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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真相

    九月二十六是太后的寿诞, 距离霜降不过两日,卢济宗果真熬过了死刑,在寿诞这天被改成了流放。

    “他应该没法活着到流放地。”

    季时傿打了个哈欠, 张着双臂等梁齐因给她系好衣服,悠悠道:“只怕仇人争着杀他,都不用我动手了。”

    “嗯。”

    梁齐因帮她穿好衣服后,便转身推开门, 叫等在外面的琨玉进来给她梳妆。

    他则自己在一旁穿戴好,如往常一样坐在边上看着季时傿。

    琨玉依言走过来, 一面打开妆奁, 一面问道:“姑娘打算今日是束发还是……诶?”

    往常空荡荡只有零散几个首饰与胭脂的妆奁不知道何时被塞得满满当当的, 时兴的发簪与耳坠应有尽有,样式算不上华丽, 简单却又不失素雅之美。

    季时傿一怔, 立刻反应过来是谁的手笔, 转头朝梁齐因看去,“你什么时候弄的?”

    梁齐因轻轻一笑,如实道:“每日放一个,渐渐就满了。”

    其实柜子里也有许多新衣,只是季时傿近来不怎么出门,再者衣服都是他帮着穿,她未曾打开看过里面有什么变化。

    季时傿正不知道说什么, 梁齐因却转头对琨玉道:“盘发吧,好看。”

    琨玉笑眯眯地应道:“是, 我们姑娘长得好, 就要梳漂亮的头发。”

    “我……”

    季时傿一时哑然, 两手叠于腹前, 无意识地绞了绞,她已经很久不打扮了,素日在军营里都是穿着盔甲与人论事,回京后也习惯劲装在身,不施粉黛不佩钗环,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习以为常,仿佛她天生就该如此一般。

    “我不合适,旁人见了会觉得奇怪,就好像我……”

    季时傿抿了抿唇,好像她在搔首弄姿,忸怩做作一般。

    梁齐因走上前蹲下,把她的手掰开,“你是你,想做什么便去做,管别人怎么想呢。更何况如今又不是在军营,小姑娘打扮漂亮点怎么了?”

    季时傿低声道:“我不是小姑娘了……”

    “怎么不是?谁说不是的话我就……”梁齐因捏了一下她的手指,抬头耳语道:“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他套麻袋里打一顿。”

    季时傿顿时破功笑出声,想到很久以前他们还没在一起的时候,她和梁齐因在水云涧喝茶,关于她以牙还牙打了孙琼飞反被指责骄纵蛮横之事,梁齐因也是这么说的。

    这么多年好像只有梁齐因会同她说,你怎样都好,温柔也好,娇蛮也好,强势也好,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季时傿心一热,抬手拿过一支珠钗,上面雕着一朵白润透亮的玉兰花,中间的花蕊是用几颗细小的珍珠镶嵌所制,栩栩如生,似有花香萦鼻。

    那日在水云涧,茶几上的花瓶内便插着几枝玉兰花。

    “就戴、戴这个吧。”

    季时傿看似随意地将珠钗放到桌案上。

    琨玉拿过,点了点头,“奴婢觉得也好,很衬姑娘。”

    梁齐因笑而不语,倚在桌前垂首看她,妆奁里不仅有首饰,还有许多胭脂水粉,旁人有的东西,他就想给季时傿置办更多,要她每日都漂漂亮亮,开开心心的才好。

    等到最后上完妆,季时傿凑到镜子前看了两眼,琨玉真不愧是慈宁宫出来的人,未有一根发丝凌乱或是哪处不协调,她看了几眼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目光,望向梁齐因道:“好看吗?”

    梁齐因神色怔然,闻言抬眼瞄了瞄琨玉,她便立刻知趣地离开了卧房。

    季时傿盯着镜子瞧,左看右看,一会儿嘀咕道:“嘴是不是太红了啊?”

    微黄的铜镜哪里能真的照出来她现在是何种模样,乌发如云,香腮似雪,眼里流波滟滟,眼尾霞彩纷纷。

    季时傿眉尖一耸,“你怎么不说话,不会很丑吧?”

    “没有……”

    梁齐因挨近几分,鼻间似乎能闻到她身上的香粉味,季时傿还要说什么,忽然被他拉起来压到梳妆台上。

    “一点也不丑,好看得让我想……”梁齐因顿了顿,低头吻开她的唇缝,含糊不清道:“偷香窃玉。”

    “等等,我刚涂的口脂……”

    全被吃干净了。

    瑶台玉凤的盆栽还在博文馆内,等闹完一通出门时已经快要误了时辰,还得赶去博文馆拿花。尽管季时傿布着妆,也很难掩盖其下铁青的脸色,坐在车上时,只要梁齐因一有要挨过来的迹象,就会被她毫不留情地踹开。

    到了地儿才发现,果真如梁慧芝所言,瑶台玉凤盛开的花朵是纯白的颜色,如月色般皎洁柔和,神圣又若瑶台仙子,叫人不敢直视亵渎。

    季时傿小心翼翼地捧起盆栽,生怕哪里磕着碰着了,梁齐因紧跟在她身侧,絮絮叨叨地说着,“宴席上少喝酒。”

    “还要避着些风口,别冻着。”

    “不能贪凉,喝什么让秋霜温了再给你。”

    “还有……”

    季时傿打断他,哀叹道:“知道了知道了,说了八百遍了,怎么这么啰嗦。”

    梁齐因伸手拢紧她的衣领,“怕你忘了,之后难受的是你,我又不能替你受着。”

    “不会忘不会忘,我得赶紧走了,不然赶不上。”

    “去吧,晚上我接你。”

    季时傿“嗯”了一声,随即欲出门,只是她一只脚刚跨过门槛,陶叁便忽然急慌慌从她身旁穿过,直扑向梁齐因道:“公子,何晖……”

    季时傿跨门槛的动作一顿,转头见梁齐因神色凛住,与她对视一眼,淡淡道:“人呢?”

    “被捅得只剩半条命,怕他真死了我们才出手救回来,人已经带过来了。”

    话音落下,有两人便架着一个身影出现在角门后。

    那人面色发白,腹部伤口草草地包扎着,站都站不稳,只能被人架着胳膊才能勉强立住。

    季时傿绕回来,蹲下身让陶叁拨开他额前的碎发,仔细打量一番道:“确实是何晖。”

    何晖闻声抬起头,认出是她,立刻跪下来,伸手欲拉扯她的裙摆,他手上满是血污,梁齐因眼疾手快地挡在季时傿身前,冷声道:“做什么?”

    “求、求将军救奴才一命……”

    季时傿眸光冷凝,面无表情道:“救你?我怎么救,你不是冲撞了皇后娘娘被处死了吗,内廷的事,我可无能无力。”

    “不,我没有冲撞娘娘……”

    何晖涕泪横流,腹部的伤连到五脏六腑都跟着剧痛,他两股战战,几乎站不稳。

    他并不清楚季时傿是哪一方的人,被追杀了一个月,东躲西藏也没有用,今日皇后和肖尚书派来的人差一点就把他杀了,临到最后他竟又被突然救下。

    何晖现在唯一能倚仗的只有季时傿,投靠任何人都有被交出去的风险,不如投靠这个从不涉及党争的将军,更何况他手上还有筹码,季时傿一定会帮他。

    季时傿站起身,“说清楚点,说不定我可以考虑保你。”

    何晖冷汗直流,上半身半伏于地面,腹部一阵阵抽痛,他喘了两声,飞快道:“是肖尚书命奴才在宫宴前调换大渝舞姬,张少卿没有罪……”

    “他让你换你便换了?”

    “皇后娘娘还承诺奴才,事成之后,端王殿下必然会继承大统,到时……她会提拔奴才至养心殿伺候。”

    梁齐因缓缓道:“但你们没想到,张少卿会死不认罪,皇后娘娘急了,怕事情败露,所以想先杀你灭口。”

    何晖颤声道:“是……”

    季时傿俯视他,“你何以觉得我会保你,无辜之人因你们含冤而死,正巧我现在要进宫为太后娘娘贺寿,便顺带将你送过去,何公公到了陛下面前,自行请罪吧。”

    “不、不……”何晖一惊,肩膀颤动,奋力地想要去拉住她,“将军等等、将军,奴才求您……”

    “带走。”

    何晖咬了咬牙,挣扎着推开陶叁的手,终于声嘶力竭道:“难道将军不想知道您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季时傿手里的瑶台玉凤“啪”的一声摔落在地,砸了个粉碎。

    “你说什么?”

    何晖抬起头直视她,一字字道:“将军,您的母亲,也就是故去多年的侯夫人,她的真实死因是什么,如果奴才死了,就再也没人能告诉您了。”

    季时傿一把揪住何晖的领子将他提起来,咬牙切齿道:“你敢威胁我?”

    何晖咳嗽两声,动作间牵扯到他腹部的伤口,他呛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不忍将军……”

    他目光移向地上散了一地的碎瓷与折断的花,叹声道:“一腔赤子之心报错了人啊!”

    梁齐因脸上惊骇不止,逐渐意识到什么,抬头道:“陶叁,封了博文馆,谁都不准放进来。”

    陶叁愣愣地点头,立刻转身,只是刚跑出去两步又停下来,“公子,侯府的丫鬟来催了,说将军再不走就……”

    季时傿冷冷打断他,“让她们等着。”

    声音硬寒如飞石流泉,陶叁怵了一下,随后飞奔离开。

    梁齐因将大门关上,转身时见季时傿站在何晖面前,脸色阴沉似水,掐着他的脖子道:“你想清楚了再说话,胆敢有半字虚言,我现在就杀了你。”

    何晖肩膀塌下,身体如狂风暴雨中一根摇摇欲坠的野草,啜言道:“奴才发誓,接下来所言句句是真,倘若我说谎,不用将军动手,奴才自己便在这一头撞死!”

    “行——”季时傿松开手,“你说。”

    何晖捂着脖子,极速地喘了喘,道:“将军还记得当今圣上是由谁带大的吗?”

    “大伴姜缇。”

    “是,姜缇在圣上还未登极之前就伺候他。”

    季时傿吸了一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当年老侯爷逐叛军,定四海,平倭乱,何等的威风啊,年纪轻轻受封镇北侯,手握数十万大军,与圣上平分天下……”

    “闭嘴!”季时傿怒喝道:“我爹没有这心思。”

    “是……”何晖捂紧心口,“老侯爷有没有又怎样,可旁人不明白啊……”

    “老侯爷最威风的时候,圣上不过登基几年,根基未稳,和太后孤儿寡母,腹背受敌,他们能倚仗的只有老侯爷,但他们也不敢将身家性命全部压在老侯爷一人身上。”

    “季家到你们这一脉全是将帅之才,您的父亲是,祖父是,曾祖父亦是,谁知道这江山将来到底是姓赵,还是姓季。”

    季时傿握紧拳头,周身气压沉沉,梁齐因望了她一眼,不知该如何开口。

    “继续。”

    何晖缓缓道:“侯夫人临盆之际,侯爷尚在外领兵,姜缇奉太后之命带着太医出宫,表面上是为了确保侯夫人能平安诞子,实际上是要断季家的后。”

    季时傿猛地弯腰拾起碎瓷,抵在他脖颈上,目眦欲裂,厉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何晖抬起眼,不躲不闪,“奴才说过,奴才所言句句真言,才到这,将军就不敢听了吗?”

    梁齐因轻轻按住季时傿的手,不敢用力,慌道:“阿傿,手松开……”

    她的掌心已经被碎瓷割破,整个人紧绷到极点,锐利的疼痛才使得季时傿清醒几分,依言松开手,语调颤抖,“你接着说……”

    何晖道:“侯夫人喝的安胎药里被动了手脚,姜缇带太医赶到时,她已经在生产,原本这个孩子会因难产死于窒息,但没想到侯夫人会拼了命生下那个孩子,最后也血崩而死。”

    季时傿身形一晃,得扶着梁齐因的手臂才不至于跌倒。

    “姜缇本想掐死那个孩子,但稳婆说,侯夫人生下的是女儿。”何晖轻声道:“侯爷往上三代单传,没想到到您这一代,会是一个女儿。所以姜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抱着这个女婴回宫禀明太后,而太后也不知出于何种考量,将这个女婴留了下来,放在自己身边养着。”

    季时傿浑身发冷,手心里开始流汗,太后是何种考量?是因为她自己曾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死于后宫争斗,她看到那个女婴,想到了自己早夭的女儿,所以动了恻隐之心,没有杀她。

    何晖再一次磕头道:“侯夫人死了没多久,太后为了以绝后患,让圣上以贪污之职,处置了姜缇。”

    “奴才曾是姜缇手底下的一个小太监,伺候他老人家的起居,姜缇早就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所以在某次醉酒失意时才会说漏嘴。”

    “将军,奴才罪无可恕,但……如果我不按照主子们的命令做事,死得就是我,奴才虽是一条贱命,对您来说不值钱,可对我来说,这就是全部啊!”

    季时傿紧咬着下唇,整个人都在发抖,何晖这次终于抓住了她的裙摆,跪在地上哀声祈求道:“奴才什么都告诉您了,求将军,救救奴才……”

    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 心恸

    季时傿颅腔里嗡嗡作响, 她听不清也看不清,何晖拉着她的裙摆不停地哭喊,季时傿迷茫地看向他, 有一瞬间连自己身在何地都忘了。

    “阿傿。”

    梁齐因观她神色变得不对劲,焦急地拉住她的手臂,“阿傿!你听得见我在说话吗?”

