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四·上)
本来没想留宿。苏与南既然不去出差,秋沅要在他们的公寓里住下,总归有些不方便。
夜风那样好,津西一群人索性去了露台,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多了秋沅一个生面孔,气氛依然融洽。
她稍有些倦了,但这里的景色和温度实在舒服,跟他一样,总让她想要多勾留一会儿。
腿上的毛毯是周恪非盖给她的,绒软的淡咖色,挟着他的气味,仿佛一个松散的拥抱。
周恪非没有沾酒,或许也是等待着送她回家。他安静沉默,倒不算孤僻,拿了笔记本在旁边处理公务,偶尔抬眼笑笑,更多的时候是分神看看她。
并没有任何目的和意味的注视。
苏与南靠着露台边缘的围栏,双臂平展,手肘支在杆上,抬头看着浓黑的天。夜这么深,竟然依稀有云,散在轻缓微风里,如同软纸的碎屑。
视野里进来一张脸,是津西。
他新开了瓶科罗娜,递到苏与南手上。转了个身,也半倚着栏杆,回头望去,声音沉沉,意有所指:“就她啊。”
苏与南抿了口啤酒:“是啊,是她。”
不约而同想到的,应该都是在里昂的时候。周恪非给所有人的印象,大抵都差不多,无非是礼貌,谦和,安宁,不露声色的。他只是笑一笑,打声招呼,或是道句晚安,这世上所有体面高贵的形容就都确切起来了。
不知怎么,苏与南就是感觉他这状态微妙的不对劲。
他对一切都平静到没有情绪,像个酒瓶两端都是敞口,所有或美好或糟坏的喜怒哀乐,都跟水和空气一样纵穿过去,没留下半分黏余。
所以甩了个号码给他,是学校的心理咨询援助。
过段时间,倒是有了点效果。周恪非似乎开始从长久的封闭中向外探触,第一次答应跟他们出去喝酒,苏与南和津西都喜出望外。
他酒量真差,一小杯红酒就喝进浓重的昏睡里去了。苏与南还指望能套出什么话来,见他脸埋在靠枕里,酣眠如同婴孩,只好也暂时放下。
一群人吵吵闹闹喝到半夜,横七竖八仰卧在苏与南的豪宅里。
苏与南还残剩最后一丝神志,也就看见沙发上的周恪非慢慢在醒转。他似是呆住了,很慢地、一丝一丝地抬起眼,盯着窗外渗白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苏与南勉强起来,双腿灌满酒精一样滞重,伸手去按他肩膀。
周恪非回过头,眼神还醉着,呼吸之间有醺然的酒气。脸孔和月亮一样安静的白。
眉目拧着淡淡的紧劲的痕迹,显得那样忧郁。
苏与南喝得舌头发僵,像绑了个弹韧的皮筋,磕磕绊绊问他:
“你……所以,你到底怎么了?你身上很多东西,太奇怪……是不是失恋了啊?”
熟醉的周恪非用了半分钟解读他的话,两片薄嘴唇微微动了,却是囫囵在讲法语。圆润的音节像串小珠子,从咽喉和舌尖一颗推着一颗地滑过去:
“如果有一天,你爱上一个女孩,你们为彼此放弃一切,可你成了她此生最大灾祸的根源……你会怎么做?”
“我,我……跑,赶紧跑,这辈子都不出现。”苏与南头脑混成一团,嘴也说不利索,语罢重重点头,“怎么还敢见她啊?”
