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戒断
六月中旬的时候, 楚王赵嘉晏以捉拿南下流民的名义让季时傿去了南疆,统共带了不到二十人,原本一切计划得都很顺利, 但没想到被申行甫临时插了一脚。
果然如同梁齐因所说,哪怕成元帝同意季时傿可以南下,也不会允许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申行甫这个寒门出来的穷书生,固执且守旧, 官场蹉跎后心有怨言,想改革但死脑筋, 看着像激进派, 思想却又古板。赵嘉晏安排季时傿去南疆, 申行甫也能猜出其中用意,但嘴上却不留情, 认为赵嘉晏不应该把重要的担子交到女人身上。
哪怕季时傿多年来坐镇北境, 战功赫赫, 申行甫这个远在京城的读书人体会不到,他只认书上的死理,“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故曰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
总之这些事情应该让男人来做,妇人不该抛头露面。
季时傿听他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照旧翻身上马, 淡淡道:“大人《女戒》背得这么熟,莫非其实是女儿身?”
读书人哪里受得了这种“侮辱”, 气得申行甫当场就要撅过去了。
卢济宗巴不得她赶紧走, 一听说季时傿要去南疆便立刻派人给她开了城门。
一行十数人出了中州, 南下渡江之外还要翻过一片山林, 夏日暑气蒸腾,蚊虫极多,越往南越是,季时傿本就烦,被申行甫吵了一通就更烦了。
“啧。”她勒着缰绳忍不住骂了一句,“最烦这群啰哩巴嗦的老酸腐,不管民生管女人,读得什么狗屁圣贤书,管得忒宽。”
骂完了又觉得何必呢,跟这种人计较什么,现在的人谁不是被三纲五常约束着长大的,只不过她是个特例,别人自然看不惯。
前世的时候,刘方周等人还不是一天到晚要参她,觉得只要她在朝一日,民间风气就会被她带歪,要是天下女子都学她一样不恪守妇道,净想着出去抛头露面怎么办?
那这从古至今以男人作为主体驾驭的官场和世道不就岌岌可危?季时傿一边骑马一边忍不住心想,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好处他们占了,便理所应当地觉得自己有资格去规束别人,对女人那么多约束,是怕她们强大起来会抢自己饭碗吗?
如果将来女子也能入学,也能为官就好了。季时傿酸溜溜地想到她自己,别人若跟她一样早就封侯拜相,而自己只有成元帝赐的一张写了“定宁”二字的牌子,太寒酸了也。
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吃不起饭了,圣上的墨宝能不能拿出去卖钱。
“大帅!”
马观同早就得到季时傿南下的消息,特地在城门等候,远远地见着一批人风尘仆仆地骑马赶来,亲自上前迎接。
城门处戒备森严,滴水不漏,季时傿扫了两眼,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迎上前的马观同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马观同道:“能抓的都抓了,关了一批人,但那东西就是禁不掉。”
“你们查来源了没?”
“查了,但是没查出个结果来。”马观同满脸愁绪,近来因为这些事头发都掉了一大堆,“大帅你是不知,这东西长得极快,一个月就能收成,并且一旦落地,庄稼就长不成了。”
他越说越气愤,“只要根有一点没除干净,它就能继续生长,真就‘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还有那些个百姓,哎呦我就不说了,这玩意暴利,谁都想赚钱,我们不让他们种像挖了他们祖坟一样,人都把我们上面十八代骂了个遍了。”
“他大爷的,真是有苦叫不出,早知道这提督当得这么憋屈,老子还不如回老家种地呢。”
季时傿叹了一声,“好歹你们控制住了没让这东西往其他地方蔓延,中州那儿本就水深火热,要是这毒草再传过去,那真没救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南疆军大营,只是还未进去,便能听到此起彼伏的,痛苦的喊叫声。
季时傿一愣,“什么声音?”
马观同解释道:“噢,我们把所有沾了毒瘾的人全集中关在这儿了,这些在喊的都是犯了瘾的人。”
“也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但现在也没有其他的医治方法,只能这样办了。”
季时傿环视一圈,蓦地看到一名白衣飘飘的女子自关押身染毒瘾之人的牢笼前走过,军营重地,若不是因为现在的特殊情况,普通人根本进不了,更何况自由穿行其间了。
季时傿皱了皱眉道:“谁把家眷带军营里来了?”
“不不不。”马观同连连摇头道:“那是泸州徐家的人,来给他们治病的!”
“徐家?”季时傿眯了眯眼,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名女子梳的还是未婚少女的发髻,轻纱遮面,看不清相貌,但只一个背影就够让人觉得出尘不俗了。
只是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徐家有女大夫,之前让人去泸州打听的时候也没有提到过。
“其实一开始我也觉得蛮奇怪的。”马观同挠了挠头,“徐大夫那举手投足间看上去跟世家大小姐简直没什么两样,我一开始还不信呢,但她医术是真厉害,将这些人集中关押起来也是她提出来的,什么‘戒断’,什么玩意的反正我都听不懂。”
“这方法是好。”季时傿点了点头,“省得这群人再去碰那东西。没人买那就没人愿意卖了。”
“徐大夫!”
季时傿走上前喊了一声,不远处的女子身影一顿,转过身来,气质冷淡如玉,周身三尺若冰,轻纱外露出的上半张脸毫无表情,微微欠身道:“将军。”苡糀
季时傿没来由地觉得熟悉,但张口就问“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又很怪异,因此只是问道:“徐大夫,这毒瘾一旦沾上了还能治吗?”
众人口中的徐大夫正是温玉里,她扫了一眼远处犯了毒瘾痛苦不堪拿头撞墙的病人,淡淡道:“能治,但很困难,只能熬。”
“不能用药吗?”
温玉里道:“将军,是药三分毒,想靠药物压制,焉知不是饮鸩止渴,只是从一个深渊跳到另一个深渊罢了。”
季时傿无奈道:“好吧,那徐大夫看出来他们服用的是什么毒物了吗?”
温玉里沉思片刻道:“将军知道莨菪子吗?”
季时傿道:“什么?”
“也就是俗称的天仙子。”温玉里解释道:“此药常用来制作麻弗散,有镇痛的功效。”
“但天仙子不能服用过多,会致幻,《神农本草经》上有提到过多食会使人狂走,也就是神智错乱。”
“徐大夫的意思是,他们服用的是天仙子?”
温玉里摇了摇头,“一开始我以为是,但我见他们的症状与多食天仙子又有些不同。我给他们其中几个毒瘾非常严重的人把过脉,见他们脉象不稳定,脾虚肾热,肝火旺盛,行动滞涩,似乎五感也在下降,这东西制成的药粉是有毒的,长此以往对身体有很大的伤害。”
“但他们吸食的剂量不至于到能毒死人的程度,恰好介于麻醉与毙命之间,服用时人会变得很兴奋,飘飘然如上云端,欲/仙/欲/死,快感是非常强烈的。所以很多人哪怕明知道此物有问题也要食用,贪欲摧磨人心之重,这也是一旦上瘾便很难戒断的原因。”
温玉里说着说着面露歉疚,“然而我学艺不精,孤陋寡闻,从未见过能导致这种病症的东西。”
季时傿瞳孔一震。
脾虚肾热,肝火旺盛,行动滞涩,五感下降,这些和当初陈太医所讲,关于梁齐因中毒后的症状简直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季时傿咬了咬舌尖,让自己冷静下来,询问道:“徐大夫,如果这个毒物一次性服用过多会导致什么情况?”
温玉里道:“大量毒素集聚会使血液无法流通,快感过强,人太心奋则至闭塞心窍,五感不达,最后血液凝固,会死得非常痛苦。”
“能……”季时傿哽了一下,“能治吗?”
温玉里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我不知。”
季时傿吸了一口气,捏紧了拳头,温玉里看出她有些不对劲,担忧道:“将军,怎么了?”
“没事。”
难怪马观同的信上会说此毒无解。
季时傿摆了摆手,竭力平复情绪道:“此物既然从未有人听说过,会不会是因为我们这儿并不生长?”
温玉里凝神片刻,道:“许多用于麻醉的药物其实南疆并不生产,药商往往会通过海、陆两个方式从其他地方购置。”
“比如?”
“天竺或者大食。”
季时傿愣了愣,转过身看向马观同道:“南洋港口封锁了吗?”
马观同道:“早封锁了,禁海令一颁,鸟都飞不进来。”
季时傿冷声道:“既然鸟都飞不进来,那这些毒物是怎么传进来的?”
马观同脸色倏地一变。
“操!”
他喝骂了一声,随即冲出去点了一批兵,厉声道:“你们现在跟我去南洋港口,将那边所有人全部拿下,一个都不能跑!”
作者有话说:
啊这块地方很多都是我瞎编的,有些是参考了资料,请勿考究orz…
第72章 清扫
楚王南下后, 京中的风向又经历了新一轮的波动,太子无故被禁足东宫,旁人不知道, 李寅元却清楚地明白是因为什么,那篇写有“待到白雪落满地,遮去人间陌上尘”的文章是出自他之手。
自年初起他因为地下赌坊和开设妓院一事被革职申饬,李寅元表面要对成元帝的处罚感恩戴德, 其实心里难免会有怨言,但他只敢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宣泄, 那篇文章也是醉酒后胡乱写的, 根本没有拿出去过, 到底是谁把这篇文章传了出去,还闹起了轩然大波。
成元帝没有公开表示过要处置写这篇文章的人, 但私下里却在命人调查, 并且李寅元的庶子因为将这篇文章带到宫廷内与皇子传阅, 导致终身被剥夺了参加科举的资格,那是李寅元爱妾所生的孩子,他也极为宠爱,可谁知前程路居然会断得这么突然。
如果成元帝再查到写这篇文章的人是他的话,那就真完了。最好赶在被人发现之前,就将背叛他的人抓出来,可是能是谁呢?连他自己都忘了醉酒之时有哪些人在一旁了。
六月下旬, 司廷卫终于查到了博文馆。
而在司廷卫的人找上门前,先找到梁齐因的居然是他那许多年没有见过面的长姐, 梁慧芝。
梁慧芝是梁弼的庶长女, 从小便知书达理, 哪怕只是妾室所生, 在京城内也素有令名,当年老国公半朝座师,梁家势大,梁慧芝及笄时,恰逢李寅元发妻亡故,李家以正妻之位将梁慧芝抬回去做了续弦,至今已经十余年了。
梁齐因对这个长姐其实印象很深,老国公还在的时候,梁慧芝会经常过来请安,老国公不苟言笑,对子孙也很严厉,但对梁慧芝却还算和蔼,也是因为有他的庇护,梁慧芝才能嫁到李家。
但自从她嫁人之后,就很少见过了,因此陡然见到梁慧芝时,梁齐因一时没有认出来她是谁。
“小六,还认得我吗?”
梁齐因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端正地行了礼道:“长姐。”
梁慧芝带着兜帽,闻声笑了一下,“上次见你时你还是个少年郎,转眼已经这么高了,姐姐得仰头看你。”
梁齐因只是淡淡地牵了牵嘴角,梁慧芝突然来找他的用意并不难猜,“如果长姐是想让我向司廷卫隐瞒那篇大逆不道的文章是李寅元写的话,恕我无法答应。”
闻言梁慧芝莞尔一笑,将鬓边一缕碎发拨至耳后,并不回应他的话,而是转口道:“小六,你就不奇怪,那篇文章是谁传出来的,又为什么偏偏会送到博文馆吗?”
梁齐因神色一顿,“是你?”
“是我。”
“李寅元是你丈夫。”
梁慧芝笑道:“是我丈夫又如何,跟我恨他有什么关系?”
“那篇文章是我让人送到博文馆的,我知道博文馆的东家是你,我也知道你想助楚王登基。”
梁齐因皱了皱眉,诧异之后有些不解道:“你既然知道,你帮我做什么?李家要是倒台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是没好处。”
说罢自顾自地坐下来,一面给自己倒茶一面道:“小六,你不知道,庶女想在一个大家族站稳脚有多困难。”
“前十五年我步步为营,以为给自己找到了好归宿。”梁慧芝抿了口茶,“但李寅元他宠妾灭妻,祖父不在了,我无依无靠,爹那样的人没法给我撑腰。”
“太子成不了大事的。”梁慧芝淡声道:“李家也长久不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我总得为我儿挣条出路,你从小就聪明,将来楚王登基之时,就是李家覆灭之日,我今日帮你一把,是希望来日你能念着这份情庇护我儿,但我不想现在就自寻死路,所以恳求你不要揭发李寅元。”
梁齐因面目严峻,沉默了片刻道:“那现在如何?司廷卫是陛下的亲卫,不会善罢甘休的。”
梁慧芝笑了笑道:“这事你便不用担忧了,李家已经找好了替死鬼,会有人认的。”
“谁?”
