚相野打马向北去了。
毕竟距离出事的时候还有好几年,从现在开始早做防备, 她就不信还改不了前世的命。
从京郊回去后, 之前季时傿派出去调查崔氏的人也终于回了信, 信上说他们已经找到了崔氏如今的住址,还询问要不要将她抓起来审问。
只是关于蒋搏山的事情却很难再查到了,当初蒋搏山弃城奔逃没多久,他的老母便一头撞死在门口的石狮子上,蒋府也差点被愤怒的百姓踏平,蒋搏山的妻妾早就没了影,不知道是死了, 还是跑了。
说不定她们或许知道什么,但要是这些人隐姓埋名, 藏于茫茫人海当中, 想要一个个地全找出来根本不可能。
季时傿收到信后沉默了良久, 无论崔氏在这件事情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但当年也确实是因为她的诉状才使得父亲被洗脱冤名,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为难崔氏。
于是她只好回信说,过两天她会亲自去青河一趟。她如今人在京中,一举一动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激得有些人几天几夜都睡不好觉。
得找个挑不出毛病的理由离京,等明天她就上个折子请示成元帝说她久居北境,常年不着家,只怕地底下的祖宗们要指着她的鼻子骂不肖子孙了,所以想趁现在边境安稳,她打算抽个空去青河祭祖,这么完美的理由,成元帝总不能不同意吧。
第二天折子呈上去之后,成元帝果真没什么好说的,甚至还大手一挥,让人拨了一大笔祭祀的用品,让季时傿带去青河,顺带替他老人家看看供奉武毅公的祠堂建得好不好,负责修建的官员有没有尽心尽力。
季时傿接了旨,打算明天就动身。
从宫里出来后,季时傿远远地就看到侯府的门口站着一个颀长清癯的身影,明明春天已经快要过去,他却穿着冬日的衣,长袍紧实地压在身上,压得他面色都苍白了几分。
季时傿目光一顿,夹起马腹便快速奔过去,临近侯府门口却又慢下来,大概是怕马蹄蹬出一片泥尘,也怕吵闹,于是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大步跨过去,道:“齐因,怎么站在这儿?”
梁齐因一看到她眸子便亮了几分,温声道:“给你送两本书,想等你回来后说两句话再走。”
“那也别站门口等。”季时傿瞥了一眼侯府看门的护卫,不悦道:“不知道先请人进去喝茶吗?”
被她瞪了眼的护卫讪笑着搓了搓手,欲哭无泪。
梁齐因道:“是我自己不进去的,不关他的事。”
“为什么不进去?”季时傿将缰绳递给下人,闻言神色愣了愣。
梁齐因有些腼腆道:“我想在外面等着,能早些看见你。”
季时傿微微睁大了眼睛,不自然地掩唇咳了两声道:“尽说胡话,大门口又是风又是沙的,吹得好受吗,你跟我进来。”
说罢不容分说,扯过他的胳膊,又转头道:“秋霜,去备茶!”
梁齐因踉跄了一下,被拉着进了书房,侯府很大,又很空旷,进出间连下人都没几个,门口倒是守着几个府兵护卫,穿着虽普通,但看那森然的气质与身形便知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应该是跟着季时傿从北境回来的,只是伪装成了侯府的护卫。
秋霜端来热茶,琨玉送来糕点,多是些与杏仁酥一般的甜食,想他大概也会喜欢,季时傿便不动声色地将碟子往梁齐因面前推了推,道:“对了,我看你脸色有些白,是病了吗?”
梁齐因道:“只是受了点风寒,没什么大碍的。”
季时傿抿了抿唇,上次在嵩鹿山时还好好的,怎么才几天就病了,难道是因为那天在后山抓鱼的事吗?
乾熙江的水那么寒,她竟然没有意识到梁齐因身体不好,还让他下水陪自己疯了那么久?
“我、”季时傿一时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总是做糊涂事……我去找个人到宫里请陈太医过来给你看看。”
“阿傿。”见她站起来,梁齐因伸手拉住她的袖子,仰头含笑道:“不用了,吃几副药就好了,你别去,我有话想和你说。”
季时傿怔了怔转过身,道:“说什么?”
“我刚刚好像看到侯府的护卫在搬东西,阿傿,你是准备离京吗?”
“嗯。”季时傿低头觑了两眼梁齐因的脸色,确认他看上去真的没什么大碍后才重新坐下,道:“我想去青河祭祖,陛下已经允了,我明早便动身。”
“这般。”梁齐因点了点头。
“其实不只是祭祖。”季时傿对他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是想去查点事情,当年我爹的事……你知道的,后来是因为季瑞的前妻才翻案,但我总觉得这其中还有几个疑点。”
梁齐因道:“什么?”
“御前状告需要很大的胆量,更何况这还不是普通的案子,我不信崔氏一个普通妇人背后若没人支持的情况下敢这么做。”
梁齐因端着茶的手一顿。
季时傿没有注意到他这微小的动作,“而且,她怎么只身来的京城,还有……我总觉得,侵地案应该不是蒋搏山所为。”
“何以见得?”
“蒋搏山过去是我爹的部下,我对他倒是有几分了解的,我听说他出身不好,被我爹一手提拔上来,以他的品级俸禄来讲,他应该没有钱造得了那么大的宅子。”
梁齐因想了想,“有道理。”
“那你去青河,是要查崔氏当年进京,是否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吗?”
季时傿点了点头,“以及伙同季瑞一起设计陷害我爹的人到底是谁。”
“阿傿。”梁齐因沉默半晌,犹豫道:“你知不知道,可能查出来的真相会颠覆你过去的一些认知。”
“我知道。”
“你不怕吗?”
“我只是想要真相。”
梁齐因愣了愣神,轻声道:“好,我帮你。”
季时傿眸子怔动。
“蒋搏山的妻妾在他叛逃后便闻风跑了,她们身上应该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回去之后我会让各地的暗桩去调查。”
这样鲜为人知的事情,梁齐因却主动告诉她,季时傿说不心热是假的,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嘴上奇道:“暗桩?”
“就是用来传信和收集情报的。”
季时傿顿时愕然,“你还有这个?”
梁齐因有些不好意思道:“是祖父留给我的。”
“噢——”季时傿张大了嘴巴,恍然大悟。瞥见他的神情后又忽然起了逗他的心思,试探道:“那这么隐秘的东西,你就这么随便告诉别人真的好吗?”
梁齐因抬起眼看她,眉尖耸起,目光真挚,“你不是别人。”
季时傿:遭了,被反将一军!
说完正事,闲聊了几句后天色渐有了要暗下去的趋势,梁齐因便起身告辞。
季时傿本来想让人备马车送他,谁知道出了前厅秋霜便说她已经将车备好了,季时傿还有些意外,心想真不愧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啊,做事果然稳妥事无巨细。
梁齐因神色依旧,目光一扫而过,状似无意开口道:“这位姑娘举止端庄,仪态不俗,倒不像是普通的丫鬟。”
秋霜欠了欠身,轻声道:“回世子,奴婢与琨玉是太后挑选来服侍将军的。”
梁齐因微微颔首,“原来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女使,难怪非同一般。”
秋霜再次欠身。
出了门,侯府门口果真已经停了一辆马车了。
“齐因。”
梁齐因扶着车辕刚跨上去,便忽然听到季时傿喊了他一声。
“嗯?”梁齐因回过头。
季时傿仰头看他,叮嘱道:“你记得回去跟陶叁说,让他夜里多给你添些炭火,风寒虽不是什么大病,但也不能不当回事。”
梁齐因听后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微笑,整个人看上去也多了几分活力,他挥了挥手道,“好,我知道了,我回去就和他说,那……阿傿,过几天见?”
季时傿微笑道:“嗯,过几天见。”
因为沈先生回来讲学,再加上藏书阁内损坏的藏书都已经修补好,梁齐因便回了庆国公府。
马车驶到门口时陶叁正要出门,见状跑上来扶住要下车的梁齐因道:“原本我正打算去接公子呢,没想到您先回来了。”
梁齐因转过身,朝着送他回来的车夫微微拱手,待人驾着马车打转后,刚刚还笑盈盈的神情便倏地冷了下来,沉声道:“陶叁,让人去查查侯府那两个大丫鬟的底细。”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拥抱
青河县原来的住民大部分都死了在五年前的屠杀中, 当初光是给死去的同胞收尸下葬就用了快两个月,战后的五年基本一直都在重建,海岸的防线也加固了许多。
那几场海战也让大靖清楚地认知到了自家水师的实力还停留在数十年前, 在外敌突飞猛进的革新技术下简直不堪一击。
朝廷后来招了一批人去研究新型舰船火炮,统归于兵部军器署下,里面那群工匠头发整天大把大把地掉,季时傿有幸见过一次, 领头的那位谢大师脑袋上已经只剩一缕毛了。
季时傿到了青河后是如今的东海水师提督贺利良亲自接待的,原先贺利良是上任提督何贤手下的一个参将, 不过自东海之战后, 两广水师指挥军官死的死, 伤的伤,最后也就贺利良还算齐整地活了下来, 便也继任了水师提督之位, 统管东海临岸五个县城的海防之责。
贺利良听说季时傿是来祭祖之后, 便连忙亲自带着她到供奉武毅公的祠堂拜见。祠堂是成元帝下令差人建造的,从外面看便是一片庄严肃穆,大堂内摆放着武毅公的金像,两排石柱上刻的是成元帝亲写的“忠”“义”二字。
季时傿跨过祠堂的门槛,点了几根香,不住看了几眼面前的金像,跪下时心里五味杂陈, 心道:这跟我爹一点也不像。
建造祠堂的匠人没有见过大名鼎鼎的镇北侯季暮,只能从后人的评说与传颂中勉强提取出他是一个魁梧雄壮, 不苟言笑的大将军。
然而事实上季暮性情很率真, 虽没读过几本书, 但也并非粗鄙无礼之辈, 甚至看上去还颇具有几分亲和力。
从祠堂出来后,季时傿又去了一趟季家老宅,早先季家还算名门望族,后来落魄后宅子也被抵押出去了,几经周转,又在战火中被炸毁了一大半,如今仅剩的几面墙壁还昭示着它曾经的辉煌身份。
第一天是祭祖,第二天便是简单地巡查青河的布防。东海岸的大坝被加固加高,站在瞭望台上向东方眺望,海平面一望无际,有时似乎隐隐约约可以见到远在东海另一端的大陆或是岛屿。
由于近几年来季时傿一颗心都扑在北境的建设上,回京前西域通商路已经初具雏形,甚至可以窥探到几分来日的繁华景象。
此刻她遥望千里之外的海岛与国家,又不禁突发奇想,如果能在东海成功打造一条海上贸易之路,那么沿岸地区的经济将会飞速发展,甚至带动大江流域的其他地区,因战争和天灾而捉襟见肘的国库或许能迎来源源不断的暖流。
等这次的事办完,回了京就递封折子。
巡查完边防的当天晚上,季时傿便乔装打扮去了青河临县。
信上说崔氏如今并不住在青河,当年从京城回来之后,成元帝赐了她一笔丰厚的嘉赏,还着人将她护送回了青河,只不过后来崔氏嫁给了一位在战乱时死了妻子的鳏夫,两个人没多久便搬到临县居住了。
崔氏和她丈夫在临县置办了宅子和田地,做起了小生意,日子过得还算有滋有味。季时傿夜入她们府邸的时候,崔氏正大着肚子,坐在窗前给将要出生的孩子绣衣裳。
不知道为什么,崔氏陡然见到院子里进来几人竟然没有惊讶,甚至颤颤巍巍地弯下腰准备跪下,怯生生道:“民妇拜见季将军。”
季时傿心一惊,连忙上前拦住她的动作,轻声道:“夫人,莫要多礼,身子要紧。”
崔氏在她的搀扶下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坐回原位。
季时傿退后一步,道:“夫人既认出我是谁,那想必也已经知晓了我的来意了。”
崔氏讷讷地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当年您是真的看到有人撺掇季瑞去陷害我父亲的吗?”
崔氏道:“是,民妇亲眼所见。”
季时傿道:“那您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崔氏摇了摇头,“他背对着我。”
“那这人身形如何,胖瘦高矮,夫人还有印象吗?”
崔氏想了想道:“大概与季瑞差不多高,不胖。”
季时傿追问道:“除此之外呢,还有没有其他的特点?”
崔氏胆怯地瞥了她一眼,小声道:“民妇能说的当年都说过了。”
季时傿恳切道:“夫人,麻烦您再想想,这对我很重要。”
“侯爷的案子既已翻供,将军又何必再执着于过去的事……”
季时傿怔住,抿了抿唇道:“我只是想还原真相。”
崔氏低着头,闻言沉默良久,半晌才道:“我看到那个人的脖颈下面有一个鸟嘴的图案,其余的在衣服里,我看不见。”
“鸟嘴……”季时傿顿时愣住,“什么颜色?”