周恪非听完,眼神渐渐散开了,良久,轻轻说:“你知道吗?我真想她。”
是谁呢。
再思考这个问题,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
前一夜通宵派对,体力和精力都被透支,清早刚睡下就遭电话惊起,苏与南面色发灰,接通后发现是医院。
他连忙披衣出门,赶去发现还有警察,制服上的银扣手术刀一样冷峭。三言两语才厘清,是周恪非在银行门口遭劫。匪徒的目标放在装满现钞的钱包,持械威胁,可他怎么也不肯松手。
好在枪是仿制品,没有杀伤力。苏与南听到警察这样说。是典型的法国街警,懒散又漫不经心,眉毛挑了挑,就要拿惨案开起玩笑来。
坏消息是警车与救护车赶到时他倒在地上,左手被踩碎了三节骨头,还死死抓着钱包。
比揉皱的纸币更加破烂不堪。苏与南花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意识到警察嘴里的形容词不是指那个旧钱包。
而是他的那只手。
钱包装在物证袋里,递到苏与南手上。他低头反复翻看,手指干燥,神经性地抽跳两下。
有张卡片,写着三个联系方式,分别对应三个名字,周旖然、苏与南,和秋。
又数了数里面的纸钞,确实塞得很满,厚厚挤挤一叠钞票,面值和新旧不一,该是他在俱乐部弹钢琴赚来的薪酬和小费。
但要用来培养一个钢琴家,却是远远不够的。
苏与南认真算过金额,说高真不高。依照周恪非的水准来看,想必连他从前练习用的几个黑白琴键也买不起吧。
后来问过医生,才知道他再也不能弹琴了。
到底没忍住,问他为什么。
周恪非还没从深度麻醉中彻底清醒,眼睑撑不住睫毛的重量,沉甸甸往下塌。声音也是倦怠的,越到末尾愈发下沉,跟意识一样模糊,只会喃喃说:
“嗯,她应该有急用……”
又是她。
是谁呢。
他在为什么活着。
苏与南仰头喝酒,这回直接吹掉整整一瓶,吞下好几口风。
周恪非的手。这事被他自己掩成崭新一个秘密,连津西都没察觉端倪。
只知道他突然不再弹琴了。
津西眯着眼,盯住对面藤椅上的单秋沅。
“也没什么特别的。”他冷哼一声说。
酒精返到脸颊,潮红一片,苏与南不忘取笑他:“嘴硬。”
怎么会没什么特别?
他们的视线太显然,于是在空中与她接火。是一双漂亮又微刺的眼睛,目光交触的瞬间,似是刀背贴在皮肤上的感受。凉而硬,有一种锋利收在背面。
苏与南和她接触更多,了解也更深。
她完完全全是周恪非的反面。
秋沅此时正打算离开。
警笛声像把裁纸刀,由远到近,在黑夜的静谧里横割开一角。
露台边缘的津西探出头去,往下张望片刻,了然道:“立交出车祸了,好大一滩血呢。上个月也发生过这种事,这个地段凌晨总有人飙车……”
说着说着,几人聊去几年前在美国公路旅行的趣闻了。秋沅不怎么感兴趣,回头转向周恪非。紧接着,把他的神情看得很清楚,要离开的话就咽回嘴里,自己也没留意。
他想起了什么?答案显而易见。
十年前那场车祸,被压进轮毂下,倒在血泊里,穿白裙子的女孩。
秋沅坐到他身边。
垂下眼,握住他的指尖。冰凉得像随时会化开。
她的肩膀靠过来,与他依偎在一起。周恪非的手怔住了,半晌才抬起来,柔和地拥住她。
秋沅知道那并非他的过错。
于是今晚人群散去,她留下来。
却是什么都没做,只是相拥而眠。睡前秋沅把他勾过来接吻,黑夜淹没一切光和动静,唯独他眼睛明亮纯然。
唇齿交缠,绵黏的声响夹着喘息,他舌尖轻轻着力,克制、谨慎而小心。
“这样你有没有开心一点?”秋沅的手指点在他心口,胸腔震动,感受清晰。
早上醒来,不知怎么浑身疲惫。眼睛被温热潮润的掌心轻轻掩住,秋沅还没完全醒转,下意识叫了周恪非的名字。
然后才回过神,是在他家。
怎么第一反应是他。
因为除了他,没人会为她这样。
成叙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有时去他公寓过夜,大尺寸的软床提供了更多施展空间,睡相更加恶形恶状。周恪非和他不同,一直是手脚规矩的。
有时候秋沅觉得,睡相可以反映出人生的基调。周恪非沉睡时静若塑像,连睡息都微不可闻,就像他的前半生,一直活在密封的茧里。
也只有周恪非知道她喜欢睡在窗边。早年的出租屋陈旧简陋,窗帘也不遮光,秋沅时常忙到凌晨迟迟睡去,不过几小时,又被扑落在薄薄眼皮上的日光压醒。
周恪非注意到了,有时提早醒来,开始试着用手轻轻掩住她的眼睛。细致又笨拙,只想她睡得好一点。
时间长了,原来也可以成为习惯。
果然,骨头里的记忆要比脑子里的更坚固长久。
“嗯?”听到她的声音,周恪非还在醒神,依然回应。
不知怎么,就想问他。
“这些年,你累不累?”