“哦,你可能还认识,张振,从前是不是和你一起读过书?我公公当年是他的主考官,李寅元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是我公公六十大寿,那日张振也在府上贺寿。”
梁齐因怔然,当年他还在泓峥书院读书时,张振就住在他隔壁,比他年长几岁,性情温吞老实,对大家如兄长一般。
那日他毒发,也是张振东奔西走为他打点的。
“长姐。”梁齐因顿了顿,沉声道:“你想让我嫁祸我过去的同窗吗?这件事情一旦传出去,张振的仕途就完了。”
梁慧芝眯了眯眼,“张振家里只有一个老母,没人会为他追根究底,你要是觉得亏欠,我们会救济他,或者将来楚王登基后,你再举荐他。”
“那被耽误的这几年呢?”梁齐因质问道:“是他活该吗?”
梁齐因面无表情,淡淡道:“长姐,你忘了,我也是被折了仕途的人。”
梁慧芝一愣,眼睛睁大了几分。
“那你要如何,检举李寅元吗?你就不怕太子他们知道博文馆背后的人是你会对你下杀手吗,小六,祖父难道没教过你,成大事者要下狠心吗?”
梁慧芝秀眉微蹙,“你太优柔寡断了。”
“我不是优柔寡断。”梁齐因反驳她,“我是不想拖无辜之人下水,如果我真做了,那我跟他们有何区别。志毋虚邪,行必正直此乃士子立身之根本,我当不了国士,我也不当小人。”
梁慧芝一时气急,“你……”
“不过长姐也不用担心。”梁齐因给她重新添了茶,“司廷卫查不出什么东西的。”
“什么意思?”
梁齐因道:“因为那篇文章根本就不是博文馆印制的。”他瞥见梁慧芝错愕的神情,解释道:“我留了一手,把长姐交于我的文章又转交给旁人了。”
“你给了谁?”
“肖家经营的百川书局。”
梁慧芝“蹭”的一下站起来,“肖顷认得李寅元的字。”
梁齐因漫不经心道:“原稿还在,我给的是我左手抄写的。”
梁慧芝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小六,你比我想的还要谨慎。”
“长姐。”梁齐因抬起眼,“你在李家过得不好吗?”
梁慧芝神色微凝,眼里波动半分,“旁人都说我是高嫁,说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给李寅元做续弦,我一开始也是这样认为的。我谨遵‘女四书’,体贴丈夫,孝顺公婆,可我得到了什么?”
梁慧芝越说越气愤,“婆婆妯娌因我庶女身份辱我欺我,我宽容大度,哪怕李寅元的妾室再无理娇蛮我也从不曾与她们计较过,最后呢,李寅元宠妾灭妻,我在李家过得生不如死,连我儿都要护不住了,李显能去文华殿给皇子当伴读,我儿呢!”
梁齐因道:“难道李显之所以会将那篇文章带进文华殿,是长姐你所为?”
“是,是我让人偷偷夹在他书页里的。”
梁齐因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气。
“小六。”梁慧芝唤了他一声,轻声道:“姐姐活不长了。”
梁齐因神情僵住,“什么?”
梁慧芝苦笑了一声,“年初的地下赌坊和妓院你还记得吗?李寅元他染了病,传给了我,明明是他在外花天酒地,李家只会觉得是我没有伺候好丈夫,你觉得我还能活多久,倓儿我又还能庇护多久?”
梁齐因猛地站起来,动作一急失手打翻了桌上的茶盏,“让大夫……”
“不能。”梁慧芝打断他,“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宁医十男子,不治一妇人’吗?更何况是这样的、这样的……”
她说着说着泣不成声,“小六,我已经不指望什么了,只求将来姐姐走后,你念在过去的姐弟情分上,能护着倓儿,我只有这一个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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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洋海上的浪潮拍打在岸边,腥咸的海水滑到嘴里,咸得人口腔直发涩。
禁海令颁布之后,并非所有的贸易都完全切断,实际上是减少引进,但出口一直存在,夷人的商货很难流入大靖,需要经过层层筛选与检验,长时间无法通过的话则会滞留港口,引起很大的损失。
马观同带人赶到南洋港口之后,未等那边的官吏反应过来,便一个不留地将他们全部捉下。季时傿拖着犯了毒瘾的刘鸿德赶到时,负责海关的几名官员正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冤枉”。
季时傿不想和他们多废话,将《洋人入港条例》与《防夷章程》上关于严禁沿海居民与他国商人贸易往来等条例背了一遍,然后让为首的官员回答,他犯了什么罪。
南洋天高皇帝远,天子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千里之外的南疆,负责海关的官员当地头蛇当惯了,早已经褪了一身硌人的蛇皮,成了圆滑老成的泥鳅,他见了季时傿也不怕,刚要把准备好的说辞搬出来,便被季时傿一刀削了半个肩膀。
其余众人纷纷瞠目结舌,刚刚还在鬼哭狼嚎的嘴顷刻间就闭上了。
“我刚刚说的话你们听不懂吗?违反条例者按律当诛,如有自己认罪的,我还能留你们一条狗命。”
话音落下,季时傿将刀重新架在了刚刚被砍了一条手臂的官员头上,厉声道:“说不说?”
那个官员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季时傿这个人完全不讲究先礼后兵,他疼得眼白都要翻过去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季时傿数了三下,一刻都不多等,直接挥刀砍断了此人的脖子。
动作之快与狠厉,以至于血溅三尺,那颗头颅咕噜两声在地上滚了一圈,脸朝上,眼睛里还是茫然的。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她不是开玩笑的,她是真的会杀人。
季时傿面无表情地眨掉睫毛上沾上的血珠,提着刀走到下一个人面前,还没开口,对方就已经吓得屁滚尿流,猛地磕了几个响头道:“我说我说!”
“南疆的药商会从、从天竺购买、购买用于制作麻弗散的药物,这也是港口为数不多允许交易的货物。”
“但年初的时候……有个洋人商贩,说、说……”
季时傿将刀贴近他的脖颈,冷声道:“说什么?”
那名官员瑟缩了一下,咬着牙道:“说只要我们允许他的货物登港,愿意交三倍的税银。”
“你们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他说、他说叫‘芥伽’(我编的)……也是用来制作麻弗散的,比、比天仙子还要好用……”那名官员声音越说越小声,“所以我们就、就……”
“你放屁!”季时傿咬牙切齿道:“你们明知道那种毒物会致人上瘾,明知道那群人打的是麻痹南疆军的主意,还敢受贿,还敢走私!”
众人其其磕头哭喊道:“大帅!冤枉啊冤枉!”
“冤枉?”
季时傿嗤笑了一声,神色愤怒以致狰狞,扯过一名官员的领子,将他拖到刘鸿德面前,厉声道:“你看清楚,这就是我大靖的兵!连人都站不起来,连自己是谁都要忘了!”
接着拖着人到南洋港口外,指着远处被毁坏的田埂道:“你再看,那就是我大靖的国之根本,现在被这种毒物毁于一旦,没有田,没有粮,民生何以固,国土何以宁!”
“你们是找死吗?连这种贿赂都敢收,洋人什么用意难道你们不明白,倘若此等毒物流传全国,迟早有一日大靖会被外敌夷为平地,先祖前人在天之灵不得安息,你们就真不怕下地狱吗!”
禁海令颁布才几个月,洋人便起了歪心思,试图用这种恶毒的东西撬开大靖禁闭的海门,一个国家倘若从里面就开始烂掉了,都不消外人做什么,自己就能散个干净。
那名官员被她骂得脸都白了,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哆嗦,痛哭流涕。
“大帅,饶命!下官知错了,下官知错了啊!”
季时傿松开手,一脚踹开抓着她衣服下摆的官员,转身面向马观同道:“去,带人把所有种了那个什么狗屁玩意的田全部清了,有胆敢阻挠者,带到这儿来,我一个一个杀。”
作者有话说:
“志毋虚邪,行必正直”——《管子·弟子职》
第73章 算计
马观同带人走后, 季时傿站在南洋港口,将砍完人后卷了刃的刀掷在地上。
方才还在哭喊的官员噤了声,只敢小声抽泣, 怕自己声音大了惹怒她会引来杀身之祸。
清田并没有季时傿想象的那么顺利,重新封锁南洋港口并严格例行禁令可以杜绝毒物从外渗透进来,但内部已经扎根生长的却很难处理。
近两个月来,许多人看到了“芥伽”背后所带来的暴利, 毁坏稻田而改种毒物,“芥伽”这种东西按照马观同所言, 一旦扎根便很难清除, 土地需要花费许久的时间才能涵养到从前, 那这段时间,百姓吃什么, 南疆的税收又怎么办。
有的人心存天下志在四方, 但对穷苦百姓来说, 门口那一亩三分地就是全部,兢兢业业一辈子也不过就想图个温饱。他们根本就不懂此等毒物会掀起多大的风波,只知道此物收成快,利润大,换的钱能买更多的粮。
南疆的巡抚名叫杨和荣,季时傿等人在港口抓人的时候,他正在任上因流民起义军等事忙得焦头烂额。刚一听闻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赶到港口, 到了地儿见那负责港口巡防的官员已经人首分离,吓得从马上下来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杨和荣胆寒, 抵达南疆的第一天, 就在港口杀了人, 要不然外面都说她女阎罗呢。
季时傿神情冷峻, 海风裹着沙子,她微微眯着眼,听杨和荣将山窝窝里那群起义的流民骂了个遍,始终一言不发。
过了半日,马观同带着人回到港口。
“那些人不让清田。”马观同出去了一趟,却是苦着脸回来,“说我要是清了田,就是要了他们的命。”
杨和荣扬声道:“那些刁民都要翻了天了,不肯清田那就全部按造反罪处置!”
季时傿觑了他一眼,杨和荣一怵,连忙低下了头去。
季时傿开口道:“百姓会如此,是因为他们并不清楚‘芥伽’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那我跟他们讲了啊,这玩意种了又不能吃,是洋人拿来害我们的,但他们听不懂,还说‘芥伽’两个月就能收成,卖的钱可以买几倍的粮。”
马观同啐了一声道:“粮也是得有人种的,要是所有人都去弃农耕而改种这鸟东西,那大家都别吃饭了,这他娘的不是跟官府对着干吗?”
这时原本待在军营里的温玉里突然出现在港口,她见马观同带兵出去清田,觉得有些不对劲,便跑到港口查看,谁知一进来看到满地的血,季时傿脚边还滚着一颗头颅,顿时脸色一白。
“徐、徐大夫?”
季时傿见她吓得不轻,心想就算是治病救人的大夫也不会见到这样血腥的杀人场面,于是连忙招了招手,唤来人把那个被她砍了的官员拖下去了。
“徐大夫没吓着吧?”
温玉里忍住反胃的不适感,白着脸摇了摇头,“我刚刚听到几位大人聊到清田的事宜。其实百姓并非是与官府对着干,说到底还是因为无知,穷苦老实的百姓大多不识字,没有读过书。大人与他们讲民生讲国情他们是听不懂的。”
杨和荣道:“那跟他们讲什么?!”
“讲清楚‘芥伽’一旦落地,寸草不生,长此以往土地就废了。对百姓而言,最重要的就是田地,还要同他们解释清楚吸食‘芥伽’制品有损身心,他们就算不识字,也能看见东西,军营里那群将死之人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季时傿想了片刻道:“徐大夫所言甚是。只不过根株铲除之后,短时间内无法做出填补,今年粮食收成锐减,便不能参照往年一般的税成了。”
杨和荣咬了咬牙,“也罢!老夫改日拟个折子,看看圣上能不能减少南疆今年的赋税。”
马观同探头道:“那我去把百姓聚集起来,把军营里那些个犯了毒瘾的人给他们瞧瞧?”
“我也去。”温玉里出声道:“我是大夫,我说的话他们总得信。”
季时傿点了点头,“去吧。”
待几人走后,杨和荣瞄了一眼地上那群还被绑着的官员,试探道:“大帅,这些人怎么办?”
季时傿负手而立,闻声淡淡道:“‘芥伽’屡禁不止,民生地利皆受毒害,以至于现在连军中士兵都受了影响。”
“回京之后我会上奏陛下,要想此物禁绝,三令五申少不了的,如果只是口头警告,则会出现阳奉阴违的情况,只有严格按照条例上实行惩戒,才能做到警示的作用。”
杨和荣怔了怔,犹豫道:“那这些人……”
季时傿一面往外走,一面道:“杨大人,你是南疆巡抚,沿海巡防也有你的职责,那些条例你也是清楚的,这些人受贿走私,犯了什么罪,该怎么处置,不用我教你吧。”
杨和荣心一颤,连忙堆笑道:“不用、不用……”
这话说得很清楚了,就差指着他鼻子说:别在我面前装,你管不好手底下的人闹出这档子事,我完全有资格现在就参你一本,你这巡抚也别当了,但我卖你个面子,把这些破事处理好了,我也就不再追究。
于是他只好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转身道:“把这些人都关押起来,查清楚,哪些人受了贿,受了多少贿,违反了《防夷章程》者,严格依法处置。”
“该杖刑的杖刑,该杀的杀——!”