    季时傿缓缓望向他,张了张嘴, “我……”

    半晌她才模模糊糊地反应过来,面前站着的是谁, 以及她现在本应该在去为太后贺寿的路上。

    季时傿嗫嚅道:“太后……”

    她喊了一声, 随即伸手推开梁齐因, 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身形猛然一晃, 呕出一口血来。

    “阿傿!”

    梁齐因神色遽变, 冲上前抱住倒下来的季时傿, 这才发现季时傿整个人已经抖得不成样子,面色苍白如纸,嘴唇不停地哆嗦,隐隐似魇症。

    “陶叁、陶叁——”

    他慌乱地大喊出声,到最后已经破了音,陶叁一把推开大门,应声道:“在!”

    梁齐因利落地抱起季时傿, 飞快道:“去请徐大夫过来一趟,另外将此人关起来, 别让他死了, 还有门口那两个丫鬟, 立刻拿下!”

    陶叁虽不知具体怎么回事, 但抬头看见梁齐因怀里的季时傿连垂下的一截手臂都在发抖,顿时神色一凝,沉声道:“我这便去!”

    他带人过来拖走何晖,用布团紧紧捂住他的嘴,哀求声打断后,院子里重新归为安静。

    梁齐因一脚踹开厢房的门,将季时傿放在床榻上,随后在她身前蹲下,季时傿紧咬着下唇,嘴唇上不知道是因为涂了口脂还是被她咬破了,艳红如血。

    “阿傿,是不是哪里难受?”

    季时傿略微松开牙齿,颤声道:“疼、我疼……”

    梁齐因心脏顿时如同被攫住一般抽痛,抬手拨开她被冷汗浸湿的额发,轻声道:“徐大夫一会儿就来了,你再忍忍好不好?”

    季时傿闭上眼,汗珠滑落,打湿了她的睫毛,梁齐因将手指抵在她唇边,“不要咬自己,你咬我吧阿傿。”

    季时傿张开嘴,将他的手指含进去,却未曾用力,她眼皮虚虚掀开,泪水蒸腾,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哽咽道:“齐因,你抱我,你抱抱我……”

    “好……”

    梁齐因弯下腰在床边坐下,伸手将她整个人搂进怀里,季时傿一挨到他便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衣服,她刚刚吐过血,喉咙里一片腥甜,如同被铁锈磨过,张嘴都发不出成句的声音。

    这时温玉里终于赶过来,她面色焦急,跑得气喘吁吁,拎着药箱冲进来道:“怎么回事?”

    梁齐因抬起头,“徐大夫,阿傿方才吐血了,还一直发抖说疼。”

    “吐血?!”温玉里扬了扬声,转身放下药箱,跑过来拉住季时傿的手,“先让我把个脉。”

    她指尖搭在季时傿手腕上,脸色愈渐沉重,“方才是不是突然受什么刺激了才会急火攻心,脉象太乱了,时傿,还有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我。”

    季时傿从梁齐因怀里探出半张脸,微微点头,尾音戚长,“腹痛,头也疼……”

    “怎么会……”温玉里喃喃一声,放下她的手腕,低声道:“你冷静一些,心绪不宁也会影响气血,怕是又拉扯到旧伤了。”

    她抬头看向梁齐因,“难道前段时日你不曾按照我给的方子照顾她吗,为什么还会弄成这样?”

    梁齐因心里万分自责,“我一切都……我不知道,我……”

    季时傿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按住温玉里,“他没有……”

    温玉里自然知道梁齐因照顾她绝不可能有一丝懈怠,可是若真如此,为什么季时傿的病情反而会加重,难道是她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吗?

    梁齐因这时不知道突然想到什么,取下腰间的荷包递给温玉里道:“这里面是宫里的陈太医给阿傿配制的安神丸,她时常头痛,一直在吃,我便随身带着,徐大夫你、你看看……”

    温玉里伸手接过,取出一枚在指尖碾磨,又挨到鼻尖闻了闻。

    季时傿盯着她的动作,手攥得死紧,陈太医是当初她刚回京不久,太后娘娘叫过来给她看病的,他的医术在京城内无人能出其右,太后信他,自己也信他。

    可最让她绝望的是,温玉里闻着那枚安神丸,脸色居然真的变了。

    “这个药丸,没有毒,清心降火,安神补气可属药中第一品,且用料昂贵,但……”

    温玉里话音顿住,目光移向双目怔然的季时傿道:“这里面有一味药材,性苦寒,对于本就体质偏寒的女人来说,是催命药。”

    “长久服用,气血会越来越贫乏,气血贫乏便会心绪不宁,多梦难眠,这是个死循环。”

    说罢轻声问道:“时傿,你……用这个药多久了?”

    季时傿紧闭双眼,只能发出气音,“半年……”

    梁齐因绷着背,眼睛渐渐发红,吐出一口浊气道:“所以,她总是腹痛,是因为这个引起的吗?”

    温玉里犹豫半刻,望着季时傿点头道:“是,配此药者必定极了解你的体质,他用药严谨,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哪怕是我,刚刚也差点没察觉出来。”

    “除了上面我说的那些症状外,只要再多服用一月,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身孕了。”

    季时傿愣了愣,半晌苦笑了一声,原来最终目的还是这个啊。

    当年因为恻隐之心饶了她一命,却没想到她阴差阳错地成为了第二个镇北侯,所以早做准备,只要她不会有孕,季家便绝后了不是吗。

    温玉里立在一旁,见气氛低沉,也知道她这几句话必定在季时傿心里搅动起了什么,她虽然不知道今夜到底发生了何事,这个药又是谁配的,但她知道今夜之后一定有什么变了。

    温玉里垂首欠身,“我先去开药。”

    她走出厢房,跨过门槛时停了一瞬,而后叹了声气,将房门重新阖上。

    屋内的点燃的烛火被关门时带起的风吹动了几分。

    季时傿沉默良久,忽然开口道:“你说……太后当年将我接进宫,到底是因为可怜我,还是拿我做人质呢。”

    她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只是在跟他说家常话,梁齐因喉间一紧,哑声道:“阿傿……”

    季时傿偏过头,将脸埋进他怀里,肩膀先是微微耸动,而后梁齐因便听到她的啜泣声,最后是嚎啕大哭。

    她是太后牵着学会走路的,她还记得五岁那年第一次学会背诗,太后将她抱在膝头,说“我们小时傿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丫头。”

    她也记得七岁那年父亲回京,将她从宫内接出,太后在慈宁宫哭了一夜,抱着她不肯松手。

    她还记得十六岁第一次上战场,向来不过问前朝之事的太后向成元帝发了好大的火,临行前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

    自然也记得,前不久她进宫打碎瑶台玉凤,太后摸着她的脸说,“小时傿,你是皇奶奶的心肝丫头。”

    她叫了二十一年皇奶奶的太后,比任何人陪在她身边的时间都要长,甚至父亲也远远抵不过,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夺走了她母亲的生命,用她作为人质囚了父亲半生。

    就是这样一个人……

    季时傿哭得撕心裂肺,为了给太后贺寿而精心打扮的妆容脏乱不堪,胭脂蹭在袖子上,眼泪在脸颊流下一串长痕,她双目通红,已经分不清此刻到底是腹部更痛,还是心更痛了。

    她只能哽咽地哭喊,“齐因,我疼,我好疼啊——”

    梁齐因搂紧她,听着耳边的哭喊声,心渐渐沉了下去,他从未像此刻一般会涌起如此强烈的杀意,在季时傿这一声声的“我疼”中被浇到极致。

    “别怕……”梁齐因咽下喉咙里泛上来的血腥气,轻声道:“我在呢。”

    ————

    博文馆外漆黑一片,车前的鬃马等得有些不耐烦,微微撅了下蹄子,打了个喷嚏。

    琨玉冷得跺了跺脚,博文馆的大门不知为何突然紧闭,方才派人去传也一直没有回应。

    她有些着急,望向一旁沉默的秋霜道:“秋霜,再等下去真赶不上了,如今宴席怕是已经开了,姑娘她怎么还不出来呢?”

    秋霜直立在马车旁,闻声并不回答,她神色冰寒,嘴角紧抿,盯着大门看了片刻,道:“再……”

    刚开口门便被从里推开,梁齐因身边的那个随从冷言丢下一句“将军叫你们等着,别催”就又“砰”地将门合上了。

    琨玉不明所以,还要追问门却已经锁上了,她急道:“这是干嘛啊?怎么也不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秋霜神色敛住,闻言呼吸一滞,忽然抬手摘下头上的绒花,看向面前的琨玉,淡淡道:“既然姑娘让我们等,那便等着,对了琨玉,我头上的绒花好像掉了,你帮我找找。”

    琨玉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啊?好像真掉了,什么时候掉的啊?”

    “我也不记得了,快陪我找找吧。”

    琨玉走过去,“好吧。”

    秋霜离开博文馆大门前,一旁的街巷幽深,并无人烟,因此也没有点灯。

    “你跑这儿干嘛,我们来的时候又不是从这儿走的,我记得这个巷子里有个井,黑灯瞎火的别掉下去了。”琨玉上前拉住她,“我们去那……”

    话音未落,秋霜便突然拔下头上的发钗,另一只手从后捂住琨玉的嘴,猛地抬手将发钗的尖端刺进了她的心口。

    琨玉瞳孔震颤,眼睛瞪得巨大,满脸不可置信。

    秋霜夹着她的脖子把她拉到井边,而后一把将她推了下去。

    “这就是叛主的下场,我早就和你说过,若你有二心,我必会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

    这章白天写完就放在零点发了,明天晚上不一定更新,最近熬夜熬太多加上受凉就进医院了orz,硬写的话状态不行,写的东西也不对味,先跟大家说抱歉啦。

    第103章 交谈

    夜色深深, 宫墙内灯火连天,亮如白昼,琼宇碧楼更甚瑶台仙境。众嫔妃紧随中宫皇后向乘坐金辇轿舆而来的太后跪拜贺颂, 接着是朝廷命妇,并依次献上准备的贺寿礼。

    太后身上所穿的新衣乃肖皇后差人至江南等地五大织布局,命三百余技艺精湛的绣娘耗时半年所制。头顶凤冠上的上百颗东珠,则是临海的采珠人从上万颗珍珠里挑拣呈贡所得, 世间仅此一顶。

    为了更添寿宴的喜庆氛围,端王特地从江南等地请来著名的戏班子, 宫内的戏台也是肖皇后早就命人搭建所成, 除此之外, 还有番邦来使前来祝贺,宴席间更有西洋人歌乐助兴, 太后大喜, 光是为她画像的宫廷画师就被赏赐了数万黄金。

    百官跪拜, 王公贵族颂贺声不断,丝竹之音靡靡不停,宴上众人却各怀心事,并不似表面一般其乐融融。

    赵嘉晏实在喝不下去酒,借故从席上离开,临走前差人拦下了快要按捺不住痛斥淫靡之风的申行甫。他站在凉亭里吹风,过了会儿忽然听到脚步声, 转身一看,却见是内阁大学士戚方禹。

    戚方禹本就年老, 上个月又因突闻长子死因而病倒, 待丧事过后将将修养了几日, 怕阁中事务堆积, 前些时日硬是拖着病体返回官场。

    他丧妻多年,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小儿子还去了东北参军,身边故无人照顾,赵嘉晏很尊敬他,因此陡一看到是戚方禹,便上前止住他的行礼,躬身道:“戚阁老,外头风大,您老人家怎么出来了。”

    戚方禹掩唇咳嗽了两声,还是弯腰作揖道:“席上暖意如春,叫人软骨松筋,臣身子骨本就不算硬朗,出来吹吹风,倒舒服些。”

    闻言赵嘉晏心中五味杂陈,伸手搀扶住他,喃喃道:“是啊,暖阁内的炭火烧得有些旺了,身处其间,竟比我在中州时的盛夏还要更热些。”

    戚方禹目光一顿,对赵嘉晏并不自称“本王”感到诧异。他在朝中听闻旁人对楚王的评价,说他谦逊有礼,虽冷面薄唇,人却和善勤政;自然也有人说他早早发配封地,乡野出身,不知尊卑有别,有失皇家颜面。

    戚相野对此人知之甚少,朝中少不得弄虚作假,沽名钓誉之辈,更何况是堂堂皇子,拉拢人心的手段自然层出不穷。

    他爱子便是死于官场的尔虞我诈,党同伐异之中,数十年下来戚方禹对此厌恶至极,但也无法狠下心就此脱身,面对赵嘉晏的几句话,他只笑不语,好话人人都会说,真正能做到知行合一的又有几个。

    因此他稍稍诧异完便开口道:

    “说到中州,殿下救万民于水深火热,此等功绩足以名垂青史,臣实感敬佩。”

    赵嘉晏立刻低下头去,神情谦卑,“戚阁老实在是折煞我了,哪里说的上是什么功绩。在其位,尽其责罢了,我既姓赵,享有皇室尊荣,为百姓谋求生计本就是我分内之事,父皇既命我为钦差,我只是按律行事,不过是凑巧没有办砸,戚阁老莫要再说‘青史’之言,叫我惶恐。”

    戚方禹笑了一下,往凉亭内走进了几分,负手而立。其实他今年不过半百之龄,两鬓却已霜白胜雪,然脊背挺直,目光如炬,看上去反倒叫人心生敬畏。

    远处暖阁传来的乐声听不太清晰,恍惚间若天外来音。戚方禹沉默半晌,忽然道:“殿下觉得今日这宴会如何?”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戚方禹遥望宫墙流水,叹道:“殿下可知,为了那凤冠上的珍珠,今年东北等地有多少采珠人亡于冰寒的江流与凶恶的水兽腹中。”

    “那戏台上唱戏的有几人乃中州人士,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却被强抓来唱这盛世和睦的假象欢曲。”

    赵嘉晏眼睛动了动,“我听说今年北地严寒,九月就开始下雪了。”

    “年关难过,只怕又是一场恶战。”戚方禹收回目光,“近日殿下是向圣上启奏要前往江南清算李氏吗?”

