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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曾经

    自下元节之后, 成元帝就一直病着,朝政暂时由内阁处理,戚方禹打回了众多参楚王赵嘉晏迫害宗亲, 卖官鬻爵的折子。

    久居江南的藩王势力与世家终于搭上了线,南下的官员有两个甚至刚到苏杭不久就因水土不服病得下不来床,又有地方封疆大吏从中作梗,近一个月下来, 清丈土地甚至还没有完成三成。

    每日都有数碗汤药端进养心殿,成元帝大概在下元节的时候是正气着了, 至今未见得有多大的好转, 反倒着人去护国道观清风观请道士进宫开香坛做法事了好几次。

    直到快要十月底, 端王赵嘉礼向成元帝举荐了一个蜀州道人,不知道用了什么灵丹妙药, 成元帝的病气竟真的渐渐消褪, 不过两日就能下床批奏折了。

    这位原本名不见转的的蜀州道士很快便成了成元帝跟前的红人。

    博文馆有几篇文章还未定板, 梁齐因正在和几名伙计敲定最终的刻板样式,甫一听到一墙之隔外的大堂有人提到了那名蜀州道士的名讳,瞳仁一簇,手上的刻板差点滑落在地。

    一旁的博文馆伙计见状以为是刻板出了什么问题,心一慌,结巴道:“东、东家,这块刻板是哪里做的不好吗?”

    梁齐因回过神, 摇了摇头,温声道:“没事, 就这个吧, 挺好的。”

    伙计松了一口气, 转身送他出去。

    如今在博文馆内当掌柜的是梁慧芝, 梁家过去在京中最出名的,除了有一个庆国公的爵位之外,就是梁家人都长得极俊极美,只是他们这一代没有嫡女,只有几个庶姊妹,嫁得也不算差,梁慧芝是其中无论相貌还是夫家都最出众的一个。

    曾经的勋贵夫人如今却蜗居在一方店面之中,跑来看热闹的有,觊觎梁慧芝美色的也有,只是东家是她兄弟,也不会真有人把她怎么样,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博文馆的掌柜是个女人。

    梁慧芝一开始还忸怩不肯抛头露面,如今已经能在京城书局行业中混得风生水起,毕竟谁不爱看美人,多少人慕名跑到博文馆要一睹掌柜风采,一来二去地怎么也会买两本书,博文馆的生意短短几个月内翻了数倍。

    梁齐因掀开隔开大堂与后院的帘子,梁慧芝正倚在柜台前算账,见他过来抬头笑道:“小六,看完板子了吗?”

    “嗯。”

    “我刚算账的时候还在想呢,如今你风头正盛,你干嘛不给那几篇文章写个序呢,肯定卖得能比别处好。”

    说罢摊开算盘,一边拨算珠一边飞快道:“定价也不用贵多少,有你作的序,谁还到别处去买啊,第一日便可榷利,虽每日往后都有递减,但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你觉得呢?”

    梁齐因登时愣住,“我看不如将博文馆转给长姐你吧。”

    “嗐。”梁慧芝笑了笑,将脸颊边的碎发拂到耳后,“知道你肯定不愿意使这些手段,行了,姐姐不说了。”

    “对了长姐。”梁齐因在柜台前站立,想到在后院听到的话,询问道:“我将才听到外面在说什么蜀州道士,怎么,京城众人不是最敬重清风观吗,如今说的这个又是谁?”

    “哦,那个啊。”梁慧芝停下笔,“听他们说叫廖重真,在蜀州那一带很有名气,端王妃前些时日到京郊祈福,救了一个跛脚道人,那道人为了报答王妃,跟她说切记不要走往常走得那条山路。”

    梁齐因漫不经心道:“她听了?”

    “没有,王妃将信将疑,但未曾听劝,你猜怎么着,她常走的那条山路居然真的有巨石滚落,差点砸死人。”梁慧芝睁大眼睛,“不过还好那道士及时出现,王妃才没受伤。”

    梁齐因心里不屑道:怕不是同伙正等在山上做手脚吧。

    “之后端王殿下为了感谢那名道士,将他接到府中,又过了几日陛下病情一直未见好转,殿下又举荐了那名道士,陛下第二日就大好,连清风观都束手无策的事,一个不知道何处来的道士居然有法子,真是稀奇。”

    梁齐因漫不经心道:“难怪我将才听到许多人说起他。”

    “可不是,行了不跟你在这唠了,我得照顾店里生意。”梁慧芝摆了摆手,“小六啊,你忙吗,不忙去书院将倓儿接回来吧,我抽不开身。”

    梁慧芝低着头拨弄算珠,头也不抬,“还有,后面炉子里给你们炖了鸽子汤,你记得带走,哦对,鸽子给时傿吃,你和李倓只能喝汤!”

    梁齐因哑然失笑,“知道了,那长姐你晚点来侯府接李倓。”

    “行。”

    李倓读书的地方在东坊,教书的是位很有威望的老翰林,在这里读书的大多是世家子弟,有许多正在准备科考,李倓年纪还太小,跟他们说不来话,人又矮,挤在一众少年中,好几次差点被撞倒。

    梁齐因站在街边,远远地就能瞧见李倓苦着脸,一旁的几个学子不知道说了什么,哄堂大笑,李倓简直快要哭出来,被他们当做破麻袋一样往前推。

    梁齐因皱了皱眉,“李倓。”

    前面的几人立刻停住声音,李倓抬起头,泛着泪光的眼睛一亮,“小舅舅……”

    方才推他的那几个学子反应过来对面站着的是谁,脸色倏地一变,散了个干净。

    梁齐因招了招手,“过来。”

    李倓腰间放书的小布包“嗒嗒”作响,一边忍着泪一边跑到他面前。

    “小舅舅,今日怎么是你来接倓儿?”

    梁齐因一手将他抱至臂弯,一手拎过布包,“你娘忙。”

    “哦……”

    “刚刚为什么哭?”

    李倓一怔,低下头,“没有哭……”

    梁齐因一边往侯府走,一边道:“我看到了。”

    李倓咬了咬嘴唇,眼睛里泪水打转,憋了好一通憋不住,哇的一声哭道:“小舅舅……他们每天都欺负我,撕我的课业还往阿娘给我做的小布包里放虫子……”

    “还有呢?”

    李倓哭得一抽一抽的,“还说我是反贼,要把我送到诏狱里去,他们说爹爹和祖父弑君,这是诛九族的大罪,我是漏网之鱼,小舅舅,我真的是罪人吗?”

    梁齐因停顿片刻,“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爹爹和祖父犯了错,被他们迫害的人有许多,他们不无辜,我知道他们有罪,小舅舅,我很羞愧,我是罪人的儿子,我知道被迁怒在所难免,可是我很难过……”李倓哭呛道:“我觉得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一直都有像老师、母亲所说的那般尽力做一个好孩子,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面对这些……”

    “可是他们说的又是真的,小舅舅,我过去的确因为爹爹和祖父,享受了旁人享受不到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梁齐因忽然愣住,李倓的这几段话似曾相识,因为曾经他也发出过同样的疑问,为什么要让自己遭遇这些,明明他什么也没做过,仅仅因为他的姓氏,他就要被迫承担太多恨意。

    但他现在回想起来,居然一点痛苦的感觉都没有了,反而对这段曾经折磨他许多年的心结可以一笑了之,而他的这些变化,细细想来,全都是那一个人的功劳。

    梁齐因轻声道:“李倓,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李倓抽了抽鼻子,不明白小舅舅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但他还是认真道:“倓儿想好好读书,以前爹爹总欺负阿娘,阿娘总是哭,倓儿长大了要保护阿娘,还要保护被爹爹和祖父伤害过的人。”

    梁齐因笑道:“那不就行了,他们一部分人讨厌你,是因为觉得你会像你爹和祖父一般迫害他人,那你就努力让他们对你改观,消除他们对你的偏见。”

    “如果他们还是不喜欢你,那也没关系,不用强求,你已经做好了你该做的事情。”

    “另一部分,是无论你怎样依旧都会针对你的小人,‘宵行者能无为奸,而不能令狗无吠己’,所以,你尽管走你的路,不用管别人怎么说你,只要你做的是对的就行。”

    李倓认真听着,搂紧梁齐因的脖子,点点头道:“倓儿明白了,只要我不做坏事,我没有对不起旁人,就不怕别人说我什么。”

    “嗯。”梁齐因欣慰地笑了笑,“就这么想,若是再有人欺负你,你跟舅舅说,舅舅帮你去出气。”

    李倓坚定道:“倓儿自己来,倓儿会让他们知道,我不是罪人!”

    梁齐因摸摸他的眼角,“好,那不准哭了,不然你小舅母看到会担心。”

    “嗯嗯!”

    李倓伸手擦干净脸上的泪水。

    侯府很快就到了,李倓驾轻就熟地跑进去,像一团正在翻滚的糯米团,他跑进来的时候季时傿正坐在院子里翻看北地来的信件,听到声音后抬起头,笑盈盈道:“倓儿来了。”

    “小舅母!阿娘炖了鸽子汤,你快来喝!”

    “行!”

    季时傿弯腰捏捏他的脸,一抬眼梁齐因正拎着食盒进来。

    “今日是你去接的李倓啊。”

    梁齐因将食盒放在桌上,回答道:“是啊。”

    季时傿撑着双臂站起来,探头一瞧,鲜味已经从缝隙里溢出来了,“好香——”

    梁齐因一面盛汤一面道:“长姐特意叮嘱过,鸽子给你,我和李倓只能喝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竟然这样吗?”

    “嗯。”梁齐因嘴角带着笑,“也不知她到底是谁的亲姐姐。”

    季时傿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趁李倓不注意凑到梁齐因耳边飞快道:“没事,我给你吃。”

    梁齐因神色一怔,不知道想到什么,目光意味不明地刮了她一眼,“阿傿说话算数吗?”

    “肯定啊,不给李倓看见,姐姐就不知道了啊。”

    好吧,看来他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 验收

    “对了, 阿傿,我方才瞧见你在看信,是西北出什么事了吗?”

    梁齐因将盛好的汤递到她面前, 季时傿拿着汤匙,点点头,“嗯,今年北方太过寒冷, 鞑靼冻死了许多牛羊,收成也很差, 怕是有许多人熬不过这个冬天。”

    “是不是要起战事了?”

    “前几日岐州城外有一批鞑靼军来袭, 幸好守城将士早有防备, 信上还说,只是区区一个部落几百士兵, 不足为患, 这话说的。”

    季时傿舀着碗里的汤, 鸽子炖得很烂,用筷子轻轻一拨就能散开,“我看是我久不回西北,有些人飘得脚都不着地了,倘若真这么简单,要我们这些人何用,全都回家种地好了。”

    梁齐因静静听着, 待她说完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就这几日吧,明早旨意就会下来。”

    “这般。”

    梁齐因轻声道:“那我一会儿去给你备冬衣。”

    季时傿笑着点点头, 又絮絮叨叨说起来, “诶对, 徐大夫近来收了个女学徒。”

    “这么久以来才一个吗?”

    “还不是自己主动来的。”季时傿缓缓道:“原本在人牙子手里, 差点被卖进勾栏,如今跟着徐大夫打打下手。徐大夫她打算过两日便南下,说是穷山恶水之地更缺大夫,京城暂时用不着她。”

    梁齐因不置可否,京城认识温玉里的人太多,就算她如今改名换姓,轻纱遮面,久而久之也一定会有人认出她。

    “当时说着轻巧,只是要真想广收女学徒的话哪有那么容易,那些会医术的姑娘被骂得多难听,也不知怎会出现这样的风气,简直不可理喻。”

    “道阻且长吧。”

    季时傿嘴角挂着讥讽的笑,“也许是。”

    说着转了个话题,“我本来还担心她又不会武,带着一个小丫头会不安全,嘿我今日才知道,原来徐大夫擅毒,寻常人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不是都说医毒不分家吗。”

    季时傿挑了挑眉,放下空碗,“我还以为说着玩玩呢,没想到是真的。”

    梁齐因站起身,默默地收拾着空碗与汤匙,想到先前在博文馆与梁慧芝的谈话,神情变得几分严肃,“对了阿傿,你还记得廖重真吗?”

    季时傿一懵,“廖……”

    她话音一顿,忽然想起来,前世成元二十七年道人廖重真被举荐入宫,大靖皇室崇尚道教,廖重真有一手呼风唤雨,炼丹画符的本事,一进宫就成了成元帝跟前的红人,被尊为天师,甚至成元帝还命人在宫外给他建了一个富丽堂皇的道观。

    只是令季时傿震惊的是,如今才成元二十五年,廖重真为什么会提前了将近两年进宫。

    大概是看出她的疑惑,梁齐因猜测道:“或许命运已经与从前不同,你想,楚王妃没有死,中州灾民被安顿,太子也早早被废,廖重真入宫的时间才会提前这么久……”

    “也许是这样。”季时傿皱紧眉头,“但此人绝不能久留。”

    上一辈子成元帝就是因为太过信任廖重真,连政务的处理都要靠他占卜,廖重真嘴里一句不祥就可以定人生死,朝政崩坏到极点,万里江山,一国之政到最后几乎是被一个道人所掌控。

    季时傿腾地站起来,“不行,明日我得进宫一趟,劝谏陛下不得轻信此人。”

    “阿傿等等。”

    梁齐因伸手按住她,语气轻缓,“你不适合出面,你是武官,倘若平白无故去参一个道士的话,陛下会怎么想?”

    季时傿脚步停住,她用什么理由和成元帝说,难不成说这个道士妖言惑众,将来你会被他迷惑以致昏聩无度,那不是指着成元帝的鼻子骂“你个昏君吗”?

    “那该如何是好,总不能放任他一步步地获取陛下信任。”

    梁齐因沉思片刻,“先不急,陛下如今还未见得有多宠信廖重真,且先让他再扑腾一段时日。我看都察院和内阁还没有什么举动,你现在去陛下面前参廖重真,怕是不妥。”

    他说话句句在理,季时傿凝眸掂量一番,也就依他所言决定先按兵不动,过了会儿琢磨出点别的意思,扬眉狡黠道:“我可算听懂了,你是想让都察院和内阁去做出头鸟啊。”

    梁齐因笑了笑,承认道:“由他们出面更合适些。”

    季时傿努了努嘴,“也罢,我就不管了。”

    她拍了拍手,“我还有几封信要回,便先去书房了,一会儿姐姐是不是要来接李倓?”