崔氏摇头,“民妇不知。”
季时傿神色冷凝,心里飞快地掠过许多东西,排除崔氏可能说谎的情况,这个图案要么是疤痕,要么是刺青。如果是刺青,一般不会是随便纹上的,那大概率象征着什么东西,组织?还是部落图腾?
这可是一个很关键的东西,崔氏当年进京诉状竟然一点也没有提起过。
是她自己不愿说,还是别人不让她说?
季时傿缓了缓神情,轻声道:“夫人,当年送您进京的人,您可否告知?”
崔氏肩膀一颤,脸上一闪而过慌张,“将军在说什么,民妇听不懂。”
“我知道,一定有人在背后帮您,我没别的意思。不管怎样,他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季时傿抱拳道:“我总得知道这恩人是谁,还请夫人告知。”
话音落下,崔氏低下头,紧张地攥着衣裙,前一日那位曾经救下她并派人护送她进京的公子说,如果镇北侯的女儿找到她,坚持追问旧案的细节,便不要隐瞒,她问什么便答什么。
那她问起这个,是不是也要知无不言。
崔氏抿了抿唇道:“是位年轻公子。”
季时傿心急道:“叫什么?”
“民妇不知。”
“那他多大了,长什么模样?”
崔氏道:“初见时大概十六七岁,白,很高,十分清瘦。”
季时傿一愣,眼前竟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来,她几乎脱口而出道:“是不是看上去气色不好,病殃殃的?”
崔氏愕然,回想起来每次见到那位小公子 时他确实总是一副病容,“是……”
季时傿身形晃了晃,果然,她早该猜到了,除了梁齐因还能有谁,难怪昨天在他面前提起要调查崔氏的时候,他问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有今日崔氏这么轻易就把事情全说出来,也一定是他准允的。
“将军……”崔氏见她神色不对,慌张地站起来,急得手足无措。
季时傿倏地一把扶住她的手臂,道:“他先前为什么不让夫人您将图案的事情说出去?”
崔氏道:“公子说,您当时还小,若是知道了定不会善罢甘休,一旦冲动……”
是啊,以她的性格,定要闹得天翻地覆,可是她的手段斗得过谁,反倒会打草惊蛇。
季时傿哑声道:“那如今,为什么又肯让您说了?”
“这……民妇不清楚,他只说,若将军问什么,一定要知无不言……”
季时傿的喉咙像是被突然攫住,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梁齐因怎么能这么会藏啊,季时傿原本以为他只是前世的时候帮她收了尸,哪里想到他还为自己做过这样的事。这是帮她父亲洗脱罪名,让他们侯府清清白白留下来的关键证据,他这也不说吗?
如果不是她重生后察觉到不对,如果不是她亲自来问,是不是这件事就永永远远地被他藏在心底,一辈子也不会说出来。
就跟他的喜欢一样,藏得太深了。
季时傿苦笑一声,“梁齐因”这个名字蓦地在她心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烫得她眼前顿时泛上来一圈水汽,季时傿抹了抹眼角,忍不住低声呢喃道:“梁齐因,你就真的甘心瞒着我一辈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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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过后,气温攀升,人们逐渐褪下春冬时厚重的衣裳,换上了夏季轻薄的暑衫。
梁齐因由于时常要去嵩鹿山讲学,所以陶三便干脆让人在竹林里搭了个院子。春天的时候梁齐因在他的住舍前种了一株玉兰花,他对他的花珍视得很,一直小心翼翼地照料着,哪怕如今过了花期,也每日不厌其烦地上山去给它浇水。
季时傿明日便到京城了,梁齐因想她大概会先进宫,禀报成元帝东海一带的边防部署情况后才会出来,届时他们才能见面。
因此他今日便没有回城,书院里有沈先生讲课,他也乐得清闲,提着铁锹站在花圃前转了转,时不时给地松松土。
他虽然眼睛不好,但听觉却很灵敏,因此当竹林里响起脚步声的时候,梁齐因登时警惕起来,谁知转过身却见走过来的,竟是明日才会回京的季时傿。
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梁齐因愣愣道:“阿傿,你不是明日才……”
话还没说完,季时傿便蓦地冲上来一把将他抱住,手上的力道大得他甚至有些喘不过气。
梁齐因瞬间僵住,大脑一片空白,磕磕绊绊地补完了下半句话,“你、你不是明日才回来吗?”
季时傿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低声道:“太想你了。”
作者有话说:
忽然想到这两天看到的一个梗……
梁齐因:爱种花的小哥哥一枚呀~
第53章 心意
梁齐因四肢僵硬, 一动也不敢动,成了一个标准的人形棒槌。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又沉甸甸的, 若潺潺流水,润得他藏在心底的种子不受控制地冒了个芽尖。
怎么季时傿去了一趟青河回来后就不一样了,似乎哪里变了,又好像没变。梁齐因闭了闭眼, 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他实在是心乱如麻, 思绪团成一团, 怎么都理不清。
环在他腰间的双手太烫了, 隔着几层衣物都能让他霎时间起了一层被灼烧的感觉。梁齐因喉结动了动,竭力克制着想要抱回去的冲动, 只敢抬起手, 虚虚地抓住季时傿的衣袖, 哑声道:“我也很想你。”
梁齐因垂下目光,季时傿的头发蹭在他裸露在外的脖颈上,又痒又麻,他只要一低头就能亲到她藏在发里欲隐欲现的耳尖。
交颈相拥,恍惚间竟真的给了他一种耳鬓厮磨的感觉。
低沉温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梁齐因长长的发在季时傿的手背上扫过,她勾手抓了两根, 缠在指尖把玩。
耳边的心跳声越来越快,像打鼓, 又像是落雨打在芭蕉叶上, 季时傿埋在他胸口前听了会儿, 终于忍不住闷笑了一声。
梁齐因目光顿时颤了颤, 紧张道:“怎、怎么了?”
季时傿松了松手,后退一步,温声道:“没什么。”
腰间陡然一轻,怀里的温度也在迅速褪去,梁齐因有些茫然地张了张嘴,脸上带着几分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失落。
而后季时傿便牵起了他的手。
“风寒好了吗?让我看看你的手热不热。”
季时傿低着头,松开他僵硬的骨节,捏了捏他的掌心,点头道:“还挺暖和的。”
梁齐因目光深深地盯着她的脸,近乎痴迷,怎么可能不热,热得他快要冒汗了。
但他惯常内敛,从不外放情绪,最会隐藏,因此这目光只维持了短短一瞬,梁齐因又变回了原样,任她捏着自己掌心的软肉,轻声道:“你说的话我都记得,我有好好喝药。”
季时傿仰头挑了挑眉,捧着他的手,笑眯眯道:“真的吗?这么听话啊。”
梁齐因指尖微抬,抵上季时傿温热的掌心,低垂的睫羽后眼波流动,轻声道:“嗯。”
季时傿轻笑一声,顺着他掌心的纹路抚摸,将崔氏告知她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还问她,是谁送她去的京城,这个人可帮了我大忙,是恩人,我得好好感谢他。”
她抬头,对上梁齐因躲闪的目光狡黠道:“你猜是谁?”
梁齐因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她的态度为什么变了,顿时手一颤,下意识就要收回来,却被季时傿牢牢地握住。
她凑上前,盯着梁齐因扑闪的睫毛,追问道:“你还没回答我,是谁?”
“阿傿……”梁齐因张了张嘴,面色惶然,冒了两个音节后又迅速抿紧了双唇。
季时傿好整以暇地戳了戳他的掌心,语调上扬,“嗯?干嘛不说话,是不是在盘算找个什么理由搪塞我?”
被戳穿了的梁齐因:“……”
季时傿不依不饶道:“我在北边的时候经常看到一个长得像耗子一样的小东西,那边的人都叫它‘扫尾子’,嘴里能藏很多东西,你就跟它一样,你比它还能藏,问你也不说。”
梁齐因依旧不说话。
季时傿见状松开他的手,不满地嘀咕道:“算了,不说就不说,可能是我猜错了,早知道就不急着赶回来了,累得我……”
话还没说完梁齐因就忽然伸手拉住她,将她的手紧紧地攥入掌心,低下头用嘴唇轻柔地贴了贴她的发顶,小心翼翼道:“对不起,我没有想瞒着你,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太喜欢你了,所以想对你好,想帮你,又怕我的喜欢成为你的负担,所以才不愿意说。
季时傿一愣,眼睛瞪大了几分,她以为梁齐因最多只是承认事情是他做的,但没想到他居然会直接将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像是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可怜巴巴地舔了舔她的掌心,垂下的眼睛和尾巴都在说:我太喜欢你了,你快带我回家吧。
她一抬头便望进梁齐因深深的眼底,恰到好处的失落神情,垂在额前服帖柔顺的发丝,微微颤动的睫毛,每一点都精准地踩在了她的喜好上。
完了,季时傿心想,我还真就是个色胚。
梁齐因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把心里话都说出来,谁知季时傿却一直不说话,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心慌地松开她的手。
季时傿却握了回去,笑眯眯地盯着他的脸,装傻充愣道:“说那么小声,我耳朵不好,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看出她在睁眼说瞎话后,梁齐因又成了个红透的人形棒槌,紧紧捏着她的手,却是转口道:“阿傿,我帮你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不用为此觉得亏欠我。”
季时傿心里又软了一片,不住咂摸道梁弼那个缺德老爹是怎么养出这么温良无害的儿子的。
忒暖心了也。
“咳咳。”色胚本人清了清嗓子,明明内里已经软得一塌糊涂了,面上却还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嗯嗯,知道了。”
梁齐因笑了笑,没有放开她的手,他最善观察,季时傿要是不愿意一定会严词令色地拒绝,而不是模棱两可地说些玩笑话。
“我刚刚说什么阿傿没听清吗?”
季时傿一怔。
“那我再说一次。”
梁齐因于是真的低下头,在她耳边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这下变成棒槌的换了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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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时傿正式回京是第二天,一大早便进了宫,向成元帝禀明了她在青河近十日来的观察所见。
她还向成元帝提出了在东海开辟一条海上贸易之路的想法,不过这个提议成元帝当时便否决了,只是对她说:中原地大物博,万朝来贺,无需自降身段。
季时傿再想说什么成元帝已经不想听了,开设港口通商在他眼里竟成了自降身段,君心既定,又岂是三言两语便能动摇的。
也是,前几年东海附近海盗猖獗,又有倭寇作乱,成元帝已经被他们烦得精疲力尽了,只是季时傿怎么都没想到,朝廷后来会搬出“禁海令”的政策。
原本近几十年来便已经大力限制了港口贸易,这次出台的政策则完全切断了发展海上通商的可能性。东海沿岸的数个港口皆被关闭,成元帝召回了市舶司的官员,严令禁止沿海居民入海,并切断了先前就有的与一些国家的贸易往来。
“禁海令”最初在东海实行,而后南洋地区也紧随其后,为防止外敌入侵,又先后颁布了《洋人入港条例》与《防夷章程》。严禁沿海居民与他国商人贸易往来;严禁他国商人驻港停留等法规一经搬出,沿海各地区便彻底对外紧闭上了大门。
“禁海令”之后确实起到了一定的效果,猖獗的海盗遭到了严厉的打压,海上走私也收敛了许多,中原地区的确如成元帝所说一般,地大物博,自给自足,确实不需要海上通路来维系什么。
于是季时傿只好闭了嘴,不再提起此事。
所幸的是成元帝没一刀把她辛辛苦苦在西域那里建立的通商路给切了,她与北境几位同僚的心血还侥幸地留存于世,季时傿心想京城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得找个机会回西北去。
到了四月下旬,太子与李贵妃才被解了禁,这一个月来端王当真是过得风生水起,他上面有贵为皇后的母亲,下边有身为户部尚书的舅舅,又手握刑部。
地下赌坊一事虽没有一击扳倒太子,但是肖氏被封为皇后,可谓更加大大地挫败了太子的势气。大概是为了安抚太子一党,四月底的春蒐,成元帝带了李贵妃一同前往,一路上只由她陪同在侧,禁足解了才没两天的李贵妃又一次荣获盛宠。
季时傿策马跟在圣驾之后,过了会儿又刻意地放慢了速度,慢悠悠地等到后方一干官员与勋贵的马车上前,她才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敲开其中一辆。
梁齐因掀开车帘,仰头笑盈盈地看向她,从里面递过来一块枣糕。
季时傿并不伸手接,侧着身一低头便从他手里叼过,咬了两口撇了撇嘴道:“下次不要放腰果,不喜欢吃。”
梁齐因温声道:“好,我回头跟厨子说,让他们以后不要放了。”
季时傿张了张嘴:“再来个。”
梁齐因便伸出手又喂了她一块。
勋贵之后是一些官员的马车,除此之外还有各府的女眷,有的是亲王的侧妃,例如端王府上的孙侧妃,因为品级不高,便不能像端王妃一样在皇室的队列当中。
她身子骨娇弱,长时间地乘坐晃晃悠悠的马车精神疲惫,这会儿掀开车帘想要透透气,便将头探出了一点车厢,谁知一扭头却瞧见本该跟在圣驾后的季大帅不知何时跑到了后面,懒洋洋地溜着马。
不一会儿她身旁的车厢内忽然探出一截手臂,指节捏着糕点,季大帅低下头,竟然就这么就着那只手咬了一口。
孙侧妃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召来身旁的婢女,随口一问道:“前面有个马车的帘子是浅蓝色的,我瞧着真好看,里面坐的是谁啊?”