    赵嘉晏点点头,“是,不过清算李氏是一回事,我更想做的,是重新丈量土地。江南鱼米之乡,富饶之地,只是大部分农田都被豪绅权贵占据,清田过后,税源扩大,或可扭转往年大靖入不敷出的局面。”

    戚方禹攥紧被风吹起的衣袖,忍下喉间的瘙|痒,咽了咽口水道:“陛下同意了?”

    “还没……”

    “这样的活计,揽起来可没那么轻松。”

    赵嘉晏自然明白,淡淡道:“民为本,行利民之事,实则为国夯基,是不轻松,但总得有人去做吧。”

    “令郎之言,我一直记得,也不止我一个人会记得。”赵嘉晏面向戚方禹道:“如今它就刻在中州河道旁的石碑上,每一个从那里路过的人都能看到那句话,从此前赴后继,绝不止他一人。”

    戚方禹顿时愣住,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喉咙里顿时奇痒难耐,刚张口就猛咳不止。

    赵嘉晏脸色一变,慌乱地上前扶住他,“戚阁老,是不是这里风太大呛着了?您还好吗?我去给您请太医吧。”

    “不、不用……”戚方禹按住他的手臂,眼睛被呛得有些红,干枯紧瘦的双手颤抖了一下,“殿下等等!”

    他也不知道他此刻的选择到底正不正确,但面前这个青年刚刚说的那段提到了他惨死爱子的话,让戚方禹突然觉得,在他眼里毫无意义的身后名,未必不是后继者引以为鉴的指路明灯。

    至少在这一瞬间,他愿意相信赵嘉晏利民之心不假。

    “殿下此去江南……真的能为百姓谋来福祉吗?”

    赵嘉晏沉下声,郑重道:“我不敢托大,但……万死不辞。”

    戚方禹神情复杂,久久凝视,千言万语最终汇成短短一句话,“好,老臣……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说话时又呛到了冷风,肺像是都要被咳出来一般。

    赵嘉晏担忧地想要拍拍他的背,戚方禹却摆了摆手,捂着嘴喘道:“殿下别管我了,您毕竟是亲王,太后寿宴不见人影成何体统。”

    “可……”

    “殿下回去吧,臣自己缓会儿便好。”

    赵嘉晏犹豫了一下,只能依言先行离开,怎知他刚到达宴席所在的宫殿前,一个内侍便匆忙地走下月台,像是有什么急事一般。

    赵嘉晏认出那是太后身边的内侍,以为出了什么事,忙上前问道:“叶公公,怎么这么急,发生何事了?”

    那名内侍回道:“回殿下,宴席已经开始许久了,季将军还没有来,太后娘娘很担心,着奴才出宫去侯府瞧瞧呢。”

    赵嘉晏一愣,季时傿并未按时进宫,众人还以为是有事耽搁了,怎知到现在还未入宴,人人都知她与太后感情深厚,绝不可能无故缺席,如今看来,或许真出什么事了。

    “行,叶公公,你赶紧去吧,莫要耽搁了。”

    “是,殿下。”

    叶内侍忙行礼告退,至月台下招呼了几名宫人,从西面角门北行往定阳街去了。而此时博文馆内,陶叁拖着满身是血的秋霜走进后院,将她放到厢房门前的台阶下道:“公子,人找回来了。”

    梁齐因正准备给季时傿喂药,闻声季时傿却突然抬手将碗夺过一仰而尽,忍着痛从床上站起来。

    “阿傿……”

    “我没事。”季时傿摆了摆手,抹掉嘴角的药渍,她一面用沾湿的帕子擦去脸上的脂粉,一面道:“陶叁,带进来。”

    “是,将军。”

    陶叁提起秋霜的一只胳膊,她已经奄奄一息,眼皮都快要掀不开,但甫一见着季时傿,便猛地扑上前,声泪俱下地哭喊道:“姑娘,是奴婢识人不清,害了姑娘啊!”

    季时傿侧过头,见秋霜跪倒在地,身上好几处伤,血流不止,一步一个带血的脚印,她眯了眯眼,惊道:“你这是怎么了?”

    秋霜抬起头,满脸泪水,“当年奴婢奉太后之命来照顾姑娘起居,只是我怕我一个人会有所怠慢疏忽,所以才向太后娘娘举荐琨玉与我一同。可谁知这么多年,我竟一直没有瞧出她怀有不轨之心……”

    “什么……”

    “姑娘,是真的,今夜奴婢与琨玉本在外等候姑娘,可她突然借故解手离开且许久未曾归来,奴婢担心她会误了陪同姑娘进宫的时辰,所以才去找她,可谁知却看见她与太医院的陈保荣私相授受,企图毒害姑娘。”

    说罢面色焦急,往前膝行几步,“奴婢无意间被他们发现,她意识到阴谋败露便想杀奴婢灭口,奴婢拼死逃脱才侥幸活命。姑娘,她是否对您动手了,您可有哪里伤着或是不适?”

    季时傿转过身,擦着手的动作一顿,“我、我没有什么事,只是琨玉她竟然……”

    秋霜眼含热泪,“奴婢也没想到,姑娘对我们那么好,她却生了二心。幸好姑娘福泽深厚,没有被伤害,否则……奴婢真是死一万次也不够赎罪了……”

    “你先起来。”季时傿上前扶起她,“你身上的这些伤可是她所为?还有琨玉呢,她人呢?”

    “是,是她所为,幸好陶兄弟及时赶到,她与陈太医便先行逃命了。”

    “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季时傿低头喃喃一声,神情悲伤,随后伸手扶起秋霜,“你先起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梁齐因适时移开视线,秋霜腹部被发钗戳出了一个很深的伤口,除此之外,腰上也有,血流不止,秋霜面色发白,疼得直抽气,再这么下去必定失血过多而亡。

    季时傿立即道:“陶叁,带她下去,请大夫救治,务必要保住她的性命。”

    陶叁抱拳道:“是!”

    说完便小心搀扶起重伤的秋霜推开门离开。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儿,梁齐因转过身,走上前扶住季时傿:“阿傿,怎么样?你还痛得厉害吗?”

    季时傿扔下手里的湿帕,身形一颤,摇了摇头,“没有,我还好……但她在说谎,那些伤口的力度和方向,若是旁人所为绝不会是这样,那分明就是她自己伤的。”

    梁齐因冷笑一声,“她对自己也真是下得去狠手。”

    “不然呢,赌一把,赢了就能活。”季时傿握紧拳头,闭了闭眼,“既然如此,那我便让她活。”

    作者有话说:

    零点应该还有一更,也许……(手速快的话)如果没有的话那就是明早

    第104章 永远

    梁齐因迟疑道:“阿傿, 你不打算杀了她?”

    季时傿怔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不杀, 我还会继续将她留在身边。”

    她刚刚喝了药,小腹渐渐生热,不似一开始痛得那么厉害,梁齐因拉着她在床边坐下, 蹲在她身前,半晌忽然轻声道:“我想。”

    他说话时语气虽是淡淡的, 但听着莫名叫人口齿生寒, 季时傿目光一顿, 立刻抬起他靠在自己膝盖上的头,果然看见梁齐因双目猩红, 拳头握得死紧, 恨意都快溢出眼眶。

    季时傿扳过他的下巴道:“你要做什么?”

    梁齐因别过头, “我要杀光他们。”

    “你想造反?”季时傿松开手,声音极轻。

    “阿傿,你同我说实话。”梁齐因并不否认,而是握住她的手,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季时傿垂着目光,含糊道:“什么怎么想的?”

    “这几件事情,你要如何。”梁齐因直视她的眼睛, 叫她避无可避,“阿傿, 是你同我说的, 两个人在一起要坦诚以待, 你不要瞒着我, 你能不能告诉我,现下你心里究竟是何种想法?”

    季时傿反问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想反了赵家,你当如何?”

    梁齐因不假思索,沉声道:“我随你反。”

    季时傿一愣,眼神闪了一下,“你是不是傻,造反是诛九族的大罪,你犯什么糊涂。”

    “我没有犯糊涂,我说过,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无论如何我总向着你。”梁齐因握紧她的手,不让她挣脱,“怎样都好,但你不能推开我。”

    季时傿低下头,眼睫扑闪,她有点想哭,但先前已经哭够了,她实在流不出泪,“齐因,哪怕他们欺我至此,我都不能反。”

    “季家满门忠烈,西北大军铮铮铁骨,几代人的英名,无数将士埋骨边疆的功绩,绝不能因我一人,毁于旦夕。”

    季时傿紧闭双眼,哽咽道:“四境未稳,寒冬就要来了,鞑靼虎视眈眈,势必反扑,要是我这个时候还挑起内斗,倘若生灵涂炭,我就是千古罪人。”

    “我不能反……”

    “我知道。”梁齐因伸手捧住她的脸,额头前倾几分,贴上她的,温声道:“我知道你肩上担着太多东西,你不想叫你父辈失望,不想带着将士们冒险,不想害百姓又陷战乱,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我好恨,我真的好恨……”季时傿抽泣道:“我不明白为什么老天爷要这么作弄我,赵家人将我父母坑害至此,而我却为他们守了这么多年的江山,太后杀我母,我竟还对她感恩戴德,哪怕事到如今,我都无法做到手刃仇人,这个世上没有再比我更为愚蠢,更为懦弱之人了,我……”

    “阿傿。”梁齐因打断她,“不要这么说你自己,你不愚蠢,不懦弱,错的是别人,为什么要把痛苦加剧在自己身上,这是你教会我的道理啊。”

    “我错得彻底……”

    “没有,你没有做错,你是世上最清醒敏锐,最勇敢忠义之人。”梁齐因目光坚定,“我明白你有你的考量,你情愿牺牲小我,这份情义是赵家人他们不配。”

    “我只是心疼你……”梁齐因抿了抿唇,“今夜你在我怀里哭的时候,我真的恨不得……”

    “齐因。”季时傿缓缓道:“你也不要为我做傻事。”

    “我……”

    “我知道你不是开玩笑,但我不想你这样。”季时傿按住他的手腕,眼尾痛红,“我记得你同我说过,殿下是明君,我不想叫你们失望,也不能让殿下陷入两难之地。”

    “我并非咽下了这口气,只是君子报仇,不该牵连无辜之人,我自知我并非治世之才,百姓需要的是一个明君,而非将他们推至战争面前的乱臣贼子。”

    “至少现在,我还不能和他们翻脸。”

    梁齐因缓下心情,轻声道:“我知道了。”

    季时傿盯着他的脸,沉默许久才蓦地苦笑一声,眼睫低垂,艰涩开口,“齐因,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窝囊。或许……我娘在地底下,看到我不能为她报仇,一定很失望吧,当年她拼命生下我,而我却因诸多顾虑,要将血海深仇放在一边。”

    “不会的。”梁齐因抱住她,俯身亲吻她的额头,目光深深,“她会为你骄傲的,她永远都不会后悔生下你。”

    “而我,永远爱你,永远向着你,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我会陪着你,你尽管往前走,我一直在你身后,永远都不会离开。”

    “永远”这个词,既沉重,又太虚浮,谁都能说永远,谁又能保证永远,可此刻梁齐因口中的“永远”,季时傿却觉得,他一定可以做到。

    “齐因……”

    季时傿哽咽了一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等你孝期过了,我们就成亲,一刻也不要等。”

    梁齐因嘴角牵起,浅浅笑了声,“好,一刻也不要等。”

    话音刚落,厢房的门便忽然被敲响,陶叁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将军,公子,宫里好像来人了。”

    梁齐因微微松开手,“到哪儿了?”

    “快到侯府了。”

    季时傿道:“来找我的。”

    “嗯……你没有出席寿宴,定是引起怀疑了。”

    “秋霜她反应也是够快的。”季时傿淡淡地叹了一声气,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秋霜这一系列所作所为,也坐实了她的别有用心,而她又是太后亲自挑选出来的,季时傿现在哪怕想说服自己太后是无辜的,都已经没有了可以下口的切入点。

    季时傿退出梁齐因的怀抱,她原本赴宴的妆容已经擦干净,头发也乱了,此刻竟下意识地想喊琨玉过来给她梳头,话到了嘴边才想起来从此以后已经没有琨玉了,她不知道是如秋霜所言跑了,还是已经死了。

    总之都与自己无关。

    梁齐因看出她的心思,摸了摸她散在颈侧的头发,语气柔和,“你要进宫吗?”

    季时傿点了点头,“总得陪他们将这场君臣和睦的戏演完吧,半途退场了算怎么回事。”

    “好,我帮你梳头。”

    季时傿轻笑道:“你会吗?”