七月初,杨和荣下令封锁了南洋港口,且比之前更为严固,二十里之内的海面绝不允许出现非官办以外的船只,渔民禁止出海,胆敢违令者格杀勿论。
南疆军迅速清剿了境内所有由‘芥伽’汁液提取晾晒成干的制品,也就是刘鸿德等人吸食的□□,因为服用之后如上云端,极乐无穷,在民间又便被戏称为“登云梯”。
不过如今是真成了“登云梯”,因为凡是胆敢吸食此物的人,要么被掏空了身体,要么最后毒素积累过剩,一命呜呼上西天了。
南疆百姓见此,果真不敢再种植‘芥伽’,清田行动得以顺利进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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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嘉晏在中州待了大半个月,与裴逐里应外合,明察暗访,搜集了卢济宗等人贪污瞒报的证据,关押流民的地方最终锁定于中州以南的太和山脉上。
七月初,申行甫以河道倾塌为由拖住了卢济宗等人,赵嘉晏则带着季时傿留给他的二十名亲兵赶去太和山,一路摸索,才终于找到了这处隐蔽的流民所。
那是何等的人间地狱。
没有充足的粮食,最基本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山地本就昼夜温差极大,这里多的是冻死的流民,更有甚者,出现了易子而食的状况。
赵嘉晏气得血都要凝固了,与其中一名流民沟通了才知道,朝廷派遣钦差南下之际,卢济宗一得到消息,就以大雨将至,堤坝有倾塌的危险将流民聚集到山上,美名其曰是为了占领高地以躲避洪水,实际上却将他们在山上关了将近一个月。
与他沆瀣一气的官员,合谋贪下中州的赈灾款与各地政府下放的米粮,层层剥削下来,最后真正到达流民手中的不过一碗参了泥沙的无米之粥罢了。
原本有人被逼迫得受不了,想要南上进京诉状,但都被卢济宗派去的人拦截斩杀,实在走投无路才会有人想到揭竿起义,与土匪搅在一起,如果不是没有办法,守着几亩地老实本分的百姓怎么会想到去与官府朝廷对抗。
赵嘉晏在太和山之时,那厢卢济宗等人被申行甫拖久了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连忙下令封锁了整个中州府,申行甫即刻被囚禁,卢济宗回到府上翻了个遍,果真连楚王的半个人影都找不到了。
“大人,楚王怎么不见了?”
一旁的县令还没反应过来,奇怪楚王殿下怎么好端端地没了人影,卢济宗满脸充血,气得肺都要炸了,陡然听到这么一句天真烂漫的询问,“啪”一巴掌抽得方县令脸都歪上了额角,“蠢货!屎到临头了你都想不到脱裤子!”
“你到现在还觉得楚王是个好糊弄的绣花枕头吗?他打一开始就是抱着要清算我们的念头来的!老夫为官数十载,竟被一个黄毛小儿摆了一道!”
卢济宗紧紧捏着手上的佛串,一颗颗地拨着上面的佛珠,极力平复情绪,现如今,只怕楚王已经到了太和山,只要他还没出来,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得找个替死鬼把罪都推过去。
卢济宗冲出院落,大吼道:“裴怀远呢,来人,去把裴逐找过来!”
片刻后,被他使唤出去的人又灰头土脸地返回,“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道:“老爷,裴大人他也……不见了!”
卢济宗身形一晃,扶着门框才堪堪站稳,他以为好拿捏,识时务的裴怀远原来早就和楚王勾搭在一起了,那两个人根本就是一伙儿的!
卢济宗咬了咬牙,握着笔的时候手都在抖,将信件塞给了亲属后急步冲出府门,既然楚王一定要如此,那就别怪他下杀手了。
“去、去……飞鸽传书,把这封信送到京城……另外,把南疆到中州的山道给我炸了,谁也不能放进来!”
只要季时傿不能过来,天高皇帝远,杀他一个无权无势的亲王还不简单吗!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晚来天欲雪
司廷卫暗中调查了十数日之后仍未找到那篇文章出自谁之手, 倒是查到了最初印制这篇文章的地方,乃肖家经营的百川书局,司廷卫查到这儿的第二天百川书局就被贴上了封条, 也没说是因为什么查的,民间传什么的都有,弄得最近京城的文人墨客都不敢写文章了,生怕一不小心又落入了哪个文字狱。
出事的时候肖顷正在户部的值房, 回去听到亲信告知,才陡然意识到自己这是被人摆了一道, 不仅打了太子的脸还顺手把他也拉下了水。
而这个布局之人隐在暗处坐收渔翁之利, 从始至终甚至连面都没有露过一次。
肖顷忽然觉得, 京中开始有一方既不属于太子,也不属于端王的势力正暗中滋长了。
七月下旬, 陆陆续续的有早桂盛开, 天气开始转寒, 路上已经看不见有行人穿着轻薄的暑衫。
梁齐因端着一盘新鲜的生肉,穿过走廊,停在廊下的石阶上,那只往常闻见味儿便会飞过来的海东青今日却没有出现。
“雪苍!”
梁齐因四处张望了一圈,他看不清有没有鹰隼停在附近,但也没有听见鸟翅拍打的声音,似乎真的不在。
季时傿说她很少会喂养海东青, 一般都是让它自己出去觅食,但梁齐因为了跟这只隼打好关系, 都是挑昂贵的鹿肉喂养它, 那只隼喜欢, 所以从来不会缺席, 但今日自己在廊下站了许久它都没有飞回来。
梁齐因等得有些急了,正当他准备唤人去找的时候,天空中蓦地响过一阵锐利的隼鸣声,紧接着一只硕大的海东青从林间扑杀而来,振开双翅足有一人之高,利爪下钳着一只断了脖子的白鸽,猛地甩到了梁齐因脚边。
“什么?”
梁齐因错愕了一瞬,弯腰将抽搐的白鸽翻了个身,见它爪边绑着一个信筒。梁齐因脸色遽然一变,转身看了眼雪苍,它正停在台阶上,那盘鹿肉已经吃了一半了。
信上没头没尾,只有一句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似乎并没什么特别的用意,但一封不知所云的信至于飞鸽传书吗?
大雪将至,降哪里去,这封信写得很隐秘,似乎也是怕被外人得知,用着仅双方能理解的文字沟通。
梁齐因神色僵住,忽然想起这首诗的著者,出生于新郑,而新郑,正是中州的几个县城之一!
他迅速返回房间动笔,随即将写有“楚王有危险”几个字的信纸卷好,放进了雪苍脚边的信筒,低声道:“去南疆找阿傿。”
海东青吃完最后一块鹿肉,顺了顺羽毛,大概是不满自己刚吃饱就要干活,将那只白鸽彻底咬死泄愤后,才一展双翅,冲入了云层。
梁齐因低头看了一眼死透的白鸽,随手扔到槐树下,召来陶叁道:“备马,我要去中州。”
————
杨和荣下令之后,马观同带兵清田,温玉里不厌其烦地到各地去讲述种植‘芥伽’所带来的危害,且一路义诊,从不收取任何钱财。南疆都在传,说徐圣手去世之后,本以为没落的医学世家又后继有人,现在大家口中的“徐圣手”就不单指是徐正则了,还有如今的徐理。
虽然大家都不清楚,老神医是何时冒出来一个远房外孙女的。
毒草的事情暂时解决,季时傿还要完成楚王给她下达的另一项任务,“捉拿”与土匪勾结在一起,准备起义的中州流民。
在她没有来之前,马观同与杨和荣就曾多次派人安抚过,但那群流民对官府的恨意很深,加上还有土匪在旁挑唆,去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季时傿想了两天,最终只带了十几个人进了山。
南疆地区多山林,盘踞在此地的匪帮大大小小的少说也有上百个,跟兔子洞一样密集繁多,这些山道又或许互相打通,隐在厚密的树林下,外人根本分不清,因此每次杨和荣起了剿匪的想法后都是无功而返,常常自己人刚进山,还没摸透敌人在哪儿呢,就被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山匪给一网打尽了。
南疆的草寇头头姓黄,因为脸上有一个从额角劈到鼻子的疤痕,又被称作黄刀疤,过去也是布衣出身,因为受够了当地豪绅的压迫且求告无门便自己亲手杀了仇人。后来为躲避官兵的追捕逃到南疆,最终落为草寇,一干干了二十年,可以说平生最恨的就是朝廷走狗,来一个杀一个。
季时傿进山前打听了这群人,南下的流民大多加入了以黄刀疤为首的匪帮,马观同他们试图捉拿流民多次未果,黄刀疤不肯交人,至少是个讲义气的,但他对官府的人又恨之入骨,极为警惕,像派人去招安这种居高临下的行径根本不行,反而还会激化矛盾。
想要跟这种人谈判,必须放下高高在上的姿态,大张旗鼓地进山就差把“我是来抓你们的”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一样,人家会相信才怪。
山林静谧,时不时能听到鸟兽在其间穿梭的声音,几名身穿盔甲的士兵骑着马,亦步亦趋地跟在季时傿后面,其中一人忍不住问了声道:“大帅,这真的行吗?就我们几个人,那群土匪要是真动起手来,挡得住吗?”
季时傿气定神闲道:“放心,他们不会的。”
小将士惊诧道:“怎么就不会了?我们之前派过去的几人都没回来过!我就怕他们有埋伏。”
“我是陛下派来的,杀我无异于造反。”
季时傿解释道:“所谓流民,不管能掀起多大的风浪,那也是民,本质上是不愿意违抗朝廷的,他们之所以要与山匪勾结在一起,那也是被卢济宗那群狗贼逼的,但凡有其他活路给他们走,他们都不会愿意担上造反这种诛九族的大罪。”
小将士愣愣道:“什么、什么活路?”
“我给他们的活路。”
他没反应过来季时傿的意思,还欲再问,寂静的林中便忽然传来一声厉喝,“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未免口气太大了些!”
小将士咯噔一下,怎么说埋伏埋伏就来!
相比较于慌张的几人来讲,季时傿看上去则格外的冷静,甚至好整以暇地抱拳道:“黄帮主,久仰大名啊。”
既然被她点破了身份,那群藏在林子里的山匪也不躲了,索性直接亮了相,为首的身穿虎皮,半袒着胸膛,身形健硕,皮肤黝黑,果然如传说中的一般脸上有道狰狞的疤痕,正是黄刀疤。
“呵。”
小将士喝斥道:“黄刀疤!你休得放肆!”
黄刀疤啐了一声,“呸,朝廷走狗!”
一干朝廷走狗:……
季时傿勒紧缰绳,往前走了两步,开门见山道:“黄帮主,从中州逃出来的流民想必都投靠了您,我今日来也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将这群流民带走,您怎么看?”
“我怎么看?你们把这群流民带走了之后要做什么?”
小将士道:“自然是按罪处置,沦为草寇,烧杀抢掠,与朝廷对……”
季时傿忍无可忍道:“闭嘴!”
小将士悻悻然地止住了话音。
“黄帮主,我可以向你保证,这群流民我会安安全全地带回去,不会动他们一根汗毛,你们山寨的人我也不会动。”
黄刀疤冷哼一声,“我觉得我会相信你说的鬼话吗?”
季时傿笑了一下,“如果你不信,就不会等在这儿了,在诸位豪士眼里,我应该比其他人多几分信用吧?”
黄刀疤身边的人出声道:“帮主,别信这女的,她跟那群狗官是一伙儿的,信了她咱们就全完了!”
季时傿道:“不信我,你们打算做什么,真想造反?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山寨就算人再多,比得过大靖数十万将士吗?你们那些刀,弓箭,比得过兵器署制造出的先进军备吗?”
“朝廷如果真派兵过来,诸位觉得仅靠南疆的这些山,你们能扛得住几日?山道多又如何,一把火全烧了,连只兔子都跑不出去。”
方才那名叫唤的山匪骂道:“你少吓唬人!”
“我吓唬人?”季时傿轻笑了一声,“如果你们不信,大可以在这儿把我杀了,我虽不才,但也是朝中一品武将,杀了我造反的名义就坐实了,落为草寇不要紧,朝廷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造反,你们试试看呢。”
“马观同现在就守在外面,今日太阳落山前,我要是没出去,他就会带兵进来把这片山全给清了。”
黄刀疤咬了咬牙,面色凝重。
季时傿见他有所动摇,举起一只手道:“我知道,你们仇视官府,受苦的百姓们也只是想讨个公道,我发誓,中州那群尸位素餐的贼人一定会受到惩罚,百姓们回去之后定能安居乐业,倘若我有半句虚言,我季柏舟愿千刀万剐 ,受凌迟而死。”
满山的山匪流民惶然地躁动起来。
他们在沦为山匪前,也只是老实本分的普通百姓,如果不是官官相护,求告无门,如果不是受够了压迫,被逼上绝境,谁会愿意走这样一条不归路。
没人想造反,他们劳心苦力,也只是想守着一间瓦房,两三亲友,几亩田地,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而已。
有人哭喊道:“我的老母亲讨粮时被衙门的人打死了,你能把他们都抓起来吗?”