    “是。”

    说到李倓,方才他喝完汤便跑开自己去玩,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看见他。

    梁齐因转过身在院里张望了一圈,瞥见树墩下李倓的身影,走近一看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竟掏蚂蚁洞掏得睡着了。

    季时傿压着声音笑了片刻,待梁齐因将李倓抱起来才指了指偏房道:“怕是白天读书读累了,你抱他进去躺着,我先去回信。”

    “好。”

    季时傿转身出了院落,书房原先是侯府重地,只有秋霜同琨玉可以进来打扫,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情,季时傿已经不再信任秋霜,但为了不引起她的怀疑,照旧不限制她的行动范围,可谁知秋霜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心虚,竟不再主动出入书房重地了。

    季家人都不是什么读书的料,镇北侯季暮更是对风花雪月之事一窍不通,过去侯府的书房里除了兵书就是兵书,现如今已经快被梁齐因塞满了。

    他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的一切渗透进了季时傿的生活当中,如今侯府的每一处几乎都能看见他留下的痕迹,满满当当的妆匣衣柜,多出来的几个书架,以及卧榻前两双不同大小的鞋子。

    季时傿在书桌前坐下,赵嘉晏去了江南之后,一直和梁齐因互通书信,她手边正是其中几封,摞得整整齐齐。

    季时傿翻开看了两眼,见没什么特别的又放在一旁。她给北地的回信写了许久,涉及到西北一线的防守,等写完已经天黑,桌上没找着未用过的信封,季时傿便摊开抽屉去找新的,这一翻就翻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平时除了梁齐因来书房之外没有其他人会踏足,她自己都很少来,所以这本夹在一堆纸张中的书本,一定是梁齐因放在这的。

    书名倒是还算正儿八经,叫做《春江花月夜》,季时傿拿起时从里面掉出来一个书签,她本想塞回去,谁知刚翻开书,脸色便顿时一僵,神情堪比过年炸到天上的烟花一般五颜六色,又黑又绿,礼仪体统稀碎了一地。

    这书内容极其不正经,插画直白又简明地将诸多少儿不宜之事展现得淋漓尽致,且无一重复。季时傿好整以暇地翻了翻,一路震惊,心里不免冒出一个念头:这些动作是人能做出来的?

    而某些地方甚至还有批注,那字迹再熟悉不过,千奇百怪的图画旁配有一段正经而简明的小字,仿佛这本书并非“不堪入目”的淫/书,而是某位前人留下的著作。

    季时傿简直快要气笑。

    她往后一靠,翘着二郎腿从头开始翻阅,这书居然还像模像样地有个情节,无非是某落魄书生进京赶考,途径荒山破庙,与寺中女妖春宵一度,这样那般的故事。

    不仅配图活色生香,书还写得有滋有味,季时傿看得频频点头,正是兴头上,书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阿傿,方才长姐过来将李倓接走了,屋里怎么这么黑,你不知道把灯点亮些吗?说了几次了伤眼。”

    梁齐因一进门就开始连珠炮似地说了通,他走上前欲将桌上的灯再点一个,“信写完了?嗯?你在看书吗,看的什……”

    他目光从书封上滑过,只匆匆一扫就意识到季时傿手里拿的是什么,立刻僵住了身子,脸色又红又白,差点咬到舌头,“阿、阿傿……”

    季时傿抬起头,笑容意味不明。

    “梁岸微,你在书房里都看什么东西呢?”

    “我、我……”

    梁齐因低下头去,下巴快要戳到锁骨,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双手无措地贴着衣衫。

    季时傿站起身,“嗯?”

    她不仅往前逼近了几分,手里还捧着书念念有词道:“这是不是你写的,‘伤腿不可用’,‘切记修甲,熏香净手,不得急躁’。”

    “阿傿……”

    梁齐因被她逼至桌前,退无可退,双手搭在桌沿,无意识地扣紧,根本不敢回话。

    季时傿笑了一下,声音极轻,梁齐因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开口细若蚊鸣,“阿傿,我知错了……”

    “你抖什么?”

    季时傿拿书点了点他的胸膛,朝上的一页正是张艳/图,梁齐因目光一触及此便如同被蛰了般闭紧双眼,头低得更低。

    “哪来的?”

    他不敢扯谎,如实小声道:“是我在买下博文馆前,书肆里遗留下来的,还未来得及销毁。”

    “哦,你常看?”

    “没有!我以前没看过,我……我就是、我……”

    梁齐因咬着一侧的口腔壁,难以启齿,“我知道那次我弄得不好,你不舒服……”

    他越说声音越小,“我想让你舒服……”

    季时傿一愣,不自然地眨了眨眼,清了清嗓子,“原来你说你要学,就是看这种书啊?”

    梁齐因心虚极了,羞愤得恨不得立刻遁地逃走,“对不起,我不再看了。”

    他从前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经验,只偶尔在虚无缥缈的绮梦里有所触碰过,也没有其他可以让他询问请教的人,他只能去翻这样的书,却没想到会被季时傿发现。

    她大概不会喜欢自己这样子的。

    羞耻心快将梁齐因的胸膛挤满,在季时傿的追问下,他感到亘古未有的自惭形秽。

    梁齐因垂下睫羽,“阿傿,你骂我吧。”

    “……”

    季时傿锁着他的视线,目光如炬,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道:“那你看了这么久,学会没?”

    梁齐因错愕地抬起头,嘴张了张,震惊于她怎会问这个问题,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季时傿又问道:“说话,会了没?”

    “我……”梁齐因别开与她对视的眼睛,支支吾吾道:“会、会吧。”

    “那跟我来。”

    “什么?”

    季时傿拉住他的手腕,一字一顿道:“我要验收。”

    梁齐因被她拉着踉跄地走进卧房,屋里只点着一盏小灯,视线所及处昏暗无比,墙上映着两个影子。

    “过来。”

    季时傿将他按在床榻边坐下,二话不说弯下腰就去拉扯他腰间的衣带,神情严肃,看着不像是要亲热,像是要打劫。

    “阿傿……”

    梁齐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脸“轰”的一下红得彻底,“等、等等。”

    “等什么?”

    “书上说要沐浴焚香,要先喝酒助兴,对、对了,那个书生还给女妖精吟了一首诗。”梁齐因认认真真地说着他学来的东西,“阿傿,我先给你吟……”

    “……吟你大爷!”季时傿忍不住破口大骂道:“再说就别做了!”

    “哦……”

    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骂,梁齐因委屈地闭上嘴。

    季时傿被他傻不愣登的样子气得心烦,直接将他摁倒,梁齐因像个好端端走在路上被女土匪打包带走的文弱书生,任她拉扯腰带,但她越急,腰带便系得更牢,梁齐因喉间发紧,只好按住她作乱的手,“我来。”

    最是无所畏惧的季时傿此刻突然觉得脸颊发烫,察觉到刚刚自己的模样有多急不可耐。她松了手坐起身,掩唇轻咳,目光虚虚地落在床角,待梁齐因解开了腰间的玉带,轻声道:“好了,阿傿。”

    说罢微抬起上半身,凑去吻坐在他腰上的季时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让我伺候你,好不好?”

    季时傿垂首盯着他如星海般明亮的眼睛,含糊地“嗯”了一声。

    梁齐因才敢大着胆子,伸手碰了碰她。

    眼前雾蒙蒙的,如同海面上漂浮的小船,潮水将它打湿,连绵的雨,惹得风帆都在颤栗,失去航向的孤舟,迷茫地在起伏不定的浪潮中挣扎着保持清明,拙劣的温热,却轻而易举地将它拖进海底。

    玉婵高悬,月色透过窗户纸浅浅地探进房屋中,季时傿盯着头顶的雕花床顶,双目有些失神。

    梁齐因的手松开她的裙摆,起身贴近她,唇上亮晶晶的,水光滟滟,讨赏一般啄她的嘴角。

    “阿傿,我学得好吗?”

    “……”

    季时傿抬手遮住脸,半晌才闷声嘴硬道:“勉勉强强。”

    作者有话说:

    女鹅:呵,一般般吧(提起裤子)

    第113章 温存

    天已经黑了, 此刻正是万家灯火,升起袅袅炊烟的时候,卧房的灯却突兀地燃着微弱的光。

    肢体上渴求触碰, 很难说究竟是因为想要慰藉,还是源于此刻陡然烧起的欲/望。

    梁齐因重新伏下上半身,他鼻梁上什么都没有,因此只有凑近才能看清季时傿, 她脸上一丝神情的变化都未曾逃离他的眼睛,虽说着叫人气馁的话, 眸子里的雾气却还未完全褪去。

    梁齐因明白过来她在嘴硬, 低笑了一声, 拨开她挡在脸上的手,想要亲她。

    “等、等一下。”

    季时傿硬是不肯将手移开, 大半张脸倚在臂弯里, 只瞄了一眼他湿漉漉的唇, 便顿时如同被针刺了一般猛闭上眼,艰涩道:“你……你先去漱口。”

    梁齐因松了松手,“一定要吗?”

    “快去。”

    说罢又觉得这两个字显得她很急躁,侧过身将整张脸都挡住,轻声道:“不去就算了。”

    梁齐因扯过一旁的被子将她的双腿盖住,起身下床,他去了许久, 不仅漱了口,还搬了个火盆过来点上。

    季时傿听到声音后微抬起身, 看清他在做什么后一时语塞, “你干嘛?”

    “怕你冷。”

    梁齐因按住她, 将床帘拉下后钻进锦被。等手臂又重新挨上手臂, 腿碰到腿时,梁齐因又不好意思起来,半垂着目光,试图拉开她盖在脸上的手。

    他右手中指的第一节 骨节处有一颗小痣,很快就淹没在层层潮水中,梁齐因从书上学来的那些纸上功夫,真运用起来则生涩无比,但对同样没什么经验的季时傿来说,却足以让人情/动难/耐。

    季时傿张嘴喘气,被他抓住机会移开手臂,终于如愿以偿地吻到了那双唇。

    屋外有月光,屋内的烛火“噼啪”响着,人影落在床内侧的墙壁上,像一幅活色生香的春/图,明明未曾着色,也未有细节的勾勒,季时傿却觉得这比那本书上画得东西还叫她眼疼,登时抬腿踹了一下梁齐因,“去把灯灭了。”

    梁齐因不敢忤逆,赤着脚下床吹灭了蜡烛,身上沾了几分寒气。

    季时傿又踹他,“凉。”

    梁齐因压着声音,“一会儿就热了。”

    事实证明,那书还有几分价值,梁齐因又是个好学的,虽说学这种东西不太正当,但总归不是什么坏事,季时傿一开始踹他是因为挑刺,后来则完全变了味道。

    等到月明星稀,八表同昏,才算真的云销雨霁。

    侯府的下人终于将晚膳端上来,秋霜站在桌边布筷,听到屏风后隐约传来骂声,她低着头面无表情,上次自伤后养了许久还未见得养好身体,脸色总是苍白如纸,站久了更加严重。

    季时傿从屏风后走出,发髻松松垮垮地斜着,肩上披着梁齐因的外袍,衣摆拖在地上,面色阴沉,隐隐含着怒气。

    “姑娘。”

    秋霜敛袖站在一边,恭敬道。

    季时傿瞥了她一眼,“你脸色那么差就不用做那些琐事了,下去歇着吧。”

    “姑娘,奴婢惶恐,已经修养一阵子了,奴婢能伺候您的。”

    季时傿现在完全不想听见“伺候”两个字,她摆了摆手,“不用,下去吧,我吃完再叫你。”

    秋霜不再多言,只能欠身离开。

    又过了片刻,梁齐因整理完床榻,将被子叠好,只穿着中衣从屏风后走出,满身满脸写着春风得意,一过来就止不住黏糊劲从后面抱住季时傿,将下巴搁在她肩上挨蹭。

    季时傿深呼吸一口气,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滚……”

    “我不。”

    “……”

    季时傿闭上眼忍住脾性,胸前衣服的布料摩得她疼,后脖颈裸露的皮肤坑坑洼洼,偏他现在还不知足似的搂抱,季时傿往后就是一肘,骂骂咧咧道:“梁齐因你是狗吗!”

    梁齐因闻言稍稍松了手,挨了打也不躲,被骂了也不反驳,反而探头凑到她耳边,轻笑一声。

    “汪汪。”

    ————

    十月二十一,季时傿向成元帝请旨回西北,好不容易风风火火有了点人气的镇北侯府又一下子冷清起来,她不在,梁齐因便也不住在这儿,第二日便搬回了嵩鹿山。

    从前季时傿远赴西北,马鞭一扬就能走,唯独这次却生出了几分依依不舍的情绪,大概这就叫做牵挂,再铁石心肠的将军沾上这点都会生出几分柔情来。

    随行的队伍带着箱冬衣,她过去懒得置办,也无人替她置办的东西都有人细致地备好,用不着她操心什么,原先是打算过两日再走,但季时傿有心要回去整顿军营,便提前出发。

    苍绿逐渐褪色,接着是漫漫黄沙,季时傿路过上辈子自己死的地方,金池的流沙如烁金闪耀,一望无际,她眯了眯眼,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好像真的上辈子就是自己做的一个梦。

    行过象牙山,都城就真的只能遥遥相望。这里曾经死过上万人,也是她父亲的埋骨之地,一代名将的落幕进行得似乎很草率,源自于部下背叛,外敌阴谋,与君王猜忌的完美重叠。

    季时傿在后来的许多年都在试图探究季暮死前到底在想什么,是后悔一腔热血忠贞浇错了地方,还是懊恼自己大意轻视了敌军,或是起了滔滔恨意,却无处报仇雪恨。

    她小时候曾经数次问过季暮,将士镇守边关,誓死不退,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少年的时候以为是要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后来是想给侯府争一口气。直到八月,她在蜀州,看到跋山涉水迁居而来的流民,在荒地上一点一点地建立起家,看到种子被拨下,看到田埂上升起袅袅炊烟。

    直到和梁齐因相处了数月,朝朝暮暮点点滴滴,直到离开时也会不舍,直到看见大漠的长河落日会心生想念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为将者的意义是什么。

    是希望千千万万个如他们一般的人,永远不必面对分离。

    她探究了多年的问题,也在这一刻同样得到了答案,父亲最后的想法一定是自责,因为他的死,又有许多人要离散了吧。

    季时傿到了岐州,第一件事是迅速收拾了当时鞑靼来袭时,守城的将领,此人名叫罗笠,算不上是季时傿麾下嫡系,但也是曾经同生共死过的将领。

    虽只有几百敌军来袭,确实对于当时守备严谨的城防来说,只要不是自己人脑子出了问题开城放人都没有关系,可偏偏罗笠当时居然只顾着和属下喝酒,而差点延误军情,若非守城的将士及时作出部署,伤亡就会扩大许多。

    外头传进来此起彼伏的杖击声与惨叫,西北驻军中郎将谢丹臣提刀而立,最前面的罗笠被打了六十军棍,背部血肉模糊,季时傿先前叮嘱过不得留情,打到最后罗笠连叫都叫不出声,而此刻还有二十杖未打完。

    谢丹臣踌躇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掀开帅帐,低声道:“大帅。”

    “嗯。”

    季时傿正在翻岐州十三城各地呈上来的军报,闻言应了一声。

    谢丹臣起了个头却不再说话,站在不远处犹豫了许久,直到季时傿不明所以地抬起头,他才开口道:“大帅,是不是罚得有点太过了,老罗好歹也是个千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你心疼他,你去替他把刑受了。”

    谢丹臣梗了一下,“末将的意思是,陆城并未失守,老罗后来也赶过去了,他与末将等都是过命的兄弟,这几十军棍打便打了,再将他降为百户,这实在是……”

    季时傿放下军报,“那我问你,鞑靼人来袭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喝酒……”

    “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让我听到类似的话,我看这几年太平安生是把你们的骨头都泡松了,如今竟然连怠职这样的罪过都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季时傿一拍桌案,语气森然,“现在就敢轻敌,将来北地越来越冷,蛮人打进来的时候,你们打算跟我说什么?天太冷手太僵提不动刀吗?啊?”

