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腐肉
季时傿冲向护城河, 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紧跟着她追过来的内侍一惊,差点两眼一黑背过气, 顿时慌张地大喊道:“将军,来人啊来人!快来救人!”
河内水势迅猛,又有大片枫叶往下涌,季时傿忍着秋水冰寒, 在水流中找了半天,都没有看到掉下去的何晖。
岸边的内侍急得连连打转, 正当有人准备跳河救人时, 季时傿猛地从水里探出, 一刻未停,上了岸便径直走向先前拖着何晖过来的两人。
由于她刚刚跳水的一幕实在发生得太快, 那两个人根本没反应过来, 直到之后追上的内侍手忙脚乱地喊“将军”, 他们才意识到跳下去的是谁,吓得跪倒在地。
死一个太监无人在意,可要是一品武将死在护城河里那他们就完了。
片刻后,季时傿从护城河里出来,那狭长的凤目沾水后眼神愈发狠厉,两个太监才陡然一怵,手忙脚乱地从岸边爬起来, 然而未跑出几步,便被季时傿一手一个提着领子甩到一边, 但听得她严声逼问道:“刚刚你们推的是谁?”
两个太监只管杀人, 哪里想到会突然被审问, 其中一人腿一颤, 跪倒在地,惊慌道:“司乐太、太监何、何晖……”
“为什么推他?”
“何晖对皇后娘娘不敬在先,娘娘命我们将他处死……”
季时傿冷声重复了一遍,“不敬?好歹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司乐太监就算犯了错,按照宫规也该由内廷审讯核查之后才能处置,这是个什么意思?”
面前的内侍磕了个头道:“皇后娘娘一时气急才会如此,横竖一个奴才的贱命,就算娘娘越了宫规,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季时傿眼睑下压,声音较之秋水更为凉寒 ,“说得好。”
这话不咸不淡,却莫名激起人一身颤栗。
旁边追过来的太监佝偻着腰,身形越来越低,战战兢兢地试探道:“将军、天冷风寒,身上一直这么湿着可不好啊,快随奴才去换身干净衣服吧……”
“不用了。”季时傿抬起手,一面大步流星往外走,一面沉声道:“麻烦公公与皇后娘娘说一声,时傿下次再来拜见她。”
内侍见她面色不虞,不敢再多话,只好讪笑一声,低了低头,“奴才明白。”
宫门未曾关闭,季时傿快步走出去,她离开皇宫后并未从一般的大道往家,而是沿着宫墙绕了一整圈。
她曾经见过宫内落下的红枫叶沿着护城河流到外面,所以水流途径处一定有打通的地方,为了不造成落叶堵塞,大概这块通道也不会小。她刚刚下水没有看见何晖,如若不是闹鬼,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何晖从那个通道逃到了宫外。
护城河在南边宫墙附近,这里人烟稀少,距离坊市较远,又有水流涌过,曾经发生过有人溺亡之事,所以后来很少会有人从这路过,也因此这里的防守不似他处严厉。
季时傿赶到的时候,河水表面未见涟漪,也未瞧见何晖的身影,但一侧岸边,却有一滩水迹,一路延伸到远处的树林里去了。
何晖果然趁机逃出了宫。
秋风乍起,暗涛涌动,坤宁宫垂脊上的琉璃吻兽在日照下眼露金辉,凤翅霞彩融光,扬项孤高欲鸣。
形色慌忙的太监跪伏在地,额上冷汗涔涔,咽了咽口水吞吞吐吐道:“回娘娘,何晖的尸体,没、没捞到……”
明镜前的妇人口含朱丹,秀眉横若远山,眼尾轻挑凌厉,云鬓玉摇矜悬,华服上的蟠龙呼之欲出,闻言勾眉的手指虽顿,然面色未改,整个人不怒自威。
“人呢?”
底下太监头也不敢抬,背脊微耸,一字一颤,“护城河下面有连接外面的通道,何晖的尸体可能被冲走了,又或许、或许……”
后半句没了声音,他不敢说。
“或许逃了是吗?”
音色下沉,如利刀滚石,虽未见血,刃却更锋。
“奴才也没想到……本以为何晖掉进去之后必死无疑,可谁知、谁知……”
肖皇后描完眉,戴着护甲的尾指轻抬,忽然长臂一震,广袖从桌案扫过,摆置的胭脂石黛劈头盖脸地砸了底下的太监一脸。
他惊恐地接连磕了好几个头,面上鼻青脸紫,不住求饶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才这便亲自差人去追何晖,定提着他的人头来给娘娘请罪,求娘娘饶了奴才这一回吧!”
肖皇后目视铜镜,镜中的女人妆容华丽,将她姿色的姝艳放大到极致,以至骇人生威,她看似漫不经心地挑起尾指,描了描新化好的秀眉轮廓,朱唇亲启,“本宫给你机会,谁给本宫机会?”
一旁的太监心窍顿寒,指尖扣紧地上的毯子,下颚抖动,“求娘娘……饶了奴才吧。”
她微微侧过脸,欣赏着镜中面容,随口道:“坤宁宫前的玉阶不似往年透亮,人血滋润或许能恢复如常。”
太监立刻变了脸色,脖颈僵直,磕头磕得一脸血,肖皇后身边的亲信一下子就听明白意思,冷脸抬了抬手,外面的人便心领神会,一把拖住还在求饶的太监,他双手扣紧地面,挣扎之余,指甲外翻,迸了一地触目惊心的血。
殿外很快响起沉闷的杖击声,脊梁一寸寸碎裂的声音听得阶下奴仆口齿龃龉,颅骨发寒,宫墙千仞,谁也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能否越过此山,或是沦为像这个贱奴一般惨烈的下场,命运如何只在上位者的生杀一念之间。
坤宁宫内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宫外,素衣粗服的肖顷从廊下快步走过,一侧僚属紧随其右,出声道:“宫里传来了消息,处置何晖的时候被季将军看见了,依属下看怕是来者不善,何晖也跑了。”
“张兆林怎么样?”
“不认,据说骨头已经断了好几根,牙都不剩几颗,还死咬着说自己没罪。”
肖顷冷哼一声,讥讽道:“有骨气。”
“大人,倘若让他们先找到何晖,只怕会反咬大人您私交内廷,到时候咱们就功亏一篑了。”
“呵。”
肖顷嗤笑一声,中州之事,他已被太子和楚王逼入绝境,若非自己早就备了后路,今日关在诏狱里的就是他。
“张兆林不是大孝子吗?把他老母的断指给他看,再嘴硬一天就剁一根手指,我看他认不认!”
“可是他老母被人保护起来了,我们怎么把她抓过来。”
“好办,找人在大街上传张兆林马上就要被处死了,你看他老娘会不会露出行踪。”
闻言身旁的幕僚恍然大悟,点点头激动道:“大人英明,属下这便去办!”
张母治病的医馆附近关于太常寺少卿即将被处斩的消息很快传开,尽管梁齐因找的护卫已经尽力看护,病中的张母仍旧因为担忧儿子,在深更半夜用茶壶砸晕了门外看守的护卫,只刚逃出医馆便被蹲守的人抓住。
诏狱外人不得随意进出,尤其是司廷卫掌司梁齐盛近日还在亲自审讯张振,看管则更加严格,但设法在送饭的碗里藏一根断指还是极为容易的。
司廷卫独立于司法之外,哪怕在证据未确凿的情况下也能对犯人施加刑罚,自古酷刑之下多冤案,入诏狱者又多为朝廷官员,气节湮灭,尊严尽弃都是常有的事,很少能见到像张振这样,满身疮毒,仍一字不改的人。
几日刑讯下来,张振双腿已经无法站立,血肉磨尽,髌骨外翻,只能靠狱卒架着腋下才能行进。
他手指断过骨,已经无法弯曲施力,自然也拿不住筷子,只能靠指头捻起饭菜,诏狱中给的饭菜大多米粮粗粝难以下咽,但这种境地下的人又有什么讲究,张振从来不嫌,然而今日的饭菜他却吃得直犯恶心。
像是将死之人伤处干裂的腐肉,也像是久病之人呕下的一滩污血。
张振强忍着恶心,为了活下去而坚持吃下了这碗令他作呕的饭菜,直到他触碰到了碗底那根坚硬的手指头。
再熟悉不过的翠玉指环,以及他为了哄病中母亲开心而亲手给她涂上的蔻丹。
“嗬嗬。”
他张开嘴,却怎么都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原本可以忍耐的剧痛忽然千倍万倍地加剧在他身上,创口处似乎开始流脓,张振紧紧盯着碗内的断指,倏地倾倒下来,开始不停地呕吐,刚刚吃下的饭菜刮擦过他的肠道口腔,他咳得肺都要被挤出来。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如果他还不认罪,明天后天,等在碗里的会是一根又一根他母亲的手指,直到再也没有可以砍下的地方。
“为什么……”
世世代代士人死守的信仰气节,壮丽如赴云霄之楼阁,却也脆弱得厉害,张振在此刻听到了高楼一层一层崩塌的声音。
只要他能死咬着不认罪,梁齐因就能想法设法撬开背后之人的挡身利盾,他也能不辱使命,纵然日后难以回到官场,后世史书上关于他张兆林的只言片语,也绝不会是弑君犯上的乱臣贼子。
但他现在只能涕泪满面,无能为力地说一声,“对不起啊……”
对不起啊,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断骨
前一日医馆的大夫说过张母的病情有了好转, 梁齐因这几日为了国公夫人的丧礼忙前忙后,司廷卫又将博文馆查了个遍,好在他之前盘下此地用的是当年去青河时的假身份, 司廷卫查不到他头上。
一整日连轴转,直到临近宫门落锁的时辰,季时傿才出现在博文馆门口。
她浑身湿透,走过一个地方便是一滩水迹, 梁齐因听见动静,转身看到她后吓了一跳, 连忙解下外袍, 一边给她披上, 一边担忧道:“怎么进了一趟宫弄成这样,博文馆里有我的衣服, 你先将就着换上, 我差人去侯府……”
季时傿打断他的话, 急道:“先别管这个,我跟你说,我今日进宫找何晖,正好看到坤宁宫的人把他推进护城河,我本想跳下去救人但没见着何晖。”
“护城河内有暗道是通向宫外的,我去找过了,南面宫墙下有红枫叶流过, 岸边还有水迹,何晖一定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我没找到他。现在端王肯定知道消息了, 我怕他们会做什么, 就赶紧过来先告诉你一声。”
梁齐因眸光下沉, 眼珠转了转,忽然一顿,大喊道:“陶叁!去医馆!”
他握着季时傿的手腕,力道紧了紧,“我出去一趟,你先去把湿衣服换了。”
季时傿点点头,紧了紧肩上的外袍,“我知道,你去吧。”
梁齐因略微颔首,快步跨过门槛,然而未等他赶到,先一步离开的陶叁便已经折返,神色焦急,慌乱道:“公子,老夫人不见了,护卫也被打晕了,我过去的时候他还倒在地上没醒过来。”
“遭了。”
梁齐因喃喃一声,一扬缰绳转道往另一个方向,陶叁在身后大叫道:“公子你去哪儿啊?”
“我去诏狱,你派人去寻张老夫人。”
“行。”
司廷卫的衙堂开着,梁齐因到的时候,一群人正要离开,他一时心急,扬声道:“兄长等等!”
为首的梁齐盛拉过马绳,闻声眯了眯眼,他身上穿着黑色的官服,衣摆处的紫金猎豹凶相毕露,腰侧刀柄闪着冷冽寒光。
“你来做什么?”
“兄长是要进宫吗?”
“与你何干?”
梁齐因仰起头,轻声道:“兄长难道不奇怪,张少卿撑了那么多日,为什么今日会突然认罪?”
他本来不确定,但看到梁齐盛整装肃然,必然是要进宫面圣,那张振一定已经认罪了。
梁齐盛目光微凝,摆了摆手示意随行的人先离开,他从马背上翻下,走上前,盯着梁齐因的眼睛道:“你想说什么?”
“张少卿被带走之前曾经请求过我照顾他母亲,然而今日老夫人却不见了,再加上张少卿突然认罪,我猜测……”
话还没说完梁齐盛便猛地擒住他的肩膀,梁齐因没有躲开,后背重重撞上诏狱门前的石柱子,痛得他眉心跳了跳。
“你在诬陷司廷卫以张母作威胁逼迫张兆林认罪吗?”
梁齐因肩膀震得发麻,晃了晃眼,“我没这个意思,我是想说,背后之人既有办法在司廷卫内做手脚,他也能利用这一点对兄长你不利。”
“是吗?”梁齐盛用刀柄抵着他的脖子,冷冷笑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向着李家,张兆林能在诏狱待这么久是我有意饶他一命?”
