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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暖意

    西北军营很大, 尤其是校场极为宽广,没有战事的时候,将士们也要照例来此操练, 季时傿将这里管理得很好,因着她本人跳脱的性格,军营内气氛算不上肃穆,甚至有点欢快, 但也绝不散漫。

    再往西走,穿过戈壁滩, 两面山坡对望, 中间横亘的则是一条繁华热闹的商路, 如同流光融金一般,往来穿梭的有西域商队, 也有远渡重洋而来的西洋人。

    因着中原的年关将近, 这些人也入乡随俗, 街道上吆五喝六,各个穿得喜庆非凡,有几个波斯人甚至戴着大红的头巾,用着蹩脚的中原话招揽生意。

    由于西域通商路来往人员复杂,难免会起纷争,所以西北军营离商路靠得很近,为的就是方便看守管理。

    中原商人卖得最好的便是丝绸茶叶, 尤其是江南地区盛产的蚕丝,与巴蜀等地种植的茶叶, 这两样东西在出口中占了很大的比例, 只不过今年初颁布的禁海令导致贸易往来断绝了不少, 除了西域通商路, 已经很难在其他地方看到这般繁华的景象了。

    两人四处转了会儿,北方人喜食面食,明日就是除夕,家家户户都在备面团准备包饺子,路上有商贩推着刚出笼的馒头走过,季时傿看到便顺手买了两个。

    “嚯好烫,还捏个狮子的模样,弄得我都舍不得吃了。”

    梁齐因张望了一圈,悠悠道:“以前总听人说商路繁华,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可不是。”季时傿咬了口软糯蓬松的馒头,“只不过现在天冷,许多人不愿意出来,若是开了春会更热闹。”

    “诶,说到开春。”季时傿转过头,“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若是何时你跟我来西北,我就带你去草原上骑马来着,不过现在外面都是雪地,骑不了。”

    “没关系。”

    梁齐因微笑道:“我就赖在这儿不走了。”

    季时傿闻言脱口而出道:“那不行,军规森严,无论是谁的家属都不可以在这里久居,哪怕是我也不可以。”

    怎知梁齐因重点听歪了去,眼睛直勾勾地转向她,“阿傿,这么说我是家属吗。”

    “……”

    季时傿一时无语,“你有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啊?”

    “听懂了听懂了。”梁齐因牵着她的手,笑得很不值钱,“钦差什么时候回京,我便什么时候走,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季时傿忽然觉得如果梁齐因身后有条尾巴的话,大概都能摇成花了,不免忍俊不禁,但她面上却故作嫌弃地歪过头,“你别那么笑。”

    “啊?”

    “太傻了!像是别人给个糖就会跟着走的那种憨货。”

    梁齐因听着却不见恼,“那也得是你我才跟着走啊,别人不行。”

    季时傿哑然失笑,“这么说我是不是还得夸你?”

    梁齐因露出一副期待的神情。

    季时傿拍拍他的脸,“行了啊,少跟我卖乖,我看这天色,老罗估计已经安排好了,咱们也回去吧。”

    “好吧。”

    西北的将士们虽说性格豪迈,不拘小节,但也不会真的拉着京城的钦差喝得酩酊大醉,有品级的武将一一露面之后,随意碰了两杯酒,便各自客套完散去。

    季时傿身为将帅有自己的营帐,再者男女有别,不需要和其他人共处一室,但梁齐因与旁人不同,诚如季时傿所言,他是家属,可以光明正大地赖在帅帐。

    他走进去时被罗笠瞧见,罗笠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为人粗犷,喝多了酒甚至敢和皇帝拜把子,见状眉头一皱,骂道:“那小崽子往哪儿走呢?”

    “诶,老罗——”

    谢丹臣怕他发酒疯,眼疾手快地拦住他,“你这架势要干嘛呢?”

    罗笠指了指前头,“你没看到今儿来的那小白脸钻帅帐里去了吗?”

    “什么小白脸……我都问过了,那位就是和大帅有婚约的人,他不住那儿住哪儿?”

    “哦——”

    罗笠恍然大悟,“原来那是咱大帅的姘头啊。”

    谢丹臣:“……你要是被揍了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诶这么说。”罗笠不以为然,一把压下他的肩膀,继续口不择言道:“原来大帅喜欢那样的。”

    谢丹臣下意识道:“哪样的?”

    罗笠很不客气地歪了歪身子,“长得倒挺俊,不过好像一拳就会被打飞。”

    说罢压低声音,“该不会是大帅强抢民男吧?”

    “……”

    “霸王硬上弓?”

    “你怎么知道人家是不是真的弱不禁风,说不定能一拳把你打飞,走走走!”

    ,

    谢丹臣怕他再冒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连忙捂住罗笠的嘴把他拖走了。

    帅帐周围又陷入宁静,昏黄的灯光打在帘子上,烛影跳动,此刻没有外人在,梁齐因便试探着黏到季时傿身边。

    “干嘛?”

    梁齐因不答,只是抱抱她,将她揽进斗篷里,他太高了,季时傿挨着他时只有脑门露在外面,得把斗篷上的鸭绒毛往下压压才能探出头。

    梁齐因先是亲亲她的鬓角,过了会儿又忍不住低头吻她,再用牙尖磨她的唇珠。

    季时傿被腻歪得不行,推开他,“别咬,不然我明天怎么出去见人。”

    梁齐因不好意思地埋头在她颈肩,半晌忽然道:“阿傿,你瘦了。”

    “有吗?”

    季时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腰,“没吧。”

    “我摸得出来。”

    梁齐因跨下嘴角,“你在西北肯定没听我的话好好吃饭,我让你多穿衣你也没有。”

    季时傿心虚地刮了刮鼻尖,嘴硬道:“瞎说,我每顿两大碗,我只不过是今天热,我才穿得少。”

    “阿傿,你知道吗,你每次撒谎的时候都有一个小动作。”

    “什、什么?”

    梁齐因学她刚才一样摸了摸鼻子。

    季时傿语塞道:“……你观察得真细致。”

    “我在京城听说了潭城被围困的事情,那我问你,你有没有受伤?”

    季时傿飞快道:“没啊。”

    说罢又下意识地想抬手,季时傿察觉后堪堪止住,尴尬地觑了梁齐因一眼。

    憋了半天终于败下阵,“好吧,有,但就一点,几天就好了,根本就啊——”

    话说到一半,梁齐因忽然弯下腰在她小腿上按了按,季时傿疼得双腿一弯,被梁齐因及时捞起来。

    “给我看看。”

    季时傿不依,“我说了我没事,你就非得……”

    “别动!”

    梁齐因伸手按住她的腿,神情冷峻,季时傿怵了一下,不敢再狡辩,只好任他将自己的裤脚捞上去。

    里面裹了厚厚一层绷带,中间夹着固定骨头的木板,有血迹渗出来,都不用拆开看就知道里面是怎样触目惊心的景象。

    梁齐因喉间一紧,张了张嘴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季时傿低下头,见他眼眶开始发红,目光晃颤,就知道他肯定又想到前世的事情了,连忙伸手将他拉起来,轻声道:“就是看着吓人,其实只是破了块皮而已。”

    “只是皮肉伤用得着上木板吗?”

    季时傿抿紧唇,声音低缓,“没事,军医已经看过了,我不疼。”

    梁齐因笑也笑不出来,“你真当我傻吗。”

    “伤成这样也不知道注意,你现在是年轻,可若再大个十几二十岁,你的这双腿就废了知道吗?”

    同样的话军医也跟她说过,季时傿别开目光,“哪有那么夸张啊,我现在照样能活蹦乱跳。”

    “那以后呢。”梁齐因缓慢道:“我不能时刻待在你身边。”

    说完又突然站起身,季时傿脱口而出道:

    “你干嘛去?”

    “我去给你弄盆热水来,敷敷脚踝,肿得太厉害了。”

    季时傿松了一口气,摆摆手。

    待他离开后又不由自主开始想象,梁齐因人生地不熟地要怎样去找热水,军营里都是些五大三粗的男人,说着西北话,他站在中间又突兀又好笑。

    季时傿越想越觉得好玩,其实没什么意思,说出来别人都会觉得奇怪,但可能恋人间无论对方做什么,落在自己眼里就是不一样,或许只要看到这个人就会很开心,毫无缘由的。

    过了会儿梁齐因终于掀开帘子回来,他将斗篷解下挂在一边,扎起长长的衣袖在季时傿脚边蹲下,小心翼翼地用浸了热水的棉布捂住她肿胀的脚踝。

    “烫吗?”

    季时傿摇摇头,“不烫,很舒服。”

    “下次若是再肿,你也这般敷一会儿,西北太冷了,血液流不通,敷了可能会舒服些。”梁齐因动作轻缓,挪了挪蹲麻了的脚,“夜里会疼得睡不着吗?”

    “还好。”

    “等什么时候没有战事了,我就将你拘在家里哪里也不准去,我伺候你,待你好好将这些年的伤都养好才行。”

    季时傿心里暖融融的,从被热敷的脚踝开始,暖意一寸一寸地涌过四肢百骸,万物回春,她双手撑在床铺上,“我很难伺候的,你得每天给我端茶送水,穿衣梳头,不可以松懈。”

    梁齐因顺从道:“你要我怎样都行。”

    “水还热吗?”

    “还行。”

    军营里的床铺又矮又小,不过两个人抱在一起也足够暖和了,帅帐里甚至连炭火都没有,但季时傿的腿今夜居然奇迹般地没有再疼过。

    作者有话说:

    woc啊我到底为什么越写越长啊,谁懂啊,我一开始只想写个小短篇……

    第122章 除夕

    这一年末刚打完仗, 距离年关不过几日,战士们都来不及回家过年,更何况天寒地冻的, 水陆两路都不好走,拖着拖着,大家也只能凑合着在军营里过节。

    大概老百姓们也觉得那群在边境站岗放哨的人可怜,除夕这日有许多乡亲往军营里送东西, 大家都刚经历过战争,自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 只一些素馅的饺子就已经可以说得上是人间美味。

    军营里宰了许多牛羊, 早上的时候校场上还有战士在操练, 谢丹臣跑去研究他父亲送来的那批新战备,罗笠正在训练今年刚来的一群兵。

    这些人大多都是战争中幸存的孤儿, 年纪都还小, 其实也算不上兵, 只能说是西北军营给了他们一个去处,与真的战士操练比起来显得很小儿科,看上去就有些乏善可陈。

    季时傿站在校场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喟叹道:“这群孩子刚来的时候一个个面黄肌瘦,马步都扎不好,如今这拳打得,倒挺像模像样的了。”

    很难说是欣慰还是惆怅, 毕竟原本他们可以待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国仇家恨催化出来的志气, 再大刀阔斧都显得有几分悲凉。

    小战士们练完基本功, 还要学简单的把式, 西北驻军多与北方部落作战, 惯用刀,他们学习时用的暂时是木刀,罗笠教得很简单,大多是教他们重复劈、砍等几个动作。

    季时傿看着看着忽然想到什么,扭头看向梁齐因笑吟吟道:“你会用刀吗?”

    “我?”

    梁齐因愣了一下,“会一点。”

    季时傿好整以暇地侧过身,神情玩味,“说起来,我还从未曾见过你跟别人动手呢。”

    说罢咂咂嘴,“有点想象不出来。”

    梁齐因失笑道:“怎么就想象不出来了?”

    季时傿认真思考了一下,“你看着太斯文了,遇到事情应该能和人讲道理就绝不会动粗吧。”

    梁齐因微微抬眉,“也不一定,这只是两种手段,若是以力服人更方便些,谁还愿意动嘴皮子,遇上不识趣的,那不就是对牛弹琴。”

    季时傿抱臂而立,闻言噗嗤一笑。

    须臾,她突然从旁边的架子上拔下把刀,顺手丢给梁齐因,未等他反应过来便转头对罗笠大喊道:“老罗!过来比武。”

    “啥?”罗笠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顺着季时傿手指的方向,瞄了一眼梁齐因窄他一倍的身形,为难地缩紧脖子,“这不好吧,多欺负人啊——”

    梁齐因也不明所以地看向她,季时傿后退两步,“我腿不方便,老罗替我。”

    话都这么说了,罗笠只好依言站直,然而动作却漫不经心,勉为其难道:“那好吧,我用木刀,免得大家说我欺负世子。”

    “无妨。”

    梁齐因适才意识到季时傿是怕军营里的人轻视他,看似一时兴起想要看比武,实则是为了作给别人看。

    她的细致总体现于无声处。

    梁齐因定了定心神,“我也用木刀吧。”

    罗笠不置一词,反正他用什么也打不过自己,待梁齐因换好武器,便二话不说往前砍去,这一击只用了几分力,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这样根本只是逗猫玩。

    梁齐因脚下不动,只微微抬手,反压了回去。

    罗笠目光一顿,力气陡然加重,梁齐因面不改色地推挡,四两拨千斤似的,木头撞击在一处,擦出的碎屑迸溅开。梁齐因侧身避开罗笠挥下的一刀,借力向上抬,刀锋擦着另一把转了一圈,将罗笠的攻势彻底压了下去。

    他用的都是巧劲,罗笠本就力大如牛,更甚魁梧的东鞑武士,与他比力气实在不讨好,但罗笠为人不够机敏,往往莽撞,梁齐因不肖如何细想,只过了几招便找到缺口,静观其变了片刻,忽然低下身,弯刀横握,擦着罗笠的臂膀扶摇直上,刀面压下他的手,刀剑从他的脖颈处走过。

    罗笠瞳孔一缩,顿时僵立住,木刀脱手摔落。

    季时傿放下抱于胸前的两只手臂,一刹那间脑海中似乎有什么猝然浮现,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也是同样的招式,凝血冰寒的刀刃划开了群狼的脖颈,豆大碎玉般的雨水砸在心头。

    她一定在哪里见过。

    而在她愣神之际,梁齐因已经向罗笠颔首示礼完,他将木刀还给校场的孩子,转身往季时傿的方向跑去。

    “阿傿,发什么呆呢?”