    谢丹臣脸色一白,立刻抱拳道:“末将知错!”

    “行了。”季时傿重新低下头,淡声道:“剩下二十军棍免了,告诉罗笠,今日我可以免他的责,敌人不会,如今让他降为百户,也是想他能记起,当日拼命挣下的军功,到底有多难。”

    谢丹臣躬身道:“是。”

    说罢掀开帅帐,走到行刑的校场,让人将半死不活的罗笠抬了下去。

    又过了片刻,陆城的百户樊徊璋被人领着走了过来,他参军已经有几年,但这些年太平无战事,各国都在休养生息,他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因而直到现在也只是一名百夫长,更遑论见到西北如今的兵马统帅。

    樊徊璋跪下来,“大帅。”

    “请起。”季时傿抬起头,“你便是当日部署陆城边防,抵御鞑靼人的百户吗?”

    樊徊璋依言道:“是。”

    这位统帅看着果然年纪不大,恐怕也就二十出头,但她气势看着却不比外面魁梧的将士低,她的威严并非通过身量年龄体现,自带的气场就已经叫人不可忽视,整个人不怒自威。

    “军中向来赏罚分明,你既然立了功,该有的赏赐也会给你。”

    季时傿沉声道:“从此以后你便代替罗笠的位置,任千户一职,他因何罪过被降责你应该明白,望你不要重蹈覆辙。”

    樊徊璋大喜,知道自己是被赏识,以后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当即俯身跪下。

    “樊千户用不着感激我。”季时傿笑了一下,“是你自己立的功,挣来的军职,日后能走到什么位置,还得看你自己。”

    “末将明白!”

    作者有话说:

    稍稍试探一下……

    今天就一更,晚上不用等,我去通宵抱佛脚了(双手合十)

    第114章 霜露

    近来霜露萧森, 总是沾衣,站在檐下的片刻功夫,肩上就被濡湿了。

    嵩鹿山后院的小竹屋前, 春季繁盛的玉兰花枝已经枯败,这一年将近末尾,更深露重,梁齐因将玉兰花连根带土搬到了屋内。

    他弯腰剪去枯枝, 静静听身后的陶叁说着近来的事。

    “何晖能下地了,就是行动还不利索。”

    “陛下又册封了两名美人。”

    陶叁说着说着挠了挠后脑勺, 不知道为什么公子让他们去打听这种事。

    玉兰盆栽摆放的位置是屋内光线最充足的地方, 梁齐因将剪下的枯枝拾起来, 漫不经心道:“侯府的那个丫鬟怎么样了?”

    “说是伤快养好了,将军去了西北, 侯府空落, 她说想请示回慈宁宫继续伺候太后, 等将军回来再出宫。”

    陶叁神色微顿,又道:“药她也用了。”

    梁齐因神色淡淡,将修剪完的玉兰盆栽移到窗前。

    他虽然答应季时傿不会做傻事,但不代表他会放任太后等人罪孽深重还想福寿延年,当初他们怎么害的季时傿,如今都会一一反噬到自己身上。

    早在季时傿进宫给太后贺寿的晚上,梁齐因就已经让温玉里给秋霜治伤的药里动了手脚, 表面看除了有助于伤口愈合外并无其他效果,只是换了其中一味药, 短时期内多次服用会在体内积毒。

    而秋霜又擅厨艺, 她最初在慈宁宫便是凭着一手制作糕点的手艺赢得太后青睐, 她若回了慈宁宫, 必然要伺候太后,而聚在她体内的沉毒,则会通过汗液,最终流入太后体内。

    季时傿对太后到底还留存着几分情义,连下狠手报仇都做不到,所以这个恶人便让他来做吧,一报还一报,当初她用的什么招数,便如数奉还给她,算不上委屈。

    陶叁犹豫了片刻,小声道:“公子,可若是……”

    他咽了咽口水,那毕竟是太后,宫里的太医都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圣手,倘若被人察觉出,那就是杀头的大罪。

    梁齐因看出他在想什么,语气平静,“徐家的家主,不至于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

    这是温玉里的原话。

    陶叁闻言松了一口气。

    梁齐因想起方才他说的其他几句话,回过头,“对了,你方才说陛下怎么了?”

    “哦……陛下啊,又封了两位美人,据说他近来日日流连后宫,不过大朝会倒是又恢复了,只是不像从前一般每日都开。”

    梁齐因若有所思,细细地浇着盆栽里的土土。廖重真进宫以来的这半个月,朝中局势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久病的成元帝终于有精气神下床参加大朝会,堆积的政务又重新开始运转。

    所以无论是内阁还是都察院,所有人都在观望,这位蜀州道士究竟是真天师,还是个坑蒙拐骗的老神棍。

    端王作为举荐廖重真入宫的人,自然在成元帝面前得到了称赞,这一个月来他衣不解带,无时无刻不侍奉君父左右,只怕再这么下去,成元帝就快要忘了他还有个在江南,快被藩王宗亲逼死的儿子了。

    这些时日端王党又开始向成元帝请立太子,成元帝始终没有点头过,又过了两日,陆续有人上书奏请让端王就藩。

    依大靖朝国法来讲,非储君的亲王在成年娶亲后必须前往藩地,非君王允许不得随意离开,哪怕是回京朝觐都有严格的规定。

    然而端王已经二十六岁,却仍未曾依法就藩,大概是因为他母舅位高权重,绝不可能放弃储君之位,哪怕曾经有太子,也依旧没人会将他和早早离京的赵嘉晏等同而视。

    申行甫自上次寿宴被罚后,在家里养了一个多月,十月底咳症才彻底痊愈。

    彼时他正在博文馆门口准备给一双儿女挑几本书看,店里的伙计正领着两个孩子走在前头,申行甫同梁齐因在后头轻声交谈。

    “大朝会上近来吵得凶啊,岸微,你这法子能成吗?从前不是没人提过,但陛下从未真的明令让端王前往封地。”

    申行甫皱着眉,忧愁道。

    “我也没想让它成。”

    “你说什么?”

    “在朝中请册立太子的呼声愈渐高涨之时,就藩的言论看似对端王不利,实则是在逼陛下妥协。”

    申行甫似懂非懂,眨了眨眼,“等等,怎么就是逼陛下妥协了?”

    梁齐因解释道:“倘若陛下真想让端王就藩,就不会拖到如今,更何况他已今非昔比,肖氏为皇后,他就是嫡子。”

    “如今国无储君,他入主东宫是大势所趋,绝不会甘愿前往封地,而那些让他就藩的人是怎么说的?‘依照国法,除皇太子外所有亲王成年后必须前往封地’,端王可以不就藩,但原因只有一个,他被立为储君,不然就是有悖国法。”

    梁齐因谈笑自如,缓缓道:“广白兄,你说这样的话,要是落到陛下耳朵里,他会怎么想?”

    申行甫怵了一下,不寒而栗,震惊于他虽不在朝,却比一般人对朝局更为敏感,陛下不一定能想到就藩言论背后的真实意图,或许他会真的以为是端王被人攻击而产生几分怜爱,也绝对抵不过他此刻因为被逼迫而产生的迁怒之意。

    “你这实在是……”申行甫咂了咂舌,“佩服佩服。”

    梁齐因不紧不慢道:“让广白兄见笑了。”

    “嗐。”申行甫摆了摆手,“哪里,反倒是我,才是真的让人见笑了。”

    梁齐因察觉出他话中有话,“此话怎讲?”

    “说起来,当初我随楚王殿下南下,一腔幽怨,原本以为此行又将无获而返,怎知殿下并非等闲之辈,我跟随殿下,中州之行虽艰难险阻,我却有一种回到了二十岁刚入仕时的错觉。”

    “明知不可而为之,明知路漫而行之。我也意识到,从前我所信奉的某些道理也并非箴言命理,我曾经轻视季将军,不,是所有妇人,但后来我清楚地见识到了,我有多么的无知,我为我的自负感到羞愧。”

    说罢申行甫抬起头,望向前方正在翻阅书籍的儿女,轻声道:“他们两个是龙凤胎,我分别聘请了夫子和嬷嬷来教他们读书和女工。”

    梁齐因沉默着听他说完,开口道:“以前广白兄也带他们来买过书吗?”

    “有。”申行甫目不转睛,“但只带过犬子来,丫头……很少出过府,家里有嬷嬷教她读女四书。”

    前方的孩童丱发之龄,背影看上去很欢快,手拉着手在讨论着什么。

    “如今看来,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太自私了一点,从未问过丫头真的喜欢什么,我都想好了,她想弹琴绣花,我便请名师教她,若是更想读书,我便让她和她兄弟一起。”

    梁齐因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会儿,温声道:“广白兄你已经做得比旁人好了。”

    话音落下,女童捧着一本书跑过来,但只几步后又因为什么顾虑而慢下步伐,缓缓走至申行甫跟前,抬起头小心翼翼又夹着几分期待道:“阿爹,我可以买这本书吗?”

    梁齐因低头看了一眼,认出这是一本文风很豪迈洒脱的诗集,大部分人家教导女儿多是往婉约柔和的风格来,更多是美名为端庄贤惠的桎梏里,哪怕是打碎骨头也要塞进去。

    申行甫拿起那本书,翻看了两眼,他的女儿在旁边屏气敛神,似乎是准备好了挨责,谁知申行甫却拍了拍她的头,道:“乖宝,当然可以,走,爹带你付钱去。”

    梁齐因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忽然想到很久以前,季时傿在水云涧门口问他,会不会觉得她太斤斤计较,太蛮横。

    他现在想告诉她,或许在未来的十几二十年之后,如果有一个像她一样发出同样疑惑的少女,一定会有许多人告诉她,“没有,你做得很对。”

    ————

    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满目苍白,北风卷地,举目渺无人烟,又或许是此处的房屋都已被大雪覆盖,生机难寻。

    牛羊受冻死,牧草稀缺,再往北的部落可能都熬不过这个冬天,鞑靼现如今的首领挲摩诃再又一次听到有大批子民死于饥寒交迫中时,心里五味杂陈,已经不仅仅是沉痛可言。

    他自认为比起前两任消极懦弱的可汗来讲他已格外勤政为民,可自他成为首领的这五年来,北方天灾不断,每年冬天都在越变越冷,草场大量缩减,哪怕他向腾格里自述己罪,也依旧挽回不了他在子民眼里威信的逐渐丧失。

    难道他比上一任可汗,那个残暴不仁的哈鲁赤还要不如吗?

    “王,鄂伦部与达珠部联姻了。”

    西鞑最强悍的两个部落联姻,让挲摩诃觉得似曾相识,当年他和中原的主帅联合除掉哈鲁赤之前,他便是通过与其他部落联姻获得更多的兵力支持而发动起义。

    如果他再不能带领子民度过越来越难捱的冬天,如果草原的生灵继续消逝,那么他将是长生天的罪人,他将成为第二个哈鲁赤,

    挲摩诃握紧拳头,闭上眼,忽然问道:“外面还在下雪吗?”

    属下不明所以,却还是回道:“是,王。”

    挲摩诃抚摸着王座上的黑熊皮,细密硬质的毛发戳着他的掌心,他做出了一个决定,缓缓睁开眼,沉声道:“去,将各个部落的首领都请过来,就说,可汗有事与他们商谈。”

    作者有话说:

    第115章 开战

    北风呼啸而过, 裹挟着大雪,城墙上的士兵两鬓霜白,脸上满是斑驳的皴裂伤口, 时不时需得拍一拍肩背的积雪,防止冻伤。

    数十名身穿甲胄的骑兵从风口钻入,飞雪入鼻,喉腔干裂, 呼吸间都是浓重的血腥气,城门下打开一角, 一排黑影倏地掠过。

    谢丹臣抱拳而立, “大帅。”

    季时傿推开面罩, 露出的一双眼睛如天闪交映,瞳仁明光铮亮, 她额前有血, 显然是刚杀过人, 语气虽平静,张口却满是寒气,“把人带走。”

    身后的骑兵压着几个人走进,城门重新掩实,随着沉沉的撞击声,满地莹白纷飞如絮,流光似锦, 森然的甲胄则更添寒意。

    北地炭火稀缺,室内连火盆都没有, 与风雪交加的户外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冰冷。谢丹臣推开门, 岐州城的地牢阴寒入骨, 越往前越昏暗, 沉沉死气从四壁围堵的牢房内幽幽渗出,灯光如鬼火闪烁。

    谢丹臣扫了一眼被捆绑住的几人,目光锁住其中一个,“这是挲摩诃身边的亲卫,我在战场上见过他。”

    季时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被五花大绑的几人个个眼眶深邃,颧骨极高,身形壮硕,典型的鞑靼人长相。

    北方近年冬日酷寒,按照前世来讲,挲摩诃派人刺杀宇文昭华,以致靖渝两国翻脸,鞑靼通过大渝与西境牵上线,差点咬下中原半壁江山。

    不过如今历史已然改变,挲摩诃没法与西境联合,楼兰大宛也已和中原签订了通商条例,不会这个时候主动进犯。这才十月,挲摩诃就已经忍不住派使臣前往西域,看来鞑靼内部必定起了纷争,他快坐不稳王位了。

    “你们部落近来发生了什么事?”