梁齐因闻言脸上血色骤褪,嘴唇抖了抖。
“那你也太小瞧我了好六弟,李家是个什么东西?”梁齐盛抬起刀柄拍了拍他的脸,“司廷卫直属陛下,我只遵大靖律法,只敬天子,收起你那揣度人心的小心思,别用在我身上。”
说完一把推开他,梁齐因靠着石柱,背脊生寒,被扯过的领子还皱着,耳边响起马蹄声,等他再抬头时,梁齐盛已经骑马走远了。
他猜错了,先前他和季时傿一直认为成元帝对刺杀一事一无所知,甚至认为大渝使团有不臣之心,可如今细想起来,他难道真的只相信表面上所看见的事物吗?
只怕刘方周出事开始,他就已经想清楚了个中缘由,顺手推舟让这件事情继续发展了下去。
梁齐因直起身,他做得最错的地方,是以为梁齐盛会向着李家,哪怕他确实冷面无情,也不会真的和李家作对。可司廷卫是成元帝亲设,三司之外另作牢狱,诚如季时傿所说,司廷卫是国之公器,这样一个地方,成元帝绝不会交由别有二心之臣所掌控。
所以他什么都知道,他纵容两党争斗,纵容李玮父子被逼入绝境,从那首诗第一次传出来开始,成元帝就不想再让李家存活下去了。
或许更早,外戚被捧得有多高,就会摔得有多惨。
圣心如何,天子近臣自然清楚,司廷卫严防严控如一块不漏风的铁板,肖顷哪有那么大的本事真的让人进去威胁到张振,是梁齐盛在放水。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把国之公器,最重律法,最不该徇私舞弊的司廷卫,会变成上位者玩弄风云的工具。
梁齐因感到恶寒,张振必死无疑,他已经被陛下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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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过后没多久,关于成元帝在楚王与大渝公主的婚宴上受刺一事就有了眉目。
李贵妃的胞弟,也就是年初因开设地下赌坊与妓院被撤职查办的李寅元,由于仕途不顺,恼恨天子而写下了大逆不道的文章。
因为他犯下的错,导致太子贵妃被禁足,内阁大学士李玮也受到影响,抑郁寡欢。他最尊师重道的学生张振,对天子心生怨怼,与李寅元合谋,设计在婚宴上刺杀成元帝以扶植太子上位,才有所谓的“待到白雪落满地,遮去人间陌上尘”。
成元帝大怒,李家被抄,李寅元父子双双下狱,李玮甚至没有挺过诏狱的刑罚便死在了牢里。
而李寅元和张振,未等到霜降,成元帝便下令将二人处斩,李贵妃先是丧父,而后胞弟也即将人头落地,她脱簪请罪,在养心殿外不眠不休地跪着,都没有使成元帝要处死李家的心动摇一分。
太子赵嘉铎则因为前段时日为压下六科与都察院等人的折子动了不该动的手脚,被严令禁足东宫,事到如今,他的太子之位已经岌岌可危。
秋风萧瑟,如戟如刃,不是对皮肉的折磨,而是对骨头与心性的压迫。
犯上作乱,弑君谋权这样的大罪,足以将一个人在史书上压得永远抬不起头来,处斩当日,梁齐因和季时傿去了午门观刑。
诏狱刑罚到底有多残酷他们只在传言中听说过,但陡然见到张振被从囚车上抬下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怵了一下。
梁齐因特地戴了叆叇,为了看清刑台上的情形,那已经算不上是人了,骨头打碎了混在血肉里,剥都剥不出来,他臂膀轻颤,捏紧身侧季时傿的手,低声道:“我还是天真。”
季时傿一愣,“什么?”
“那日我去诏狱里看张兄,我竟求他死扛着不要认,我从不知,诏狱里的酷刑会将人打成这个样子。”
季时傿神色平静,闻言长久沉默,半晌才道:“诏狱的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凌驾法度之上所得出来的讯问结果,真的具有审理的意义吗?”
梁齐因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刑台上的两人截然不同。李寅元浑身哆嗦,因被束缚着手脚而无法挣扎,舌头也被割了,他面色狰狞,被痛楚折磨得跪都跪不稳。
而另一侧的张振,虽形销魂折,但脊骨还挺直着,他垂目不语,一动也不动,静静地等待最后一道刑罚。
终于到了处斩的时辰。梁齐因强迫自己不要眨眼,他抬起头,仰视刑台上跪立的张振,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他感受到了这道目光,竟抬起头来,朝二人的方向看去。
梁齐因身形一震,一旁察觉到的季时傿握紧他的手,轻声道:“没事,我在呢。”
掌刑的官员一声令下,刽子手闷头往刀上吐了一口烈酒,就在扬刀的一瞬间,一直沉默的张振张嘴做了一个口型,下一刻,鲜血迸溅,肉/体与骨头被砍断的声音如同铁锥一样打进了台下观刑之人的耳朵里。
梁齐因在这一刻读出了张振的绝命之言,只有简短的三个字:对不起。
待刑台上污血流尽之后,二人才转过身。
季时傿为了缓解气氛,刻意开口道:“何晖还是没有找到吗?”
梁齐因咽了咽胃里泛上来的苦水,摇了摇头,“找到了,但我没让人露面。”
季时傿挑眉道:“你想等他主动来找我们?”
“嗯。肖顷他们也在找何晖,死路和活路摆在眼前,他只要不蠢,届时自己会寻过来。”
季时傿点点头,“也是。对了,陛下为了安抚大渝使团,赏了他们好多东西,公主、不……如今该称王妃,已经搬进王府居住了。”
说着说着笑了一下,“还有,我今日上朝的时候,申行甫又在带头吵架。”
梁齐因侧目道:“吵什么?”
“请求陛下废立太子,李家出了这样的事,太子生母前几日被降为贵人,我看申行甫所奏之事也快了。”
说罢感叹了一下,“真的世事无常,还没有一年呢。”
话音落下,忽然有一个小厮打扮的青年迎上前,低着头恭敬道:“将军,世子,奴才是楚王府的下人,我家王爷请二位到‘竹溪园’一叙。”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仁义
“竹溪园”是禄廷街的一间茶坊, 京中文人墨客众多,世族品茶之习盛行已久,茶楼茶坊数不胜数, 竹溪园算不上有多出名,但胜在清静。
赵嘉晏择了雅间,先前引路之人于门前停下,将木门拨开些许, 弯腰等二人进去。
二人异口同声道:“殿下。”
赵嘉晏笑着点头示意他们在旁边坐下。
“从午门来的?”
季时傿回道:“是,刚结束。”
赵嘉晏摸索着杯壁, 声音哀沉, “原本想去送送张少卿, 又怕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便没去。”
梁齐因抬眼道:“殿下放心, 来时我已经让人给张少卿殓尸了。”
“他母亲如何了?”
“找到的时候只剩一口气, 我还没敢将张少卿的事情告诉她。”
赵嘉晏叹了一声气, 紧了紧拳头,“真是造孽啊,你兄长,也是个心狠的,李家的族人在牢里死了几十个了,那个李显,说是死于‘抽肠’, 才十四岁。”
梁齐因手一顿,没有说话。
“如今李家嫡系就只有你的庶长姐和她的儿子李倓还活着, 哦还有宫里的两位。”赵嘉晏松开手, “我看父皇的意思, 是不会处置你姐姐的, 毕竟她还姓梁,你可以放心。”
梁齐因点点头,“我明白,谢殿下。”
“李显?”季时傿眼睛微怔,“是先前被陛下褫夺科举资格的那个孩子吗?”
“是,就是他把李寅元那篇大逆不道的文章传到文华殿的。”
“啊……”季时傿肩膀一塌,“以他之罪,何至于受如此酷刑啊。”
梁齐因想到先前梁慧芝同他所言,李显并没有想要藐视天威的意思,那篇文章不是他带进文华殿的,是梁慧芝为了泄私愤嫁祸于他。
李家获罪的这些人,男被斩首,女充官妓,诏狱里被关押着的连三岁小儿都有,可论起罪责过失,他们许多人根本谈不上有错,实则是被株连,是上位者受外戚干政不满已久而进行的一场惨无人道的报复。
刑罚设立最初是为了约束臣民的行为,规训他们的思想,而非作为上位者包揽集权的一种手段,司廷卫时至今日,已经背离了它所设立的初衷。
梁齐因缓缓道:“天下法度理应统一,司廷卫在三法司之外,独设诏狱,张少卿便差点死于法外动刑,他之后还会有数不清的人亡于此处,殿下,此实为乱政之首。”
赵嘉晏怔愕了一瞬,“岸微,你是觉得父皇对他们的处置太过严苛了吗?”
梁齐因反问道:“殿下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呢?”
“我不知道。”赵嘉晏手指弯曲扣紧,闻言低下头,“李玮父子这般结局是他们罪有应得,但张少卿……我不清楚父皇到底知不知道他是被冤枉的。”
“我府里的幕僚都说,我不应该对他们心生怜悯,如果我想要争那个位子的话,狠下心是必须的,我自己想也是,一个人的冤假错案可以拉下一个祸乱已久的庞大族系,如果换作是我,我该怎么抉择。”
他说着竟扯着僵硬的嘴角笑了一声,“我说句丢脸的话,我不知道到底怎样是对的,但我实在是……不想那样。”
季时傿略微抬眸看了赵嘉晏一眼,忽然明白了梁齐因为什么选择扶持他上位。
诚然,为君者不纵私情私欲,不该优柔寡断,不应懦弱无能。但君王也是人,是人就有人情,人情也分为很多种。
例如愚蠢仁柔的太子,阴诡狠厉的端王,或是当今的天子成元帝,季时傿暂时找不出合适的词去评价他,但她明白,当刑律失去了统治者最初赋予它的公正职责,成为权力倾轧的工具时,纲纪崩坏,便是乱局之始。
梁齐因静静听赵嘉晏讲完,而后轻声道:“殿下对张少卿怜悯,对无辜受罪的李氏族人心怀仁慈,并非有错。”
赵嘉晏神色微动,“当年沈居和先生尚未致仕前在文华殿曾对我们讲过仁义之道,但其他先生反驳过他,为君者应当杀伐决断,不该有妇人之仁,他们都是这样教的,我不知谁对谁错。”
“沈先生所言,是希望君王能广施仁德,明审赏罚,不残虐,不为恶,不以私欲凌驾法度之上,不以好恶奖惩百官子民。”梁齐因凝视他,目光平静如水,却坚定不摧,“刑罚虽不降于君王,但较之臣民,君王却更应该遵守律法。殿下可以仁德,但绝不能不公正;殿下也可以狠厉,但绝不能独断专权。”
赵嘉晏紧握着茶杯的手松了松力,梁齐因的最后一句话振聋发聩,拨云见日,清晰地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处事手段,以一种柔和简明的方式,剖析组装在他面前,引导他自主抉择,虽略有不同,但核心都是一样的,即公平、公正。
良久,赵嘉晏才放下手中早就已经空了的茶杯,沉声道:“如果我能走上那个位置,我想废除诏狱,重新改正律法,统一法度,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梁齐因微笑道:“‘上为下效,君行臣甚’,殿下之举清明,百官便会跟随,恩泽才能惠及万民。”
赵嘉晏起身推手作揖,“我受教了。”
梁齐因亦垂首回全礼,“殿下折煞我。”
赵嘉晏陷入实诚的拜服之中,闻言猛地摇了摇头,神态更加谦逊,弄得梁齐因很惶恐。
季时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忍不住笑了一声,“殿下,您再客气他就得给您跪下了。”
“啊?”赵嘉晏愣了愣,神情错愕,而后才反应过来,连忙坐下,抬手示意梁齐因道:“岸微,你、你也坐……”
季时傿于是伸手扯了扯梁齐因的袖子,“不要杵着了,殿下让你坐下。”
“好……”
季时傿转头看向赵嘉晏道:“殿下今日找我们来,就是因为这事吗?”
“还有的。”赵嘉晏挺直脊背,清了清嗓子道:“父皇意欲清算李氏,李玮祖籍在江南,又是鱼米之乡,我想趁机在江南地方实行土地丈量,增加的税收划出一部分用于社仓放贷,另一部分用于东海海防。”
涉及到国防季时傿来了兴致,“怎么说?”
“我朝海上作战不是一直不如东瀛吗,开发新式舰船光有想法不足,还需要大量资金供给,如果我能办成的话,至少这项开支上国库能轻松些。”
“虽然现在暂时没有战争,但未来的事情谁说得清呢,居安思危总归不会有错。”
季时傿思考一番,赞同道:“殿下说的是,经历过上次宫宴的事之后,陛下对您必然也有所改观,若要推行这两项政策,大概不会再如从前一般寸步难行。”
“殿下若是去江南清田,恐怕到时候免不得有人动手动脚,我书信一封给东海水师提督贺利良,请他在江南能护着殿下。”
赵嘉晏惊讶地张了张嘴,“柏舟认识他吗?”