季时傿道:“能。”
又有人喊道:“我妹妹被府尹的儿子强/暴,抛尸田野,你能治他的罪吗?”
季时傿道:“能。”
“我儿子被活生生地饿死了,你能帮我讨回公道吗?”
“能。”季时傿大声道:“我保证,所有不平之事,都会沉冤昭雪,所有有罪之人,皆难逃刑罚!乡亲们,随我回家吧!”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下章要见面咯
第75章 见面
话音刚落, 东北方向便蓦地一声巨响,紧接着“轰隆隆”山石滚落,浓重的烟尘弥漫开, 数不清正栖息于此地的鸟兽冲了出来,一片混乱。
人群被那一阵巨响惊得安静了片刻,随即便躁动起来,慌乱中有人大喊道:“那娘们骗人, 定是有人埋伏在附近等着抓我们!”
小将士在后面大吼一声道:“放屁!我们大帅没有!”
季时傿心一跳,抬头往声音的来源望去, 肉眼可见远处一个山峰的半边正在往下塌陷。
小将士下意识拔出刀作防备状, 惊恐道:“大帅, 那边出什么事了?难道我们真的有人埋伏在附近吗?”
“东北方向……”季时傿微眯双眼。随后脸色巨变,勒紧缰绳道:“东北方向是中州。”
话音落下, 一个山匪喽啰慌张地跑到黄刀疤面前道:“帮、帮主, 那边的山道塌了!”
季时傿道:“哪个山道!”
小喽啰被她一嗓子喊得抖了下, 下意识交代道:“中州往南疆的那片峡谷,塌了……”
人群中有人面面相觑道:“好好的山道怎么会塌,还能过人吗?”
“能个屁,路都被堵严实了!”
季时傿尚未理清思绪,天空中倏地响过一声锐利的隼鸣,季时傿猛然抬起头,俊硕的海东青疾冲而下, 鹰眼如炬,稳稳当当地停于她的肩头, 开合的隼喙上还沾着不知道什么猎物的鲜血。
季时傿随即从它利爪边抽出信纸, 信上是梁齐因的字迹, 写得很匆忙, 只有五个字:楚王有危险。
小将士探过头,担忧道:“大帅,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季时傿神情冷峻,这峡谷塌方也太巧了,卢济宗这群混账东西是狗急跳墙了准备暗杀楚王吗?连回中州的山道都给她炸了,生怕她能赶回去营救一般,事发突然,现在让人清理山道开辟出一条新的路根本不可能。
但南疆的这群山匪兔子洞那么多,肯定有不为人知能通到中州的其他山道。
她转头看向众山匪,“黄帮主,你们帮派在南疆这么久以来,肯定有自己的‘暗道’吧。”
黄刀疤对她还没有到完全信任的地步,闻声当即否认,“没有。”
季时傿不想与他们多费口舌,“我实话说了吧,陛下的亲儿子楚王现在就在中州城内,卢济宗那老畜生狗急跳墙怕是要杀亲王灭口,他炸了山道就是怕我带兵过去营救。诸位想想,卢济宗谋杀亲王会用什么名头,他总不会将自己搭进去吧。”
黄刀疤脸色一变,什么名头,当然是流民勾结山匪,在中州暴动,楚王制止未果,反死于贼人之手的名头,到时候哪怕他们不想造反也得造反了!
这狗日的,当真是……
季时傿看出他在犹豫,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真想死吗?带路啊!”
“妈的。”黄刀疤咬了咬牙骂了一声,“行,你们随我来!”
季时傿夹紧马腹,推了一把身侧的小将士道:“回去通知马观同,召集兵马,让他立刻赶过来支援!”
“末将听令!”
————
太和山内,大雨将至。
乌云低垂,苍穹顶上隐隐可以看见交闪的天光,好像随时都会冲破云层,将这里夷为平地。
山路泥泞,到处都是死人,赵嘉晏捂着腰侧的伤,带来的亲卫几乎都死得差不多了,季时傿交给他的那支信号弹也在大雨中被泡烂。
裴逐紧跟在赵嘉晏身旁,不住往四周看去,他哪来想到,楚王看着稳重,实际上身边只带了二十个亲兵,如今死得只剩两三个。山谷外都是官兵,出口被堵得严丝合缝,要是卢济宗那胆大包天的东西真敢铤而走险,他们就死定了。
卢济宗以镇压暴民的名义急调兵马,将太和山围了个水泄不通,他现在只有这一条路能走,富贵险中求,要么赵嘉晏死于“暴动”,要么他死。
山谷内的积水已经漫到了脚边,上万流民艰难地在其间穿行,脚下不知道踩的是泥还是谁的骸骨,已经看不出原貌了。
“还没回信吗?”
卢济宗站在山门前,神色焦急,身后的随从满脸慌张,一连摇了好几下头。
“再等等。”
他握紧拳头,凝视着山谷里密密麻麻涌在一起的人群,像是蝼蚁一般,轻易就能碾死。
赵嘉晏抬起头与他对视,来时尊贵无比的亲王此刻满身狼藉,神情看不清晰,但目光却如两根铁锥一般,散发着森森的寒意。
卢济宗开口道:“楚王殿下,您既已走投无路,何必再执迷不悟呢?”
赵嘉晏冷笑一声,“卢大人,这句话应该是本王对你说吧。”
“笑话。”卢济宗摆了摆手,指着满山谷的流民道:“殿下,您是亲王,倘若识相一点,下官自然将您高高供着,您看看您现在,和那群刁民混在一起,哪里还有一丝从前的模样。”
“您看看,就凭您护着的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您能逃到哪里去!”
“卢济宗,你瞒报中州灾情,私吞赈灾粮,致中州数万百姓身处水深火热当中,你不怕遭报应吗!”
卢济宗并不理会赵嘉晏的斥责声,偏头对一旁的人道:“还没有回信吗?”
随从腿一抖,“老爷,真的没有……”
“肖颂今……”卢济宗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事到如今,一条船上的人也没法同舟共济了,肖顷这老狐狸危机关头想把自己择干净,他择得干净吗!也不看看自己身上沾了多少腥!
一旁的县令道:“大人,怎么办啊……真的、真的要杀楚王吗?”
方县令是个没什么胆量的,平时跟着卢济宗后头耀武扬威,真遇上事来屁都放不出来一个,那是谋杀亲王的大罪,追究起来,是要砍头的!
卢济宗拨着手上的佛珠,紧紧凝视着前方乌泱泱的人群,闻言沉声道:“楚王手握证据,要是让他活着,死得就是我们。”
方县令颤颤巍巍地扫视一圈,“要是季、季时……”
“她不会。”卢济宗打断他,“山道都被封了,她来不及赶过来。”
黑云沉沉,暴雨蓄势待发,昏暗的天色如一张巨网般笼罩在头顶。
卢济宗凝视着赵嘉晏的双目,终于抬起手,一声令下,道:“杀!”
停驻在山谷外的官兵猛然冲上前,赵嘉晏后退一步,仅剩的几个亲卫将他围在中间。裴逐抬头看向山门,夜幕已经完全降下来了,举目昏沉遍野,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泥,心里打鼓似的,怎么办,季时傿呢,这个时候她为什么还没过来。
山头冲下的官兵已经逼至眼前,山谷内避无可避,无数流民挤在一起,卢济宗稳稳立在山门前俯视一切,手中佛珠转动的声音如同滴水的漏刻,“啪嗒”一声,忽然一支穿云利箭煞风而来,撕过黑沉沉的夜,从他头顶呼啸而去,一箭射穿了他身旁拉弓的官兵。
卢济宗瞳孔一震,头顶的乌纱帽被射落,他还未来得及细看,便蓦地听到一声骜亢的鹰唳,惊空遏云,飞驰掠下,猛地冲到他眼前。
“啊啊啊啊!”
滚烫的鲜血从他的眼角流下,卢济宗伸出手往剧痛的右眼摸去,仅剩的左眼睁开的一瞬间,漆黑的天空猝然震下一道惊雷,贯穿雨幕,轰鸣一声将整个山谷照亮。
山谷被另一批人重新包围,雷电交加间,卢济宗看清了对面站着的人。
季时傿骑在马上,眼若寒星,手中长弓尚未松力,如一轮弯月冷彻山野,海东青振翅盘旋,掣影如电,风雨裹挟着紫云,俯冲而下,鹰隼落在了她肩头。
卢济宗骇然跌倒在地,山道已经被封锁,她是从哪里来的?!
季时傿缓缓拉起弓,瞄准他的方向,冰冷的声音与长箭一起穿透雨幕,沉沉落在卢济宗头顶,“卢大人,你已无路可退,还不束手就擒。”
————
七月底,笼罩在中州上空数年之久的乌云终于被驱散。
赵嘉晏带着伤开始整顿中州灾区,死去的流民多达上万,有的尸体身上仅剩一具皮,有的胃里则满是石子树根。而查封的中州官员内,光是小小县令的家中就搜出了白银数十万两,更遑论卢济宗等人了。
贪官污吏尽数收押,赵嘉晏将这些查获的钱粮用于安抚百姓,季时傿则带兵勒令各地豪绅开仓放粮。马观同风卷残云一般火速收拾了各地的官兵,温玉里从南疆马不停蹄地赶来,整日穿梭在数个流民所中,天仙一般的脸上都熬出了两个黑沉沉的眼圈。
裴逐继续投入河道监修,被贪下的钱款都拿出来后,河道堤坝的建造也顺利推进了许多。
卢济宗被俘的第二天,季时傿从知府府邸的私牢内拖出了已经半死不活的申行甫,来时还板正的监察使大人现在连腿都站不直,季时傿一边喊来温玉里给他诊治,一边嬉皮笑脸地挖讽道:“大人,关了这么久,《女戒》现在还会背吗?”
申行甫两眼一黑,见识了她的厉害,哪里还敢瞧不起妇人,不得不讨饶道:“下官狗眼不识泰山,日后必定唯大帅马首是瞻。”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往好的方向而去,七月末的最后一天,一辆简朴的马车缓缓地驶入中州,小厮来通传时,众人正在商讨灾后重建与流民的安顿等事宜,季时傿闻声抬起头,疑道:“谁来了?”
小厮正欲解释:“是梁世……”
话说到一半,门口便忽然进来一人,声音里带着笑意,“阿傿。”
季时傿手里的茶杯猝然坠落,“蹭”地站起来,与来人如春风般柔和的目光相交。
“齐因!”
作者有话说:
omg忽然发现府尹其实官职比知府大的,我脑缠,改成县令了……
第76章 撕咬
初秋凉薄的风携着浓稠的桂花香扑面而来, 梁齐因从角门外走进,逆光而行时,烁目如碎金般的光束于他身后收拢, 描绘出一个清俊舒朗的骨形。
季时傿跑到他面前停下,下意识拉住他的手,欣喜道:“齐因,你怎么来了?”
梁齐因捏了捏她的指尖, 一触即分,低声道:“等我先给殿下与几位大人行完礼, 再同你说。”
季时傿随即收回手, 意识到自己有些太激动了, 后面还有好些人看着,不由尴尬地掩着下唇咳了两声, “好, 你、你去吧。”
方才还在交谈的几人停下来, 目光往门口的方向望去,赵嘉晏颔首笑道:“岸微来了。”
梁齐因俯身作揖,“殿下。”
裴逐身形一僵,从刚刚小厮过来通报开始他蜷曲的手指就没松开来过,眸色暗沉,逼迫自己转过身,面向来人的方向。
季时傿跟上前, 怕梁齐因看不清都有谁,便一一引导, “这位是南疆巡抚杨大人, 如今暂时代管中州事宜。”
梁齐因推手行后辈礼, 杨和荣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 伸手搀扶道:“世子不必多礼。”
“这位是都察院的申大人。”
梁齐因依循行礼,申行甫也弯腰回礼。
“这位是户部的裴大人。”
梁齐因侧身作揖道:“裴大人。”
裴逐咬了咬口腔内侧的软肉,猝然的疼痛使他冷静下来,他泄出一口浊气,不动声色地压下心头烧起的火苗,沉声道:“世子。”
梁齐因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些奇怪,直起身时目光淡淡地从裴逐面上扫过,眼底情绪一闪而过,待裴逐想要看清时,他已经乖巧地退回季时傿身侧了。
“我们刚刚在谈如何安顿流民的事情。”季时傿拉着他的袖子带他走进庭院,招来小厮搬来新的座椅。
“嗯。”赵嘉晏知道他们两个关系匪浅,再加上还有先前宇文昭华遇刺一事的救命交情,并没把梁齐因当外人,直言道:“中州水患之严峻以致田地房屋损毁近七成,大批流民居无定所,无法安定,纵然开仓放粮,也难以维继长久,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裴逐道:“要么让各地豪绅接纳一定数量的流民,等灾区重建完毕之后,百姓们再回来居住。”
申行甫点了点头,“可以,但当时为了筹备足够的粮食赈灾已经勒令了豪绅捐款,如今再让他们收留流民,行得通吗?”