婢女想了想道:“应该是庆国公府的世子。”
闻言孙侧妃神情一僵,心道:糟了。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吃醋
春蒐与往年是一般的流程, 肖皇后要留在皇城内统理阖宫上下,成元帝便带着李贵妃一同祭天,甚至第二日狩猎开始, 与李贵妃同乘一匹马进了围场,这般殊荣自成元帝登基之后仅此一次,可见李贵妃如今有多受宠。
每年狩猎之时,皇子们都是铆足了劲去展示自己, 只是如今端王与太子两人正斗得头破血流,没人敢上赶着去与争他们的威风, 再加上端王本就擅于骑射, 因此今年可谓是一骑绝尘。
太子就不一样了, 小时候是马骑得不利索要人牵,长大了虽然没以前那么柔弱, 但相较于勇猛豪迈的端王来讲还是被甩了几条街。
传言说他私下里最爱吟诗作赋, 甚至给府上美姬的住处提名为“温柔乡”, 京中盛传着他的许多文章,或许大概是因为太子这一身份的加持,能引起许多人的吹捧,又或许他确实有几分才气,总而言之,赵铎这个太子确实当得有点不像太子。
但他却拥有一个盛宠不衰的母亲与位高权重的外祖父,一路把他带到了太子之位。
太子虽不善骑射, 但底下的人自然有各自的办法,原本季时傿一直很好奇他那肉眼可见的疲软气质到底是怎么每回都能满载而归的, 直到有一天她无意间在围场内瞧见太子骑在马上, 懒洋洋地射出一箭, 连瞄准都懒得敷衍一下, 箭歪了个十万八千里。
一旁的小太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猎物,眼疾手快地插在箭上,再把它划归为太子的战利品中,然后周围的人再齐声喝彩道:太子殿下果然勇猛啊!
她顿时目瞪口呆,生怕被太子发现她知晓了他的秘密,连忙骑着马跑了。
季时傿现在与从前不一样,做什么都争强好胜,不怕得罪人,如今凡事都要掂量一番,作为太多人的眼中刺,还是老老实实的不要太出风头,因此季时傿只象征性地在围场内转了半天,就以腕疼为由自请去看台休息了。
马场内有许多人,大多是来学习骑马的夫人小姐,还有各世家的年轻后生,说不定成元帝一高兴了当场给哪对赐了婚,要是互相看对了眼还能称得上是一段佳话,若是没有,那也只能硬着头皮和另一个人栓在一起,毕竟皇权至上,谁敢真的去抗旨。
季时傿骑着马慢悠悠地从围场里出来,只是扭头瞄了一眼远处的看台,便捕捉到了一道炙热的视线,梁齐因乖乖地坐在看台上,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整个人就像是一只温顺的长毛狐狸,察觉到她看过来,便浅浅地笑了一下。
季时傿登时便将缰绳丢给一旁的内侍,边往看台走边心想,梁齐因的眼睛按照陈太医的说法来讲,可以说是三尺之外六亲不认,靠近的话还能看清人脸,为什么隔了这么远他却还能精准地找到自己呢?
见季时傿走过来,梁齐因便抬起头,轻声道:“你怎么出来了?”
季时傿在他旁边坐下,松了松扣紧的腕扣,信口胡扯道:“年纪大了,骑不动马。”
手握北境大军的年轻主帅哪有骑不动马一说,梁齐因低笑一声,嘴上却顺着她道:“这样啊,那得好好补补。”说罢手里跟变戏法一样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一把松子,递到她面前,“给。”
季时傿一惊,低头一看壳都给她剥好了,简直体贴得不能再体贴。
她不自然地蹭了蹭鼻子,另一只手一把捞过。
季时傿一边吃着松子,一边指了指远处的停马场,道;“我刚刚站在那儿你也能看见我吗?”
梁齐因道:“能。”
“那么远也看得清?”
“看不清。”
季时傿侧目看他,纳闷道:“那你怎么知道哪个是我?”
梁齐因:“就是知道。”
季时傿皱了皱鼻子,还想再问,看台下便忽然走近一个人,冲她招了招手道:“季将军,能否下来一趟?”
说话的是一个美艳的妇人,身上穿着的骑装轻便精致,虽未佩戴钗环,仍难掩一身逼人的贵气。
季时傿在此之前已经快四年没回过京,人都认不全了,根本不记得下面的是谁,于是不动声色地碰了碰梁齐因的胳膊,道:“那是谁啊?”
梁齐因目光一顿,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从她骑装的颜色来辨别出品级,道:“太子妃。”
季时傿愣了愣,从看台上走下去,刚要行礼,太子妃便伸手扶住她的手臂道,“哎呀,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殿下叫我来什么事呢?”
太子妃抿唇一笑,亲切地拉住她的手臂道:“本宫也是一时兴起,想学骑马,但那些个奴才都教不好。本宫想啊季将军巾帼风范,这骑术自然是大靖一流,不知道本宫有没有这个机会能请教一下季将军啊?”
季时傿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不好把手抽回去,讪笑道:“殿下真是抬举臣了。”
“哪里抬举,季将军这么谦虚,难道是不想教本宫吗?”
季时傿惶恐地低下头,“臣没那个意思,殿下要是想学骑马,臣自当尽心尽力。”
话音落下,太子妃莞尔一笑,笑盈盈道:“那太好了,要是季将军来教,本宫肯定能学会。”
季时傿扯了扯嘴角,任她拉着自己的手往马场走去。
她说尽心尽力,便自然不敢懈怠,与太子妃一起的女眷身份都极为贵重,容不得出现半点差池,要是谁实在学不会骑马,又想尝试,季时傿还会亲自扶着人上去,揽着对方的腰在马场上溜达一圈。
梁齐因神色淡淡,微微眯了眯眼,视线似乎清明了一些,太子妃李茹是李贵妃的侄女,李贵妃的胞弟又娶了梁弼的女儿梁慧芝,李梁二家结了亲,庆国公府自然向着太子,若是他和季时傿的婚事能成,太子党自然也会想着拉拢镇北侯府。
果然,下一刻李茹便将目光转向他,招了招手道:“岸微,别一个人坐着了,你也下来。”
梁齐因面上虽带笑,心里却对这虚伪的笑容犯恶心,他从看台走下,毕恭毕敬地行礼道:“殿下。”
李茹掩面笑了笑,看向其他几个贵夫人道:“瞧瞧,多般配的两个人啊。”
其他人便也笑,梁齐因并不说话,余光里季时傿将七公主抱在怀里教她骑马,他属实现在没什么心情,只恭敬地退至一旁。
毕竟这里都是女眷,李茹也不好真让他过来干什么,因此见他站在旁边不说话,便也悻悻然没有再开口。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围场陆陆续续的有人出来,端王依旧是满载而归,太子也紧随其后,李茹需得上前侍奉,便将马场的人都遣散了。
这一年的春蒐不像五年前那般惊险,成元帝心情大好,软玉在怀,晚间又有歌舞,兴致便颇高。成元帝分别嘉奖了太子与端王两人,还给陪了他一路的李贵妃赏了许多东西。
等晚宴结束,天已经很黑了。
季时傿坐在帐子里揉了揉腰,七公主是李贵妃的女儿,才九岁,白天一直跟在太子妃身边,教她骑马的时候是真能折腾,乱扯缰绳不说,马跑快的时候又受到了惊吓,一心急胳膊肘便往后重重一撞,疼得季时傿差点从马上翻下来。
倒是没什么大碍,就是青了一块,以后真得离马场远点,这苦差她是不想做了。
过了会儿秋霜端进来一碗汤药,季时傿过去一直有肝火旺盛的毛病,时常心浮气躁睡不着,陈太医便给她开了疗养的方子,她每日都有按时服用,精神确实好了许多。
等喝完药她躺上床榻,翻来覆去却怎么都睡不着,眼睛一闭就想到白天梁齐因给她递松子的画面,季时傿翻了会儿终于认命地从床上坐起来,自我洗脑道:一定是因为晚上吃太多了,我得出去散散步。
然后一掀帐子,便瞧见梁齐因正站在不远处。
季时傿压下嘴角,故作深沉道:“你大晚上不睡觉在这儿干嘛呢?”
梁齐因轻笑道:“等你啊。”
“等我作甚?”
梁齐因如实道:“白天还没和你说几句话,你就被太子妃喊走了。”
季时傿神情古怪,不知道为什么从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里诡异地听出了几分委屈来。
她叹了叹气,“我胆小,我可不敢违命。”
谁知梁齐因又道:“你还抱着她们骑马。”
这下季时傿再没脑子也听出来了,这家伙是真的在吃醋,还吃这种奇怪的醋!
季时傿走上前,无奈道:“七公主才九岁,不抱着会摔的。”
梁齐因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季时傿:“……”
她好笑道:“难道你也不会骑马?难道你也要我教吗?”
骑射都十分优秀的梁齐因脸不红心不跳地点了点头,有些落寞道:“我不会,从来没有人教过我。”
季时傿心中愕然,她一直以为梁齐因与他大哥一样文武双全,原来这些都没有人教过他吗?
“好吧。”季时傿顿时收了刚刚那嬉皮笑脸的神情,扯过他的手,轻声道:“走,我们到马场那儿偷匹马,我带你学骑马去。”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今天满课我刚写完。
第55章 骑马
马场虽没有关闭, 但里面有值守的太监和护卫,季时傿不想被人盯着,所以便从马圈里顺了一匹马, 再到营地外找了一处僻静的草地。
四月底的时候,苜蓿草长得正旺盛,快有人的膝盖那么高,季时傿怕梁齐因晚上看不清路, 便一手牵着他,一手拉着缰绳, 等离营地有一段距离后才停下来, 道:“就这吧, 地方大,空旷。”
梁齐因点点头。
“我先教你怎么上马。”季时傿走去拍了拍马鞍, 伸手拉住缰绳, 踩着脚蹬后稍一提气便翻身坐上了马背,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十分连贯。
演示完季时傿再跳下来,眼神示意道:“看清楚了吗?你来试试。”
梁齐因动作局促,闻言紧张地走过去,学着她的动作脚踩上鞍蹬,然而尝试了好几次,那只比马矮一截的腿却怎么都跨不过去。
季时傿连忙上前扶住他, 轻声道:“不要怕,你一抖就容易摔倒知道吗?”
梁齐因眼睫低垂, “嗯……”
然后又没蹬上去。
季时傿:“……”
真的假的啊, 长得这么人高马大的, 怎么肢体那么不协调?
“没关系, 再试一次,我扶着你。”季时傿温声安慰道,双手虚拢在他腰间,使了点力没让他摇晃,才把人稳稳当当地送上了马背。
这才是刚开始,梁齐因技巧生疏,不知道要把重心放在哪儿,恰巧季时傿牵出来的这匹马还是个有烈性的,不服驯,懒洋洋地打了个响鼻,然后猛地一蹬前蹄。
梁齐因瞳孔一颤,惊慌道:“阿傿——!”
季时傿眼疾手快一把扯过缰绳,抬手按在梁齐因腰间,稳住他晃动的身形后安抚道:“别怕,重心放低一点,不要往后仰。”
梁齐因依言照做,直起身体,两手紧抓着缰绳,面有戚戚地看向她。
季时傿甫一对上他的眼,眉间便跳了跳,神色顿时柔和下来,上前按住他的手,轻声道:“好就这样,坐稳,我来牵马。”
她顺了顺马的鬃毛,而后便捞起缰绳,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骑马的时候你需得依照马背的起伏去调整自己的姿势与重心,马和人一样也是有脾气的,你惧怕它,它便会看轻你,想要驯服一匹马,必须要有足够的信心和比它更强的耐力。”
梁齐因认真听着,待她说完后询问道:“阿傿,那你驯过马吗?”
“我?我当然驯过。”季时傿勾了勾嘴角,“当年西域战败后送过来许多优种战马,有一匹格外凶猛,马观同他们谁都压不住。”
梁齐因微微俯下身,贴得离她更近些,轻声道:“那你怎么驯服的?”