季时傿笑了笑,“算是有几分同袍交情吧。”
“原来如此,我沾柏舟的光了。”
“对了,”梁齐因看向他,“殿下打算什么时候走?”
赵嘉晏回道:“太后寿诞之后便走,我还想再陪昭华一些时日。”
听及此季时傿嘴角抿起,忍不住揶揄道:“看来殿下与王妃新婚燕尔,情深义重,难舍难分嘛。”
“哎不是……”赵嘉晏一向沉稳不苟言笑,此刻被她说得红了脸,“我就是……昭华一个人背井离乡嫁到大靖,我不对她好的话那也太不是人了,更何况宫宴的时候她还受了委屈……”
“哦——”季时傿抱拳,嘻嘻笑道:“臣明白,臣明白。”
“不说这个。”赵嘉晏受不住被调侃,赶紧换了个话题,“几次三番都没有扳倒肖顷,他罪孽深重,再继续纵容他逍遥法外的话,我实在是咽不下那口气。”
“不急。”梁齐因不紧不慢道:“殿下如今只管去江南清田,暂时先将这些事放一边,李家刚倒,陛下不会那么急着清算肖顷的,至少今年不会。”
赵嘉晏想他说的也是,只好叹道:“也罢,徐徐图之,一口气也吃不成胖子。”
说完这些时辰也不早了,几人再随意交谈了几句其他的事情,便各自散开。
梁齐因牵着季时傿走在回去的路上,忽然听得她道:“诶齐因,上一世你跟殿下说过今天这些话吗?”
“没有。”梁齐因回想了一番,斟酌道:“很多事情与从前都不一样了,大渝公主没有死于青峡关所带起的一系列反应我都已经无法预测。”
季时傿道:“这就是‘差若毫厘,谬以千里’?”
梁齐因迟疑道:“是啊,比较之下,上一世殿下走得很艰难,我不知道除我之外有没有人同他说过类似的话,我也不知,我这番话是不是对的。”
“一定是对的。”季时傿捏了捏他的手指,“殿下本性纯直,但毕竟从前受过苦,如若太过怨怼则于心性有损。你教他仁义公正,不纵私欲不独断,他若是能做到,便是惠泽百官万民的好事,你也要相信自己啊。”
“好,我相信自己。”
梁齐因顺从地将她的话复述了一遍,心头温热,纵有因未知而产生的不安忐忑,也在这几句话里被抚平。
他其实还有话没说,除了那些浩大的缘由之外,梁齐因有私心,他希望未来的君王治天下能施以仁制,赵嘉晏能感今日之情,不要让季时傿走她父亲的老路。
作者有话说:
“上为下效,君行臣甚。”——晋·葛洪《抱朴子·审举》
“差若毫厘,谬以千里。”——《礼记·经解》
第94章 道士
八月底, 戚拾菁的灵柩在府中停了二十一日,方到了下葬的时间,戚宅门前白绸魂幡翻飞, 过来送行的官员许多,有的是戚拾菁从前的同僚,有的是戚方禹以前的门生,送葬的路上被围得水泄不通, 队伍整整延绵了数条街。
戚方禹因病无法同行,戚相野作为胞弟, 亲自扶棺, 漫天纸钱挥洒, 成元帝在此之前追加了戚拾菁的功绩,中州甚至建了他的祠堂, “吾虽身死, 然吾血肉筑沟填壑, 能力扛山河万万世”的绝命之言,就刻在中州河道边的石碑上,警醒后人。
等棺木埋葬好,送行的队伍渐渐散去,哭声也逐渐小了,其中真情实意有多少没人清楚,一直到太阳快落山, 戚府才重新归为平静。
季时傿到的时候,下人们正在打扫满地的纸钱, 随着白色在眼前的逐渐褪逝, 生者的日子也将重新驶入正轨。
季时傿目视戚相野将已经燃尽的长明灯放下, 走上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并不开口,但想说什么却不言而喻。
送葬的全程戚相野都面色平静,与一旁哭得撕心裂肺的其他人截然不同,他已非同从前一般心性单纯只管玩乐,心里想什么也毫不避讳地全摆在脸上。军中半年磨去了他大部分纨绔不羁,此刻也只是习惯性地扯起嘴角笑了笑,语气随意道:“没事儿。”
“你大哥看见你现在这样肯定很欣慰。”
戚相野道:“那可不,我要是能遇上他的转世,我就收他做小弟,以后我来罩着他。”
闻言季时傿哑然失笑,心里却有些惆怅,“你去军营里混了半年怎么说话还这么吊儿郎当的?”
“这是有风趣,军营又不能吃喝享乐,要人人都跟个木头似的那多没意思。”
季时傿挑了挑眉,“看来你现在混得还挺如鱼得水?”
“自然。”戚相野哼哼一笑,“你呢,许久未见,你现在如何了?”
季时傿哼哼道:“英勇神武一如从前。”
戚相野啐了一声,“认真点!”
季时傿于是认真道:“哦,那我跟梁齐因在一起了。”
“哈?”
戚相野一开始没听明白,脱口而出,“啥叫在一起?”
季时傿:“……你说呢。”
戚相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色古怪,犹豫道:“什么时候的事啊。”
“呃……四月底吧。”
“这么早?”戚相野惊讶地瞪大眼睛,“等等,你怎么那么善变呢,你三月的时候还嚷嚷着要退婚。”
“三月的我和四月的我能一样嘛!”
“啊行行行……”
“本来他今日想同我一起为你大哥送行,但他母亲前些时日病故,他暂且抽不开身。”
“没事儿。”
戚相野摆了摆手,随后悠悠道:“不过我早就猜到你们会有这一出,小时候你就这样,前脚刚说讨厌他,没过多久又跟他好上了。”
季时傿哭笑不得,“真的假的啊?”
“可不是,你成天对他摆着个臭脸,我都瘆得慌,梁岸微根本不敢跟你说话。”戚相野瞥了她一眼,又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一般道:“不过话说回来,你同他在一起,他家里人怎么想的?”
季时傿随口道:“管他呢。”
“别‘管他呢’,你是不记得了,但我不能瞒着你,以前你家出事的时候,梁家可没少落井下石。”
季时傿回想了一下梁弼眼睛长在脑门上的烦人德行,摸了摸下巴道:“你说的是,难怪先前看到庆国公的第一眼我就想揍他。”
蓦地她又想起几次看到梁齐盛,她心里总是不平静,以及梁齐盛对她那莫名的诡异态度,不禁问道:“对了渟渊,你认识司廷卫掌司使吗?”
戚相野顿了顿,“司廷卫掌司使……梁岸微他哥吗?”
“对。”
“不认识,不过近来他在京城一系列骇人行径,我倒是听过。”
季时傿犹豫道:“我跟他以前有过过节吗?”
戚相野一愣,想了片刻道:“没有吧……据我所知你跟他从无官场上的交集,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当年季叔被冤枉的时候,是他和刑部的张尚书去抄的你家。”
“抄家……”
戚相野不放心道:“咋了?”
季时傿摇了摇头,皱眉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头痛症真是麻烦,一想事情就难受。”
“那就别想了!”
“也罢。”季时傿耸了耸肩,“你这次还要去东北吗?”
“那不然。”戚相野扬了扬眉,“我现在好歹也是有军职在身的人了,上头就给我批了一个月,下月初就得走了。”
“好吧。”季时傿跨过门槛,“希望下次见你时,你已是名震八方的大将军了。”
“你且瞧着看吧。”戚相野笑了笑,“对了柏舟,霜降的时候卢济宗处斩,我来不及去看了,你就替我去看看吧,一定要记得啊!”
季时傿挥了挥手,“知道了!”
————
蜀地的开荒进行了一大半,九月的时候,所有迁居过来的中州流民都已安顿妥当,不出意外的话,十月前负责领导百姓开荒定居的官员就可以回京述职。
以裴逐在中州和蜀地的政绩来讲,回京升官是必然,周围也少不得有人恭维他,他在百姓间的名声很好,素来亲和廉正,有时百姓去庙里上香时也会顺带替他烧一把。
九月的时候蜀地算不上冷,田野间往来的人群大多还是赤膊,裴逐蹲在农田间,正在和一旁的工人与同僚商量来年开渠引水至农田的事宜,正好到了饭点,旁边一位庄稼汉的娘子过来给他送吃食。
众人纷纷停下交谈,有的官员住在当地,便随侍从回去用膳,裴逐谢绝了同僚的邀请,就着小厮递来的凉透的茶水,把那个庄稼汉分给他的半个囊啃了。
“等哈儿有偏涷雨,你莫去了。”
一旁的男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裴逐还能依稀听懂几个字,他妻子推了他一把,而后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一边说一边收拾篮子,裴逐一个字也听不懂。
这名庄稼汉原是当地人,帮着后来迁居过来的百姓在此安定,裴逐与他倒是有几分熟悉,闻声有些好奇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哦——”对方用有些蹩脚的京话回道:“她要去山上一个道观烧香,我看这天怕是过了晌午要下大雨,就让她别去,她说和别家的几个嫂子约好的,不能食言。”
“道观?”
“大人不知道吗,最近北面山上荒败多年的道观里来了个云游的道人,叫廖重真,说是道法高深,很灵验,我家那个一直想去看看。”
裴逐忍不住笑了声,“有多灵验?”
“上个月钱三不是去求廖道长,希望自家田里的麦苗能长快些嘛,嘿,大人你猜怎么着,那廖道长只在田里施了次法,他家麦苗果然长得比别人家快好多。”
裴逐一惊,“这么神?”
“可不是!”那庄稼汉正说得起劲,拍了拍大腿道:“我听说那廖道长还精通岐黄之术,那个村东的老叶头,快七十了都,他娘们去拜了趟廖道长,没多久之后居然怀上了!”
裴逐毕竟是读书人,脸皮薄,那庄稼汉自然不拘小节,继续道:“半个身子都快入土的人了,居然一下子变得生龙活虎的,搞得我都想去看看了,裴大人,你要不也去看看?”
“我……咳咳不了不了。”
庄稼汉只当他是年轻气盛不愁这个,转头道:“大人也可以去问个前程什么的,要是没娶妻还能去问个姻缘,都说廖道长神通广大,去看看也不吃亏是不是?”
“嗯……”裴逐没有回答他,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道:“好像是快要下雨了,老兄快些把这里忙完,早些回家去吧。”
“得嘞!”
裴逐转身走过农田,心里想着刚刚庄稼汉的话,不免嗤之以鼻,什么神通广大,他从来不信这些所谓的圣僧道人,要真有那么神,人人都能心想事成的话,这世间岂不是乱了套了?
说罢走着走着竟走到方才那个庄稼汉口中钱三家的农田旁,裴逐定睛看了一眼,发现这处地方的麦苗长势居然真的比别的地方好。
但是怎么可能,他弯下腰,拨开土壤,将其碾碎了放在太阳光下照,隐隐可见磷光。
哦,裴逐恍然大悟,不免讥笑一声,原来是用火石碾磨成粉洒在麦田里。虽然他不清楚火石粉对庄稼到底有没有助长的有利影响,但肯定跟那破道士的法术没有任何关系,果然是个装神弄鬼,坑蒙拐骗的神棍。
只怕那个什么老叶头之所以能老来得子,也是服用了某些壮阳的药物所导致。
迁居过来的百姓大多没什么文化,都是些老实本分的庄稼人,那神棍弄两个障眼的把戏他们便一个个地将他当神仙拜了,这种人留不得。
裴逐脸色一沉,立刻站起身准备差人一同去端了山上的道观,只是刚走出去几步又突然停下来。
他转念一想,似乎……这个道士的存在,也不全然是坏事。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治病
九月中旬, 正是丹桂飘香的好季节,菱角成熟,天气彻底转寒。
梁齐因忙完丧事, 孝衣倒是不用穿了,只是着装仍旧素净,束发的发带也是白色的绵麻。
季时傿站在路边张望了几眼,侧目看向他道:“你姐姐是今日回来吗?”
梁齐因轻声道:“信上是这么说。”
李家的事情到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也算尘埃落定, 梁慧芝虽嫁到李家,但到底姓梁, 成元帝最后没有让她与李家其他女眷一般充作官奴, 也赦免了她儿子李倓的死罪。
风波过去之后, 梁慧芝便带着李倓从锦州回来,只是梁弼硬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 不准梁慧芝回府住, 李家又被抄, 如今她暂时没有去处。
“对了,你姐姐之后住哪儿?”