    梁齐因的手拂过她垂在背后的长发,“虽然那些繁复精致的盘发暂时还不会,不过我会向长姐请教,等学会了就给我家大将军做个梳头丫鬟,这辈子也算值了。”

    “没出息。”季时傿在镜子前坐下,任他给自己束发,“你那落笔惊风云的手,只拿来给我梳头,是不是有些太大材小用了。”

    “哄我夫人开心,不寒碜。”

    “去你的。”季时傿笑骂了一声,“谁是你夫人,占我便宜。”

    “谁应谁是。”

    “……”

    梁齐因声音里带着笑意,“阿傿,你自己方才说要嫁我的,这才多久,要耍赖吗?”

    “你先前还说要入赘呢,现在怎么变成我嫁你了,虽然确实已经过去几个月,但是你要耍赖吗?”

    “都一样。”梁齐因嘴里咬着发带,含糊不清道:“只要能与你在一起,怎样都好,不给我名分都行。”

    “那不能。”季时傿反驳道:“本将军还是很负责任的,既然你的人已经给我,该有的名分还是要有的。”

    梁齐因闷笑一声,幽幽道:“这可是你说的,反悔不得,不然我就广而告之,说季大将军睡完我就不认了。”

    季时傿一时语塞,“……你挺会说话的。”

    “好了。”

    季时傿看向镜子,镜中人梳着干脆利落的发髻,用来束发的还是那根玉兰簪,俊雅飘逸,与盛妆锦服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梁齐因推开门,“我让陶叁驾车送你。”

    “嗯……”季时傿应道,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转过头,“对了,你昨日是不是画了幅瑶台玉凤来着?”

    “是。”

    “给我带进宫吧。”

    “行,我去拿。”

    宫里出来的叶内侍已经等在侯府门口,见季时傿是从他处来,一双芝麻小眼睁大了些,尖声细语道:“将军,您方才去哪儿了?席上一直见不着您,太后娘娘着急,派奴才出宫看看。”

    “我没事,只是去拿个东西,没成想误了时辰,叫太后娘娘担忧了,我这便进宫请罪。”

    叶内侍甩了甩拂尘,摆手道:“嗐,将军没事就好,奴才也好回宫禀明,以免太后娘娘一直担心,这台上的戏儿也听不进去了。”

    季时傿微微低头,“有劳叶公公。”

    “诶,将军您请吧。”

    季时傿坐车跟着内侍从午门东侧门进宫,寿宴进行了一半,有的年事已高的官员王公已经先行离开。季时傿跟着叶内侍走上月台,瞥见边上正在吹风醒酒的赵嘉晏,估计是刻意等在这的,朝她看过来的目光带着询问。

    季时傿微微摇了摇头,接着便入了暖阁,她来时已经换上了武官的朝服,大步流星地跨进去,向成元帝与众皇子请安。

    太后和众嫔妃公主与命妇都在后面听戏,季时傿在暖阁露面之后便径直往后走,内侍先行通传。

    “季将军到!”

    前头的嬉笑声瞬间停止,众人纷纷向洞门看去,台上的咿呀之声还在继续。季时傿淡淡扫了一眼,目光落在被众人簇拥的老妇人身上,跪下行叩拜大礼,不卑不亢道:

    “臣季时傿,恭祝太后娘娘千岁金安,寿与天绵。”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

    第105章 求试

    “时傿, 怎么现在才来,哀家等你等到现在,可要罚你了。”

    太后佯装不悦地皱了皱眉, 只是眼睛里却满是笑意,一看就不是真的生气的模样。

    季时傿抬起头,太后正笑眯眯地看着她,神情慈爱, 她今年已经快七十的高龄,但保养得很好, 看上去至多不过五十出头的年纪。被一众锦衣华服的年轻妃嫔命妇簇拥着, 久居高位的年长者浑然自得的淡然端庄沉淀下来, 慈祥与威严两种矛盾的气质在她身上达到了一个完美的融合,相得益彰, 更添气韵。

    “太后, 您看, 季将军都被您吓得不敢说话了。”肖皇后打趣了一声。

    “她哪里会被吓着。”太后抿唇笑了笑,“怕是又憋着什么坏呢。”

    话音落下,戏台前的众人纷纷笑出声。

    “时傿啊,你怎么还跪着。”太后朝她招了招手,“来,来哀家身边,哀家要听听你今夜到底做什么去了。”

    季时傿神色淡淡, 却并未起身走上前,而是再次叩首道:“请太后娘娘责罚。”

    太后愣了一下, “哀家几时真的罚过你, 快起来, 地上凉, 到哀家身边来。”

    “臣先前失手打碎了娘娘宫中的花盆,已是大不敬,是太后娘娘宽宏仁厚才未治臣之罪。然而臣蒙娘娘恩典,却依旧没有做好娘娘所命之事,臣有愧,羞于进宫面见娘娘,故未能及时赴宴,请娘娘降罪。”

    说罢俯首贴于地面,背脊下压。

    太后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瑶台玉凤的事,估计是未曾养好花根,毕竟她是武将出身,又不是真的花匠,当初让她把盆栽带回去,也只是说笑罢了,哪里指望她能真的让花开出来。

    “哀家当是什么事,一盆花罢了。”太后失笑道:“你这傻孩子,就为这个躲着哀家。”

    肖皇后微微低下头,眉眼弯弯,发间的金凤步摇轻轻晃动,“也就季将军能在太后面前耍些小任性了。”

    她这话一出,后头的几个妃嫔也跟着笑,“可不是,季将军比几位公主更像是太后娘娘的亲孙女呢。”

    季时傿垂眸不语,面容隐在阴影下,看不清神情,太后在贴身女使的搀扶下站起身,行动有些许缓慢,又一次招了招手,“来啊时傿,你坐哀家身边,你小时候最喜欢靠着哀家听戏了,来,戏折子呢,还点你最喜欢的。”

    “娘娘。”季时傿望向她,肩背挺直,“外臣不得入内殿,于礼不合。”

    “你怎么是外臣呢?”太后嗔怪道:“再胡言乱语哀家可真要罚你了,过来。”

    季时傿只能依言起身,却道:“娘娘,虽然臣没有使得瑶台玉凤开放,但臣却能让您见着堪比月色的名品菊华绽开是何种模样。”

    “哦?”太后颇有兴致,又重新扶着女使的手臂坐下,笑容慈爱,“哀家倒要看看你又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季时傿点头,转身拍了拍手,殿外候着的内侍立刻躬身呈上来一物,众人相继抬头张望,女使走下台阶接过,双手呈至太后面前,“娘娘。”

    肖皇后往前倾了几分,待女使将呈贡上来的东西展开,顿时呼吸一滞。

    那是一副工笔画。

    执笔人于此道不止是“精深”二字可笼统概括,笔锋极尽内敛又有暗潮涌动,似剪似裁,如泱泱江水包罗万象,如绵绵青苍回转悠长。落笔之处并无流丹溢彩,亦无霞光点金,絮絮淡墨若飞雪云烟,浅浅几笔勾勒出了花枝的清寒骨形,星繁晓露中,一株月白的瑶台玉凤跃然纸上,香烟似雾,袅袅沁人。

    太后赏完画,又传至众妃嫔命妇,惊骇声不断,后宫喜书画者甚多,更有书香世家出身的嫔妃,命妇家中,不管是不是为了附庸风雅,大多都有几副名家藏品,但从未有人见过这种风格的。

    画作可同明镜观人,执笔者的风骨气韵都暗藏在水墨流转之间,能有此笔力者,便如苍山雪松,负寒端立,虽孤寂而无幽怨,擎天而不凌人。

    又或许是哪位不出世的名家所作。

    肖皇后不住感叹道:“这……这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啊?”

    季时傿语气平静道:“不是什么名家,只是庆国公府的世子闲来无事之作,被我抢来借花献佛罢了。”

    “什么……”肖皇后一时哑然,立即反应过来,“竟是那孩子。”

    “太后娘娘觉得如何,臣没有欺骗您吧。”

    太后点点头,“是没有,这画就如同真的一样,倘若真有纯白的瑶台玉凤绽放,怕也就是这般形容了。”

    她正欲再看,前方殿内突然走过来一人,正是成元帝身边的大太监陈屏,他弓着腰,背脊耸立,谗笑道:“太后娘娘,陛下在外头听见里面的说笑声,好奇发生了何事,着奴才过来看一眼。”

    太后手里正拿着那张画卷,闻言抬眼看去,应道:“是时傿带了幅画来哄哀家开心,这画画得极好。”

    陈屏问着了缘由便俯身退下,过了片刻又走进来,“太后娘娘,陛下着奴才来向您讨要那幅画去看看呢。”

    太后放下手,身旁的女使立刻心领神会地走上前,陈屏接了画,又躬身从洞门离开。

    又过了半晌,陈屏再次返回,却不是看向太后,而是望着季时傿道:“季将军,陛下让您到前殿一趟。”

    季时傿依言站起身,“这便来。”

    前殿歌舞已停,两侧文武百官交颈攀谈,面上神情各有不同。成元帝正在看画卷,因是太后寿诞,君臣言笑晏晏的氛围下并未穿着肃穆,此刻龙体半倚,肩削颈直,美须豪眉,看上去竟多了几分亲和力。

    季时傿在陈屏的带领下入了暖阁,数十道目光纷至沓来,成元帝抬眼扫了她一眼,沉声道:“季卿,你说这画是谁作的?”

    “庆国公之子,梁齐因。”

    底下喝得醉醺醺的梁弼猛然一颤,睁开浑浊的双眼,不明所以地四处张望。

    众官员窃窃私语,待到身旁的人推了他一把,梁弼才反应过来殿前刚刚在说什么。

    “竟是如此。”成元帝点了点头,“好笔力啊。”

    季时傿听到两座有人说道:“梁家的那个,不是说已经……”

    “假的吧,他今年才多大,二十?还是二十一,那画中气韵,岂是弱冠小儿可有。”

    “也并非不能,你当‘盛京双华’只是说着玩玩吗?”

    “那不也一个瞎了,一个死了。”

    赵嘉晏不好出面,然而底下的申行甫本就因这寿宴办得太过奢靡铺张而心生愤懑,正是火气无处发泄的时候,闻言立即反唇相讥道:“人家一个刻碑警世,名留青史;一个进献良计,利民惠农,你们又做了什么,也不嫌丢脸。”

    “嘿,申广白你没事发什么酒疯?”

    申行甫面露讥讽,话里夹枪带棒,“戳你肺管子了是不是?恼羞成怒了呵呵。”

    “你!”

    成元帝听到声音后望过去,“那边在吵什么?”

    方才还在争吵的几个官员脸色遽变,纷纷从座位上走出,心惊胆战地跪了下来。

    申行甫站起身行礼道:“回陛下,微臣等正在交谈关于梁世子在中州赈灾时的作为。”

    “哦?中州赈灾跟他有什么关系?”成元帝眯了眯眼,目光微凝,视线扫过底下几人。

    “陛下有所不知,当初安顿流民的几项措施都是世子提出来的。”

    话音落下,满座哗然,议论纷纷,成元帝神情有些错愕,“若是如此,当初你们几个回京述职的时候怎么没有提到此事?”

    “陛下,是世子说,他只是提出想法,真正有功劳的是统领执行的人,让微臣等不用向陛下言明。”

    成元帝手指弯曲,扳指叩动,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嘉晏,季卿,可有此事?”

    赵嘉晏与季时傿异口同声道:“回父皇(陛下),申大人所言的确属实。”

    “既然如此,为何现在又向朕言明了?”

    申行甫抬眼瞄向一旁跪着的几人,“实在是方才这几位大人无礼在先,言语对世子与故去的昌义伯太过轻蔑,微臣才会气不过说出来。”

    成元帝冷眉下压,语调沉沉,“是吗?”

    那几名官员立刻磕头道:“微臣酒后一时失言,已经知错了,求陛下赎罪啊——”

    “倘若宽恕了你们,岂不寒了良臣之心。”

    成元帝胸口起伏,两手撑在面前的桌案上,“今日太后寿诞,不便重罚,来人,拖出去各杖责二十,罚俸一年,每人每日须至昌义伯墓前跪一个时辰忏悔思过。”

    “陛下——”

    对于文官来说,杖刑不仅是对肉|体的敲打,更像是一种羞辱,就如同将他头顶的乌纱帽抢过来踩在脚底碾压一般,基本受过杖刑的官员哪怕皇帝明面上并没有将他们革职,他们自己也不会再有颜面留在官场了。

    人很快被拖了下去。

    季时傿抬头道:“陛下,臣想向您求个恩典。”

    成元帝微微偏过头,殿内流光清辉,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讲。”

    季时傿跪拜道:“陛下,明年秋闱,臣想替世子向您求一个能入仕的机会。”

    第106章 争论

    殿内因此一言寂静了片刻, 随后渐渐起了交谈声。

    “他怎么入仕,他的眼睛不是……”

    旁边一人推了推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的梁弼道:“国公爷,令郎能看见了?”

    梁弼脸色漆黑如炭, 季时傿在圣上面前提那逆子做什么,这不是将他们国公府推至风口浪尖,难不成是真心怀怨恨,找他算账来了?