    季时傿回过神,错愕地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只是未等她开口说话,罗笠便苦拉着脸跑过来,脸红得像是猴屁股,“先前对世子有所怠慢,我就一粗人,您别见怪。”

    “没有,是罗将军手下留情。”

    罗笠摸摸后脑勺,“说起来,世子的刀法真厉害。”

    梁齐因面有局促,振振有词道:“没有没有,只是一些花拳绣腿的假把式,看着好看罢了,根本不能上阵杀敌的,罗将军的才是真功夫。”

    说罢还比了个大拇指。

    罗笠没什么心眼,三言两语被他说服,一改先前愁眉苦脸的神情,甚至抬手拍了拍梁齐因的肩膀,嘿嘿一笑道:“那是自然,若是世子想学,也可以来找我的。”

    季时傿一言不发,听到梁齐因睁眼说瞎话的时候心里不由道:倘若方才他用的是真刀,且没刻意收力的话,罗笠的头怕是都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了。

    “行了老罗,你接着教他们去,今儿除夕,早点结束,让大家去吃饺子。”

    “好嘞。”

    季时傿伸手拉住梁齐因,“走,回帅帐,我有话同你说。”

    梁齐因不明就里地跟着她,还以为自己刚刚哪里表现得不好,让她觉得丢人,岂料一进去季时傿便按着他在床铺前坐下,随后开始扒拉他的袖子。

    “阿傿做什么?”

    季时傿不答,用力将他的衣袖推高,一直到上臂的位置,那里清晰地显露出几道疤痕,分明是兽爪所伤。

    之前二人坦诚相见的时候,只点着盏小灯,或是根本不点灯,所以季时傿只模糊看到梁齐因手臂上有疤痕,但不知道是何所致。

    “这伤……”

    季时傿喃喃了一声,伸手抚上,“是不是从前春蒐时被狼抓的?”

    梁齐因一把攥住她的手,眼睛明亮,“阿傿,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唔……有一点儿。”

    季时傿回想一番,“记起我为了救庆王受伤,所以那天晚上在山洞里抱我的是你对不对,戚二还说是我做梦,他果然说错了。”

    “看来徐大夫给你配的药很有效,你已经在渐渐地恢复记忆。”梁齐因抬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这里还疼吗?”

    季时傿摇了摇头,“想东西的时候才疼。”

    “那就不要想了,慢慢来,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诶,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

    梁齐因顿了顿,“因为当时的你还不喜欢我,我不该触碰你,所以是我冒犯,对你失礼,便不敢让你知道。”

    季时傿不禁牵起嘴角,“那可不一定,说不准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呢?”

    “会吗?”

    梁齐因想了想又否定道:“不会的,你肯定不喜欢我。”

    季时傿垮下嘴角,“你干嘛这么说,我以前对你不好吗?你跟我说实话。”

    “也不是不好……就是……”梁齐因有些难以启齿,这好像是翻旧账一样,“你对谁都笑脸盈盈的,唯独对我不笑,也从来不和我说话。”

    季时傿一愣,“为什么?”

    “大概你并不满意我和你的婚事吧,是我不够好,我不如他们会讨你开心,我也不会说好听的话,而且以你的性格肯定不喜欢莫名其妙被定亲。”

    季时傿若有所思,这好像还真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

    梁齐因说着说着竟有些不好意思,埋首在她颈肩蹭了蹭,极小声道:“阿傿,其实……每次看到你和戚二他们在一起,被你无视,我也会很难过,会伤心。”

    “唔……”

    季时傿犹豫了一下,“还有这种事?”

    梁齐因喃喃道:“是啊,你以为呢?我也是人,是人就会伤心嫉妒,我当然怕被喜欢的人退避三舍,更何况我从小就很想早点见到你。”

    “从小?你小时候就对我图谋不轨!?”

    “不是!是憧憬,依照婚约,你是除了我师长之外,对我最重要的人,我自然想亲近你。”

    “哦~”季时傿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那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是什么想法?”

    梁齐因抿唇凝思,忽然仰头碰了碰她的嘴角,虔诚道:“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看千倍万倍,活泼可爱,我很喜欢。”

    这下不好意思的成了季时傿,她眨了眨眼睛,嘀咕道:“谁说你不会讨人开心,这说得话简直不要太好听。”

    梁齐因没听清,“阿傿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

    季时傿适时转了个话题,“说不定等你下次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

    “好啊,我等着。”

    话音落下,外面便蓦地传来欢笑声,闹哄哄的,“年夜饭好咯!”

    梁齐因轻声道:“该出去吃饺子了。”

    季时傿从他腿上站起来,“那我们快出去。”

    “等等。”

    梁齐因伸手将她拉回来,眼里满是笑意,语调微扬,“亲一下再走吧。”

    说是年夜饭,当然比不上京城贵族们吃的那些精致小碟,但相比较往常众将士们可以算得上吃糠咽菜的伙食,今夜已经可以说是极为丰盛。

    当然除了大家包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饺子之外,是可以这么说的。

    军营里的人基本都不会做饭,负责炊事的士兵平日里也不会做这种工序复杂的食物,真要兼顾起每个人的食量,光他们根本包不完,因而很多都是战士们自己动手,教他们的是潭城一战中又立了功的樊徊璋。

    季时傿从案前扫了一眼,嫌弃道:“这谁包的啊?”

    罗笠从面粉堆里探出头,“我!咋样?”

    “你要煮面皮菜粥吗?”

    众人哄堂大笑,罗笠脸红脖子燥,凑到一旁看谢丹臣面前的砧板,挤眉弄眼道:“嘿哟,谢丹臣包得比我的还难看,你这啥啊,菜□□啊?”

    谢丹臣一脸难堪,手指上黏着稀巴烂的面糊,大吼道:“老罗,我看你六十板子真的打少了!”

    季时傿从他们面前走过,前头有人在烧水,后头樊徊璋正在包饺子,一身面粉,手指抡得快要冒烟。

    原本樊徊璋年节本想回老家同妻女一起过的,但今年战事来的突然,打乱了计划,更何况江水结冰,坐不了船,便只能留在西北,等来年开春了再回去。

    他为人亲和温厚,像个老大哥一样,洗衣做饭样样精通,打起仗来也不赖,久而久之军营里的人都喊他樊大哥,开起玩笑来甚至老妈子也喊。

    “樊大哥,水烧开了!”

    樊徊璋立刻回头道:“诶,来了!”

    说罢招呼四周的人,“快快快搭把手,下饺子了!”

    罗笠捧着自己面前的那一盘跟上,后厨烧水的士兵一看,嚷嚷道:“你这啥啊!下面疙瘩吗?拿走拿走!”

    “你有眼不识泰山啊!会不会识货啊?”

    桌子前的包好的饺子都已经下锅,一溜烟地溅起滚烫的开水,罗笠还在往前凑,争着要把自己那盘奇形怪状的饺子下下去,敦厚如樊徊璋也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你要死啊,小心开水烫掉你的猪皮!”

    谢丹臣震惊地探头,“天呐,原来樊大哥也会骂人。”

    罗笠气鼓鼓地转过身。

    大家在校场上摆好桌椅,煮好的饺子一轮一轮地端出来,很快又被洗劫一空,整个校场上都是欢笑声,大家挤在一起,平时在战场上过命的兄弟也能为了一个饺子打起来,罗笠早就不知道和人过了几回招了。

    季时傿坐在一旁看他们打闹,见喝傻了的谢丹臣歪七扭八地同人碰拐,被罗笠一腿蹬得翻了个跟头,笑得狂拍大腿。

    梁齐因转过头盯着她的侧脸,人声鼎沸中,在他眼里全部都渐渐褪去,世间种种,他好像只能看到这一个,她笑,自己便也跟着笑。

    “阿傿。”

    “嗯?”

    季时傿随即转过头,周围那么吵闹,梁齐因本来只是轻声一喊,没想到她会有回应,一下子有些愣住。

    “阿傿。”

    “叫我干嘛呀?”

    梁齐因不住轻笑,“阿傿。”

    季时傿歪过头,“干嘛?”

    “新年快乐。”

    话音落下,远处的天空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巨响,接着是一连串的烟花猝然绽放,将半个西北的天空都点亮。

    季时傿清晰地从梁齐因的眼睛里看到自己,也看到自己的身后绽开的绚烂烟花。

    她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心花怒放,噼里啪啦的比外面的声音还要震颤心神,不由嘴角牵起,也笑道:“你也新年快乐,齐因。”

    各州城的上空在同一个时间艳丽成绮,成元二十五年和成元二十六年在这一刻轮换,所有的一切都跨入了崭新的使程。

    梁齐因却在此时忽然拉住季时傿的手,“要不要放烟花?”

    季时傿怔道:“啊?”

    “走。”

    梁齐因牵起她的手,沸腾的人声逐渐远离,待到了空旷处,跟变戏法似的掏出来一把小烟花。

    季时傿哑然失笑,“哪来的?”

    “昨日同你逛商路时顺手买的,要不要?”

    季时傿伸出手,“来。”

    梁齐因用火折子点燃引线,军营重地有辎重,不能纵火,因此也不准放烟花爆竹,但梁齐因给她的这个很小,甚至算不上烟花,季时傿只在几岁孩童手里见过。

    小小的一朵,在她手里盛开,好像她将夜幕中巨大闪烁的烟火攥入掌心,季时傿想,她已经多少年没有玩过这个了?好像从她戛然而止的少年时代开始,所有有关天真无邪的东西都在那时抽身离去,她前所未有地想要感叹,重生真好。

    “齐因你看,我可以舞龙哦!”

    “我也能。”

    “你舞得没我的长,啊熄了——”

    “没事,再给你一根!”

    空旷的校场背面,两个身影又追又赶,烟花点了又灭,人间最盛景,不过如此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喝多了酒的罗笠绕到后头吹风,酒香熏眼,也没看清前面有什么,烟花上飞溅的火星子猝然落到他发顶,烫得罗笠跳脚大骂道:“谁啊,要把你老子烫死啊!”

    季时傿一惊,被一旁的梁齐因及时拉进角落里,罗笠转悠了半天没瞧见人,摸了摸头顶,骂骂咧咧地回校场喝酒了。

    梁齐因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突然低低一笑,“阿傿,你知道我们刚刚那样叫什么吗?”

    季时傿正趴在墙边张望罗笠有没有走远,闻声回头道:“什么?”

    梁齐因望向她,低声道:“共犯。”

    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如乱石坠地,季时傿的心像急雨中被惊扰的湖面,不受控制地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铺天盖地的吻兜头罩下,手里的烟花棒掉落,季时傿抬手将梁齐因的脖子压低,在四下无人的角落里,任何一点动作都可以理解成无声的撺掇。

    ——补全字数——————

    最后还有一段剧情,为什么总在半夜锁我,还差两百字补全字数,聊一聊这本书,新封面在做了,大概还有多少字完结我自己暂时都没个概念,或许很快或许还有很长一段东西要写,我真的话很多。

    认识到不能一时兴起就开文,连个大纲都没有,每一章的剧情我都只比读者朋友早知道几小时,因为每天都在现编,所以经常会有剧情跳脱的地方orz,大概完结之后会进入漫长的修文时期……

    OK我好像胡扯完了,后来看到这的友友直接划过这一大段不知所云的话,往下还有一段剧情哦,以分界线为起始。

    再补全一下字数。

    梁齐因捉住她的手,又这样又那样,用鼻尖蹭着她的脸,唇齿触碰时含糊地说,“阿傿,我真的……”

    “什么?”

    梁齐因沉默了一会儿,良久才道:

    “解锁啊求求了……”

    ————字数不够了————唠个嗑吧,晚上好,都吃了吗?最近一直在隔离,好忙好忙,状态也好差,感觉写cp还是不能太早就解决完所有矛盾,不然后面就老夫老妻的寡淡无味好像也没啥好写的了over

    ——————————

    押送军饷的官员过了年不日就要回京,满打满算也不过在西北待了三天而已,除夕夜短暂的松懈后,西北驻军又将回到高度警惕的状态当中。

    谁也不知道往后会发生什么。

    季时傿与一众大将在城外送别钦差队伍,隔着几步远朝梁齐因淡淡道:“回了京,记得替我向姐姐道新年好,还有沈先生。”

    梁齐因点点头,“知道了。”

    “你在西北要多穿衣,记得按时吃饭。”

    “嗯。”

    季时傿转了转眼睛,半晌道:“要是年初这两个月鞑靼能安生不犯边境的话,我清明或许能请旨回京。”

    “好。”

    “嗯……你、你也照顾好自己,好好准备秋闱知道不?”

    梁齐因依言颔首,那边钦差都在看着,没时间等他们腻歪,季时傿摆摆手,梁齐因便随队伍上马准备回程。

    “走了。”

    等他真的扬了扬马鞭,季时傿又突然出声喊住他,梁齐因转过身,神情不解。

    岂料季时傿竟对他做了个简单的口型,梁齐因愣了片刻,一字字看出她在说什么,倏地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口型很简单,就五个字。

    “我也好爱你。”

    第123章 新年

    成元二十六伊始, 短暂的年假过去之后,百官又重新上职,由于去年年底江南等地许多官员被罢免, 再加上每年的官员考查等等多种原因,新旧年岁的交替之际往往是吏部最繁忙的时候,因为要重新任用官员以填补前年多出来的空缺。

    经过去年的一系列事情之后,端王党安生了几个月, 成元帝勤于政务,其中不可谓没有太傅沈居和时常规劝的功劳, 自新年伊始, 朝中便有了欣欣向荣的趋势, 清贵趁机大举革新,在江南实施的新政得以推广至全国。

    肖顷因着被参劾以及收拾族人遗留下来的烂摊子, 不得不韬光养晦了数月, 廖重真没有他们的协助, 还连续不断地遭受言官的攻击,早已在朝中站不住脚,不得不安分守己地当回了一个王朝的吉祥物。

    没多久,玉兰花到了花期,整个嵩鹿山的后山充斥着玉兰花淡雅的香气,这一年又逢三年一次的秋闱,各地书院早早开始备考, 每日藏书阁里都挤满了人。

    满打满算起来,梁齐因已经重生了一年,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让他始料未及的事情。

    西北的战事已平, 鞑靼的首领挲摩诃灰溜溜地钻回了老巢, 以季时傿寄回朝的信上来看, 此次战败,鞑靼大概要休养生息好几年。

    年底的时候,梁弼因为京兆尹那次查府受了惊一病不起,他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但平日里不仁义的事情做得太多,累计起来光心虚就能将他自己耗死,偏巧今年冬日严寒,一病病到了开春也未见得大好。