“先待在博文馆吧。”
季时傿皱了皱眉,“那她出入博文馆的话,别人不就想到东家是你了吗?”
梁齐因温声笑道:“司廷卫大张旗鼓地来查,旧东家被吓跑了,我低价接管了不行吗?”
“行吧。”季时傿转过身站直望向城门,见一打扮简素的妇人牵着名六七岁的男孩从马车上下来, 季时傿松开二人牵着的手,指了指对面道:“那是你姐姐吗?”
梁齐因戴起叆叇,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清晰地见着人脸, 点点头道:“是。”
恰好梁慧芝也看到他们, 面色欣喜,招了招手道:“小六!”
说罢牵着李倓跑过来,梁齐因颔首道:“长姐。”
“诶。”梁慧芝莞尔一笑,低头拉了拉李倓,“叫人。”
李倓依言唤道:“小舅舅好。”
“倓儿好。”
梁慧芝又顺带拉他看向一旁的季时傿,临到开口却想起自己并不知道这是谁,愣道:“这位是……”
季时傿微微一笑,“姐姐好,我是时傿。”
“呀……”梁慧芝惊讶地瞪大眼睛,觑了觑一旁的梁齐因,见他面色如常,才迟疑道:“是、是季将军啊……”
她毕竟只是个从来循规蹈矩的妇人,纵然季时傿同她一样是女子,也不敢太过放肆,脸色一变,当下就要欠身行礼,一手拉了拉李倓,急道:“倓儿,快给季将军行礼。”
李倓被她拉得一踉跄,小小年纪也学着他母亲一般神色敛住,磕磕绊绊道:“李倓见过季、季将……”
“诶别别别!”季时傿见状连忙弯下腰,一手搀起一个,“现在不是在军营也不是朝堂,夫人不要对我这么客气。”
话音落下,又偏头瞪了梁齐因一眼,梁齐因这才开口道:“长姐,阿傿不是外人,你对她太客气,她会不自在。”
梁慧芝被他口中亲密的称呼激得一愣,小心翼翼地看了二人几眼,才逐渐咂摸出了一点别的意思,试探地看向季时傿道:“时傿?”
季时傿笑眯眯道:“对,姐姐就这么叫我就行。”
李倓个子矮,站在梁慧芝身侧,艰难地仰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拉了拉季时傿的袖子道:“小舅母……”
一旁的三个人顿时被雷劈了一般。
梁慧芝率先回过神,拍开李倓的手,呵斥道:“怎的如此没规矩,乱叫什么!”
季时傿眼神闪烁,下意识低头摸了摸眉毛。
李倓有些委屈道:“倓儿看见小舅舅和她牵手,老师说了男女授受不亲,只有夫妻才能……”
梁慧芝打断他,“李倓!”
“等等。”季时傿见她神色不虞,怕她要打孩子便连忙开口劝阻,只是眼神飘忽不定,瞄瞄脚尖又瞄瞄天,“那啥没事,其实他也、也没叫错嗯……”
梁齐因闷笑一声,闻声低头牵住季时傿,晃了晃二人十指紧扣的双手道:“嗯,阿傿说得对,倓儿没叫错。”
李倓仰面一笑,得意地看向梁慧芝,“阿娘,倓儿聪明吧,那就是小舅母!”
梁慧芝:“……”
她只能扯了扯嘴角,讪笑道:“是……”
之后梁慧芝就带着李倓暂时于博文馆住下,她本就不怎么抛头露面,夫家死光后更是没了去处,娘家又不能回。李倓在的时候她还能有人说话,李倓若是去上学了,她便只能坐在廊下弄些绣活,偶尔书肆内人手不够了会帮着打理。
又过了几日,临近太后寿诞,季时傿忙着给她准备寿礼,很少往博文馆来,梁齐因也不怎么能见着人影,因为张振的母亲病得越来越重了。
尽管梁齐因着人无时无刻不细心地照料张振的母亲,甚至许多时候都是他亲自侍奉左右,张振被处斩之后不到半个月,张母的病情仍旧急转愈下,最后竟是吐血身亡的,连温玉里从南边赶回来都没能保得住。
“老夫人是自己不想活了。”
温玉里将张母已经僵硬的手腕放回锦被内,叹声道:“她本就久病缠身,之后又忧思过度,即便再拖下去,也不见得比死了舒服。”
梁齐因抿了抿唇,轻声道:“不是将张少卿的事情瞒着她了吗?”
“血脉相连的母子,更何况这么大的事,瞒着她有什么用,她自己能猜到的。”温玉里擦了擦手,回头道:“对了,老夫人家中可还有其他亲人,她的遗体世子打算怎么处理?”
“张家族亲凋零,我原本找到了张兄的一名远房表叔,但……”梁齐因顿了顿,无奈道:“弑君的大罪,陛下没诛张家九族已是开恩,他们不敢来收尸。罢了,我来也是一样的。”
温玉里只是点点头,弯腰将药箱收好。
梁齐因微微躬身,“劳烦温姑娘跑一趟。”
温玉里一时怔住,随后想起以梁齐因之聪敏,只要仔细一想就能想清楚她是谁,便淡淡开口道:“无碍。”
半晌又道:“我早已被逐出温家,世子以后还是称我为徐理。”
“好、好……”梁齐因没料到这一出,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后讪讪地低下头,“对不住,我没想到是这样,唐突了。”
温玉里摇摇头走出房门。
“等一下。”梁齐因上前一步,“徐大夫打算现下便离京吗?”
“老夫人既已去世,我留在京城做什么?”
“我有件事情想请徐大夫帮忙。”梁齐因有些犹豫,斟酌了片刻道:“只是病人顾虑太多,且她的病又非同寻常,一般大夫没法治,她本人也不愿就医。”
温玉里好奇地抬了抬眉,“什么病?世子说明白些。”
“是这样……”梁齐因定了定神,“年初的时候地下赌坊与妓院一案徐大夫听说过吗?”
温玉里回想一番,颔首道:“略有耳闻。”
“李寅元在妓院里得了病,我长姐似乎被他传染了,但毕竟男女大防,她又怕被人说三道四,所以一直不肯看大夫。”
温玉里凝眉道:“妓院得的病?”
梁齐因点了点头。
“那不能拖着。”温玉里沉声道:“劳烦世子带路。”
梁慧芝前些时日带着李倓去了锦州避难,等到李寅元被处斩之后,又过了几日她才回来。距离她第一次将得病的事情告诉梁齐因开始,已经过了几个月,如今具体病情到何种地步了谁也不知。
梁齐因带着温玉里到的时候,梁慧芝正坐在后院的石桌前做绣活,先前一个多月的劳途奔波与担惊受怕,使得她苍老了几岁,仔细看两鬓甚至有几根华发。
廊下正温习功课的李倓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清来人后从案前站起,欣喜道:“小舅舅!”
梁齐因手指微抬,“你先去后面温书,一会儿舅舅去检查你功课。”
李倓重重点了点头,“好!”
“长姐。”
梁慧芝放下手中的绣活,抬起头看到梁齐因身后的温玉里,面纱外只露出的半张脸都清丽动人,梁慧芝面色倏地一僵,扯了扯梁齐因的袖子,压低声音斥道:“你这是做甚么?”
梁齐因不明就里,神色怔住。
梁慧芝愤然道:“小六你怎么能……怎么能背着时傿往博文馆带女人呢。”
“啊?”
梁齐因意识到她误会了,摆了摆手解释道:“不是,那是大夫,阿傿进宫了,她知道的。”
“大夫……”梁慧芝松开扯着他袖子的手,怔愕了一瞬后忽然反应过来这个大夫是过来干什么的,顿时后撤两步,慌乱道:“我不、我不要看大夫……”
“不行。”
梁齐因拉住她的手臂,不容分说道:“不看大夫怎么治病。”
“我不看,我不要。”梁慧芝用力地想要扯回自己的手臂,“不能让别人知道,不能我……”
这时一旁一直沉默的温玉里开口道:“夫人不必觉得那是什么难以启齿的病症,不用怕就医,我只是大夫,我只负责治病救人,仅此而已。”
梁慧芝目光闪躲,将落不落地望向温玉里,她心里虽动摇,但这种私密的病情又岂是能让外人知晓的,且不说这小丫头能否给她治好,她自己也不愿意在旁人面前袒露,这种病让外人知晓了,无异于是对她自尊的践踏。
温玉里见她不愿,只好再次开口道:“夫人,令郎尚且年幼,您也想陪伴他长大吧。”
这话戳到梁慧芝的痛处,她闭了闭眼,嘴唇嗫嚅说不出话来。
温玉里走上前,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夫人,别怕,没什么病见不得人的,你只要明白,生病就得医治,这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瑶台
慈宁宫外的晚菊开得正盛, 宫女内侍们仔细地照料着,不敢让这些金贵的晚菊多落一片叶,或是少开一朵花。
太后喜菊是阖宫皆知的事情, 尤爱名品瑶台玉凤,寿诞将近,成元帝责各地呈上了数种珍稀名贵的菊花盆栽送至慈宁宫,太后甚感欣喜, 着人日夜看守。
季时傿到的时候,慈宁宫内的宫女正小心翼翼地将花搬到有光照的地方, 其中一个盆栽内的枝叶繁茂, 捧着它的宫女身形娇小, 看着不过十四五岁,被叶子遮着视线看不清路, 尽管小心翼翼, 还是与刚拐弯的季时傿撞在了一起。
“啊——”
季时傿伸手一把拉住她, 花盆若是砸到脚只怕骨头都要被砸碎了,小宫女被她拉着才堪堪站稳身体,只是听到一旁“啪”的一声盆栽落在地上,顿时脸色煞白。
“完了完了……”
太后喜菊,着人严加照看不得有丝毫松懈,她却把花砸了,翠绿洁净的枝叶上沾了泥尘, 根也摔坏了。
远处负责照看菊花的总管太监闻声赶来,见此状况, 立刻吹胡子瞪眼, 尖声细语地喊道:“这是谁干的!”
说罢看向旁边脸色苍白如纸的小宫女, 手里浮尘柄捏得“咔咔”作响, 抬手指了指她喝道:“来人啊,把这毁坏名菊的小贱人拖下去杖毙!”
“总管饶命啊,总管……”
“等等。”
季时傿上前拦住他,“她不是有意的,只是一株花而已何必夺人性命。”
总管太监挤了挤眼,“季将军,您可知被她打碎的是名品瑶台玉凤,还是纯白的,各地仅上供出这么一株,尚来不及开花全被这小宫女毁了。”
季时傿弯下腰,捧起碎土中的花根,仰头道:“也并非完全毁坏了,是可以养好的。”
“将军,原本这花可以不必遭受损根之痛,如今可能再也开不了,一个小宫女的贱命尚不足以抵消。”
话音落下那名宫女哭得更甚,竟惊动了屋内正在休憩的太后,近身女使掀开门帘,面色不虞,冷声道:“吵什么!”
总管太监立刻跪下,颤声道:“回姑姑,方才有个小宫女将瑶台玉凤砸了。”
“谁?”
说话者声线慵懒低沉,接着一名气质华贵的妇人从后面走出,头上未佩钗环,肩披薄衣,目光微蒙,俨然一副刚睡醒之姿,虽额角略有皱纹,却更添几分雍容风韵。
总管太监指了指旁边抖得跪都跪不稳的宫女道:“回太后娘娘,就是此贱……”
“娘娘,不是她。”
季时傿抬起头,打断太监的回话,沉声道:“不是她,是我听闻那会开出纯白的名品瑶台玉凤,硬要抢过来看,不小心摔碎的,请娘娘责罚时傿吧。”
“原来如此。”太后微微眯起眼,目光慈爱,招了招手柔声道:“一盆花罢了,时傿,不要跪着,来皇奶奶身边。”
季时傿并未动作,仰头道:“太后娘娘能不能不责罚那个宫女,是我硬要抢去的,她不敢不从。”
太后将手搭在一侧弓着腰的女使手臂上,腕上的朱褐色佛珠在日照下光耀夺目,她目光缓缓移向跪地的宫女,“是这样吗?”
那名宫女一连磕了好几个头,额头上都浸出了血珠,飞快道:“是……是将军想看,奴婢不敢不给……”
“既然小时傿为你求饶,哀家便免了你照看不周之责。”
“谢太后娘娘,谢将军!”