    “陛——”

    他刚要开口制止, 季时傿便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抬头往这看来, 眼神冰冽, 更甚秋风。梁弼莫名一怵, 下意识闭紧了嘴,刚刚涌至嘴边呼之欲出的话瞬间忘了个干净。

    成元帝静默片刻, 食指微抬, “朕记得, 多年前此子便因病伤了眼睛,视物不清,他是如何习文作画的?”

    季时傿跪地解释道:“回陛下,西洋有一物质若琉璃,透明几净,戴在鼻梁上眼前景象便清晰可见,他如今视物已与常人并无二致。”

    “嗯?竟还有此等宝物。”成元帝抬了抬眉, 看向座下先前表演的西洋乐师,译官心领神会上前询问了两句, 回答道:“陛下, 他们说确有此物, 只是价格昂贵, 很少有人能用。”

    成元帝摆了摆手,那自然不是什么大问题,堂堂庆国公府,还能没有钱吗?

    “既然他已经能看清,要参加科考自然是可以的。”

    季时傿俯身叩首,双手合贴,正要谢恩,一直未曾开口的肖顷便忽然道:“陛下,自古以来,学子参加科考不得配戴任何东西,若人人都因这般那般的原因毁坏考场秩序,那科考还有何公平可言?”

    “规矩本就是人定的,倘若情有可原,未必不能通融,再者,他并未妨碍到其他人。”

    肖顷放下手中酒杯,目光流动,底下门生立刻反应过来,“季将军此言差矣,无规矩不成方圆啊,如若开此先河,要是遇到断手之人,季将军难不成你要找人为他代笔吗?那怎知他们有没有合谋算计,行舞弊之事呢?这对其他学子可不公平。”

    “蔡大人说的是啊,要是往后什么聋的哑的都能当官了,那这每日的大朝会难不成大家都互相打手势?”

    话音落下,满座哄堂大笑。

    “再者,先前三殿下与申大人所言,臣等实在是不敢尽信,倘若世子真有如此才能,为何从来不见他的策论文章呢?”

    “怕也只是凑巧吧。”

    季时傿紧了紧拳头,被这几番话堵得不知作何反驳。六科打得都是笔头仗,吵起架来那里有她能插得上嘴的地方。

    “诸位,容老臣说一句。”

    这时,成元帝右手侧的几名股肱之臣中蓦地有人开口,方才还在说笑的几人停下来往说话者的方向看去,却见是那参加宫宴素来缄默不言的戚方禹。

    李玮一倒,他便成了内阁第一把手,兼印吏部,他过去又曾是成元帝的伴读,有几分少时情谊在,他若是开口为谁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戚方禹挺直端坐,两手撑在膝盖上,面前的满盘珍馐基本没有动过,下颚白须因启唇而微微晃动,语气虽轻却掷地有声。

    “为官者以民为本,行利国惠民之事,眼观四处,耳听八方,最重要的还是用心。若只是纸上谈兵,唇枪舌剑来得再腥风血雨又有何用,不过穴壁而窥,见不盈尺。”

    戚方禹目光轻轻扫过方才说笑的几人,“同样,策论写得再天花乱坠,没有落到实处,没有任何作为,有什么用?那就是废纸一张。”

    “阁老所言极是。”

    申行甫适时补上几句,“我说几位大人,中州第一次水患的时候,你们也奉旨南下了吧,为何今年还会决堤得如此严重啊,莫非蠹众木折,把修河道的砖石全给吃空了?”

    被他点名的其中一人拍案而起,“申广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申行甫一脸无辜,悠悠道:“下官没什么意思,只是请教,大人您作甚么那么急?”

    “你少污蔑我!”

    “我污蔑你?笑话,怕不是谁做贼心虚,怎么大人,您半夜高枕而卧,睡得可还踏实吗!”

    “申、广、白……”

    “行了!”

    成元帝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袖边玉箸酒杯扫荡开,勃然大怒道:“吵什么吵,看清楚这是哪儿,你们眼里可还有朕,可还有太后!我看你们一个个是昏了头了,来人,全给朕拖出去用太液池的水好好醒醒酒!”

    底下瞬间噤声,方才或嬉笑或隔岸观火的所有人立刻跪了一地,齐齐颤声道:“陛下息怒啊——”

    申行甫抬起胸脯,一声求饶也不喊,他脸色酡红,张口便是浓浓的酒气,自顾自地站起来,展臂让两边的人架着自己,一边往殿外走,一边讥笑道:“走啊,几位大人。”

    申行甫是朝廷的第一等刺头,软硬不吃,六亲不认,狠起来连皇帝都敢骂,他大摇大摆地被内廷侍卫抬了出去,众人噤若寒蝉,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能在朝中活到现在的。

    暖阁内重新安静下来,陈屏小心翼翼地往前凑了几分,大气都不敢出,为成元帝重新换上了新的器皿。

    “戚爱卿所言……”

    成元帝收拢衣袖,蔑了底下一眼,冷肃道:“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是……陛下……”

    “既然如此。”成元帝目光缓缓移向季时傿,沉声道:“便依你所言,明年让他如其他人一样参加科考。至于能不能入仕,还得看他自己的能耐。”

    季时傿神色平静,心里虽大喜,面上却什么也没表现出来,俯身磕头,“臣替世子跪谢陛下隆恩”

    成元帝抬了抬手,不以为意,“叫他再给朕画幅画,便算是谢恩了。”

    “是,陛下之言,臣会一字不落地转达。”

    “行了,这好好的寿宴,也被你们吵得没了兴致。”成元帝松了松肩膀,半仰着脖子,倚在后面的靠背上。

    季时傿继续跪着。

    “不论如何,今夜的事情是因你而起的,季卿。”

    “臣情愿同先前的几位大人一样受杖责。”

    “罢了。”成元帝站起身,手指微抬,陈屏便心领神会,将那幅画着瑶台玉凤的画送还给了太后。“朕也乏了,无甚兴致再听你们说些饶人头疼的话,至于杖责不杖责的,太后疼爱你,今日是她的寿诞,朕便不罚你。”

    “以后什么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有些小事值不值得摆出来提,你自己心里应该掂量清楚。”

    季时傿恭声道:“臣明白。”

    “嗯。”成元帝语气平静,拧了拧眉心。

    一旁的端王见状连忙探声询问道:“父皇,可是哪里不适?”

    “无碍。”

    成元帝已经完成了宫宴须得出席的任务,不再多言,由大太监陈屏虚扶着离开。

    百官跪拜相送,待他离开后,才逐一站起身。

    端王振了振袖,与成元帝如出一辙的眉眼冷峻狠厉,瞄了眼一旁的赵嘉晏道:“三弟,你有本事啊。”

    赵嘉晏并不言语,颔首示礼。

    端王冷哼一声,气急从座位前离开,径直往门口走去,期间路过梁弼面前的桌席,忽然停驻了片刻,将他从上到下睨了个遍,“庆国公,你还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梁弼顿时两腿发颤,作揖的手都端不稳了,“殿、殿……”

    一个称呼都没有叫完,端王便已经带着近侍走远,接着肖顷等人也渐次告退,官员们陆陆续续地离开,暖阁内很快只零星剩下几个人。

    季时傿走到戚方禹面前,弯腰垂首,“多谢阁老。”

    戚方禹摇了摇头,便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外面实在寒冷,从暖阁内走出来便如一下子跌至冰窖,戚方禹一连咳嗽了好几声,差点缓不过气。

    季时傿看了几眼,竟不知戚相野他父亲何时病得这么重了,一个月前他还没去东北的时候,戚方禹看着还算康健,他才敢放心地离开,如今看来,怕也只是为了让他无后顾之忧地走而强撑出来的罢了。

    待回禀了太后,季时傿才走出暖阁,缓步往宫门去。

    月台下已经静了,只有几个内侍宫女还在值守,季时傿本以为没有其他官员,没成想走出月台,竟看到角落里还站着一人,见她走近,出声道:“时傿。”

    季时傿一愣,“怀远?你怎么还没走。”

    “我想你还得去找太后娘娘,估计要一会儿才走,便想着等等你再一起出宫。”

    “不用,官员无故不得逗留宫中。”

    裴逐讪笑了一声,低下头,“对不住,太担心你,一时急忘了。”

    季时傿有些语塞,“走吧,若是被巡逻的内廷侍卫看见不好。”

    “好。”

    “时傿,今日……你为何会那么晚来?”

    “……”

    “不方便说吗?那我不问了。”

    裴逐果真不再询问,而是说起其他的事,“岸微耽误了这么几年,如今终于能一展抱负了。”

    季时傿脚步一顿,神色有些古怪,“你说……什么?”

    这话是裴怀远能说出来的?

    “时傿,你不要这般看我,我先前便同你说过,我不会再纠缠你,自然也不会再对梁岸微心存偏见。”裴逐垂下目光,煞有介事道:“不管怎样,我与他曾经也是同窗,他不用再受眼疾的困扰我也为他开心。时傿,纵然我算不上君子,但也绝不做小人,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与你的心情是一样的。”

    季时傿哑然,裴逐言辞诚恳,反倒叫她感到羞愧,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对不起。”

    裴逐轻笑一声,“没事,不用对我这么客气,只要你不疏远我,走吧。”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夜话

    待出了宫门, 季时傿远远地就能看见梁齐因正在等她,他站在宫墙旁的梧桐树下,一身疏落月影, 两袖翻飞,如白鹤振动的羽翼。

    裴逐目光稍顿,谈笑声戛然而止,“夜色已深, 原想送你的,却是忘了, 这宫墙外会有人等你。”

    说话间梁齐因已经走上前, 他神色平静, 清面星眸,站着不动时如同一尊悯世的玉像, 微微垂首道:“裴侍郎。”

    “世子。”

    裴逐淡笑, 不再多言, “如此,便预祝世子东风好乘,改日官场再见了。”

    梁齐因眉尖动了动,不明所以,待要追问时裴逐已经转过身,季时傿见状喊道:“怀远等等。”

    裴逐回头,腰上紫金带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怎么了,时傿。”

    季时傿并不回答, 而是直接将东西递给他, 肃然道:“贴身之物, 还请大人以后仔细保管, 莫再闹出像这样的乌龙事了。”

    裴逐伸手接过,不用看也知道是一张洗净的手绢,他面色一僵,抬头时已恢复往常的温和笑容,“怪不得前几日未曾见着,还以为是丢了,实在是对不住,怪我糊涂,以后不会再犯。”

    “嗯。”

    季时傿精神紧绷了一晚上,这会儿实在没什么心情再同他客套,转身拉过梁齐因的手,“我们走吧。”

    梁齐因从裴逐身上收回目光,侧头温声道:“好,我们回家。”

    二人并肩离去,十指紧扣,裴逐面无表情地看了几眼,转身将手里的绢帕随手一丢,扔进了湍急的护城河中。

    马车内底座下烧了炭火,车厢内暖烘烘的,行动间又在微微晃动,季时傿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半晌听到梁齐因问道:“阿傿,方才裴怀远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季时傿睁开眼,将今晚的事情简单地同他说了一遍,梁齐因越听脸色越白,到最后拉住她的手急道:“你怎事先不同我商量,若是今日没有戚阁老帮你说话的话,你知不知道陛下真的会罚你。”

    季时傿愤然道:“我就是气不过,凭什么他们做了那么多事还好好地坐在那儿而你却不行,你忘了,我早就同你说过,我一定能让你像张尚书,申行甫他们一样,入朝为官,整肃纲纪。”

    说罢哼了一声,“反正我也做了,你不乐意也不行,明年你要是让我丢脸的话,你就收拾包袱从侯府走人吧。”

    梁齐因怔然,一瞬间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能握着季时傿的手,弯下身,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手背上,缓了片刻,才开口道:“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失望的。只是……你是什么时候和殿下他们商量好的。”

    季时傿解释道:“在中州,你生病的那几日,我和殿下商量过该怎么让你入朝,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也是今夜忽然想到,或许可以用那幅画开个头。”

    “我实在是吵不过他们,还好有戚阁老帮我说话,就是连累了广白,害得他被陛下责罚了。”

    梁齐因抬起头,“明日我去探望他。”

    “我也去吧。”

    “如今盯着你的人太多,你还是避避嫌,让我一人去便好。”

    季时傿“嗯”了一声,又想到其他的事,“对了,今夜也确实是没料到,陛下杖责的那几名官员,我现在细细想来,那好像都是肖顷的门生啊。”

    文官被杖责,好脸面的就会自己辞职归乡,那几个人基本算是回不来了。

    “看来端王殿下和肖尚书吃了一晚上的鳖。”梁齐因笑了一下,“怎么办阿傿,他们怕是要气死了。”

    季时傿冷哼一声,“气死了才好呢。还有,秋霜怎么样了?”

    “找了大夫给她医治,死不了,另一个丫鬟没找到,不知是死是活。另外我派人去了一趟陈府,陈太医已经死了,他们下手很快。”

    “何晖没再说什么吧?”

