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情分
经过梁齐因的劝谏后, 赵嘉晏果真将他想要改革的想法暂时先按了下去,第二日他便上书请罪,说自己病了, 力不堪行,会耽误百姓们的安顿,成元帝见他识趣,便也好言宽慰了两句, 让他赶紧回京述职休养了。
赵嘉晏与大渝公主的婚期定在中秋前,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成元帝在此之前抬了赵嘉晏已故生母的位份, 又追封为宛嫔。不日大渝皇室也会抵达都城, 这般两国交好的重要日子,不能大开杀戒, 因此等申行甫押解卢济宗等人进京后, 成元帝并未立即下旨审查, 而是将他们暂时关在了刑部大牢内等候发落。
另一件让众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则是,本以为这次肖顷铁定逃不了,谁知道他早就已经散尽了家财,说是全部拿去救济灾民了,也不知道他所言到底是不是真的,总之张简带人搜查过肖府,确实什么都没搜出来。
再加上肖顷本人平日里的作风向来节俭, 他贵为户部尚书,门生无数, 日子却过得格外清贫, 除了官袍外, 他常服基本上都是些灰白的素袍, 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一个相貌清癯,作风节俭的中年人,因此当有人说他贪污,还害死人命的时候,京城里的人都是不信的。
梁齐因得知这件事后,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意外,肖顷能走到今天,除了背后有家族扶持之外,他本人也绝对不会是一个疏庸愚笨之辈。只怕当初中州刚出事,他就已经做好了会被卢济宗捅出来的准备,临时将家产全转移了出去,抹干净了痕迹,让刑部的人什么都没查出来。
又过了一天,戚相野才从东北赶来中州,他参军不过半年,变化却极大,从前在京中养的一身少爷肉已经掉了个七七八八,温柔乡内泡酥的软骨头也被敲打直了,身形高大而健硕,乍一看还真有点将军的风范来。
戚相野到了府衙前下了马,他目前只是个低级军官,按理来说杨和荣不必亲自接见他,但由于他父亲身份的原因,便不能将他做普通将士看待,因此戚相野抵达中州时,是杨和荣的亲信前来迎他的。
“大公子已经入殓,戚校尉放心。”
戚相野连续赶了几天的路,绷直的面色上有几分疲惫,闻言点了点头,抱拳道:“渟渊谢过大人。”
“戚校尉客气了。”
戚相野没什么心情客套,扯着嘴角笑得僵硬,而后才沉钝钝地迈着步子,往停棺的大堂走去。
杨和荣让人给戚拾菁抬的是最为贵重的棺材,黑漆镶金,肃穆而沉重。戚相野缓缓走近,挣扎了片刻,才攒够了抬手的力气,将合实的棺材盖推开了几分。
一旁的亲信有些不忍,犹豫道:“校尉,大公子他……”
那尸体他远远地瞧过一回,埋在砖石间好几年的尸体,哪里能看出什么人样。
戚相野充耳未闻,将棺材盖推得更开,清晰地见着了里面的景象。他大哥以前最是芝兰玉树的一人,刚考上探花那会儿,无数官家小姐争着要嫁他,连公主都想过要不要招他做驸马,如今却成了这幅模样。
干瘪腐烂的尸身,若非后来仵作做了特殊的处理与修复,大概比现在还要更惨不忍睹些。
“大哥……”
戚相野手撑在棺材上,心里悲愤交加,如果不是因为那群畜生,他大哥现在该在官场上一展抱负,而非屈挤在这狭小的棺材中。
他极为健硕一人,此刻靠着棺材哭得撕心裂肺,他以前不学无术时常常跟好友得意地讲,等他大哥以后做了大官会罩着他,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见人是不能总肖想未来的,老天爷听见了,指不定要怎么作弄你呢。
杨和荣的亲信立在角落,见他哭得这么惨烈,整个府衙都回荡着他的哭声,也不知道能劝慰什么,只能不停地唉声叹气。
过了好一会儿,戚相野才哭够了,粗暴地一抹脸上的泪水,他大哥死得惨,害他变成这样的小人也要付出代价。
戚相野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卢济宗呢?”
一旁杨和荣的亲信一惊,见他猛地拔出佩刀,一脸杀气腾腾地冲出府衙,“卢济宗在哪儿,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校尉,校尉!”
卢济宗已经被申行甫押解进京,哪里在这儿,戚相野是个急脾气的,亲信怕他横冲直撞误伤了人,连忙追了上去。
“二公子。”
蓦地,府衙外有人淡淡地喊了他一声。
戚相野倏地僵住,不可置信地扭过头,道路旁站着一飘飘若仙的白衣女子,未施钗黛,薄纱覆面,声音如冷泉击玉,他心里“铛”的一声,瞬间停下了脚步。
那追上来的亲信眼见他一脸骇人的杀气顷刻泄了火,竟惶然地露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局促来。
戚相野突然有点嫌弃自己现在这又黑又壮又狼狈的模样。
温玉里刚刚在外面听了好一会儿哭声,明白他现在的心境,这会儿也收了那向来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轻声道:“二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戚相野收了他那比脸还要宽的大刀,磕磕绊绊道:“可、可以。”
温玉里微微欠身,走在他前面。
戚相野眨了两下眼睛,背对着她飞快地扯了扯皱巴巴的衣服,他脸上泪痕犹在,鼻子里也瓮声瓮气的,捯饬了好几下才开口道:“温姑娘怎会在中州?”
温玉里道:“中州流民多,少不得有病人,我便来了。”
“哦、哦温姑娘你……”
“我化名徐理,二公子在外不用这么叫我。”
戚相野讷讷道:“好、好那徐姑娘,你不回温家了吗?”
温玉里摇了摇头,她当时为了离开温家出来行医,和父亲对峙了许久,尽管外界关于她的传言是早早地香消玉殒,但实际上她可以说是被父亲赶出家门的。
温家家风清正,世代为官,温家女向来是世族公子求娶的对象,甚至曾经出过两任皇后。
温修宜身为大理寺卿,为人极为严肃古板,对后辈要求甚高,温玉里是在他的威严下长大的,除了必要的宫廷宴会之外绝不允许她抛头露面,也不允许她研读医书。温玉里也如他所愿长成了京城最出众的世家女,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温玉里居然一心只想做个济世救人的大夫。
然后他们父女情分就断了。
温玉里回过神来,解下腰间的香囊,“温大人苦于头痛症许久,这是我根据他的症状配的,二公子能不能帮我带回京交给温大人。”
戚相野伸手接过,看得出温玉里女工很好,香囊的针脚缝得很密,他不自觉地摩挲了两下后才仔细收好,“行,我回京之后会交给温大人。”
“徐姑娘还有什么话要带的吗?”
温玉里淡声道:“没有。”
戚相野没了话说,又开始局促地抓着大腿两侧的衣摆。
“二公子。”温玉里忽然唤了他一声。
戚相野肩膀跳了一下,“在、在呢。”
温玉里道:“人总得向前看的。你兄长在天有灵,看见二公子如今已经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他会很欣慰。”
戚相野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但笑得极为难看,“我大哥是个傻的,我简直恨不得他能无耻一点,就不会是这个下场了。”
“是傻。”温玉里顿了顿,“但气节这种东西就是傻的,可若没有,这个世道便乱了,我们这些精明人也活不下去。”
“‘吾虽身死,然吾血肉筑沟填壑,能力抗山河万万世’,二公子,你兄长不悔。”
戚相野一哽,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溢出来,要是再来一次,大哥肯定还是一样的选择,他还是会选择写那个账本,还是会选择告发佞臣,哪怕他知道自己根本逃不出去。
他也愿意用血肉之躯做一块筑基的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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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齐因回京之后按照温玉里给他的方子仔细调养着身体,上面还写他的病最忌劳心伤神,让他尽量心平气和,说实话,现在的情况他也没法平得下来。
他回京当天便照例去给母亲请安,隔着远远的距离,但没想到这次母亲居然会等在庭院里,见他出现,竟破天荒地开口道:“回来了。”
梁齐因心里翻了浪一般,立在庭院前不知所措。
白风致淡淡瞄了他一眼,“进来吧。”
梁齐因左脚绊着右脚,都不知道该迈哪一条腿,进了院子里才知道,原来陶叁说得不假,母亲真的种了许多花草,呼吸间满是浓郁的香气。
“前些时日你去哪儿了?”
梁齐因老实道:“去了中州。”
白风致浅浅点了下头,弯下腰剪花枝。
“娘近来……”梁齐因下意识脱口而出,说了几个字之后,才想起母亲不喜欢他这么叫,便改口道:“您近来可好?”
“都挺好。”说罢指了指院里小石桌上的花浇,“把那个拿来。”
“好……”
梁齐因依言走过去,双手呈上,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他有点不切实际的感觉,总觉得下一刻可能修花枝的剪刀就对着他心口了,或者花浇会落到他头上,然而梁齐因诚惶诚恐地等了半天,没有,白风致什么都没做,她就是安安静静地剪着花枝,偶尔浇浇水而已。
过了会儿白风致忽然道:“用过膳了吗?”
梁齐因乖顺道:“还没。”
“那一会儿便留下来用个午膳吧,不过是素斋,吃吗?”
“我能吗?”
白风致笑了一下,“自然。”
梁齐因眼眸一震,一会儿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一会儿又喜上眉梢,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他觉得陶叁说得挺对,或许母亲真的心境与以往不同了。
他不敢把激动表现在脸上,其实心里震个不停,根本安静不下来,想到温玉里让他心平气和,只能不停地在心里默背经文,却还是忍不住亦步亦趋地跟在白风致身后,时不时地问一句,要不要他帮忙。
梁齐因活了二十一年,是第一次和母亲一起吃饭。
晌午过后白风致要小憩,梁齐因不便再打扰,他脚底如走在云端一般,总有一种不真实感,心乱如麻走得也快,从庭院里出来时竟不小心撞到一人。
对方身形比他矮一点,大概而立之年,略有些驼背,身上穿着粗布麻衣,皮肤黢黑,但五官却很硬朗,腰间围着一截雪白的汗巾,整个人看上去很清爽。
梁齐因眯了眯眼,从模糊的脸部轮廓辨认,他没见过这人。
对方似乎有些慌张,一开始也没认出他是谁,而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低头道:“世子。”
“你是?”
“小的名周译,是半年前刚来的花匠,世子不常住在国公府,故不认识小的。”
梁齐因回想起尚在中州时陶叁同他说的话,他说母亲近来迷上了种植花草,甚至在院里辟了一块花圃,还经常请教府上的花匠,大概说的就是面前这个男人。
“你要去我娘院里吗?”
周译点了点头,“是。”
“我娘让你来的?”
“是。”
梁齐因刚刚的心潮澎湃平静了些,微微颔首道:“好,你去吧。”
周译连忙向他行了礼,而后便提着锄头从他身旁走过。
梁齐因立在原地,不知道要不要转头看一眼,他沉默着僵直了片刻,才头也不回地穿过走廊。
后来的许多日,梁齐因都会经常去白风致那儿,有时是帮她抄经书,有时是帮她修剪花草,也有几次他会撞见周译也在,老实本分地帮母亲犁那块花圃,而母亲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连他来了也不知道。
梁齐因觉得不安,但他又不敢问,直到中秋节的前几天,第二日是楚王与大渝公主的大婚,都城内来了许多人,季时傿等被外派的文官武将也要回京述职,街道拥挤不堪,梁弼也不知道去哪里花天酒地了。
白风致忽然找到梁齐因,让他帮自己从庆国公府逃出去,不是简单的出门,而是永远也不会被找回来的那种离开。
梁齐因才陡然明白,一直悬在他头顶的那把叫他不安的断头刀,是以何种方式落下来的。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破碎
蜀地开荒进行得很快,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已经有很大一片田地开垦完,最开始从中州来的流民还是死气沉沉, 没有多久便都露出了欣喜的颜色。
重新建造家园是难,但看着砖石一块块累积成房屋的过程却让人喜不自禁。季时傿早年在西北战场上养成的激进狠厉,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内居然渐渐地缓和了下来,她现在甚至可以蹲在田埂上, 和扛着锄头的百姓聊一下午的天。
时间一长,大家也就意识到季时傿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凶神恶煞, 战场与军衔像是一张雾蒙蒙的面纱, 模糊掉了其人本身所带的柔和或是乖戾, 等揭掉这层面纱一看,才知道原来她其实是个十分随和的人。
傍晚, 流民新搭建的房屋, 间隙地升起袅袅炊烟, 田埂间到处是收拾农具准备回家的人。
裴逐抖了抖衣服上的灰尘,四处张望季时傿的身影,她正站在一处田埂上,长袖卷起,襻膊绕到背后打了个结,弯腰时被绳带勾勒出的纤和肩背,隐隐可见蝴蝶骨凸起的弧度。
季时傿帮身旁的农妇拎起装满的篓子, 裴逐见状想帮她,季时傿单手提得轻而易举, 闻言瞄了他一眼后拒绝道:“我自己来就行。”
“女儿家的, 不要做这些粗活, 给我。”
裴逐不听, 一面从她手里接过,一面开口,然而季时傿刚松手,他肩膀便猛地一沉。
季时傿欲言又止,“你行不行啊?”
“行……”
待二人返回时落日将尽,季时傿手里拿着农妇给她摊的粗面饼子,裴逐跟在她身后,时不时地扭扭发麻的手臂。
“时傿。”
“作甚?”
“你明日是不是得回京?”
季时傿嘴里嚼着东西,含糊不清道:“对啊。”
裴逐往前走几步追上她,“时傿,你觉得在蜀地这些时日怎么样?”