杨和荣哼道:“实在不行,就用武。”
“不行。”
这时一直沉默的梁齐因忽然出声道:“官府若出面施压,豪绅最开始会出于忌惮收容流民,但长此以往,只怕积怨成祸。”
申行甫挑了挑眉,顺言道:“那依世子所见该如何?”
梁齐因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只是胡言乱语,大人们听个乐罢了。”
赵嘉晏摆了摆手,“无妨,我们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集思广益,你尽管说。”
闻言梁齐因却并不开口,而是低头望向季时傿,眸光微动,像是在向她询问这种场合他能不能开口一般。
季时傿心软了一下,温声道:“没事,你说吧,哪怕你说得不好,殿下与几位大人也不会怪你。”
梁齐因弯下眉眼,“好。”
裴逐瞳孔幽幽,目光在并肩而立的两人中间逡巡了片刻,哪怕是瞎子,哪怕是傻子,都不可能察觉不出来那目光两相交汇拉扯间,抑制不住漫出来、泄出来的情!
他紧抿薄唇,舌尖却不由自主地顶了顶闭合的齿龈,像是有什么呼啸着要炸裂开一样。但裴逐隐忍惯了,哪怕是这种情绪下,都能牵起嘴角,完美地扯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弧度。
梁齐因道:“中州田地房屋受损,短时间内无法恢复到从前自给自足的状态,靠朝廷救济也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灾后重建本就耗时耗力,不若以工代赈,让流民投入到中州各项的修葺重建上。官府给这个做工的机会,好过让他们自己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反倒不好管理。”
话音落下,裴逐淡淡道:“中州数万百姓,哪有那么多活计分给他们。”
梁齐因笑了一下,“这好办,往西蜀州等地还有大片荒地未曾开垦,如何妥善安置流民目前来看还是个难题,不如将部分流民往西转移,并许诺开垦的荒地与建造的房屋归他们所有,我想应该会有人愿意去的。”
“剩下来的不愿意离开故乡的流民,便留在中州负责灾后重建,也就是我先前所说的以工代赈的法子。”梁齐因略微停顿,继续道:“既然是重建他们自己的家乡,百姓们便不会敷衍了事,那样河道修建也不会出现像从前一样粗制滥造的情况了。”
他絮絮说完,众人沉默了片刻,申行甫挑了挑眉,眼里难抑惊讶之色,忍不住道:“这些方法世子是从哪儿看来的?”
梁齐因随口道:“某少时曾南下游历过,与乡间老农交谈时听他说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用,让各位大人笑话了。”
“没没没,世子说的……”申行甫连忙摇了摇头,这位世子当真谦逊,从未显山露水过,那样具体又有条理的一番话,怎么可能是出自老农之口。
申行甫点了点头,“挺好的,我觉得,嗯……诸位呢?”
杨和荣捋了捋胡子,半眯的眼里精光流动,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季时傿不插话,这方面她不精通,乱说话反而打断他们的思路。
赵嘉晏沉思片刻,开口道:“岸微,你还有什么想法,不如一并说出来吧。”
梁齐因神色微动,却只是摇了摇头道:“没……哦对了,有一个。”
他目光移向一旁的裴逐道:“裴大人先前提出的方法我觉得可行,不过不能逼迫豪绅,可以引导。”
裴逐眼眸半阖,淡然启唇,“引导?”
“是,引导。”梁齐因解释道:“我朝历来重视农耕而忽视商业,以致商贾地位低下,想要他们心甘情愿地主动救济流民,不妨给予商贾一定的优待。他们手握钱粮地产,不缺金银,缺的就是这点认同。”
“倘若有人愿意自发捐献钱粮救济或者收容流民,朝廷可以对这些人进行表彰,各地豪绅或许会争相效仿。”
裴逐皱了皱眉,“世子,这话可说不得,焉知有些人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再者这不是将朝廷威仪公然放在称上谈斤论价吗?”
他这话说得不轻,梁齐因垂下目光,随即弯腰道:“裴大人说得是,我失言了。”
季时傿抬起头,往前走了两步拦住他,“怀远,他没那个意思,你不要将话说得那么重。”
裴逐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宽大的官袍下拳头紧了紧,别开视线一言不发。
赵嘉晏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季时傿那人护犊子得狠,别好好地真吵起来,连忙和声道:“岸微说得那几个法子本王觉得可行,可以一试,不过刚刚给豪绅表彰什么的,怀远说得也不假,难保不会出现欺世盗名之举,还是再从长计议吧。”
“这样。”赵嘉晏略微思考道:“岸微从京城到中州来舟车劳顿,柏舟你就、就先带他在府上安顿下来吧。至于你提的那些方案,我们还需再商讨一番。”
“是,殿下。”
季时傿点了点头,待梁齐因向几人行完礼后,便拉着他从庭院里离开了。
申行甫目视着两人走出角门,其实本想说安顿世子住在哪儿让下人去办就好了,怎么让大帅亲自去啊,他心里感叹也就忍不住问出了口。
杨和荣在一旁顺了顺他的山羊须,嘿嘿一笑道:“申大人,这你就不懂了吧,他们俩是未婚夫妻,世子的事大帅当然操心啦。”
申行甫恍然大悟,“噢原来是这样,我还奇怪呢,世子怎么突然来中州了,原来是来找他未婚妻的啊。”
两人在一旁说笑,裴逐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角门的方向,深色的瞳孔中隐隐有暗流涌动,胸腔内有股浊气就要钻出来,他觉得自己现在只要一张口就露馅。
原来季时傿那时不是在说笑,也不是在讲气话,她是真的想和梁齐因一起,所以自己苦口婆心的劝告在她眼里都不值一提吗?裴逐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忽然觉得自己从始至终都是一个笑话。
赵嘉晏坐回案前,无奈道:“行了二位大人,背着人家说笑,改天柏舟知道了小心又要骂你们。”
申行甫脸一红,想到之前被季时傿挖讽会不会背《女戒》的事,忙不迭坐了下来,又忍不住道:“世子心思缜密,我是真佩服,要是能与这样的人同在官场,那简直……”
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梁齐因入不了仕,又讪讪闭上了嘴。
赵嘉晏将中州几年的卷宗展开,“好了,还是先商议安顿流民的事宜吧,诶,怀远,你傻站在那儿做什么,过来啊。”
裴逐猝然一愣,从刚刚深陷的情绪里走出,呼出一口气,转身颔首道:“下官这便来。”
卢济宗下狱后,他过去犯的罪行还在清算当中,尚没有一个确定的处置结果,知府府邸也被抄没,但赵嘉晏等人在中州也没有别的去处,便都只好于知府府邸暂住着。
从刚才的庭院里走出后,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梁齐因便没什么顾忌地伸手去牵季时傿。她在中州与南疆之间连轴转,没法好好休息,手心都是凉的,梁齐因紧紧攥住她,轻声道:“阿傿,手好凉。”
季时傿任他拉着自己,从梁齐因掌心传来的热度源源不断地向她贴近,像个小手炉一样,季时傿问出了先前他还没来得及回答的问题,“对了,你怎么突然来了?”
梁齐因语气软和,“想你了,想见你。”
季时傿脸一热,没料到他这般直白的回答。别开眼抬手蹭了蹭鼻尖,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像是羽毛一样,在她心上刮蹭了一圈,弄得她喉咙里都有些发痒。
梁齐因还不依不饶地追问,“你呢,阿傿,你想我吗?”
“忙呢。”季时傿眼珠转了转,瞟向天空,嘀咕道:“我哪有空。”
“好吧。”
梁齐因语气塌下去,过了会儿又黏糊地凑上来,“但我好想你,真的好想。”
季时傿彻底被他击垮,心道:好可怜啊。像她养的小动物一般,每日都在家里翘首以盼等着她回来,好不容易盼到她了,也只敢小心翼翼地舔舔她的手掌心,又可怜又可爱。
但现在毕竟不是在侯府内,也不是嵩鹿山上,进出间都是人,两个钦差还同住在知府府邸内,便容不得他们有什么胆大放肆的行径。
季时傿压下千头万绪,想到楚王刚刚吩咐她的事,便开口道:“中州的事只怕还要再忙上几天,这些时日你便也待在卢府吧,殿下让我给你安排住处,你想住哪儿呢?”
梁齐因温声道:“我想离你近些。”
“行、行吧……”季时傿推开一间厢房的房门,磕绊道:“我那个这几天就暂住于此,一会儿让仆役在旁边再收拾个屋子出来,你就……唔……”
话还没说完,梁齐因便忽然拉过她的手臂,季时傿眼前一黑,只能听到“砰”的一声,房门在她身后合上,她还未看清眼前景象,凶狠缠绵的吻便落了下来。
季时傿抬手揽住梁齐因的脖子,在他的下唇上撕咬,唇齿相触间如两柄势均力敌的刀剑,谁都不肯后退半步。梁齐因一手枕在她脑后,怕她撞到曾经的旧伤,一手按在她腰间,掌心如炬,烧得季时傿浑身滚烫。
好半会儿才逐渐慢下来,梁齐因捧着她的脸,从她的眉心吻到嘴角,而后舔开季时傿鲜红的唇瓣,将她曾经教过的那些用到极致。
这吻如他的人一般,温柔而缠绵,长久奔波后干燥的嘴唇被他重新润上鲜艳欲滴的颜色,季时傿喉间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个短暂的音节,梁齐因眼底墨色更深,含着她的唇,哑声道:“阿傿,我真的好想你。”
他开始不明白,为什么曾经的自己会甘愿只做个不被记得的陌生人,为什么愿意忍受长久见不到她的苦痛折磨。明明才分别两个月,他就已经如同得了哮喘的病人一般,喘不过气来了。
季时傿低下头,抵在他肩膀上平复气息,贴着他脖颈的滚烫热度,被他的话说得心里又甜又软,轻声道:“对不起,刚刚在外面我说谎了,齐因,我也想你,好想好想。”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怀疑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能比心上人贴在耳边说想你更叫人情难自抑的事情了, 梁齐因偏过头,用脸颊蹭了蹭季时傿的头发,喃喃道:“阿傿, 我好像……”
话说到一半却没了声音,季时傿抬起头,疑惑道:“嗯?”
梁齐因浅浅笑了一下,放在她脑后的手下移, 揽住她的腰,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
怎么办, 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季时傿抿了抿有些发麻的嘴唇, 突然想到什么, 往后一仰,道:“诶, 差点忘了, 你是怎么知道殿下会有危险的?”
“是雪苍某日叼回来一只信鸽, 我看了内容,猜测应该是卢济宗写的,中州必然有大事发生他才会这么着急,思来想去应该就是楚王殿下拿到了他贪污的证据,他想下死手。”
季时傿眉心一蹙,“写给谁的?”
梁齐因摇了摇头,“不知。”
“卢济宗是在向谁求救吗?”季时傿思量道:“他在京城内还有同党?”
“不管怎样殿下也是亲王, 又与大渝公主有婚约,卢济宗剑走偏锋, 想给自己寻条后路。”
梁齐因继续道:“信上说‘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是希望那人能念着旧日情分帮他一把, 但这封信因为被雪苍截下,到不了那人手中,卢济宗自然也收不到回信。”
季时傿道:“那他是不是就会觉得,自己被背叛了?”
梁齐因点了点头,笑道:“没错,所以应该还能再从卢济宗嘴里撬出点东西。”
“啧。”季时傿扬了扬眉,“看来雪苍这次还立了个大功呀,没白养。”
梁齐因轻笑道:“你哪里养它了,都不给它吃。”
“你不懂!”季时傿脸不红心不跳,不承认是因为自己懒,“我那是为了锻炼它,天天有人喂的话它还记得怎么抓猎物吗?”