    “没有。”

    问完了该问的,季时傿又陷入沉默,小车颠簸,烛火摇动,她眼里的光亮也是忽明忽灭,大半张脸陷在阴影里,安静下来之后,被她刻意压抑了大半夜的悲痛又重新席卷而来。

    只是她已经经历完最初的痛彻心扉,现在回想起来,居然可以平静地剖析起许多事情。

    当年季瑞所言,建造别庄所耗费的白银数以百万计,这笔钱绝对不是蒋恢台可以承担得起的,所以背后与季瑞合谋的一定另有其人。

    别庄在后来被查封后也充了公,最后成了一处皇家别苑,成元帝有两年夏天倒是会去那避暑。

    那一年什么地方会用到如此大的开支?成元二十年发生了三件耗资巨大的事情。一个是年初的时候成元帝想要在绵山建行宫,一个是上半年中州水患拨款赈灾,另一个就是下半年的战乱。

    赈灾的钱款无疑都被肖顷卢济宗等人吞没,他们不会舍得把钱掏出来用作陷害镇北侯,因为这笔钱最终会充作国有,落不到他们自己钱囊里,更何况当时端王还有求娶她的意向。

    而战乱又发生在父亲已经死后,所以也能排除,那这笔钱就只能是从建行宫的钱款里挪出来的,看来还得去找裴逐问清楚,当年建造行宫是否有超支。

    总之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她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几分差不多的猜测。

    梁齐因见她神色凝重,怕她还在因为何晖的话胡思乱想,捏了捏她的手,轻声道:“阿傿,你在想什么?”

    季时傿回过神,如实道:“过几日我得去找一趟裴怀远。”

    梁齐因目光凝住,怔愕道:“为、为什么?”

    “别瞎想,只是去问一些事。”季时傿拍了他手背一下,“跟我父亲有关,我有点想法想去证实一下。”

    梁齐因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哦……好。”

    “诶,差点忘了说,陛下让你给他画幅画,便算是谢恩了。”

    梁齐因依言道:“我知道了。”

    “阿傿。”

    “嗯?”

    “徐大夫给你制了新的安神药,是根据你的体质调配的,只是她说你从前受寒严重,想要调理到与常人一样,很难。”

    季时傿抿紧唇,随口道:“我明白,不能有孕罢了,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梁齐因抬眼看了看她,握紧她的手,温声道:“自明日起,我便时时守着你,陪你将身子调理好。”

    季时傿眉心抬起,盯着他道:“怎么,你是想要小孩?”

    “……”

    梁齐因哑然了片刻,忽然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我哪有这个意思,气血不足伤的是你的身体,手脚冰凉不说,更会时常腹痛难忍,我说陪你调理,是不想你以后总难受,跟孩子不孩子的有什么关系。”

    “哦。”季时傿摸了摸额头被他碰过的地方,“是我想错了。不过既然说到这个,那你喜欢小孩吗?”

    梁齐因顿了顿,“谈不上,我只喜欢你,你对我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孩子什么的,也是因为你我才会爱屋及乌,所以有没有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但是如果有,我也会因为那是你的血脉,而尽全力去做一个好父亲。”

    “这般。”

    季时傿点点头,这话说得还挺深得她心。

    梁齐因又问道:“阿傿,那你呢?”

    “我啊,拉倒吧,我自己都混成这德行了,干嘛生孩子让她遭罪。”

    她话里满是自嘲之意,待梁齐因不满地看向她,捏着她虎口的力气加大了些,季时傿才认真道:“说实话,我想象不出来我做母亲是什么样。”

    梁齐因顺着她的话思考了一下,好像确实有点难以想象。

    “不过如果有那一天的话,我希望四境已经安定下来,世上不会再有战乱,百姓得以安居乐业,那么她的一生都在见证自己的国家逐渐强盛,既不至乐而忘忧,也不必颠沛流离。”

    季时傿柔声道:“那或许是我能送给她的,最好的见面礼。”

    梁齐因望着她,目光深深,半晌道:“一切都会变好的。”

    “是,一切都会变好。”

    ————

    十月,秋风萧瑟,白露为霜。

    北地开始大面积下雪,草地积雪深深以至膝弯,边陲小镇的游民不得不停止了放牧,棚子下厚重的草木越堆越高,却仍旧抵御不了早冬的突袭,渐渐有牛羊开始受冻死。

    繁华的都城内已经有许多卖炭翁游走在街巷,内廷太监们正在给各宫分发炭火,北地献上的狐皮毛绒经成元帝过目后,赐给了肖皇后等受宠的嫔妃们。

    暖阁终日热气熏腾宛若夏季,冬日无甚趣事可以用来打发时间,太后寿诞请的那些戏子便一直养在宫里,每日供各宫主子们观赏取乐,也算闲适。

    京中近来掀起了一股热潮,也是从寿诞那夜之后开始的,无数文人才子,争相从西洋商人那里代购“叆叇”。因其质若琉璃,光滑易碎,配戴者极须注意仪态,使得人平添一种斯文端方的气质,再者价格昂贵,更像是一种另类的身份象征,便渐渐在世家贵族中流行起来。

    梁齐因时隔多日回到庆国公府,如今找他求画的人数不胜数,他基本能回绝的都回绝了,除了成元帝的实在推脱不掉,但梁齐因也不想费功夫特地给他画个什么,便打算到书房随便挑幅少年时的画作送进宫去。

    这一入后院,便迎面撞上了一个他从未在府上见过的女人。

    不是中原人的长相,眼窝深邃鼻梁高挺,颧骨也高,头戴轻纱,两耳挂着夸张华美的耳坠,赤着脚,纤细的脚踝上系着金链子,走起路来铃叮作响。

    那人也似乎不太懂中原的礼仪,见到他什么也不说,掩唇笑了一下,便倏地跑开了。

    梁齐因匆匆瞄了一眼,随口向旁边的陶叁问道:“方才走过的是谁?”

    “哦那个啊,是国公爷前段时日新纳的十三姨娘,好像是个胡人。”

    作者有话说:

    第108章 溺爱

    十月初四, 都察院申行甫等人同六科的几名给事中联合上书请求成元帝废立太子,成元帝准允了他们的奏请,五皇子赵嘉铎被褫夺东宫太子之位, 另立为庆王,即日前往麓原封地。

    赵嘉铎无令不得离开麓原,而他的生母李贵人则终生被囚禁于偏殿,母子俩再无可以相见的机会, 另七公主赵嘉乐则改由生育九皇子的茹嫔养在膝下照顾。

    关于李氏的祖地江南的田产房屋以及产业,因为数额庞大, 成元帝打算差人去清算, 赵嘉晏上书过一次被驳回, 端王门下的几个官员也在跃跃欲试。

    如今朝中成年的皇子里,除去身有顽疾或早就至封地成家立业多年不归的皇子外, 只有端王赵嘉礼和楚王赵嘉晏。废太子一走, 朝中风向统一, 毕竟端王生母是皇后,舅舅是尚书,而楚王什么都没有,庆王刚离京没过几日就有人陆续开始请立新太子。

    由于太后的寿宴办得很好,负责寿宴的肖皇后与端王被重赏,端王虽还不是太子,实则与太子已经别无二致, 只是还差一个名分,而这个名分也必定会落到他头上。

    端王党正是确信这一点, 近来才越发嚣张, 他的党羽也已经排挤赶走了许多人。

    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哪怕成元帝先册立了庆王为太子, 赵嘉礼也是他最疼爱的儿子。

    因为当年成元帝还是太子时,贵妃兄妹逼宫,满宫上下血流成河,端王就是那个时候出生的,还差点被贵妃心腹摔死。他五岁前正是成元帝践阼之初最艰苦的几年,所以成元帝便格外地疼爱他,哪怕端王在春蒐时曾经犯下了坑杀兄弟的大错,成元帝也只是将他禁足而已。

    至于究竟让谁去江南,以及新政到底要不要实行,成元帝至今一直没有表示过一个明确的态度。

    又是一月初,成元帝照例要去文华殿检查众皇子的功课,如今在文华殿讲课的有肖顷,戚方禹,谭桐等人,有时裴逐也会来。

    九皇子经历过上一次的罚跪之后,本就体弱多病的身子日渐消瘦,茹嫔每日悉心照顾左右。大概是当时被君父训斥受了惊,九皇子虽然病好了,人却如同得了痴症,不仅说不出成句的话,还整日流口水。

    茹嫔每日以泪洗面,照顾自己儿子都照顾不来,哪有时间去管成元帝丢到她面前的七公主,更何况她的生母还是过去宠冠六宫,素来嚣张跋扈的李氏,便更加看到她就心烦。

    因而如今,七公主连被送去文华殿偏殿由女官教导的机会都没有了。

    八皇子的伴读李显死后,过去教导他的大学士也被牵连革了官职,后来便由戚方禹教导他,毕竟名师出高徒,八皇子的文章内核日渐逻辑缜密,流畅深远起来。

    “这篇文章写得很好。”

    成元帝频频点头,一向严肃冷漠的眸子里竟隐隐露出几分欣慰,“还会引经据典,这都谁教你的?”

    八皇子如实道:“是戚阁老。”

    “嗯,不错。”成元帝心情颇好,笑道:“朕这些时日忙于政务,一直对你疏于管教,而你却不曾松懈,甚至较之从前有了很大的进步,朕甚感欣慰,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呢?”

    哪怕是想要出宫玩,成元帝此刻都能答应他,然而八皇子却行礼道:“儿臣不要赏赐。”

    成元帝面露诧异,“为什么不要?”

    “因为习文修身,本就是儿臣应该做的,儿臣只是做好了我该做的事情,这是本分,不应求赏赐。”

    不管这些话是他自己想的,还是他的母亲为了讨他开心教儿子说的,至少在这一刻,成元帝作为父亲的心确实被这几句话取悦,他称赞道:“不愧是朕的儿子,既然你不要赏赐,那朕便赏你的母妃,是她为朕生了个好儿子。”

    八皇子跪下来,“儿臣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这也不行?”

    成元帝有些恼了,三番五次被驳,他面上有些挂不住,刚刚还在感慨父慈子孝,现在就觉得八皇子小小年纪钻研人心,实在可恨。

    谁知八皇子竟道:“父皇,父不严,子如何成人?倘若父皇今日赏赐我,名利诱人,儿臣心智未坚,日后行事必先以利往,而忘今日读书之初衷,此非儿臣所愿,亦愧对父皇期望。”

    成元帝神情愣住,下意识道:“若朕对你疏于亲近,而重之严教,你难道不会怨朕吗?”

    “不会,老师说过,‘虽日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儿臣明白父皇的良苦用心,自然不会怨恨父皇。”

    成元帝怔然,缓缓道:“戚阁老还教过你什么?”

    八皇子依言道:“老师近来还给儿臣讲过唐太宗与他长子之间的故事,可见父母溺爱子女终会酿成大错,儿臣也怕自己会恃宠而骄,惹父皇生气,所以父皇可以对儿臣严厉,哪怕不来看儿臣也没关系。”

    唐太宗溺爱长子,以致他狂悖无度,目无尊长,后来更是暗杀胞弟,失败后与人联合图谋不轨。

    成元帝背脊发麻,手臂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连几岁小儿都懂的道理,难道他要继续错下去吗,端王及其党羽近来的行为,确实太过狂妄了些。

    “父皇?父皇!”八皇子见他忽然不说话,吓得脸色一白,小声试探道:“是儿臣说错了什么吗?”

    “没有……”

    成元帝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拍拍他的头道:“你的老师将你教得很好,朕还有政务要处理,希望下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能写出比今日更好的文章。”

    八皇子喜笑颜开,捧着书本道:“嗯,儿臣明白!”

    十月中旬,成元帝便批准了赵嘉晏上奏前往江南清算李氏顺带推行新政的请求,同时惩罚了近来屡次上书请立太子的几人,并借故将刚准备给王妃大办生辰的端王狠狠训斥了一通,说他太过奢靡无度,让他闭门思过,连带肖皇后都被叫到养心殿责骂了一顿。

    桂花渐渐败落,水云涧的新茶里加了晚桂,品尝时口齿留香。

    雅间的花瓶内换上了菊花,不知是何品种,不似玉兰一般芳香淡雅,季时傿不是很喜欢。

    裴逐已经早早等着,见她进门起身相迎,“时傿,上次你托我之事我已经帮你查清楚了。”

    季时傿眼睛一亮,“这么快?对了,对你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没有,不过是一些普通账目,我还是有那职权查得到的。”裴逐笑了一下,将他誊抄的账单摊开递给她。

    前几日季时傿拜托裴逐帮她查阅五年前建造行宫时的开支,当初因为天灾战乱,行宫建造到一半被迫搁置,也是过了一年才重新启动,裴逐交给她的是成元二十年一整年的财务开支。

    季时傿细细地翻看,果真翻到关于绵山行宫建造之初的预算是八百万两,但是最后上报是一千多两,也就是说中间有三百多万两的超支。

    她再翻,那一年因为战乱与灾祸,最后一整年的亏空竟高达数千万两。

    “怀远,绵山建造行宫,你是参与过的。”季时傿斟酌道:“你能不能、那个……”

    裴逐粲然一笑,“能不能将我估算的开支告诉你?”

    “对……”

    季时傿讪讪道,这问题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自然能,让我想想……”裴逐撑着下巴,他曾经记过一个账本,虽然后来被肖顷严令销毁,但他还记得大概的数目,喃喃道:“建造行宫暂停过一年,算上历久损坏的砖木消耗来讲的话,应该不到九百万两。”

    季时傿搭在大腿上的手指抠紧了衣摆,迟疑道:“怀远,那你知不知道,青河的避暑山庄建造起来要花多少钱?”

    青河避暑山庄就是当年镇北侯府被抄家后充公的别庄,据季瑞报上来的数目是二百万两,“根据每年的维修费用来讲,与你叔父被查后所说的大差不差。”

    “当年负责监修行宫的有哪些人?”