太后收回视线,唇角微扬,又一次招了招手,“快过来。”
季时傿站起身,迎上前搀住她的另一只手,低声道:“时傿打扰娘娘休息了。”
太后拍拍她的手,“哪里打扰,哀家喜欢你来,你要是住在宫里才好呢。”
季时傿低下头,讪笑道:“娘娘说笑了,时傿已非几岁的小儿。”
“如今怎么不行。”太后摸了摸她的脸颊,神情柔和,“你总是往北边跑,哀家一年都见不到你一次,嘉礼那些孩子都出宫建府了,哀家孤零零的,身边一个孩子都没有。”
“时傿如今不是在京城嘛,只要我还在,便会多进宫陪太后您说说话。”
“哀家说得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太后紧紧握住季时傿的手,按在自己掌心,身体往前倾了几分,“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孩子,同嘉礼他们一样,就是哀家的孙女,哀家看着你这些年来一个人那么苦,哀家心疼啊……”
季时傿垂下目光,轻声道:“娘娘,时傿不苦。”
太后抬手拂开她鬓角的发,“过了年关你就二十二岁,哀家如你一般大的时候,皇帝已经五岁了。哀家现在只希望能看到你嫁人生子,只是哀家已经年老,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季时傿一惊,“娘娘,不要这么说,您会长命百岁的。”
“小时傿啊……你是皇奶奶的心肝丫头。”太后捧起她的脸,眼里雾气氤氲,“可是你的归宿在哪里呢……”
季时傿犹豫了一下,随后偏过头,脸颊挨上太后的掌心,“有的皇奶奶,只是他母亲刚走,他要守孝,不然您寿诞的那天,我便带他来见您了。”
太后闻言手一颤,混沌的眸子里亮了几分,“是……”
她随后仔细一想最近谁家办了丧事,目光顿了顿道:“是梁家的那个孩子吗?”
“是。”
太后紧了紧握住她的手,神色僵住了一瞬间,很快回过神道:“也好,你们有婚约的,只是他守孝怕是要个一年两载,你怎么办呢?”
季时傿道:“四境尚未安定,外敌虎视眈眈,我哪有心思成家。”
太后点了点她的额头,嗔道:“小姑娘家的,你又不是男人,说这种话。”
“不是男人怎么了,不是男人就不能建功立业啦?”
季时傿吐了吐舌头,太后佯装恼怒地捏了捏她的手背,“哀家的花原本寿诞前能开,先下被你打翻了,你说怎么办吧!”
“皇奶奶,能不能给我带回去,我一定细心照料,到时候还您一个漂亮的瑶台玉凤。”
太后半信半疑道:“你还会种花?”
“试试嘛,要是种不好,您罚我。”
“行,要是哀家看不到纯白的瑶台玉凤,哀家可会狠狠罚你!”
再说笑了一会儿,太后便有些疲乏,季时傿只好躬身告退,随后在方才那个总管太监的帮助下,将瑶台玉凤的花根仔细用新的盆栽收好,然后便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出了宫。
季时傿离宫之后径直往博文馆,去时的路上恰巧经过张母治病的地方,看到陶叁正在着人抬棺木,季时傿愣了愣,随后意识到张母怕是重病不治,已经身亡了。
预料之中的事情,季时傿难免仍有些惆怅,抱着盆栽走进博文馆的时候,嘴角还是垮着的。
梁齐因正在院里给李倓检查功课,听到动静后抬起头,李倓率先站起来,眼睛一亮冲上前,抱着季时傿的腰道:“小舅母!”
梁齐因站起来的身形一顿。
“诶……”季时傿将盆栽捧高些,探头笑盈盈道:“看书呢。”
“嗯嗯。”李倓点点头,见她转身捧着盆栽绕了一圈,亦步亦趋地跟上前,不解道:“小舅母,你在做什么?”
“挑个光照好的地方养花。”
梁齐因从案前站起身走过来,顺手将牵着季时傿指尖的李倓拉到一边,含笑道:“回来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瑶台玉凤么,阿傿从哪儿弄来的?”
“宫里,据说是地方孝敬太后娘娘的,是纯白的花色,还没开呢不小心被我撞翻了。”季时傿拍了拍沾了泥的手,“我就求太后娘娘让我带回来看看能不能养活,好将功赎罪。”
话音落下,袖子忽然被人拉了拉,季时傿低头一看,见李倓仰着脸,手里举着他的小方帕,踮起脚道:“小舅母,擦手。”
“哎呀,这么乖啊。”
季时傿弯了弯眼角,蹲下来伸出手,“倓儿给我擦吧。”
梁齐因转过身,李倓的帕子是梁慧芝做的,上面还绣着他的名字与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
李倓握着季时傿的手指,凝眉一丝不苟地将她每一个指缝都擦得干干净净。
季时傿微笑地盯着他,打趣道:“倓儿长大后一定很招小姑娘喜欢。”
李倓红了红脸,季时傿一时兴起,捏着他的脸上的肉道:“哎呀,可爱死了,快给舅母亲亲。”
李倓任她捏捏耳朵,亲亲脸,哼哧哼哧地给她擦完手后,鼓着包子一般的脸颊,眼神里满是期待道:“擦好了。”
季时傿如他所愿地夸奖道:“哇,真干净,谢谢倓儿。”
李倓害羞地眨了眨眼。
梁齐因终于忍无可忍,指了指后院的书桌道:“李倓,功课还没做好,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李倓吓得连忙正色,“倓儿这便去!”
说罢赶紧跑回后院了。
季时傿望着他跑远的背影嘿嘿一笑,抬头朝梁齐因揶揄道:“你还会凶人呢。”
紧接着视线便被挡住,梁齐因在她面前蹲下,好笑道:“还看呢。”
“白白嫩嫩的,多可爱。”
梁齐因不置可否,直言道:“阿傿喜欢小孩吗?”
季时傿收回视线,不假思索道:“我只喜欢别人家的乖小孩。”
闻言梁齐因哑然失笑,伸手拉她起来,“今日太后娘娘有和你说什么吗?”
“还能说什么,无非就是盼我能早日成婚。”
梁齐因道:“你若是嫁人生子,就得留在京城,多少人这么盼望着。”
谁娶季时傿谁便最有可能从她手里拿走西北十数万大军,不然之前端王也不会冒险设出那么下三滥的手段。
季时傿冷哼一声,“那他们算盘打空了,因为我今日已经和太后娘娘说了我和你的事,我还说你要守孝,至少一年两载的不会再有人来打我的主意。啧,太聪明了。”
梁齐因故作神伤,语气下沉,幽幽道:“阿傿只是将我当作挡桃花的借口吗?”
季时傿摊了摊手,“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原只是逢场作戏,阿傿说抽身便抽身。”梁齐因越说越起劲,语气哀怨,“可我竟将那露水姻缘当了真……唔。”
季时傿一把捂住他的嘴,压着声音失笑骂道:“再胡言乱语,小心我拿鞭子抽你。”
梁齐因声音捂在她手心里,眼睛一眨不眨,还颇为期待道:“抽吧。”
季时傿登时如同被雷劈了一般。
遂抬手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哪里来的妖魔鬼怪,把原来的梁齐因还给我。”
梁齐因吃痛地眯了眯眼,不敢再□□。
季时傿抱臂而立,不再理会他,转头正经道:“对了,我来时的路上看到陶叁和几个人抬了口棺木去医馆,是不是老夫人……”
“嗯,徐大夫来了也没救过来。”梁齐因沉下声,缓缓道:“我会将她的后事安排好。”
季时傿轻轻点了下头,转身去看瑶台玉凤紧闭的花苞,“齐因,你知道怎么养花吗,现在一想我在太后面前好像托大了,我对种花可谓是一窍不通。”
“算不上精通,你给我试试。”
季时傿摇头,“不行,你教我,我学了后我自己来。”
梁齐因依言走上前,淡淡道:“你对太后娘娘这么上心,还要亲力亲为?”
“那是自然。”季时傿轻笑道,“太后娘娘是除了我爹之外对我最好的长辈,你不知道,小时候我住在宫里的时候,太后娘娘对我有多好,说句不敬的话,太后娘娘就如我的亲祖母一般,她的事情,我不想敷衍。”
“这般。”梁齐因若有所思地喃喃了一声,随后低头看了一眼瑶台玉凤有些受损的花枝,“那我也会好好教你,绝不敷衍。”
话音刚落,身后便倏地有人唤道:“世子,夫人的病我已经诊治过了。”
季时傿一愣,回头见是温玉里提着药箱站在廊下,她抬手拉了拉梁齐因的袖子,“是姐姐吗?姐姐怎么病了,严重吗?”
梁齐因还未答,温玉里便开口道:“不严重,实在是很普通且治疗简易的病症,夫人正在里面,你们可以先进去瞧瞧。”
作者有话说:
我想改文名了orz
第97章 病痛
临近房门前, 梁齐因又忽然顿住,垂首道:“算了,我不便进去, 阿傿替我去看看长姐吧。”
季时傿怔然,随后意识到梁慧芝的病怕是不便外人知晓,哪怕梁齐因是她弟弟也该避嫌,于是点点头, “好,你去教倓儿功课吧。”
梁齐因依言道:“行。”
待他走后, 季时傿便跟着温玉里走进房间, 梁慧芝正躺在榻上, 她面色发白,眼角微红, 显然是刚哭过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后抬起头, 牵起嘴角淡笑道:“来了。”
季时傿轻声询问道:“姐姐还难受吗?”
梁慧芝摇了摇头, “徐大夫看过了,不是什么大病。”
季时傿望向温玉里,她站在案边,翻开药箱道:“我这里带的药不够,我一会儿去药铺一趟,配些药回来,夫人按我说的方子调养很快就能痊愈。”
梁慧芝沉默了片刻, 忽然声音极轻道:“这病已经折磨我一年了,原来治起来这么简单。”
温玉里写方子的手一顿, 半晌道:“是很简单, 但许多妇人总觉得得病是自己不检点, 亦或者是觉得难以启齿不愿告诉他人。再者大夫大多是男人, 又因男女大防等种种限制,女子想要就医便极为困难。”
说罢抬起头,安抚道:“夫人别怕,我不会同旁人透露一个字。”
梁慧芝眼睛涩然,“徐大夫,我信你的。”
“哪怕只是小病小痛,长久地拖延不治,最终也会发展成难以治愈的沉疴顽疾。”温玉里写完方子后停笔,“夫人若是再拖下去,贻误病情,恐怕我也无能为力。”
梁慧芝垂下眼睫,“我明白,以后不会了。”
她从小被教导得过于严苛,梁家没有嫡女,老国公还在的时候,她身为庶女,却被他往嫡女的方向培养,万事都要做到最好。
最后她也成为了一个优秀的联姻工具,二十八年来从未有过一丝懈怠,她谨遵妇道,严循三从四德,可最后换来的是什么呢,兢兢业业半辈子,最后什么都没了。
连困扰她已久的病痛,她难以启齿的伤疤,实际上,只是妇人间很寻常的一种病症罢了。
人活得劳心劳累,反而不如随心所欲来得自在如意。
“姐姐……”
季时傿见她神色不对,俯身握住了她的手。
梁慧芝笑容温和,拍拍她的手背,“我没事,别担心,过阵子就好了。”
温玉里收好药箱,“我这便去药铺,夫人且等等。”
梁慧芝道:“让下人去吧,徐大夫歇会儿。”
“不了,别人我不放心,我自己来便好。”
温玉里推开门,季时傿站起来道:“我送你。”
她跟上前,温玉里不会武,一个人出门没人在一旁守着她不放心,温玉里也明白她的好意,并不拒绝。
二人走在去药铺的路上,季时傿余光看见温玉里像是凝神在想事情,忍不住开口问道:“徐大夫在想什么?”
温玉里一怔,回过神,目光平静,半晌才答道:“我在想夫人的事情。”
季时傿慌道:“是她的病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吗?”
温玉里摇头道:“不是,我只是在想,这世间还有多少妇人如她一般,身患隐疾却因男女有别而不愿看大夫,最后病情严重以致性命垂危。”
医女本就稀少,大部分医学世家也不愿将此术传于女子,哪怕家风清正,世代悬壶济世的泸州徐家也不会允许女儿抛头露面。所以她母亲年少的时候尽管天赋异禀,外祖父也不愿将徐家交给她,而是让她收心敛性,去做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
“从前我随我母亲去别家赴宴的时候。”温玉里忽然缓缓道:“宴上起了争执,有一位身怀六甲的夫人在推搡之时摔倒在地,她分娩过程中又因大出血而牵扯出了许多其他的病症,性命垂危。”
“但她的丈夫却不肯找男医为她诊治,我想去,可我母亲不让,她说我还是未出嫁的姑娘,倘若进了产房为她接生,我的名声就毁了。”
季时傿轻声道:“之后呢?”