季时傿越说越起劲,“就是因为让它自己觅食它才能捉住卢济宗的信鸽,看吧还是我有先见之明,你都把它喂肥了,那毛都能流油!以后飞都飞不起来。”
“是是是。”梁齐因弯腰行礼,忍俊不禁道:“我懂的少,所以还望季将军日后能多多指教。”
季时傿“哼”了一声,得意完了又道:“你懂的可不少,你没来之前,殿下与几位大人已经愁了很多天。今日你说的那些方法,肯定可行,齐因,这是你自己想的是不是?。”
仔细一想,由朝廷承担所有灾后开支的话,于本就不富裕的国库来讲可谓雪上加霜,无法彻底解决灾难带来的一系列问题,梁齐因提的几个法子,不仅减轻了朝廷的负担,蜀地那些未经开垦的地区说不定也能因为流民的迁入而发展起来。
这绝不可能是一个乡间老农能想出来的,也不会是一个连官场都没入过,毫无赈灾经验的世族公子能总结得出来的。
梁齐因微愣,“这个啊……”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前世成元帝驾崩后留下来一堆烂摊子,在内天灾人祸不断,在外有他国虎视眈眈。
如果不是不想季时傿拼死守护的山河支离破碎,他也没有力气强撑着病体去辅佐赵嘉晏,最后不到而立之年便熬垮了身体。
关于赈灾的各项安排,其实一开始他也不懂,以为钱粮完完全全地送到灾民手中就够了,也是后来摸索过许多次,才总结出了那些方法。
梁齐因面上笑盈盈,忽然贴上来,轻声道:“书上看到的。”
季时傿凝眸不语,打量了他的神情一番,她发现了,每次梁齐因说谎的时候,因为心虚都会下意识靠近她,语气也轻,连神情都是如出一辙的无辜相。
“哪本救世经书,说来听听。”
梁齐因脸色一僵,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开始纠结这个,只凑上前飞快地亲了亲季时傿的嘴角,胡编乱造道:“是沈先生的藏书,我以前读过,只是有点印象而已。”
“是吗?”季时傿反问了一句,“我还蛮感兴趣的,等什么时候回京了你找给我看看。”
梁齐因没来由地有些紧张,闻言又想靠过去,季时傿伸手抵在他胸前,笑容意味不明,“问你话呢,给不给?总不会是找不到了吧?”
刚准备这么说的梁齐因差点咬到舌头,垂下眼眸硬着头皮道:“没有,回去我便找给你。”
他这么笃定的回答反而叫季时傿不知道怎么接了,刚刚的一瞬间她的心里涌现出了一个很胆大的想法,她在想这个世上会不会不止她一个人重生。梁齐因知道太多东西,上次大渝公主受刺的时候她就觉得奇怪了,一个人真的能神通广大到什么都能料到,算无遗策的程度吗?
再者,楚王一个常年在封地不受宠的皇子,朝中无人支持,梁齐因就好像早就知道他很有能力,持正不阿一般。
可是梁齐因刚刚的话,又让季时傿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她决定还是先看看,要是到时候梁齐因拿不出那本书,她再问清楚也不迟。
“行了。”季时傿转身推开门,“不早了,说好的让人给你收拾间屋子出来,再不去,你今晚就得睡地上了。”
梁齐因松了一口气,紧紧跟在她身边,季时傿招来仆役,指了指与她住处一墙之隔的屋子,交代完后天也黑了,恰巧前厅来人请去用膳,二人便走了过去。
中州流民尚未安顿完,做钦差的也不会吃什么大鱼大肉,纵然下级都劝赵嘉晏作为亲王,饮食上的规格不能太朴素,赵嘉晏南下期间也依旧吃得很简单,连带着底下的众人也只能跟他一起喝了几个月的粥。
“怀远不是说去换件常服,怎么还没过来?”
赵嘉晏坐下之后没见着裴逐,出声问道。
一旁的仆役道:“回殿下,裴大人说他有些头晕,怕是白天在河道受了风寒,便先睡下了,让小的来同殿下说一声。”
申行甫探了探头,“怀远病了?走之前我看他还好好的啊。”
季时傿询问道:“找大夫看过没?”
“说是看过了。”
赵嘉晏点了点头,“那便让他歇着吧,明日河道也别让他去了。”
仆役依言退下。
赵嘉晏一边就着腌制的芥菜喝粥,一边说着安顿流民的事,“今日岸微提的法子很好,我觉得可以实行,明日我会差人将愿意去蜀地与留在中州的百姓分批登记在册,怀远留在中州,广白去蜀地,流民数量太多,恐怕还得劳烦柏舟带兵护送。”
季时傿道:“臣应该的。”
申行甫跟着道:“是啊,殿下不必客气。”
“另外,其实我还有个想法。”赵嘉晏搁下筷子,“西周时期便有‘赈贷’一说,只是流弊太多,豪绅污吏反而获利,但我认为这种方式还是有一定效果的,倘若更完善些,兴许能起到更大的作用,诸位怎么看?”
申行甫来了兴趣,“殿下说得再详细些。”
赵嘉晏手指点在桌面上,“各地粮仓大多归官府管理,难免会出现腐败贪污的现象。我想将百姓们以百户为单位,每单位建立一个社仓,由这些百姓轮流管理,地方官员不得趁机敛财搜刮。”
“那社仓内的粮食如何来?”
赵嘉晏解释道:“由百姓自行捐纳。”
闻言梁齐因道:“那就要设定最低缴纳额以及严格的奖惩制度,不过社仓内的粮食原本就是他们自己的,应该不会出现管理不当,以致粮食霉坏的情况。”
申行甫点了点头,“下官觉得可行,只是设置最低缴纳额的话,强制要求百姓捐粮他们会不会不乐意啊。”
一直旁听的季时傿脱口而出道:“设利呗,跟他们说只要到达一定限额才能有利息,这个利息也不用多,一点点就好。”
话音落下,几人的目光齐齐看向她,季时傿咽了咽口水,心虚道:“我瞎说的……”
梁齐因笑了笑,“没事阿傿,你说的很有道理。”
“可以。”赵嘉晏想了想,“每十个单位再设立一守巡官,直辖于户部,负责放利,州官府吏不得干涉,以社仓储备情况为奖惩评价标准。”
众人没有异议。
赵嘉晏道:“那好,我写封折子给父皇。”
关于社仓的事情商定下来后,大家便各自散开,季时傿刚从前厅走出,便不由地呼出一口气,梁齐因见状温声笑道:“怎么了?”
季时傿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是个粗人,没有你们懂这些,我怕我刚刚说错话了,出坏点子影响到你们,幸好没有。”
梁齐因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拨到耳后,“你很聪明的,不要妄自菲薄。”
说罢却叹了一声气,“不过殿下的想法不太好实行。”
季时傿愣愣道:“为什么啊?”
“古往今来,无数官吏靠压榨百姓获取利益,社仓的建立对这群官场上的蠹虫来讲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又有世族霸占私田,想要将各项措施推行下去,就得把这些田收回来,世族当然不乐意了。”
季时傿垂了垂目光,“世家门阀占尽天地气数,若能拨乱反正,百姓倒是可以受益不少。”
然而此路艰难,只怕楚王这封折子很难递到成元帝面前。
二人本是往住处走,过了会儿梁齐因忽然觉得方向不对,疑道:“阿傿,你去哪儿呢?”
季时傿回道:“我想去看看怀远,他以前风寒就喜欢硬捱着,我估计那随从说看了大夫也是假的,我去瞧瞧他怎么样了。”
裴逐读书时期作为家中庶子,孤身一人在外求学,本就没什么钱,倘若病了也是能撑就撑,有次若不是戚相野发觉了把他扛下山,人可能就没了。估计为官之后他也改不了这德行,季时傿不太放心。
梁齐因目光一沉。
季时傿拍了拍他的手,“你也累了一天了,先回去歇着吧,不用跟着我。”
梁齐因抿着唇,半晌才嗫嚅道:“我怕黑。”
季时傿一怔,梁齐因手里不是提着灯笼吗?
她还没开口,梁齐因又道:“阿傿,我一个人不敢回去,我不认识这里的路。”
季时傿一听果然心软了,“那……”
“那你和我一起去?”
梁齐因:“……”
没让你这样心软,梁齐因心里嘀咕道,但他不能胡搅蛮缠,只能乖乖点头,“好,我和你一起。”
说罢,又伸手去拉季时傿,光牵着手不够,还要十指紧扣,这黏糊劲弄得季时傿不住偏头看了他几眼,心道:真有这么害怕吗?
拐了几条路才到了裴逐住的地方,院子里果然有个已经熄了火的药炉子,到处都是药味儿。
季时傿走到房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里面传来的脚步声中还夹杂着几声咳嗽,很快裴逐打开房门,见到来人是她,眼睛亮了亮,欣喜道:“时傿……”
话音刚落,她身旁背光处便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话,“裴大人,听说你病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刚写完,今天课有点多orz
这块地方我有参考一些资料,但我本人对这个真的一窍不通啊啊,如果有懂的朋友看到这里觉得有漏洞的话忽略就好……不要带脑子看,最后感兴趣的bb可以看看《梦溪笔谈》,里面有提到范仲淹几个关于赈灾的故事嘿嘿。
第78章 心结
裴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梁齐因眼底带笑, 语气里满是关怀,看似纯良的目光却像两柄利刃一样,戳得他心肺生火。
季时傿神情担忧, 微仰起头,目光在他脸上逡巡,“怀远,你脸色看上去不大好, 你到底看大夫了没有啊?”
裴逐一时哑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有点不明白, 季时傿是什么意思, 到底是关心他, 还是折磨他。
“我……”
裴逐犹豫着开口,视线下移, 这才发现, 门外二人靠在一起的双手是十指紧扣的。
他感觉浑身的血液倏地凝固, 本来想说没事,一张嘴却成了,“不用看大夫,我撑撑就好了。”
梁齐因眼眸微缩。
季时傿声音大了几分,“那怎么行!”
裴逐牵起嘴角笑了一下,“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你也回去休息吧,明日我还要去河道。”
“去个屁, 殿下说了让你歇着你就歇着。”季时傿骂了一声, “你回屋躺着去, 我给你找大夫来。”
说罢便抽出手, 掌心陡然一空,梁齐因动了动手指,与她的袖口错身而过。
“阿傿……”
季时傿摆了摆手,“我过会儿回来,你先在这等我会儿。”
她连灯笼都没拿,说走便走,梁齐因在夜里本来就看不清,想跟着她都不行。
待人一走,裴逐嘴角的弧度便落了下来,收回扶在门框上的手,淡淡道:“世子,夜深风寒,不进来坐会儿吗?”
梁齐因提着灯笼的手紧了紧,“不了,我在外面等她。”
裴逐颔了颔首,转身走进厢房,眼底轻蔑之色一闪而过。
梁齐因望着庭院的入口,只是看不清,他萧然而立,秋风吹得他衣摆都鼓起来,刚刚牵着季时傿的那只手已经凉透了。
“时傿看着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却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但人的耐心总有耗尽的时候。”
“很多事情没人教过她,她不懂,可能连同情与喜欢都分不清楚。”
梁齐因皱了皱眉,“你很了解她吗?”
裴逐轻笑道:“算吧,毕竟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世子,你不是不知道,从前在书院,我与她是最好的朋友。”
梁齐因一时哑然。
“哪怕后来她忘了许多东西,也依旧记得我,世子,你不知道吗,时傿是个很重情义的人。”
裴逐撒了个谎,其实季时傿把那几年的事情忘了许多,除了戚相野与她是从小长到大的朋友,其他的她记得的很少,但他清楚以梁齐因的性格,觉不会主动追问季时傿这是不是真的。
裴逐在榻边坐下,双手撑在两侧,面向门口的方向开口道,他不信季时傿真的会对梁齐因有多死心塌地,凭什么,那样强势如烈阳一般的人会喜欢一个仕途无门的病弱瞎子吗?
焉知梁齐因是不是利用她忘了许多事情,蛊惑她,欺骗她。
纵然他有几分聪明,纵然他有一副极好的皮囊,纵然他们之间存在婚约,可这些东西能维持多久,她情窦初开,被迷惑也是一时的,总有一天季时傿会清醒过来,明白耽于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有多愚蠢。
她的伴侣,该与她灵魂契合,而非背道而驰。
梁齐因眸光闪了闪,听出裴逐话音里的讽刺之意:他摇尾乞怜得来的眷顾维持不了多久。季时傿的确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她对人真诚,善意从不遮掩,她不止对他好,她对谁都好。
她不记得自己,但她却记得裴怀远。
仔细一想,季时傿好像真的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他。
她同意牵手,拥抱,乃至亲吻,甚至说过想他,但从来没有提到过喜欢。梁齐因忽然冷得瑟缩了一下,季时傿对他予给予求,百般包容,是因为心软,可怜他,还是喜欢。
裴逐观他面色微动,不住地笑了笑。
看吧,连你自己都心虚。
很快,季时傿便赶了回来,她身后跟着提着药箱的大夫和小厮,两人具是气喘吁吁,艰难地跟着她走进庭院,季时傿一边引路一边道:“我看他脸色有些苍白,大夫您给他看看,病得严不严重,有没有发热。”
梁齐因提着灯,想要上前给她照明,季时傿正侧目同大夫讲话,没有察觉到靠近的光亮,径直跨过了门槛。
他嘴唇翕动,想叫一声季时傿,但她走得太快了,梁齐因局促地站在门外,只能看着她为裴逐的病忙前忙后。
过了会儿,大夫把完了脉,开了药方,说是小风寒,过两天便好,季时傿才放心地送他离开。
梁齐因站在门后,灯笼里的蜡烛已经烧到底,光线昏暗,火苗挣扎着跳动了一下,便寿终正寝了。
裴逐躺在床榻上,轻声道:“我都说了我没事。”
季时傿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没事就好,我还找了个下人过来,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你记得跟他讲,让他再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好。”
季时傿道:“那我回去了?”