    裴逐想了想道:“户部的肖尚书,工部的柳侍郎,以及内廷大太监,陈屏。”

    季时傿呼吸一颤。

    裴逐见她面色不对,“时傿,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些?是老侯爷的事情有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吗?”

    季时傿摇了摇头,“没有,就是这几年朝廷的开支太大,今年北边还那么早就开始下雪,我有点担心。”

    “这样,每年初拟预算和核实前年开支的时候都能吓人一跳,今年太后寿诞又是一个巨大的耗资啊。”

    裴逐拨弄着手边的茶杯,季时傿有些心不在焉,再坐了一会儿便先行告退了。

    她现在得赶紧回博文馆找何晖确定一件事情,自上次被肖顷等人追杀后,何晖一直被秘密保护着,只是伤得太重,到现在还没能下得来床。

    季时傿一到博文馆,便径直往关着何晖的密室走去,一把将还没反应过来的他从床上揪起来,沉声问道:“我记得你伺候过两任大太监,我问你,陈屏的背后有没有一个形似鸟状的刺青?”

    何晖面色一白,“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109章 雕花

    何晖怕她, 尽管如今需要她的庇佑,骨子里却仍旧带着对她的畏惧,连刻意讨好都不敢。

    但他现在确实不明白季时傿到底在说什么, 下颚抖了抖,“奴才不知道将军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季时傿蹲下身,“你没伺候过陈屏?”

    何晖面露菜色,“呃这……”

    “我调查过你, 姜缇死后你就立马投靠陈屏了,你不是还叫他干爹吗, 怎么, 你没给你干爹洗过澡搓过背?”

    何晖摸了摸鼻子, “将军连这都知道啊……”

    “你就说有没有吧。”

    “有倒是有,不过奴才确实没见过干爹身上有刺青啊。”何晖抬起头, “将军, 内廷的规矩您不知道吗, 太监净身前是要检查全身的,不能弄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宫女也是如此。干爹可是陛下面前的大太监,掌管整个内廷所有的奴才,他怎么会犯这种错呢。”

    季时傿挪了挪步子,琢磨片刻,难道她又猜错了, 如果行宫过去的亏空是因为拿去建了避暑山庄,负责监修的人肯定脱不了干系。

    “不过干爹虽然没有刺青, 但他背后有疤, 还不肯给别人看。”

    何晖因为身体绷着久了, 腹部的伤口有些疼, 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季时傿掀起眼皮,“什么疤?”

    “没看清楚,好多年前有次我想讨干爹开心,奴才以前也是那般伺候姜缇的,便想给干爹搓背,谁知竟被他训斥,还差点将我赶走。”

    何晖嘀咕道:“我依稀记得他背后有个很大的伤疤,皮肉像是被烧焦后一样黢黑,丑,也难怪他不肯别人看见。”

    季时傿瞥他一眼,“内廷奴才哪个没挨过打,还管丑不丑?陈屏眉毛都花白了会在乎这个?”

    何晖讪笑道:“奴才觉着也是……”

    除非这其中是有什么隐情,他才不想给人瞧见。

    过了会儿何晖突然眼睛一转,“奴才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知道将军有没有听过,算是宫廷秘辛。”

    “秘辛?”季时傿抬了抬眉,“说来听听。”

    “奴才也是听人说的,当今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贵妃逼宫,陛下被囚禁东宫,为了给老侯爷争取带兵回来的时间,而谄媚讨好贵妃,甚至受她羞辱。”

    “西洋有一年向我朝呈贡了一只雕花灯,此物珍贵,只有东宫太子有,陛下用来看书,贵妃一直气不过,但这个灯有个弊端,使用时镂花雕会滚烫无比,贵妃让人用烧红的灯壁去烙圣上的脸。”

    季时傿皱了皱眉,成元帝脸上除了皱纹外干干净净的,贵妃自然没有成功,“你继续说。”

    何晖压低声音,“但这时奴才干爹出来挡着了,听说那雕花灯把他的肉都烫熟了,撕都撕不下来,贵妃气急,还要动手,只不过恰好老侯爷终于赶回来,一箭射杀了贵妃。”

    “奴才现在回想起来,该不会干爹背后的疤就是这么来的吧?”

    “灯壁的镂花是什么图案?”

    “这……奴才不知道,几十年过去了,谁还记得?”

    季时傿若有所思道:“不过你说的这事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何晖讪笑道:“将军,以陛下的性格,他会允许这么耻辱的经历被所有人知晓吗?自然知情的能杀都杀,只不过干爹忠心护主,又是心腹,陛下才一直信任他啊。”

    “那你又是怎么知晓的?”

    “奴才以前跟过一个主子,但她后来得罪了李氏被打入冷宫,奴才是听冷宫里的其他疯婆子说的。”

    季时傿回想起来,何晖从前不是司乐太监的时候,伺候过好几名嫔妃,姜缇死后又认了陈屏做干爹,后来还跟肖皇后搭上线,如今为了保命又投靠了她。

    “你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墙头草啊何公公。”季时傿忍不住讥讽道。

    何晖脸不红心不跳地应下,“奴才也是为了活命,良禽择木而栖不是?”

    “是,朝秦暮楚,你要是忠心耿耿守好一个主子,也不至于把所有人都得罪,到最后谁都不想保你。”

    何晖脸色僵了一下,随后又恢复了他惯常的谄媚笑容,背脊弯曲,低眉顺目,“将军,您这话说的,您位高权重自然明白不了我们做奴才的难处,哪怕是侯府墙角的一根杂草也比我这没了根的狗奴才值钱啊。”

    “奴才哪有选择,不依着主子们的意思做事,侯府的杂草还有高墙给它遮风避雨,奴才呢?想要活命靠得不就是大人物的一点恩赐么。”

    “你不是人?”季时傿反问道:“纵然身份低微,难道连做人的根本都忘了?你就没有自尊?为什么要和肖顷合谋,你知不知道张兆林因为你们的阴谋家破人亡,他的老母亲忧困病重,走得有多痛苦?他们不无辜吗?”

    “那难道我就活该做奴才吗?”何晖不知道被她哪句话戳中,忽然仰头质问道:“如果不是家里没钱我会选择净身入宫,做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吗?自尊?我连完整的人都不是,我要什么自尊?偌大的皇宫,哪个主子不是动动手指就能碾死我,皇后兄妹逼迫我,作何选择由得了我吗?”

    “将军啊,您是贵人,锦绣丛里长大的贵人,您可以说气节,说尊严,可奴才呢,我只是想活命,我有错吗?”

    季时傿顿时哽住,张了张嘴,被这一连串的话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世道,人命比草贱,气节却如吹不灭的炬火,虽微弱潦倒,却以一种固执的方式自我燃烧,季时傿敬重气节,却在此刻,第一次在一个卑贱的奴才身上,感受到了炬火燎原下,也在苟延残喘的弱小蝼蚁,他们卑微的颤栗。

    等吼完何晖的脸色才猝然发白,短暂的发泄之后恐惧惊慌便铺天盖地地涌上心头,地位的天差地别永远是压在脊背上最沉重的东西,叫下面的人怎么也直不起腰,“将、将军……奴才说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

    他一边说一边扇自己巴掌,头磕得鲜血直流,季时傿别开目光,缓了缓心情,沉声道:“够了!”

    “将军……”

    “我现在不会动你,我会让人好好给你养伤,但你犯下的错,我不会因为你有苦衷就对你姑息,你欠张少卿和他母亲的,你必须还。”

    季时傿轻轻抛下一句话,不顾何晖在后面的哀求,转身合上了密室的大门。

    而恰好梁齐因正跨过门槛走进博文馆后院,白既明前段时日说要离开京城,梁齐因念着舅甥情分,还是去送了一趟他。

    “你舅父走了?”

    梁齐因语气平静,“嗯,乘船走的,走之前把官也辞了,事到如今,估计以后不会再见了,也不想再见了。”

    季时傿拉住他的手指,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有些不安,何晖刚刚的话让她很难受,但她说出口却是安慰的话,“没关系,你还有我呢。”

    “我知道,阿傿。”梁齐因低头蹭蹭她的颈窝,“你不用强撑着安慰我,我知道你最近很累了,你可以歇歇的,我一直在这儿。”

    季时傿松开手,指了指屋檐下的台阶,“那你坐下。”

    梁齐因面露困惑,却还是依言撩袍弯下腰,只是因为不明白她要做什么,背部有些僵。

    “背弯下点儿。”

    “哦……”

    梁齐因肩背松弛下来,手搭在膝盖上,接着季时傿便挨着他坐下,偏头靠着他的肩膀。

    “你给陛下画完画了吗?”

    “画完了,已经送进宫了。”

    “嗯,画的什么?”

    “山水。”

    季时傿眯了眯眼,“你的书画都是谁教你的啊?”

    “沈先生。”

    季时傿想到她变成孤魂野鬼的那些时日,正是因为沈居和赠他的玉佩才认出那是梁齐因,遂抬起头,“沈先生是不是送过你一个玉佩。”

    梁齐因微愣,从腰间另一侧拾起一枚雪色玉佩,“你是说这个吗?”

    季时傿接过,见上面果真刻着“瀚海潮生”,雕刻工艺精湛,未着丹青,只靠光影弧度便能勾勒出浪潮着岸的画面,她摩挲表面刻纹,“这也是沈先生刻的吗?”

    梁齐因点头道:“是,先生精通工学,于书画造诣也很高。”

    季时傿蓦地直起身,沈居和致仕前是太傅,又曾在工部任职多年,他在东宫教导太子的时候,有没有见过那盏雕花灯呢?

    “怎么了阿傿?”

    季时傿将自己近来暗查的事情告诉他,梁齐因认真听着,待她说完道:“原来你是因为查这个才去找裴怀远的啊。”

    “先别管他了,哎,但何晖说的也是,都过去几十年了,谁还记得那雕花灯上面的图案是什么啊。”

    梁齐因笑了笑,“有的,我可以帮你找到。”

    “嗯?”

    “沈先生过去在工部任职的时候,对西洋的新式器械很感兴趣,所以每年西洋使臣进贡的东西他都会画下来,方便研究制作工艺与运转方式。”

    季时傿眼睛亮了亮,“所以这个雕花灯沈先生也画过?”

    “对。”梁齐因将她拉起来,“走,我们去嵩鹿山。”

    泓峥书院是沈居和一手创立,有时他的几个老翰林朋友也会来给学生讲讲书,如今他年纪大了,实在做不了像修复书籍这样的细致活,只有梁齐因能做,而他近来也忙着许多事情,渐渐有几本书就坏得有些严重。

    “你先看,具体是哪一本手札我也不清楚,都在那边的架子上。”

    梁齐因将几扇窗户全部打开,他不在的时候学子倒是自发地打扫过藏书阁,不至于灰尘大得不能待人,但有时瓦砖经久失修,屋漏偏逢雨,有些书便受潮厉害,拖来拖去实在难以翻阅。

    他一边系着襻膊一边道:“阿傿,我先将这几本发霉的书拿出去晒,你找到了叫我一声。”

    季时傿摆摆手,“行,去吧。”

    她转身往梁齐因说的书架上翻找,手札不似成册的书籍那样好保管,纸张散乱,没有统一装订成册。

    且大部分都是文字,又是龙飞凤舞的笔法,专业的用词看也看不懂,季时傿小心而快速地翻阅,沈先生涉猎广泛,大到研究炮筒战车,小到钻研如何让女人的护甲配戴舒适,他什么都记载一二,居然还有一篇讲怎样使牛羊产乳量增大。

    季时傿面色古怪,有点难以将手札的主人和她印象里严肃古板,动不动就拿拐杖打人的沈先生联系在一起。

    从晌午看到天黑,看到梁齐因都将晒完的书收回来,季时傿才终于找到了一篇关于西洋灯的记载。

    制作工艺很精妙,形状有点像马灯,上面罩着一层纱罩,运作时会使周围升温,喷射出雾气,照射出的光也非油灯一般昏黄,只是灯壁会极为滚烫,容易灼伤人。

    背后附有那盏灯的图案,季时傿翻开,沈居和画技精湛,将灯拆分为六面,上下左右每一面的形状图案都铺陈纸上,而灯壁一圈的镂花正是一只高扬脖颈,振翅欲飞的夜莺。

    季时傿双目紧紧地盯着纸上的图案,像是要将它看出一个洞来,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吼出声,而是缓缓地将手札重新放在了架子上。

    赵家人当真是恨死他们父女了。

    梁齐因听到架子后沉重的呼吸声,快步奔过去,“阿傿你……找到了?”

    季时傿冷笑一声,却道:“蒋搏山临死前跟我说过一句话,齐因,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他说‘君要臣死,臣敢不死吗,你迟早会落到和你父亲一个下场’,起先我一直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会和我父亲一样战死沙场,如今我终于明白了,真正杀死我父亲的不是敌人,也不是叛逃的下属。”

    “是君心!”