“我被它甩出去好几次,肋骨都折了两根,但我不服气,我又爬上去,那马也有力气耗尽的时候,它甩不开我,只能臣服。”
季时傿音调上扬,哼了哼道:“我还驯过隼,隼你知道吗?西北那里的海东青,又大又凶。”
边说边用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又像是想到什么一般戳了戳梁齐因的胳膊,“它的爪子十分锋利强劲,隔着这么厚的衣服都能挠破你。”
梁齐因捉下她的手,脸上恰如其分地露出一个惊骇的神情。
季时傿继续道:“越张扬桀骜的东西我越想驯服,隼比马还要难驯,它们凌驾于云层之上,有我没有的翅膀,我无法捕捉飞翔的它们,但我可以让它们为我低头。”
“阿傿是怎么做的?”
“了解它的习性,尊重它的习性,最后调整它的习性。”季时傿一字一顿道:“其实和驯马的过程是大差不差的,要么它熬死我,要么我熬死它,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驯服了那只海东青,只是它现在没跟在我身边,不然便召来给你看看了。”
梁齐因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亮晶晶的,不知不觉间流露出来的豪迈自信,让梁齐因想到了振翅欲飞的鹰,砉然劲翮,势亘千岩,万里云霄与苍茫戈壁才是她该去的地方。
梁齐因低下头,紧紧握住她的手,轻声细语道:“真厉害。”
季时傿眯了眯眼,她现在早已不是爱得瑟的年纪,但梁齐因的夸奖对她来说却很受用,季时傿仰头笑了声道:“那可不,等你什么时候学会骑马了,我带你去西北,那里的草原比这里要辽阔许多,在那儿骑马才是真的痛快。”
梁齐因嘴角一僵,脸上的笑容差点维持不下去,早知道她会这么说刚刚就不装了。
“那我一定很快学会骑马,阿傿说话要算数。”
季时傿扬了扬下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们在营地外的草场待了许久,直到梁齐因可以独自骑马,并能熟练地跑一段距离后,季时傿才喊停道:“好了好了,今天就学到这里。”
梁齐因乖乖地骑着马溜到她身边,用没牵缰绳的手去拉她,季时傿欣慰地点头道:“看不出来嘛,原来你这么有天赋,学得这么快。”
梁齐因羞赧地笑了一下。
季时傿打了个哈欠道:“好像有点太晚了,我们快回去吧,再不睡觉我怕明天我会在马上睡着。”
梁齐因低头道:“阿傿,你是不是困了?”
“有点,年纪大了,熬不得。”
梁齐因忍俊不禁,今天她已经说了两次年纪大了,才二十一岁,哪里就大了。
“阿傿。”
季时傿迷瞪着眼,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背你回去好不好?”
季时傿神思恍惚,嘀咕道:“什么?”
“我背你回去。”梁齐因在她面前蹲下,“离营地还有好远,你靠我肩上眯一会儿。”
“你知道往哪儿走吗?”
“知道,去有光亮的地方。”
大概是晚上喝的那碗安神药起了作用,季时傿这会儿是真的困了,再加上梁齐因说话时又很轻,她实在是迷糊了,竟然真的趴到了他背上。
但她又不放心夜里梁齐因一个人看路,便没有真的睡过去。季时傿打盹儿的时候也不老实,手上抓着梁齐因的头发,胳膊勾着缰绳,下巴撑在他肩膀上咕咕哝哝道:“齐因。”
“嗯?”
“忽然想起来,我有个问题还没有问过你。”
“什么问题?”
季时傿睁开了眼,借着瞌睡迷糊的契机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梁齐因一愣。
什么时候开始的,其实他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在藏书阁里季时傿给她递杏仁酥的时候,或许是十六岁生辰的晚上季时傿给他煮寿面的时候,或许是季时傿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家的时候,又或许更早些,在书斋见到她的第一面开始。
梁齐因找不出答案,只好说:“我也不知,你太好了,我没法不喜欢你。”
季时傿心一热,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里,闷声道:“哪有那么好……”
梁齐因反驳她,“就是好。”
季时傿抬起头,低语道:“我上次问你,我们以前认不认识,你说不认识,既然不认识,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她总觉得不止如此。
梁齐因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其实是认识的,只是你不记得了。”
“什么?”
梁齐因平静地将过去的几件事讲出来,季时傿原本还有些困的精神瞬间清醒,眼睛瞪得越来越大。
“那时你重伤的消息传开。”梁齐因顿了顿,“我想去找你,但没有立场。后来到了年初的宫宴我才见到你,你看到我的时候很茫然,我就知道,你不记得我了。”
季时傿喉咙里泛上来苦涩的味道,怔怔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梁齐因望着远处营地里透过来的光亮,很难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前世季时傿去了西北之后,他一直劝自己把过去的事情放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配不上季时傿,他们根本走不到一起去。
金池里都是血,风刮在脸上都疼,他每一晚都在后悔,每一晚都在做噩梦,因为自己的怯懦,才会导致这样的结局。
“我……”梁齐因张了张嘴,微微偏过头,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季时傿的脸颊,虔诚道:“太喜欢你了,所以总是瞻前顾后,我想你做自由的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要被过去的事情束缚。”
季时傿贴着他的额头,眼角酸涩,低声道:“那现在呢,为什么又愿意告诉我了?”
梁齐因盯着她的眼睛,“是我卑劣,放不下你。”
季时傿咬了咬下唇,埋下头伏在他肩膀上,闷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忘了你的。”
她越说越崩溃,明明从父亲死后她就没有哭过,此刻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狼狈地捂着脸,“对不起,对不起齐因,我真的我……”
如果她没有重生,如果她没有在死后看到梁齐因为她做的一切,是不是他们就真的永远错过了。
蓦地梁齐因将她从背上放下来,一双手温柔地把她脸上的泪水擦干,梁齐因低下头,轻轻地吻在她的鼻尖上,道:“从前的事情忘了便忘了,没关系阿傿,我们还有以后。”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阴谋
“什么!你真看见了?”
“奴才亲眼所见, 昨夜他们二人在游马滩上说说笑笑,亲密无间。”
精致华美的营帐内,端王赵嘉礼来回踱步, 满脸郁气,他面前正跪着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奴仆,战战兢兢地回答着他的问题。
一旁的孙侧妃连忙上前扶住他,软言细语道:“殿下, 这奴才说得应该是真的,前日还在路上时, 我便看到世子喂季大帅吃东西, 两个人还眉来眼去的。”
赵嘉礼眼睛一瞪, “你也看见了!?”
孙侧妃点了点头,“是, 殿下。”
“那完了。”赵嘉礼几乎气急攻心, 仰面深呼吸两下道:“他俩要成了, 季时傿不得向着太子,那我还争什么,直接去给赵嘉铎磕头吧!”
“殿下……”孙侧妃慌张道。
“不是,怎么回事啊!”赵嘉礼纳闷道:“两个月前探子不是还说他们两个根本没有往来,这才过去多久,就……好上了?”
孙侧妃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轻声道:“殿下, 您消消气,切莫太激动……”
“消气?”赵嘉礼啐道:“你叫我怎么消气啊!”
“殿下。”
这时站在一旁一直沉默的户部尚书肖顷忽然开了口, “凡事预则立, 不预则废。”
赵嘉礼愣了愣, 一把甩开孙侧妃, 冲到他面前道:“舅舅,您肯定有办法的,您快说啊!”
肖顷面无表情,沉声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要么能让季时傿为我们所用,要么……”他做了个横刀的手势,“杀了梁岸微,让季梁二家结不了亲。”
赵嘉礼若有所思,“季时傿不是容易妥协的人。”他冷哼一声,道:“我曾经多次向她示好,她都在给我打马虎眼。”
肖顷道:“那便只能用另一个法子,人都死了,还怎么结亲。”
“那季时傿还是向着太子怎么办,舅舅您忘了,当年可是她拼死将赵嘉铎保下来的。”赵嘉礼忧愁道:“说不定镇北侯当年就已经向着太子了。”
肖顷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向一旁道:“孙侧妃,您是不是有个弟弟现在正任南衙禁军指挥使?”
孙侧妃一惊,连连点头道:“是、我三弟孙琼飞,还没有娶亲。”
想要打压一个位高权重的武将还不简单,更何况还是一个女人,只要她嫁人生子,便不能抛头露面,到时候有的是办法让她把兵权交出去,季时傿现在是不好掌控,难道嫁了人之后还敢任性妄为吗?
她总得以自己的丈夫为重。
孙琼飞是孙琮的嫡次子,又有官职在身,论身份来讲,倒也不算委屈了季时傿。
赵嘉礼反应过来,急道:“可梁岸微毕竟是庆国公府的世子,死得太突然会不会……”
肖顷冷声道:“殿下,每年狩猎死于流箭,死于野兽之口的人数不胜数,更何况他一个眼睛都看不清的瞎子呢。”
赵嘉礼神色一敛,握紧了拳头,定下心来,“舅舅说的是。”
“来人!”他唤来心腹,道:“去马场把陆定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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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蒐的过程中会有场晚宴,王公贵族,文武百官都需要到场,帝王为了笼络附近的国家,彰显□□风范,还会邀请其他部落的首领一起参加。
席上言笑晏晏,歌舞升平,成元帝身旁坐着李贵妃,左右两边最靠近的分别是太子和端王,再往下则是按品级与爵位划分依次渐坐的官员,与各府的女眷隔开。
自从那日在马场李茹拉着季时傿骑马之后,她便经常寻着缘由来找她,甚至还送了许多礼物,还开玩笑说是“束脩”,事出有因,且李茹又很热情周到,让人没法推辞。
这一日晚宴也是,李茹早早地便派人来请,说是七公主回去之后很喜欢季时傿,总是闹着要去找她,李茹想晚宴的时候,季时傿能与她们坐在一起,她们一群人也好说些体己话。
这话不知道怎么传到了李贵妃的耳朵里,她对七公主宠爱无比,自然不会让掌上明珠不乐意,便亲自来跟季时傿说。
这下季时傿想拒绝都拒绝不了了。
女眷的席位与其他人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季时傿脑袋昏昏地坐在贵夫人中间,有些心不在焉,许多她们讲的东西她都听不懂,人也认不全,没有能同她说话的,太子妃跟她起了好几个话头,最后都无疾而终了。
不过季时傿跟七公主倒是相处得很愉快,七公主小小一个,乖巧地坐在她嫂嫂身旁,时不时地拿两块糕点送到季时傿嘴边,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可甜。
好不容易捱到宴席过了一大半,七公主玩累了便被女使带下去休息。季时傿便也借口喝多了酒头晕,想出去透透气,李茹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让她去了。
季时傿从宴席上离开,转头往旁边走了一段距离,这里背靠着宴席,除了上菜的女使可能会路过外,基本没有其他人会到这儿。
梁齐因站在白帆下,听见她的脚步声后转过头,面上笑盈盈的,伸出手去牵她。
“阿傿坐得好远,我都看不见你。”
季时傿叹声道:“没办法,七公主缠着不让我走,不然我早出来了。”
梁齐因神色微动,道:“怎么缠的?”
“她就这样啊——”季时傿捧起他的手,左右摇晃,抬头拧着绣眉,有模有样道:“姐姐,你就再陪陪我嘛,我喜欢和你一起玩。”
梁齐因眼里带着笑意,被她的模样弄得忍俊不禁,“那你答应了?”
“哎。”季时傿撇了撇嘴道:“七公主古灵精怪,我当然招架不住啦。”
梁齐因无奈地笑了笑。
宴席还没散,他们便不能擅自离开太久,说两句话的功夫就得回去了,更何况外面到处都是眼线。
季时傿张望了一下四周,“好了,我得回席上,不然太子妃看不见我就要派人来找了。”
“好。”
“宴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今天就不去草场骑马了吧,早点休息。”
梁齐因抿了抿唇,“可我们今天才说了两三句话。”
季时傿脱口而出道:“不止吧,至少五句了。”
梁齐因一时语塞,被她堵得不知道该接什么。
季时傿浑然不觉,拍了拍他的手背道:“你也快回席上去。”
他哑然失笑,又忽然想到季时傿刚刚说的话,便突发奇想地活学活用起来,微微晃了晃二人牵在一起的手,垂着目光低声道:“姐姐,你偏心。”
季时傿嘴角一僵,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反应过来后,故作严肃道:“六公子,好学劲儿可不是用在这些地方的。”
“不可以吗?”梁齐因捏了捏她的手,“我比你小半岁,不能叫你姐姐吗?”
季时傿顶着苦瓜脸,神色古怪道:“不是不能,就是……”
她仰头看了一眼梁齐因,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么高的个子张嘴却是“姐姐”这真的可以吗?
梁齐因又晃了晃她的手,煞有介事道:“七公主叫你姐姐你就愿意多陪她,我不行吗?阿傿你还说你不偏心。”
“停!”
眼见他越说越起劲,好像真的受了委屈一样,季时傿及时制止住他的放肆行径,气笑了一般道:“你跟小孩争,你有没有出息?”