    本就多事之秋,梁齐因也不想平白被塞麻烦,火速收拾了庆国公府内见势不对就蠢蠢欲动的各类女眷,彻底坐稳了世子之位,倘若梁弼挨不到秋闱的话,他或许会先袭爵。

    梁弼虽然还没死,但庆国公府实际上已完完全全由他掌控,除了准备科考,打理家业外,梁齐因还在着手将白风致的户籍从梁家脱出,以免将来梁弼死后,二人的名字还要放在一起。

    这般无惊无波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二月,每年二月皇帝都要至先农坛行亲耕礼,一是为了向先祖上天以示诚孝,二是“劝农”,即鼓励农耕,显示王朝对于农业的重视。

    实际上可以说是一场以帝王为主角,围绕他所进行的大型演戏。

    亲耕的时间及流程交由礼部擢选,二月初的某个吉亥日,成元帝着礼服至先农坛,率领百官祭祀后便要开始亲耕。教坊司的优伶扮演风雨雷神,先农坛下围着百名从皇城附近挑选来观礼的农民。

    在礼部尚书等各个堂官的跟随下,成元帝作势在籍田内推犁行动几个来回,接着只等官员们效仿他耕耘的动作,再过片刻,优伶扮演的农民向成元帝献上成熟的五谷,先农坛下众人高喊万岁,亲耕礼便算完成。

    每年都是同样的流程,但今年却出了变故,在成元帝刚下籍田不久,还未曾推犁完时,原本碧空如洗的天色便倏地墨云滚滚,四下礼官还没来得及作出应对措施,暴雨便猝然倾盆而下,将整个先农坛的所有人都淋得狼狈不堪,尤其是刚刚还在耕地的成元帝。

    礼部直属的司天监敲定亲耕日期,原本是晴空万里的吉亥日,却突逢大雨,将好好的大典中断,这可以说是一个很不好的兆头,更何况亲耕的皇帝在籍田里淋成落汤鸡的模样被先农坛下观礼的百姓看见,有失皇家威仪。

    成元二十六年的亲耕礼中止,圣上大怒,降罪负责典礼的数个官员,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礼部尚书谭桐,因为他的疏忽,导致天子亲耕没有选到一个合适的吉日,才会发生今日这般让人无措的事情。

    谭桐因此被迫递了辞呈,礼部有几名官员也同样被革职,这件事情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了内阁首辅戚方禹,因为他和谭桐系同一年的进士,且他们二人的夫人过去还是手帕交。

    因为这一层关系,便有人开始参劾戚方禹,他虽历来在朝中威望素著,但他为人太过古板清正,治下甚严,过去在地方任职的时候曾有许多人遭他斥责,后来戚方禹成了首辅也依旧如此,油滑惯了的京官在他手底下往往不敢太放肆。

    不过成元帝倒不会愚蠢到因为这样的缘由就罢免他,因而通过谭桐对戚方禹进行攻击的方式并没有真的对他本人起到什么影响,除了谭桐被迫辞官。

    礼部尚书之位的空缺很快被其他人填补,亲耕礼这段插曲暂时告一段落。

    惊蛰过后,春雷乍动,天干物燥,藏书阁里的书需要搬出来曝晒,沈居和离开之后,他过去的好友有时会来给学子们授课,但大多年纪都大了,登山不方便,梁齐因自己也有事要做,便从其他地方请了老师来教导他们。

    去年的东坊书院因为蔡垣的那件事败了名声,书院也因此难以为继,闹事的学生没了去处,便一并来了泓峥书院就读,整个书院上下百来人的吃穿用度都是靠梁齐因一人供给。

    因着世道艰辛与学生多为寒门所致,官府拨款与膏火便都不稳定,创办学院基本就是自掏腰包,沈居和太傅致仕却一穷二白,梁齐因也几乎是将名下的多处产业都搭了进去。

    三月中旬,他正在藏书阁教几名学生如何修复书籍,是日艳阳高照,只穿着几件薄衣都觉得有些炎热。

    “你们夜里读书时要当心些,近来气候干燥,京城里有多户起火,伤亡不小。”梁齐因一边巡视着学子们练习的情况,一边轻声道。

    闻言学子们交谈起来,“我听说宫里也起火了,差点烧了一整座宫殿。”

    “宫里也会起火吗?”

    “废话,皇宫不也是人建的,又不是瑶台仙宫,当然预防不当就会走水啊。”

    “不过好像因为那个姓廖的道士及时改变了风向,才没有波及到陛下所在的养心殿。”

    “嚯,那个方士竟还会操控风?”

    说话的学子一脸怔愕,转头看向梁齐因,“先生,您知不知道那个姓廖的方士啊?他是不是真的会呼风唤雨啊?”

    梁齐因凝神不语,宫里走水的这件事情他倒是听说过,发生在三月初,走水的地方是长乐宫,原系是废太子生母李氏的住所,他得到的消息,比这些学子们知道得要更为细致一点。

    废太子被改封庆王前往封地后,李氏被降位分囚禁,去年廖重真便提到过李氏不祥,只不过当时她已被打入冷宫无人在意,没想到时隔几个月,她过去居住的长乐宫竟然会突然起火,甚至牵连不远处的养心殿。

    若非廖重真及时出现借东风一改火势,那日宫中走水,被烧的就不只是养心殿了。这下阖宫上下都相信李氏是不祥之物,成元帝果然将她残忍地秘密处死。

    廖重真救驾有功,近来又有复宠之势,只不过朝廷内外都看着,沈居和还在,成元帝不敢突然又提起让廖重真恢复天师尊位的事。

    所谓借东风,大概是早早预判了气象,只怕这火都来得蹊跷,只不过春秋天干物燥,走水之事并不稀奇,没人细究罢了。

    梁齐因回过神,淡淡道:“凡胎□□,倘若他真会这些,不早就羽化登仙了。”

    “也是哦。”

    学子们频频点头,不置可否,他们话题跳转得很快,转而又有人道:“不过说起来,好像已经快两个月都没下雨了,连春分都没有,今年的收成会不会不太好。”

    “我感觉会,去年闹水灾,今年又干旱,流年不利啊——”

    学子们多为十几岁的少年,正处于开始成熟又没有完全褪去青涩的年纪,对于国事朝政时常毫无保留、毫无顾忌地自述己见,观点大多有失偏颇,需要引导。

    梁齐因出声打断他们愈渐放肆的交谈,“好了,既然你们谈到干旱,那回去便写一篇有关预防治理旱灾的文章给我。”

    话音落下,旁边的学子个个怨声载道,“啊——又要写文章。”

    “什么时候交啊先生。”

    梁齐因想了想,“等过几日我上山的时候交吧。”

    其中一个学子抬头道:“先生这几天不来了吗?”

    “不来,过几日是沈先生亡母的忌日,他要离宫祭奠,我去接沈先生。”

    沈居和因为年老体弱,不便每日进出宫,成元帝的便恩准他可以住在宫里为皇子讲习,有时也会参加经筵。

    像母亲忌日这样重要的日子,他是肯定要出宫的,因他年老不便,身边便需要人时刻服侍着。

    “好吧,我们会在先生回来之前将文章写好。”

    梁齐因点点头,“嗯,继续齐栏吧。”

    修复书籍的教学持续到傍晚,正好太阳下山需要将晾晒的书本收回来。梁齐因让学生们先去吃饭,他慢慢将没放好的书摆正,谁知刚做完一切,陶叁便突然满头大汗地冲进来,喘着气慌乱道:“公子,宫里出事了,沈先生被陛下杖责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用隔离了美滋滋嘿嘿

    第124章 料峭

    三月的时候京城里迎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倒春寒, 惊蛰过后,满山遍野的春笋未等得及冒尖,料峭东风便毫无预兆地扑袭而来。

    宫人们又重新换上了冬装, 去年收成紧,银骨碳都不够分发至各宫处,柳美人年底有了身孕,被晋为婕妤, 搬居皇宫南边的榕春苑。因着她怀有皇子的缘由,阖宫上下所有的用度都以她为先, 最值钱的银骨碳自然也是大把大把地送过去。

    一方超支就会导致其他地方紧缩, 九皇子便是薨于这个冬日, 他的母亲茹嫔一连数月日日不断跪在佛像前,没等到儿子好转反而等到柳婕妤搬入榕春苑。

    茹嫔整日以泪洗面, 夜半时常能听见皇宫南边传来哭声, 也有人看见赤脚的茹嫔抱着皇子遗物游荡在宫道上, 成元帝不愉,因而将茹嫔禁足,以免冲撞了有孕的柳婕妤。

    榕春苑的哭声一直持续到三月底,在茹嫔被成元帝下令禁足的那一日戛然而止。柳婕妤怀胎四月,正是不适最严重的时候,成元帝时隔多年有子,对她宠爱有加, 时不时地便会驾临榕春苑看望她。

    这一日云销雪霁,浮光跃金, 地面上流动着窗棂斑驳的疏影, 门外传来内侍的通传声, 御驾亲临, 与阴冷毫无人气的主殿不同。

    偏殿离得近,从这里甚至能听到不远处的交谈声,茹嫔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缓缓地梳着头发,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身形清减,未着佩饰锦服,却别有一番风流弱态。

    她梳完头便倚在半开的窗户前,雪地上跳动的金光印在她眉眼间。偏殿很快有人走出,内侍弓腰立在一旁,成元帝大步跨过门槛,帝王御辇停在殿外,他本欲离开,目光却无意间一扫,倏地停在了一方小窗轩上。

    美人多丰肌秀骨,黯然垂泪、眉萦愁思的美人则更胜柳亸花娇,成元帝不由自主走上前,待面前覆上一层黑影,倚在窗前的茹嫔才陡然回过神,眼底泪光一闪,娇身一颤,“陛下……”

    成元帝心里生出几分怜惜,隐隐想起茹嫔这般神伤的弱柳之态究竟因何而起,他暗自轻叹一声,伸手扶起她,“你身子弱,不用行礼。”

    “你还怨朕吗?”

    “妾不敢。”

    成元帝缓声道:“这些日子朕关着你,也是为了你好,嘉祺已经没了,你再无法接受也没有用,明白吗?”

    茹嫔低着头,眸中的情绪看不清晰,眼角带泪,两撇弯眉轻颦,低声道:“妾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

    “嗯,你明白就好。”成元帝扶着她纤细的手臂,“当年你刚进宫,朕便喜欢你这柔茹温顺的模样,所以赐了你这个封号,朕谅解你初经丧子之痛,过去你如何朕便不再同你计较,如今你幡然醒悟,朕还会奖赏你。”

    “孩子嘛,还会有的,知道吗?”

    茹嫔敛衽一礼,轻声细语道:“妾多谢陛下宽容大量,妾深知从前太过任性,陛下,让妾为您奉茶赔罪吧。”

    成元帝对她的识趣感到欣慰,闻言也就屏退宫人,留宿在榕春苑内。

    夜半时分,窗外融化的雪水从屋檐滑落,声音紧迫急促,如同滴漏一般,顺着窗棂缝隙钻入殿中。

    风摧窗动,烛火已经寿终正寝,茹嫔站在榻前,及腰的乌青长发垂在肩后,像是一段流滑柔顺的织锦,在黑夜中更甚吞人的深渊。

    平稳的鼾声从榻上传来,茹嫔盯着男人模糊的脸,忽然一把将锦被捞起,猛地按在他的口鼻上。

    窗外大雪压枝,终于承受不住,“咔哒”一声折断在地。

    成元帝仓皇惊醒,剧烈挣扎起来,瘦弱的茹嫔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双目通红,恨意几乎要溢出眼眶,她死咬着牙关,紧紧按住棉被,整个宫殿内都回荡着沉闷的呼救声。

    成元帝挣扎间动作越来越迟缓,就在茹嫔快要得手时,成元帝一脚将榻边垂挂的腰带踢落,金属重重撞击在地上,殿外守夜的内侍宫女冲进来,陈屏率先推开门,陡然见殿内景象,两眼一黑差点跪倒在地。

    “陛下!”

    整个榕春苑骤然亮如白昼,太医将殿内围得水泄不通,肖皇后连衣衫都未穿好,焦急地来回踱步。

    成元帝气息将绝,面色红胀,昏迷途中甚至手还会时不时痉挛,这场历朝历代鲜有发生的后宫妃嫔刺杀皇帝的事件,如同一鼎大钟将阖宫上下敲醒。

    肖皇后及时封锁了消息,在殿内来回走动的时,脑中飞快地盘算如果成元帝今夜死了该怎么办。端王还没有被立为太子,若要登基是否会名不正言不顺。

    良久,她终于琢磨出了万全之法,里面太医们束手无策,没人敢下手,肖皇后稳定下来,召来亲信道:“去把廖重真叫来。”

    很快,一个白须道人便挎着拂尘在内侍的带领下走进,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在太医配合扎针下,后半夜,成元帝终于悠悠转醒。

    肖皇后跪伏榻边,声泪泣下道:“陛下——”

    成元帝受惊过度,脸色到现在都没有缓过来,他的鼻骨在挣扎之余被茹嫔打歪,两眼迟迟无法聚焦,手还在微微抽搐。

    肖皇后担忧道:“廖天师,陛下这……”

    廖重真摸了摸胡须,垂首道:“陛下乃真龙天子,王气护身,老道已经施法驱邪,陛下不会有大碍。”

    话音落下,成元帝便眼白一翻,瞳仁渐渐恢复神采。

    陈屏喜道:“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陛……”

    肖皇后刚要上前说什么,成元帝突然挣扎着抬起手斥退她,“你们都下去,把那个……那个贱妇给朕带上来!”

    他浑身上下已是压不住的怒气,就像是一个濒临爆发的炮筒,每一个字的尾音都带着浓重的杀气,肖皇后一抖,连忙站起来,推了推身旁的内侍,“去……把茹嫔带过来。”

    说罢,殿内众人齐齐退下,内廷侍卫架着被捆缚的茹嫔进殿,摁着她的肩膀让她跪下。

    成元帝扶着榻站起,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导致身体晃了晃,他眉眼间满是郁气,脸色阴沉得如同大雨将至前灰暗的天幕,一触即发。

    “茹嫔,你要造反吗?”

    “妾不敢。”

    “你不敢!?”

    成元帝的声音骤然提起,“你今夜在做什么?朕哪里对你不好?哪里对不起你,竟让你如此恨朕,让你连弑君这种事情都敢做得出来?!”

    茹嫔跪在地上,同样的脸,面上却不悲不喜,月光垂落在她脸上,如同死灰一般寂静。

    她轻笑,“为什么恨,陛下,难道您自己不清楚吗?”