出声之前,周恪非想了一下。
无论她说些什么碎话,他都总是认真回答。
“吃了一点苦,但是没关系。”
秋沅点点头。
她说:“我这些年……早先难过一段时间,后来什么都变好了。”
周恪非虽然不问,她却想要告诉他。
久别重逢后,这是她第一次谈起自己。
周恪非听到这里,忽然笑了。薄嘴唇弯起来,终于没再收敛隐忍着,松散地一直笑到眼睛里去。
“嗯,我知道。”他说。亲吻落在她额顶的发间。
看啊。付出有结果,什么都值得。
“吃点什么?今天可以下午再去公司。”他稍稍撑起身体,眉舒目展,很适意的模样。
秋沅按亮手机屏幕,瞥一眼时间。
“得走了。今天有墓园的班车,看看妈妈。”她拢拢头发,起了床,“明天去蒋阿姨家。”
在这样的状态下,难免放松。她很快穿好衣服,步态一脚深,一脚浅,向卧室门口慢慢地走。
周恪非静静看着,胸口酸麻得厉害,想说的那么多,到底没有开口。
第17章 (十四·下)
春季临近尾声, 太阳比昨日更红,即将结成一个熟透了的夏天。阳光浓浓晒到脸上,辣得嘴里发苦。
成叙坐在操场旁边, 眯着眼睛看秋沅跑步。她马尾绑得很高很紧, 身段修长均匀,皮肤色泽像阳光一样明亮。
跑鞋是教练买给她的, 已经穿了几年。作为回报, 她代表学校参加比赛, 也收获几个奖牌。
匀称漂亮的女孩子, 走到哪里都惹眼。只不过对大多数人来说,她的性格真是不好相处。
可是对她的执念没来由也没去处,就这么日复一日把他钉在这里。
秋沅一圈一圈地跑, 步态稳定, 前后渐渐渗出汗。
白色运动衫下面,内衣的形状从朦胧到清晰。明晃晃的粉色, 艳丽饱和到不该属于这个年龄。
所以她又落到那些流言里。
说是流言, 当时也没有谁上升到这个高度。在大多数人看来,不过是寻常“男生话题”。
成叙在学校也有几个狐朋狗友,闲时聚在一起, 总要聊起这些。男男女女,隐秘昏暗, 带有暧昧色彩的话题。
从初中开始, 女生们还在传阅爱情小说、憧憬完美男主角的年纪,男生之间已经流传起各种各样的文字、漫画, 以及真人电影。
品类丰富, 一步到位,情节和画面一样直白不考究, 跳过所有无关痛痒的爱情催化发生的步骤,野蛮地进行着最原始的、充满动物性的行为。
这几乎被所有人看作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所以成叙也自然而然参与进来。
在育英这样顶尖的学校里,他们讨论月考成绩,探究数学题的更多解法,也会频繁聊起哪个女生身材最性感,面容更像片中的女演员,什么姿势和场景更受欢迎。
而周围那些女孩子——那些皮肤水润、腮颊饱满的,说起话来脸上红呼呼的女孩子,被吸进无数男生的目光和言语里抚摸幻想着,还在为与心仪对象目光交触而悸动不已。
时间久了,成叙好像渐渐失去敏感,也同所有人一样,把这当作日常生活里的玩笑、话题和语癖,不觉得有任何负面的成分在。
甚至有时候听到他们谈起秋沅,评价她蜂蜜一样光滑的皮肤,丰腴健康的双腿,他也笑嘻嘻地加入话题。
只是有时同她一道回家,深看她的那对眼睛,如此清明洞悉,成叙心里会蓦然冒出强烈的不安。
好像不该是这样的?她为什么要平白遭受如此评议?