“挺好。”季时傿伸手接住饼子上掉下来的碎屑,悠悠道。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说话间远处落日余晖下,一个垂髫小儿牵着大黄狗跑过,田埂间响起几声犬吠,对面小矮房的农妇正举着锅铲,对着小儿脏兮兮的脸颊骂骂咧咧。
可能作为将士的意义就在这儿,没什么力吞山河,气贯长虹的志向,只是想万家灯火不必受烽烟催折,想日薄西山时能听见鸡鸣犬吠,想遍野农田间麦浪滚滚,想春闺梦里不必泪湿衣襟。
裴逐笑了笑,“这日子过得真快,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外来人的打扰,裴逐不止一次幻想过这样的生活。
季时傿以为他在说眼前这幕安静祥和的景象,点了点头,赞同道:“是啊,一直这样就好了。”
裴逐眼睛睁大了几分,侧目望向季时傿的侧脸,晚霞不及人面旖旎,他看得有些呆,下意识去勾季时傿垂在腰侧的手。
季时傿正偏头眯眼看着远处的落日,天际霞彩熠熠,照得她发丝都柔和起来,她心想这么好的景象,如果梁齐因也在就好了,这般想法刚从心头浮现,便蓦地有只温热的手触碰了她的指尖。
季时傿被蛰了般胳膊往回一弹,“你干嘛呢?”
裴逐索性抓住她的手道:“时傿,这次的事情忙完后或许我能再往上升升。”
季时傿面色不虞,“我知道,但你……”有事说事,别动手动脚。
她想把手抽回来,但裴逐拉得很紧,“我会越爬越高,总有一天能和你肩并肩。”
“这样的日子,我想过得久一点。”裴逐往前靠近了几分,目光炙热,“时傿,我想与你,在这……建个家。”
“我想有一缕炊烟是你为我而留的。”
“我想……”
“你想什么想?”季时傿一把抽回手,神色难以言喻,犹豫道:“怀远,你不会……”
“是,我倾慕你多年。”
季时傿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
裴逐眸里含情脉脉,一时哪里按得下来,“我是认真的,时傿,你别喜欢他了,他不值得。”
季时傿自然听得出来他口中的“他”是谁,“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用不着旁人插手。”
“我不能看着你泥足深陷!”
季时傿皱了皱眉,“你在说什么?”
裴逐伸手拉她,“时傿,感情之事岂非儿戏,你不能一直糊涂下去。”
“我没儿戏。”季时傿退后了一步,“我以为我之前话说得很清楚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怀远,你是不是有点管得太宽了?”
“我不管你谁管你,你身边又没个长辈替你把关,我能看着你这么糟蹋自己吗?”裴逐不依不饶道:“你这样的姑娘,要什么男人没有,谁不得供着你,你非得喜欢瞎子吗?”
季时傿脸色一沉,“你好好说话。”
裴逐深呼吸一口气,“你打算以后照顾他一辈子吗?我可是听人说了!他是个短寿的命!又病又瞎,你图什么啊?”
季时傿终于忍无可忍道:“你听不懂吗,我让你好好讲话!”
裴逐压下火气,“那你告诉我,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季时傿想推开他,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裴逐一把擎住她的肩膀,“时傿,我们认识那么久,比你认识他要多很多,你在外领兵的那几年,也经常与我通信,可是他没有啊,就只是这几个月,你便能对他情根深种吗?才不到半年啊时傿!”
“感情这种事情是靠时间衡量的吗?”季时傿气笑了,“再者,我对你本来就没那个意思,我自认为我从未逾矩过,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我和渟渊认识二十几年了,我是不是该对他爱得死去活来?”
“那你说,我哪里不如梁岸微?”裴逐双目赤红,神情狠厉,“你说啊?我是陛下钦点的状元,连太师都说过我前途无量,你若是觉得我品级低,好,我会竭尽全力往上爬,只要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季时傿闭了闭眼,沉声道:“你是你,他是他,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有什么可比较的,我是在赶集吗,还要货比三家?你文采斐然知上进是好事,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也没必要。”
裴逐咬了咬牙,“你不能喜欢他。”
为什么,读书时期梁齐因就总是处处压他一头,无论是沈居和还是外界只知泓峥书院有盛京双华,而不知有他。现在呢,他和戚拾菁两个人,死的死瞎的瞎,只有他还好端端地行走在官场间,裴逐自认为,至少在这方面,谁都比不过他。
季时傿冷声道:“跟你没关系。”
她说完便要走,裴逐一急就去抓她的袖子,裂眦嚼齿道:“你别走,梁岸微给你下得什么蛊,你就非得和他一个瞎……”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别让我再听到你羞辱他。”季时傿一扬胳膊,重重打在裴逐肩膀上,她本就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将帅,冷脸的时候不怒自威,“裴怀远,你不要太得寸进尺。”
裴逐颤声道:“我的喜欢对你来说是得寸进尺?”
“没有哪一条律法规定我必须回应你的喜欢。”季时傿冷声道:“更何况你的喜欢现在让我很不舒服。”
“为什么?”裴逐愣了愣,哑声道:“你还是瞧不起我是吗?出身是我能决定的吗,我已经在努力追赶你了啊时傿,你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说来说去又扯到这个话题,季时傿已经彻底没有耐心再与他多费口舌,摇了摇头别过脸,“裴怀远,有空去治治吧,我真与你说不通。”
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过身,她是习武之人,脚程快,裴怀远纵然是个男子,真想追上她也很费功夫,田埂上走得磕磕绊绊,还不小心崴了脚,等裴逐再抬起头时,季时傿已经走远了。
悲愤瞬间涌上心头,更多的是怒气,裴逐蹲在田间捏着受伤的脚踝,无能为力地看着季时傿越走越远,忽然握紧拳头,重重地锤向地面,很快就见了血。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恨他们两人。
————
八月各式菊花竞相开放,京中盛行赏菊宴,皇家有处东篱苑,每年八九月时,皇后会携众后妃,邀请各家贵妇小姐至东篱苑赏菊,未成婚的世族公子也可到场。
肖顷正在风口浪尖上,赵嘉礼刚解了禁足没多久,肖皇后再怎么强撑,也难掩面色的难看,厚重的脂粉下,松弛的皮肤清晰可见。
但她作为一国之母,端王的生母,这种人人都在等着他们肖家出丑的时候,她越不能露出半点疲色慌乱,楚王的婚礼与眼下这场赏菊宴,都是她能一展后宫之主的威仪与拉拢人心的时机。
庆国公府已经到了婚配年龄的公子小姐都出去了,除了像宫宴这种推脱不掉的宴会白风致会出席之外,其他的她一概不参加。
别家的嫡母无论出于什么缘由,都会为庶子女谋划,但梁家的这位不一样,因此妾室所生的孩子都能养在她们自己身边,但也就意味着他们的未来不能倚仗嫡母,只能靠自己。
大家都出去了,府内便空荡荡的,梁齐因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打开面前的食盒,当看到里面是一碗绿豆汤时,原本因为白风致给他送吃食而扬起的笑容猝然僵住。
他心里已经不是五味杂陈可以形容。
白风致见他神情有些奇怪,不解道:“不喜欢?我不知道你的喜好,随便弄了点。”
“没有、我……”梁齐因张了张嘴,捧着碗壁的手都在抖,一些已经忘记的痛感竟然恍惚地又涌现了出来。
“您今日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给我送绿豆汤?”
白风致挽了挽耳边的发,“不想计较了。”
“什么?”
“我说,我不想计较了,把自己困在牢笼里。”白风致神情淡淡,声音平静,“我想离开梁家。”
梁齐因捏紧了汤匙,“您和那位周先生……”
“是他让我有了生的念头。我想活下去,但我不想活在梁家。”白风致并不打算瞒着他,“这里让我恶心。”
见他不动勺子,白风致掀起眼皮,“怎么不喝,怕我会毒死你吗?”
梁齐因连连摇头,“没有我……”
“也不怪你有这样的想法,我一直想杀了你,我也知道你恨我,可笑的是我现在只能求助你。”
“我没有。”
白风致自顾自地道:“你说梁家会放任国公夫人同花匠私奔吗?这样的丑闻,只怕连你都会受到牵连吧。”
“到时候梁白二家可都沦为了笑柄,你这世子也当不成了。”白风致莞尔一笑,盯着梁齐因垂眸不语的脸,“我还真这么想过。”
梁齐因轻声道:“那为什么没有付诸行动?”
“因为这条路会两败俱伤,但我想和周译好好活着。”
“只有你能帮我。”
白风致仰头看他,她如今已经年近四十,但看着像是才二十几岁,眉眼俱是风情,又因为常年青灯古佛常伴,气质上多了几分恬淡的幽怨。
梁齐因道:“可我姓梁,我会告发您。”
白风致笑了笑,“你不会。”
“我会。”
“你不会。你不可能会,因为你心里觉得对不起我,你怕我。”
梁齐因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为什么不喝,快凉了。”
“娘。”
白风致一愣,换作从前她会大声呵斥梁齐因,甚至少不了一顿打,但此刻一句话都没说。
“离开梁家您会开心吗?”
“会。”
梁齐因苦笑了一声,而后才拾起汤匙,他一边喝一边忍着落泪的冲动,绿豆汤是甜的,他喝在嘴里却嫌苦,苦得他舌尖发涩,张嘴的声音也是哑的,“走吧,我送您出去。”
府内大部分人都出去了,梁弼也不在,想要悄无声息地送一个人离开简直不要太容易,街上人群拥挤,比肩接踵。与之相应甚为冷清的则是护城河旁的小路,尽头等着一辆简朴的马车。
周译从车前下来,第一眼看见白风致先是笑,而后才看见跟在后头,看不清神色的梁齐因。
到底是拐了人家的母亲走,周译怕他是来抓人的,下意识拦在白风致身前。
梁齐因扯着嘴角,想笑笑不出来,从腰间掏出玉牌,递给白风致道:“你们要是钱不够用,就拿着这个牌子去恒通钱庄,掌柜的见了便知道怎么做。我安排了人护送你们出城,我明日就说,说国公夫人突然病逝,我会打点好,您不用担心。”
白风致摇头,“我不要。”
梁齐因收回手,明白她是不想要任何跟从前有关的东西,哪怕仅仅只是一个玉牌。
“那,您打算离开都城后去哪儿?”
白风致也不答,而是转身拉着周译的胳膊,催促道:“走吧。”
“娘——”
梁齐因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又堪堪停住,还是明知故问道:“您以后会回来吗?”
白风致这次却停下,望向他的方向摇了摇头,“我这辈子,最恶心的地方就是这里。”
“这般。”梁齐因低下头,忽然没来由地笑了一下,声音极轻,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开口道:“娘,你知道当年我是怎么中毒的吗?”
白风致愣住,她从来没有管过这个儿子,连他因何变成这样的细节她都不知道。甚至在他病重之后,白风致在佛前祈求过让他再也不要醒过来。
“当年,月牙去嵩鹿山找我,说是您来看我,还给我煮了绿豆汤。”
白风致脸色一变。
“她说,您愿意接受我了,我很开心,那碗绿豆汤我一滴都没剩。”梁齐因垂着眼眸,眼底泛着光泽,“我真的以为,那碗绿豆汤会是我们母子情分的开始。”
“但我没想到里面会藏着毒。我一直以为我活不了了,我知道您不想我活下来,对不起,但我有心愿未完,我不能死,我……”梁齐因喉间哽住,声音发着颤,“我年少的时候我不懂,我只是想亲近我母亲,我不知道我会让您痛苦,我真的,我不知道……”
白风致咬了咬下唇,哽咽道:“倘若你不姓梁……”
可是没有办法,梁齐因这个人本身就是个罪孽,哪怕她再怎么劝自己,也无法对这个承载了她痛苦回忆的儿子产生任何一点怜惜之情,作为被□□后怀上的血脉,他从一开始就不该被生下来。
“我不是故意要姓梁的。”梁齐因眼前模糊,什么都看不清,鼻音也极厚重,哭喊道:“我也不想,我也不想啊——”
“你不要再说了。”白风致往后退,“我说了我不想再计较,今天你帮我离开梁家,从前的事情便一笔勾销,你是谁,你姓什么,你身上流的是谁的血我都不在乎了。”
“从此以后,我们再无瓜葛。”
梁齐因神情愕然,愣在原地。
“如果你觉得对不起我……”白风致哽了一下,“那你就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你也不要喊我娘,我没有儿子,从前没有,以后也没有。”
“你听明白了吗?我不想再看见你。”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剖心
中秋的这几天, 按照惯例,都城内没有宵禁,城门处的看守也不严格, 马车的行驶声很快就听不见了。
梁齐因在护城河边站了许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明明那碗绿豆汤没有毒,他却觉得疼, 手脚像是被灌了铅,五感消退, 喉咙里如同卡进了一块生了锈的铁板, 呼吸间都是血腥气。
或许他的存在本来就是罪过, 如果幼年时期白风致能狠下心把他掐死就好了,至少那个时候他什么都不懂, 不用受这种身心俱疲的折磨。
但他心底最深处却可耻又阴暗地埋怨, 为什么偏偏是他, 难道是自己愿意有这样的出身吗,如果一个人可以选择父母的话,哪怕一辈子吃糠咽菜,也好过沦为自己如今的境地。
今夜过后,国公府再也没有国公夫人,梁齐因也明白,他以后就没有母亲了, 或许本来就没有。
有的人赤条条人世走一遭,几十年光阴匆匆走过毫无意义, 梁齐因忽然就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在护城河旁站了许久, 有一瞬间想要不要直接跳下去。
但也如他当时对白风致所说, 他有心愿未完,不能死,他得看着季时傿不会再重蹈前世的覆辙,想到这儿,梁齐因的肩膀一颤,从岸边收回双脚,凭风扬起的河水已经沾湿了他的鞋袜。
他想见季时傿,很想很想。
秋日的气候反复无常,天边并无半点星光,唯有一轮算不上十分圆的月亮隐隐羞蔽于苍云后。很快,乌云压境,梁齐因唯一可以倚仗的一点光亮也被吞噬,他走得艰难,从护城河到定阳街的路途很远,都城上空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原本热闹的夜市也停了。
梁齐因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见季时傿,一定要见到,但按照她的脚程来讲,最快也要到四更。他浑身湿透,秋雨凉寒,好不容易到了镇北侯府,只敢在门口的石狮子旁蹲下,手里握着那张玉牌,尖锐的棱角深陷进掌心的血肉里去。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城门处守卫瑟缩了一下,摇动的火苗在夜风中忽明忽灭,其中一人喊道:“关城门吧,夜里应当没人再通行了。”
话音刚落,城外官道上便隐隐有烈马的嘶鸣声,雨点坠地后被马蹄踏碎,一行数人往城门涌近,为首的披着蓑衣,大喊道:“且慢!”