    成元帝梗着脖子,青筋像是快要冲破皮肤,“就因为嘉祺的死吗?那也是朕的儿子,朕也心痛,但事已至此,这么多日了你为何还沉湎不肯回头?朕已经赏赐了你,补偿你,朕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到底要如何!”

    茹嫔抬起头,脸上挂着讽刺的笑,“陛下,原来您也知道嘉祺是您的孩子,那他病重喊痛,苦苦哀求想见父皇一面的时候您在哪儿?榕春苑阴寒如同冰窖,嘉祺在我怀里渐渐冷透的时候您在哪儿?”

    “您不是在宠信新进宫的美人,就是在道观里求仙问药,妾在养心殿前跪了一天一夜,都求不来新的银碳,妾唯一的孩子病入膏肓,您却让我照看有身孕的柳婕妤。”

    茹嫔声声泣血,倔强的瞳孔被泪水浸润,心脏绞痛,按着胸口声嘶力竭道:“您说,您初见妾时,觉得妾柔茹温顺,难道是妾愿意变成现在这样子的吗?陛下,妾真的很恨您,您有后宫佳丽三千,有许多个子女,可妾只有嘉祺一人,孩子是可以再有,可嘉祺却永远没有了……”

    成元帝按着桌子,伸出的手气急发抖,“朕是皇帝!是九五至尊,你在用什么身份跟朕说话,好,就算你说得这些是朕有失公允,可朕不是补偿你了吗?你做什么样子给朕看,你在榕春苑闹疯病,对朕不是冷脸便是哭哭啼啼,朕念在你丧子之痛的份上朕都不跟你计较,朕原本以为你今日终于幡然醒悟,可你就是这么对朕的吗!”

    茹嫔绝望地闭上眼,“陛下,一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她会愿意侍寝吗?在您眼里,妾不过是个玩意,您真的在乎过妾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吗?”

    成元帝忽然冲上前,一把擎住她的下颚,冷然道:“你到现在是不是还在懊恼刚刚没能杀了朕?”

    “是。”

    成元帝目眦欲裂,一脚踹在她心口,“贱人!”

    茹嫔本就体弱,被踢得翻了出去,脸上血色瞬间褪尽,胸口凹下去一块。

    “来人!”

    成元帝在殿内站直,整张脸都陷在阴影里,陈屏胆战心惊地走进宫殿,头也不敢抬,“奴才在……”

    “茹嫔身负妖邪,祸乱后宫,于国祚有危,即刻割舌,拖出去,凌迟。”

    榕春苑这一夜的宫变被封死了消息,真实情况究竟是什么一点也没有传出去,众人只知道是茹嫔丧子之后体阴被邪祟附身,神志不清,差点伤了龙体。

    廖重真开坛做法,阖宫上下都紧随其后焚香烧纸,去除邪祟。成元帝受了惊,从那夜之后落下病根,他对廖重真所言的“真龙天子,王气护身”一说深信不疑,觉得是自己之前虔心求道有效,于是连夜提拔了廖重真,沈居和等言官数月的规谏一下子毁于一旦。

    宫变第二日,因倒春寒引起的大雪彻底消逝,道路不再结冰,皇子重新开始至文华殿读书。

    过去,成元帝子嗣单薄,文华殿内只有八皇子与九皇子两位皇子就读,后来九皇子薨逝,文华殿只剩下八皇子一人,由沈居和、戚方禹以及几个阁臣分别教导。

    八皇子跪坐在筵席上,面前沈居和正在看他近来的书法,刚要开口点评,便见他垂着头,目光游离,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居和放下手中的宣纸,平心静气道:“八殿下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八皇子回过神,身形一颤,立刻低下头,“对不起,先生,学生知错了。”

    沈居和不答,八皇子对这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很敬畏,见状伏下身,将双手伸出摊开,“先生责罚我吧。”

    “八殿下从未这样过,比起责罚,臣更想知道,是什么缠住您的心神,让您无法专心。”

    八皇子抿了抿唇,忽然抬头道:“先生,您见多识广,那您认为,这个世上真的有妖邪吗?”

    “有。”

    “在哪儿!?”

    “在人的心中。”

    八皇子怔然,“学生不懂。”

    沈居和慈声道:“殿下读过佛经吗?”

    “只读过一点……”

    “在《大智度论》里有讲到一句话,‘夺慧命,坏道法,功德善本,是故名为魔’,这里的魔指的就是人心中的邪恶,换句话来说,即不加约束的欲望。”

    沈居和继续道:“殿下提到的妖邪也是如此。”

    八皇子似懂非懂,“那么所谓的邪物即是人心险恶,所以世界上根本没有妖邪?做坏事的其实都是欲望太甚的……人?”

    “官员贪墨,会致民生凋敝;将军鲁莽,会致丟城失地;帝王独断,会致君臣否隔,纲纪废弛,这些都是欲望不加约束的后果。”

    八皇子若有所思,“那么,越是上位者便越要约束己身,才能对下位者言传身教是吗,先生。”

    沈居和面露赞赏,“是,殿下,道义存于心中,身体力行,这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只是身居高位者往往要承担更多责任而已。”

    “学生明白了,多谢先生。”

    “那么,是什么让殿下想到了这样的问题?”

    八皇子小小年纪背脊挺直,双手在大腿上放平,犹豫了一番道:“以前学生和嘉祺一起读书,后来他……文华殿便只剩我一人了,茹嫔娘娘从前对学生很好,嘉祺薨后她伤心过度,学生今早来文华殿前原想去探望她,但……”

    他声音越说越小,“我听到宫人说,茹嫔娘娘被妖邪附体,差点伤了父皇,是廖天师及时救下父皇,父皇醒来很生气,怕妖邪会继续伤人,所以将茹嫔娘娘赐死了。”

    沈居和神色一顿,今早成元帝确实没有上朝,说是春寒伤了肺,要修养两日。

    沈居和忽然起了不好的预感,“陛下人呢?”

    “父皇龙体受伤,廖天师给父皇吃了仙药,父皇已经好了,或许在养心殿吧?学生也不太清楚。”

    话音刚落,沈居和便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起来,八皇子伸手扶他,“先生要去哪儿?”

    沈居和摇摇头,“殿下继续温书,老臣找陛下有事商谈。”

    八皇子依言重新坐下,“好,先生,您去吧,您慢些。”

    沈居和急忙推开门,文华殿至养心殿隔了很长一段距离,他走得很艰难,甚至急到乘坐轿辇。成元帝从前特许他在宫中可以以此代步,但沈居和认为这是僭越,有失为臣之责,一直步行,今日实在急了才会乘轿辇。

    宫道上的宫人正在清扫落叶污泥,成元帝并不在养心殿内,待沈居和一番追问之下,殿外宫人才道:“陛下去了南华苑。”

    成元帝不再执着于给廖重真打造蘅阳宫后,廖重真就改住南华苑,君王退步,且他后来不再经常召见廖重真,言官便也睁一只眼闭只眼,没有直言进谏让他将廖重真驱赶出宫。

    如今成元帝御驾亲临此处,还能有什么缘由?

    先有司天监擢选吉日失策,后有长春宫走水,再加上昨日之事,只怕他如今对廖重真的态度又死灰复燃,且比从前更甚。

    沈居和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南华苑,颤声大喊道:“陛下,不可啊——”

    成元帝坐在丹炉前,背对着大门,闻言转过身,“太傅怎么来了?”

    “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怎能迷信方士,太过崇尚道教而将朝政国事全部抛之脑后?”沈居和走上前跪倒,面色焦凝,“陛下,臣子会怎么想,百姓会怎么想,外敌会怎么想?”

    “朕没有忘记朝政。”

    成元帝弯下腰,试图扶起沈居和,忽然道:“太傅,你觉得朕是一个好皇帝吗?”

    沈居和顿了顿,这样的问题就如同一条白绫一般递过来,沈居和还未有反应,角落的陈屏便先“噗通”一声跪倒。

    “陛下励精图治,整肃朝纲……”

    “既然太傅觉得朕是明君,倘若朕真与天地同寿,那么我大靖山河将延续万万年。”

    沈居和面色猝然僵住,失神道:“陛下……”

    成元帝站起身,背影看上去雄姿英发,张开双手,“朕不仅要名垂千古,此后千年万年,朕都是这世间唯一的君王。”

    “陛下……您在说什么?”

    沈居和抬起头,“求仙一事实在荒谬,古往今来从未有任何人得以与天同寿,生老病死本就人之常情,有始必有终,有因必有果,陛下切勿再听信小人谗言。”

    “不不不……”

    成元帝转身否定,“既然没有,那朕便做这第一人,朕是真龙天子,龙气护体,没人能将朕如何。”

    “朕还要建立道观宫殿,对,蘅阳宫,朕现在便让人去……”

    “陛下!”

    沈居和赫然打断他,不可置信道:“您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成元帝脸色冷下来。

    “圣王之道乃去无用之费,这是您登极之初告诉臣的,过去您锐意进取,去除积弊,广纳贤良,天下人都称颂你,臣也很欣慰,臣觉得自己没有辜负先帝的嘱托,臣也一直认为,您是臣最好的一名学生。”

    成元帝哑然,“太傅……”

    沈居和浑浊的双眼流下泪,“可臣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曾经最好的学生会变成现在这样。”

    “朕没有变。”成元帝立在他面前,“太傅,朕一直如你所说的那样往前走,朕这些年一个人,真的太累了,朕才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要如此逼朕。”

    “你们要新政,好,朕准了,科举改革朕也做了,你们骂朕,朕也受得,太傅!”成元帝极力忍着情绪,“朕被那些逆党,那群讪君卖直之辈指着鼻子骂啊!朕有动过他们一个人吗!啊?”

    他俯身扶着沈居和的手臂,“朕不过宠信一个道人你们就一个个这般要死要活的做什么?”

    沈居和反问道:“陛下,只是如此吗?”

    “陛下轻信长生不老之谬论,如今在这南华苑里服用丹药,贻怠政务,时年亏空,陛下还要大兴土木修建道观,陛下啊——”沈居和涕泪交加,“生而不淑,孰谓其寿;死而不朽,孰谓之夭,您如今的所作所为……”

    成元帝咬着牙,音色寒冷,“太傅,你是在指责朕行为不端吗?”

    沈居和不回答,继续道:“闭目塞听,为偏岐所惑,壅众之口,申己以屈天下之忧,残害忠良……”

    最后四个字如巨石般重重砸落,那是他无法触碰的逆鳞,成元帝手指发颤,“你给朕住口……”

    沈居和面不改色,补完最后一句,“是为不贤不明,不仁不义。”

    “沈居和!”

    成元帝终于爆发,猛地将供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

    他一把扯住沈居和的衣领,“谁是忠良,嗯?你在指谁?太傅,是不是朕对你太过尊敬了,竟让你敢如此骄奢僭罔,倚老卖老?”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沈居和喉咙发紧,胸腔堵闷,快要缓不过气,“老臣……自然知晓。”

    “这几个月来,朕念在过去的师生情谊上,你说什么朕便做什么,可你竟敢如此得寸进尺,怎么,太傅,究竟是你老糊涂了,还是朕的礼让给了你能够爬到朕头上的错觉?”

    沈居和颤声道:“老臣不敢……”

    “不敢……呵。”

    成元帝松开手,阴恻恻地冷笑了一声。

    “陈屏。”

    角落颤栗若鹌鹑般的陈屏爬上前,匍匐在地,慌道:“陛下,奴、奴才在……”

    “沈居和御前无礼,屡教不改,杖二十。”

    陈屏惊骇地抬起头,“陛下,太傅高龄,二十杖这……”

    成元帝冷眼看过去,“你也要忤逆朕吗?”

    “奴才不敢……”

    陈屏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弓着腰,为难道:“太傅,您……您请吧。”

    沈居和跪在地上,缓缓直起佝偻的背,轻笑一声,再俯身叩拜,“臣,谢主隆恩。”

    护城河的冰层融化,萧萧寒风凛冽,吹皱了一池春水。

    行刑的人都知道沈居和已经七十二岁,二十廷杖下去基本就是要他的命,君王震怒,没人猜得透这命令究竟是要留情,还是重罚。

    血/肉解离的过程随着流动的护城河水一起飘向宫墙外,日暮时分,梁齐因终于在东华门前等到了被白布裹着出来的沈居和。

    已经没有生息了。

    梁齐因目光倏地凝住。

    抬人的内廷侍卫瞥了他一眼,“你是沈太傅家的小辈?他的尸身便交还给你了。”

    梁齐因面色惨白,张了张嘴,艰难地往前挪了几步,下意识要掀开白布。

    一名内廷侍卫喊住他,“别别——这、背都烂了,不能看。”

    “你们回去之后还是找个仵作把尸身缝合一下吧,哎,不然怎么下葬啊,肉都黏板子上了根本撕不下来。”

    梁齐因嘴唇颤抖,听及此胸口钝痛。他不管侍卫所言,像是要证实什么一般,固执将白布掀起一个边,里面露出来的半张脸他再熟悉不过,这个过去教他读书习字,陪伴了他十几年的老师,成了他人口中的“尸身”。

    陶叁担忧地看向他,面色沉痛,斟酌了许久,“公、公子你……”

    梁齐因抽了一声气,近乎哽咽道:“老师,我……”

    “我来接您出宫了。”

    作者有话说:

    “去无用之费,圣王之道,天下之大利也。”——《墨子·节用(上)》

    “生而不淑,孰谓其寿;死而不朽,孰谓之夭。”——唐·韩愈《李元宾墓铭》

    “圣王屈己以申天下之乐,凡主申己以屈天下之忧。”——汉·荀悦《申鉴·政体》

    第125章 泥水

    潭城依山傍水, 自年底围困后已经过去三个月,冰层渐融,为了避免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西北驻军打算在潭城北面的险峻山脉上开凿山道。

    除此之外,这几个月内,季时傿还派人加固了城防,为了防止北方的部落再骚扰边境小镇, 谢丹臣发挥了他作为兵器署冶尹独子的才能,将一些武器的重量减轻并改造到可以让普通人易于使用, 大批生产投放至各个村庄, 让百姓们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雪融之后, 草场新草生长,从瞭望台上往下俯瞰, 可以看到如一片汪洋般的绿野上, 成群结队的牛羊缓缓移动。

    季时傿站在瞭望台上, 因为去年冬天太过严寒,导致牛羊冻死了许多,今年牧草的长势也不是很好,一眼望去,可以明显地感觉出牛羊数量与往年的差距。

    谢丹臣跟着看了一会儿道:“小牤镇那个姓莫的牧民怎么又少了三只羊。”

    季时傿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少了几只?”