“之后那名夫人难产而死,大人孩子一个都没保住。”温玉里声音极淡,嘴唇微抖,“我后来一直后悔,倘若那日我去了,就算我没有法子救下那位夫人和她的孩子,至少我做了,我不懦弱。”
“我学医不是为了打发时间,我是想治病救人,我想这个世间一定有许多如我一般向往医学,想要研习却没有机会的女子,也有许多如两位夫人一般,苦于男女大防而贻误病情的求医人。”
她转身看向季时傿,“我方才竟冒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我想开设教习医术的私塾,广收女学徒,我想打破自古以来女子不得学医的传统,我不想再有那样的事情发生了。”
季时傿震惊地张大了嘴,随后很快冷静下来,温玉里看似弱不禁风,但此刻的她却仿佛是风摧雨折中一株虽颤抖,但始终挺直枝梗,虽质弱,但从不垂首落俗的君子兰。
季时傿后退一步,弯腰行全礼,“并非大逆不道,是继往开来,为后人正良道的勇义之举。”
温玉里眸色一怔,随后屈膝敛衽,抬起她的手臂,眼角酸涩几欲落泪。
有人懂她。
“那……徐大夫打算在何处授学?”
“还不知呢,方才只是一时兴起的念头,未曾考虑到这一点。”温玉里平下心,转身往药铺走,“先给夫人抓药吧。”
季时傿略一点头,“也行。”
温玉里从药铺里抓了药后,又花了两日制成膏状,梁慧芝依照她的方子调理着身体,面色也逐渐红润起来。
至于创办医学书塾的事情,温玉里暂时还在考虑中。
瑶台玉凤的花根受损过,养起来就格外费劲,距离太后寿诞还有近二十日,季时傿为了瑶台玉凤能按时开放,照养盆栽极为细心,光照松土未曾有一日懈怠过,焉了吧唧的枝梗才总算重新有了生机。
原本待瑶台玉凤开放,她便捧着进宫给太后贺寿,哪曾想在寿诞前几日,身体一向很好的季时傿竟突然一病不起。
侯府的卧房床榻上铺了厚厚的被褥,季时傿侧卧在里面,仍旧冷得牙齿都在打颤,面色青白。
梁齐因坐在榻边,手按在褥子上以免有冷风透进去,抬头紧张地望向温玉里道:“徐大夫,怎么样了?”
温玉里把完脉,将季时傿的手腕按回被子里,眉头紧锁道:“什么时间开始的?”
“今早,她突然说腹部抽痛,随后便开始下冷汗了。”
温玉里俯下身,微微拨开盖在季时傿脸侧的锦被,轻声道:“时傿,上次癸水来是什么时候?”
季时傿瑟缩了一下,牙齿磕碰,颤声道:“半年前……”
温玉里收回手,将被子按得更紧些,“你体质偏寒,塞北气候又干冷,因而月事紊乱,再加上回都城后水土不服,这次才会腹痛难忍,但……怎会如此剧烈,以前有这样过吗?”
“没、没有……”
温玉里站起身,凝神片刻,蹙眉道:“我先给你开方子调理,虽然你习武后身体比寻常女子要康健,但每次受伤都未曾仔细疗养过,长此以往伤痛累积起来,一旦发作是很严重的。”
“好……”
梁齐因送她出去,待门阖上后神色倏地沉下,眸里寒芒毕现,低声道:“是中毒了吗?”
温玉里摇了摇头,“目前来看是没有的。应该只是寒湿凝滞,她的体质有些不同,会导致症状比常人更为严重,熬过这几日便好了,但在此之后还需要长时间地调理,才有可能恢复。”
梁齐因拱手一礼,“多谢。”
温玉里颔首离开。
屋内点了火盆,长久坐在里面甚至会汗流浃背,季时傿身上盖着两层被子仍旧冷得发抖。
梁齐因走回房间,还未走近便听得季时傿细若蚊鸣的声音,“齐因,我的花、花呢……”
“这个时候了还想花。”梁齐因在榻边坐下,瞥见季时傿颤动的睫毛,语气软和下来,轻声道:“花过几日就能开,你好好休息,到时候便能带它进宫给太后贺寿。”
季时傿紧紧皱着眉,额上冷汗淋漓,闻言极轻地应了一声。
梁齐因伸手拂开她额前汗湿的头发,低下头,心疼道:“是不是很难受?”
季时傿捂着下腹,嘴唇都疼得发白,但看见他担忧的神色后还是开口道:“一点点。”
“骗人。”
梁齐因淡声道,随后侧身解开衣带,季时傿听到声音后迷蒙地睁开眼,见梁齐因弯腰脱去鞋袜,接着小心翼翼地揭开锦被,未让一点风漏进来,伸手把她捞进怀里。
“来。”
季时傿头靠着他胸前,整个人蜷缩着,梁齐因一手揽过她的肩,一手下移贴在她的小腹上。
掌心温热,随着轻缓的揉动,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季时傿觉得似乎真的不是那么疼了,她额头靠着梁齐因的胸口,热气熨贴,连头痛都缓解了一点。
人的怀抱总比被衾更叫她安心些。
“这几日你哪也别去,我照顾你好不好?”
“好。”
“脚冷不冷?”
季时傿动了动,小声道:“有一点。”
梁齐因微微抬起头,“我去给你弄个汤婆子?”
“不要。”季时傿往前挤了挤,蛮横地将脚挤进他小腿间,脸埋在被子里,闷闷道:“你给我捂吧。”
梁齐因被她冰得一激灵,却没躲开,反而将她搂得更紧,轻笑道:“好,给你捂。”
侯府前院里,温玉里将药包交给一侧的秋霜道:“水一斗,煮取三升,嗯……要是将军实在疼得厉害的话,去丹皮,加艾叶和小茴香。”
“近日给她的吃食切忌生冷之品,不要受寒。”
秋霜略一欠身,温声道:“奴婢明白。”
待温玉里走后,琨玉伸手接过药包,一侧的炉子已经生了火,她欲烧水煎药,可实在坐立难安,片刻后又站起来,看向一旁的秋霜道:“你说,他们会不会发现安……”
秋霜侧头睨了她一眼,目光森然,冷冷道:“管好你的嘴。”
琨玉咬紧下唇,眼角被这骇人的眼神逼出泪来,弯下腰嗫嚅道:“对不起……”
“你没听到大夫说,那只是寒湿凝滞之症,许多女人都是如此,不足为奇,你自乱阵脚什么?”
“我只是怕……”
“有什么好怕的。”秋霜眼睑微掀,平静道:“就算有谁起疑,任十个大夫看了也看不出问题,你要是撑不住露了怯,我先杀了你,也好过被你拖累。”
琨玉直起身,眨掉眼睛上的泪珠,低头看着炉子上的火,“可是,姑娘她真的很痛苦,为什么不干脆……”
不干脆了断了她,何必如此折磨人。
“难道人人都像你一样是蠢货?”秋霜气极反笑,“她是什么身份,如何不明不白地死了?”
“主子怎么考量,你既然猜不透,就不要问这种愚蠢的问题。”秋霜转了转手腕上的银镯,佩戴久了之后,镯子与人体已是一样的温度,有时她都快忘了自己手腕上还有一只银镯。
琨玉朝炉子扇着火,轻声道:“我明白。”
“行了,你把药煎好了送进去。”秋霜垂下手,走过长廊,“我去瞧瞧晚膳。”
琨玉继续摇着扇子,神色如常,等秋霜走远后,她才胆颤地抬起眼看了一圈,而后小心翼翼地从缝着暗口的袖子里掏出一只磨损的银镯。
先前秋霜曾将它扔掉过,只是琨玉后来又悄悄捡了回来。其实若不是那次摔坏了,她大概永远也不知道,原来镯子的内侧会刻有她的姓名。
秋霜那只应该也是如此,可是季时傿却从来没有提起过,将镯子交给她们的时候也只是说是在蜀地随意买的,可若是随意,内侧怎么会刻有她们的名讳呢。
琨玉摩挲着银镯上的花纹,几年前她们还未被指派出宫照顾季时傿的时候,她在宫里收到过各宫主子,或是打赏,或是讨好的各式珍贵精美的首饰,可从来没有一个是真的属于她,亦或是真心实意地赠送与她。
这是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了。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喂粥
九月二十六, 蜀地的官员回京述职,裴逐依循先去了一趟户部值房,过去的几个月里, 因为种种事端,六部的官员换过一轮。
尽管户部尚书肖顷曾因罪犯卢济宗的指控,而深陷流言蜚语中,但罪犯攀咬之言本就无甚参考的价值, 再者刑部又没查出什么,肖顷最后便是全身而退。
从值房回来之后, 裴逐照例要去拜访肖顷, 彼时肖顷正在家中书房内, 下人几次通传他也不曾开口。
裴逐站在门外足足三个时辰,直到天际蒙蒙透亮, 书房的门才缓缓打开。
裴逐揉了揉僵硬发麻的大腿, 抬头往台阶上看去, 恭声道:“老师……”
肖顷身披着褐色的外袍,垂首凝视,一手背于身后,神色冷峻,眸光如两柄森寒的利剑。
“你不要叫我老师,我当不起。”
裴逐目光一颤,双膝弯曲, 猛然跪倒在地,他站了一夜, 肩上披着寒霜, 布料被晕透, 冷意渗进骨髓里, 声音微弱,“老师,别赶我……”
肖顷冷笑一声,置于腹前的手握紧成拳,骨节灰白,他缓缓从台阶上走下,一双白底黑面的素缎棉鞋停在裴逐眼前,低沉如砂质般的声音砸在他头顶。
“你如今平步青云,自然不将过去的老师放在眼里,平□□,镇天灾,安流民,好大的功绩,现如今我该称你为裴侍郎了,怕是用不了一年半载,这尚书之位我也该拱手让贤了吧。”
裴逐大惊,手心顿时浸出一层黏腻的冷汗,他膝行向前几步,伏在肖顷脚边,语调哀长,戚戚道:“老师,学生也是没办法,如果不这样,学生便不能活着回来见您了。”
“哦?”
肖顷单眉微挑,因年纪较长而松弛的眼睑向下垂,他虽眯着眼,眸光却锋利如刃,“怎么没办法了?”
裴逐扣紧双手,背脊伏动,“老师,学生也没想到,楚王赵嘉晏并非软弱可欺之辈,也怪我们太大意了。”
“可是他身边有季柏舟跟随,贴身近卫个个身怀绝技,学生无能,实在是没法阻止他。”
“呵。”肖顷负手而立,狞笑一声,淡淡道:“不过我倒是听说,你与她相熟多年,关系匪浅,季柏舟又屡次坏我好事,我实在很难相信你说的话,怎知你到底是没法子,还是想帮她。”
“不……”裴逐咬了咬牙,“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孰轻孰重学生还是分得清的。”
肖顷微微侧头,“是吗?那你给我解释解释,卢济宗是怎么回事?”
裴逐抬起头,凝思片刻道:“老师,卢济宗背叛您,他该死。”
“我自然知晓,我是问,谁引导了他?”
裴逐一怔,肩膀塌下去,“学生不明白老师的意思……”
肖顷蹙眉道:“卢济宗再怎么蠢笨如猪,不至于一点转圜的手段都没有,在此之前我完全没有收到任何消息,我且问你,中州有没有其他可疑的人出现过?”
“可疑的人……”裴逐喃喃一声,随后眼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有!”
“谁?”
裴逐一字一顿道:“庆国公府的世子,梁岸微。”
肖顷双目眯成一条缝,拨弄着手上的扳指,神色僵凝。
“梁岸微……”
他将这个名字呢喃了好几遍,蓦地想起几个月前在南山春蒐时,此人便出现过,但当时肖顷只以为他是恰巧牵扯进此事中,现在回想起来,疑点重重,为什么当时派去杀梁齐因的陆定会失手。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半瞎之人,为什么不仅没除掉,反而还将把柄落在了他手上。
肖顷从鼻间喷出一口浊气,沉了沉声道:“他在中州做了什么?”
“楚王安顿流民的几个法子就是他提出的,并且……”裴逐顿了顿,低声道:“他和季柏舟……走得很近。”
肖顷蹲下身,直视他的眼睛,“那就是情投意合?”
裴逐闭上眼,认命道:“是。”
“哈,果然……”肖顷讥笑几声,拳头握得死紧,眼神冷然,“那赵嘉晏,他哪是什么淡泊闲士,他狼子野心!我先前竟以为季柏舟是太子那一头的人,根本是猜错了,她从一开始,向着的就是楚王!”
裴逐神色一懵,愣愣道:“老师……”
“怎会……楚王生母低贱,朝中无人支持,他怎么敢……”
肖顷冷哼道:“无人?申行甫那头倔驴可是与他生死共患难过,还有刑部的张望台,你怎知他不是赵嘉晏的入幕之宾呢!”