“何人入城?”
说话者亮出腰牌,守卫一惊,立刻往旁边退让。
身后随行将士扯着马绳,忍不住道:“可算赶回来了。”
季时傿微微抬起头,上半张脸陷在斗笠的阴影中,苍白流畅的下颚如一把冷冽的兵刃,她摆了摆手,“行了,赶了两天路,都回去歇着吧。”
众人齐齐应和,季时傿遛马打转,等人都散光了,才一拉缰绳,往定阳街冲去,紧赶慢赶,总算在楚王与大渝公主的婚期前回了京。
已是深夜,街上的人都散了干净,侯府附近更是冷清,门前只一盏行将就木的灯笼还亮着,泛着青白的光。
季时傿打马冲到门口,速度在靠近大门时缓和下来,目光从两边森然的石狮子上一扫而过,牵着马往大门走去,才走了两步便忽然觉得不对,她刚刚似乎在石狮子旁看到了一团人影。
府内听到马蹄声的下人打开门,探出头欣喜道:“姑娘回来了?”
“嗯。”
季时傿随口应了一声,转身往那团人影走去,对方不知道是死是活,她从骑马过来到小厮开门这么久这么大的动静,对方都纹丝未动,外面还在下雨,那人蹲在这儿不知道在做什么。
“阁下……”下人打着灯跟上她,光亮照过来,季时傿看清了对方的身形,顿时呼吸一滞,不敢置信地弯腰拉过他的手臂,“齐因,你怎么……”
她话音一顿,凑近了才看清梁齐因现在的模样,衣衫紧贴在身上,膝盖处不知道是不是摔了跤还是怎么,布料撕裂了好大一个口子。手心紧握着一块玉牌,脚边都是他手心滴落的血,他像不知道疼一样,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任棱角戳进肉里也不松手。
“把手放开,齐因,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把手放开。”
梁齐因蜷缩着一动不动,身体绷得紧直,季时傿去掰他的手指,梁齐因像是魔怔了一般,固执地捏着玉牌,把外界的一切全部隔绝在外。
季时傿不敢用力怕伤到他,心里已经慌到极点,强装镇定地扯出一个微笑,扶着他的手臂,语气极轻道:“齐因,我是阿傿,你抬头,你看看我,我是阿傿。”
“阿傿……”
梁齐因的手略微松了松,喃喃了一声,而后缓缓抬起头,被雨水冲刷过的漆黑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像是穷途末路的亡命之徒,带着嗜血一般的侵略意。
“是,我是阿傿。”
梁齐因眼神狠厉而悲怆,忽然猛地扑向前,季时傿跌倒在地,梁齐因拖起她将她按到怀里,大雨如瀑,把两个人浇得湿透,如两只困兽被遮天蔽日的暴雨围剿,只能相互舔舐以求慰藉。
季时傿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他会变成这样,她只能尽量放松身体,任梁齐因搂得死紧,伸出手抚上他的背,轻声道:“别怕,我在呢。”
梁齐因不肯松开她,季时傿感受到他浑身都在抖,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胸腔内的震动像是要冲破血肉屏障一般,震得她心疼得想要落泪。
“我不走,我牵着你,你跟我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齐因,跟我回家……”
好一会儿,梁齐因才松了力,只是仍在抖,季时傿试探地从他怀里挣脱出,紧紧牵起他的手。
檐下琨玉和秋霜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神色担忧,见他们过来,琨玉急忙打着伞罩到二人头顶,梁齐因尚处于极端的戒备当中,感受到有人靠近,下意识就要逃避,被季时傿及时拉住。
她挥了挥手让琨玉退下,而后看了一眼秋霜,秋霜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立刻差人下去备热水备伤药,侯府的大门“砰”的一声,重新合上了。
梁齐因低垂着头,湿发贴在额前,遮住了他的眼睛,除了季时傿以外谁都不能接近他,琨玉没有办法,只得将帕子和伤药都交给季时傿,“姑娘,世子他不准我们碰。”
“没事,你们先下去。”季时傿接过干净的帕子,想了想又道:“琨玉,你去拿一件我爹的衣服来。”
“奴婢这便去。”
梁齐因紧紧攥着她的手,季时傿拍了拍他的肩,引导他坐下,语气轻柔道:“先松开,我给你擦脸。”
见他不动,季时傿只好弯腰亲了亲他的鼻尖,“听话。”
梁齐因这才放开手,季时傿松了口气,捏着帕子轻轻擦拭他脸上的雨水与湿透的长发。
他手心的伤沾了水,血肉外翻,深可见骨,伤口处已经被泡得发白,季时傿取来伤药,一直到包扎梁齐因都一声不吭。
他越安静,季时傿心里就越不好受,梁齐因大概是冷静下来了,身体没有先前那么僵硬,眼神也软和下来。季时傿弯腰给他上药时,脸上带着一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柔情。
“阿傿……”
季时傿微微抬起目光,以为弄疼了他,“我太重了吗?”
梁齐因摇了摇头,有些茫然道:“你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我以为你要天亮前才到。”
“明日大典天不亮我就得进宫,我想早点回来,能先见你一面。”
梁齐因垂着目光,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半晌才低声道:“阿傿,你别对我这么好。”
季时傿给他包扎的手一顿,“什么?”
“人都是贪心的。”梁齐因盯着二人交叠的手,嘴唇翕动,“你对我越好,我就会想要更多。”
季时傿在他面前蹲下,仰起头,与他低垂的双目对视,“你可以要,我愿意给。”
梁齐因目光颤了颤,仓惶地别开视线,“我不能要。”
“为什么?”季时傿捉住他想要逃避的双手,犹豫道:“齐因,你能不能告诉我,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她提起这个,梁齐因头低得更往下,他有些抗拒,想要抽回手。
季时傿道:“没事,你不想说没关系,我只是怕你自己会多想,你要是愿意你就同我讲,你别怕,我总向着你。”
梁齐因抿紧唇,他若浮萍,风催浪打却无能为力。尽管季时傿这么讲他仍旧不敢说,他怕季时傿也同母亲一样会厌恶他,那是他唯一的浮木了,但他不敢碰。
“阿傿,你到底,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季时傿握住他的手,忽然明白,梁齐因在躲避什么,他不止一次地困惑为什么自己会对他好。这般温和内敛的人,却长久地处于自卑当中,总是觉得自己不配,他对季时傿的态度,似乎太小心翼翼了。
“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好。”
季时傿将头枕在他膝盖上,絮絮道:“有个人,他一直喜欢一个姑娘,但他不说,姑娘心不细,从来不知道他一直喜欢自己,还默默地帮了她好多忙。”
梁齐因眼角有些酸涩,静静地听她讲。
“直到后来,那个姑娘家中巨变,不得不扛起一门兴衰,她受了伤,把那个人忘了,他心里伤心,再加上生了病,更加不敢跟姑娘说喜欢了。”
“他不说,姑娘也就不记得这个人,又过了几年,姑娘死于关外。”
梁齐因肩膀猛然一颤,季时傿的下一句话则让他脸上的血色彻底褪了个干净。
“她死后成了孤魂野鬼,看见那个人为她收尸,还看见他写给自己的祭文,‘永失吾爱,此身茕茕,长泣不止,长恨不绝’,甚至还除了一直针对她的小人。”
梁齐因想要抚摸她头发的手垂到身侧,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
“她又奇怪又感动,那个人为什么会爱她呢,但她已经死了,连谢谢都不能对他说。只是没想到,姑娘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回到了四年前。”
“她一开始想还那个人的恩情,就想帮他治好眼睛,可是那个人太好了,到后来她又想永远和那个人在一起,想一辈子对他好。”
季时傿缓缓道:“齐因,你知道吗,那个姑娘就是……”话说到一半,她便感受到自己靠着的这具躯体抖得非常厉害,季时傿惊慌地抬起头,“齐因,你怎么了?!”
梁齐因耳鸣阵阵,如海水倒灌,后面季时傿在说什么他根本听不清。他什么都明白了,季时傿突然的示好,与前世截然不同的态度,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原来她也重生了,她之所以会如此,是觉得亏欠自己,是想报恩。
梁齐因牙齿都在打颤,嘴唇被自己咬破,血顺着嘴角流下来,他蓦地想起那晚裴逐对他说的话,季时傿不懂什么叫做情爱,她分不清同情与喜欢,她对自己的百般包容与迁就,其实是可怜他,是为了报答他吗?
季时傿手忙脚乱地想去擦他的嘴角,梁齐因却蓦地站起来躲开她,语无伦次道:“我没有、我没有想让你报答我,我不知道你能看到,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不想你觉得亏欠我。”
梁齐因慌乱地后退几步,“我不想这样,我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你不用为了报答我去委屈你自己,我不想你勉强,我……”
他想到季时傿这一世连婚都没有退,整个人无助到极致,颤声道:“我们的婚约是我祖父与你父亲定下的,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可以不作数的,你别怕。”
季时傿目光凝住,眼神瞬间冰冷。
梁齐因在屋内张望一圈,辨别出书桌的位置,踉跄地走到桌案前,自顾自地拿起纸笔,“我现下就写退婚书,我就说是我品行不端,到时候你把它公之于众,不会有人说你什么的……”
他面面俱到,什么都考虑好了,可是盯着宣纸的时候眼前却模糊一片,手抖得太厉害,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他只好逼迫自己动笔,只刚写了一个字,季时傿便突然冲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笔摔到地上,上好的狼毫笔就这么分为两截,飞溅的墨水滴在二人衣服上。
季时傿厉声斥道:“你想做什么?”
梁齐因抿唇不语,脸色苍白。
季时傿极力压着火气,“你在担惊受怕什么?如果不是喜欢你,心里有你,我至于数次马不停蹄地从外面赶回来吗?只是报恩,我何至于把自己搭进去让你亲让你抱,我卖身吗,我犯贱吗!”
梁齐因眼眸震顿,不可置信道:“阿傿……”
季时傿红着眼,“我从来不敢逼你,我知道你顾念太多,没关系,我主动,你不愿意向前,我便跨过来,可是在你眼里我做这一切都是勉强吗?”
“我连真心都摆出来了,你却觉得是勉强。你既然想跟我划清界限,好,不用费劲写那劳什子退婚书。”
季时傿自嘲似的笑了一下,眼底似有泪光,转身道:“横竖明日我都是要进宫的,我直接跟陛下请旨回西北,不回来了。”
她是第二次在自己面前哭,梁齐因心里一紧,冲上前从后面一把抱住她,“阿傿别走——”
话一出口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来,视线模糊不清,梁齐因怕她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哭到几度哽咽,“对不起……我错了,我没有想和你划清界限,你不要走……我只是怕,我怕许多事情知道后你会讨厌我,对不起,不要退婚,别不要我,我只有你了阿傿,我只有你了……”
他以为自己还能像以前一样,把什么都憋回心里去,他已经习惯了被舍弃,可现在却怎么也做不到。他真的病了,只有季时傿是他的解药,梁齐因清楚地明白,如果季时傿现在将他推开,他马上就会死。
他从前怕季时傿可怜自己,现在却不得不祈求她的可怜,“我什么都告诉你,阿傿,求求你别不要我,你救救我,救救我……”
季时傿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模样,梁齐因情绪内敛,旁人很难窥探到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如今却把真心剖出来摆在她面前,声泪俱下,央求她能看一眼。
她转过身,梁齐因已经哭得说不出话,先前给他擦干净的脸又脏了,泪痕一直延续到下颚处,见她回头,张了张嘴,还想要再说些什么。
季时傿捧着他的脸,仰起头,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
梁齐因猝然哽住,眼角的泪也被她吻去。
季时傿柔声道:“我是喜欢你才对你好,不是为了其他什么,我从来没有觉得勉强,我一直很开心。”
“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但你若是不想说我便不会问,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愿意告诉我,我便听,你不要怕,我不会丢下你,我不会不要你,我喜欢你,你明白吗,我喜欢你齐因。”
梁齐因眼底水汽氤氲,波光震颤,他长久地凝视着季时傿的脸,终于忍不住,低头吻了回去。
他心里惶然地想,这是世间最好的人了,最好的季时傿,他的阿傿。
作者有话说:
我决定以后还是晚上更新得好,赶早上的更新我晚上就得熬夜嘤嘤嘤。
第84章 柏拉图
窗台前的滴漏“嗒嗒”地响着, 秋霜送来干净的衣物与热水,季时傿打开房门接过,叮嘱道:“夜里不用人伺候, 都下去。”
秋霜见她并没有想给梁齐因安排厢房的意思,心里有些诧异,但未表现在面上,福了福身, “是,姑娘。”
季时傿阖上门, 手里的这件青衫是他父亲在家时穿的常服, 已经浆洗得有些发白了, 她将衣服挂在屏风上,轻声道:“把湿衣服换了。”
后头传来低低的应答, “好。”
季时傿在桌边坐下, 把先前梁齐因写了一个字的退婚书团成一团, 随手抛进篓子里。过了会儿梁齐因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走出,他情绪已经冷静下来,只是哭过的眼睛还肿着,半湿的发垂在肩后,宽袍疏带,朗眉星目, 缓缓向她走近。
梁齐因在她面前坐下,季时傿抬头看了他一眼, 温声道:“没关系, 不愿意说便不说。”
梁齐因摇了摇头, “你有权知道与抉择。”
“好, 你说,我听着。”
梁齐因像是做了很大的心理斗争一般,半晌才静静道:“我娘是白家旁系嫡女,双亲早逝,舅舅带着她投奔了白家现在的家主白慎,当时他唯一的女儿才刚嫁给梁弼。”
“然而没过几年,梁弼的嫡次子早夭,元配夫人痛失爱子,很快就病逝了。白慎为了笼络庆国公府,想继续维持姻亲关系,恰巧我舅舅屡次落第,他为了谋取前程。”梁齐因一时顿住,缓了缓道:“在元配夫人的丧礼上,将他刚及笄的亲妹妹迷晕,送到了梁弼房内。”
季时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只知道梁齐因的母亲是续弦,也听说过她与梁弼不合,但她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
梁齐因眼神空洞,神色淡淡,“我娘当时已与心上人私定终身,她同我舅舅是相依为命的亲兄妹,自然对他极为信任,但她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季时傿犹豫道:“然后呢?”