有几次实在过分,男生们话题的焦点从另一个女孩跳到秋沅,把她装进自己看过的成人片情节里去了。声音调笑,好似漫不经心,猜测她是不是像那部电影描述的一样,也靠出卖身体赚取学费。
成叙终于忍不住出声制止,然后他的好朋友们嘻嘻哈哈,揶揄地用手肘撞撞他的胳膊,嘴上轻飘飘说抱歉啊成哥,不该说你女朋友是出来卖的。都怪我,玩笑开过了。
成叙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舒服。可是当时他面上臊得厉害,抿了抿干燥焦热的嘴唇,心里也捉不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很久很久以后,在类似的场景里,他才被秋沅点醒。这些他的好朋友们,是在为侵犯了他的“所有物”而道歉。实际上,他们不在意这些恶意的臆想对她而言有多么缺乏尊重,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和后果。
他们只怕会贬低了她男友的尊严。
而当时的成叙并没去深想,为了从在场每个男生意味深长的笑容中逃脱出来,洗清那未被言明的、开不起玩笑的罪名,他只能摆摆手说没事,有我在,她怎么会缺钱。
男生们听到这话,相互对视。成叙的无心之言引发更多猜测,都交换在他们的一双双眼睛里。
“你怎么天天都来看单师姐跑步。”
说话的是赵澎宇,他认识。比他们低两个年级,篮球队的,手长脚长。
成叙抬手遮光,才将赵澎宇的脸看清:“等她回家,也没别的事做。”
赵澎宇舌尖顶了下腮帮,声音刻意压得低了,夹着古怪的笑:“你得行动。光看着有什么用?”
没用——他话里含沙射影,直接刺到成叙内心的隐痛。
是真没用。他每天一厢情愿地陪她回家,也不过就落得被她当个朋友的下场。他话多,人也机灵,总能逗得女孩前仰后合。秋沅在他面前有被惹笑的时候,却不含任何对他表露好感的成分。
想到这里,胸腔像被一只手勾着,沉甸甸往下坠。成叙像是急于证明什么,抢白道:“我可不是光看着。”
一听这话,赵澎宇眉角挑高,满是兴味:“你摸过了?睡过了?不会那帮人说的是真的吧。”
成叙一时张口结舌,那些男生们聚在一起谈论秋沅的内容,忽然溶进头脑里面。
没细想,就硬着头皮说:“我,我当然摸过。我们可是……那种关系。”
赵澎宇闻言兴趣大增,索性紧挨着他坐下,语带促狭地问:“手感怎么样?看着也不大,够用吗。”
……
后来成叙逐渐淡忘了那个傍晚,自己到底顺着赵澎宇的话说了些什么,唯独记得脸上红得仿佛冻伤,抬手摸上去,竟比深夏的太阳还要滚烫滚烫。
也没等秋沅结束训练,成叙匆匆逃回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想躲避什么。半夜回忆起他绘声绘色讲给赵澎宇的那些,和秋沅有关的描述,明明是完全虚构,却在脑中逐渐形成实质性的画面。
他舔了舔焦渴的嘴唇,把脸埋在被子里。
一夜未眠,第二天恰巧是建校周年庆典,没有正课要上,他索性称病告了假。
此时周恪非正在台上演奏。
坐在前排的同班女孩回头,眼里装着残余的惊艳,声音都软了几分:“周旖然,他是你哥哥啊?”