“更好的选择摆在眼前,季柏舟居然会帮楚王那种登不上台面的货色。”
裴逐垂首跪着,闻言眼睫忍不住动了动,他也想问,为什么更好的选择摆在眼前,她却视而不见呢。
“老师,如今该怎么办……”
肖顷踱步了几个来回,眉心郁结,何晖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几次快要抓到了又莫名被他逃脱,就好像还有另一批人在暗中保护他一样。
“梁弼那个肚子里只有精虫的蠢货废物,竟有本事生出那两个儿子来。”
裴逐眼睛一亮,仰面道:“老师的意思是……”
“一个是司廷卫掌司使,一个心机深沉无法琢磨,既然如此,那便从梁弼下手。”肖顷微微扬起下巴,目光轻蔑,“我倒要看看庆国公府没了,他们还得意什么。”
说罢目光移向裴逐,忽然弯腰将他扶起,神情慈和,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怀远,老师这次就信你一次,你呢,回去好好做你的侍郎大人,老师看着你呢。”
裴逐心一颤,有几分不寒而栗,正要开口,又听得他道:“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梁岸微,你总不至于争不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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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养了几天,一日三餐喝着各种滋补的汤药,季时傿腹部的冷痛之症才渐有好转。
前些时日,梁慧芝怕李倓吵闹,会打扰到她休息,一直没肯带他过去,直到今日李倓下了学,才说服了梁慧芝带他去镇北侯府。
此时季时傿正悠闲地靠在梁齐因身上张着嘴等饭吃,卧病这几日快把她骨头都懒没了,基本上能不动弹就不动弹,有时连筷子都不想拿。
她抿了一口送到嘴边的粥,将头一撇,皱眉道:“寡淡无味,狗都不吃。”
梁齐因失笑出声,抵着她后背的胸腔震了震,“你几岁了,还挑食?”
季时傿哼道:“二十一岁了不能挑食吗,谁规定的?”
“歪理一堆。”梁齐因压下她推拒的手,“把粥喝了。”
“我不,刚喝完药又喝粥,过得什么鬼日子,我早就不疼了,不能跟以前一样吗?”
梁齐因将勺子递到她嘴边,“徐大夫说你的身体要调理,岂是几日就能好的,现在不疼了,那下个月呢?”
“行吧。”季时傿不情愿地张开嘴,只是还没喝又缩回去,抬眼瞄了瞄一直耐心等着的梁齐因,忽然坏心眼地狡黠笑道:“你给我亲一个我就喝。”
梁齐因双目微怔,脸上渐渐爬上了不自然的红色,季时傿好端端地突然提起这个,分明是不想喝粥,非要没事找事捉弄他。
季时傿撑着一只手,稍稍后仰,眼底满是笑意,施施然道:“给不给啊?”
梁齐因将碗放下,垂眸望向她,随即俯下身,轻轻地在她唇上碰了碰。季时傿不久前刚喝过药,嘴唇微苦,梁齐因又亲过去,将她唇上的苦味都舔干净了。
“好了吗?”
说话间嘴唇相碰,温热的鼻息都拂在她脸上,季时傿舔了舔下唇,眼帘微掀,轻声道:“再来一下吧。”
梁齐因本想哄哄她把药膳粥喝了,谁知她这么开口,引诱似的,又不由自主地倾上前,嘴唇刚要挨上,便忽然被门口传来的声音打断。
“小舅母……哎呀!”
侯府虽冷清简素,但占地很广,李倓小短腿虽然跑起来飞快,但从侯府大门到季时傿的卧房有很长一段距离,跑得他气喘吁吁,进门时还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个跟头。
等他一抬头,看到他的小舅舅和小舅母正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僵在床上,听到他的喊声后又猝然分开。
季时傿收起她那没正形的躺姿,干笑了两声,“倓儿下学啦?”
李倓的小脑瓜子哪里转得过来他们在做什么,疑惑了一下转瞬就忘了,季时傿一招手他就屁颠屁颠地跑上前,“小舅母,阿娘说你病了,倓儿可担心你。”
“这样啊。”季时傿捏了捏他白嫩的脸颊,“倓儿可要好好穿衣,不然会像我一样生病哦。”
李倓点点头,仰起脸看向季时傿道:“小舅母你是不是很难受,倓儿以前生病的时候就会肚子痛。”
季时傿故意苦着脸道:“是啊,小舅母快痛死了。”
“啊……”李倓嘴角一垮,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急得拍了拍季时傿的腿道:“小舅母不要疼!”
“亲亲就不疼了,倓儿以前生病的时候,阿娘就会亲我。”
说罢真的踮起脚,努力地够到季时傿的下巴,季时傿笑嘻嘻地低下头,让他亲到脸颊,叹声道:“哇,真的不疼了,倓儿好厉害!”
李倓抿紧唇,白嫩的脸上浮起红晕,像是一颗圆润的大水蜜桃。
季时傿喜欢得紧,还欲上手捏一捏,一旁被两人无视了许久的梁齐因忽然伸出手,将趴在榻前的李倓提到一边,不由分说地挡在季时傿面前,似笑非笑道:“阿傿,粥要凉了,快喝了吧。”
突然腾空的李倓:“啊……”
第99章 麦苗
秉持着不要在小孩面前挑食以致煞威风的原则, 季时傿拧眉皱鼻把那寡淡如水的粥给喝了,期间一度愤愤道:“怎么可以有厨子把粥煮得这么难喝?辞了吧。”
偷偷跟着温玉里学做药膳,好不容易略有小成但被无情否定的梁齐因:“……”
他一脸受伤地将空碗接过, 刚出房门,琨玉便停在院门前道:“世子,裴侍郎来访。”
梁齐因微愣,待琨玉又唤了他一声后才回过神。他想起裴逐回京大概有几日了, 成元帝嘉奖了他在中州与蜀地的功绩,不到五年裴逐便连升三级, 如今已经可以说是户部的第二把手。
加官进爵只怕应酬不会少, 居然还有功夫往镇北侯府跑。
屋内季时傿本在听李倓说书院里的趣事, 听到门外似乎有几句交谈声,遂探头道:“齐因, 是不是谁来了?”
梁齐因装作没听见。
琨玉则下意识答道:“姑娘, 裴侍郎来访, 姑娘若是不想见客,奴婢便去回绝了他。”
“裴侍郎……”
季时傿目光凝住,反应过来她口中说的是裴逐,不免想起她回京前,二人在蜀地的不欢而散,有些犹豫道:“也行……”
话音落下又道:“哎算了吧,你先带他去前厅等会儿, ”
琨玉依言告退。
“等一下。”梁齐因忽然喊住她。
琨玉慌忙站住,“世子?”
“碗。”
“哦、好……”
梁齐因将空碗递给琨玉后垂手而立, 沉了沉气, 才转身返回屋内。
“你不是没力气吗?”
季时傿弯腰穿好鞋袜, “躺几天了怎么可能没力气。”
梁齐因站在她身侧, 亦步亦趋,又道:“外面风大。”
“也对,那你给我拿个披风去。”
季时傿站在门后等,却见他不动,低声道:“我不知道在哪儿。”
“不就在那儿柜子里吗,你又不是没翻过。”
梁齐因只好转身去拿披风,而后不情不愿地给她系上。
季时傿仰起头,“紧了啊——勒脖子!”
“对不起……”
“魂不守舍的干嘛呢?”季时傿瞥了他一眼,随后推开门道:“李倓说有功课要问你呢,你记得教他啊。”
“知道了。”
琨玉正等在廊下,见季时傿出门走上前搀住她的手臂,轻声道:“裴侍郎已经坐在前厅等候了。”
“茶水上了吗?”
琨玉答道:“秋霜沏了今年的新茶。”
季时傿点点头,“他有说他是来做什么的吗?”
“没。”
几句话的功夫已穿过数个角门,侯府的前厅内挂着成元帝亲赐的“定宁”二字,用金丝楠木装裱着挂在墙上。
裴逐负手而立,正仰头凝视着墙上的字。
倏地听见脚步声,他侧目往堂前看去,季时傿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侍女。她素面示人,头发只简单地挽着,肩上系着厚实的菘蓝色披风,看上去气色比平常要差一些。
季时傿平静道:“怀远。”
“时傿!”
裴逐笑了笑,上前欲伸手迎她,季时傿见状不动声色地往后避了避。
裴逐目光一垂,讷讷收回手,“对不住,我唐突了。”
季时傿摇了摇头,“你找我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前几日回京了,一直忙着没来看过你。”
“还未祝贺过你升迁之喜。”
裴逐讪笑道:“哪里……对了时傿,你是病了吗?我看你气色不太好。”
季时傿脱口而出道:“没有。”
“时傿……”
裴逐喃喃了一声,忽然站起来,从怀里轻轻掏出一物,用绢帕裹着,裴逐一边打开一边道:“我今日来就想给你看样东西。”
季时傿抬眼,“什……”
话还没说完,裴逐便伸手将绢帕包裹的东西递到她面前,里面并未放什么,只是一株碧绿,根部还沾着几粒泥尘的麦苗。
季时傿顿时愣住。
“蜀地已经开荒完了,上个月迁居过去的百姓在地里播了种。”裴逐低声笑道:“你看,这是麦苗,播的种很快就发芽了,长势很好。”
“我准备回京的前一天就想,你也是看着他们开荒,建房,在蜀地安顿下来的,不过你还没有来得及看到麦苗发芽就走了,我想带株回来给你看。”
裴逐抬起头,眼睛明亮,“时傿,你看,蜀地的麦苗长得很好,那里的百姓以后再也不会挨饥受冻了。”
“这里面有你一份功劳,我想你能看到。”
季时傿神情错愕,迟疑地从他手里接过。
裴逐小心地移交于她,因为方才的事,甚至刻意避免触碰到她的手。
“对不起,时傿,我向你赔罪,我以后再也不会说那样的话,我不会再越过友人的那条线,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你别不理我。”
“我……”
季时傿抿了抿唇,她就算原本想说什么现在也说不出口了,裴逐这一番话迎头浇下来,她要是还冷面应答倒显得她无情无义,小肚鸡肠似的。
裴逐垂下头,语气哀伤,“你还是不愿意原谅我吗?对不起……我这便走,我今日来没想做什么,我只是想给你看看这株麦苗,没有别的意思,你别生气……”
说罢手一颤,当真转过身欲往外走。
“哎怀远……”季时傿叫住他,举起那株麦苗,想了想还是淡笑:“多谢,我收下了。”
裴逐面上欣喜,扬起唇,“你愿意收下便好!”
“那……时傿,我们还是朋友吗?”
季时傿略作沉吟,缓缓道:“是。”
“好、好……”裴逐紧了紧拳头,双手交握,捏着虎口才没让自己太失态,“那我便不多打扰你了,时傿,谢谢你还愿意同我做朋友。”
“嗯。”季时傿略一点头,“琨玉,送送裴侍郎。”
“是,姑娘。”
季时傿捏着那株麦苗,从前厅后走出,呼出一口气,径直返回后院。
梁慧芝近来住在博文馆内,自上次被温玉里诊治过后,她就如同变了一个人,以前博文馆内人手不够的时候她才会勉强去帮忙,只是从不抛头露面,只在后堂做些琐事。
如今却敢直接站在大堂内招揽生意或是帮掌柜算账了,她神思敏捷,博文馆如今离不开她,因此今日接了李倓下学后,将他送进镇北侯府之后便赶紧回去照顾生意。
与其给他聘请名师教导,还不如直接丢给梁齐因,因而当季时傿回到院里时,梁齐因正在教李倓念书。
他现在比幼小的李倓还有些静不下心,时不时地往庭院大门张望一下,其实季时傿根本没离开多久,他却觉得度日如年。
人要是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还好,一旦得到了,再之后便如饮鸩止渴,一刻也离不开,梁齐因实在是念不下去,索性将书搁在膝头,如望妻石一般眼巴巴地看着大门。
好不容易等到季时傿回来了,她手里却捏着一根苍翠的麦苗,那绢帕一看就不是他的,那还能是哪来的不言而喻。
“小舅母回来了!”
李倓从书上抬起头,他坐在庭院的石凳上,双脚尚无法够到地面,又不敢跳下去,急得快在凳子上哭出来。
梁齐因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伸手将他抱下来。
李倓双脚挨到地面便撒腿跑向季时傿,一把搂住她,扬声道:“小舅母你去哪儿啦,咦这是什么?”