“然后……国公夫人的丧礼,丈夫和妹妹睡到一张床上,这样的丑闻一旦传出去两家都完了。所以我祖父做了个决定,让梁弼迎娶我娘做续弦。”
梁齐因神色戚戚,“但我娘怎么肯依,正当她和心上人打算私奔之时,我娘忽然发现她有身孕了。”
季时傿垂下眼眸,下意识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白家抓了她的心上人,以他的安危威胁我娘,让她嫁给梁弼,并把那个孩子生下来。”
季时傿迟疑道:“你娘……妥协了?”
“是。”梁齐因低声道:“她怀着这个让她恶心的孩子,好不容易熬到临盆,白家却为了以绝后患,把她心上人杀了。”
季时傿登时怔住。
梁齐因感到无力,只能捧起她的手,抵在自己唇边以求慰籍,才有勇气继续说道:“我娘她很痛苦,想自尽,但……舅舅当时因为梁家的庇护,去江南做了官。他不想回到从前寄人篱下的日子,央求我娘,求她不要这么做。我娘就他一个亲人,她死了舅舅也活不了。”
“所以我娘心软了,她想劝自己放下,但是她忘不掉,被兄长背叛,被玷污,被迫生下怀有肮脏血脉的孩子。”
“她想杀了所有人,但她太心软,明明有好几次那个孩子就快死了,她还是下不去死手,她痛恨自己的无能,只能惩罚自己,将自己关了一辈子。”
梁齐因抽了一口气,绝望道:“阿傿,那个孩子就是我。”
季时傿嘴角抿紧,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娘把自己关了二十多年,直到又遇上了让她心动的人,今夜我送他们出城了。”梁齐因闭了闭眼,声音发颤:“我很羞愧,我自私地想把她留下来,我也想她能接受我,但母亲告诉我,她不想、不想再计较以前的事情了,也不愿再见到我……我想补偿她,可是那个玉牌……她不要……”
季时傿哑然道:“所以……你今夜才会如此吗?”她想到梁齐因一直捏在手心的玉牌,手被戳破了都不肯松手,原来是想送给他母亲的。
梁齐因哽了哽,但他已经哭不出来了,眼睫低垂,缓缓道:“阿傿,我的出生就是罪过,我是踩着我母亲的痛苦活到现在的,对不起,我瞒了你这么久。”
季时傿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她觉得很矛盾,梁齐因的母亲被逼到这种地步,她的所作所为无可厚非,她能理解,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出生的孩子对她来说就是污点,就是痛苦的化身。
尽管知道这个孩子本身是无辜的,但他背后承载了太多罪恶,他的存在无异于是对自己的一种鞭笞。
但她没法对梁齐因说出任何一个贬低或是厌弃的词语。
季时傿往前靠了靠,贴上他的额头,梁齐因颤栗了一下,紧闭的双眼睫羽微动,神情悲哀。
她轻声道:“但你没有加深她的痛苦,你长成了一个很好的梁齐因。”
梁齐因骤然睁开眼,目光中满是错愕。
季时傿顺着他的头发,“你没有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你理解她,愿意帮助她,也许她现在还没有接受你,但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事情,你已经比他们好很多了。”
梁齐因嗫嚅道:“母亲不会再见我了……”
“齐因,你最后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让她可以完完全全地踏入新的生活,不再让旧伤打扰她,才是最好的补偿。”
话音落下,梁齐因黯淡的眸光亮了亮,他听懂了季时傿的意思:母亲已经选择往前走,他就不能再拽着她回头看。或许她说的不再计较,不是说她原谅了舅舅,原谅了梁弼,原谅了他,而是不想再把自己困在过去的枷锁内,这是解脱,他应该为她高兴。
梁齐因抬起头,眼底既有害怕又有期盼,“阿傿,你不讨厌我吗?”
季时傿笑了一下,语气柔缓,“不会,我为什么要讨厌你,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和你的出身,家世,相貌没有任何关系……啊相貌还是有的。”
梁齐因怔怔然,听到后半句又红了脸。
“就像我之前说的一样,你长成了一个很好的梁齐因,这就够了。”
梁齐因眼眶湿润,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老天从来没有亏待过他,或许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换取和季时傿相识的契机,这么想,以前的种种也算不上什么了。
他何德何能,能拥有这样一个人的喜欢呢。
如果他再胡思乱想的话,他就是傻子。
季时傿拍拍他的头,“你以后不能再说让我生气的话了。”
“知道了。”
梁齐因倾身抱住季时傿,想跟她坦白一切,不由喃喃道:“阿傿,其实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
“嗯?”
季时傿偏过头,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往后一仰,震惊道:“你你你也……?”
梁齐因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脖颈,咕哝道:“对不起,之前骗了你。”
季时傿干笑了两声,心道果然,女人的直觉诚不欺我,叹声道:“算啦我也骗过你,一笔勾销了。”
“好。”
正经不了多久后,季时傿又忍不住插科打诨道:“你说阎王爷他老人家是不是年龄大了,糊涂了,忘了生死簿上还有我们俩人?”
梁齐因被她的话逗笑,认真思考起来,“我倒觉得,是他心软,又给了我们一次机会,去弥补从前的遗憾。”
季时傿眼睛转了转,认同他这个说法,点头道:“说的是,那他真好。”
梁齐因抱着她,不经意间左右晃了晃,低声道:“你更好。”
季时傿头埋在他胸前笑,笑了会儿忽然止住声,蓦地挣开他的怀抱。
“怎、怎么了?”
怀抱一空,梁齐因愣愣地开口。
季时傿跑去翻她换下来的湿衣服,嘴里嚷道:“我有个东西要给你,花了我好多钱,结果刚刚事一多就给忘了。”
“啊?”
梁齐因眸光一亮,刚想帮她找,季时傿便倏地站起来,得意道:“啊找到了,幸好我包得严严实实的,一点也没坏。”
“什么……”
季时傿走过来拉住梁齐因的手,按着他的肩让他坐在床边,“闭眼!”
梁齐因依言阖上眼眸。
紧接着一双手摸了摸他的脸,随后一个冰凉的物什架到他的鼻梁上,季时傿欣喜的声音传来,“好了,快睁开眼看看!”
梁齐因睁开眼睛,鼻梁上架着两片透明的水晶薄片,触感微凉,透过它们,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季时傿的面容。
梁齐因慌张地紧闭双目,再一次缓缓掀起眼帘时,眼前的一切与刚刚看到的别无二致,俊艳秀丽又带着英气的脸,棕色的瞳孔与羽翼般的睫毛,笑起来隐隐欲现的两颗虎牙,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阿傿我、我能……”梁齐因有些语无伦次,季时傿抬起他的下巴,左右端详了好几眼,颇有兴致地点评道:“你戴着个,比那黄毛好看。”
说罢弯下腰,笑盈盈道:“怎么样,看得清我吗?”
梁齐因哑声道:“看得清。”
看得很清楚。
梁齐因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双目清明已经远离他许多年,他从来没有奢望过以后还能回归原样,但是季时傿却满足了他这个奢望。
刚刚开玩笑说的两句话竟然又应验了一次,季时傿就是来弥补他的遗憾的。
“真好看。”季时傿捏捏他的脸,又碰碰他的鼻子,愈发觉得自己那些钱花得真不亏,叆叇有些反光,衬得梁齐因的眼睛也熠熠闪亮,像两颗星星一般。
以下是为了补全字数的重复内容,对不起,介意的宝留个言我退币。
窗台前的滴漏“嗒嗒”地响着,秋霜送来干净的衣物与热水,季时傿打开房门接过,叮嘱道:“夜里不用人伺候,都下去。”
秋霜见她并没有想给梁齐因安排厢房的意思,心里有些诧异,但未表现在面上,福了福身,“是,姑娘。”
季时傿阖上门,手里的这件青衫是他父亲在家时穿的常服,已经浆洗得有些发白了,她将衣服挂在屏风上,轻声道:“把湿衣服换了。”
后头传来低低的应答,“好。”
季时傿在桌边坐下,把先前梁齐因写了一个字的退婚书团成一团,随手抛进篓子里。过了会儿梁齐因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走出,他情绪已经冷静下来,只是哭过的眼睛还肿着,半湿的发垂在肩后,宽袍疏带,朗眉星目,缓缓向她走近。
梁齐因在她面前坐下,季时傿抬头看了他一眼,温声道:“没关系,不愿意说便不说。”
梁齐因摇了摇头,“你有权知道与抉择。”
“好,你说,我听着。”
梁齐因像是做了很大的心理斗争一般,半晌才静静道:“我娘是白家旁系嫡女,双亲早逝,舅舅带着她投奔了白家现在的家主白慎,当时他唯一的女儿才刚嫁给梁弼。”
“然而没过几年,梁弼的嫡次子早夭,元配夫人痛失爱子,很快就病逝了。白慎为了笼络庆国公府,想继续维持姻亲关系,恰巧我舅舅屡次落第,他为了谋取前程。”梁齐因一时顿住,缓了缓道:“在元配夫人的丧礼上,将他刚及笄的亲妹妹迷晕,送到了梁弼房内。”
季时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只知道梁齐因的母亲是续弦,也听说过她与梁弼不合,但她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
梁齐因眼神空洞,神色淡淡,“我娘当时已与心上人私定终身,她同我舅舅是相依为命的亲兄妹,自然对他极为信任,但她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季时傿犹豫道:“然后呢?”
“然后……国公夫人的丧礼,丈夫和妹妹睡到一张床上,这样的丑闻一旦传出去两家都完了。所以我祖父做了个决定,让梁弼迎娶我娘做续弦。”
梁齐因神色戚戚,“但我娘怎么肯依,正当她和心上人打算私奔之时,我娘忽然发现她有身孕了。”
季时傿垂下眼眸,下意识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白家抓了她的心上人,以他的安危威胁我娘,让她嫁给梁弼,并把那个孩子生下来。”
季时傿迟疑道:“你娘……妥协了?”
“是。”梁齐因低声道:“她怀着这个让她恶心的孩子,好不容易熬到临盆,白家却为了以绝后患,把她心上人杀了。”
季时傿登时怔住。
梁齐因感到无力,只能捧起她的手,抵在自己唇边以求慰籍,才有勇气继续说道:“我娘她很痛苦,想自尽,但……舅舅当时因为梁家的庇护,去江南做了官。他不想回到从前寄人篱下的日子,央求我娘,求她不要这么做。我娘就他一个亲人,她死了舅舅也活不了。”
“所以我娘心软了,她想劝自己放下,但是她忘不掉,被兄长背叛,被玷污,被迫生下怀有肮脏血脉的孩子。”
“她想杀了所有人,但她太心软,明明有好几次那个孩子就快死了,她还是下不去死手,她痛恨自己的无能,只能惩罚自己,将自己关了一辈子。”
梁齐因抽了一口气,绝望道:“阿傿,那个孩子就是我。”
季时傿嘴角抿紧,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娘把自己关了二十多年,直到又遇上了让她心动的人,今夜我送他们出城了。”梁齐因闭了闭眼,声音发颤:“解锁,我跪了……”
字数不够,唠个嗑吧,都吃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柏拉图二号
夜里起了风, 窗户响动了一下,隐隐有欲开之势,梁齐因偏头看了一眼, 起身下床走过去,将窗户合得更严些。
尽管他尽可能地轻手轻脚,床榻内侧的人还是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察觉出枕边空落, 不住唤道:“齐因——”
梁齐因连忙抓住她的手,按回被衾里, 轻声道:“在呢, 我只是去关个窗户。”
季时傿眼皮沉重, 含糊地“嗯”了一声,嘟囔道:“什么时辰了?”
“五更天, 还早, 你再睡会儿。”
闻言季时傿往旁边蜷了蜷身体, 想给自己找个舒服的睡姿,这动作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梁齐因,硬是伸手蛮横地将她捞进怀里,胸膛贴上后背,得抱在一起他才安心。
季时傿现在脑袋又昏又沉,四肢像是被拆卸过一般,别说还手了, 连动弹都困难。现在无比想给昨天的自己一巴掌,梁齐因这种“守身如玉”两辈子的, 技巧生疏不说, 也不知道从哪里攒的一身劲, 闹腾大半夜居然还精神抖擞的。
他这动作不免叫人怀疑, 季时傿艰难地抬臂给了他一肘,压着火气骂道:“还来?你差不多得了!”
梁齐因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她误会了自己的用意,坏心眼地故作委屈道:“我没有,我就是想抱着你。”
“……”
季时傿闷头不想说话了。
梁齐因盯着她对着自己的后脑勺,不用想也知道她现在有多尴尬,忍不住低笑了一声,挨上前将下巴靠在她肩膀上,蹭了蹭道:“睡吧,天亮前我叫你。”
说罢伸出手,隔着被衾搭在她腰间,轻轻拍了拍。
季时傿是真的困得厉害,纵然刚刚还有力气骂人,这会儿对软声轻语的哄睡则完全没了抵抗力,脑袋一空,便睡得昏天黑地了。
赵嘉晏与大渝公主的婚宴,外邦使团也在,这般重要的场合,像季时傿这样位高权重的人是必然要到场的,天亮前就得开始洗漱、束发着朝服,现在已是五更天,根本睡不了几时。
窗台上的滴漏又淌过一轮,天色渐青,时不时地传进来几声鸟鸣,过了片刻,外面有人敲了敲门,琨玉试探道:“姑娘可醒了?”