    译官将话转述给那名鞑靼武士,他鼻间喷出浊气,眼睑下压,咬牙切齿道:“中原人果真虚伪,卑鄙,无耻!”

    译官战战兢兢将这句话转达给季时傿。

    季时傿面无表情,“过奖,不过以牙还牙罢了,你们王派人暗杀大渝公主时,怎么没想过也有今天。”

    鞑靼武士脖子一梗,看向她的目光如同淬了火。

    “动刑吧。”

    “我是不会背叛吾王的,你就算把我杀了我也不会说!”

    他一开口,其他几个鞑靼人也争先怒道:“对,就是死,我们也绝不会背叛吾王!”

    季时傿笑起来,“有骨气,动手。”

    说罢弯腰坐下,漠然直视着谢丹臣带人将为首的鞑靼武士绑上后面的火架,季时傿不喜欢对人严刑逼供,但事关家国安危,立场不同,她没有办法不做这个恶人。

    牢房内瞬间响起一阵杀猪般的哭嚎声,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人肉的味道不好闻,脚底铁块烙得通红,中原对此有个极残忍的美称,叫做“红绣鞋”。

    先前那个对季时傿破口大骂的鞑靼武士面目狰狞,五官扭曲,一开始还能发出惨叫,到后来生生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血水滴到铁板上,瞬间干涸。

    其余几个鞑靼人面色各异,从一开始的宁死不屈到震惊最后是惊恐,身体被烘得发热,手脚却开始生寒,被空气里浓重的怪味刺得呕吐不止。

    “我不想对你们这样。”季时傿沉吟片刻,缓慢道:“我只再问一遍,北蛮到底发生了何事。”

    “我说……我说!”

    其中一名鞑靼人终于架不住她这平静语气中的森寒之意,颤声如破洞的布袋子,“鄂伦部与达珠部联姻,王有危,若再无法攻下中原,他会失去民心。”

    “今年死了多少人?”

    “东鞑有几个小部落已经岌岌可危,草场削减了十之二三,再这么下去……”他闭了闭眼,神色悲痛,下半句话说不出口。

    季时傿一言不发,倘若大雪继续肆虐下去,牛羊没有牧草,鞑靼总有一天会走至山穷水尽。

    她转身走出牢房,谢丹臣瞄了一眼鞑靼武士的方向,紧跟上前,“大帅,蛮子说得是真的吗?”

    “不会有假,今年的雪,连我朝边疆都有人冻死,再往北的鞑靼会是怎样。”

    季时傿收拢衣袖,沉声道:“既然已经严重成这样,挲摩诃绝不会放弃进攻的,今年会有一场恶战,加强防守,将最边陲的几个小镇百姓紧急往里撤离。”

    她话说得不假,截获挲摩诃派人想要联合西域的使臣后,鞑靼终于急不可耐地露出獠牙,在十月下旬向中原发出进攻。

    与此同时,南洋流域寂静无声的海平面上,巨大如蛟龙蛰伏的大批舰船,突然开始移动。

    金发碧眼的西洋少女站在甲板上,遥望无垠碧波对岸起伏的灯光,她打开卷边镶金的牛皮纸,上面画着一只沉睡的食草兔,而它的身后,有一只巨大凶猛的棕熊伸出了尖锐的獠牙。

    她轻笑,“挲摩诃动手了。”

    一旁的白面士兵闻声抬起头,“公主殿下,我们要紧随其后吗?”

    “不。”

    甲板上的少女神色怡然,闻着海风带来的腥咸气味,她体内有一股蓬勃向上的火苗,越烧越旺。

    “再等等,我想看看,大靖的那名年轻主帅,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

    养心殿内烛光明亮,炭火烧得正凶,成元帝连冬衣都没穿,抬手将宫人呈上的药丸就水服下,丹田内很快升起一股热气。

    因着早年太过殚精竭虑,成元帝尽管才半百之龄,却已生出许多华发,旧居皇宫的帝王不得随意外出,政务繁多,自然也没什么可以强身健体的机会,因而成元帝的身体这几年已经变得非常差。

    但因为廖重真的出现,近来他愈发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年富力强的青年时期,与天地同寿的长生之言不再是书上的虚无谈资,似乎能让它落到实处。

    但百官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君王沉迷修仙问道,懈怠朝政,安静了一个月的都察院与御史台开始逐渐有人上奏,为首的则是前不久刚被处罚过的申行甫。

    他最先言辞委婉,只是劝说成元帝将重心放在社稷上,然而却未激起一点水花,直到北方开始打仗,朝廷这一年不停地亏空,成元帝竟然在年末的时候提出了要给一个道士修宫殿,还要以国师之礼尊待他。

    申行甫终于忍不住,他在第三次上书的时候,严厉指责成元帝作为帝王已然失责,屡教不改,甚至明言“不听政事,宠佞背贤,亲信小人,御下蔽上,国将不保,江山难固。”

    这番话彻底将成元帝激怒,他在金銮殿听到这一翻话时大发雷霆,目眦欲裂,招来禁军将申行甫拖了下去,要将此等讪君卖直的逆臣杖杀,后来是戚方禹出面调解,成元帝才冷静下来,将对申行甫的处置改为关入诏狱。

    其实也不比死了舒坦。

    西北驻军与鞑靼开战的消息很快传开,前有申行甫大殿直言,帝王雷霆震怒,君臣间闹成这样,为廖重真修建道观的事情只得暂时停下。

    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战报传至京城时,梁齐因的心脏还是不可抑制地抽痛不停。

    他从来没有跟季时傿讲过,他其实不想她再去战场。

    但他也清楚地明白,大敌来临前,哪怕她已千疮百孔,满身疤痕,哪怕她对君王心生失望,也依旧不会选择龟缩于人后,这是她的自由,她的选择,梁齐因没法干涉。

    他只能尽力让她不必有后顾之忧,安心守护西北。

    冬日的博文馆内,陶叁合上被风雪摧打的窗户,一边道:“公子,宫中的柳美人有孕了。”

    梁齐因翻书的手一顿。

    后宫已经多年未曾有嫔妃怀孕,如今最小的九皇子都快六岁,算起来就是七年。成元帝本就子嗣缘单薄,登基快三十年才只有九个孩子出生,还夭折了一半,现下九皇子也已病重,茹嫔日日以泪洗面,拜佛诵经都不管用,眼看着就这几日了。

    陶叁叹了一口气,“陛下欲升她的位分,柳美人如今迁居入榕春苑,还被赏赐了许多东西,那里的一宫主位可是茹嫔,九皇子病重,她还要强颜欢笑面对柳美人,陛下这实在是太……”

    太过无情了。

    “茹嫔容颜不在,但柳美人却正值青春靓丽,陛下马上就有新儿子了,哪里还会在乎一个将死的皇子。”梁齐因声音轻缓无波,“至于茹嫔感受如何,他不会管的。”

    “那个廖天师还真是神了,他才进宫一个月,陛下时隔多年又添子嗣,听人说他现在精气神十分好,疾病除,身强健,陛下每日都在服用廖天师所炼丹药。”陶叁不由感叹道:“对了公子,陛下决定给廖天师建一个蘅阳宫。”

    梁齐因皱着眉,“什么时候?”

    陶叁摇头道:“还不知道呢,内阁不愿意 ,谏官上书请陛下收回成命,如今正僵着呢。”

    皇室本就奢靡无度,以廖重真如今在朝中的声望,成元帝若是想赐他道观,这又是一笔极大的开销,前几日北边才和鞑靼开战,后脚成元帝就准备供养道人。

    梁齐因脸色沉下来,“戚阁老什么时候下职,我想去戚府一趟。”

    陶叁依言道:“估计快了,我差人先去看看。”

    说罢推开门出去,只是没一会儿又突然火急火燎地跑回来,慌乱道:“公子,戚阁老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不听政事,宠佞背贤,亲信小人,御下蔽上,国将不保,江山难固。”

    这里是化用的《史记·范雎蔡泽列传》,原句是“不听政事。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

    期中考试终于考完了,之后会早点更新。

    第116章 事端

    戚方禹显然是直接从值房赶来的, 身上的紫色官袍还没有褪下,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名女子,身着米色翻毛斗篷, 步伐焦急,跌跌撞撞地跟着跑进来,一进门就要跪下。

    梁齐因不明就里,神情惶然, 碍于男女大防,只得虚虚扶起女子的手臂, 求助似的看向戚方禹。

    戚方禹垂袖而立, “这位是广白的妻子。”

    女子将斗篷摘下, 露出一张泪水遍布的脸,眼睛哭得通红, “求世子救我夫君一命。”

    梁齐因神色一紧, “广白兄怎么了?”

    戚方禹将今日殿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广白性格耿率,向来直言不讳,但今日圣上龙颜大怒,让司廷卫将他带走了。”

    话音落下,申行甫的夫人掩面抽泣道:“先前他在太后娘娘寿诞上与人争论被罚,养了许久才好,如今病根未除又去出风头, 陛下前些时日未同他计较,怎知他今日又……”

    “我就说, 这几日他为何让我带着孩子们回娘家, 原是他早就决定了要闹这一出, 料定自己必死无疑, 才让我和孩子们去避风头。”

    梁齐因抿紧唇,神色僵凝,转头看向戚方禹,“阁老,陛下怎么说?”

    戚方禹依言如实道:“‘讪君卖直,妄议君父’,这般的罪名按下来,是起了杀心。”

    闻言申行甫的妻子哭得更凶,若不是顾及着不能失礼,大概连站都站不稳了,她扶起云鬓,尽量维持着端庄得体,“世子,我夫君被关进了诏狱,那是何种地方,他本就未好全,只怕难以活着出来了。”

    “掌司使大人是您的兄长,您能不能帮忙,替我夫君求求情,不要对他动酷刑啊——”

    “我……”

    梁齐因艰涩开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广白是老朽的学生,老朽知道他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他想用自己的死去让君父醒悟,但这般飞蛾扑火的行为太过残忍冲动,我不能看着我的学生就这么死了。”

    戚方禹喃喃了一声,转过头,“我再去求陛下。”

    “阁老等等!”

    梁齐因及时喊住他,大步向前,“阁老打算做什么?”

    “学生失言,是为师者教导无方。”

    “阁老要揽罪吗,绝对不可以。”

    申行甫的妻子走上前,“是,阁老不能去,若是夫君知道了,他不会原谅自己的。”

    梁齐因握紧拳头,垂眸思量一番,“戚阁老,内阁与都察院如今,还有其他人要上书吗?”

    “有。”戚方禹如实道:“如今国库亏空,北方战火连绵,我等绝不会允许方士当道,贻害江山社稷。”

    “阁老最好按下这些折子,不要捅到陛下面前,明日大朝会,让六科与都察院联名上书请求为廖重真修建宫殿,加官进爵。”

    戚方禹以为自己是年纪大了耳朵没听清,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梁齐因将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怎么行?”

    戚方禹眼底翻涌如墨,正色厉声道:“你以为广白今日被关入诏狱是为了什么?你是想让我们踩着他去向陛下邀宠献媚吗?”

    梁齐因立刻弯下腰,“晚辈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如今陛下正值盛怒,宠信道人,你们上书谏言让他驱赶廖重真,释放广白兄,是要他亲自打自己的脸吗?”

    “方士之所以能获得陛下信任宠爱,是因为他们知道如何迎合陛下,顾全他的体面,戚阁老,这话虽然听着难听,你们不屑做,但圣上是什么性格,您曾经是他的伴读,您比我清楚。”

    戚方禹提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两鬓白发被穿堂风吹得微扬。

    “不要激进,陛下还未行将就木无法把持朝政,他也没有昏聩到完全不辨忠臣亲信奸佞的地步,戚阁老,无论您信不信晚辈所言,明日你们一旦上书,广白兄必死无疑。”

    申夫人极力压抑住哭泣声,抽咽道:“那、那可怎么办——夫君不能在诏狱久待啊。”

    梁齐因沉默了片刻,“我会去找掌司使,但我……我不能保证可以说服他。”

    申夫人脱口而出,“为什么,您与掌司使大人不是亲兄弟吗?”

    话虽如此,但他和梁齐盛之间,谈不上有什么兄弟情谊,要说势同水火好像也没有,总之有上一代的恩恩怨怨横亘在那里,就不必指望如寻常人家一般兄友弟恭了。

    但这些又是无法向外人告之的事情,梁齐因斟酌一番,“掌司使秉公任直,不会徇私情。”

    申夫人不免伤心地低下头,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毕竟几个月前李玮父子那件事,梁齐盛可一点也没顾念着姻亲情义,将李家满门几乎全部抄没。

    梁齐因伫立片刻,“这样,夫人先回去,您还有两个孩子,广白兄不在,整个府邸上下数十人就只能依仗您,您不能自乱阵脚,以免落人口舌。”

    申夫人被他点醒,方才还愁苦的神情一敛,连忙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好,我这便回去。”

    梁齐因点点头,望向戚方禹,“阁老愿意信我吗?”