裴逐微笑着点了点头,“好,辛苦你了,时傿。”
季时傿摆了摆手,“嗐,多大点事,你歇着吧,我走了。”
说罢走出房间,转身轻轻带上门时,裴逐还跟她挥了挥手。
光线被房门隔绝在内,庭院里陷入黑暗,季时傿转过头去找梁齐因,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清门后站着一个身影,气息沉沉,一言不发。
他手里的灯笼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的,季时傿想到先前梁齐因说自己怕黑,便急忙去牵他的手,一触才发现梁齐因手心冰凉,指节也是僵硬的。
“怎么手这么凉。”
梁齐因并不回答,任她牵着自己往住处走,听她絮絮叨叨道:“是不是外面太冷了,我们赶紧回去,怀远病了,你别也病了。”
季时傿走得很急,八月的时候,中州的白天与夜晚气温相差很大,这个时辰外面格外的冷,她摸着梁齐因的手,越来越懊恼自己刚刚怎么就把他一个人丢那儿了,应该先送他回去的。
“快进去。”
季时傿打开房门,一面拉梁齐因一面道:“你手真的好凉,是不是冷,我让人给你弄个汤婆子吧?”
梁齐因摇了摇头,后知后觉还没点灯她看不见,又开口道:“我不冷,你别担心。”
“真的吗?”
“真的。”
“好吧。”季时傿抿了抿唇,有些犹豫地看了他两眼,“那我出去了?”
“好。”
“我就在隔壁,你有事叫我。”
“好。”
季时傿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是她又说不上来。她一步三回头,从房间中央到门口的几步路看了梁齐因好几眼,但他都没反应。
梁齐因在房间里站了会儿,听到一墙之隔外的房门打开又合上,听到稀稀疏疏的解衣声,等到一切都归为安静时,他才缓缓地走到床边坐下。
榻上的棉被很厚实,床铺也铺得很柔软,他手放上去的时候能赶到绵绵的暖意,一点也不凉。
但他还是觉得冷,坐了会儿又回想起自己今晚的行为,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与梁弼那些得了宠便耀武扬威的妾室有什么区别,做作得让人心生恶心。
或许书上说得对,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裴逐简单几句话就诛了他的心,他再刻意也忽视不了从重生开始就始终梗在他心里的一件事,为什么季时傿与前世不一样,为什么突然对他好,为什么愿意同他在一起。
以及,她到底喜不喜欢自己。
梁齐因一直没有动过,直到夜深人静,他才从床上坐起,起身出了房门。
他点了灯,借着微弱的灯光走得很慢,卢济宗的案子大概会移交三司会审,目前他暂时被收押在中州府衙的牢房内,由专人看守。
一路上梁齐因都在回想,在京城内和卢济宗接头的人会是谁,这个人必定位高权重,卢济宗才会第一时间想到他,他总不至于会向一个名不经传的人求救。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句诗会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含义,他在来中州前调查过卢济宗,如果那人与卢济宗也与原诗诗人一样与友人是在任职地方相识,且后来又是京官的话,那只有五年前中州第一次水患,南下治水的肖顷与戚拾菁了。
肖顷当时还是户部侍郎,也是那次水患之后才升的尚书,而戚拾菁又在中州溺水身亡,难道真是肖顷?
梁齐因买通了守卫,进去的时候,卢济宗正靠着墙角休憩。
牢房本就阴暗潮湿,更何况是更深露重的秋季,卢济宗身上是穿着单薄的囚服,四肢具是镣铐,将死之人估计没法睡得踏实,梁齐因刚靠近,卢济宗便睁开了眼。
但他并不认识梁齐因,也不知道这个深夜跑到大牢的年轻人到底想做什么。
梁齐因神色冷淡,讥讽道:“卢大人,您还有心情睡觉呢?”
卢济宗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想杀你灭口的人都快排到中州城外了。”梁齐因笑了一下,“你最后怕是只能横着走出这个牢房门。”
卢济宗嗤笑道:“你少激我,我不吃这一套。”
“我没激你。”梁齐因蹲下身,“大人,您就没往外传过求救信吗?怎么只有人来杀你,没人来救你。”
卢济宗冷声道:“你想从我嘴里挖什么东西?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也不必拐弯抹角,你只字不提是谁要杀我,是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是谁吧?”
梁齐因笑了笑,“我知道。”
卢济宗眯了眯眼,“我不信。”
梁齐因想赌一把,一字一顿道:“户部尚书,肖顷。”
卢济宗脸色蓦地一变。
梁齐因见他这神色就知道自己赌对了,不由微笑道:“你在为他守口如瓶,他在想着怎么将你灭口,毕竟,没有什么比死人的嘴更严了。”
“您说是吧,卢大人。”
作者有话说:
我为什么写得像小学鸡互殴(点烟)
后面几章写得太矫情了,完结后待修,慎入……
第79章 这是一个标题
卢济宗面色发白, 胸口因恐惧与愤怒而剧烈起伏,毕竟当时他派人送到京城的求救信就迟迟没有回音,他已沦为阶下囚, 肖颂今却还风风光光地当着他的户部尚书。
可是他并不无辜,当年的事他也参与其中,他踩着别人的尸骨爬上的尚书之位,如今想要把自己从其中摘干净, 甚至想要杀他灭口,好一个道貌岸然的老狐狸!
但卢济宗也不傻, 不会老老实实地将所有东西都说出去, 他手上就剩一个筹码, 不好好利用还怎么活下去,“我告诉你于我有好处吗?”
“有。”梁齐因叩了叩门, “大人的案子移交三司后必然死路一条, 我能让你没那么快死, 只要活得长一点,没什么事情是做不了的。”
卢济宗咬了咬牙,似是在犹豫,“我凭什么信你,你又有什么能耐?”
梁齐因微微一笑,“凭我是东宫谋士,动动手指救下你换折端王一条手臂, 很划算的买卖。”
东宫谋士,东宫的人怎么会跑中州来, 卢济宗愣了愣, “楚王跟随的是太子吗?”
总不至于是楚王自己想往上爬吧, 他一个身份低微的皇子凭什么?
梁齐因只是笑, 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八月上旬楚王与大渝公主大婚,之后还有太后寿诞,陛下若大行赦免,说不定你能逃得了死罪,前提是,活到那个时候。”
卢济宗暗暗忖度,想要他死的人太多了,刑部尚书孙琮被革职,如今是张望台那个油盐不进的家伙把持刑部,御史台的刘方周又是太子的人,温修宜不知道是哪一方的,若太子愿意保他,说不定自己还能有条活路。
“快些吧大人。”梁齐因催促道:“天都要亮了。”
“妈的肖颂今。”卢济宗被逼急了,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了!”
“当初肖颂今南下治水,贪了不少钱,修河道的砖石都泡烂了。”
“但你们仍然用这批有瑕疵的砖石去修建河道,根本抗不了洪,一旦遇上像今年夏天这么严重的暴雨,整个大坝就会全垮了。”
卢济宗有些心虚,别开目光。
梁齐因沉声道:“第一次水患,中州到底死了多少人?”
“数不清了,十万吧。”卢济宗抹了一把鼻子,“光埋死人就埋了几个月。”
梁齐因吸了一口气,“但当年你们只上报了一万人。”
卢济宗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天灾人祸能不死人吗?更何况后来还有瘟疫,肖颂今怕事情闹大,一把火把他们全烧了。”
梁齐因双目微怔,竭力忍住怒火,袍袖下的拳头攥得死紧才没让自己吼出声,“然后呢?”
“然后……”卢济宗叉着腿坐下,四肢的锁链在地上拖拽,发出一串金属摩擦的声音,“不知道怎么被戚方禹那儿子知道了,他对比了朝廷拨款的数额与修建河道堤坝实际用的钱,写了个账本,想要进京告发我们。”
梁齐因倏地僵住。
“叫什么来着,戚拾什么忘了,好像前一年才考中的进士,肖颂今可真心狠,那小子连中州都没能跑出去就死了。”
“怎么……”梁齐因喉间一哽,“怎么死的?”
“肖颂今在他身上捆上石头,扔进了河,过了两天还是不放心,又给捞了上来,混在修大坝的石灰里,填勾缝了。”
卢济宗叹了一声,“那小子死前还在喊什么‘吾虽身死,然吾血肉筑沟填壑,能力扛山河万万世’。死了之后连眼睛都闭不上,肖颂今害怕,让人把他眼珠子挖了,手脚也砍了。”
说完不屑地嗤笑一声,“你说他迷不迷信,生怕人死后会找上他一样哈哈哈哈。”
梁齐因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攫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当年肖顷回京,还跑到戚府给戚阁老下跪,说没有保护好他儿子,让戚拾菁在治水时溺水身亡了,甚至连他的尸体都没有找到,原来都是假的,戚拾菁一直埋在河道下面。
他强忍住哽咽,哑声道:“账本呢?”
卢济宗拨弄着身下的稻草,“烧了。”
“你看过吗?”
“看过。”
梁齐因从袖子里掏出纸笔,“写。”
卢济宗怔了怔下意识道:“什么?”
“账本。”梁齐因一字字道:“能写多少写多少,把你记得的全部写下来,卢大人,你们到底贪了多少,你自己心里是有数的吧。”
卢济宗颤颤巍巍地接过,提笔之前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
梁齐因苦笑一声,平静道:“一块……砖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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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赵嘉晏用了两天的时间将中州的流民分批登记在册,他写给成元帝的信上不仅说了中州流民的安顿情况,还提出了一套完整的赈灾流程,即报灾,勘察,审户,发赈。
发生灾祸的地区,当地官员必须及时向朝廷上报灾情程度,灾情程度又被分为五级,一级各州自理,五级则要报告督抚,再由督抚上报给户部,有任何拖延瞒报的情况将受到严惩。
等受灾人群数量与受影响程度统计完毕之后,朝廷才会下放赈灾钱粮。
经六科商议后,最终敲定了楚王提出的这一系列流程与法规,日后可能出现的灾祸中也同样适用。成元帝看了他关于安顿流民的几项措施颇为满意,准允了他的想法,将部分流民迁至蜀地开荒。
八月初三,季时傿奉楚王之命即将沿途护送流民去蜀地,申行甫同往。
只不过临行前突然出了一件事,河道有块五年前修建的地方需要重新修葺,工人便将这块地方凿开了,只是令众人怎么都没想到的是,清理了堆积的淤泥之后,砖石中间居然有具被砍了手脚的尸骨。
裴逐直觉不对,隐隐对尸体的身份有了猜测,之后尸体交由衙门的仵作验尸,确认了身份,果然就是当年意外落水身亡的戚拾菁。
与此同时,一本关于两次水灾用度的账本浮出水面,赵嘉晏意识到牵扯进来的不止卢济宗等人,申行甫作为都察院的官员,即刻带领官兵押解卢济宗等犯人进京审查,和季时傿一起去蜀地的便成了裴逐。
梁齐因那夜从府衙大牢回来之后就有些头晕,再加上第二日目睹了工人们从河道里捞出了戚拾菁那惨不忍睹的尸身,知己故容本就已经模糊,还一下子遭了这么大一个冲击,当晚就病倒了。
季时傿原本第二天就要启程,因为他的病只好请求赵嘉晏让她多留一日,再将温玉里从南疆请了回来。
“徐大夫,他怎么样了?”
温玉里没有说话,把脉时神情却愈发严峻,季时傿见状心里急得像是在打鼓。
“将军,世子这脉象不像是突发病症,是风寒引起了陈疾并发,他本就体弱,一旦生起病比常人要严重许多”
果然着凉了,季时傿懊恼地低下头。
想到先前徐理提到过服用‘芥伽’的病状,她一直怀疑梁齐因当年是不是过多食用了‘芥伽’才会中毒,因此担忧道:“徐大夫,他的病,是不是过量服用‘芥伽’引起的?”