梁齐因睁开眼,将季时傿肩侧的被角捻好,而后才翻身捡起垂落在地的中衣,简单系上后下床开门。
琨玉等在外面,听到开门声便抬起头,一见面前站着的是梁齐因,顿时愕然,舌头如同打了结一般,“世、世子……”
梁齐因嘴角带着温和的笑容,颔首道:“琨玉?”
“是、是奴婢。”
她打了个颤,昨夜梁齐因被她们姑娘带回来的时候,尽管狼狈,却总让她觉得渗人心慌,一夜过去他又像是变了个人,可这般柔静温和的笑容,琨玉却不知道为什么,叫她如芒在背。
一抬眼便能瞄到梁齐因颈侧衣领下欲隐欲现的抓痕,霎时间明白过来什么,脸一红,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好低下头飞快道:“姑娘该起来洗漱更衣了,不然会赶不上时辰。”
梁齐因点了点头,“好,稍等,我去叫她。”
说罢又将门阖上,琨玉等在门口不是,离开也不是,只能从台阶上走下,站到院中央等着。
梁齐因返回屋内,欺身撑在榻上,拍了拍季时傿的手臂,轻声道:“阿傿,该起了。”
季时傿迷瞪着眼,嘴里不知道嘀咕了句什么,下意识往被衾里钻,梁齐因好笑地拨开她闷到头顶的被子,“大将军因为赖床不出席宫宴,被人知道了有损威严哦。”
季时傿掀开被子,眼睛都没睁开,暴躁地吼了声,“你以为我愿意!”
梁齐因自知理亏,跪坐在榻上,从床角拾过散落的衣物,“我帮你穿衣,你靠着我再眯会儿。”
说罢挪到坐都坐不稳的季时傿身后,抬起她的胳膊,动作轻柔地给她穿上主腰,手从腰侧绕到身前,将绸带系紧,再套上小衣,整好中单,才起身开门让等在外头的琨玉进来。
季时傿不好再赖着,无奈地趿着鞋子走过去漱口,叼着牙刷时头还点个不停,梁齐因见状只好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牙刷,捏着她的下颚给她漱口。
琨玉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
她擅梳发,不管是按武将样式将头发完全束起,还是按未婚女子的发式将部分头发披在肩后,她都很拿手。
只是季时傿平时虽不至于整日盔甲在身,但也很少打扮,进宫为了庄重倒是会束发正冠,琨玉照常梳起她的头发,然而刚抬手,便蓦地瞥见季时傿后脖颈上咬痕一片,如同狗啃得一般,忙讪讪地松了手。
还是不要束发了。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
梁齐因转过身,从小几上拿起昨夜摘下的叆叇,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琨玉给季时傿梳妆。肌/肤/相/亲之后心境也与以往不同,虚无缥缈的欲/念一旦有了依托,他观季时傿,便不复过去自持的清明。
他少时读书的时候,读到《佛说四十二章经》中关于色/欲一词的说法: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赖有一矣,若使二同。普天之人,无能为道者矣。
可见色/欲摧磨/人心之重,他当时不懂,为何书上会把它说得如此严峻,似乎只要克服了色/欲,这个世上便再也没有其人无法跨越之鸿沟,无法触碰之穹顶了。
少年心高气傲,总认为自己必是凡间第一品,那能超脱俗世之人必定非自己莫属,可如今真的触碰爱/欲之后,才知道自己曾经的想法有多么天真可笑。
季时傿缓过迷糊之后,下意识偏头去找梁齐因,见他坐在一边傻傻地盯着自己,凝眉问道:“看我干嘛?”
梁齐因回过神来,人畜无害地笑了笑,“喜欢看你。”
季时傿脸一撇,半晌才道:“你闲的……”
梁齐因还是看着她笑。
一旁的琨玉大气都不敢出,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一个透明人,或者立刻遁地逃走。
过了会儿梁齐因才站起来,起身时拍了拍有些皱的衣袍。
季时傿转头道:“去哪儿?”
“回国公府。”
他得回去处理他母亲的事,宫宴白风致也应到场,要是一会儿下人去请找不到人就难办了。
“哦。”
季时傿淡淡地应了一声。
梁齐因路过梳妆台时瞄了一眼,像宫宴这样的场合,除衣冠济楚之外也不得蓬头污面,然而季时傿妆奁内的东西却很简单,没人给她置办这些东西,她自己也想不到去买它们。
梁齐因定了定神,转而道:“阿傿,晚上我去宫门口接你吧。”
“好啊。”
季时傿点了点头,目送梁齐因颔首出了房门,猜到他应该是为他母亲的事去的,要是不想引起旁人怀疑的话,怕是要费点功夫。
思绪正起,备完马车的秋霜赶了过来,六更天时熹微乍现,正是天将亮不亮的时候,秋霜推开门,看到琨玉正在给季时傿梳妆,轻声道:“姑娘起了。”
季时傿“嗯”了一声。
秋霜走向屏风,地上堆着昨夜换下来的脏衣,她正打算抱出去叫人洗了,刚走出两步便忽然“铛”的一声有东西掉了下来。
“这是什么?”
季时傿闻言看过去,恍然道:“哦!差点忘了,我在蜀地的时候看到那边好多姑娘戴的银饰可好看,我就给你们俩各买了个镯子。”
秋霜与琨玉对视一眼,双双愣住,待季时傿给她们戴上之后才慌乱道:“不、姑娘……”
“收下收下,别家的大丫鬟都有主子赏这赏那的。”季时傿不好意思地揩了揩鼻子,“咱们也不能太寒碜不是,我嘛虽然穷得叮当响,镯子还是买得起的嘿嘿。”
琨玉神情错愕,张了张嘴。
季时傿以为她不喜欢,柔声道:“怎么了,不中意吗?”
“没没……”琨玉摇了摇头,欲言又止道:“我就是突然有点、没反应过来……”
季时傿笑了笑,又道:“哦还有,昨夜下大雨,我荷包里的安神丸都泡烂了,秋霜记得一会儿进宫帮我再去找陈太医配一些。”
秋霜还未答,琨玉便突然急道:“姑娘……”
秋霜打断她的话,截声应道:“奴婢明白,谢姑娘赏赐。”
话音落下后将手镯在腕上正好,偏头瞄了一眼琨玉,目光冷峭,“琨玉,愣着做什么?还不谢谢姑娘。”
琨玉一怵,下意识想要跪下来,季时傿急忙伸手拉住她,一不小心扯到酸胀的后腰,往前一跌,龇了龇牙道:“等等、嘶……起来起来别跪我。”
琨玉抵住她的肩膀,“姑娘怎么了?”
季时傿咬牙切齿道:“抽筋了……”
“啊……”
秋霜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时辰不早了,宫门快开了。”
说罢上前将季时傿从椅子上扶起,转身前目光又状似无意地从琨玉脸上扫过,面寒如霜,刺得琨玉一抖,按紧了另一只手上还未被体温捂热的银镯。
她刚刚看到秋霜的口型好像在说,不要找死。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行刺
八月十三, 楚王赵嘉晏与西境大渝公主宇文昭华成婚。
这场象征着两国交好联盟的婚礼办得十分盛大,由于大渝公主的母家远在西境,在她抵达大靖至婚期前的几个月都居住在皇宫内, 由肖皇后指派教习嬷嬷,教导她学习大靖宫廷礼仪。
婚礼当天,楚王着蟒袍,补服为吉服, 乘辂,备仪仗。司礼监掌印率属官十人同护军至大渝公主暂居的宫殿奉迎。大渝公主着红色大衫, 青色鸾凤纹霞帔, 戴双博鬂九翟冠, 手持玉圭。在女官引导下,与赵嘉晏一起至太后, 成元帝, 肖皇后处等依次行礼, 而后再至太庙处祭拜天地祖宗,最后再行合卺礼便算礼成。
幽长的宫道上,秋霜与琨玉从慈宁宫内走出。
季时傿早上进宫后先是照例拜见了太后,接着才会去参加大典,随行丫鬟自然不能陪同,又因她们曾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便在慈宁宫多待了会儿, 而后才往太医院走去。
琨玉瞄了一眼走在她前头的秋霜,垂着目光捏了捏一侧的虎口, 一路上都没人说话, 谁知临近太医院的时候, 秋霜却突然转过身, 一把扯住琨玉的领子,推着她到吉祥缸后。
“秋……”
“啪!”
秋霜猛地抬手扇了她一巴掌,她在太后身边的时候,人人都说她稳重亲和,但冷着脸的时候却极具压迫感,“今早你到底什么意思?”
琨玉捂着被打红的脸,眼泪都疼得流下来,“我……”
“你要是想死,便自己去死没人拦着你,但你不要连累我!”
琨玉眨掉眼角的泪珠,嗫嚅着唇不敢说话。
“你别忘了你主子到底是谁,别人赏你一个破镯子你就打算为她做牛做马了!?”
“我没有……”
秋霜厉声道:“没有?那你今天早上到底想干什么?”
“我、”琨玉张了张嘴,哽咽道:“我只是……”
“只是什么?”秋霜欺身上前了一步,面色阴沉,“一奴不侍二主,你自己惦量清楚,你可怜她,可没人可怜你!你要是敢说出来,你看她会不会杀了你。”
琨玉低下头,小声解释道:“我没想说、我只是一时发了蒙,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是吗。”秋霜冷笑一声,“行,好歹也是慈宁宫出来的人,我便信你一次,若你再有二心,什么下场你自己清楚。”
“我知道!”
秋霜沉默片刻,蓦地伸手将她手腕上的银镯强行褪下来,琨玉疼得手一抽,挣扎道:“你干什么!”
“这东西我会替你扔了,回去之后要是被问起来,你就说不小心掉了。”
琨玉有些犹豫,但她不敢回嘴,秋霜又指了指太医院,吩咐道:“一会儿你去找陈太医配药,我亲自盯着你,还有你那个脸也让他给你消肿。”
“我……”
秋霜冷了冷脸,沉声道:“还不去。”
琨玉只得压下委屈,抹了抹眼角,从吉祥缸后走出。
皇宫内夜里有宫宴,除了庆祝皇子大婚外,也有招待番邦来使,以示天/朝威严的用意,大渝使团入京,朝廷不可谓不重视,王公贵族位高权重的大臣都在殿内,十分热闹。
成元帝左右两侧各坐着皇后与贵妃,再往边上则是大渝使团,另一边乃众亲王皇子,品级低一点的官员甚至没有入殿的资格。
季时傿身为一品股肱之臣,所处位置就在成元帝右侧不远,一般宫宴上除了负责宫廷安全的禁军会佩戴武器之外,其余人在进宫门前就得卸下一切利器,尤其是武官。
她神情恹恹地倚着桌案,教坊司的花样都看腻了,那丝竹之声听得她昏昏欲睡,成元帝正在与大渝使团交谈,对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成元帝随即派人叫停了乐舞,紧接着没多久,大殿外面便循次进来几个袒露腰腹肩臂与大腿的西域舞女。
季时傿听到身旁的一名官员捂着眼睛,低声斥道:“这这这、简直有辱斯文!”
胡人的舞自然与中原那含蓄优雅的舞种不同,更为大胆飘逸,舞姿轻灵,身若飞絮游丝。舞女轻纱半遮,姣姣玉容隐隐可见,头戴额饰,脚上还系着铃铛,稍一动作,整个宴席上便都是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仿佛舞女脚点的不是地,而是人的心。
季时傿想起来,当初她去青峡关救宇文昭华的时候,随行使团内便有十名西域舞姬,只不过当时死了三个,还剩七个,后来这七人抵达京城,被暂编于教坊司,就等着今夜宫宴献舞呢。
成元帝喝了酒,兴致正高,这般奔放撩人的乐舞正合他心意,顿时目不转睛,旁边的肖皇后见状还要维持中宫威仪,端庄大度,面上便隐忍不发。但另一侧的李贵妃就没有她那么稳重了,牙关咬紧不说,双手在宽大华服袖子下也绞在了一起。
那为首的舞女足尖点地,身上的几片薄纱如一双双扇动的蝶翼,她媚眼如丝,云袖翻飞,离成元帝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近。
李贵妃脂粉下的脸已经黑得彻底,因为成元帝伸手拉住了舞女抛来的云袖,竟鬼迷心窍一般,施了点力往自己的方向拉来。
季时傿凝眸而视,把玩着手里小巧的酒杯,正欣赏着舞女曼妙绝艳的舞姿,忽见银光一闪,她脸色骤变,来不及思考,大喊道:“陛下小心!”
手中酒杯瞬间打了出去,正中舞女腰侧,而她藏在云袖中刚露出半个边的匕首则一歪,戳到了李贵妃面前的桌案,李贵妃登时吓得尖叫一声,往旁边扑开。
成元帝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舞女已经站稳了身体,又将匕首拔了出来,再次往成元帝的方向刺去。
另外几个舞姬也亮出了武器。
大殿内终于乱了起来。
成元帝两侧的后妃皇子都吓坏了,更有甚者躲闪不及,唯有赵嘉晏扑了过来,想要给他挡刀。
季时傿踩着桌子翻出去,武官不得佩剑进宫,她身上什么武器也没有,狂风一般猛地闪至成元帝身前,抬脚便踹飞了行刺的舞女,一手强硬地将她按倒在地,一手拔下头上金钗,尖端瞬间戳进了她的颈部动脉。
禁军终于赶到,梁齐盛带人包围了整个大殿,剩下的舞姬皆被制服,大渝使团吓得脸色苍白,完全不敢动弹。
赵嘉晏将成元帝扶起,成元帝气得肩膀都在发抖,向大渝使团的方向怒目而视道:“你们最好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大渝使团带过来的舞女,竟在两国和亲的宫宴上刺杀大靖皇帝,其心可诛!