    谢丹臣随口道:“数出来的啊。”

    季时傿眯了眯眼,她的视线里绿野上白花花一片。根本看不清具体有多少只牛羊,一脸震惊, “隔了那么远你能看清?”

    “能啊。”

    季时傿收紧下巴,“嘶……可以啊松清, 我发现你有做斥候的潜质。”

    “不过再远一点就看不清楚了, 不然我只站在瞭望台上就能看清鞑靼那边有没有做什么小动作。”

    谢丹臣暗叹道:“要是千里眼不是传说就好了。”

    “千里眼……”

    季时傿呢喃了一声, 忽然想到什么, 抬头道:“松清,你见过西洋人戴的那亮晶晶的玩意不?”

    谢丹臣愣了一下,“是不是叫什么……叆叇?世子是不是也有一个来着?”

    “对。”

    “我本来也想买个来着。”谢丹臣啧了一声,皱眉道:“就是太贵了,我那三瓜两枣的俸禄掏空了都买不起。”

    季时傿垮下嘴角,暗暗点头,可不是,花了她半辈子的积蓄。

    “松清,我将才突然想到,要是将此物用于战场上会怎样,是不是可以更好地勘探敌情?”季时傿转了转眼睛,“还不容易被发现?”

    谢丹臣眼睛一亮,“有道理啊,不过‘叆叇’价格昂贵,要是想广泛使用起来怕是有些困难。”

    “也是,如今能用得上的都是些世家贵族。”

    谢丹臣摸了摸下巴,思虑一番道:“不过我可以试试,首先的是要弄清楚此物到底由何制作而成,用的什么工艺,摸透了之后就好改良,明儿我去集市看看。”

    季时傿点点头,收回视线,转身走下瞭望台,谢丹臣下意识问道:“大帅,你去哪儿啊?”

    “去驿站寄点东西。”

    “哦。”

    山道开凿了有三个月,建成之后若是再有河流结冰的情况,潭城也不至于孤立无援,通商路还能再往腹地打通,到时候就能惠利更多人。

    若是什么时候禁海令也能解除,海陆两条商路并行,四海皆邻,或许能开启一个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新时代。

    大靖与西域边境的交界处有一个集市,路过的商队往往会停驻于此,因而此地十分繁华。

    边境的牧民有时会来此售卖奶制品与风干的牛羊肉,季时傿路过的时候停下来看了一眼,对面的商贩立刻递上来一根奶干,“大将军,这是近来新产的羊奶所制,吃的都是开春后新长的牧草,很香的。”

    季时傿接过尝了一口,奶干的口感很软,比刚出笼的糕点要硬一些,完全不会咯牙,入口香醇,一点腥气也没有。

    “好吃!”

    见她夸奖,摊子后的牧民憨厚地笑了笑,“我在这儿等大将军好几日了,就想着给您尝尝看。”

    季时傿从腰包里掏出钱,见状对方推拒道:“不不不,大将军击退蛮敌,对我们有恩,不要您的钱。”

    “收着吧,就算是大将军买东西也要给钱啊。”

    “诶……”

    季时傿将剩下半根奶干吃完,眼眸一转,“对了,有没有那种……没那么甜的奶干。”

    牧民愣了愣,“大将军换口味啦?”

    季时傿摆摆手,“没,我喜欢吃甜,我家那个不怎么吃。”

    她以前一直以为梁齐因跟她一样喜欢吃甜的东西,后来想无论是藏书阁里的糕点还是隔三差五就塞到她荷包里的糖,其实都是梁齐因给她备好的,他自己从来不吃。

    “哦哦。”牧民点点头,低头装另一包,“是不是年前跟您来的那位?”

    “对。”

    “跟大将军一样模样俊。”

    季时傿忍不住笑了声,“是,不用弄太多,再来两包牛肉干吧,一包辣一包不要。”

    “那撒点盐巴?”

    “可以。”

    季时傿付了钱,转身往驿站走去,原先她还和梁齐因说清明前会请旨回京,但后来又是教百姓自保,又是修碥道,渐渐地便耽搁了。

    好在开了春,不像之前一样总是大雪连绵,驿站送信也方便,就是不知京城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梁齐因来信上倒是说成元帝政务上还算勤勉,不像去年一样频繁召见廖重真,江南的新政进展得很好,若是顺利的话,赵嘉晏便会请旨继续到其他地方推行改革。

    季时傿在驿站寄完了东西直接回了军营,然而她还未来得及下马,便突然看到有人疾驰而过,看穿着是去修碥道的人,季时傿神色一紧,喊住他道:“发生什么事了?”

    “大帅,山坡不知道怎么塌了,好多兄弟被压在下面,樊校尉他们正在想办法救人呢,他让我先回来找军医。”

    季时傿怔然,“行,你赶紧,我先去看看情况。”

    说罢立刻扯住缰绳调转方向,潭城再往南就是蜀州,群山连绵不断,地势险峻,过去有蜀道难一说,只有亲身试过之后才知道这并非玩笑话。

    过去想要进入潭城,要从岘门关外绕远路,后来这条路被挲摩诃率人堵死了,再加上水面结冰,潭城就成了一座围城。

    其实开凿山路并不只是为了方便行军,也是想潭城能和中原腹地打通联系,但这片山崖璧陡峭,将士或许能走,普通百姓却不行,除了开碥道别无他法。

    季时傿马不停蹄赶到,现场灰尘扑面,樊徊璋身上挂了几处彩,撸着袖子带人从石块下挖人。

    他抹了抹脸,被汗水沾湿后的泥尘黏在眼皮上,“那边好像挖穿了,我听到声音不对连忙让人撤,还是没来得及,有些弟兄就被砸了。”

    季时傿抬头看了一眼山坡,“大家小心些,可能还有落石,穿甲的先去挖人,用撬棍把那边的石块抬起来。”

    罗笠将面罩推开,望了望天,啐了一声道:“他奶奶个腿儿,这天咋黑那么快,是不是要下雨了啊?快点,下了雨更完蛋,都要竣工了还来这糟心事。”

    一群人齐力将坍塌的巨石翘起来,军医在旁边大叫道:“别那么大力气,里面五脏肯定破了,不能随便碰!”

    话音刚落,瓢泼大雨便猝然砸下,山上有碎石,这个时候还下雨的话极易容易发生滑坡,碥道上泥泞不堪,火把燃了又熄。

    季时傿不住破口大骂道:“老罗,你那嘴他大爷地找佛祖开过光吗?”

    “要死了要死了!”

    罗笠瞄向一旁的撬棍,见它已经弯曲出一个弧度,隐隐有断裂之势,下意识冲过去想顶住,岂料大雨冲开泥浆,脚下一滑,猛地从栅栏上翻了出去。

    “罗笠!”

    季时傿伸手拉住他,巨大的下坠力扯得她肩膀都要裂开了,“来人……搭把手啊。”

    滚滚涌过的江水中有数不清的暗礁,罗笠抬头看了一眼,山坡上的岩石已经开始往下滑,眼睛睁大吼道:“小心!”

    后头被压着的士兵终于全部抬了出去,樊徊璋扬声指挥,“大家快撤,工具来不及拿的别拿了,先保命要紧!”

    几人齐力将罗笠拉了上去,被雨水冲下来的泥浆顺着碥道往下滑,季时傿手几乎脱臼,松力的一刻没抓稳栅栏,整个人被冲得往后倒去。

    “大帅!”

    泥浆流速渐急,根本来不及站稳,季时傿的头猛地撞向地面,幸好有面甲做缓冲,但后脑勺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重击,顿时眼前一黑,尖锐的痛感快将整个头颅冲散,一瞬间什么意识都没有了。

    她只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这个梦太逼真,以至于她能闻到尸身开始腐烂时的臭味,能听到棺材被砸裂时的巨响,甚至可以感受到审讯室里每一个刑罚落在身上的剧痛。

    哀叹声、辱骂声、哭泣声、嘶吼声交杂在一起闯进她的颅腔,在脑后盘踞了多年的阴翳被骤然冲散。

    数不清的画面里,每一个或模糊或根本看不见五官的面容一寸寸逐渐清晰,刹那间将所有混乱的空白填满,季时傿猛然睁开眼,如窒息一般喘了两声气。

    罗笠杀猪似的哭嚎声在耳边炸开,“大帅啊大帅,你总算醒了,没了你我可怎么活啊——”

    “……”

    见她没反应,罗笠又呜哇嚎道:“完了完了,咱们大帅以前就伤过脑子,这下好了,彻底傻了呜呜呜。”

    季时傿双目重新聚焦,听及此,终于忍无可忍道:“闭嘴,哭丧哭得我头疼。”

    罗笠吸了吸鼻子,“嘿嘿,还会骂人,没傻没傻。”

    季时傿:“……”

    她不仅没傻,还全都想起来了。

    第126章 突破

    不知道是不是因祸得福, 这次意外摔倒竟将几年前受伤形成的血块撞开,季时傿睁开眼,短暂的失神后, 这种不真实的恍惚感逐渐散去,数种情绪绵绵不绝,将她的每一根神经都挤得密不透风。

    她记起嵩鹿山上冒芽的笋尖,书院里习习的秋风, 和同窗一起捣乱时的场景历历在目。

    自然也想起父亲尸身被抬回京那天血红色的残阳,想起家中大变后每一个落井下石之人丑恶的嘴脸, 自己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禁军不要砸坏她父亲的棺木, 以及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是如何被梁齐盛残忍地劈成了两截。

    短暂的唏嘘过后, 恨意几乎挤满了她的胸腔,季时傿得拼尽全力才能忍住不在众人面前显露出来。

    “大帅, 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头疼, 还是肩膀疼?”

    军医见她一句话也不说, 紧张地往前探了探身。

    季时傿摇了摇头,“没事,我昏迷几日了,受伤的将士们还好吗?”

    谢丹臣答道:“有三五日了,大家都还好,撤得及时,没什么大碍。”

    “好。”

    季时傿挣扎着抬起上半身, 军医见状想要劝她不要动,季时傿摆摆手, “碥道要赶紧修好, 再过些时日多梅雨, 怕是更难竣工。”

    “知道。”

    “其他人先出去, 谢丹臣留下,我有话和你说。”

    众人闻声齐齐退出,谢丹臣不明所以地往前几步,面露疑惑,“怎么了,大帅?”

    “你上次说要去研究那个什么‘叆叇’,你琢磨出什么了没?”

    谢丹臣摇摇头,“没呢,我问那黄毛了,他说如今暂时没有货,除非我加钱,我总不能挪军款吧。”

    季时傿抿了抿唇,深思片刻,招了招手。

    谢丹臣凑近几分,听她道:“松清,你从前总说西北风沙太大,待不下去,那你想不想回京?”

    谢丹臣愣了愣,“怎么突然提起这事?”

    季时傿沉声道:“我想让你当禁军统领,我还要拨乱反正,让司廷卫不复存在。”

    “什么?”

    谢丹臣脸色一变,站起身,“大帅,你可别吓我,梁齐盛还活得好好的,我没事跟他争什……”

    “等等。”

    谢丹臣重新坐下来,“你该不会同他有仇吧?”

    季时傿面色冷淡,“是,不共戴天。”

    “可他……”谢丹臣犹豫道:“不是世子的兄长吗?你要是想除掉他,世子会愿意吗?”

    季时傿顿时哑然。

    当年梁齐盛在牢里说的那些话,如果再早一年她或许会深信不疑,可现在想来,以梁齐因的性格,宁愿委屈自己也绝对不可能说出任何贬低她的话,这般诋毁污蔑不攻自破,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季时傿忽然想到,她好像从来没有问过梁齐因,他和他兄长的关系到底如何,梁弼原配死的时候梁齐盛早就已是能记事的年纪,他会喜欢那个抢走他世子之位,母舅心怀不轨的弟弟吗?

    答案可想而知。

    “我自然会同他讲清楚,他若是不愿……”

    季时傿顿了顿,平静道:“我也不可能收手,梁齐盛我是一定要杀的,不单是因为我自己的私仇,也是司廷卫做派太过狂妄残暴,此等朝廷鹰犬存在一日,乱政就永远不可能破除。”

    谢丹臣眉头微蹙,司廷卫名声确实难听,尤其是梁齐盛上任的这几年,律法已实在形同虚设,法外酷刑不知道弄死了多少人,若是能把司廷卫弄倒台,倒也不失为一大功绩。

    “大帅,就算我回了京,也不能保证我就能顶替梁齐盛吧,禁军统领之位可是个香饽饽,争抢着数不胜数,你怎么让它落到我头上?”

    季时傿摩挲着衣角,闻言摇摇头,坚声道:“不,除你之外别无二选,你本身就是从兵器署调出来的,又有军功在身,这个位子的确有许多人觊觎,但几万禁军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压得住的。”

    “比你资历深的年纪太大,跟你差不多的没你军职高,多的是像武晋伯那侄子一样的人,叫吴、吴什么来着?”

    谢丹臣提醒道:“吴飞泉。”

    季时傿想起来,拍了拍大腿,“对,就是他,草包一个,被家里塞进禁军混吃等死的货色,我去年倒是见过他,一脸肾亏样,你总不至于连这种人都比不过吧。”

    谢丹臣瞪大眼睛,震惊于西北统帅这毫不避讳的说话方式,讪讪道:“大概不会……”

    “那不就成了。”

    谢丹臣想了想,面上有些忧虑,“话虽如此,可那梁齐盛也是个人物,而立之年统领禁军,又掌管司廷卫,大帅,您可小心别引火上身。”

    “放心,我自有安排。”

    谢丹臣豁出去道:“那行,我随您回京,您把世子那叆叇借我研究几日,不过话说回来,回京的理由是什么?”