    “你与拾菁一起在沈太傅门下受教多年,我信他们不会看错人。”

    “好……”

    梁齐因一怔,“请阁老如我所言,按下朝中太过激进的折子,不要让他们继续触怒陛下,持而盈之,必然满亏,将廖重真捧至高处,他才会摔得更惨。”

    戚方禹面色犹豫,良久才点了点头,“老朽会依照你说的去做。”

    梁齐因俯身行礼,“好,我会去找掌司使求情,我与广白兄交好,不会坐视不管,请夫人放心。”

    申行甫的妻子亦敛衽。

    第二日,都察院与六科果然及时变换了说辞,请求成元帝为廖重真修建道观,言语中满是对他的尊崇,戚方禹甚至以北方战事为由,提出让廖重真至祭台为大靖祈福。

    成元帝前一日被申行甫激起的怒火一下子没了发泄点,果然缓和了许多,臣子们都率先服了软,大概是昨日对申行甫的处置起了警示作用,君王也不好再咄咄逼人。

    于是修建蘅阳宫的事果真先放了放,成元帝允准了戚方禹的请求,让廖重真开坛祈福。

    原本只要捱几日,等君王消了气,便会放了申行甫,却没想到几日后,当日殿上之事不知道怎么传了出去,有众多学子游行示威,甚至到东华门前辱骂君王宠信道人,背弃忠臣,是要寒天下读书人的心。

    司廷卫立刻将这群蔑视君威的学生收押,即将平息的风波,又因为他们,掀起了更大的风浪。

    梁齐因再次送走涕泪满面的申夫人,他掩在宽大袍袖下的手臂微微颤抖,面色沉重,被这突然的变故激得有一瞬间回不过神来。

    是谁将申行甫的事情传出去的,又是谁将这群学生煽动。

    那群学生大多是城内某处书院的学生,年龄不过二十,正是一腔热血,最容易奋起上头的时候,又没有经历过多少世事,旁人只要一挑唆就会跟着走。

    梁齐因回了庆国公府一趟,梁家有一个孩子便在那个书院读书,学识虽一般,但胜在还算冷静,知道明哲保身,没有掺合到那件事情当中。

    梁齐因原本想找他问清楚书院中是谁提及了申行甫,却没想到一进门就听到里面敲锣打鼓,欢笑连天,显然是在办喜事。

    这般大的动静,必然不是什么小事,但梁齐因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听到,他随手拦下一人,询问道:“府中是在办什么喜事?”

    说话的是个打扫小厮,闻言道:“回六公子,十三姨娘今日生辰,老爷正为她庆祝呢。”

    “十三姨娘?”

    梁齐因皱了皱眉,半晌才将此人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拾捡出来,一个月前,他某次回府拿画的时候撞见一人,胡人模样,西鞑血统,因着梁弼妻妾成群,他没当回事,如今想来,忽然下了一层冷汗。

    “陶叁!”梁齐因转身大喊道:“让人把这些东西全都撤了,那些敲锣打鼓的全部停下!”

    陶叁猛地点头,刚刚说话的那名小厮张着嘴,一脸茫然,讷讷道:“六、六公子,老爷他……”

    庆国公一直厌恶这个儿子,他在庆国公爱妾的寿宴上闹这一出是要做什么?

    梁齐因神情冷峻,国公府一下子就乱了套,花厅里的人显然还没反应过来,陶叁带人先一步按下奏乐表演的人,梁齐因紧接着出现在门口。

    梁弼认出是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从宴席上走出,伸手指向他,破口大骂,“逆子!你要做什么!”

    主座旁有一个盛装的妇人,其他的几个妾室面色各异,越发衬得这位胡人美艳出众,难怪一入府便哄得梁弼对她死心塌地,宠爱非凡,竟然以如此大的规格给一名妾室做寿。

    “逆子,你说话啊!”

    梁齐因充耳未闻,侧身避开梁弼的巴掌,忽然从陶叁手里夺了剑,他平日带笑,看着温雅随和,此刻冷面寒眸,便显得格外渗人。

    梁弼愕然,手臂抖动,“逆……”

    下一刻,梁齐因便一剑捅穿了那名胡人妾室。

    “鞑靼奸细,现已伏诛。”

    说罢转过脸,面色阴沉,直视梁弼惊骇的目光,冷冷道:“父亲,还要拦我吗?”

    作者有话说:

    第117章 破局

    还要拦我吗?

    这五个字如洪钟大吕, 在梁弼头顶敲响,他身形一晃,猛然跌坐在地。

    花厅里的其他人才反应过来, 胡人血溅三尺,满盘珍馐皆被染红,在场的大多都是府里的女眷,瞬间惊叫一团, 又因为惧怕包围花厅的陶叁等人,不敢四散逃开。

    四夫人抱着梁齐瞻的头瘫在地上, 惊恐地望着花厅中心站着的青年, 发觉自己曾经以为他多么温柔和善好拿捏全是错觉, 他只是不屑与他们发作而已。

    梁齐因扫视了一圈花厅,接着便有一名小厮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 神色慌乱, 磕磕绊绊道:“六公子, 京兆衙门来、来人了……”

    梁齐因收回视线,将带血的剑扔给陶叁,随意捞过桌上一张方帕擦手,温声道:“请他们进来。”

    京兆尹姓李,为人刚直,几个月前亲弟被刘勉砸死一事闹了许久才结束,奸夫□□被他判了秋后处斩, 刘方周独子没了之后一病不起,至今没有好转。

    李府尹大步流星地跨进来, 身后跟着数十名衙役, 然而国公府的人并未如意料中的一般惊慌失措, 反而格外镇定, 叫他心里有些没底。

    花厅前站着一个青年,宽袍松带,身披鹤氅,迎着风口伫立,一张淡泊相若流雾浮玉,不悲不喜,衣摆处零星沾了几点晕开的血珠,像是落在雪地的红梅。

    “我等收到报案,国公府窝藏鞑靼奸细,特来搜查。”

    梁齐因扬声道:“李大人来得巧,我正要去找您。”

    李府尹眉头一蹙,“世子何出此言?”

    陶叁将角落里死透的女人拖出来丢到台阶下,对面的衙役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李府尹匆匆扫过女人尚未瞑目的惊骇面容,愣道:“这是……”

    “鞑靼奸细。”

    “企图混入国公府,对我家人不利。”梁齐因行了一礼,“我救父心切,失手将她杀死,抱歉,误了李大人查案。”

    李府尹神情愕然,“不是窝藏?”

    梁齐因脸上的震惊恰如其分,“窝藏?是谁如此恶毒要陷害国公府,我们梁家上下食君之禄,深戴国恩,绝不会做出此等背信弃义之事。”

    李府尹喉间一紧,“是吗?”

    “西北正与鞑靼交兵,我朝将士英勇善战,鞑靼人不敌,免不得使这些腌臜手段。”梁齐因故作激愤道:“如今竟有人借机想挑拨君臣之谊,幸好我父亲及时察觉,那鞑靼妖女恼羞成怒欲杀我父,我只能先下死手。”

    “竟是这般。”

    李府尹神情严峻,握紧拳头,抬头看向跌坐在地,满面惊恐的梁弼道:“国公爷没受伤吧?”

    梁弼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道:“没、没有……”

    “那便好,来人,把那妖女的尸身拖下去。”

    几个衙役立刻冲上前,将死透的胡姬抬走。

    李府尹向花厅的方向抱拳,“实在叨扰,世子,若府上再有异动,烦请您至京兆衙门告知我等一声。”

    梁齐因微微颔首,“我明白,有劳诸位了。”

    李府尹点头,遂率众离去。

    花厅重新冷清下来,梁齐因将擦手的帕子扔下,转身面向梁弼。

    梁弼被刚刚一系列的变故吓得双腿发抖,靠两边妾室的搀扶才堪堪站稳身体,目光晃颤,“你、你要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我只问您一句话,您最好如实告诉我。”

    “什么……”

    “那个女人您从哪儿带回来的?”

    梁弼咽了咽口水,斥道:“什么时候……轮到儿子管老子了?”

    梁齐因讥笑一声,“你以为我想管你吗?我只不过不想被你连累,若不是我将那女人杀了,你以为今日京兆尹来抓人,你躲得过吗?死的不是她而是你,明不明白!”

    梁弼被他喝得头皮发麻,差点又要倒下去,“我……我是在东坊的环采阁看见她的,她说她是从西鞑逃荒而来,没想到被人牙子所骗,差点被卖入环采阁……我、我是看她可怜,我才……”

    “环采阁?你又去妓馆了?”

    梁弼满脸羞恼,嘴硬道:“我没!我就是路过……”

    “自年初李寅元一案后,律法新修严禁官员公爵私下狎妓,这才过去多久,你便忍不住顶风作案?”

    梁齐因不等他反驳,又沉声道:“北方连年大雪,死伤无数,从西鞑逃荒而来,却面红齿白,肤若凝脂,这种鬼话你怎么敢信?”

    梁弼登时如当头一棒,头晕目眩。

    “我到底为什么要生在梁家。”

    梁齐因闭了闭眼,忽然疲惫地低喃一声。

    “岸微,岸微……儿等等,小六!”梁弼推开身旁的人,扑向前,“有人要害我,你不能不管我,我是你父亲啊——”

    梁齐因漠然甩开他的手,任梁弼在后面叫唤,“你回来,你不准走,你是我儿子,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有人害你父亲吗!回来啊!”

    梁齐因头也不回地走出花厅,陶叁跟上他,“公子,不是说要问书院的事吗?就这么走了?”

    “不用问了,我已经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啊……那现在去哪儿?”

    “去诏狱。”

    梁齐因骑马出府,今早在东华门闹事的学生都被司廷卫抓走了,至今不过两个时辰,想来应该还没发生什么。

    尚未走进大堂,便能听到里面隐约发出来的惨叫声,司廷卫的一名校尉做了个请的手势,“牢室脏污,罪人口不择言,免不得脏了您的耳目,世子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掌司使大人马上就来了。”

    梁齐因依言停住脚步,“好,劳烦。”

    校尉点点头,从他身旁路过,后头正是刑讯室,里面不知道在审讯谁,只听到一连串凄厉的惨叫声,呼痛中夹着几句令人口齿生寒的话语:“君王亲信……小人,祸乱、祸乱朝纲,律法崩、崩溃……我一介布衣书生……死不足惜,你们杀我便杀了……我还是要骂。”

    又是一轮鞭笞,很快两种声音都低了下去,不知道是人是死了还是晕了,梁齐因掐了掐虎口,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过了片刻,刑讯室的门终于打开,梁齐盛面无表情地从里面走出,扫了他一眼,一面净手,一面道:“你又来做什么?”

    “兄长,不要再对他们动酷刑。”

    “你活够了?”

    梁齐因尽量心平气和道:“这些学生年纪小易冲动,他们不懂事,兄长也要跟着错吗?”

    “你说什么?”梁齐盛走近几步,双目冷厉如鹰眼,“你也不比他们大两岁,你管教我?认清你的身份,不要到我面前胡言乱语。”

    “我并非管教你,我也没那心思。”

    梁齐因抬起眼,“我只是过来提醒兄长一句,这些学生跑去东华门闹事,你不觉得时机太巧了吗?”

    “什么意思?”

    “申行甫的事情本已平息,这些学生被人煽动,又重新激起了君臣间的矛盾,你将这些学生杀光了,除了激起更大的民愤有什么用?”

    “到时候陛下骑虎难下,朝局动荡,君臣只能各退一步,六科不再上书,陛下若要平息众怒他会怎么做?”

    梁齐因一字一顿道:“是你,滥用职权,狂悖无道,杀了这群学生。”

    梁齐盛心头一震。

    但他面上一丝未改,仍旧阴狠道:“我凭什么信你,这些人藐视君王,大逆不道,是他们该死,陛下不会怪我。”

    “再好的一把刀,那也是刀,倘若刀背太锋,会伤到自己,难道你不会松手?”

    梁齐盛沉默片刻,忽然一把按住他的脖子,将他推向身后的墙壁,梁齐因眼前一黑,背脊钻心的疼,他下意识扣住卡在自己脖颈上的手。

    “谁教你说的这些?”

    梁齐因艰涩道:“没人教我。”

    “我实话和你说,方才京兆衙门来了人,梁弼前段时日纳了一个妾室。”梁齐因嗤笑道:“那并非中原人,李府尹带人包围国公府,声称有鞑靼奸细窝藏于此。”

    “你现在明白了吗?那群学生去东华门闹事,虽是为申广白求情,痛斥君王,实际背后煽动他们的人,是冲你来的。”

    梁齐盛皱眉,“你为什么帮我?”

    “想多了,我没有要帮你,梁弼狎妓,包匿胡人,你对学生动酷刑,他们若是死了,陛下为平息民怒,只会推你出去顶罪。”

    梁齐因推开他的手,“群轻折轴,你们若是获罪,我也会连坐,我是帮我自己,不想被你们害死。”

    “呵。”

    梁齐盛后退半步,“你倒是有本事。”

    “比不得兄长。”

    梁齐因理好衣襟,不冷不热道:“我话便说到这儿,至于到底怎么做还是兄长的一念之间,我管不了,但请你慎重。”

    ————

    一连打了快一个月,长久的鏖战之后,无论是鞑靼还是西北驻军都陷入了疲软期。

    岐州一线被占三城,幸好在此之前已经让城中百姓紧急撤离,因此伤亡很小,挲摩诃带人冲进城中,却见里面是一座空城,留给他们的东西并没有多少,原本兴致正高的鞑靼武士一下子便泄了气。

    “王,我们的粮草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这一年只剩下不到一个月,最为严寒的时候就要到来,然而时至今日,也不过只是将中原咬下了几块皮,根本不痛不痒的。

    挲摩诃握紧腰侧弯刀,他肩上披着兽皮,整个人壮硕如一只凶猛的黑熊,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北地严寒的冬风割出了数道斑驳的伤痕。

    他站在鹰沙山的主峰上,隔着茫茫雪幕与狂风尽头的身影遥遥相望,上一任可汗就败在她的手里,在这座山峰下。

    一旁的下属还在等待着他的回应。

    挲摩诃静默不语,其实在此之前,大洋对岸的那群人就曾经派使臣找过他,但挲摩诃骨子里不喜欢他们的模样,腐烂的精致,做作的文雅,比起中原人是一种另类的虚伪。

    他不想与这样的人合作,所以拒绝了那名公主的示好。但联盟如今已经岌岌可危,鄂伦部和达珠部蠢蠢欲动,他不想成为第二个哈鲁赤。

    挲摩诃此刻心里有了一丝动摇,但他很快将这种心思摈弃在外,洋人看着便不怀好意,不知道背地里到底憋着怎样的坏,是真心实意想与他合作,还是别有用心。

    中原这块肥肉,得他们自己来啃。

    “王,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挲摩诃摸索着腰间刀柄上的熊头图案,经历过从前的一轮攻占后,他们已经明白钺州城虽小,位置紧要,但背靠蜀州各山脉,地势险峻,极难攻下,更何况五年来数次加固,只会比从前更难打破。