使团瞬间跪了一地,齐齐哭喊着冤枉。
这场宫宴以一种让所有人都预想不到的方式仓促结束了。
大渝使团被扣押,宇文昭华则禁足于宫中,赵嘉晏一下子从新郎官成了阖宫上下最为尴尬的存在。
成元帝气得面色涨红,最后差点昏厥过去,底下文武百官,王公贵族脸都要绿了,尤其是前不久刚被放出来的太子和端王。刚刚舞女行刺的时候,他们跑的跑,躲的躲,连离他最近的李贵妃第一时间都是往旁边闪避。只有赵嘉晏和季时傿想到上前护驾,赵嘉晏甚至想以身挡刀,不可谓不孝心至诚。
危难关头方见人心,更何况这还是他一直忽视不喜,早早打发至封地,未施舍过一丝父爱的儿子,而这场与赵嘉晏息息相关的婚礼,也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牺牲品而已。
更何况另一个人还是他忌惮已久的季时傿,成元帝此刻心里可以说是五味杂陈。
季时傿发髻散乱,宫里忙做一团,暂时没人顾及得上她,秋霜和琨玉在殿外等得着急,她一出来,秋霜便迎上前,担忧道:“姑娘没事吧?”
季时傿摇了摇头,回身望了一眼刚刚还言笑晏晏的宴会,成元帝已经离开,官员们也散得七七八八,她收回目光,轻声道:“走吧。”
宫门即将落锁,赴宴的大臣都已经离开得差不多,宫门外只零零散散地还停着几辆马车。
梁齐因提着灯笼站在宫墙边,换回了他自己的衣服,一身天青色长袍,未曾束冠,只简单地系着根松纹发带,宫门开合时,风卷残花,有几朵便扑落在他肩上。
季时傿看到他时,他正在将吹到面颊上的发带拂到身后。
“齐因。”
梁齐因听到唤声后抬起头,笑了一下,“出来啦。”
“嗯。”
梁齐因走上前自然而然地牵过她的手,“宫宴结束得这么晚,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嗯头发怎么也乱了?”
季时傿并未开口,她让秋霜和琨玉二人乘侯府的马车回去,自己则跟着梁齐因,驾车之人是陶叁,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外人。
等上了车,季时傿才开口道:“宴上出现了刺客,行刺者是大渝带过来的舞姬,事情还没有查清楚,因而陛下下令封锁了消息,我没佩剑,只能用簪子。”
“刺客?”
梁齐因眉头一皱,“不应该,大渝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刺杀陛下。”
“不知道。”季时傿沉着脸,“要么是他们一开始向着的就不是大靖,实则两面三刀,居心叵测,要么行刺一事另有其人。”
季时傿想了想又道:“可是按理说,这些舞姬从教坊司过来的时候也一定会验明正身,为什么还会混进刺客。”
教坊司……梁齐因脸色遽然一变。
“教坊司归太常寺所属,掌礼乐的是少卿,也就是……张振。”季时傿抬起头,“齐因,你认识张振吗?”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夜行
张振, 成元二十一年的进士,内阁大学士李玮曾是他的主考官,对他有知遇之恩, 年初他又因李玮的举荐,入太常寺任少卿一职,张振也向来很尊敬他的老师,时常出入李宅侍奉左右。
“我认识他。”梁齐因下意识直起身, 手撑在膝盖上,“我曾与他同窗三载, 如今也偶通书信。”
季时傿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他人如何?”
“他……性情敦厚, 不善言辞,我印象里从未与人起过龃龉。”梁齐因不紧不慢道:“说起来, 我今日还见过他。”
“什么时候?”
“我从侯府出来之后, 天还没亮, 在街上遇见了他,张振衣衫不整,大概是仓促出门,背着他母亲正在敲医馆的大门。”
季时傿沉吟道:“我好像是听说过,他父亲早逝,家中只有一个缠绵病榻多年的老母,日子过得清贫, 好像年近而立了还没娶妻?”
“是。”梁齐因平静道:“我清早遇见他时,他母亲正发了病昏迷不醒, 询问之下才知, 他母亲的病用药昂贵, 他的俸禄已无力支撑, 家底也快被掏空了,我想帮他一把,但他不要。”
读书人,总“不合时宜”地倔强。
季时傿欲言又止道:“那他……会与刺杀一事有关吗?”
“张兄他……”梁齐因沉默片刻,还是道:“我也不知。”
一个人行事如何,看似与他表面所呈现的性情态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这也是最容易伪造的东西,所以梁齐因不敢笃定。
譬如张振如今的处境,他是个极重孝道的人,他母亲病入膏肓,而他又掣襟露肘,若此时有人以利诱他,难保他不会违背自己清晨见到他时,他尚且坚守的士心。
季时傿双手交握于膝头,凝思半晌,抬手敲了敲车厢,道:“陶叁,转道去张府。”
马车行驶的速度倏地缓下来,外头传来陶叁的惊疑声,“张府?哪个张府,刑部张尚书的府邸吗?”
“不是……”
季时傿扭头看向梁齐因道:“张振家在哪儿?”
梁齐因回道:“西坊。”
“西坊?”季时傿怔愕道:“他好歹也是太常寺少卿,怎么住西坊去了。”
西坊是定阳街不远处的一块居民区,里面租金十分便宜,也因而居民更为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屠夫和娼妓混住一间不是什么稀奇事。这样的地方自诩清正的百官世族是绝对不会愿意涉足的。
“为了治他母亲的病,过去的宅子变卖了,我也是听人说的。”梁齐因扬了扬声,“陶叁,去西坊。”
“得嘞。”
马车转道往另一个方向驶去,西坊人多,街道拥挤,路边违建甚多,到最后已经寸步难行,季时傿和梁齐因只得下车步行。
这一下车才发现,西坊的氛围似有些古怪,街道上的行人莫不探头探脑地往一个方向望去,神色紧张又难掩好奇之意。
“不好。”
梁齐因沉声道,话音刚落,前方便响起一声凄厉的哭叫,“儿啊——”
季时傿神色一凛,推开人群往声音的来源奔去。
司廷卫的人将前方围得水泄不通,梁齐盛身着黑色官服,腰间佩刀已然出鞘,一侧的几名校尉死死将一人压在地上。他们对面有一满头白发,皮松肉弛的娇小老妇人,涕泪横流匍匐于地,不知道是不是动气过了头,喘息声格外缓慢冗长。
被压着的青年乱头粗服,衣衫陈旧,脸颊挨蹭着地面,弄出了好几道血口子,血珠混着泥尘,顺着下颚沾污了衣襟。
他不顾压制,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扣紧地面,撕心裂肺地哭喊道:“不要碰我娘,不要伤她啊!”
梁齐盛横刀于他面前,只要张振再往前一分便会撞上刀刃,对面的老妇人颤颤悠悠地半爬起,手脚并用地想往前,口齿不清地喊着张振的名字,隐隐有癫痫之状。
梁齐盛面色阴冷,见状抬起手,刀锋狠厉,眨眼间就要砍进皮肉,一旁看热闹的人群不免躁动起来,胆大地还在往这儿张望。
张振呕血凄叫道:“娘——”
蓦地有一青年冲上前牵起老妇,寒光一闪,刀刃堪堪与老妇飘散的发丝擦肩而过。
梁齐盛眼中厉色顿显,凝眸望向来人,话锋咄咄,“司廷卫办案,胆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话音落下,身后又传来清亮沉稳的女声,“司廷卫拿人有因,那滥杀无辜呢!”
梁齐盛转过身,人群中走出一锦衣朝服的女子,只是未束发髻,乌发如瀑披于颈侧,单看面貌佼楚之姿,却仍冲淡不了周身凝结的杀伐之意,这是久经沙场之人才能磨砺出来的独特血性。
不是季时傿还能是谁。
梁齐盛目光冷冽,犹如冬风剐面,音调冰寒道:“季将军,司廷卫奉皇命捉拿罪臣张振,你要阻拦吗?”
“还有你。”
他又转过身看向梁齐因,“这刁妇妨碍司廷卫办案,入诏狱都不为过,谁准你救她,莫非你与她一伙,妄图违抗皇命吗?”
梁齐因虽言语谦卑,然身体立直,淡声道:“不敢。”
“殿上之事尚未定案,张振是有嫌疑,你们拿人便拿人,罪名不定,他便仍是太常寺少卿,士可杀不可辱,梁大人,我倒想问问你。”季时傿一字一顿,肃然道:“司廷卫乃国之公器,今日你先是羞辱朝廷官员,而后又想虐杀无辜妇人。梁大人掌管禁军,又统领司廷卫,是陛下亲信,一言一行都代表了陛下,你确定要做出这样有损陛下严威之事吗?”
梁齐盛冷下脸,下意识紧了紧握住刀柄的手,季时傿面色沉沉,看得出这动作便是起了杀念的意思,但他绝不敢当街对她做出什么。因此梁齐盛只是按了按刀柄,将佩刀收回鞘中,冷然道,“我竟不知将军还有如此一颗悲悯之心。”
季时傿面无表情,“不敢当。”
张振喘了喘气,满脸泪痕地看向对面几近晕厥的妇人,深知如此境况中服软才是上策,于是转头道:“梁大人,我随您走,但请司廷卫莫再为难我母亲。”
梁齐盛冷面不语。
他又回过头,拢袖揖礼道:“岸微……劳烦你。”
梁齐因扶着张振的母亲,闻言摇了摇头,安抚道:“张兄放心。”
张振垂下手臂,灰衫破了多处,任司廷卫的人架着胳膊,往人群外走去。
梁齐盛仍按着刀柄,鹰眼如炬,目光森冷地看向不远处的青年与老妇,忽然语调平静以致诡异道:“六弟,听闻母亲今早病逝了?”
梁齐因愣了愣,神色露出几分悲伤,颔首道:“是,兄长。”
“什么病?”
“中风,走得突然。”
“难怪。”梁齐盛看似怅然地摇了摇头,“真是可惜了,只是我公务在身,不能回去拜她。”
“母亲不会怪兄长。”
“你可要节哀。”
“齐因明白。”
季时傿漠然而立,梁齐盛离开时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叫她十分不舒服。季时傿皱了皱眉,她与梁齐盛根本没见过两面,但对他却有一种莫名的厌恶感,如今看来,他这个人的行事作风也的确叫人厌恶。
猖狂得厉害。
季时傿走上前,“齐因,张振的母亲怎么样了?”
梁齐因神情凝重,“怕是不好,阿傿,你扶一把,我背她上车,让陶叁赶紧去医馆。”
“好。”
西坊的人还在聚集,司廷卫的到来似乎根本没有震慑住他们,官员会跑到西坊住本就已经够稀奇,更何况还如此狼狈地被司廷卫抓走,这么大的热闹,没谁不愿意看。
张振的母亲是拖了多年的陈疾,梁齐因想到从前张振在泓峥书院读书的时候,便是靠他母亲做针线活拉扯大的。当时沈先生听说他家中窘迫,本不愿收取他的束脩,甚至想资助他读书,但张振不愿。
他天资有限,但胜在勤勉,入仕之后本以为能过上好日子,谁知他母亲却因多年操劳被拖垮了身体,预想中的好日子不仅没到来,反而叫他更加举步维艰。
季时傿在里间看了一会儿,大夫正在给张母施针,她转过头,见梁齐因立在檐下,望着远处圆月,背影清举。
“齐因,你在想什么呢?”
梁齐因一愣,转过身,拉过她有些冰的手,捂在掌心,“在想行刺的事,我还是觉得……张兄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季时傿感受着另一双手传过来的暖意,“陛下开始不信任大渝了。”
“若真是大渝与张振勾结,妄图刺杀陛下以致我朝动荡的话,他们再与其他外敌联手趁虚而入,那还真是阴险。”季时傿喃喃道:“不过今日舞姬行刺的时候,我观察了大渝使团,他们一个个人都吓傻了,一副始料未及的模样,不像是谋划好的。”
“如果是这样,问题就出在那些舞姬身上。”梁齐因剖析道:“张振身为太常寺少卿,掌礼乐,舞姬编入教坊司后进宫献舞,他是审核过的,可如果进宫前和进宫后的舞姬不是同一批人呢?”
季时傿一惊,“舞姬进宫还会再由内廷太监审核一次。”
“所以我怀疑,是有人与宦官勾结,大渝献上的舞姬早就被调包了。”
“张振是替人背锅?”
“不,是导火线。”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嘴炮
大夫施针了半个时辰, 张母的抽搐状才渐渐缓和下来。
梁齐因找了人来照看张母,确认她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后,才和季时傿离开了医馆。
“齐因。”
“嗯?”
季时傿想到先前在西坊时, 梁齐盛和他的对话,不免询问道:“你母亲的事……”
“都安排妥当了。”梁齐因解释道:“恰好有位朋友在衙门任职,便央他找了具刚死不久女尸,好歹蒙混过去了。”
“那什么时候发丧?”
“就这几日。”
季时傿点了点头, 不再说话。
梁齐因见状看向她,柔声道:“困了吗?送你回侯府吧。”
“好。”
季时傿歪下头, 靠在他肩膀上, 马车行驶时摇摇晃晃, 她半眯着眼,半晌忽然嘟囔道:“腰疼, 颠得我难受。”
“啊……”梁齐因身体猝然一僵, 扶在季时傿腰间的手动了动, 忽然想到她今夜不复往日灵活的身手与迟缓的步伐,后知后觉地领会出她这“症状”是因何而起的。
“阿傿我那个、我……”
面对外人素来舌灿莲花的梁齐因此刻却连话都讲不顺畅,他斟酌了半天,最后眼尾一塌,诚恳道:“对不起。”
季时傿没好气道:“对不起什么,怪我自作孽,就不该招你。”
“阿傿。”梁齐因低下头, 眉尖耸起,唇瓣讨好般碰了碰她的嘴角, 神情认真, “我会好好学。”
“学什么?”
梁齐因抿唇不语, 耳根却比她涂了口脂的嘴唇还要红, 眼睛期待又羞涩地瞄了瞄她,一触及她审视的目光后又迅速撇开,其中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季时傿一掌拍开按在自己腰间试探着收拢的手,顿时无语凝噎,“滚一边去!”