梁齐因只看着她不说话。
季时傿最受不了他这模样,只好妥协道:“行行行,一会儿宴席散了,还去找你好吗?”
梁齐因这才松开她的手,飞快地捏了捏她的指节,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眉眼弯弯,“那我等着阿傿。”
季时傿无奈地摆了摆手,转过身去。
见她的背影拐过去后,梁齐因便也收回目光。宴席果然还有一会儿,就这短短把酒言欢的片刻,成元帝与西境一个部落的首领便定下了一桩婚约,可笑的是其中一个当事人并不在这里,那位生母仅仅是贵人,刚成年就被打发去封地的楚南王,赵嘉晏。
前世直到成元二十五年这位郡王才因婚事被召回京,成元帝后宫佳丽三千,但子嗣却并不多,除却早早夭折的几个皇子之外,活着到成年的只有太子和端王,还有几个不是身有残疾便是缠绵病榻,再有的出身低微,更不敢奢求皇位。
他回来后没多久,京城的风云便逐渐被搅乱了,端王与太子在五年内双双倒台,赵嘉晏着手开始整肃朝堂,拨正纲纪,扶持清流,梁齐因上辈子死前他便已经登基。
谁也没想到最后坐上皇位的居然是一个一点也不起眼的皇子,如果他现在跟别人讲楚南王就是下一任皇帝,大概会被人指着鼻子骂异想天开吧。
等到宴席结束,梁齐因先回了一趟营帐,想要换下沾了酒气的衣服,然而正当他刚把外袍脱下来的时候,帐子外便蓦地覆上一个人影,恭敬道:“世子,季大帅托奴才转告您,她正在南边的游马滩上等您呢。”
梁齐因动作一顿,反问道:“等我做什么?”
外面的人回答道:“两位主子不是约好了今晚要见面吗?季大帅喝多了酒有些头晕,便想先去吹会儿风清醒一下。”
梁齐因接过陶三递来的新外袍,“嗯”了一声,“稍等,我马上出来。”
他接过衣服却没动,而是转头看向陶三,低声道:“把你的软剑借我用一下。”
“是。”陶叁依言照办,把自己的腰带抽下来递给了梁齐因。
梁齐因伸手接过,在腰上绕了一圈后才披上外袍,帘子掀开后便见外面站着一个微微驼背的精壮男人,弯了弯腰朝他行礼道:“世子。”
梁齐因眯了眯眼,“我未曾在季将军身边见过你。”
“奴才陆定,是马场的驯马夫,刚刚季大帅从马场牵走了一匹马,说是想去游马滩兜风,便让小的来知会您一声。”
梁齐因颔首道:“这般,劳烦带路了。”
陆定躬了躬身,惶恐道:“世子折煞奴才了。”
由他在前面引路,梁齐因跟着他一路来到了营地外的游马滩,这里确实是季时傿前两天教他骑马的地方,但还要更远些,渐渐地都要望不到营地的火光了。
“世子,到了。”
梁齐因看不太清晰,但很确定季时傿不在这儿,他皱着眉转过身,却见陆定人已经不见了。
四下里寂静昏暗,因而野兽的磨牙声便格外清晰,梁齐因回过头,不远处的草丛里有几双亮着光的碧眼,依稀可见数只黑黢黢的身影,正渐次往他的方向靠近。
“好大的胆子。”
梁齐因沉下脸,抬起手按在腰间,狼群顷刻疾驰过来,他猛地抽出软剑,“铮”的一声,在绿光还未靠近时遽然上前,围剿之势尚未形成便被他几剑之内荡了个干净。
陆定认为一个病弱瞎子杀起来费不了什么功夫,只召了几头狼,他悠闲地坐在远处的草地上等着,打算天一亮就去通知其他人说世子昨晚被觅食的狼群咬死了。
然而屁股底下的草地还没坐热,一柄长剑就倏地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冰凉的剑刃贴着皮肤,稍微一动就能划破经脉。
陆定惊恐地回过头,却见站在他身后的正是那本该亡于狼群之口的梁世子。
梁齐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大半张脸陷在阴影里,长剑上沾着血,顺着滑到了陆定的脖子上,烫得他瑟缩了一下。
陆定一脸见了鬼的神情,还没来得及叫便被劈晕了。
————
“端王殿下唤我来是什么事?”
季时傿盯着前面带路的女使道。
“殿下近日新得了一个腕弩,是西域货,但殿下并不知如何使用,又怕会伤着人。季大帅在西北领兵多年,一定见过,所以殿下想请教一下您此物到底该怎么使用。”
季时傿抿了抿唇,回头望了望,心想应该耽误不了多长时间,等从端王那儿回来之后再去找梁齐因。
到了营帐外,女使带完了路,便躬身退至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帅,殿下正在里面等您。”
季时傿点了点头,掀开帐子走进去,营帐内为里外两间,外面并没有瞧见人,她喊了一声“端王殿下”,屏风后传来含糊的应答声。
季时傿缓步走过去,两边烛火“噼啪”地响了一下,她走了两步后,却在靠近内间的时候停住了。里面的人大概是察觉出她不再往前,等了等有些焦急,便想着出来查看,只是方探出头,便被人一把揪住领子,猛地甩在地上。
季时傿弹开腕扣内的匕首,抵在对方脖子上,狠厉道:
“我习了十几年的武,领了五年的兵,连蒙汗药都抵不住的话我这北境统帅别做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梁齐因:重生后我开发了绿茶系统
季时傿:大哥你ooc了
第57章 对峙
季时傿手肘下按, 卡在对方后背的骨头之间,疼得他登时闷哼一声,四肢却并不老实, 右手攀起来欲拉扯她的衣袖。
季时傿握着匕首,手上发力,划破对方脖颈上的皮肤以示警告,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头发, 咬牙切齿道:“把头抬起来!”
她借着光亮看清了此人的身形,算得上是健壮, 但手臂却绵软无力, 挣扎间竟扭曲出了一个狰狞的弧度。在头皮的拉扯下此人露出了面容, 季时傿定睛一瞧,愕然道:“孙琼飞?”
“阿傿!”
蓦地, 合实的帐帘被人从外一把掀开, 对方用力之大, 以至于整个帐子都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了一下,季时傿抬起头,方才只露出了一个音节的话语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梁齐因穿着素白的长袍,衣角血迹点点,眉目冷峻,手里还提着一柄染血的长剑。
“齐因……”
季时傿一时反应不过来,手上的力气松了些, 被她摁在地上的孙琼飞趁机就要爬起来,她猛地往下击了一肘。
见她无碍, 梁齐因顿时松了一口气, 季时傿望向他, 询问道:“你怎么来了?”
还是这幅模样。
梁齐因俯下身, 伸手拨开地上的人的头发,想看看他是谁,闻言正欲开口解释,孙琼飞便蓦地开始口吐白沫。他满脸不自然的酡红,眼神迷离,呓语不止,梁齐因急忙收回了手。
“怎么了?”
季时傿低下头,见孙琼飞脖颈青筋跳动,挣扎之间差点挨上她的刀,季时傿怕他逃窜,沉了沉力,梁齐因却忽然把她拉起来,一把捂住她的口鼻,道:“这里面燃的香有问题,我们先出去。”
梁齐因反手握剑,用手背抵在鼻梁下,季时傿皱了皱眉,确实闻到了一点不对劲的味道,地上的孙琼飞扭了扭躯体,伸出手想抓她的衣裙,被梁齐因狠狠踩了一脚,踹开了。
出了营帐,先前带路的女使大概是去报信了,绣鞋都跑掉了一只。梁齐因拉着季时傿往前走,半路恰好遇到赶来的陶叁,飞快道:“公子,那狗奴才我已经被我绑起来了,还有……”
季时傿捏着鼻子,“狗奴才?哪个狗奴才?”
陶叁瞥了他一眼,又看向梁齐因,不知道要不要说。
“先去我帐里。”
“哦。”
待进了营帐,陶叁将门口的帘子封好,梁齐因转过身,担忧道:“阿傿,你进去多久了?”
“啊?”季时傿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刚才那个营帐,“没多久,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就屏气了。”
说完摆了摆手,无所谓道:“没事儿,蒙汗药对我没啥用,吸了点也没关系。”
“那不是蒙汗药。”
“什么?”
“是催情香。”梁齐因转身倒了一杯茶递给季时傿,温声道:“喝水,能稀释药性。”
季时傿人都傻了,依言接过茶杯猛灌了一大口。
“幸好你待在里面的时间不长,也屏气做了防备。”梁齐因顿了顿,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清,“阿傿,你现在应该明白,端王他们要对你做什么了吧?”
季时傿眉头紧皱,一时欲言又止,“我以为他们不会如此胆大妄为。”
“这可是南山猎场!”季时傿声音大了些,“还有西境其他部落的人在,身为皇室子弟,怎么能……”
“就是因为人多他们才会豁出去,一旦真的……”梁齐因顿了顿,尽量语气平静道:“名声受侵,为了堵住悠悠众口,陛下会逼你下嫁。”
季时傿低骂了一声,“去他爷爷的‘名声’。”
意识到自己忍不住说了脏,季时傿赶紧闭上嘴,闷声道:“就为了我手上的兵权吗?”
“是。”
季时傿捏紧了茶杯,咬牙切齿道:“卑鄙!龌龊!”
梁齐因怕茶杯碎了会扎伤她,忙翻开她的手掌,拿走杯子,而后紧紧地握住季时傿的手道:“对他们来说,这无异于是一场九成胜的豪赌,只是没想到你没那么好对付,端王他们马上就会反应过来了。”
季时傿沉了沉气,“我知道。”
“嗯。”梁齐因按了按她僵硬的掌心,“手松开,不要掐着自己。”
季时傿缓下心神,任他团住自己的手,暖意渐渐从交握的手掌传来。
“对了。”季时傿忽然想到什么,反手攥住他的手腕,“齐因,你身上的血怎么回事,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在那儿的,还有……”
她垂下目光,移向梁齐因的另一只手,“这剑,哪来的?”
梁齐因霎时眸光闪了闪,他太害怕了,神经绷着,竟然一直将剑握在手里,始终没有放下来过。
“晚上有人以你的名义把我骗去游马滩,还要杀我,幸好陶叁及时赶到救了我,我才能活着去找你。”梁齐因低声道:“剑是陶叁给我的。”
刚到里间检查绑着陆定的绳子有没有松的陶叁一出来就听到这句话,愕然道:“啥?”
梁齐因偏过头瞪了他一眼。
陶叁:“啊对、对对,没错是我救的,剑也是我给的。”
“有人要杀你?”季时傿抬高他的双手,上下检查道:“你没受伤吧。”
梁齐因摇了摇头。
“是端王要杀你,好让我们的婚约作废,你猜到他还会对我动手,所以才来找我是吗?”
“是。”
“原来如此。”季时傿捏紧了拳头,“是谁骗你去游马滩的?”
梁齐因指了指屏风,“在后面,陶叁把他打晕后绑起来了。”
季时傿大步跨过去,满身戾气,屏风后果真五花大绑着一个人,嘴被堵上,一看见季时傿便“呜呜”地叫唤起来。
待梁齐因再靠近,他又猝然一抖,汗毛倒立,不敢再发出声音了。
季时傿盯着他的脸瞧,纵然因年纪渐大而皮肤松弛,但可以看得出他阔面鼻长,颧骨突出,像是汉人与蛮人的混血。
“怎么感觉……长得有点眼熟?”
梁齐因只说了一个词,“春蒐。”
“驯马夫陆定?”季时傿对十五六岁那两年的事忘了个七七/八八,但上次梁齐因同她讲过许多过去的事情,其中一件便是这个。
季时傿扯下对方嘴里的布团,“我根本没有去过马场,没有见过你,是谁让你假借我名义把世子骗出去的?”
陆定的下颌被拆开,疼得差点合不上,津液黏在下巴上,慌张地摇头道:“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奴才没有想害世子,奴才……”
梁齐因道:“你不知道?今日骗我去游马滩的难道不是你吗?”
陆定装疯卖傻,嚎啕大哭道:“奴才真的只是传信,什么都没做啊!定是有人装作大帅的模样到马场欺骗我,奴才也是被蒙蔽的那个啊!加害世子的另有其人并非奴才,求大帅、世子明鉴!”
“奴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世子贵人之体,就是借奴才八百个胆子,奴才也绝不敢做出任何胆大妄为之事,不信两位主子可以去马场问,不止奴才一个人见过季大帅去过马场,值夜的几个内侍马夫都见过!”
他们早就留了一手,今夜确实找了个身形相近的人去马场,又是晚上,黑灯瞎火的,谁能真看清楚脸。
季时傿皱起眉头,“胡说八道!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攀扯我!”
陆定也冷静下来,坚声道:“奴才所言绝无半句虚言,世子,奴才今夜是不是只是为您带完路便离开了,你是千金贵人,何必污蔑我一个身份下贱的仆人!”