    挲摩诃立刻排除部下所说攻击钺州的策略,将兵力分为两股,一股继续进攻岐州,一股改道往东,“岘门关东受战火牵连甚少,城墙守备未曾如其他地方一般加固过,守卫必然松懈,以此为突破口,大力攻城。”

    鞑靼人世代生存在严寒的环境中,早已练就了一身大雪跑马作战的本事,这也是他们最大的优势,但对大靖来说,冬天作战不仅影响行军,也影响后勤的及时补给。

    季时傿站在城墙上,盯着远处的山峰看,一旁的谢丹臣递来一壶热酒,季时傿摇了摇头,“我不冷。”

    “都快十二月了,再打下去受不了了。”

    谢丹臣拔开壶塞猛灌一口,肠胃顿时热得辣起来,“大帅,河流都结冰了,我们的粮草也难过来,将士们耐寒的本事抵不过蛮子,要真打到十二月,只怕难熬。”

    “不会到那个时候,挲摩诃没那么傻,鞑靼人再厉害,那也是血肉之躯,秋收后没将我们打下,便不会再轻举妄动。”

    谢丹臣听着觉得有道理,“那我们也挨冻不了多久了。”

    “我估摸着这几日还有一场大战,此战我们若是能胜,挲摩诃便会调兵回去休养生息,这个年关就能平安。”

    季时傿轻声说完几句话,神色却未见得缓和,“只是……我怕的是他们还有后手,挲摩诃不会像哈鲁赤一样愚蠢,我与他合作过,他很谨慎。”

    “这样,你继续守在这儿,我带一批人往东。”

    作者有话说:

    第118章 求情

    六部当值结束后, 百官自东华门离开,各府马车轿辇等在宫外,肖顷理好腰侧金带, 与同僚寒暄几句之后从小门出。

    肖府的马车从外面看上去极为朴素,甚至可以说的是陈旧,外人都说肖尚书为人简朴,勤政廉洁, 但实际上马车内则别有洞天,车厢下燃着昂贵的银骨炭, 室内温暖如春, 坐垫也是极绵软的蚕丝所制, 细腻柔和,

    肖顷端坐其间, 闭目养神, 小香炉升起袅袅青烟, 他心情颇好,平日里总微沉的嘴角此刻可以称得上带了几分笑意。

    蓦地,原本缓慢平稳行驶的马车顿了一下,随即匆匆停止,肖顷睁开眼,音色低沉,“怎么回事?”

    车夫勒了勒缰绳, “回老爷,是蔡先生。”

    肖顷理了理衣襟, 面上闪过一丝不耐烦, 这名蔡垣是他的门生, 两个月前因为和申行甫在太后寿宴上争吵而被成元帝责罚。

    后来又被都察院抓到了一些错误, 被迫自请离职,如今在东坊的书院讨了个教书的活计,此次东华门前闹事的学生正是从那个书院里出来的。

    “大人……”

    “怎么?”

    蔡垣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学生等您多时了,京兆衙门的人如您所料想的一般去了庆国公府,但……只将那蛮女带了出来。”

    肖顷上半身猝然往前,声音提高几分,“李之淮没查封庆国公府?梁弼没被带走吗?”

    “没……说是他们到之前那女人就已经死了,世子动的手。”

    “世子……”

    肖顷眉心郁结,脸色阴沉,握紧了手腕,“又是这小子。”

    他手掌撑在大腿上,烦躁道:“那群学生呢?”

    “人倒是被司廷卫带走了。”蔡垣面露不解,“怪就怪在,按梁齐盛的脾气,早把人打得半死不残了,可如今看来竟未见得他有什么举动。”

    肖顷呼出一口气,缓了缓心情,重新直起身,“既然做都做了,没有半途收手的道理,你先回去,想办法让剩下的学生再去闹。”

    蔡垣有些犹豫,“还要闹?这、这怎么说啊……”

    “蠢货,‘君王无道,纲纪废弛,小人朝堂得志,忠臣身缚囚笼’这般的话你不会讲吗?更何况他们还有同窗被关在诏狱里,都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学生,你点个火,难道还怕它烧不起来吗!”

    蔡垣咬了咬牙,俯身行了个礼,豁出去道:“我这便去!”

    十一月底的风像是一把利刃,将都城内看似平静无波的水面划开了一道又一道的涟漪。大街上不知是谁遗留下来的破菜篓子,被风吹得滚了好几圈。

    梁齐因从嵩鹿山上下来,沈居和如今已经七十二岁的高龄,满头白发,两眼昏花,甚至一口的牙齿都不剩几个,他睁着浑浊的眼,趴在梁齐因背上,陶叁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扶着,三人又急又慢地下山。

    只是刚到山脚,远远地便瞧见一少年狂奔而来,身上穿着白色的澜衫,头顶的儒巾都有些歪了,跑得大汗淋漓,“六、六哥……”

    梁齐因循声望去,认出这就是梁家那名在东坊书院读书的孩子,非嫡系,名叫梁统。

    “怎么了?”

    “书院出事了……蔡先生说今早出去闹事的学子有人被打死了,还说陛下要降罪整个书院,大家一下子就坐不住了,全跑出去说誓死也要讨个公道,我实在拦不住。”

    梁齐因皱了皱眉,蔡先生,蔡垣?不就是肖顷的那个门生,根本没有学生被打死,他到底在放什么屁话。

    沈居和抬起头,艰难道:“有多少人?”

    “回老先生,二三十个是有的。”

    说罢又看向梁齐因,“六哥,再让他们这么闹下去,陛下就算本来不想降罪也要降了,他们说的话是越来越难听,简直……”

    简直不堪入耳,快把君王的祖宗十八代都骂翻了。

    沈居和挣扎着从梁齐因背上下来,咳喘道:“岸微,你、你带人去拦,绝对不能让他们再把事情闹大,我现在就进宫去向陛下求情,我好歹也曾教过他,陛下总该给我几分薄面。”

    梁齐因神色担忧,伸手扶住他,“老师,您是不是难受,您不要去了,我再想想,总有其他法子……”

    沈居和这次进宫,除了为那群学生求情之外,还要留在宫里监督帝王,但谁又能知道帝王的情义会维持多久。当他每次亲近小人,每次想要宠信廖重真的时候,他过去的老师都会出来对他进行劝导。

    一次两次或许能劝进去,可若是长此以往呢,那就不是劝导,是忤逆了。

    沈居和打断他,“来不及了!几十名学生啊,不能叫他们这般糟蹋了,咳……去。”他推了一把梁齐因,“带人去拦,我还没有老得走不动路,我自己能进宫。”

    梁齐因挣扎了片刻,只能依言先离开,“陶叁,我们先回城,小统,麻烦你送沈先生一趟。”

    “好,我晓得,六哥你放心。”

    梁齐因点点头,立刻和陶叁骑马返回城内,东坊书院的学生已经集聚在街上,正在往司廷卫的方向去,远远地就能听到有人在大喊,“君王无道,宠信小人,纵朝廷鹰犬,壅我等口舌,是要杀遍天下读书人吗?”

    陶叁勒绳停驻,愁眉苦脸,“完了,公子,这么多人,等会儿掌司使要是忍不住真过来把他们抓了怎么办?”

    一群巾帽澜衫的学生将整个街道围堵得水泄不通,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这场人为催化出来的闹剧正在以一种不可控制的速度扩大,即将涌进高耸的宫墙中。

    梁齐因紧盯着前方,忽然调转马头,“陶叁,你上前趁乱喊一句,就说‘掌司使看到他们这阵仗吓得跑了’,把他们引到燕栖巷去。”

    “好!”

    燕栖巷是前朝几大世家所居的宅第旧址,如今已经荒废,陶叁按照他所言冲到人群里大喊了一声,那群义愤填膺的学子果真上了钩,连是谁在说话都没有追究,便跟着陶叁往燕栖巷跑去。

    “呵呵朝廷走狗,现在知道怕了?有种与我等辩驳,还我同窗命来!”

    一群人横冲直撞涌入燕栖巷,却未曾见到意想中的掌司使,反而拐入了死胡同,为首的某个学子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猛地转过身,燕栖巷的出口已经被堵住。

    “是谁……”

    梁齐因从巷子里走出,里面有几人认出他是谁,怒道:“他是那走狗的弟弟,定是他将我们骗至此。”

    “君王昏聩无度,尔等宵小奸佞,助纣为……”

    “闭嘴!”

    梁齐因喝断他,“一个个活够了是不是,谁准你们说这种话?”

    “轮不着你管!”

    “你也是走狗,御史大人被关入诏狱受尽折磨,至今生死未卜,我们的同窗还被打死了,都是拜你们所赐。”其中一名学子指着他骂道:“若非君王纵容,那朝廷鹰犬梁齐盛怎会狂悖至此,滥杀无辜,你跟他一样,你有什么资格管教我们!”

    “难道我们骂的有错吗,我们就是要讨一个公道,若是朝廷不再需要我们,我们即可速速就死。”

    梁齐因不禁扯起嘴角,笑得轻蔑,“行,你现在就给我一头撞死在这儿。”

    说话的学子被他的话堵住,顿时哑然。

    “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比旁人识得几个字就敢妄议朝政,觉得自己是救世主是不是?你们以为你们的死能起到什么作用?我说句难听的,天下读书人何其之多,死你们一个两个的这个朝政照样能运转下去。”

    梁齐因按下胸腔中的火气,“你们知道城内城郊大大小小书院一共七八个,为什么单单只有你们书院会闹出这样的事吗?”

    对面有几个人被他带进去,闻言愣道:“为什么?”

    “因为你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从各省赶来京城求学,无根无系没有靠山的寒门学子,出了事不会有人愿意替你们求情。”

    “同样,因为你们是寒门学子,在如今这个混乱的世道下,你们更容易被挑拨,被煽动,被人当枪使,明白吗?”

    方才问话的学子神情僵住,转过头与其他人面面相觑,“你胡说,你别想挑拨我们,这世道不公,我们心中不平,是自愿来的,没有人逼我们,我们只是想给御史大人和同窗讨要公道,你以为你三言两语就能让我们亲信你吗?”

    “死就死了,我们不怕!”

    “对,我们不怕!”

    梁齐因气笑,“好,既然人心不平,那我问你们,那个诱导你们来挑战君威,来送死的人,怎么没有跟着你们一起来?”

    几人瞬间哽住。

    “为什么不来?”梁齐因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因为他知道会死,也知道你们一腔热血又天真愚蠢,稍稍言语相激就能逼得你们来送死。”

    “你们方才质问我,世道不公,那你们告诉我,你们读书是为了什么?”

    梁齐因盯着他们,声音极轻,“是为了今日不明不白地去死吗?你们想有朝一日史册留名,是藐视君王的无知竖子,还是利民兴国的士人?”

    “寒窗苦读多年的意义是什么,是小到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大到改变这个世道,你们离家求学,难道是为今日之死吗?”

    梁齐因眼角发涩,“我的老师,今年已经快八十高龄,他辞官讲学,建立书院,为的就是让天下学子有书读,将来能惠利民生。”

    “可你们今日一心求死,像他一样数不清的老先生这辈子的心血全白费了,他如今连路都走不稳,知道你们的事情之后,急着让我带他进宫,替你们向陛下求情。”

    最前头的几个大概是想到进京前教导自己的老先生,眼眶一红,却还是犟道:“可我的同窗死了,御史大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没有死,我看过了,除了开始骂得最凶的几个挨了鞭刑,其他的只是被关着,御史大人也没有死。等沈先生从宫里出来,司廷卫就会放了他们。”

    “真的吗?”

    “真的。”

    梁齐因有些疲惫地叹了声气,“不要再闹了,回书院去,好好读书,凡事要知道三思而后行,要明白自己一举一动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既然世道不公,就去改变它。”

    话音落下,有人喊住他,“梁岸……世子!我们能改变这个世道吗?”

    梁齐因停住脚步,良久坚声道:“能,一定能。”

    只是你们回去之后还有老师,但我以后却再也没有了。

    ————

    养心殿内,焚香列鼎,成堆的奏折压在桌案上,针对宫外那群闹事的学生,朝中分为两派,一派要杀鸡儆猴,治这群人的罪,一派说他们是未来的国家栋梁,打杀不得。

    成元帝眉头紧锁,满身戾气,看了几封折子实在看不下去,大袖一扫,桌上的东西“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忽然,门外内侍来传,“陛下,沈太傅求见。”

    成元帝愣了一下,“谁!?”

    “沈太傅,沈居和老先生。”

    成元帝蹭地站起身,自沈居和二十年前致仕后,至今未曾再见过他,他一心扑在讲学上,不再过问官场上的事情,过去成元帝还没登基前,由他教导多年,对他格外尊重。

    “快、快请太傅进来!”

    紧接着内侍便扶着一个身形佝偻,步伐蹒跚的老人走进养心殿,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握着拐杖的手都在抖,艰难地想要跪下来行礼。

    “太傅免礼!”

    成元帝冲上前扶住他,面色欣喜,连忙让内侍去端椅子。沈居和一步一晃,好不容易坐下来,从宫门到养心殿的距离太长,他走得气喘吁吁,冷汗不止。

    “太傅,多年不见了,您身体可还康健?”

    沈居和咳了两声,“有劳陛下挂念,老臣身子骨还算硬朗。”

    “太傅今日怎么想到进宫了?”成元帝笑了一下,“往年朕时常派人请你,太傅总是推辞。”

    沈居和低了低头,“老臣年纪大了,不爱走动,还望陛下恕罪。”

    “罢了罢了。”成元帝摆了摆手,“朕自然清楚太傅的脾气。”

    “老臣今日进宫,是想向陛下求个恩典。”

    成元帝怔住,“什么?”

    沈居和颤声道:“求陛下,饶了东坊书院那群学生的不敬之罪吧。”

    “太傅……”

    成元帝脸色冷下来,“您知道那些学生嘴里都在说什么吗?”

    “朕是天子,是万民的君父,可他们怎么斥责我的?朕不过赏赐了一个道人,竟被他们架在刀刃上,身为学子,如此蔑视君王,难道他们不该降罪吗!”

    “朕已经给过他们机会了,朕没有让司廷卫杀申行甫,也没有让他们处置那群学生。”成元帝瞪着眼睛,竭尽全力没有爆发,“你们还要朕如何!?六科逼朕,内阁逼朕,现如今,连太傅您也要逼朕吗!”