梁齐因抿了抿唇,适时收敛,手上的力度慢下来,轻轻揉着她腰上酸胀的软肉,哪怕繁复厚重的朝服裹身,季时傿精瘦的腰肢他也能一只手便圈过来。
昨夜更是。
夜深人静,马车缓缓行驶,叫人昏昏欲睡,季时傿头靠着梁齐因的肩膀,随口道:“你说,若真有人私交内廷太监,会是谁呢?”
“张兄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母亲,天地君亲师,然他族亲凋零,他若出事,谁最会受影响?”
季时傿静了静,迟疑道:“他的老师,内阁大学士李玮?”
梁齐因点点头。
“是端王所为吗?”
“他没那头脑。”
季时傿又道:“肖顷?”
“或许吧。”梁齐因松下肩,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他自己也是一身腥臭,急着拉人下水。”
“说到他,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卢济宗?”
“秋后处斩,至于肖顷,他早已销赃,律法拿不住他。”
季时傿叹了声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真拿他没办法了?”
“如果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那大靖律法将形同虚有,既被佞臣玩控掌心,我等也无颜面对开辟河山的老祖宗了。”
“说真的,有时候觉得还蛮可笑的。”季时傿自嘲道:“我都不知道大渝两面三刀和太子、端王两党互相构陷,哪个更让我觉得好接受一点。”
“若是后者,那也太讽刺了,仅仅因为党同伐异,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布下这样阴狠的局,他们就没有想过,如果陛下真信了大渝有违逆之心,两国必然会撕破脸皮。大渝地处要塞,若是转头去帮外敌,那他们就是我朝的千古罪人!”
季时傿越说越气愤,“我们在边境拼死拼活,每一场仗都是抱着回不来的决心去打的,本以为四境安定后能享些舒坦日子,哈,没死在外面,回家了反倒冷不丁地被自己人捅上一刀。”
“若是前者,横竖不过开战迎敌,死便死了。要真是那群天杀的蠢货所为,我死都没法瞑……唔。”
梁齐因一把捂住她的嘴,“阿傿,不要说那个字。”
“我开玩笑的……”
“开玩笑也不行!”
季时傿眨了眨眼,开诚相见后,尽管他们玩笑间还说要把前世当做梦一样,毕竟一直执着过去的事情没有意义,当下才是最重要的,但梁齐因在某些方面还是格外敏/感,甚至可以说是惧怕提及。
比如关于她的死。
“齐因放手,我不能喘气了……”
梁齐因手掌宽大,才发现自己压到了季时傿的鼻子,连忙慌乱地放下手,“对不起……还难受吗?”
季时傿摇了摇头,喘了两声道:“齐因,你不要紧张,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我知道。”梁齐因冷静下来,喃喃道:“但……就是不想听到。”
“不要怕。”季时傿握着他的手按在心口,笑眯眯道:“会跳呢,热乎的。”
掌下明灭的心跳声顺着手臂传到梁齐因的颅腔里,他愕然僵立,有一瞬间分不清自己听到的到底是季时傿的心跳声,还是他的,总之,一样的充满生气。
与它的主人一样。
梁齐因心安地呼出一口气,反手与季时傿十指紧扣,偏头亲亲她的鬓角,低声道:“一会儿你回侯府后,我去找殿下一趟。”
“去干嘛?”
“托他查一查今夜当值的内廷太监是谁。”
“也成。”
马车抵达侯府门前时,秋霜已经等在檐下,见帘子掀起,伸手扶住探出来的季时傿,“姑娘,慢些。”
季时傿道:“没事。”
话音落下,身后梁齐因唤了声,“阿傿。”
“干嘛?”
梁齐因笑了一下,“早些歇息。”
季时傿摆了摆手,“知道知道。”
谁知梁齐因并未缩回车厢,眉眼含笑,忽然语焉不详道:“先前同你说的事我是认真的,我会好好学,阿傿什么时候验收?”
驾车的陶叁和等候一旁的秋霜俱是一愣,学什么?验什么?
季时傿当然听得懂他在说什么,脸一黑,伸手把他按回车厢,骂骂咧咧道:“验个屁,谁教你这么说话的,赶紧滚!”
梁齐因见好就收,忙吩咐陶叁驾车,末了还要补一句,“我是无师自通。”
“……”
待马车驶远,秋霜收回视线,虽惊奇梁齐因的话到底什么意思才叫季时傿恼羞成怒,嘴上仍旧只道:“姑娘,琨玉去灶房差人烧了热水,要沐浴吗?”
“要。”
秋霜温声道:“今日奴婢与琨玉去太医院让陈太医配了药,姑娘前段时日忙碌,怕是一直没休息好,正好沐浴的时候含一颗,今夜早些歇息吧。”
这话说得在理,季时傿想了想又道:“好啊,那我睡前还得再吃个桂花糖,不然嘴里苦。”
秋霜笑容温和,依言点头道:“好,备着呢,用料是今年的新桂,比去年的甜,姑娘不要贪吃,不然会像之前一样牙疼。”
秋霜面面俱到,温柔可亲,又比季时傿年长两岁,相比较于活泼跳脱的琨玉来讲,可谓是姐姐一般的存在,季时傿生活上的事便格外依赖她,听到这样温和的调侃之语,不禁红了红脸,急道:“知道了知道了!”
————
张振被司廷卫带走的第二天,京中又出了一件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御史台刘方周老来得子,有一文不成武不就,才二十四五就一脸肾虚样的龟儿子,名叫刘勉。
刘勉在京中也是出了名的纨绔,入烟花柳巷如同回家一般寻常。当年刘方周把他塞进刚领兵不久的季时傿手底下,被她八十军棍打得半残之后丢了出去,刘方周就一独子,此后对他更加怜惜,也对季时傿格外憎恨。
这些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刘勉喜嫖赌不是没人知道,当初李寅元的地下赌坊被查出来时,他也在被抓的人里面,只不过那件事后来被成元帝轻拿轻放了,刘勉也得以免于刑罚,然而这次,他手上却沾上了一条甩不掉的人命官司。
他和有夫之妻勾搭在一起,恰巧被对方丈夫捉奸在床,二人扭打之际,刘勉一时失手砸死了与他通奸之人的丈夫,很不巧的是,那男人是京兆尹的弟弟。
刘勉锒铛入狱,被衙门的人抓走时裤子还没穿上,前一日成元帝受刺,朝廷人心惶惶,第二日就有官宦之子通奸杀人,杀的还是京兆尹亲弟,刘方周这次再想给儿子摘罪就不可能了。
他疲于为刘勉的事奔走相告,京兆尹也不肯退让,这一拉扯刘方周精力难以为继,没多久就病倒了,连大朝会都爬不起来。
他倒下的第二天,都察院便有人上奏参内阁大学士李玮,以他是张振的老师这一众所周知的事情做文章,说张振与大渝刺客勾结一事必然受他指使,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张振确实很尊敬李玮,也很听他的话。
不久,又有更多的人出来参李玮,张振是由他举荐入太常寺任少卿一职的,焉知他是不是早有图谋,或是卖官鬻爵,总之李玮不无辜。
李贵妃得知此事后苦苦哀求,然而天子雷霆之怒又岂是妇人三言两语可以浇得灭的,司廷卫立刻便派人围了李宅。
原本要是刘方周还在的话,他或许还能想方设法压下这些群起之言,然而他却病得实在巧妙,太子党试图拦截都察院递上来的折子,却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与内廷太监往来的秘密,李玮还没被怎么,他们就先自己塌了。
赵嘉晏很快查出梁齐因所托之事,行刺那日当值的是内廷司乐太监何晖,这个人五岁净身入宫,至今近四十年,行事妥帖严谨,从未出过什么差错,一眼看过去毫无疑点。
但赵嘉晏又顺带查出了另一件事情,何晖有一干儿子,被肖皇后指去伺候当年尚未出宫建府的端王,也就是成元二十年春蒐期间,被端王派人灭口的内侍,王简。
第89章 悔恨
这一年的中秋节过得很仓促, 朝廷上都察院和御史台的笔头仗打得不可开交,六科对喷激烈,成元帝被烦得好几天没有开大朝会, 连一年一度的中秋宫宴都举办得很索然无味。
整个李宅上空一片愁云惨淡,李玮已经上了年纪,经不起折腾,近来这些事情压到身上, 一气之下病得连床都爬不起来。
司廷卫上门捉人时,李玮是被人架着胳膊拖走的。
李寅元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 眼见着司廷卫从病榻上把他气若游丝的老父亲抬了出去, 不禁颤声道:“慢点慢点……”
说完又急冲冲地跑出房门, 对着院里肃然直立,气势凌人的梁齐盛谄媚笑道:“大舅哥, 咱好歹也是一家人, 你就不能通融通融, 我爹这一把年纪了。”
梁齐盛蔑了他一眼,冷声道:“李大人,司廷卫办案,旁人不要插手。”
李寅元搓了搓手仍不认命道:“怎、怎么就是旁人呢,您是慧芝的兄长,那就是我亲哥,这自家人不打自家人, 大舅哥知道的,我们李家是被人诬陷的, 您就放了我们吧, 我李寅元给您做牛做马都行!”
“是不是诬陷, 司廷卫会如实禀告陛下。”梁齐盛避开李寅元贴上来的笑容, “李大人,行贿司廷卫,按律杖责四十。”
“你——”
李寅元几次三番热脸贴冷屁股,面上挂不住,他又是个耐不住气性的,恰巧李玮被拖着带出去,便忍不住道:“梁齐盛你可别忘了!咱们李梁二家是一条藤上的蚂蚱,我们李家倒了,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吗?”
“司廷卫直属陛下,只听皇令,我梁齐盛掌管司廷卫以来从未有过过错,陛下为什么要罚我,倒是你,你又是听的谁的令?”
说罢紧了紧腰上佩刀,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召集众人离开了李府。
李寅元咬了咬牙,对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
梁慧芝正好听到动静赶来,瞥见院中怒火中烧的李寅元,担忧道:“发生何事了,公公已经被带走了吗?夫君你……”
话还没说完,李寅元便猛地扇了她一巴掌,梁慧芝身形不稳摔倒在地,发髻被打散,嘴角流下一串血迹。
“贱人!”
李寅元按着她的头往地上撞,梁慧芝尖锐凄厉地惨叫起来,拼命地想要扳开禁锢在自己头顶的手,哭叫道:“不要打了!”
“贱人,你们全家都是贱人!”李寅元扯着她的头发,梁慧芝被打得满脸是血,“还有你那兄长,我呸,狗爹养的东西,给你们脸了是吧,我当初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娶了你这么个赔钱货!”
梁慧芝捂着脸,眼泪和血水混在一起,散落的发丝黏腻地贴在脸上,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打死了,再这么下去,李寅元一定会打死她,梁慧芝尖叫了一声,忽然鼓起勇气恨声骂道:“放你大爷的猪狗屁,老娘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遇到你这个畜生窝里爬出来的废物,当初我就应该把你写的那狗屁文章张告天下,我竟然还心软地想让你多活几年,李寅元你个没良心的,你……”
金属相撞的冷硬锐声突兀地出现在交叠的骂声中,梁慧芝瞬间止住话音,艰难地抬起头,先是瞥见黑色的官袍一角,再往上,则看见去而复返的梁齐盛,面色阴沉,抬手指了指李寅元道:“把他给我抓起来!”
————
庆国公府那位深居简出的国公夫人突然病逝,上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已不知道是何时,国公夫人平日不参宴,自然也没什么手帕交,丧礼上只听得干瘪的哭喊声,气氛诡异。
梁齐因一身素白孝衣,松袍紧带,两袖收拢于手腕处,每当有人来吊唁时,便会谦和地低下头,抬手揖礼。
他这一整日下来都未曾得空休息过,临近日落时才送走了最后一个来吊唁的客人,待人走后忍不住屈了屈酸疼的膝弯。
季时傿伸手想拉他到一边坐下,轻声道:“来歇会儿。”
话音刚落,陶叁忽然急慌慌地从前厅跑来通传,磕磕绊绊道:“公、公公公子,那个白……”
“齐因!”
长廊外有一灰衣宽袍的男人大步奔来,年近半百,神色慌乱又焦急,步伐匆忙,甚至不小心在台阶上绊了一下,扶着柱子才堪堪站稳身体。
灵堂素净,满眼苍白,只余正中心一个漆黑的棺木,两个截然不同的颜色碰撞在一起,从台阶上爬起来的男人目光震颤,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棺椁前。
季时傿一愣,小声道:“这是?”
梁齐因语调平静,“我舅父。”
他病情缓和后,白既明便回了江南,他为官上没什么起色,但生意做得还行,近年来很少回京,有什么东西也都是托人从江南顺带过来,因此梁齐因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
白既明趴在灵堂前,站都站不稳,梁齐因只好上前搀扶起他,淡淡道:“舅舅,您先起来。”
白既明用力扒住他的手腕,瞳孔肉眼可见的在晃动,“你娘……怎么会突然病了?她身体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生老病死,谁说得清呢。”
“不行,我不信。”白既明摇了摇头,嘴唇一抖,“这好端端地怎么会中风。”
梁齐因拦不住他,待反应过来时,白既明已经一把推开半阖的棺盖,里面的人锦衣华服,朱钗宝黛,双手交握于腹部前,神情安静祥和,似乎只是睡着了一般。
找的这具无名女尸本就与白风致有七分像,换上繁复精美的衣裙与妆容就更加看不出区别,但白既明凝视了一会儿还是道:“这不是我妹妹。”
他站起身,又重复了一遍,“这不是我妹妹……”随即看向梁齐因,扯过他的手臂,急道:“你娘呢,你娘去哪儿了?!”
“走了。”
“走去哪儿了?”
梁齐因如实道:“和心上人远走高飞了。”
白既明先愣了一会儿,而后才猛然变了脸色,又顾及着怕被人听到,不得不压低声音,“她疯了!?”