季时傿晃了晃手,道:“这是麦苗,倓儿平日吃的馒头饼子就是由它来的。”
“哦——”
梁齐因站起身走过去,伸手拢了拢她肩上的披风,状作随口问道:“哪里来的。”
“怀远给的,说是蜀地种下的种子发芽了。”
梁齐因淡淡道:“他倒是有心。”
季时傿不置可否,低头看向李倓,他是富贵人家的出身,只在书上读过,从未亲眼见识到什么是稻子,什么是麦穗,正眼露新奇地盯着季时傿手里的麦苗,跃跃欲试。
“哝,倓儿拿去玩。”
季时傿见他好奇,便顺手递给他。
李倓抬手接过,笑嘻嘻地跑开了,
徒留一张绢帕还留在她手里,季时傿下意识摩挲,等到指腹下按到一片凸起,才陡然发现帕子的边角竟还有一个“逐”字。
绣着名讳的绢帕,必定是极为贴身之物了,季时傿登时面色一僵,手里如同握着烫手山芋一般,扔也不是,继续拿着也不是。
她抬起头,下意识看向梁齐因,却见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底晦暗不清。
“不是、这个……”
梁齐因浅笑一声,“阿傿想说什么?”
季时傿眨了眨眼,急道:“我这便让人洗干净了送裴府去。”
“那人人都知道他的贴身手帕在你这儿了。”
“我……”
梁齐因上前靠近一步,盯着她的眼睛,“阿傿和裴侍郎看起来……私交颇深。”
季时傿心道这话听着怎么怪怪的。
梁齐因不依不饶道:“他翻山越岭给你送来一根完好无损的麦苗,阿傿还收下了他的手绢。”
季时傿终于意识到怪在哪儿了。
披风上的鸭绒是黑色的,季时傿半张脸掩在其中,犹如乌云盖月,她抬眼迎上前,分毫不怯,反叫刚刚还“咄咄逼人”的梁齐因瞬间哑了火,垂下目光,闷声道:“阿傿……”
季时傿伸手点了点他胸口,尾音上扬,“齐因,你是不是……吃醋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坦诚
听她这么问, 梁齐因张了张嘴,避开与她对视,闷声道:“没有。”
“真的吗?”
季时傿抬头凑近几分, 眼里满是探究,“那你为什么……”
她垮着嘴角,模仿他的样子作出一个下弯的弧月形,随后笑眯眯道:“嘴是这个样子啊?”
梁齐因收回不知不觉间出卖他的嘴角, 侧过身,语气沉闷, “就是没有, 你不要问了……”
季时傿似笑非笑, 梁齐因虽侧对着她,余光却飘闪不定, 将落不落地偷看她。
季时傿忍着笑, 觉得自己还是得逼他一把, 于是伸手扳过梁齐因的下巴,抬头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完事了又咂摸道:“没有吗,我尝着怎么这么酸呢?”
梁齐因登时目瞪口呆,震惊于她怎会如此大胆,磕磕绊绊道:“李、李倓还、还在后面……”
“他矮,看不见的。”
季时傿眼底含笑, 说话时嘴唇微启,分明是故意为之。梁齐因沉默了片刻, 忽然上前扶住她的手臂, 他身形颀长, 肩又宽, 将季时傿遮得严严实实,刚刚还在担心李倓会不会看到,现在就敢凑上来。
谁知季时傿偏头一避,伸手抵在他胸前,故作严肃道:“干什么?”
梁齐因只盯着她看。
季时傿一字一顿道:“不准白、日、宣、淫。”
随后手一收,只管煽风点火,完全没有要负责的意思,施施然往角落正伏在案前的李倓走去,“倓儿,看什么呢?给小舅母瞧瞧。”
徒留梁齐因一个人还愣在原地,心里又是酸又是麻,局促地扯了扯衣衫下摆,被捉弄到这个份上,还没处说理去。
他转过身,却见季时傿正在跟李倓折腾那劳什子麦苗,她的手边还放着裴逐的绢帕。
梁齐因越想越难过,但他又不善表达,就算心里不痛快也不敢真去质问季时傿什么。
又过了片刻,琨玉前来通传,说是梁慧芝过来接李倓。她梳着干练的发髻,窄袖收拢,乘车过来的一段时间都未曾懈怠,手上还握着一卷账本。
李倓又是做功课又是温书,梁慧芝来的时候他正倚在小几边昏昏欲睡。梁慧芝上前将他抱起,靠在肩头,一边踏出侯府的大门一边道:“时傿近来身体还好吗?”
季时傿点点头,“已经好很多了,姐姐呢?”
梁慧芝温声道:“有徐大夫的药方,自然早就没有大碍,李倓是不是很吵,没烦到你吧。”
“怎会,倓儿很招人喜欢的。”
梁慧芝笑了笑,肩头趴着的李倓睡得正香,她心里不免欣慰感怀,人到如今,老天还给她留了个懂事可人的儿子,前事种种,倒也算不上悲苦了。
“哎对了,小六呢,怎未曾看见他?”
季时傿挑了挑眉,“屋里,跟我闹别扭呢。”
闻言梁慧芝先是愣了愣,随即莞尔一笑,“也就你能把他弄成这样了。”
季时傿忽然问道:“姐姐,齐因以前是什么样的?”
“以前?”梁慧芝思索一番,意识到她指的应该是两人还没认识的时候,迟疑道:“与现在也大差不差吧。”
“不似同龄人一般活泼有朝气,祖父教他克己复礼,他对人便一直宽和温逊,从不与人起争执。”
梁慧芝说着说着望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我们家的事,想必你也听说过一些,家里姨娘子女众多,他的品性跟父亲最不像,不讨喜,祖父一走,父亲便变本加厉地打骂他。”
“时傿,你别看他身为世子在外好像风风光光的,实际上过得并不好。”梁慧芝将欲下沉的李倓往上抱了抱,抿唇道:“就这样他居然也没长歪,可见心性坚定,我不是故意夸他,我是说真的,梁家男丁众多,但我只认这一个弟弟。”
季时傿垂眸不语。
梁慧芝缓缓道:“他嘛,性子就那样,有什么情绪都自己咽着,不愿意跟别人说,主要是也没人能听他说。不过我看得出来跟你在一起之后已经好很多了。”
说罢闷笑一声,“都会跟人闹别扭了。”
“这般。”季时傿喃喃道:“我明白了,谢谢姐姐。”
梁慧芝笑了一下,“没什么,你俩好好的就行了。哦差点忘了,今儿我来的时候,看见瑶台玉凤开花了。”
季时傿抬起眼,“开了?”
“是,纯白的颜色,可好看,不枉你们这些时日悉心养护。”
季时傿忍不住笑道:“正巧,明日便是太后娘娘的寿诞,我好带进宫去。”
“是啊,不说了,我先带倓儿回博文馆了。”梁慧芝上了马车,朝她招手道:“你也回去吧,门口风寒,冻着了小六又着急。”
季时傿拢紧披风,低头道:“好,姐姐路上小心。”
“诶。”
待马车从门口离开后,季时傿返回后院,一进门就能瞧见梁齐因站在廊下往这看,见她过来又倏地把目光别开,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模样。
“姐姐已经带李倓回去了。”
“嗯。”
季时傿凑上前,“你在想什么呢?”
梁齐因瞥了她一眼又不说话。
“嚯,不理我是吧。”
他目光转向哪儿季时傿就往哪儿凑,脸上始终挂着笑,“你不理我,那我可就走了啊,我可要去将这绢帕还给怀远喽……”
梁齐因立刻伸手拉住她,“别。”
“那你告诉我你刚刚到底在想什么?”
梁齐因眼睫低垂,季时傿接着引导道:“说嘛,我想知道。”
像是挣扎了许久,半晌梁齐因才闷闷道:“吃醋。”
季时傿愣了一下,随后噗嗤一声笑道:“那我先前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否认?”
梁齐因如实道:“怕你觉得我幼稚,嫌我烦,所以不想说。”
“就这样?”
“嗯……”
季时傿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傻?我问你,要是我刚刚真去找裴怀远了,你是不是就又一个人生闷气了?”
梁齐因想了想,点点头。
季时傿抬手压下他的脖子,凑近道:“你听着,两个人在一起呢要坦诚相待,你要是藏着掖着心里想什么都不告诉我的话,我就会很容易忽视你的感受。”
“那样就少不得会有摩擦,会吵架,如果每次都不好好沟通的话,感情是没法……。”
梁齐因直视她,诚恳道:“阿傿,我不会和你吵架的。”
季时傿笑骂一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不准打断我!”
“哦。”
“如果不好好沟通,摩擦越来越大,感情是不是就没法长久?你得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吃醋也好,生气也好,开心也好,都该让我知道,明不明白?”
梁齐因掂量着她的话,有些似懂非懂,但下意识乖乖点头道:“明白。”
季时傿撇了撇嘴,“一看你就不明白,这么说吧,以前的你无论怎样我都不管了,从现在开始你得听我的,必须改掉你的坏毛病。”
“什么坏毛病……”
季时傿道:“你要学会表达自己的内心,学会说‘不能’、‘我不想’、‘我生气了’这些词知道不?”
梁齐因怔然,好像明白了季时傿到底在说什么,是教他要学会表达不满,不要总是迁就别人。
“知道……”
季时傿拍拍他的肩膀,“来,学一个。”
梁齐因抿了抿唇,突然低下头靠在她肩膀上蹭了蹭,“我不想你收裴怀远的东西,你能不能不去找他,我会吃醋,也会生气。”
声音极轻,像是祈求,又像是撒娇。
季时傿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以后不收了,我本来也没想去找他,刚刚是激你的。”
梁齐因微微侧过头,嘴唇贴着她的脖颈,“阿傿,是不是长姐和你说什么了?”
“我只是问了她两句你以前的性格是什么样。”季时傿轻声道:“果然与我猜测得差不多。”
“嗯。”
“其实你已经变很多了,不再妄自菲薄,也开朗许多。”
梁齐因低声道:“是因为你阿傿,你在改变我。”
季时傿笑道:“你也很听话,没有叫我失望啊。”
梁齐因盯着她,忽然想到他心中存在许久的一个小小的芥蒂,其实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但他还是想问,“阿傿,我能不能再问一个问题?”
“可以。”
“你受伤之后,还记得裴怀远吗?”
季时傿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我只记得很少的事情,如果刻意去想的话会头痛,所以忘了就忘了,如果有缘分的话以后自会再相识的。”
说着说着突然觉得不对劲,“等等,之前在中州,我去蜀地前总觉得你有些奇怪,你该不会那个时候就在跟我闹别扭吧?你那个时候就在吃裴怀远的醋?”
陡然被点破,梁齐因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目光。
“你还真是……”季时傿呼出一口气,“说你是‘扫尾子’都是抬举你,你这陈醋藏的时间挺久的哈?怪不得酸味那么大?我今天不问,你是打算自己胡思乱想一辈子了?”
梁齐因认真挨批,待她说完后又黏糊上去,“那你说,你是不是只喜欢我?”
季时傿怒道:“废话!我看着像花心的人吗?”
“都怪阿傿太招人喜欢了,我害怕嘛。”
季时傿嗤笑一声,“那还成我的错了?”
话音落下又道:“不过本将军美名在外,英姿飒爽,确实追求者数不胜数。”
梁齐因咕哝道:“那也是我一个人的。”
“对。”季时傿无奈道:“你一个人的,行了吧。”
“所以以后,你心里在想什么不要瞒着我了听到没?我也不会瞒着你,如果你想好好跟我在一起的话。”
梁齐因依言道:“听到了。”
“嗯。”季时傿欣慰地点点头,想到梁慧芝走之前说的话,“对了,瑶台玉凤开了,姐姐说是纯白的,我也能给太后娘娘一个交代了。”
“你孝期在身不能进宫,等下次有机会,再带你去见她吧。”
梁齐因应了一声。
片刻后又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瞥了季时傿一眼,试探道:“阿傿,既然要坦诚以待,那我现在在想什么,你想知道吗?”
季时傿不明所以,“什么啊?”
梁齐因弯腰附耳低语,季时傿一听,脸色越来越不自然,连忙道:“不行,我昨日才……”
话音未落,手腕便被捉住,卧房的大门瞬间合得严严实实。
“我让你坦诚,没让你坦诚这个……”
“你先前点的火。”梁齐因将她就近抱到桌子上,俯身咬她耳朵,“还没熄,怎么办?烧得我疼。”
季时傿无话可说,只能闭眼认命,妥协地让他按住自己的手,弄到最后的结果就是她五指发麻,合都合不拢了。
梁齐因蹲在她身前,一边用自己的手帕给她擦手,一边还有闲情逸致地问道:“阿傿,你还要去找裴侍郎吗?”
季时傿两眼一黑,连连摇头,“不去了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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