    不管有没有蒋搏山,父亲都会被陷害,而成元帝又担心自毁长城,所以找了本就嫉恨主帅想要取而代之的蒋搏山,但他怎么都没想到蒋搏山是个见风使舵,两面三刀的小人,是他自己,一手促成了几年前的战乱。

    是他自己,差点毁了自己的江山。

    作者有话说:

    第110章 恶气

    凄凄风色紧, 霜雪摧人,天地间如覆缟素。

    北地的牧民只能将牛羊圈养,但大雪来得突然, 过冬的牧草不够,再往北的鞑靼逐渐开始冻死人。

    “今年的冬天真冷啊。”

    平靳关附近守城的将士闷下一口热酒,呼出的气顷刻间凝成白霜,几个人交换着一个牛皮酒囊, 每个人嘬两口,很快就见了底。因烈酒而热腾起来的肠胃火辣辣地烧着, 倒也没有那么寒冷了。

    “今儿早点回去吧, 晚上起锅子, 太冷了,怕是蛮子都受不了。”

    “最近这段时日, 总有些神出鬼没的蛮子跑到镇上抢东西, 咱们派人抓了几次都抓不完。”

    其中一人跺了跺脚, “你别说,往年只是偶尔有蛮子来偷抢,今年怎么那么多,上次有一批,那规模,快百人了吧。”

    “今年冷啊,我们这还好, 你过了这片地往北走,蛮子死了多少人, 没吃没喝只能来抢啊。”另一个士兵道:“太冷了, 诶, 樊大哥, 嫂子腌的辣白菜还有吗?晚上起锅子的时候能不能……”

    被他喊的人名叫樊徊璋,江州人士,在西北任百户一职,从军多年,妻子和女儿则住在江州老家。

    樊徊璋的辣白菜坛子是他年初回家过年后带过来的,江州等地喜辛辣,樊徊璋夫人腌的辣白菜酸辣爽口,寒冷的冬日,若是一边喝酒一边涮锅子,再就两口辣白菜,那火气能从喉咙热到胃,一整日都暖融融的。

    “还有,快见底了。”樊徊璋呼出一口热气,眼前雾蒙蒙的,“今年过年让我夫人多弄些。”

    “好嘞!”

    旁边一人道:“诶,又开始下雪了。”

    “眼皮都冻得睁不开了。”说话间揉了揉睫毛上落下的雪花,再抬头时目光一颤,“等等,你们看,那边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樊徊璋推开头顶罩着的盔甲,远方大雪簌簌震落,一望无际的雪色戈壁上,有一团黑影正在极速前进。

    “那是……”

    满地梨花白,铁甲反射出的刺目光芒,如一柄利剑,划破了城墙上原本还在谈笑的轻松氛围。

    樊徊璋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是鞑靼军队,快去拉警报,点烟,有敌情!”

    ————

    十月十五下元节,今年最后一个月亮节,宫里会有祭祀。肖皇后率领后宫嫔妃宫女用糯米粉包素馅团子,用来“斋天”,成元帝则携左右大臣至宫外护国道馆拜三官,以求福免灾。

    夜里,护城河附近有彩船游湖,不仅是各宫主子,更有文武百官携其家眷至岸边观赏放灯,还有民间艺人表演灯影戏。

    季时傿穿着黑色的长袍,神情肃穆,太后正拉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嗔怪道:“怎么穿得这般老气横秋的,前些时日不是择了新布给你?你没拿去叫人给你做两件新衣裳吗?”

    “忘了。”

    太后皱了皱眉,手上力气加大了些,捏着她手背的皮肉,“什么都忘,你才多大,怎的比哀家还多忘事?”

    季时傿心里笑了一声,这话问的,您不给我下药,我怕是早几年就好了,还至于现在夜夜头痛?

    “下次一定。”

    “下次下次……”太后不满道:“也不见得你改。”

    前头的人正围着看灯影戏,成元帝一凑近,众人便散开给他让路,他今日穿着看似简朴的衣服,实则针线花纹都暗藏玄机,滚边绣金,虽素净却不死气沉沉,举手投足间暗纹流动,如龙戏银河,更显天子庄穆。

    太后扶着季时傿的手臂走上前,此刻一出水官解厄已经演到尽头,锣鼓喧嚣,文戏紧密绵长,肖皇后拢袖轻笑,额上花钿如盛开的红梅,她指了指面前的白幕道:“陛下觉得如何?”

    成元帝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捋了捋胡须,“好,赏。”

    白幕后的艺人立刻跪下拜谢。

    肖皇后微微侧目,“陛下若是喜欢,不如让他们再来一段?”

    成元帝兴致正高,闻言振袖坐下,“行,来!演得好朕重重有赏。”

    天子开了口,后面的臣子们也就停下来,肖皇后依言抬手,鼓声率先响起。

    “知遇恩难忘,

    知遇恩难忘。

    成就他帝业梦想,纵肝脑涂地何妨。

    吾刀山剑林也上,

    英雄气,荡八荒。”

    这一出演的是《十面埋伏》,淮阴侯韩信身披大氅,一手捧帅印,一手持银枪,鼓声密集,有金戟相撞。

    台下屏气凛声,台上光影变幻如走马观灯,戎马半生后再追忆往昔,淮阴侯早年贫穷困苦,受人冷眼,大家都意识到接下来的一幕是著名的“胯/下之辱”。

    季时傿侧目,成元帝脸上有灯影闪过,光照照不到地方绷得如同一根随时快要断裂的弓弦。

    淮阴屠户当众羞辱韩信,他深思熟虑之下,见寡不敌众只好忍耐一时,可怎知,下一幕那屠户竟摇身一变成了名翠玉华服的贵妃像,幕后操控者技艺灵活,贵妃一颦一笑活色生香,朱唇点绛,纤纤玉手搭在了脚边人的头颅上。

    而本该粗服佩剑的淮阴侯再抬头却成了头戴储君冕冠的少年人,笑容谄媚,捧起贵妃的一只脚,用自己的脸为她擦净鞋面。

    “这是怎么回事啊?”

    底下官眷中有人忍不住问出声,众人窃窃私语,“不对啊,那不是淮阴侯啊,上面在演谁,我怎么看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

    两旁宫女内侍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贵妃与东宫太子,这上面在演谁,不言而喻。

    成元帝的脸色难看到极致,黑沉沉如乌云垂幕,他脖颈上的筋络在呼吸间凸起又伏下,眼底迅速积聚出浓厚的暴怒气息。

    贵妃弯腰,指了指一旁的太监,锐利的女声在护城河上空回荡,“出此贱奴胯/下,饶你一夕。”

    太子握拳撑地,沉默半晌,依言将俛出内侍胯/下,鼓点顿疾,如狂风骤雨,铺天盖地浇头而下,平静无波的水面在一瞬间荡开来数以千万计的涟漪。

    “够了!”

    成元帝终于怒吼出声,他腾地站起来,手边的茶盏挥洒在地,碎瓷溅裂,一旁的众人有许多不明所以,顿时噤若寒蝉,还有的后妃是成元帝登基后入宫,不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事,被他这突然的震怒吓得花容失色,肖皇后当即就要跪倒了。

    “陛下……”

    她欲伸手扶住颤抖的成元帝,谁知竟被他猛地推开,成元帝一把拔出侍卫的佩剑,提着冷寒兵器,走向白幕之后,谁知里面竟会空无一人。

    仿佛刚刚的一切乐声唱曲如同天外来音,又或者鬼魅作祟,当年被一箭射死在东宫外的贵妃又回来了,提醒着他这段叫他羞恨欲死,肝肠寸断的过去,哪怕他杀尽所有知情人,也依旧逃不掉!

    而此刻,在场的文武百官,只要他们想,就能明白今夜这一出灯影戏指的是哪两个人,他堵得掉悠悠众口吗?若他大开杀戒,不反倒坐实那就是他?他只能咽下这口气,但从此以后,所有人,天下人,全都知道他曾经匍匐那个贱妇脚边,甚至从贱奴胯/下俛出!

    成元帝提剑而立,手抖如筛,太后吓得跌坐在地,被慌乱的女使连忙扶起。

    而此刻,别处正在巡逻的内廷侍卫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他们只是按照宫廷戒律将御花园内淫/乱的两人抓过来,其中一人还是几年前刚进宫不久的毓贵人。

    一连串的变故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都胆颤心惊,奸夫穿着内侍服饰,面朝成元帝,背对着众人,垂着头看不清脸。成元帝正是盛怒之中,目眦欲裂抬起对方的下巴,在看清对方脸的一刹那,顿时呼吸凝滞,气血上涌,“五马分尸”四个字卡在喉咙里,他咳了一声,倏地喷出一口黑血来。

    “陛下!”

    站在前面的肖皇后等人,无比清楚地认识到,这位和后宫嫔妃通奸的,不是什么内侍,而是假扮成内侍的,成元帝的亲儿子,刚满十七岁的六皇子。

    “啊——”

    太后两眼一黑,一口气怎么也提不上来,跟着瘫了下去。

    “太后!”

    季时傿冷冷地注视着一切,心里阴暗地生出几分痛快来。

    好好的下元节祭祀戛然而止,最终以一种诡异惊惧的方式收了尾。

    成元帝和太后双双病倒,大朝会暂停,毓贵人赐毒酒自尽,六皇子不知为何会被突然贬为庶人,只有季时傿明白,前有贵妃胯/下之辱,后有儿子女人的双双背叛,多重打击下足以让专横自负的成元帝气去大半条命。

    赵嘉晏已经过了江,江南等地虽富奢,却也是世族豪绅盘踞极为严重的地方,更何况还有宗亲藩王战山为王。

    江南的新政很快展开,只是过程极为艰难,新旧两党的博弈正是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刻,新贵清流势头正猛,被一连敲打了数月的世族群系也展开了凶猛的反击,朝廷上每天都有人在被罢免。

    院里的花草已经败尽了,只有一年四季常青的松柏还存留一丝生机。

    昨夜宫里发生的一系列事透过层层宫墙传出了只言片语,梁齐因细想起来背脊生寒,在宫里动手脚,倘若被人发现,她真是不要命了。

    “你怎么知道当年陛下和贵妃之间的事?”

    季时傿坐在摇椅上,一只手臂枕在脑后,悠悠道:“何晖以前给冷宫送饭,听关在里面的人说的,陛下想堵人口舌可惜没杀干净啊。”

    “好吧。”

    梁齐因想到另一件事,又转头询问道:“那赵庶人和毓贵人又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啊。”季时傿随口道:“误打误撞发现的。”

    梁齐因诧异道:“什么时候?”

    “上个月,有时我会进宫向花匠请教养护瑶台玉凤的方法,某次撞见两个人。”

    “宫中不是没有宫女和太监对食,我本来没当回事,但……”

    季时傿有点说不下去。

    梁齐因不明就里,面露困惑,“但是什么?”

    季时傿揩了揩鼻子,“我看见那名太监居然有呃……那个什么,就下意识瞄了一眼他的脸,没想到是六皇子。”

    梁齐因还是没听懂,“哪个什么?”

    话音刚落他就忽然灵光一现,明白过来,脸色猝然变得极其古怪。

    “我也没想看的,我就……”季时傿挠了挠头,“眼睛一瞟就看见了嘛。而且就一眼,我连大……唔。”

    梁齐因捂住她的嘴,自以为恶狠狠道:“不准回忆!”

    季时傿只好点头。

    梁齐因松开手,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句,“你把它忘掉,不可以再想。”

    季时傿快被他笑背过气,连连点头,“噢~不想不想。”

    “……然后呢。”

    季时傿续上之前的话,“后来我又去了几趟花房,遇到了之前我在慈宁宫救下的那名宫女,交谈间得知她当花房宫女前曾在毓贵人跟前伺候过。”

    “但毓贵人品性蛮横霸道,时常打骂虐待奴婢,甚至失手打死了几人。她有点怕,后来是她一个在皇后面前得宠的姐妹替她说了两句好话,才将她调到了花房。”

    梁齐因“嗯”了一声。

    “之后我便让她帮我多留意花房内其他人的举动,几日前我得知,毓贵人与六皇子每月中旬都会假扮宫女内侍在花房一叙。”

    “她进宫没几年,陛下又老了,你没发现宫里已经许多年未曾诞下皇子了吗?”

    梁齐因嘴角一僵,“这……好像是吧……”

    季时傿就快把“成元帝不行”几个字挂嘴上了。

    “六皇子住的宫殿离毓贵人所在的地方挺近,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这一来二去不就……那啥了嘛。”

    梁齐因看向她,“所以是你刻意引导内廷侍卫去花房抓人。”

    季时傿承认道:“是这样,被亲儿子戴了顶绿帽子,想想都要吐血了吧。”

    梁齐因摸了摸她的耳垂,“这般,阿傿出了口恶气。”

    “只是,下次再有这样的事,让我去做吧。”

    季时傿眨了眨眼,“为什么?”

    “不想脏了你的手。”

    季时傿笑了一下,“那我也不想脏了你的手啊。”

    梁齐因捏着她耳垂的手指一顿。

    “你呢,就好好读你的书,我虽不够敏睿,但也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季时傿手臂往后撑着身体,“报仇嘛,得自己来才痛快。”

    作者有话说:

    六皇子:皇阿玛他老了!(bushi)

    上次说想改个含蓄点的文名,然后今天忽然想到《泊岸》,停舟靠岸的意思,但我亲妈眼啊看不出来好坏,那啥bb们有没有意见呜呜(理直气壮求评论哼哼),可以的话我就去找人弄封面了。

    “知遇恩难忘,知遇恩难忘。成就他帝业梦想,纵肝脑涂地何妨。吾刀山剑林也上,英雄气,荡八荒。”我不了解皮影戏,这里其实是豫剧剧目《十面埋伏》里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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