“奴才也不知道!您将奴才绑在这儿是做什么!奴才是马场内的驯马夫,就算犯了错也该交由马场的总管公公管教。”
梁齐因冷下脸,“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奴才,到陛下面前你也这般能说会道吗?”
陆定挺起身子,“奴才行得端坐得直。”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季时傿蹲下身,“五年前的春蒐,太子险遭不测,是谁所为?”
陆定立刻道:“太子遇险,乃总管杨真源看守马场疏忽才导致猛兽入境,他已经被赐死了,跟奴才有什么关系!”
季时傿道:“我们亲眼见过你与端王身边的内侍王简私相授受。”
“王简?什么王简,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人!”陆定神色僵硬一瞬,很快便冷静下来,王简这个蠢货,连被跟踪了都不知道。不过还好当年为了以防万一,便设法除了王简,既然死无对证,便咬死了说不知道。
季时傿气急道:“你简直……”
梁齐因忽然将她拉至身后,立在陆定面前,“你是不是以为王简死了,我便奈何不了你?你就这么确定他真的死了吗?”
陆定一愣,“世子这话什么意思?”
“王简没死,我当年既然看到过你们通谋,就不可能不留后手。”
梁齐因一字一顿道:“你是自己把实情交代出来,还是到了陛下面前,让王简说。”
“不可能!王简在湖里都泡烂了,怎么可……”陆定话音一顿,脸上霎时血色褪尽。
“说漏了?”梁齐因淡淡道:“还不讲实话?我好言劝你一句,端王能杀王简灭口,便迟早有一天也会杀你,你现在不见了,他们也能猜出来你在这儿,你确定他们会赌你守口如瓶吗?”
“奴才……”陆定张了张嘴,眼珠震颤,挣扎了将近半柱香的时间,才终于妥协地张了口道:“是,我父亲是鞑靼人,我的确会驯服驱使野兽,端王殿下赏识我,免我受辱,还赐我金银,让我能在围场讨个营生。”
季时傿暗忖道:原来他真的有外族的血统。
她在北方待过几年,当年蛮人入侵北境的时候,有许多边陲妇女受辱后生下了带有外族血脉的孩子,这些孩子要么刚出生就被摔死了,要么苟延残喘地活着。
近年来,士大夫间关于“三纲五常”提出的要求越来越严苛,这样的枷锁被呈千百倍的加缚于女人身上。
“贞洁”二字,某种程度上对于女人来说算得上最重要的东西,哪怕她们是被迫失去,在这过程中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大多世人也依旧无法容忍接纳这样破碎、不完整的身体。
她们生下来的孩子则更无异于是肮脏,耻辱的象征。
季时傿不免又想到自己,如果今夜她没有从那个营帐中逃出来,明日被口诛笔伐的就是她,比起将军这个身份来讲,她首先是个女人,一个该以丈夫为重,誓死捍卫自己贞洁的女人。
她想着这些事情,纵然她绝不可能因为这种可笑的“罪名”妥协,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惆怅,然而这时梁齐因却忽然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攥入掌心,扳开了她因胡思乱想而扣紧的指节。
梁齐因没有转过身,他依旧面向陆定,继续询问道:“太子身边曾有一个小太监死在游马滩,据说是被觅食的狼群咬死的,也是你所为?”
陆定道:“是,阿满是王简的干儿子。”
季时傿闻声抬起头,“是王简让他去撺掇太子甩开侍卫,往密林深处去的?”
“是。”
梁齐因点了点头,“好。”
陆定抬头望向梁齐因,“世子,该说的我都说了,求您饶奴才一命,哪怕是让我在陛下面前指认端王也没关系,我只想求条活路!”
梁齐因道:“我不信你,明日到了陛下面前,你便会改口,反过来攀咬我们是吗?”
被戳穿了的陆定咽了咽口水,还欲再辩,梁齐因便忽然扬声道:“张大人,想必这奴才方才所言,大人您也听见了。”
陆定顿时怔然。
季时傿也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紧接着,床榻一旁隔开浴桶的帘子便被人掀开,里面走出来的赫然是刑部侍郎张简,张望台。
他未着官服,身上穿的是褐色便装,袖口与衣领处拢紧,形貌上一丝不苟,未有分毫不得体之处,更显得气质上之冷峻肃然。
张简脸色阴沉,嘴角紧抿,面向梁齐因颔首道:“罪奴之言,本官悉知。”
梁齐因亦垂首回礼。
陆定与季时傿两人俱是一惊,前者已经近至癫狂状态,即便四肢皆被束缚,任猛烈扭动起来,满脸涨红,匍匐于地,破口大骂道:“梁齐因!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衙差不在,帐外涌进来好几个禁军,在张简的指挥下将陆定提起来,人被拖出去时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季时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突然的变故,直到手指被人捏了捏她才回过神来,再抬起头时梁齐因已经面对着她,眉眼低垂,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阿傿……”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烛火
季时傿面色如常, 心里却不平静,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梁齐因见她不开口,抬起眼担忧道:“阿傿, 你怎么了?是不是难受,我去请太医给你看看好不好?”
说罢松开她的手,正欲往帘外走去。季时傿急忙拉住他,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我刚刚就是在想一些事情,走神了。”
梁齐因堪堪停下脚步, 立在她身侧, “想什么?”
“张侍郎是什么时候来的?”
梁齐因道:“我临走前便叮嘱陶叁在我走后去请张大人了。”
“什么?”季时傿一愣, “你还没到游马滩便知道他在骗你了?”
“算是吧。”梁齐因回答道:“我问他找我做什么,他说我们两个约好了去游马滩, 只是你先去了, 所以才让他来叫我。”
季时傿道:“但我们当时说话的时候旁边并没有人。”
“嗯。”梁齐因点了点头, “隔墙有耳,有人在监视我们。”
“那你既然怀疑他是在骗你,你还跟着去干嘛,直接把他抓起来就好了。”
梁齐因眼底含笑,轻声道:“万一呢,我怕你真的在等我,就想去看看。”
季时傿心里倏地一软, 嘴上却哼道:“你是不是傻啊。”
说完又忽然想到什么,“不对啊。”
梁齐因怔道:“怎么了?”
“依你所言, 你在游马滩的时候陶叁去请张侍郎了, 那他怎么救的你?”
她记得梁齐因之前跟她说过, 他身边只有陶叁一个随从, 陆定不知道张侍郎在这里,必然在陶叁将陆定带回来之前他就已经在了,陶叁既要去游马滩救梁齐因,又要去请张侍郎,统共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他怎么做到的,难不成会分身吗?
想清楚后,季时傿抬起头,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梁齐因。
他傻个屁,真正傻的是自己才对!
“这……”
梁齐因顿时有些心虚,眼眸动了动,飞快地想该说什么来圆。
季时傿伸手一把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直视自己,阴恻恻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正在盘算着找理由来搪塞我。”
“我没……”
“装,接着装。”
“狼是你杀的,人也是你抓的,该不会连不会骑马也是假的吧?”
梁齐因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张大人一会儿估计要审问陆定,阿傿不想去看看吗?”
“少转移话题!”季时傿喝了一声,“现在是我在审问你,你不该如实相告吗?”
梁齐因审时度势,立刻服软道:“对不起,我知错了。”
季时傿刚想放的狠话又放不出来了,“你承认得倒挺快。”
梁齐因微微低下头,嘴唇擦过季时傿的虎口,轻声道:“我只是想与你多亲近,不是有意骗你。”
说话时温热的鼻息扑在她的手背上,虎口处柔软的触感激得季时傿一抖,顿时想要收回手。
梁齐因握住她的手腕,仍就着刚才的姿势,又道:“我知道你心软,是我利用你,对不起,阿傿,你行行好,多可怜可怜我,别不理我。”
季时傿欲言又止道:“你倒是会拿捏人心,难怪旁人都说你聪明。”
“嗯。”梁齐因笑了一下,“阿傿罚我吧,我都认。”
犯人接受了审问,还承认了错误,现在在问她讨要惩罚。
可他看上去一点也没有想要忏悔的样子,季时傿愣愣地盯着梁齐因,这人眼里明明都是笑意,哪里看上去像是心虚歉疚的模样。
真是骗子,还蛊惑审问者,罪加一等。
季时傿捉下他的手,将他的掌心朝上,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横在梁齐因的掌心“啪啪”打了几下,严肃道:“念在你认错态度还算积极的份上,我就原谅你一次,略施惩戒,下不为例。”
梁齐因忍不住笑了一下,诚恳道:“那你还生气吗?”
“呵。”季时傿嘴一撇,悠悠道:“看我心情。”
“行了,先说正事,陆定现在被张侍郎带走了,这么大的动静肯定会惊动陛下,今晚大概是睡不了觉了,这件事情我们也牵涉其中,逃不了干系。”季时傿示意他道:“你去把带血的衣服换了,我们一会儿去求见陛下。”
梁齐因低头看了一眼衣摆,点头道:“好,我去换衣服,你在这儿等我。”
季时傿略一颔首。
梁齐因往屏风后走去,季时傿侧身在外间的桌子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屋内灯色昏沉,烛火跳动,熏熏然一片寂静安宁。
里间响起布料的摩擦声,季时傿下意识抬头瞄了一眼,梁齐因的身影映在屏风上,宽阔的肩,与消瘦的腰,单薄,却不羸弱。
她一时愣神,许久都没有收回目光,等梁齐因换好衣服后走出,穿的是一件菘蓝色的长袍,袖子很大,比外衣下的腰身还要更宽些。
梁齐因走过来,眸底明亮,靠近了发觉季时傿在出神,便轻声问道:“阿傿,怎么了?”
季时傿匆忙低下头,摸了摸鼻子,含糊道:“没什么,走吧。”
灯下看美人,原来是这个意境。
她按了按虎口,刚刚喝的水,好像不起用了。
————
刑部侍郎张简果真第一时间将此案上报给了成元帝,彼时成元帝正宿在李贵妃的帐中,听到消息后匆匆在贵妃的伺候下穿好衣服,出来时满脸郁气,谁也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会闹出这样的事,还牵扯出了五年前的旧案。
明黄的营帐下,张简跪在成元帝面前,略微弓起上半身,禀明了今晚之事。
成元帝脸色愈渐难看,一旁的总管太监陈屏战战兢兢地瞄了底下的张简一眼,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张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张简俯身叩拜,“微臣所言句句属实。”
“那个罪奴呢?”
“暂临时关押于马场内。”
“带上来。”
成元帝又沉声喊了下陈屏,道:“你去让人把太子与端王叫过来。”
“奴才这便去。”
陈屏立刻召来两个内侍分别去传唤太子和端王,太子已经歇下,端王帐内却气压低沉,赵嘉礼来回踱步,满面愁容,走了两圈又突然停下,朝着一旁瑟瑟发抖的孙侧妃大吼道:“人呢!找到没啊!”
孙侧妃颤了颤,泪眼朦胧,“没有……”
赵嘉礼目眦欲裂,恨不得一脚踹开旁边的茶几,却又怕闹出太大的动静,用气音咬牙切齿道:“没有!?陆定没找到,孙琼飞也不见了?你们是想让我死吗?!”
“殿下!不好了,不好了殿下!”
帘外忽然冲进来一个亲卫,惊慌失措地扑跪在地上,“殿下,陆定被、被刑部的张侍郎抓走了!”
“什么!”
赵嘉礼张大了嘴,冲过去提起那个亲卫的领子,“孙琼飞呢?他人呢,跑哪去了!”
“不知道啊殿下,找遍了,哪都没找到!”
“完了。”赵嘉礼手抖了抖,“舅舅,我得去找舅舅、我……”
“端王殿下,陛下传您过去一趟。”
话音未落,陈屏手底下的内侍便在外面高声喊道,声音像一把利刃,顷刻间将此刻承载恐惧与惊慌的破篓子砸了个洞,赵嘉礼顿时身形一晃,差点没站稳,孙侧妃想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帘外又喊了一声,赵嘉礼拉起那个亲卫,压低声音道:“去!你去把肖尚书请来,快,快啊!”
“殿下,怎么办,怎么办……”
孙侧妃扑到他面前,握着他的手臂哭得梨花带雨,只是赵嘉礼现在完全没有心情欣赏,他双手按在孙侧妃肩膀上,厉声道:“芙儿,你继续派人去找孙琼飞,找个人解了他身上的药性,切记,一定要让他死咬住今夜他只是来找本王下棋,喝多了酒乏力睡着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妾这便去……”
安排完一切,赵嘉礼才敢深呼吸几次,外面的内侍又在催了,赵嘉礼掀开帘子怒吼道:“大胆奴才!催什么催,你找死吗!”
那内侍吓得立刻跪下,赵嘉礼实在不解气,竟一脚上前踹在对方心窝上,愤然道:“贱东西,还不带路!”