    季时傿思考良久,抬头道:“祭祖。”

    ————

    四月春水溶溶,落絮如丝,南疆地区已经十分炎热,虫蛇繁衍增多,因着去年各地毒草盛行,导致土壤受损,今年的收成便大大降低。

    南疆巡抚杨和荣倒是上疏过要求减免税收,只不过一直未曾真的实行,好在南疆茶业与花卉业十分盛行,向其他地方借调购买粮食倒也能度日,不至于民生太过凋敝。

    南疆瘴气丛生,气候与北方不同,因而这里生长着许多其他地方没有的草木,再往西南山林走,还有许多隐居此地的古老村庄,这里没有成文正规的医术,但有无数神秘的偏方,或骇人听闻,或具有神效。

    温玉里行走其间,跋山涉水,教化村民,记录各种北方没有见过的草植以及其功效,将试验过有效的偏方和早有记载的药经结合,几个月下来,她行囊里的游记已是厚厚的一册。

    一场新雨过后,菌耳遍沃野,南疆人喜食菌株,只是有些怀有剧毒,且菌种复杂繁多,难以辨认。温玉里背着箩筐,手里捏着一只为了方便携带而烧黑的树枝,一边跟着前面的农妇采菌,一边将她所提及的有毒种类记下。

    “有些菌吃了会出现幻觉,不过问题也不大,毒素不是那么强烈,不过这种就不一样了。”

    农妇走着走着用小铁锹指着前方树根旁的白色菌株,“你别看它们长得像,这种有剧毒,以前村里有个人误食之后,浑身青紫,七窍流疮,死得很惨。”

    “一般来采菌的都是很有经验的大人,小孩是不可以跟着的,就怕他们会乱吃,我阿嬷有许多去毒的法子,已经死了的人她都能救回来。”

    温玉里点点头,飞快地在纸上记下农妇方才说的话,下过雨后的山上很滑,她低着头时没看清路差点蹭下去,农妇及时拉住她,“小心呀,这里山坡很滑,要是摔下去会磕到石头。”

    “多谢。”

    温玉里扶住她的手臂站稳,后背箩筐里收集的草植刚刚撒出来许多,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农妇见状,帮她将掉落一地的草植捡起,顺口道:“诶,先前忘了问,你就一个小跟班跟着?怎么没见过你阿爹阿娘呢?”

    温玉里怔了一下,平时总是冷漠地强调自己姓徐,已经不是温家人,这会儿面对京城千里之外的南疆农妇,竟如实道:“跟我爹吵架,被赶出了家门。”

    “哦——原来是这样,你爹不喜欢你?”

    农妇远居山林,话说得天真烂漫,温玉里一时沉默,“大概吧,我不听他的话。”

    “好吧。”农妇耸了耸肩,“可你长得一点都不像是会不听话的模样。”

    温玉里不说话,刚刚有一株药草掉得有些远,她扶着树桩慢慢挪过去,待走近了才发现石头缝里长着几棵她再熟悉不过的植物。

    那按理来说应该被除尽了的“芥伽”。

    温玉里瞳孔一震,急忙上前想要拔掉,身后的农妇一把拉住她,“你干嘛?那东西不能碰,有毒的。”

    温玉里回过神,“你知道这是什么?”

    农妇不假思索道:“我当然知道啊,先前有人割这种草回去喂羊,羊一吃就死了,死得还可古怪,邦邦硬,像被吸干了一样。”

    温玉里直觉意识到不对,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羊吃的哪儿?”

    农妇莫名其妙道:“羊当然吃根和叶子啊。”

    “你们没给羊喂过结出的果实?”

    “谁家羊吃这个,而且结了果的根叶都老了,羊不吃。”

    温玉里将先前掉落的药草捡起,又割了几株“芥伽”,脸色凝重,农妇只好跟着她一起回去,见她径直走回自己的小屋,就知道她又要去做那种事了。

    这位几个月前刚来西南深山的少女,身边只有一个半大的小丫头跟着,虽然长着一张天仙脸,但心肠狠辣,她养了几十只兔子,时常喂它们毒草来测验药性,经常有村民看到她处理死兔子,从来面不改色。

    温玉里进了屋,从笼子里抓出一只兔子,一边抚摸一边给它喂食芥伽的根叶,她坐在桌前,静静等了一个时辰,白兔最初活泼好动,接着四肢开始僵硬,瞳孔逐渐涣散,慌不择路,连面前的阻碍物都看不见。

    温玉里拿兔子最喜欢吃的草引诱,故意大声吓它都没有任何反应,又过了片刻,兔子已经完全无法动弹,肌肤表面开始紧缩,像是血液在流失一般,最后脉搏逐渐停止。

    又喂了另一只,也是同样的症状,温玉里紧紧盯着地上两只死透的白兔,终于明白,芥伽的果实和根叶是不同的毒,果实可以致幻,而根叶带有剧毒,服用会行动滞涩,五感消退,最后气血凝固而死。

    温玉里猛地站起身,她有解毒方向了。

    第127章 送行

    倒春寒过去之后, 京城的气候开始转暖,护城河碧波荡漾,水天相连, 抬眼望去,如同一面鸭卵青色的彩釉,燕过留痕,薄雾浓云, 锦缎在半空中一线织就。

    沈居和一辈子扑在讲学上,没有子孙, 妻子也早早改嫁, 家中只有半亩地, 全部的积蓄都用来创立泓峥书院,连给自己准备的棺材钱都抵进去了。

    他讲学几十年, 半朝座师, 桃李满天下, 停灵的这些时日却没有几个人来上门吊唁,成元帝下了令,沈居和御前无礼,忤逆君王,在宫中乘坐轿辇,骄奢僭罔,不配为人臣。

    他说了这样的话, 便没有人再敢明着与君王作对去吊唁佞臣,沈居和被杖责的当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除了南华苑的人之外无人知晓, 而沈居和又确实在宫里乘坐过轿辇, 如此看来, 似乎骄奢僭罔并非冤枉他,便更加没有多少人敢为他说话了。

    为了不连累嵩鹿山的学子,沈居和的灵柩停在他自己家中,然而他家徒四壁,房屋矮小,只堪堪能放得下一副棺材。

    外界的人只知道沈居和是忤逆顶撞了成元帝才会被按律杖责,但没想到他年老体弱,竟连二十板子都没有挺过。成元帝念在过去旧情的份上,并未撤去他太傅的名号,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成元帝是真的动怒了。

    他比从前更加沉迷修仙问道,但他同样也处理政务,推行改革,他和臣子作对,又让人没法挑出他的错处,皇权压人,说一不二,原本有人想替沈居和向他求情,都被以忤逆君王的罪名而受到惩罚。

    甚至赵嘉晏也遭到牵连,他原本想开春之后继续往西丈量土地,没想到被成元帝驳下来,最后是肖顷手底下的一个端王党争得了这个机会。

    但由他们去中原腹地丈量土地,可想而知,自然是能贪得贪,能受贿的受贿,也不知之后究竟会演变成何种模样。

    梁齐因跪在灵堂前,沈居和没有子嗣,只能由他作为后辈为其殓尸下葬。

    要说起来,梁齐因两辈子都亲缘福薄,承欢膝下是何感觉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老国公为人严词厉色,白既明倒是对他疼爱,但有那件事横亘在几人中间,这般偷来的情分便也只能断了。

    只有沈居和对他既有为人师的严格,也有对小辈的关怀慈爱,梁齐因为数不多能体会到的亲情,都是从他哪里得来的。

    这个比他生命中任何一个人陪伴他的时间都要久的老师没有了,以后再也没有了。

    梁齐因面无表情,神情如同一滩死水,无波无澜,他将写好的祭文放入火盆,祖父早已驾鹤西去,母亲离开了国公府,舅舅也去了江南,知己好友惨死,他似乎一直在做道别,所有他身边的人都在渐次离开。

    日头升起,天气转暖,尸身放不了多久,停灵了几天后,还未等到下葬的日期,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成元帝给沈居和赐了谥号,宫里的人过来宣旨时,梁齐因穿着素衣孝服,闻言放下手中的长明灯,从灵堂内走出,陈屏见是他,愣了一瞬又很快冷静下来。

    “世子,沈太傅没有妻嗣,这个旨便由你来接吧。”

    梁齐因跪下来,听陈屏宣读完赐谥号的旨意,随后接过写着谥号内容的纸张,梁齐因低头只看了一眼,瞬间脸色大变,厉声道:“陈公公,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陈屏依旧是笑脸盈盈,眼睛快眯成一条缝,不咸不淡道:“世子,陛下什么意思,您不清楚吗,这字儿还没说明白?”

    这纸上写着一个“忤”字,作为跟着人入土,流传后世的谥号,乃是恶谥,昭告着世人,被赐者是如何忤逆君王,目无尊法,成元帝给沈居和赐这种谥号,是要毁了他一世的清名。

    梁齐因拿着纸的手越握越紧,咬着牙愤声道:“我不接。”

    陈屏脸色冷下来,嘴角一压,“世子,您要抗旨不从吗?”

    “是又如……”

    “什么抗不抗旨的,陈公公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怪吓人的。”

    话说到一半便被猝然打断,梁齐因抬起头,见是赵嘉晏走进院落,身旁还跟着同样穿着肃穆的申行甫,视线一对上便冲他摇了摇头。

    陈屏以及其身后护送圣旨的侍卫弯腰行礼,“楚王殿下。”

    “陈公公你也体谅一下,太傅没有妻妾子女,一切丧事都是由岸微一个人操办,难免有些累糊涂了去,是不是?”

    赵嘉晏转头看向院落中间,周身气压沉沉的梁齐因,试图安抚道:“岸微,你告诉陈公公,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殿下……”

    赵嘉晏走上前,压着他的脖子低声道:“想想柏舟,别冲动让她担心。”

    “还不快接旨。”

    梁齐因抿紧下唇,挣扎了片刻没有办法,只能跪下从陈屏手里接过圣旨。

    “这便好,世子,容奴才多嘴一句,无论平谥恶谥,那都是陛下的赏赐,做臣子的就应该看清自己的位置,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世子,您是聪明人,这点,您应该比奴才明白才对。”

    梁齐因低声道:“我明白了,谢公公。”

    陈屏甩了甩拂尘,又恢复先前的笑容“既然谥号已经下达,那咱家也就先行告退,奴才是残身,就不进去冒犯沈太傅在天之灵了,各位,请自便吧。”

    赵嘉晏颔首,“慢走。”

    待他们走远,申行甫回过头,松了一口气道:“幸好赶来了,不然岸微你要是真敢抗旨,这老太监得带人把你拖到陛下面前兴师问罪。”

    梁齐因神色凄然,“抱歉,是我冲动,叫你们担忧了,只是你们怎么突然来了?”

    申行甫提了提气,“嗐,这个啊,我和那群学生的命都是沈老先生救出来的,要是连给他老人家吊唁都不敢,那也太不是东西了。”

    赵嘉晏点点头,“我仰慕先生,我得来送他。”

    “可是……”

    “没有可是,岸微,我们是朋友不是?你这态度可见外啊。”

    “对,除非你不将我们当朋友看。”

    梁齐因立刻神色惊慌道:“没有没有,殿下与广白兄是我的朋友,我只是……”

    他抿了抿唇,“对不住,老师走得突然,他过去是半朝座师,教过的学生数不胜数,可是如今竟没有人来为他送行,陛下还赐了这样一个恶谥,我心里实在不好受,若是哪里失礼也请你们不要与我计较……”

    “哎。”申行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懂我懂,陛下下了令,肯定没人敢来,不过也不能怪他们选择明哲保身,人都倾向于趋利避害,不是么。”

    “我和殿下自然也明白你为你老师抱不平,可是你现在还不能违抗陛下,秋闱还没到,那是大将军想方设法给你求来的,你忤逆陛下,他要真是一时不快,让你像李显一样一辈子不准入仕怎么办?”

    提到季时傿,梁齐因眸光一顿,便逐渐冷静下来,申行甫收回手,又道:“不过没事,咱几个搭把手,也能让沈老先生安安稳稳地下葬!对吧殿下?”

    赵嘉晏笑了一下,“对。”

    “还有我们!”

    话音刚落,门外便又走进几人,正是当时被梁齐因拦在燕栖巷与关在诏狱的几名学生,“我们也来给老先生送行。”

    梁齐因一见是他们,登时脸色冷下来,“你们来做什么,不要瞎掺合,赶紧回去读书!”

    为首的学生道:“先生不要赶我们,这些时日,我们明白过来当初受人挑唆是多么愚蠢,先生教导我们读书是为了将来惠利民生,不是为了无故送死,可倘若我们为了保命连救命恩人都能忘,那便不配为读书人。”

    身后的其他学子也跟着道:“对,求先生别赶我们走。”

    “你们……”

    “老师不会愿意连累你们的。”

    为首的学生拜了一拜,“不是连累,是传承。”

    “是您和老先生,也是诸位前辈言传身教告诉我们的,什么是士心,我们都记得。”

    梁齐因愣了愣,忽然有点想哭,他从戚拾菁绝言中读到的,从张振刑伤上看到的,那个沈居和誓死所坚守的士心,在这一刻,在这群只有十五六岁的学生身上,又一次燃烧了起来。

    这就是一代又一代读书人身上传承不绝的东西。

    “好……”

    梁齐因忍下眼眶内的滚烫,侧过身,缓声道:“屋里有些小,你们慢慢来。”

    这一日,沈居和终于下葬,梁齐因提着长明灯,身后跟着几十名学生,由他们起了头,那些从前受过沈居和恩惠的,或是敬仰他的人,不再顾忌君王的压迫,纷纷出来相送。

    沈居和的丧事,从最开始无人登门,到最后满城送行,万人空巷。“忤”这个谥号,已经背离了成元帝最开始赐下它的初衷,但这场送行是无数人自发展开的,法不责众,他甚至找不到任何可以降罪斥责的机会与人选。

    因为公道自在人心。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呜呜呜,今天跑了800实在有些虚脱提不起劲码字,现在才写完嘤嘤

    第128章 死别

    沈居和下葬后, 泓峥书院又归为平静,秋试还有三四月,紧张的气氛却已经蔓延至全国, 泓峥书院内有些学生是从其他州城进京求学的,按律需要回原籍备考,梁齐因给他们一一准备了行礼盘缠,着人将他们安全送回祖籍。

    年节的时候大雪压枝, 贡院的号子垮了许多,顺天府急慌慌地开始修缮, 怕因此耽误了接下来的春秋闱, 雪霁东风来, 春天刚起了个头没多久,初夏就赶趟似的露出了几分端倪。

    书信遥相寄, 西北来的东西耗时了许久才送到梁齐因手中, 一打开便飘香的奶干和同样沉甸甸的风干肉, 季时傿信上一个字也没有,只夹着一张简单的图画。

    甚至没有着色,遍野青草,风过留痕,几只肥硕的牛羊跃然纸上。

    西北安稳,不必牵挂。

    而等他收到信时,季时傿已经早早养好了伤, 她写了一封言辞诚恳,情真意切的折子请旨回京祭祖, 然而未等她将折子送出去, 京城的消息便率先一步, 快马加鞭地送到了她面前。