话音落下又意识到凭白风致一个人没那能耐把事情安排得天衣无缝,怔了怔道:“你帮她逃的?”
梁齐因不置可否。
“你们……”白既明下半张脸都在颤,嘴皮子不停地抖,“她糊涂你也要跟着糊涂吗?她是国公夫人,与人私逃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你怎么敢帮!”
“我没糊涂。”
“你简直……”白既明背脊生寒,牙齿龃龉发出一串“赫赫”的声音,倏地抬起手,一巴掌向梁齐因打去。
“等等。”
手掌未落,便忽然有一人牢牢擒住他的手腕,白既明动了动胳膊,半分力道都压不下去,厉声道:“你是谁?不要多管闲事!”
季时傿沉了沉声,“白舅老爷,我姓季。”
白既明脸色猝然一怔,手上力道松弛下来,当初镇北侯府出事的时候,他一边忙着给梁齐因治病一边想方设法地和镇北侯府撇清干系,本以为季家从此再也翻不了身,谁知道后来季时傿居然能力挽狂澜,反倒是庆国公府被她压了一头。
她在外那骇人的名声,怕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主,白既明见到她难免心虚,头一撇,松了手,长长哀叹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啊!”
梁齐因垂下目光,轻声道:“舅舅,母亲在梁家过得不开心。”
白既明一哽,嘴上仍道:“荣华富贵,有人伺候有人敬重,这样的日子还要如何,世上有几个人能活得开心啊?好好的国公夫人不当,跑出去朝不保夕,愚蠢!”
“我是她亲哥,我能害她吗?”白既明痛心疾首道:“为什么要这么自私,已经那么多年了,还是如此任性。”
季时傿冷声道:“你也知道你是她亲哥。”
白既明一愣,“你说什么?”
“你也知道你是她亲哥,违背自己亲妹妹的意愿把她送入火坑,你这亲哥当得还真厉害!”
白既明抽了一口气,看向梁齐因,愕然道:“你们都知道了?”
梁齐因点点头,“嗯。”
“我说错了吗?她就是自私,任性!如果这样的丑事被外人知道……”
季时傿嗤笑道:“你说话还真有意思,你明明只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私欲,却还要冠冕堂皇地说是为她好。做坏事的是你,受苦的是她,好处你占了,回头却要反咬一句是她自私,哈……谁稀罕这破国公夫人的名头,你那么喜欢,你嫁给梁弼去。”
白既明气急道:“你……”
“我什么?”季时傿微笑道:“要我去同你说媒吗?”
白既明伸出去的手都在晃动,胸腔灼热得如同要喷火,可季时傿说得又是真的,每一个字眼都精准无比地把他这么多年暗埋在心底的羞愧感拉了出来,轻易地击溃了他为了掩藏这种情绪而筑起的厚重堡垒。
他以为只要他待在江南不回来,就可以逃避一辈子的,所以刻意忽视白风致的疏离与冷淡,不停地用她现在是国公夫人这件事来麻痹自己,我就是为你好啊,我把最好的选择递到了你面前。
可现在却被人毫不留情地揭开了这张他自以为是的遮羞布。
半晌白既明才颓然地塌下肩膀,本就奔波数日未眠的脸愈发苍老难看,好像一下子就老了十岁,白既明靠着棺椁坐下,掩面埋下头。
好一会儿才哑声道:“小风去哪儿了?”
梁齐因道:“母亲没说。”
“小风从小没吃过苦,她跟谁走的,那人好吗?也不知道跟着他能不能过上好日子。”
季时傿心里悄悄翻了个白眼,面上倒是没表露出什么。
“富贵与否,母亲都不会后悔,至少比行尸走肉地活在国公府要开心许多。”
“是吗。”白既明苦笑了一下,抬头看向梁齐因道:“你母亲走之前,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白既明眼睛眨了眨,颤声道:“没说恨我?”
“没有。”
“什么都没有吗?”
梁齐因一字一顿,平声道:“舅舅,国公夫人已经死了,我母亲,也就是您的妹妹,死了,您明白了吗?”
“我……”
白既明仓惶地启唇,他忽然意识到他真的没有妹妹了,不对,或许二十二年前,他把那包罪恶的药粉倒进妹妹茶水里时,他就已经不配再做兄长。
白风致的离开,不是说原谅他,或是仍旧记恨他,而是直白又残酷地告诉他一个不可逆转的事实,他没有妹妹了,那个与他相依为命,总是跟在自己身后,明艳灵动的妹妹再也不会回来了。
白既明身形一晃,倏地扑到廊下台阶上,双膝重重砸向地面,先前陶叁已经驱赶了附近的下人,灵堂内静悄悄的,唯余烛火还在燃烧。
白既明涕泪交零,面向空荡无人烟的长廊,忽然撕心裂肺地哭喊道:“小风,哥哥错了,哥哥错了啊——”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灭口
白既明趴在灵堂外哭到太阳落山, 差点背过气,梁齐因静静看了会儿,随后便招来人把他扶下去了, 众人只道他们兄妹情深,并不知其中真实缘由,他一走,灵堂也安静下来。
梁齐因转过身, 将打开的棺材盖重新阖上。季时傿跟在他身旁,看了一眼白既明离开的方向,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迟疑道:“我刚刚那么说会不会不太好啊?”
“什么?”
季时傿摸了摸后脑勺, 欲言又止道:“就是、我一个外人……”
“你哪里是外人。”梁齐因侧目笑了一下,语气稀松平常, 随口道:“是内人。”
季时傿咳了两声, 别过头低斥道:“少来占我便宜啊。”
灵堂之上调笑戏语未免太过怪异, 虽然不是真的国公夫人丧礼,但也不可太过放肆。
梁齐因适时收回溢出来的笑容,又换回先前的话题,“没事,你说得挺好的,本质上我也没有指摘舅舅的资格,由你而言倒是能点醒他。”
“是吗?”季时傿失神般喃喃了一声, “可他觉悟得太晚了,覆水难收, 插下去的钉子就算拔起来, 裂缝还在, 对不起三个字也就只能安慰自己吧。”
梁齐因嘴唇翕张, 仰面淡淡道:“多余的我也做不了,我只希望我母亲能余生顺遂,我的罪过也可减轻点。”
季时傿沉默片刻,忽然晃了晃他的手,扬声道:“等这段时日的事情忙完了,我们去白鹿寺给你母亲祈个福吧。”
话音落下,未等梁齐因回答,陶叁又一次慌张地跑过来,边喘边道:“公子,李、李寅元被带……带走了。”
梁齐因脸色一沉,“长姐呢?”
“在博文馆。”
季时傿不明就里,梁齐因拉着她离开灵堂,她不禁询问道:“司廷卫要抓的不是李玮吗?为什么李寅元会被带走?”
“你还记得几个月前我告诉你我收到一篇写有‘待到白雪落满地,遮去人间陌上尘’的文章吗?”
“记得。”
梁齐因一边跨上马车,一边解释道:“那篇文章就是李寅元写的,只不过出于一些考虑,我没打算当时就拿出来。”
“那李寅元被捉走跟这件事情有关吗?”
“八九不离十了,我得去博文馆一趟。”
“那这样。”季时傿从马车上下来,仰头道:“齐因,你去找你姐姐,我进宫一趟,我怕何晖那小子跑了。”
梁齐因闻言点了点,轻声道:“好,那你要小心。”
“你也是。”
陶叁驾车往都城中心奔去,博文馆内人满为患,梁齐因绕到后门,刚一下车,里面便急匆匆地冲出一个戴着帷帽,看不清脸的女子。
她步伐慌乱,声音都在颤,“小六,李寅元被大哥带走了。”
梁齐因轻扶住她抖动的手臂,温声道:“你别急,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梁慧芝藏在帷帽素帘下的头摇了摇,轻纱略抬,隐隐可见血迹斑驳的脸庞。
“今日司廷卫来抓公公,李寅元与大哥起了争执,待大哥走后他便将气撒在我身上,我实在是……”梁慧芝停顿了一下,抽泣道:“我实在是气不过,一时说漏了嘴,哪知大哥是假装离开,接着便把李寅元也一并带走了。”
说罢抓了抓梁齐因的手臂,“怎么办小六,大哥自执掌司廷卫开始,便对任何事都不容情面,我求他了可是没用,李家是不是要垮了,倓儿怎么办?”
梁齐因道:“李倓呢?”
“在书院,还没到下学的时辰。”
“这般。”梁齐因沉思片刻,飞快道:“长姐现在就把李倓接回来,我记得你有个姨母嫁到锦州去了是吗?”
“是、我母亲的妹妹,确实嫁到锦州了。”
“你现在带着李倓赶紧往锦州,就说去探亲,趁李家还没被查的时候就走,再晚就来不及了了。”
梁齐因转头看向陶叁道:“去把那篇文章的原稿烧了,就算有人来查博文馆也别拦,让他们查。”
梁慧芝依言往外跑,走过门槛时不小心绊了一脚,头上的帷帽一晃便摔落在地,女人伤痕累累的脸颊倏地暴露于人前。
梁齐因一愣,怔愕道:“你的脸……”
梁慧芝仓皇地拾起帷帽,系带子的时候手都在抖,梁齐因压下火气,沉声道:“李寅元打的?”
“小六……”
“长姐,别心软。”梁齐因垂下手,目光阴寒如月下冷泉,低声道:“你曾经说过,他该死,所以不要心软,带李倓去锦州避避风头,等你回来的时候,便再也没有人能欺辱你了。”
梁慧芝咬紧下唇,眼底生雾,抬手将帷帽的垂纱拢紧,她恨李寅元是一回事,可若真眼睁睁地看着李家倒台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倓儿才六岁,尚未有能力护得住自己,李家还是他的父族。
“小六,你说,若是倓儿长大之后知道那篇文章是我为了报复李寅元传出去的,他父族是因我而亡,他会怪我吗?”
梁齐因注视着她,温声笑了笑,安抚道:“不会,他只会庆幸,他有个好母亲。”
梁慧芝一怔,随即破涕而笑,“你说的是,倓儿向来最亲我。”
“小六,姐姐走了,你在京城也要多保重。”
梁齐因颔首作揖,“我明白,姐姐也是。”
梁慧芝含泪别过头,抹了抹眼角,毅然决然地登上了回去的马车。
“公子,如今该怎么办?”
陶叁见梁慧芝已经走远,收回视线询问道。
“去诏狱。”
“宣义侯会准您进去吗?”
梁齐因冲出博文馆,“他现在刚抓了人,应该进宫面圣去了,只要他不在,我就能进去,备马,快一点。”
诏狱由司廷卫署理,三司无权干涉,旁人更不得随意进出,但张振并未定罪,家属尚可在一定限度内探视,张振将母亲托付于梁齐因照顾,他也自然可以代张母的名义进诏狱探视。
不同于三司牢狱,司廷卫所掌的诏狱环境更为酷烈,古有说法是“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自古入诏狱者,纵然能活着出来,也是遍体凌伤,神失智堵,刑罚二字,除了肉/体上的折磨,更多的是对精神的摧残。
梁齐因看到张振的时候,他正瑟缩在牢房一角,□□拖着沉沉的锁链,铁质冰寒的镣铐已经磨烂了他的血肉,里面深可见骨。
“张兄。”
张振听到声音,耳朵动了一下,随后不可置信地望向栅栏处,他刑伤遍体,破烂的囚服已经无法遮身,仍坚持站起来,行了个士礼后才道:“岸微,我母亲还好吗?”
“张兄放心,我一直差人照顾着。”
张振松了一口气,“那便好,我被司廷卫抓走,母亲怕是忧思得厉害,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真该一头撞死。”
“张兄,我不能久待。”梁齐因握住铁栅栏,“我有话要问你,请你务必如实告知。”
张振点点头,“你说。”
“当日陛下遇刺,你是否参与其中?”
张振立即举起手,严声道:“我张兆林虽平庸之资,无甚安邦定野的鸿鹄伟志,但也绝不会做忤逆不忠之事。”
“好,李家势大,有人想以你为支点翘起这尊大佛,你要是没做过,就死咬着不要认。”梁齐因一字字嘱托道:“无论如何都不要认,拖着才能有一线生机,张兄,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将背后之人抓出来,你便能洗脱冤情了。”
张振紧了紧拳头,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没有做过的事情我绝不会承认,岸微,你放心去做,我只求你能帮我照顾好我母亲,我定感恩戴德,结草衔环报答你。”
“我会照顾好老夫人。”梁齐因退后一步,弯腰行礼道:“我得走了,张兄,请多珍重。”
张振亦回礼。
————
皇宫内一处地方有护城河水流过,秋风萧瑟,满池枫叶逐水飘零,若有心之人能拾起一片,还会看到不知何人在上面题的字,红枫寄情,笼中雀却妄图能如落叶一般,随流水穿过高高的宫墙。
“季将军,皇后娘娘近日为太后娘娘的寿诞操碎了心,何总管正在坤宁宫呢,说是被娘娘叫去商量寿诞的乐舞了。”
季时傿“嗯”了一声,“正好我也有好些时日未曾去拜见过皇后娘娘,劳烦公公带路。”
一侧的内侍点头哈腰,笑眯眯道:“将军折煞奴才了,快请。”
季时傿跟着说话的内侍往坤宁宫赶去,只是未曾抵达,她便远远地看到有一个内侍被人拖着从坤宁宫内出来。
“那是……”
一旁的人看了眼道:“怕是哪个狗奴才惹恼了娘娘,将军不必在意。”
季时傿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后忽然觉得不对劲,脸色倏地一变,不顾一旁内侍的大喊,向内侍被拖走的方向狂奔而去。
宫中道路复杂,还有不少暗道,等季时傿追到护城河时,那个被拖走的内侍已经被压着肩膀推到了岸边。
季时傿不知道为什么,直觉那人就是何晖,肖皇后要杀人灭口。
“等……”
只刚喊出一个字,便听得“噗通”一声,何晖被人猛地踹下护城河,秋日水流湍急,顷刻间就没了身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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