周旖然陷在座椅里,没来由的心烦意乱,翻个白眼呛声说:“关你什么事。”
左右各找半圈,没见老师的影子,看来都聚坐在前排。于是周旖然拽了两下身边的男友:“咱们走?去音乐教室待着吧。”
赵澎宇眉角一挑,颇感意外:“现在就走啊?你哥不是还在演奏?”
周旖然已经从座位上滑了下来,身形敏捷得像条游鱼。
她低头在一排排椅背后方穿行,一边咕哝着说:“让我看见有谁在台上表演他讨厌的东西给人看,可比杀了我还难受。”
周恪非有多厌恶钢琴,或许只有周旖然知道。他不但拥有非凡的天赋和才能,性格也是温驯且顺从的,体面又令人舒适,懂进退知分寸。其实也有诸多思想、判断和态度,只不过从未倾吐外露。
周芸的指令他全都依言照做,也就没人想起要去仔细留意这个男孩的眼睛。
彻黑的眸子,压抑着看不到底,似乎所有情绪都瞒在反面。
周旖然和母亲屡起冲突,周恪非总是从中调停。他似乎对一切出格和反叛感到乏味,事实上周旖然也不清楚这些年来,周恪非到底对什么提起过兴致。
哪怕是钢琴,他极具天赋、多次获奖的领域。只有周旖然在一次起夜时偶然看见,他坐在三角钢琴前的琴凳上,听到她经过猝然回头,是一双来不及收回的疲惫嫌憎的眼睛。
活成这样,累不累呢。
赵澎宇紧跟她身后,忽然脚步停了。周旖然于是回头看,他正和一个女孩耳语着:“单师姐,我有点不舒服,今天训练就不去了,帮忙跟教练请个假呗。”
那女孩听罢点点头,神色一径淡漠,很快撤回眼睛,去看屏幕上周恪非的画面。
才出礼堂,赵澎宇就急不可耐地攥牢她的手。
周旖然嘴唇紧了一紧,勉强没有甩开。
音乐教室紧挨着体育器材室,眼下四处无人。钢琴被搬到礼堂,其余乐器随意摆放。
教室深处有把破吉他,曾经是兴趣小组的道具之一。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双手,又因为学校取消兴趣小组而被闲弃在这里。琴身散发出木料朽坏的气味,音调也欠准。
只是周旖然别无选择。
周芸不许她玩吉他,连私下里当成爱好都被明令禁止。她喜欢手指拨弹的触感,总是跟着和弦哼唱,没受过训练,荒腔走板的调子,音色灵脆干净。
周旖然心不在焉摆弄着吉他,腰身右侧还被赵澎宇一只手臂揽着。
对他实在谈不上喜欢,只是急于想和学校里庸常的优等生们区隔开,而周围那些个性鲜明的男男女女都有恋爱对象。
周旖然与生俱来是不服输的脾性,于是一来二去,和这个学校篮球队最受欢迎的核心选手谈起恋爱。每次运动会站在跑道边,跟众人瞩目的赵澎宇耳语几句,倒是让虚荣心得到一些满足。
或许她喜欢的只是特立独行、成为焦点。
和赵澎宇在一起几个月,牵了几次手,浅尝辄止地接过吻。对于男女之间肌肤相贴的刺激,周旖然毫无感知,连触觉也平淡。现在被他蛮横地搂着,男生手背上绒细的汗毛,潮热浓重的体嗅,甚至令她不适。
心里微妙挣扎,很久很久,吉他也弹不稳,还是推开他的手。赵澎宇嬉皮笑脸,又缠上来。手心蕴了汗,像条湿黏的海鳗,有种异样的咸腥味飘过来。
周旖然不耐烦了,用上一些劲力,直接打掉他的手。
啪地一声脆响。
赵澎宇脸色陡然变了:“周旖然,你装什么啊?”