    一个是名满天下的太傅沈居和驾鹤西去, 一个是太后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季时傿握着成元帝召她回京的圣旨看了许久,久到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好像落拓在她脑海里,她才缓缓将圣旨放下。

    最初得知真相的时候,季时傿心里既是悲愤,又是怨恨,以至于她很难冷静下来思考她和太后之间的关系到底该怎么办,她可以在梁齐因面前故作洒脱地说“报仇得自己来才痛快”,但她没有办法忽略整个过程中心如刀绞的痛感。

    季时傿觉得自己很做作,一边恨得要死,一边又没法真的下狠手,这种矛盾很难解释清楚,如果太后和成元帝是单纯的,从一而终的卑鄙无耻,薄情寡义,她动手会动得比任何人都干脆。

    可偏偏不是这样,她也曾在成元帝身上感受到过什么是君臣情谊,也曾在太后膝□□会过被疼爱关怀是什么感觉,季时傿是身处其中的人,自然比外界的任何人都明白这份感情过去是多么纯粹,也是多么讽刺,这就是她没法下狠手的原因。

    她只能用一些不入流的,装神弄鬼的手段去发泄仇恨,这般不痛不痒的宣泄落在心头,其实一点都不痛快,反而很难受。

    信上说,太后已经病得下不来床,有时梦魇中都在喊她的名字,成元帝与其母亲感情深厚,见状之后下旨让季时傿即刻回京,西北的军务暂时交由其他人处理,如此正当的回京理由,好过她自己装模作样地说要回去祭祖,可季时傿握着这张圣旨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辗转反侧多日,最终还是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京,连侯府都没有停驻,一身风尘仆仆的衣衫都没有来得及换,因为在她回京的路上便收到了数次加急的信件,太后已经撑不住了。

    流金的日影落在慈宁宫垂脊的红砖瓦上,光点错落,殿宇楼阁碧采波横,两侧吻兽沐金而生,肃穆森然,可从洞开的大门来看,却莫名地透着几分死气。

    像是一具被蛆虫蚕食掉血肉的腐烂身体,为了遮蔽其下森森丑陋的白骨枯容,披上了一件精致华美的外衣,却仍旧掩盖不了那渗进骨头里的恶烂腥臭味。

    季时傿快被熏吐了,她跟着女官走进慈宁宫殿内,里面连灯都没点几座,青天白日之下,还暗沉得如同阴沟一般。药的苦涩味与昂贵檀木的熏香味交杂在一起,哪怕是个行外人也能看出,病人久久待在这样的环境下绝对不会好转,但皇家就是明知如此也不肯放弃自己那些精致过头的臭毛病。

    推开层层帘帐,季时傿才见到太后的真容。

    她形容枯槁,精气全无,短短半年未见,已经老得如同一具枯骨,在此之前季时傿听太医提起过说她如今已经完全不能下床。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这年初夏,季时傿赶到慈宁宫,太后居然可以坐起来了。

    她好像已经大好,不似缠绵病榻的老人,甚至穿着厚重的华服,浓浓的胭脂水粉也不能掩盖其病容,反倒更像是一片随时都会被风吹垮的残枝。

    太后坐在殿内,慈爱地招了招手,季时傿走了过去,跪在她身前,听太后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比如季时傿小时候在皇宫里迷了路,哭到阖宫皆知;比如季时傿七岁那年和端王赵嘉礼打架,双双跌落太液池;再比如季暮回京那一年,季时傿被接回侯府,太后在慈宁宫哭了一夜。

    只是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她便像是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一句话喘几口气,季时傿不得不扶起她在床边坐下。

    “既然没有力气,为什么还要强撑着起来梳妆打扮?”

    太后靠着身后的枕头,咳了两声看向季时傿,摸了摸她的头发,“哀家是太后,不能失仪,不然还怎么给天下人做表率?”

    季时傿神情平淡,“我只知道病重的人该好好休息。”

    太后笑了笑,“小时傿还是关心皇奶奶的。”

    季时傿嘴角僵住,目光游离落在他处。

    她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太后的每一个字眼都在叫嚣着嘲讽她以前多么天真愚蠢,可是她的关怀几乎是下意识的,根本由不得自己斟酌。

    “当太后便一定要如此么?假面在脸上戴久了,连身边的人都不知道最真实的你究竟是何种模样。”

    杀我母亲的人,和疼了我数年的人,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呢?

    太后愣了愣,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一变,忽然伸手拉住季时傿,“小时傿,你……”

    “太后娘娘。”季时傿抬起头,瞳孔中平静无波,一旦起了头就再也没法停下来,“您告诉我,到底……哪一个是真的?”

    太后张了张嘴,眼前逐渐开始模糊,她忽然想到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晴空碧云的好天气,季暮推辞了成元帝给他安排的婚事,从刚被东瀛人侵袭的江南水乡,带回来一个战后失去双亲的少女,求她给他们两人赐婚。

    那个少女,有和季时傿一模一样的眼睛,太后只要一回想,就能想起她刚有孕不久到宫里看自己,被太医诊断出来时,那双鹿眸一般水润惊讶的眼睛。

    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映出了她的脸。

    此刻太后又同样在季时傿明亮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干枯的面容,皱纹,老年斑,脂粉也挡不住的苍老,狰狞得让她一瞬间感受到了恐惧。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小时傿。”太后紧紧抓住季时傿的手,胸口因为急促的喘息而不停起伏,“皇奶奶是真的疼你,皇奶奶……”

    季时傿苦笑一声,低下头,“太后娘娘,您为什么要抖呢?”

    “哀家……”

    太后顿时愣住,仓皇地收回手,可季时傿不给她一点可以逃避的机会,自顾自强硬又漠然道:

    “因为我爹不肯娶你们安排的女子,你们怕他会脱离掌控,便害死我母亲,又将我接进宫做人质是吗?”

    “不,不是这样……”

    太后别过头,求救一般重新握紧她的手臂。

    “你听皇奶奶解释,你不要被小人诓骗你……”

    她哭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泪水划过脸上的香粉,留下了一连串狼狈的痕迹,她想解释,可是她不停地摇头,却连一句可以解释的话语都说不出来,为什么,因为这是事实啊。

    “哀家没有办法,朝局不稳,如慎也是哀家跟前的孩子,哀家不想那样做的,可是哀家不敢,哀家怕赌输啊——”

    季时傿目光晃颤,抬眼忍住泪水,尽管她已经知道理由,可陡然从太后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她连刀割开心上血肉的声音都听到了。

    没意思真的,空前的疲惫感涌过全身,季时傿一时啼笑皆非,“错在我,是我太天真。”

    她一寸一寸地抽回手,“太后娘娘对我有养育之恩,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恨您怪您的必要了。”

    “小时傿……”

    “娘娘,多余的话,便不用讲了,这一面已经见过,你我之间,就这样吧。”

    “等、等等——”

    太后紧紧扯住她的手腕,近乎哀求地哽咽道:“时傿,从前……你都是跟嘉礼他们一起喊我皇奶奶的,不要改口……好不好?”

    季时傿脚下一顿,背对着床铺,一瞬间便落下泪来

    人就是这么口是心非,每一句藏着刀子的话,何尝不是将刀锋也对准了自己,弄得两败俱伤,鲜血淋漓。

    季时傿喉间滚烫,“从前是时傿逾矩,还望娘娘莫怪。”

    “时傿!”太后挣扎着要站起,半个身子塌出床铺,如同一根烧得只剩下灰烬的残烛,“你还能再叫我一声皇奶奶吗?”

    季时傿一动不动,她望着空荡荡的慈宁宫,忽然想起,自己和赵嘉礼打完架,湿漉漉地被女官抱着送回慈宁宫。

    她从前仗着太厚的宠爱肆无忌惮,宫里没有人敢招惹她,可就是那一次,季时傿终于意识到她犯了怎样一个大错,她挑衅了皇家的威严。

    可太后却一句也没有骂她,怕她冷着,用锦被将自己裹住,紧紧地抱在怀里,甚至在成元帝想要兴师问罪的时候,替她求情。

    十六岁那年,边境国土屡失,满朝文武在纸醉金迷中养得不知今夕何年,还以为大靖尚是鼎盛时期,无人敢犯,直到鞑靼接连攻下十三座城池,朝廷才慌了。

    百般无奈之下,季时傿只能挂帅出征,临行的前一日,太后拉着她的手哭个不停。

    一向不过问前朝之事的太后,听说了她重伤的消息,不顾太后的威仪冲到养心殿,请求成元帝下旨让宫内最好的太医去西北医治她。

    尽管后来陈太医在给她的药里动了手脚,季时傿还是相信,至少那一刻,太后一定是真心的。

    想到这儿,季时傿刚刚还封得严严实实的心开了个小口,毕竟太后是除了父亲之外为数不多给过她关爱的长辈,此刻面对这个日薄西山的老人,季时傿没法开口说个“不”字。

    不是原谅,是释然,是不想再计较了。

    于是她缓缓开口,道:“皇奶奶。”

    太后心头一震,泣不成声。

    因为她清楚地明白,她与季时傿之间的情分便止在这一声中了。

    翌日,太后薨。

    作者有话说:

    第129章 丧钟

    廖重真在祭坛上连续几个月祈福求雨, 五月十七的清晨,京城终于下了成元二十六年的第一场雨。

    阖宫上下忙作一团,太后薨逝, 而不久前礼部刚因先农坛的事情换过尚书和一干官员,新任尚书资历稍浅,一时担不起这么大的丧仪,难免手忙脚落, 频出纰漏。

    然而吏部暂时挑不出合适的人选来接管,这些时日来, 成元帝动不动便处置底下官员, 弄得大家都风声鹤唳, 各处官职常有缺漏,无人替补, 因而只能先由着新任尚书摸索了。

    慈宁宫内的女使穿梭其间, 太后的遗体需要经过很复杂的打理修饰, 一般都是由贴身信任的女使负责。

    秋霜捧着华贵繁琐的寿衣从正殿走过,她脸色青白,只能用口脂想方设法提升气色,但浑身上下仍然透露出一股病态。

    尚服局女官奉命前来为太后整顿遗容,步伐稳健,迎面撞上前头慢悠悠的宫女,秋霜身形不稳, 顿时头晕眼花,手中托盘摔了出去, 女官眼疾手快地抢住托盘, 急道:“你怎么回事!”

    话音落下, 太后身边跟了多年的贴身女使走上前, 出声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秋霜扶着门框站起,脸色比先前还要再惨白几分,惊慌地跪下来磕头道:“奴婢一时失神,求何姑姑与刘尚服饶了奴才这一次无心之失吧……”

    尚服局的女官将呈着寿衣的托盘扶好,瞥了一眼地上的秋霜,嗔道:“无心之失?你身为内廷女使,手里托着这么贵重的东西竟敢走神,太后娘娘刚薨逝,你就敢懈怠敷衍了吗?”

    秋霜伏下身,“奴婢不敢……”

    何女使沉了沉气,敛衽一礼,稍些歉疚道:“让刘尚服见笑了,我之后会好好教训这个奴婢。”

    “何姑姑是太后娘娘跟前的老人,自然明理知事,万不能叫这种骄罔的奴婢损了慈宁宫的名声。”

    何女使颔首道:“自然,刘尚服慢走。”

    说罢转过身,身形挺正,表情严肃,看向旁边颤抖的秋霜道:“近来你确实总是走神,秋霜,你从前是很稳重的,先前你说你得了风寒,可这都几个月了,难道还没好吗?太后娘娘对你不薄,你就这般急着另寻他处,连她老人家的身后事都敢怠慢?”

    秋霜抬起头,无助道:“奴婢没有,何姑姑……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一直按时喝药,想早些伺候太后娘娘,可这病却是越来越严重了……”

    何女使闻言只觉得她又在撒谎,目光从她脸上的艳丽扫过,眉心下压,语气里有几分不悦,“太后娘娘薨逝,阖宫悲痛,你竟还敢涂脂抹粉?”

    秋霜一惊,自己病后气色愈渐难看,便想着用胭脂遮掩些,却忘了这在太后的丧仪上是极为不敬的,再加上方才她差点失手将寿衣摔落,如今在何姑姑面前,便更加百口莫辩。

    她欲解释,面前的何女使却摇了摇头,失望道:“罢了,你自己去内廷司领板子。”

    “何姑姑……”

    “去。”

    秋霜只能咬了咬牙,转身往慈宁宫外走去,一回头便见季时傿正跨过门槛,素面丧服,眉眼浓厉,上抬的视线如同一柄割风的铁刃。

    “姑娘。”

    季时傿略一颔首,头也不回地从她身侧径直走过。

    秋霜颤了颤,将头低得更低,转身踏出慈宁宫。

    身上的病大概是年前患上,去年一整个年节都是天寒地冻的,她便一直以为自己是受了风寒,拖到现在还没好,甚至已经半年过去,反而愈来愈严重,可太医却什么也看不出。

    秋霜也不知道该拿疑心疑鬼的自己怎么办,她在宫里待过多年,什么腌臜手段没有见过,可若是真有人给她下毒,为何偏偏是自己,她又没有得罪过哪宫的主,妃嫔倘若争宠,何故争到太后宫里来呢?

    可若不是宫里的,秋霜一怵,大概是心虚,她几乎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刚刚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

    太后娘娘昨日难得精神变好了许多,甚至要梳洗打扮,换上了隆重的华服,可夜里就猝然离世了,要说起来,她似乎是在见过季时傿之后没多久死的,当时内殿屏退了所有人,没有人知道她们在说什么,若是真就是季时傿杀了太后呢!?

    秋霜脸色遽变,匆匆在前往内廷司领罚的路上停下,是了,一定是季时傿知道了什么才会对太后动手,她那般敬重太后,可却未曾见她流过一滴泪,她早就知道了,说不定自己身上的毒也……

    秋霜猛地转过身往养心殿的方向跑去,她要告发季时傿,要让成元帝知道到底是谁害死了太后,可她刚跑出去几步,便蓦地被人擒着脖子从宫道拖进角落。

    “谁——”

    身后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我。”

    秋霜身形顿时僵住,脚下如同灌了铅一般一步也不敢迈,“姑……”

    刚张嘴便想到什么,怒而呵斥道:“逆贼,是你害了太后娘娘!是你——”

    “是我又怎样?准备去陛下面前告发我?”季时傿压低声音,手上加重力度,秋霜大半眼白翻出来,掐着她的手挣扎。

    “娘娘见、见完你不久之后就走了,是你、是你怀恨在心你……”

    季时傿嗤笑道:“怀恨在心?我为什么要害她,怎么,终于说漏嘴了?”