等他到了成元帝的大帐内时,陆定已经被押着跪下了,手脚具是镣铐,成元帝坐在前面,张简立在下侧,李贵妃凄凄然伏在成元帝脚边,满脸的泪水,太子站在她身后,弯着腰想要扶她起来。
赵嘉礼刚进去,成元帝便投来隐含怒意的一眼,眉心下压,沉声道:“孽障,还不跪下。”
赵嘉礼“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成元帝目光移向张简,道:“张卿,接着说你方才的话,这罪奴你是在哪儿抓到的。”
张简行礼道:“回禀陛下,是在庆国公府世子的寑帐内。”
“庆国公府的世子?”成元帝皱了皱眉,“此事怎么还同他扯上关系了?”
“不止如此,季将军也牵涉其中。”
成元帝愕然道:“你说谁,时傿?”
“是。”
成元帝脸色一僵,刚要开口说什么,外面便传来了内侍的通报声,“启禀陛下,季将军与梁世子求见。”
作者有话说:
嗯…女鹅是重度颜控。
第59章 标题
成元帝横眉冷凝, “让他们进来。”
两旁内侍掀开帘子,季时傿与梁齐因走进来,俯身跪拜, 齐声道:“微臣叩见陛下。
“起来吧。”成元帝开口道:“来人,赐座。”
下端内侍躬身欲行,季时傿拱手道:“多谢陛下,不过微臣站着便好。”
她这么讲成元帝便没有再说什么, 微微颔首后目光转向一旁的梁齐因,道:“你们来得倒是挺巧, 方才张卿正说到这罪奴是从你帐里抓出来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
梁齐因行礼道:“回禀陛下, 此人假借季将军名义引臣至游马滩,并驱使狼群围攻臣, 因臣少时习过几招拳脚功夫才侥幸逃脱, 此人在马场任职, 臣不敢私自处置,故暂时扣押帐中。”
“驱使狼群围攻你?”成元帝尾音微扬,语气却淡然,“朕记得你一向寡言少语,为人和善,他为什么要杀你?”
梁齐因垂首道:“这也是臣感到匪夷所思的地方。”他凝眸看向跪在地上的端王与陆定,状似无意地一瞥道:“我未曾见过你, 到底是何处得罪了你才招致杀身之祸?”
被捆绑着的陆定咬了咬牙,并不回答。
“陛下。”
这时季时傿忽然道:“臣有事禀告。”
成元帝微抬眼皮, “时傿, 现在正在议其他事。”
“陛下, 臣这件事, 或许能解释此罪奴为何敢谋杀世子。”
话音落下,赵嘉礼咽了咽口水,面上竭力维持着平静。
成元帝曲了曲戴着扳指的手,“你说,朕听着。”
季时傿倏地跪下来,行了个大礼,“今夜宴席之后,一名女使奉端王殿下之命传唤微臣前去,说是有一架西域的腕弩想请教微臣该如何使用。微臣的确对西域兵器颇有研究,不敢推辞,便跟随女使前往。”
她声音平静,说到下一段却激烈起来,若落珠坠盘,掷地有声,“谁知待臣赶到,却未见端王殿下身影,臣原本以为殿下不在,正欲离开之时忽觉帐内燃有异香,再然后,便是那南衙禁军指挥使孙琼飞,竟从里间冲出,面色酡红,眼神迷离,显然是服用禁药,不管不顾地向臣扑来。”
她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无不惊愕,连刚刚还在哭泣的李贵妃都愣住了,泪水坠在眼角,瞳孔湿润,怯声道:“将军,你可曾受伤,你……”
季时傿抬起眼眸,摇了摇头道:“多谢贵妃娘娘关心,微臣无碍。”
说完目光移向一旁的赵嘉礼,“端王殿下,您能给臣一个解释吗?”
赵嘉礼侧过身直视她的眼睛,厉声道:“季将军,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殿下您心里清楚!”
“你!”
成元帝一拍扶手,沉声道:“好了!”
两人顿时闭了嘴,俯身将头磕在地面上。
“嘉礼。”
赵嘉礼抬起头,“儿臣在。”
成元帝道:“时傿说的话是真的吗?”
“父皇,儿臣今晚根本没有派人去请过季将军。”
季时傿转过身,目光如炬,咬牙道:“端王殿下你敢做不敢当吗!”
“我有什么敢做不敢当的!”赵嘉礼喝道,“父皇明鉴,儿臣今晚去了侧妃孙芙那里,琼飞也在,儿臣和琼飞下完棋后兴致高涨,是喝了两杯酒,琼飞有些醉,儿臣便让人送他回去休息了,敢问季将军是在哪里见到的他?”
季时傿道:“殿下帐中。”
“笑话!”赵嘉礼冷笑一声,“我今晚根本不在,琼飞也回了他自己的住处,季将军你怕不是撞邪了?”
未等季时傿开口,梁齐因便忽然出声道:“陛下,不若让人将指挥使大人请过来,再请太医把个脉,便知到底是不是醉酒了。”
成元帝沉眉不语,拨了拨手上的扳指,闻言却看向赵嘉礼,道:“嘉礼,你觉得如何?”
赵嘉礼按在衣袖下的手紧了紧,“儿臣自然没什么意见,待琼飞过来,父皇就知道谁对谁错了。”
季时傿心底冷笑一声,端正地跪着。
“好,陈屏,你去让人把孙琼飞叫过来。”
“奴才这便去。”
成元帝静静地凝视着底下的两人,季时傿先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也听出来了,两件事看上去没什么关系,实际上却可以串联在一起,这么想的话,端王安的什么心便昭然若揭。
只是未等孙琼飞过来,帘外便有内侍传道:“陛下,户部尚书肖大人求见。”
“今晚到底是怎么了。”成元帝有些烦躁地动了动手臂,拇指上佩戴的扳指叩在椅子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让他进来!”
听到肖顷赶到,赵嘉礼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呼出了一口气。
肖顷进来后径直走至成元帝面前,跪拜行礼,连端王都未看一眼。他步伐凌然苍劲,半白的鬓角打理得一丝不苟,衣袍整洁简单,骨相消瘦,气质却如泰山般沉稳肃静。
“微臣叩见陛下。”
“起来吧,肖爱卿。”成元帝明知他是为端王的事赶过来的,却还是问道:“肖爱卿深夜所为何事?”
肖顷却并未站起,而是俯身叩拜道:“回禀陛下,微臣是为端王殿下的事而来。”
成元帝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顿时一愣。
“陛下当年将几个皇子交由微臣等人指导,自文华殿第一日教导殿下开始至今已经二十余载。端王殿下不仅是微臣的外甥,也是微臣的学生,微臣深信殿下不会做出那样有悖礼法的事情,也绝不容许旁人肆意诋毁侮辱我的学生。”
肖顷顿了顿道:“可如果这些事情是真的,微臣作为殿下的老师,教导学生不严,立身不责,以致今日祸端,微臣亦难辞其咎,请陛下责罚。”
赵嘉礼抬起头,眼角酸涩,“舅舅……”
梁齐因目睹着这一场舅甥情深,心道不愧是官场上的老狐狸,用得好一手以退为进。
成元帝果然有些动摇,道:“肖爱卿,这些事尚未定论,你先起来吧。”
这时一直沉默的张简道:“陛下,罪奴先前便已招供。”
肖顷道:“张侍郎,难道仅凭一个低贱的罪奴之言,就可以随意给皇子定罪吗?”
“这般断案的方式是不是有些太草率了?”
张简拱手道:“下官并无此意,但两件事情都跟端王殿下有关,微臣认为,在孙指挥使到来前,端王殿下都具有很大的嫌疑。”
说到孙琼飞,先前派下去传他的人竟迟迟没有回来。
赵嘉礼一时有些心慌,下意识侧目去看肖顷,却见他仍是一副如常的泰然之色,赵嘉礼松了一口气,心里平静了些。
舅舅总有办法为他摆平这些事。
然而这个想法刚冒了个尖,外面便忽然传来了小女孩的声音,李贵妃立刻抬起头,道:“是嘉乐。”
成元帝怔道:“嘉乐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就寝了吗?先让她进来。”
陈屏立刻掀开帘子,七公主在乳母的牵引下走进来,跌跌撞撞地往成元帝与李贵妃的方向跑去,奶声奶气道:“父皇,母妃。”
不知道为什么,肖顷忽然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刚刚还泰然的神色裂了一条细微的缝。
成元帝将七公主抱在膝头,蹙眉看向乳母,厉声道:“你是怎么照看公主的,为什么公主到现在还没有就寝?”
七公主的乳母是个圆脸面善的妇人,闻言顿时惊恐地磕头道:“回禀陛下,七公主原本已经睡下了,但一炷香前不知道为什么,外面有个女使尖叫了一下,公主被惊醒了。醒了之后不见贵妃娘娘,便闹着要找母妃,奴婢没办法,这才……求陛下饶命!求陛下饶命啊!”
“被惊醒了?”
李贵妃面色一白,担忧地看向七公主道:“嘉乐,没被吓着吧?”
七公主嗫嚅着嘴唇道:“母妃,好吓人,嘉乐怕……”
“怎么回事?”成元帝拍了拍七公主的背,看向乳母道:“是哪个宫女,拖出去杖毙!”
“父皇。”七公主捉着成元帝的大手,怯生生道:“帐外,有个大黑影,我看到一个姐姐被拖走了。”
听及此,肖顷霎时心一沉,立即抬头道:“陛下,七公主受了惊,不宜再劳神,还是让乳母先带下去休息吧。”
季时傿捕捉到什么,反驳他,“肖尚书,您刚刚没听见乳母说吗,七公主闹着要找母妃,小孩受了惊想找亲近的人,你现在让七公主回去,她岂不是会更不安害怕?”
李贵妃道:“是啊陛下,将军说得对,您瞧,嘉乐的脸都吓白了,还是让妾来照看吧。”
成元帝低头看了一眼七公主一向红润的脸色好像真的有点白,便点了点头,道:“也好,你先带嘉乐下去。”
李贵妃牵着七公主往外走,谁知还未走出营帐,先前派去找孙琼飞的人便突然回来了。
为首的太监瞳孔震颤,连滚带爬地扑在地上,磕磕绊绊道:“陛下,指挥使大人他、他他……”
梁齐因温和一笑,“公公,你莫急,有话慢慢说。”
那个太监苦着脸,道:“指挥使大人他……死了!”
赵嘉礼跪着的身形一颤,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并且他、他……”
帘外又有人喊道:“启禀陛下,梁统领求见!”
“又来一个。”成元帝咬了咬牙,“没完没了了还,让他进!”
梁齐盛轻甲在身,一进来便行礼道:“回禀陛下,司廷卫在巡夜时于定风泊发现一名欲意轻生的宫女,观其衣冠不整,审问之下此宫女说她是伺候七公主的女使,今夜轮到她当差,夜半解手回来时被人拖走□□,一时想不开便打算跳河轻生。”
成元帝紧了紧手指,冷声道:“是谁?”
梁齐盛回道:“南衙禁军指挥使,孙琼飞。”
先前那报信太监的后半句也落了地,“太医验了,指挥使大人是死于脱症。”
季时傿一时没听懂,脱口而出道:“什么是脱症?”
张简是吏员出身,早先在地方衙门任职,见惯了各种尸体,闻声解释道:“就是俗称的‘马上风’,吸食过量情药或者行房事不当会导致这种情况的发生。”
李贵妃一听,连忙捂住了七公主的耳朵。
成元帝脸黑得不能再黑了,“张卿。”
张简被突然点名,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嘴快在御前失仪,急忙跪下来请罪。
成元帝脸色阴沉,伺候公主的女使被直属于他的禁军□□了,孙琼飞还有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吗?
“孙琼飞是哪种?”
太监道:“都、都有……”
“你不是说只是喝酒吗!”
成元帝抓起一旁的茶盏,猛地掷向赵嘉礼,赵嘉礼不敢躲,身子被砸得一歪,额角瞬间有鲜血滑落。
“父皇,父皇,儿臣没有,儿臣真的没有啊!”
事态即刻倾转,李贵妃原本搂着七公主,忽然不知怎么,身形一晃,竟直挺挺地往一侧倒去,季时傿眼疾手快地捞住她,惊道:“贵妃娘娘,您怎么了?”
“母妃!母妃!”
那全程不知所措,瞠目结舌的太子疾冲过去,李贵妃见状一把抓住他的手,泪眼朦胧,声声泣血道:“儿啊,母妃一想到当年差点再也见不着你,母妃的心里,就跟针扎般的疼!”
说完望向成元帝,涕泪不止道:“陛下,求您为我们母子俩做主啊!”
李贵妃白衣素面,眼尾痛红,像是一阵风就能刮跑似的,这样的人最能激起像成元帝这种强硬自负的男人的怜惜欲,成元帝命令太子道:“快把你母妃扶起来!”