    “陛下……”

    沈居和颤颤巍巍地跪下来,拐杖“啪”的摔落在地,“陛下仁慈,老臣明白,可他们毕竟是学生,十几岁的年纪,他们不懂事,但罪不至死啊陛下——”

    成元帝嗤笑了一声,“太傅,据朕所知,他们可没有在您门下读书过。”

    “是……是没有。”沈居和尽量抬直身子,“可老臣与天下所有教书先生的心是一样的,学生就是我们的孩子,也是一个国家的希望,老臣看到他们犯错也会痛心,老臣要做的,就是引导他们走向正途,学生犯了错,是为师失责,陛下,老臣……愿代他们受罚……”

    成元帝脸色一变,“太傅!”

    沈居和俯下身,“陛下,请全老臣心愿吧。”

    “好、好……”成元帝气得笑起来,“你们都在逼朕,你们……”

    “陛下……还记得先帝第一次领您到老臣面前来,那时陛下,也才十几岁,如今,竟已经三十余年了。”

    成元帝话音一顿,下颚动了动。

    他刚被封为太子的时候,正是十四岁,那群被抓的学生里,也有个才十四岁。

    沈居和继续颤声道:“陛下,这么多年来,您虽已不是当初年幼的太子殿下,老臣也不在朝中,但在老臣心里,说句大不敬的话,您仍是老臣的学生。”

    “太傅……”

    在最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朝中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倒戈贵妃,那时戚方禹还说不上话,只有太傅在为他奔走,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

    可他后来却毅然决然地辞官离去,成元帝多年来一直想过,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这个他最尊敬的老师才会离开他。

    “太傅,朕的儿子们还小,文华殿还需要一个老师,您……愿不愿意留下来?”

    成元帝扶住他的手臂,“朕可以放过那些学生,不再追究他们的过错。”

    沈居和留下来,天底下最尊崇的先生还在文华殿,他才能告诉自己,自己从来没有犯过错,老师也没有离开他。

    他永远都是天下共主,万民爱戴的君王。

    沈居和顺着他的手艰难地站起来,“好……只要老臣还有一口气,老臣……便会一直辅佐陛下。”

    作者有话说:

    呃啊啊啊啊宿舍楼里有人阳了,今天学校很乱,我也没有时间码字,现在才写好,我滑跪认错我又迟了……

    第119章 逆转

    鹰沙山之所以叫这个名字, 是因为其形状遥望如一只仰颈锐唳的雄鹰,茫茫草原上,雪伏千里, 从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不再,一望无际的雪色中,鞑靼数万大军往岘门关东的方向狂奔赶去。

    挲摩诃亲征的消息传开,岐州一线城防加固, 鞑靼武士本就擅长冬日行军作战,兵力又分为几股, 战线拉长, 西北等地一片混乱不堪。

    岐钺二州作为最重要的城池, 也是鞑靼进攻最凶猛的地方,大部分的兵力都屯于此, 季时傿只能调出一万兵马往东支援。

    东鞑军兵临城下, 岘门关往东的潭城三面环水, 年底极为酷寒,江河流域一夜之间冰封千里,粮草物资进不来,季时傿等人被困潭城。

    这是十二月十一,从口中呼出的热气很快凝结,滴水成冰,潭城地势相对山川绵延的钺州来讲较为平缓, 因而进攻的难度也有所下降,城内将士连百姓加起来都不足两万人, 又因为水面结冰, 而断了增援。

    谢丹臣等人想破冰走水路, 且不说耗费人力物力, 如此严峻的气候下,凿开的水面也会很快重新冻结,而冰块又难以承受兵马从上走过。

    挲摩诃正是料到这一点,才会调动更多人往潭城逼去,他们也快要弹尽粮绝,正是需要强攻下潭城的时候。

    季时傿站在城墙上,肩上厚重的霜雪未曾将她臂膀压弯一分,城外大军压境,城内粮草贫瘠,变化无常的天气,永远是战争中最难以预料的东西,再缜密的部署与无双的兵法也抵不过。

    将士们身上穿的重甲棉衣撑不住在寒冷中久待,近来粮草所需急剧锐减,是因为死去的人越来越多,眼看着城墙就快要撑不住了,一旁的将士忍不住转头问了一声,“大帅,我们要往后撤吗?”

    季时傿手按在城墙上,闻言平静道:“撤哪儿去,除非冬去春来,冰河融化,否则我们哪都走不了。”

    “我们还可以往西走,说不定能突围出去。”

    “往西?”季时傿声音拔高了几分,侧目看他,“你的意思是把百姓丢在城内,我们逃吗?”

    说话的将士被她看得有些羞愧,顿时将刚刚冒出的那点杂念屏退了个干净,“我、我失言了!”

    季时傿转过头,远处黑压压的正是东鞑军队,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我们还有多少人?”

    “不到三千……”一旁的将士沉着声,面色悲痛,“照这个样子,最多三日城必破。”

    “拖。”季时傿轻声道,目光顿了顿,“来时的时候我倒是看过西面有山,但地势险峻,怕是不好走,谢丹臣若是要派人支援只能从那儿,我们再撑十日。”

    “十日?十日怎么撑?三千人里近一千都是伤兵,挲摩诃亲征,我们根本挡不住。”

    “能。”

    季时傿坚定道:“最多十日,东鞑军粮草必绝。”

    潭城外的辽阔大地上,旌旗飘动,马蹄踏过处飞雪四溅,狼嚎声此起彼伏,雪橇疾驰掠过。

    挲摩诃着重甲,战车先行,这些天交战下来,城内将士不过几千,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潭城城防本就不如其他地方稳固,更何况三面环水,唯一的水路也走不了,根本不可能有人支援。

    “王,我们今日便可一举攻下潭城,夺取他们的粮草。”

    挲摩诃脸上虽未见得有什么喜色,但他漫不经心敲打着战车的手指却可以看得出他势在必得。

    潭城能出战的将士越来越少,纵然季时傿再神通广大,还能点石为将吗?如今越发酷寒,只怕岐州赶来支援的士兵,凿冰也要凿上十天半月,潭城城破,是大势所趋。

    “众将士听令,随吾破城!”

    “是!”

    东鞑大军越逼越近,挲摩诃的身影也愈渐清晰。季时傿登上城墙,一手按住刀柄,一手将大靖的旗帜插稳,猎猎飞雪中,朱红色醒目非凡,如金阳灼目,一旁站着的玄甲身影,仿佛才是潭城固守不倒的坚硬城墙。

    两侧如她一般的士兵手握长枪,枪头在苍雪日照下,飒沓如流星。哪怕隔着不远的距离,甚至连她的面容都看不清楚,挲摩诃却莫名觉得她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一定带着轻蔑的笑容。

    “等等。”

    挲摩诃脸色一变,倏地抬手喝停大军。

    “王,为何停下?”

    “不对……”

    挲摩诃凝视着城楼上的身影,忽然不敢再往前,几年前他和季时傿合作时,哈鲁赤也是这般攻进钺州城的,自以为西北驻军弹尽粮绝,季时傿兵败逃走,可事实上她一直埋伏在附近,等哈鲁赤率精锐入城便即刻展开围剿。

    身旁的亲信大概是看出他在想什么,急道:“王,她身边只有两千人,我们数万大军,难道还怕攻不下一个小小潭城吗?当初她有您帮助,可现如今,她可没有救援!”

    这几句话将挲摩诃打动,但他仍不敢轻举妄动,抬手指挥前锋将士先冲出去,城墙上不过百十弓箭手,连这群人都快拦不住,很快便有大批鞑靼将士顺着云梯攀登城墙。

    季时傿凝视着城下大军,忽然一抬手,接着便有无数滚石从城墙落下,搭好的云梯瞬间被砸了个稀巴烂,半空中的鞑靼将士被巨石推落,在城墙下压成了厚厚一滩肉泥。

    挲摩诃猛地从战车上站起,面上怒气顿生,在麾下将士的惨叫声中怒道:“季时傿,这些花招,你耍够了没有!”

    季时傿面无表情,不做回答。

    “王!”亲信扬声大喊道:“您也看见了,她没有兵可用了,甚至连弓箭手都不剩下多少,这女人花招太多,切不能再着她的道,依属下看,直接攻城!”

    季时傿依旧垂首注视城下,从头到尾她的脸上都没有出现一丝应有的慌张,她不合常理的泰然自若让挲摩诃心里觉得没底,难道潭城有人增兵支援了吗?

    不,不可能,进入潭城的水路都被冰封,根本走不了人,难道西北驻军还能飞天遁地不成?

    可是季时傿为什么如此淡定,就像她当初设计埋伏哈鲁赤一样。挲摩诃握紧战车上的扶手,在手下的催促下愈渐烦躁,他紧紧盯着城墙上的身影,像是要将她看出一个洞来。

    “王!您还再犹豫什么,我们的将士已经快没有粮草了,今日若再不攻下潭城,兵败无疑!”

    挲摩诃咬了咬牙,喝道:“攻城!”

    随即东鞑大军继续往前逼近,地面被震得作响,季时傿依旧没有动,她甚至好整以暇地拔出佩刀,在手中转了转。就在东鞑军队即将兵临城下的时候,里面倏地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喊声,像是万军奔过,马蹄踏破硝烟,数声“杀”如一柄铁锤猛地敲在了挲摩诃心头。

    潭城内居然真的藏了兵!

    挲摩诃瞳孔骤缩,太阳穴横跳,他嚼齿穿龈,几乎破音道:“撤、撤退!”

    同样的招数,他明明看过哈鲁赤中过一次,今日竟然还为此吃亏,城墙上涌出无数弓箭手,巨石滚落,血流成河,前锋队死伤无数。

    挲摩诃率领大军紧急撤离,雪烟四起,背影狼狈不堪。

    季时傿回过头,城内百姓凑在一起大喊,铁锹榔头敲击作出金戟相撞的声音,而她两排涌出的所谓士兵,也只是穿了铠甲的普通百姓而已。

    先前与她一起守城的将士停下呼喊,抬头欣喜道:“大帅,蛮子撤了吗?”

    季时傿点头轻笑,“撤了。”

    以挲摩诃的谨慎性格,一定会联想到五年前二人合作围剿哈鲁赤的计谋,他生性多疑,必然不敢往前,再虚张声势一下,他自己吓自己都能吓得逃跑。

    话音刚落,又突然有人骑马冲过来,大概是太过兴奋,勒紧缰绳时甚至没有坐稳身体,猛扎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他也不怕痛,手脚并用爬起来,喜极而泣道:“大帅!援军到了!”

    仓促撤退的东鞑大军,一连冲出去几里,挲摩诃张着嘴,肺里灌满了雪,他粗重地喘着气,面色涨红。

    片刻后忽然意识到什么,一双瞳孔在瞬间浓缩成一个点,脸上筋络凸起,像是下一秒就会冲破皮肤。

    “王……”

    身旁的人见他突然停下,惊慌道:“西北驻军就要追上来了,王你……”

    话说到一半顿住,这名亲信不可置信地转过头,茫茫雪原上,哪有追兵。

    “季、时、傿……”

    挲摩诃一字字地从牙齿间挤出这个名字,他眼里的恨意快要溢出来,心脏急速跳动,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一定要将那个女人碎尸万段。

    “众将士听令,立刻折返,将潭城一举攻下!取季时傿项上人头者,重重有赏!”

    “杀——”

    挲摩诃此刻终于清楚地意识到,潭城不过二千守卫,季时傿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才会使出这些歪门邪道,惑人心智。

    可这些奸计只能使一次,如今,潭城必破!

    鞑靼军再次兵临城下,挲摩诃一心只想杀了季时傿泄愤,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次返回,会是数万援军等着他。

    季时傿站在城墙上抬手拉弓,气质张扬如风,明艳胜火。

    她勾唇讥笑,慢悠悠道:“取挲摩诃项上人头者,重重——”

    “有赏。”

    作者有话说:

    第120章 啥都沾点

    十二月, 闹哄哄了数日的风波才彻底平息下来。

    令京中众人惊奇的是,那已经七十二岁,致仕多年的沈居和居然再次进宫, 为陛下教导皇子。他过去是崇宁帝钦点的状元郎,历经三朝,只是当今圣上登基没几年他就声称年老辞官,后来在京郊创立了泓峥书院。

    成元帝也下旨宽恕了闹事的学子, 没有敕夺他们科考的权利,只是打了几个板子以儆效尤。申行甫从诏狱里拖出来的时候, 已经烧得快没了声息, 他在此之前本就带病未愈, 又在诏狱里关了大半个月,身子骨脆弱不堪。

    成元帝听闻他的近况, 大发慈悲地没有再追究他的死罪, 甚至开恩, 若是他病好了还可以继续回都察院任职,君王宽容大度,臣子只能跪谢感恩,哪怕遭受的这些苦痛都是拜他所赐。

    不过也并非毫无所获,事情闹到这种地步,成元帝也不可能再强求建立蘅阳宫,又有沈居和在旁规劝, 他渐渐地又同从前一般,每日照例出席大朝会, 也不再日日想着求仙问道了。

    蔡垣因为妄论朝政, 挑唆学子去东华门闹事被司廷卫带走, 没过几日就被处以斩刑, 年关将至,这一年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旧的世族已经湮灭,新的流派又在生根发芽。

    历经三个月,以江南为第一批实行地区的新政终于要推行完,期间赵嘉晏多次被弹劾,光是内阁压下来的奏章就有上百本,期间还包括从江南特地进京诉苦的老藩王。

    豪绅权贵占地不肯清算,甚至雇佣打手阻拦官员,赵嘉晏没有办法,一气之下索性找东海提督贺利良借兵调遣,才总算将土地清算完毕。

    此次土地丈量一共多出良田三成,极大程度上缓解了财政危机,清算过程中又抓出了许多土地兼并的现象,其中就包括肖家在江南侵占瞒报的隐田。

    肖顷在百姓眼里清廉的形象摇动了几分,他忙着为自己擦屁股,暂时腾不出手来给梁齐因使绊子。一番苦心钻营,早早开始部署,结果到最后什么都没捞到,还把沈居和送进了宫,廖重真如今连成元帝的面都见不着。

    他现在终于明白过来,当初李寅元的手稿送到百川书局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个早早开始与他作对的人就是梁齐因。

    如今赵嘉晏办成事从江南回来,金银流入国库,成元帝对他的态度定不会如从前一般觉得他可有可无,继废太子那个蠢货之后,没想到又会冒出一个更难缠的,肖顷与端王等人心里不可谓不气得牙痒痒。

    不过他身上倒还有可以做文章的地方,比如他去了江南之后找贺利良借兵,清算隐田时又不小心伤了谁。

    成元帝最恨的就是儿子与武官纠缠不清,肖顷迅速召集了一群人,联合江南的藩王一起准备参赵嘉晏,却没想到折子还未递上去,赵嘉晏一回京连王府都没回就直接进宫找成元帝负荆请罪。

    养心殿内,先帝亲兄弟肃王的儿子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成元帝哭诉,赵嘉晏带着官员如何将他们的家产夺去,自己苦苦哀求都没有用,老王爷甚至气得病重,赵嘉晏是要逼死他们一脉。

    “陛下,那群人将我们一家积累几十年的产业全抢走了,臣的父王今年已经八十一岁,被他们推倒至今未能下得来床。”

    赵嘉晏神色淡淡,所谓的推倒,其实是老肃王舍不得自己贪墨的田产,把自己急中风了而已,根本没有人碰过他。

    小王爷也已经四十多岁,看向赵嘉晏哭喊道:“嘉晏,你若想逼死我们,你就直说,带着兵将我们王府包围算什么,该清的田都清了,肃王府就那些田产,几代人积累下来的,就那么被你们夺走了,你让我们怎么活。”

    “陛下、陛下——”他扑向成元帝,涕泪交加道:“陛下您还是给臣指条活路吧。”

    成元帝手撑在桌案上,脸色如乌云遮幕,“嘉晏,你皇叔说得是真的吗?”