眼见他整个人要扑压过来,周旖然向后挪到避无可避,后背抵着墙,全身都在推拒:“你给我放开。”
赵澎宇一手攫住她的手腕。体育生力气超群,根本难以挣脱,腰也被他搂在怀里。
她的喘气声剧烈有如啸叫,张口叫他滚开。激烈的反抗之中,吉他砸落在地面,一根琴弦的磨损处不堪重负,喀然断裂。
尖锐的刺响,似乎把赵澎宇震清了一瞬,他咬紧牙根,粗声恶气:“哪有你这样的?摸都不让摸,叫什么男女朋友……就刚才那个,高中部的单师姐,早被她的富二代男朋友玩过了。成叙亲口跟我说的……”
目光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忽然冻住了。
他匆忙从周旖然身上翻下来,汗津津的脸上赶出一撇笑,对着门口的位置说:
“师姐,那个,这我女朋友……”
仿佛这个理由可以解释一切。
有旁人在场,赵澎宇立时手脚规矩起来,仿佛忽然想起自己也是要维护脸面的。身上陡然一轻,周旖然胸口急喘未消,咬着下唇回头。
刚才庆典上看到的女孩。换了身训练时的装束,该是平常路过,脸孔冷静。
这是周旖然第一次见到单秋沅。这女孩气质疏远,看着和谁都不亲近,哪怕是对同属校队的师弟赵澎宇,也是那副不好相处的神情。
“那又怎么样。”她听到秋沅说,口吻平淡,“她不是让你滚开么,你没听见?”-
录音06-
我自以为是的所谓帮助,该是发生在学校的周年庆典之后了。
我有没有说过?最开始传播风言风语的那一群人,很多都是向秋告白过的男生。而她拒绝得干脆直接,没找借口,语气也不委婉。
于是遭到记恨。
此前的风波才平息,又开始指指点点,围绕她的粉色内衣编排新故事。
他们的行为逻辑相当简单,很轻易就能看破底细。
无非是得不到一个女孩,就要竭尽所能,贬损她的价值。
可是他们把这种事和女孩的价值挂钩,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这个时候,另一个人的回应让流言有了确切实感。或许您还记得这个男生,名叫成叙。从初中开始,他就追逐在秋的身后。
他家世不凡,又几乎与秋形影不离。许多人默认他们已是恋爱关系。
是的,成叙对这些流言做出了回应。只不过他大方承认一切猜测,坦言自己与秋有过亲密接触。
具体而言,除了最后一步,什么都发生了。
听说他细致描述了她嘴唇的触感,她身体在他手掌中的种种反馈与细节,还说起她的表情,说她又是热情又是温柔,与平时冷淡的有距离感的态度大相径庭。
如此细腻的描述,情感也丰沛,不会有人不相信。
或许那个时候只有我将他的逞强瞧了出来。
当然,成叙并没有真的那样做。只是在旁人问及时,作出如此回答让他有种非凡的成就感、
就好像这些语言在每个人嘴里传播,他就以某种形式占有了秋。
把这种事和男生的成就挂钩,又是一件奇怪的事。
也正是因为听到了这些风言风语,秋与成叙当面对峙,并且开始和他保持距离。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快冷淡下来,我也很少再看到成叙送她回家了。
就在这时,我认为是我向她提供帮助的好时机。这是一个加了引号的帮助,因为后来我才意识到,我这一次的所作所为与成叙相比,或许本质上并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我的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再加上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急迫,试图在她与成叙疏远的间隙里,为她也为我自己做些什么。
那天晚上很是巧合。我出校门时碰到秋,她常年运动,走路很快很稳,还是雪白上衣、短运动裤,擦着我的身旁过去。我的头脑还没有作出反应,已经迈开步子去追逐她。想拉住她的手还是忍住,最后只谨慎地停在她身后。
叫了声她的名字,她回头看我。
对视的瞬间,我忽然觉得嘴唇很是干燥,几乎热在一块,好半天才撕开。
德育处的老师说,希望我带你去换一件……这个。
那是我深思熟虑许久,才勉强成形的谎言。第一次说谎,但当时我年纪尚小,并不觉得有多么蹩脚,怕秋直白拒绝,还搬出老师这样一个在学生眼里充满权威的角色。
就像之前所说的那样,当时的我自以为帮助她换下这件惹眼的内衣,少一些女性特质展现出来,就可以平息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
为了完成这件事,一天之内,我说了三次谎。