李贵妃这一出巧妙地提醒了众人,端王身上还不止涉及了这一桩案子。
张简立刻出声道:“陛下,依罪奴所言,端王殿下还涉嫌残害同胞兄弟,暗杀京中勋贵!”
赵嘉礼人已经吓傻了,肖顷跪倒在地,一连磕了好几个头,“陛下,端王殿下绝不可能是那样的人!他是被冤枉的,求陛下明鉴,求陛下明鉴!”
赵嘉礼被这一声喊得回过神来,一脚踹上陆定的心窝,目眦欲裂道:“你这狗奴才!就因为我责备了你一句,你便记恨在心这么报复我?父皇,你相信儿臣,儿臣是被冤枉的,这个奴才曾经犯了错,儿臣只是斥责了他便惹得这般报复,其心可诛,他罪该万死啊!”
那边乱做一团,梁齐因这时微微低下头,与那一直被五花大绑着的陆定对视上,轻声道:“是啊,要是真有什么冤情,可得赶快查清楚,不然冤枉了好人怎么办呢。”
陆定刚刚被赵嘉礼狠狠一脚踹得头昏眼花,好不容易眼前清明了又突然被梁齐因那笑里藏刀的眼神吓得一怵。他终于明白了梁齐因当时的意思,走到这一步,他就是一个死棋,横竖都是死,端王刚刚轻易就舍弃了他,再这么下去,所有的罪名迟早按在他身上。
与其死,不如拉一个垫背的,劳心劳力,最后想要他背锅,想得美!
“陛下!”
陆定四肢被捆,跪都跪不稳,匍匐在地,脸部挨蹭着地面,声嘶力竭道:“陛下,端王殿下说谎,是他指使奴才驱使野兽杀害太子,也是他怕事情暴露,让我想办法除了太子身边的眼线阿满灭口!奴才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求将这些说出来之后能有一个全尸!”
肖顷愤然道:“狗奴才,端王殿下岂是你能攀咬的!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吗?你可有证据!?”
“我有!”
季时傿扬声道:“我目睹过端王殿下身边的内侍王简给罪奴陆定赏钱,我还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便有关阿满之死!”
赵嘉礼一抖,脸上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净。
成元帝站起身,缓缓走至赵嘉礼身前,“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父皇,儿臣、儿臣……”
话还没说完,成元帝便忽然抬脚重重地踹在赵嘉礼身上,勃然大怒道:“逆子!”
“陛下!陛下!”肖顷再次叩首道:“众口铄金,积非成是,端王殿下如今就算有一百张口也辨解不了了。既然连季将军都来指认殿下,那我们真的再没什么好说的,臣先前讲过,若殿下有罪,臣也难辞其咎,求陛下一并惩罚微臣吧!”
闻言梁齐因脸色冷下来几分,肖顷这简单的几句话无意间便让这件事情玄妙起来,成元帝生性多疑、刚愎自用,他听了这段话一定会想季时傿为什么突然要指认端王。
哪怕本来就是端王有错,季时傿反击,在他眼里也变成了党争,求同伐异,更何况季时傿曾经真的以命相救过太子。
果然,成元帝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道:
“来人!”
梁齐盛推手道:“臣在!”
“即刻将端王遣送回京,禁足于东华殿,待春蒐结束后再行处置!”
“是,陛下。”
梁齐盛接了旨,指挥下属一起将端王押了出去。
张简立在一侧,意识到成元帝这么做是不想将这几件事放在明面上处理了,那便意味着端王不会受到什么实质上按律法应受的处罚,尽管他阴毒算计,做了这么多错事。
他本来就是直言不讳的性子,看不惯一切脱离律法之外的事情,刚要谏言,便蓦地看到对面的梁齐因朝他摇了摇头,神情严肃。
作者有话说:
我是逻辑漏洞怪,大家凑合看看。
第60章 吻
不知道是不是在这之前见证过梁齐因三言两语搅弄人心的场面, 张简下意识地依从他的意思,止住了想要开口的冲动。
端王很快被带了下去。
李贵妃抱着太子正在哭泣,给人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感, 户部尚书肖顷和端王一起被带下去了,成元帝脸色阴沉,手指捏着眉心,长久的沉默, 使得整个帐中透着一股诡异且渗人的安静。
半晌,张简才忍不住开口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陛下, 这个罪奴该怎么处置?”
既然不能声张, 那陆定也不会按照律法惩处了,成元帝凝视片刻, 想到先前这罪奴告发端王之后说了祈求留一个全尸, 成元帝摆了摆手, 随口道:“毒酒吧。”
张简颔首行礼,让人把陆定也拖出去了。
李贵妃哭了一会儿安静下来,七公主从她怀里挣出,她并不知道自己简单的几句话产生了多大的影响,仍旧天真烂漫,粉嫩的双手拉了拉季时傿的袖子,道:“姐姐, 明日你还能带嘉乐去骑马吗?”
季时傿一愣,下意识瞥了一眼成元帝的方向, 而后才蹲下身来, 尽量与七公主平视, 温声道:“公主, 您还太小了,骑马很危险。”
“像上次一样,姐姐抱着嘉乐也不行吗?”
季时傿有些为难。
未等到她开口回答,成元帝便道:“时傿,你与嘉乐的感情看上去很好。”
“不陛下……”
“是啊。”李贵妃打断季时傿的话,笑盈盈道:“嘉乐这孩子最近总闹着要找将军呢。”说罢拉住七公主的手,轻声哄道:“傿姐姐很忙的,嘉乐不要总去烦她。”
季时傿一时惶恐,怔道:“公主想要什么,微臣自当尽力……”
“嗯。”成元帝见状沉声道:“嘉乐既然喜欢你,你便多陪陪她。”
季时傿抿了抿唇,皇帝都这么说了,她只好点头应下。
李贵妃大喜,还想再说什么,好拉近与季时傿的关系,“明日我让底下的人多做些甜食,季将军小时候在宫里就喜欢吃甜的,还有……”
梁齐因打断她道:“贵妃娘娘,七公主看着困了。”
李贵妃顿时止住声,低头一看,刚刚还在说笑的七公主已经眯着眼摇摇晃晃了,孩童的精力有限,更何况七公主今日的确没休息好。
成元帝见状道:“贵妃,你带嘉乐下去吧。”
“陛下……”
“朕也乏了,今夜闹了半宿,你们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这话是对另外两人说的,季时傿绷紧嘴唇,连忙行了礼,成元帝明显看着已经很不耐烦,要是李贵妃再表现出像刚刚那般热情的话,只怕成元帝的心里就更加坚信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党争的结果了。
出了帐子,季时傿才觉得松了一口气,里面的气氛实在太过紧张压抑,她今夜算是切实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步步惊心。帝王的心情当真是阴晴不定,太子党也算不得完胜,虽然成功打压了端王,却也加深了成元帝的猜忌。
季时傿她心里有些乱,下意识去牵梁齐因的手,掌心传来的温热暖意总能给她带来些许安慰。
梁齐因反握住她的手,见她垂着头,以为她是一晚没睡精神疲惫,便靠近了些,让她能挨着自己,轻声道:“阿傿,你困吗?”
季时傿摇了摇头,“我不困。你困吗?你要回去吗?”
梁齐因道:“还好。”
他敏锐地察觉出季时傿的状态不太好,大概是今晚的事弄得她心烦意乱了。
“这样,也快到天亮了,我们去游马滩那边看日出吧?”
季时傿向来是没这种闲情雅致的,但既然梁齐因开口了,她便点了点头,“好,我想去散散心。”
这一出闹下来,未来几天大概都安生不了了,孙琼飞是死了,但他的罪责需要别人来承担,他爹孙琮大概是逃脱不了的,刑部尚书的位置一空,便需要新的人来顶替。
季时傿想到这儿出声问道:“齐因,你觉得谁会出任刑部尚书之职。”
梁齐因反问道:“你觉得张侍郎如何?”
“张侍郎?”季时傿其实对这个人并不熟悉,但她回想了一下先前张简的表现,从他的行事作风上来看,这个人应该不属于太子或端王任何一派,是个难得的中立者,甚至可以说是清流。
“我觉得他还不错。”
梁齐因点头道:“张侍郎为官至今一向秉公执法,从不徇私舞弊,断悬案,平民怨,百姓都说他是个好官。”
季时傿道:“他今日在陛下面前展露了头角,陛下大概也不想太子端王任何一方再推人上去,所以张侍郎会是新任刑部尚书的不二人选。”
“嗯。”梁齐因笑了一下,“若真如此,沉疴已久的官场大概能得以焕然一新吧。”
“齐因。”季时傿坐在草地上,初晨的露珠沾湿了她的衣裙,她侧目看向梁齐因道:“你想像他一样吗?”
梁齐因微愣,“什么?”
“我的意思是,像他一样入朝为官,修身治国,整肃朝政。”
“以前是想。”梁齐因淡淡道:“不过现在的我能做什么呢?”
“不要这么说。”
季时傿认真道:“你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如果不是你,今日端王根本就不会受到任何惩罚,陆定的话也是你设法诈出来的,你是大功臣。”
“但我只会这些算计人心的事。”梁齐因低声道:“登不上台面的。”
“你不能这么讲。”季时傿抬起他的下颚,“只有汲汲营营,不择手段之人才应该感到羞愧,兵法中还有讲到攻心的呢,我们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让有罪之人受到惩罚,任何手段只要不伤及无辜,不愧对良心就是光明磊落,不要总是妄自菲薄,看低自己。”
“难道你甘愿将自己与端王之流划为一等吗?”
梁齐因一时错愕,还没开口便听到季时傿撇了撇嘴道:“那我才不想理你。”
“不要。”梁齐因拉住她的手,“我跟他不一样,我不会害你,我也不会害别人。”
“那你为什么还要那么说自己?”
“我就是……我有些怕。”梁齐因抿了抿唇,“阿傿,有时我总觉得自己在做梦,不然你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同我在一起,如果你知道我是这样工于心计,步步为营的人,你还要选择我吗?”
“你这说的什么话?”
季时傿惊道:“人无完人,更何况你忧心的这些屁大点的事,我根本不在乎。我也不瞒着你,你知道为什么今日七公主会来吗?”
梁齐因怔道:“为什么?”
“七公主身边的乳母,前几日因为一时照顾不周,害得七公主摔破了皮,贵妃娘娘罚了她三十大板。”
“但我见她年近四十,三十大板下来基本没命了,我一时心软便帮她求了情,乳母说她会记着我的大恩大德,会想想办法报答我。”
梁齐因明白过来,道:“所以,七公主根本没有看见过什么所谓的黑影,是乳母教她这么说的?”
季时傿笑眯眯道:“聪明,小孩分不清现实和大人说的话,乳母哄了两句她便信了。陛下可以不相信我们,但他没法怀疑他的亲女儿,七公主才几岁,难不成还会说谎吗?”
梁齐因张了张嘴,“阿傿,你真厉害。”
“那是自然。”季时傿得意地挑了挑眉,冷静下来又叹道:“哎!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夸我的,我的意思是,你看我,我也会这么做,我也会去利用别人来达成我的目的,难道按照你的说法,我也登不上台面吗?”
“不是!”梁齐因急道:“阿傿,你不能这么说自己。”
“嗯,只准你说,不准我说。”季时傿伸手点了点他的胳膊,“六公子好大的威风啊。”
“我不说了。”梁齐因捉住她的手,贴在脸颊上,“你也不要再这么说,我听了难受。”
“那我听了也会难受啊。”季时傿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觉得你很好,我见过你的才能,所以不喜欢别人贬低你,哪怕是你自己也不行。”
“对不起。”梁齐因轻声道:“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真听话!”
“那阿傿,你先前为什么会闷闷不乐?我想哄你开心,结果反而变成你来宽慰我了。”
“我不开心是因为……”
季时傿顿了顿,转头看向天际道:“我看到张侍郎的样子,我会忍不住想如果是你会怎么样,我只是遗憾,如果你也在,混沌的官场大概会更清明吧。”
“我相信你不会变成肖顷那样,你的眼睛一定可以治好,请你不要放弃,也相信我。”
“好。”
梁齐因凝视着季时傿的侧脸,远处天光乍现,薄雾冥冥,熹微自云层中挣脱出来,晨露泛着光泽,这般柔和的暖意猝不及防地直达他心底,奔涌过四肢百骸,驱散了经年不化的寒意。
这么多年他的痛苦,他的不甘好像一瞬间都消散了。
你太好了,我没法不喜欢你。
梁齐因又一次默默地在心里说了这句话,而后缓慢地挨蹭过去,偏过头在季时傿的嘴角偷了一吻。
完全是鬼使神差之下的做法,等梁齐因亲完他才猛然反应过来,慌乱地撤回身体,心道:我在做什么,我疯了。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季时傿并未如他预料一般的诧异或是愤怒,而是伸手捏住他要缩回去的下颚,摸着他的嘴唇轻笑道:“你不会亲人,要不我教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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