    赵嘉晏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这几十年来肃王府兼并的良田与贪下的数额说出来,一旁的肃王脸色越来越慌张,末了他则缓缓卷起袖子,那上面遍布着数道狰狞的疤痕。

    成元帝倏地站起身,“这是怎么回事!”

    “父皇,儿臣此去江南,从山坡摔下过一次,坠湖两次,我同父皇说这些,并不是想同父皇讨卖什么可怜。”

    赵嘉晏轻声道:“儿臣是皇子尚会如此,可想而知那些被占了田亩的百姓会遭受什么,儿臣知道父皇仁爱,定不会愿意看到这些。只是儿臣实在无能,只能向贺提督求助,此事的确是儿臣做得不对,儿臣愿向皇叔与老王爷赔罪。”

    肃王冷汗涔涔,“你……”

    成元帝从批阅奏折的桌案前走出,低头看了着赵嘉晏胳膊上的伤,帝王鲜有的慈爱此刻竟流露出半分,“还疼吗?”

    赵嘉晏摇了摇头,“小时候父皇教导过我们,赵家的祖辈是流血打下来的江山,虽然□□的威武,父皇的雄伟儿臣都没有继承好,但儿臣也绝不会因为这区区皮肉伤就喊疼。”

    成元帝眼神一动,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不愧是朕的儿子!”

    赵嘉晏却垂下目光,“对不起,父皇嘱托儿臣的事情,儿臣却没有办好。”

    “没有,你办得很好。”

    成元帝收回手,转头看向另一边,语气不悦,“赵平,倒是你,该好好同朕解释解释,那几千亩良田是怎么回事!”

    十二月廿十,京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以肃王为首跑到京城诉苦的江南宗亲,出师未捷身先死,不仅未将田亩夺回来,反倒被成元帝下旨查了更多东西,他一出事,剩下的宗亲也就偃旗息鼓,灰溜溜地回江南了。

    申行甫正在家中养病,街巷里已经可以感受到年关的氛围,梁齐因和赵嘉晏到的时候,他正坐在院里,交儿女认字。

    “殿下怎么来了……”

    申行甫见到角门出现的两人,惊得要站起来行礼,赵嘉晏连忙止住他,“行了广白,你是伤患,这样显得我很不仁道。”

    “真是的,也没个人来通报一声,明儿都给他们辞了。”

    梁齐因笑道:“是殿下不准的,免得你还得费劲跑前厅一趟。年关将至,广白兄这时候辞退下人,未免太过无情了些。”

    申行甫嘿嘿一笑,抬手挠了挠鬓角,“说着玩玩,说着玩玩,对了。”

    “臣听闻肃王来京,是为殿下的事来的吗?殿下可有被他们针对?”

    赵嘉晏回道:“有。”

    “那些人啊真是——”申行甫拍了拍桌案,有些气愤,“年底了还要来恶心您一把……哎哟!”

    太激动拉扯到了腰上的杖伤,申行甫抽了一口气,梁齐因轻按着他坐下,“广白兄你不要激动,殿下没有事,陛下是有心想要清算藩王势力,所以不会怪罪殿下。”

    “这样啊……”申行甫揉了揉腰,“诶,那肖颂今岂不是算盘又打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嘿。”他啧啧道:“看来肖尚书这个年过不好咯。”

    赵嘉晏冷蔑他了一眼,“他过不好,你就过得好了?广白,大过年的把自己弄成这样,你真是……那些话能在君王面前说吗?”

    “嗐……”

    申行甫若无其事道:“身为言官,职责不就是规谏君王,纠察百司,上疏针砭时弊。文死谏,武死战,我没那本事上阵杀敌,就一张嘴,一双手,只要我还能写字我还能说话,我就不会停下来。”

    闻言另外二人俱是沉默,片刻后梁齐因才开口道:“陛下对你可是真的动了杀心。”

    “死就死吧,将来青史上能留一笔,我也不亏。”申行甫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身负刑伤,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心里秉持的还是每个言官上任前都会读到的那一句:

    “必也披肝沥胆,国而忘家,方谓忠谋。”

    从申宅出来后,天空中竟开始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小雪。

    赵嘉晏不得久留,以免会被成元帝看到他出入申行甫家中,在街巷与梁齐因告别后,转身上了马车。

    梁齐因目送他远去,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到雪花在他发间落下薄薄一层,他才往前走了几步。

    他忽然想到,他好像还没有和季时傿一起看过雪。

    梁齐因低头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件,刚收到它时赵嘉晏正找他一起去看望申行甫,因此这封信件他还未曾来得及拆开看过。

    西北驻军与鞑靼军在边境打了两个月,传回京城的捷报上只寥寥几句提到了潭城被围困一事,但北方千里冰封,潭城三面环水必然难以支援,季时傿被困潭城,她不说,梁齐因也能猜到那一个月有多艰辛。

    这封信是从西北传回来的,但与捷报不同,这是一封家书。

    季时傿的字称不上好看,却别有一番风骨在其中,如她的人一样,看似玩世不恭,实则渊清玉絜,有章有法,不落俗,也不跳脱常理之外。

    信上很简单,只是三言两语将战事之艰揭过,问他京城是否有下雪,末了是句诗,“唯应待飞雪,千里与君同”。

    化用的是杜牧的《秋霁寄远》,这般文绉绉的不像是她的风格,梁齐因看着信上的字,就几乎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季时傿伏在案前绞尽脑汁掉书袋的模样,不禁轻笑出声。

    要怎么爱她才够呢。

    梁齐因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现在就像那只海东青一样可以飞到西北去,只是海东青可以,他却不行,西北军营重地,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一起看雪的期望,怕是还要等到来年。

    这般念头刚落下,身后便忽然想起叫唤声,刚走不远的赵嘉晏又不知因何返回,朝梁齐因的方向招了招手道:“岸微啊,我忽然想起来,今年冬日寒冷,父皇让人备了几批冬衣物资,还有兵器署谢冶尹研制出了新的战备,打算差人送到西北犒劳将士呢。你是否想去见柏舟,不若我同钦差说一声,你跟着去吧。”

    梁齐因眼睛一亮,“可以吗?”

    赵嘉晏笑了笑,“自然可以,捎个人罢了,你随行一起去吧,我怕你再在京城待下去要得相思病了。”

    ————

    潭城被围了二十七日,终于等来了援军,樊徊璋率一批队伍先行开道,送来物资,谢丹臣随后调动一万军马沿着樊徊璋找到的山路从后方支援潭城,另外一批兵马将进攻岐州的西鞑军收拾完后与援军呈两面包抄,夹击挲摩诃亲率的军队。

    只是挲摩诃不像哈鲁赤一样激进鲁莽,意识到局势反转后便紧急撤离,季时傿虽说要取他项上人头,但也知道挲摩诃没那么容易死,在两面围攻下,仍是带着一批精锐逃走了。

    樊徊璋火速将剩下的残兵败将收拾完,谢丹臣还要再追击挲摩诃,只是被季时傿及时拦下,将人逼到绝境没有好处,更何况东鞑是挲摩诃的老巢,他们去了不一定能占到什么优势。

    季时傿在潭城一战中腿受了冻伤,牵扯到了数年前的旧疾,疼得她日夜发作,但在众将士们面前不可以示弱,否则引人担忧不说,外敌知道了也不有利。

    她每日白天装作无事一般在外晃悠,照例巡视伤兵,与人说笑逗乐,晚上扭着肿胀的腿呲着牙低声痛呼。

    这会儿正是放饭的时候,西北冰天雪地吃不上什么好的,打了胜仗伙食才比过去好一些,季时傿正在帅帐里看朝廷的回信,旁边的饭菜都要凉透了。

    她看完之后又不死心地翻了一遍,仍旧没找着她想要的,本就躁郁的心情更加烦闷,忍不住骂道:“没良心的,也不知道给我回信。”

    气了半会儿才想到要吃饭,从桌角扒拉过碗碟,半死不活地动了两筷子,帅帐外突然传来异动。

    季时傿以为有敌情,神色一凛,“蹭”地站起来按住刀柄,刚要出去便有人从外一把掀开帘子,罗笠滋哇滋哇叫道:“大帅!大帅!物资来了!兵器署还送了新的战备!”

    说罢拍了一把同样凑近的谢丹臣道:“你爹真行啊,我看那甲气派的,嘿哟,我先去摸摸。”

    谢丹臣被他拍得身形一歪,转过头大吼道:“老罗!我看那六十板子真是打少了!”

    季时傿缓了一口气,松开按刀的手,“原来是物资来了。”

    “对,还有棉衣,江浙今年新产的棉花,可暖和了,大帅要去看看吗?”

    季时傿摇摇头,一面往外走,一面道:“我就不去了,你们带人将东西分发给大家,我先去见钦差。”

    “诶,钦差是哪位大人?”

    谢丹臣掀开帅帐的帘子,“是兵部的韩大人,哦对了,还有一个随行的,我听他们叫他世子,也不知道是哪个世子……”

    说话间季时傿已经走出帅帐,而不远处的一群钦差中也恰好有一个人转过身,季时傿目光甫一与他对上,便瞬间呼吸一滞,谢丹臣的后半句正好落下,“诶,就是他。”

    梁齐因穿着黑色的鸭绒斗篷,里面罩着件雾色的长衫,袖口宽大,隐隐可见他苍白的手腕,一看见她便不住笑。

    前方的众人听见声音,纷纷转过头,季时傿紧紧盯着梁齐因的脸,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她好像只能看见这一个人的身影,听见这一个人的声音。

    直到一旁的谢丹臣喊了句“大帅”,季时傿才回过神,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以掩饰尴尬,大步走过去,拱手道:“诸位辛苦了。”

    钦差是兵部的韩琼,闻言行礼道:“哪里哪里,西北的战士们才是真的辛苦。”

    季时傿颔首,“年关将至,押送军饷这一程下来,怕是赶不及回去过年了,我先替战士们谢过诸位。”

    韩琼惶恐地摆了摆手,“大将军切莫如此说啊,国事当前,战士们才是最重要的,我是躲在各位庇佑下的人,素来惭愧,如今有机会能为你们押送军饷,该是我的荣幸,谈什么委屈辛苦呢。”

    “行,我失言了。”季时傿笑了下,转身道:“谢丹臣,你安排几位大人住下,老罗,派人吩咐下去,今夜好酒好肉备着,给大家接风洗尘。”

    谢丹臣和罗笠得了令,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散了开,钦差还要尊皇令巡查西北军营的情况,便也跟着谢丹臣等人离去,很快在场的就只剩下了两人。

    方才刚骂人“没良心”,现下被骂的那个陡然出现在季时傿面前,她心里不由的还有几分不真切感,梁齐因从一开始就一直盯着她看,从上到下,像是要把这分别的几个月全都补回来似的,一刻也不肯移开。

    两个人干瘪瘪地杵了半天有些奇怪,季时傿清了清嗓子,慢悠悠走上前若无其事道:“咳……你怎么来了?”

    岂料梁齐因一点也不迂回,“我想你,想来看你。”

    季时傿眨了眨眼,破天荒地有点不好意思,梁齐因走上前,借着斗篷的遮掩,想拉她的手,季时傿急急喝停他,“在外面呢,不要被人看到。”

    “哦……”

    梁齐因悻悻然收回手,又发觉她穿得单薄,想把斗篷解下来给她披上,季时傿在军营里向来穿得轻便,随即推拒道:“我不要,碍事。”

    梁齐因神色一顿,没再说什么,只是缓缓将手放下。

    季时傿抬头瞄了他一眼,虽神情绷得紧直,看上去什么事都没有,但那双明显黯淡几分的眸子暴露出了他此刻的心境。季时傿抿了抿唇,忽然意识到他这大老远的跑过来,同行没一个他认识的,好不容易见着她,自己还接连拒绝他的靠近,这么想还真挺可怜的。

    “哎……”

    季时傿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气,往前走近几步,伸手牵住梁齐因,“我手太凉了,你不要嫌弃。”

    梁齐因眼眸又重新明亮起来,季时傿一挨着他便被紧紧反握住手,“我的手热,我给你捂。”

    “嗯……路上走了多久?”

    “七八日。”

    季时傿点点头,“怎么想到来这儿,明儿就除夕了,你不在家过节吗?”

    梁齐因将她的手包进斗篷下,“我想跟你过,阿傿,我们还没有一起过过年。”

    “也没有一起看过雪,你信上不是说,‘唯应待飞雪,千里与君同’吗,我便来找你了。”

    季时傿脸上一热,回想到她那封家书,简单的一句感慨,也会有人特意奔赴千里为此而来,心里不免软得一塌糊涂。

    “行了不在这儿站着了,你第一次来西北,我带你四处转转。”

    作者有话说:

    “必也披肝沥胆,国而忘家,方谓忠谋。”——明·俞琳《经世奇谋》

    “唯应待明月,千里与君同。”——唐·杜牧《秋霁寄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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