第二次是给我母亲打电话。您已然了解过,我的母亲对一切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掌控欲。对此我至今仍然感到遗憾,她的眼界和学识并不能让她松弛下来,我和妹妹都生活在她紧绷的神经和紧迫的眼睛里面。
我对她说,学校有些事处理,需要晚些回家去。
我从来没有骗过任何人,她是了解我的。
我回到家时夜已经很深了。但我并不觉得疲惫,甚至有种欢欣鼓舞的情绪,在肺腑里翻腾不息。后来我在书中读到过一个描述——胃里有蝴蝶在飞。想起的就是那天晚上的感觉。
因为我和秋在外待到很晚,一路交谈,还送她回到那个小区。
好像她的世界终于对我敞开了一点点。
可我没想到,打开客厅的灯,发现我的母亲正坐在沙发上。她应该是等待了很久,眼睛红累,面容肃然。
跪下。她对我说,重复了三遍,一遍比一遍更急迫更剧烈,像被什么推赶着。她一边说着,一边猛然到了我面前来。
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习惯了我母亲为我安排的人生,并且能够永远做到最优秀,事事满足他们的期待。成长到如此地步,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都没有挑剔和批判的可能。
可能因为平时的我太过于温驯、顺从,以至于再微不足道的过错也会被视作反叛。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从未如此严厉。她狠狠压着我的肩膀,强迫我弯下双膝,跪在她面前。
周恪非。她嘴唇颤抖出我的名字。
我想要叫她,妈妈,可是还没出口,已经被她甩了一巴掌。我的脸猛然倒向旁边,眼前也模糊了。过去很久很久,才慢慢能够看清。
然后看到她手掌心也泛红,该是用上了全身的力道。
没关系的,您不需要为我感到抱歉。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这是我渐渐学会的道理。
说回那个晚上。
你为什么要撒谎,你究竟去了哪里?我的母亲质问我。
而我沉默良久,给出的答复是那天的第三个谎言。我说,和班里的男生到网吧玩。我从前没去过,实在很好奇。
我那时并不知道自己的谎言十分拙劣,只是顺理成章地想,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不是通常都会做这种事的么?
我低估了我母亲的能量,以及她敏感多疑的天性。对于掌控我和妹妹人生的每一处细节,我尚不清楚她究竟可以变得多么偏执。
是的,她没有轻易采信我的说辞,反而很快从别人那里得知,那天我与秋并肩走出校门,拦了辆出租车,邀请她一同坐上去。
我的母亲带着盛怒来到学校。
这时候,她还不知道我那时是去为秋挑选一件新内衣。
嗯,您猜的没错。
后来从一个目击者口中,她听说了这件事。
第18章 (十五·上)
在校门前被叫住, 本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多数时候都是成叙,笑嘻嘻地从后面赶过来,一手亲近地揽在她的书包上, 连声叫她“阿秋”。
只是上回在赵澎宇口中听说的事, 到底是个裂痕。秋沅从不含糊,直截了当找到成叙, 他也没有否认。
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秋沅看到他自己也在问自己。
难得没多余话和她讲, 眼仁掺了混沌的郁色, 迷茫地看着秋沅,又像是透过她看向别处。
从那之后,成叙也仿佛对她的态度有所感应, 还夹杂着更多别的什么情绪, 一时没有出现。本来上了高中他就被分到隔壁班,这下更是一连许多天都没碰面。
从小到大成叙一直是没心没肺的模样, 跟谁都好像能快活地聊上两句, 如今生平第一次像是有了少年心事,开始故意躲着她。
这次在校门口叫住她的是周恪非。
他追上来,张口叫她“秋沅同学”。眼睛微笑着, 乌白分明,和他本人一样, 有分寸地与她发生接触。
说的是要她换内衣的事。秋沅大抵听到过那些学生之间的风言风语, 周恪非在老师眼里又比他们要高上一个级别,平日里也是经常负责协助管理学生的。
要周恪非来负责, 倒也理所应当。
于是秋沅点了头。现在这件是蒋阿姨送来的, 她不愿亏欠,所以一连整个月, 放学都到蒋阿姨家帮忙做些家务。穿着其实也不舒畅,但她没有余钱。
单德正只在出门打工之前留点家用给她,要同时支持母女两个人的生活,有时连生理期买卫生巾都窘迫。
周恪非目光温和,听到她同意,笑着说好。稍有点高兴的模样,但没表露太多,话语和神态都有礼貌:“请等一等我。好么?”