温玉里摇了摇头,“像又不像。”
“当年给他解毒的是我外祖父,我看过他老人家留下的手札,上面有提到世子在中毒之后如同被抽干精血一般虚弱消瘦,而‘芥伽’中毒更多是对神经上的影响,中毒者疯癫狂躁,但世子性情温和,与‘芥伽’中毒有本质上的区别。”
季时傿愣了愣,“那他……”
温玉里道:“这么说吧,将军知道‘蛭’吗?”
“知道。”
“世子的气血就像被其他东西吸食掉了一般。”
季时傿错愕道:“什么?”
“简单来说,他身体内精血的再造跟不上被吸收的速度,所以会一直呈血虚之症。”
“能治吗?”
“现阶段只能先好好调养。”温玉里叹了声道:“连外祖父当年都没法治好,‘洗髓’是非常伤身体的治疗方法,后遗症很多,也不能根治。”
季时傿皱了皱眉,“什么是……洗髓?”
“直白点就是划开皮肉,用药水将骨髓经脉里的毒素冲洗干净。”温玉里顿了顿,继续道:“整个过程会非常痛苦,外祖父的手札上说,世子是他行医多年来,唯一一个挺过洗髓的人。”
温玉里欲言又止道:“将军,病弱之人难免劳神忧虑,比常人更容易心态失衡,我听说,昨日从河道捞上来的那个人是……”
季时傿眼角有些涩,“是戚阁老的长子,与齐因是至交好友。”
“这般,难怪世子听说后会一病不起。”
温玉里站起来,“将军,世子的病我会尽力,他如今最好还是静养,不要再让他四处奔波。”
季时傿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去蜀地之前,会安排人送他回京修养,他的病就麻烦徐大夫了。”
“应该的。”
将温玉里送走后,季时傿关紧门窗,转身时发现梁齐因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阿傿,你什么时候去蜀地?”
季时傿上前拉好他的被子,轻声道:“本来是今日,但你突然病了,我不放心你,怀远先去了,我晚一天再去追他们。”
“不是申大人吗?”
“申大人要押解卢济宗回京啊,所以怀远带流民去蜀地,我护送。”
闻言梁齐因眼睛动了动,神情惶然,半晌才低声道:“对不起……”
季时傿一怔,“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
“我不是有意给你添麻烦的。”
季时傿的行程又被他打乱了。
“不是麻烦啊。”季时傿坐在他床边,“我是关心你,如果不确认你平安的话我不敢走。”
梁齐因攥紧被子,声音极轻,“为什么?”
季时傿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梁齐因却没有再问的勇气,他怕答案自己无法承受,便摇了摇头。
“刚刚徐大夫说你需得静养,不宜再伤神,过两日等你稍微好一点,我派人送你回京吧?”
“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吗?”
“不能。”季时傿回答道:“像之前在青峡关,还有这次,你都是连夜赶路,下次别这样了,你就待在京城好好修养,哪也别去,不用来找我。”
梁齐因眼睛怔了怔,很快又恢复回去,轻声道:“好,我听你的。”
这次去蜀地估计又要十天半个月的见不到人,季时傿弯下腰想亲亲他,梁齐因闭上眼睛,蝶翼般的睫毛颤了颤,弄得季时傿有点痒,她只轻轻碰了碰梁齐因的嘴角,温声道:“好了,我去给你看看药煎好没。”
梁齐因点点头,目送她出了房门,而后才忽然泄气一般,用被子蒙过了头。
作者有话说:
像个矫情的怨夫(bushi)
咋说捏,齐因是个缺爱滴人,比较患得患失,遇到这种情况他已经习惯认命,因为不是第一次“被抛弃”,所以……但是别扭不了多久,因为女鹅会用爱感化他!(主要是我编不了几章orz)
第80章 生机
八月, 正是桂花香最馥郁的时候,河道两岸原本种植了许多桂花树,但堤坝塌陷时基本都被洪水冲垮了。有一棵本已是焉不拉叽的将死之相, 谁知某一日竟突然开了几株花来,季时傿启程往蜀地时,正好从河道旁走,顺手摘了一株叼在嘴里, 花香在她唇齿间迸溅开,伙同快哉意气, 酿成了一坛回味无穷的桂花酒。
戚拾菁的尸身停在府衙, 消息传到京城后, 戚阁老倒也没像五年前第一次得知长子死讯那般一病不起,只是他已年老体弱, 无法奔波来接儿子的尸身, 最后是赵嘉晏派人北上加急传信戚相野, 让他来中州为兄长收尸。
梁齐因在卢宅养了两日,等来了急匆匆赶来的陶叁,季时傿让他乖乖回京养病,他就果真没有再劳神劳力,只是临走前还不放心,亲自去找了一趟赵嘉晏。
已经到了八月,赵嘉晏婚期在即, 得赶在中秋前把这手上的事情全都处理完,既然成元帝已经同意了他安顿流民的措施, 他打算将自己关于新政的想法全部写了下来, 拟了一封新的奏本, 想等回京之后交给成元帝。
只是没想到这个想法刚冒了个头, 就被赶来的梁齐因打断了。
中州受苦的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有他很大一部分功劳,赵嘉晏很欣赏他,只是没想到,梁齐因行完礼后便直接开门见山道:“殿下是打算将社仓的想法告知陛下吗?”
“是。”
“殿下,此事不可急于一时。”
“为什么?”
赵嘉晏是实干派,早就看不惯各地世家宗亲为躲避赋税侵占民田,百姓不得不耕种赋税更高的官田一现象,他不忍百姓受累,想改革的想法已经盘算了许多年。
“殿下想改革我明白。”梁齐因解释道:“但殿下如今在朝中尚未站稳脚跟,贸然推行新政不仅不会生效,还会招致祸端。”
赵嘉晏并不在乎,“本王不怕死。”
梁齐因言辞陈恳,“是,殿下大义。但前路阻碍甚多,只顾莽撞向前,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有什么用?”
赵嘉晏反问道:“难道要熟视无睹,作壁上观吗?”
“地上的杂草和顽石不该先去除吗?刮骨疗毒之前,不该先磨刀吗?”
“士族门阀盘根错节,轻易难以撼动,新政动摇的是世家利益根本,殿下如果没有完全把握的话不要贸然出手。”
梁齐因话音顿了顿,又道:“戚阁老的长子,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闻言赵嘉晏登时愣住,当日戚拾菁被从河道里捞出来时,他虽不在场,却听闻了那句绝命之言:吾虽身死,然吾血肉筑沟填壑,能力扛山河万万世。
为民生,清沉疴,走得是一条流血断骨的路。
良久,赵嘉晏冷静下来,低头道:“你说得是。”
“殿下。”梁齐因劝解道:“待您回京之后,那些人无论再怎么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肖顷这次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端王一连折了左膀右臂,势必会报复在您身上。”
“您风头正盛,陛下不会再像往常一样看待你,但这也绝不是可以锋芒毕现的好时机。”
任何新政能不能推行下去,实际上很大程度上还是取决于君王的意思,然而现如今的大靖皇帝,早已不是年轻时锐意进取的性格,他刚愎自用,昏聩多疑。楚王在赈灾上的表现本就让人大吃一惊,再上奏提出改革,只怕成元帝的第一想法不会是欣慰这个儿子有多出息,而是这个儿子,未免太有出息了。
赵嘉晏叹了叹气,“那我如今该怎么办?”
他也清楚,他的那位君父是怎样一个人,如果他是一个慈爱,和善的父亲,自己就不会早早地被丢到封地。
梁齐因眼眸微转,沉吟道:“殿下上书一封,就说您病了,无法管理中州事宜,届时陛下会让您提前回京准备婚事,殿下这段时间避避风头吧。”
“那中州的事……”
“交由杨大人代为接管,流民已经安顿好,应该不会再出现什么变故,殿下可以放心。”
赵嘉晏权衡一番,最后只能妥协道:“也罢,不急于一时。”
肖顷一倒台,他的家族盘亘于北方的势力也能撬起一条边,造路修桥得先清除杂草顽石,肖家便是新政开始前将要拔去的那第一条劣根。
从赵嘉晏住处离开后,陶叁正等在廊下,见梁齐因一出来,便连忙跑上前,手里还抱着一件鸭卵青色的披风,抖了抖披到他肩上。
梁齐因掩唇咳了两声,声音有些哑,“我没给你们传信,你们怎么来了?”
陶叁搓了搓手,道:“是季将军找到最近的暗桩,让我们过来接公子回京的。”
梁齐因一愣,想起许久之前他随口跟季时傿提到过几个暗桩的位置,没想到季时傿真的记下了,还用在了他身上。
过了会儿,陶叁忽然支支吾吾道:“公子,那啥,您不在的时候,夫人来找过您一趟……”
梁齐因还没从刚刚的情绪中走出来,陡然听到陶叁这么说,一时没听明白,“谁?”
“夫人……”
梁齐因倏地怔住。
自从十六岁生辰之后,他一年见母亲的次数可能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尽管他每日晨昏定省,但也基本只在院外,从未踏足过母亲所住的地方,只偶尔有几次能看到人。
他只能尽量避免出现在白风致面前,明明是亲生的母子却仿佛隔着血海深仇一样,他从幼儿长到成年人,白风致没有再像最初几年一样疯狂地想要杀了他,但也依旧厌恶他。
“娘找我……做什么?”
陶叁抹了抹额头,“不、不知道……夫人看上去挺和善的,我跟夫人说公子不在,她也没说什么就回去了。”
梁齐因张了张嘴,犹豫道:“娘最近怎么样了?”
“跟从前一样,每日都去佛堂诵经,有时候也抄经书,不过最近半个月来,好像迷上养花草了。”
“养花草?”
陶叁点了点头,“是啊,我远远瞄了两眼,夫人院里种了许多花,我听说夫人还经常向府里的花匠请教技艺呢。”
陶叁继续絮絮叨叨道:“可能人年纪大了心境也与以往不同吧。”
梁齐因细细地品味着这句话,他本来不奢望母亲能接受他什么,但如今竟然冒出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来,他这辈子是不是还有可能再叫一声母亲。
————
季时傿等人抵达蜀地后,光是给各个流民发放身份文牒,划分土地就用了好几天,接待他们的是泸州的官员,大概温玉里提前打点过,徐家的人也主动过来帮助流民义诊。也是因为有他们,哪怕这次水灾那么严重,也一直没有出现瘟疫过,死亡人数尽可能地控制到了最低。
亲眼开着荒凉的田地在百姓的耕种下,逐渐翻出湿润的土壤,房屋一个接一个地建造起来,尽管播下的种子还没有发芽,尽管屋顶还没有盖好,季时傿站在一望无际的田埂上,却仿佛已经闻到了淡淡的麦子香。
是生机。
西北的通商路发展得很好,渐渐有胡人和洋人往中原腹地经商,季时傿在蜀地见到许多金发碧眼的洋人,都是从西北的通商路看到了商机,才愿意继续东行的。
有些洋人还带着种子过来,季时傿在西北见到过许多,不知道这些东西在蜀地能不能种植,她每日混迹在各个商摊前,某一日偶然发现一名洋商人鼻梁上戴着一个类似于水晶一样的透明圆片。
圆片边缘打孔,穿了根绳子绕到脖颈后,中间有个弯曲的凹槽,正好可以架在鼻梁上,也可以挂在胸前。
季时傿以为是什么时兴的装饰品,盯了好一会儿,盯到那个洋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用着磕绊的中原话问她,“这位小姐,是需要什么帮助吗?”
季时傿指了指他鼻梁上的东西,“你戴的这是什么?”
那个洋人中原话说得不好,回答不了她的问题,只能摘下来给她演示道:“这样可以见、见得更……”
季时傿咂摸了半天,对着圆片看了两眼,才明白过来,“哦!可以看得更清楚是吧?”
洋人点了点头。
季时傿将圆片小心翼翼地托在手上,远远透过它似乎真得能更为清晰地看见掌心的纹路,她蓦地心一跳,如果梁齐因戴这个,是不是看东西可以不用那么费力了?
一旁的洋商人见她莫名其妙开始突然发笑,惊道:“小姐你……”
岂料刚开口,季时傿便一把擎住他的手臂道:“能卖吗?卖多少?您说个价吧。”
这种东西本来价格就很昂贵,制作起来也不简单,西洋那边只有富人或是贵族才用得起,那个洋商人本来一开始不愿意,季时傿见状,咬了咬牙,把她统领西北几年来攒的钱全部搬出来,才从那个洋人手里买走了这个以后普及起来被叫做“叆叇”的东西。
她一边喜滋滋地收好,一边又忍不住可怜她那见底的积蓄,最后只能安慰自己,等回了京,一定要狠狠地从梁齐因那里榨一笔!
作者有话说:
叆叇其实就是眼镜啦,但我查了资料,眼镜最早起源到底是中国还是外国一直有争议,这里为了剧情合理就用外国了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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