    秋霜话音顿住,面上惊恐地瞪大眼睛,“你早就知道了?”

    “对,知道你和琨玉并非真心待我,也知道你们每日让我吃的药丸都是有毒的。”

    秋霜喘气道:“你是故意放我进宫,你早就想报仇了,我身上的毒也是你下的?”

    季时傿眸光微动,不动声色道:“是又怎样。”

    “放开我!你忘恩负义,谋害太后你……”

    “你说错了。”

    季时傿赫然打断她,“这叫一报还一报,你们应得的。”

    秋霜咬紧牙关,半晌忽然潸然泪下,哀求道:“姑娘,奴婢错了,奴婢也是被逼无奈,是太后逼迫我们监视您的,后来听说了您和世子走得近,便让陈保荣在给您的药里动手脚,好坏了您的底子,让您日后再也无法有身孕。”

    “姑娘待奴婢好,奴婢心有愧疚。”说罢抬起手,露出衣袖下的银镯,“这个镯子是姑娘赐的,奴婢一直贴身带着,姑娘您还记得吗,琨玉的那只没了,她暗地里辱骂您,还嫌弃那镯子,之后一直没有佩戴过。”

    季时傿皱了皱眉,的确,后来从未见琨玉戴过她赠送的银镯,她之前想过原因,可陡然从秋霜嘴里听到真相,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就好比你小心翼翼捧出来的真心,在别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一样。

    “你是身不由己,被逼无奈?”

    秋霜掩面道:“是,奴婢敬重姑娘,这些年来,姑娘对奴婢的好奴婢一直记的,奴婢实在是不忍心,所以才会在在寿诞当夜,将真相全部告知您,您忘了吗姑娘?”

    “你说得对。”季时傿面色平静,闻言低声呢喃道:“你确实将真相告知了我,我该信你一次。”

    秋霜眼睛一亮,“姑娘——嗬。”

    话音刚起便被猛地掐紧脖子,秋霜不可置信地按住卡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见季时傿眸底暗沉,目色如冰,“但我不会再信你了,你不是要去内廷司受罚,你是想去养心殿对吗,可惜苦肉计对我没用。”

    秋霜猛地挣扎,“不——”

    她只刚放出一个音节,便被摁着头,推下护城河,冰凉湍急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

    季时傿在岸边漠然地看着这一切,等水面平静后,才抬头大喊道:“太后娘娘的贴身宫女伤心过度,以身殉主了!”

    暮色四合,余霞成绮,烧透的晚照流奔千里,京师全线戒严,从北方传来的沉鼓丧钟重重敲响,城北白鹿寺燃香诵经,各坊一切营业全部暂停,梁齐因坐在案前,听到丧钟声后猛然抬起头,往窗外的方向看去。

    丧钟鸣响,看来宫里出了大事,太后怕是薨了。

    梁齐因站起身,心中无悲无喜,想要出去招陶叁过来问个清楚,只是他刚推开门,便倏地看见雨后湿润青亮的石板路上站着一个人。

    她两肩洇湿,神色平静,一双浓墨重彩的眼睛烟波浩淼,投来惊心动魄的一眼。

    梁齐因霎时愣住,晃了晃眼,欣喜道:“阿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季时傿在宫里守了一夜,她快马加鞭赶回京,消息还没有传出去,照理说她现在必须进宫和其他官员一般吊唁服国丧,可她就是忍不住逃了出来,想见一面梁齐因。

    “阿傿,肩头都湿了,你在这儿站多久了?”梁齐因跑上前拉住她的手,忽然想到先前鸣响的丧钟,轻声试探道:“你是不是从宫里来的?太后她……”

    话还没有说完,季时傿嘴角便突然垮下,两眼水汽迅速聚集,猛地扑上前,紧紧搂住他的腰。

    梁齐因踉跄了一下,随即站稳身体,明白过来什么,没有说完的后半句咽了回去,无声地抬手按住季时傿的后脑勺,将她搂进怀里。

    “没事的,都过去了。”

    梁齐因的手轻轻拂过季时傿的背给她顺气,语气轻柔,缓声道:“阿傿,你还有我呢。”

    第130章 布局

    良久, 季时傿才抬起头,她连续奔波数日,眼下乌青, 脸色看上去很不好看,梁齐因抬手蹭了蹭她的眼尾,轻声道:“还难受吗?”

    季时傿摇了摇头,深呼吸几下平复情绪, “好多了。”

    说罢又道:“其实我昨日就回京了。”

    梁齐因笑了一下,“猜到了。”

    “我跟太后见了一面, 昨夜里她走的, 今早宫里开始发丧, 百官一会儿需要从东华门进宫吊唁,之后国丧七日, 我都不能出宫。”

    季时傿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我刚在宫里就……就突然特别想见你, 所以偷跑出来了,我一会儿还得赶紧回去。”

    梁齐因帮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叮嘱道:“好,那你在宫里要小心。”

    “服丧的这几天,不能沾荤腥,吃穿上怕是限制也很高,阿傿, 你也别太勉强自己。”

    季时傿点点头,却并未挪动步子, 犹豫了一番道:“今日在宫里, 秋霜想去养心殿, 被我拦住杀了。”

    梁齐因愣了一下, “她去养心殿……做什么?”

    “太后虽年事已高,但一直养生得当,她过去身体向来很康健,可这半年来却每况愈下,我知道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梁齐因目光闪躲了一下,“我那个……”

    季时傿抬头看向他,梁齐因一梗,如实道:“对不起,我不该自作主张,我知道你顾虑多下不去手,但我气不过她们欺负你,所以我……太后的死是、是我一手促成的。”

    “你确实自作主张。”

    梁齐因手一缩,“阿傿……”

    “我只是觉得,这种事风险太大才一直没有动手,我当然知道你是想替我报仇,但我不想把你牵扯到这些肮脏的事情里,你明白吗?”

    梁齐因垂下目光,“阿傿,其实我没关系的,任何事我都能为你做……”

    “但我不想!”

    季时傿吼了一声,扯紧他的衣领,“我娘为了把我生下来命都没了,你也要为我而死吗?你觉得我会开心吗?你想让我后半生活在痛苦里?梁齐因你真的是无法无天,连给太后下药都做得出来,你知不知道,一旦被谁发现,我根本救不了你!”

    梁齐因顿时愣住,神色愕然地张了张嘴,前半句他以为季时傿在气他自作主张,后半句才明白过来那是在担心自己。

    梁齐因伸手拉她,“我先前……是觉得你要是知道了肯定不同意我这么做,所以我才没敢告诉你,对不起阿傿,以后再有什么我一定不擅作主张了,我会和你好好商量再决断。”

    季时傿拍开他的手,沉声道:“寿诞那夜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准做傻事,你还答应我了。”

    “对不起……”

    梁齐因亦步亦趋地跟上她,“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下次不敢了。”

    季时傿还在气头上,闻言冷笑一声,“对不起有用吗?呵,我担心你?你想得倒美,我是怕被你连累!”

    梁齐因听出来她不是真的生气,遂笑脸盈盈地凑上前道:“我不信,你明明最嘴硬心软。”

    “……滚,看见你就烦。”

    梁齐因嘴角垮下来,嘀咕道:“我们分开了快半年,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你又让我滚。”

    季时傿瞪了他一眼,“不滚行啊,那你跟着我一起进宫好了。”

    “哦……”梁齐因讪讪停下脚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那我滚了,七日后我去宫门前接你?”

    季时傿摆摆手,忽然沉默了许久,意味不明道:“正好,我也有件要紧事要知会你。”

    梁齐因怔道:“什么要紧事不能现在就说吗?”

    “不能,有些复杂,三言两语的说不清楚。”季时傿转过身,“到时候再慢慢讲吧。”

    “好吧。”

    梁齐因站在门边,目送季时傿往皇宫的方向去,待人影彻底看不见后他才缓缓收回视线,只是刚要转身,陶叁便跑上前,手里还拿着一封信件,呈上道:“公子,南疆来的。”

    梁齐因眉心一跳,伸手接过,信上写着“世子亲启”,这字迹他在温玉里给的药方上见过,又是从南疆驿站寄来的,想必就是出自她之手,拆开一看,署名果然写着“徐理”。

    信上直接开门见山地提及到她在西南一处的山村内,意外发现了芥伽的根叶有毒,尝试数次后确定中毒后的症状与他当年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他体内的毒,正是从芥伽根叶中提取的。

    温玉里还在信上说,她遍访南疆,听当地人提起“芥伽”是近两年才出现的东西,之前从未见过,而一名去过天竺的药商说“芥伽”为天竺独有,但天竺五年前尚未与中原通商,严禁登港,所以一个普通的后院妇人,绝对不可能弄到这种精萃的毒药。

    梁齐因面色僵住,温玉里信的末尾说,她细想一番,记起多年前成元帝曾派遣使臣下南洋游访,但见天竺多地未曾开化,遂断了与其互通的念头,也是近两年才逐渐开始通商的。但她当时年纪太小,不记得使臣有哪些人,所以问梁齐因能不能查到。

    陶叁见他神情凝重,询问道:“公子,信上说什么了?”

    梁齐因喃喃道:“南洋游访……”

    “啥?”陶叁扬了扬声,“是六年前那个吗?”

    “对。”

    陶叁眼眸一转,随口道:“我记得掌司使大人当时下过南洋,他就是那次回来之后才正式升任禁军指挥使的。”

    梁齐因捏着信纸的手一顿,“你说什么?”

    “公子你忘啦?掌司使大人当初有一年没回家,就是去南洋了,我听人说还去了天竺和大食等地呢。”

    ————

    国丧七日,帝后领头,皇族众人需日夜守灵不停,不准食荤腥,禁沐浴,之后三个月内停止一切乐舞之事,几个坊市大大小小的勾栏瓦肆全部关闭,司廷卫每日巡查,避免有人胆大包天敢去暗场子顶风作案。

    百官则更为苦不堪言,帝后妃嫔皇子等人还能在殿内跪拜,他们这七日就只能待在风寒冷潇的室外,还不能咳嗽,不能打喷嚏,不然就是故意喧哗不敬,要被拖出去挨板子。

    一众官员瑟缩在供奉太后遗体的大殿外,其中许多人已经上了年纪,根本撑不了多久,内廷侍卫看得很严,阖宫肃穆一体,季时傿跪在大殿外,看了眼斜前方的戚方禹,低声担忧道:“戚阁老,您身子骨还撑得住吗?”

    戚方禹怕她说话时被人看见受到责备,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季时傿见状只好收回视线,她跪直身体,今日是最后一日了,文武百官只能在殿外,哪怕受风吹雨打也不能私自离开,或者停下跪拜,先前就有几个官员撑不住倒下,被司廷卫拖下去以不敬之罪杖责了。

    这般苛刻的服丧要求,实在已经背离了仁道的内核,靠摧残身体来彰显为人臣子的忠孝敬畏,季时傿不觉得这是规束,更像是驯化。

    极度压迫之下产生的逆反手段有很多,季时傿抬头看了看大殿前乌泱泱的人头,敏锐地察觉到不远之处的某个官员正在做小动作。

    这七日来,除了第一日还算安分守己之外,那名官员后来时常会犯戒偷吃藏在袖子中的食物,他身边的人多少受过他的赠予,或者也有同样夹带私货进宫的,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互相打掩护,时至今日也未曾被人告发。

    季时傿认得那名官员,也算是皇亲国戚,名叫赵友荃,是太宗皇帝的曾曾曾曾堂孙子,隔代太多,祖上虽福蔽深厚,到他这一代却已经败没干净了。

    赵友荃靠着那丝皇室血脉在户部做了名小官,一向混吃等死,没什么建树,国丧期间做出这样的事倒谈不上奇怪。

    季时傿只看了几眼便转过头,终于,日暮时分,百官服丧完毕,殿内恸哭声渐渐停息,成元帝在近身内侍的搀扶下从灵堂内走出,文武百官齐身叩拜,称陛下万岁,话音刚落,便倏地有支冷箭破风而来,以摧枯拉朽之势直冲成元帝面门。

    速度太快,变化突然,以至于满堂官员侍卫都没有反应过来,季时傿猛地站起身,大喝道:“陛下小心!”

    成元帝瞳孔一缩,闻声后退一步,那只□□便擦着他的鬓角射穿了身后的门框,成元帝发髻被打散,身形一晃,差点没站稳。

    宫殿内立刻喧哗起来,后赶到的梁齐盛慌乱地跪倒在地。

    成元帝扶住陈屏的手,脸色煞白,猛喘了一口气,后怕地看着插在门框上的箭矢,季时傿凝眸看了一眼,道:“是百丈弩。”

    顾名思义,也就是射程能达百丈的□□,这般力道,若想精准射击猎物,距离不会超过百米,必在宫墙之内,而国丧期间,禁止任何军事演练,官员不得配戴武器进宫,这些都是由司廷卫负责的,而国丧的最后一天,宫里竟然出现了刺客,还差点伤了君王。

    成元帝越想越胆寒,血气上涌,暴怒道:“梁齐盛,朕让你负责皇城安危,百米之内,宫墙中竟然出现了刺客!你就是这么当值的吗,啊!?”

    梁齐盛伏下身,一脸磕了几个头,“陛下,臣这些日着人严查宫门进出,增派防守,一切往来者都缴械了,陛下明鉴,宫内绝不可能有刺客啊——”

    成元帝去年宫宴上刚被刺杀,不到一年,又差点被人一箭钉穿在墙上,他愤然地紧了紧拳头,愈发震怒,“没有刺客,那这是什么?天降杀机吗?”

    话音落下,百官噤言,包括成元帝身后的妃嫔皇子全都跪了一地,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梁齐盛肩膀微颤,冷汗直流,“臣不是这个意思……”

    季时傿同样跪在地上,闻言额头稍稍离开地面,声音平静无波,“梁统领,你与其跪在这里辩解,不如赶紧带人去抓住那名刺客。”

    她抬起头,瞳孔里暗潮涌动,面上却波澜不惊,“说不定还能将功赎罪,不是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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