周恪非避到操场边打电话。对面似乎很久没接通,他很有耐心,又转而去发短信。
距离放学时间已过很久,偶尔有做值日的男生女生经过。其中不少认出周恪非,争相和他打招呼。
而他逐一回应,举止妥帖得宜。
风很平滑,没有一丝褶皱,顺顺荡荡地抚过脸上、身上,树枝上。
虚淡的树的纹影正在摇晃,十五六岁的少年。
有些女孩子结伴路过,拿眼角的余光细细去看,步子也不约而同走得慢了。
后来他们搭出租车来到商场。
这里敞阔明亮,地面整净光滑。秋沅从未踏足过这种地方,眼看周围的铺面一个挨一个,围成环形,视线放在哪里都是装潢精美的橱窗。
她跟着周恪非走上扶梯,他虽然负责领路,却是一直站在她身后的。
“要在这里买内衣么?”秋沅回头问。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越过周恪非,被后面的陌生中年男人听到。那人的眼色立时变得暧昧,来回勾连在面前漂亮的少年和女孩身上。
秋沅的眉心捏起来,但是没有说什么。
周恪非并没看到身后,听她说起,只是面上微红:“嗯,我看到过。”
“应该很贵吧。”她想了想,说。
周恪非的手伸进口袋,摸了摸攒下的零用钱。周芸给的不多,怕他和妹妹拿去做什么她控制之外的事。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就数过自己这些年的小小积蓄,该是足够的。
妈妈控制之外的事。
他从未想过会这么做。抿了抿干燥温热的嘴唇,觉得自己真是离经叛道。
乘扶梯抵达三层,秋沅的步子涩了一下,重心有瞬间的偏倚。
身形摇晃的同时,她薄薄的背脊刚好撞在他的心口。不过是一触即离,却清晰地感受到背后他的心搏和呼吸。竟然那么快,那么热。
周恪非反应很快,抬手去扶,浅尝辄止地虚揽住腰,帮她找回平衡。
似是怕她会感到不舒服,掌心迅速撤离。尽管如此,依然未免留下一点体温,隔着衣料沾在她的皮肤上,且痒且烫。
购买的过程相当顺利。
四周都是女性贴身衣物,周恪非脸上和耳朵微微的红,反复告诉自己,这些都是明码标价,与别的商品没有什么不同。
内心在试图熨平那些不安的小毛躁,神色却维持着一径坦然,他简单说了需求,又仔细询问店员不同形态、托举的分别。态度彬彬有礼,请她解释给秋沅听。
店员帮她测量尺码,拿了几件纯白色的款式去试衣间。
测量的卷尺围上她的身体时,周恪非将脸转向一边,动作很明显,该是为了让她安心。
秋沅低眉敛目,听从店员的指示抬起手、转过身,心里压着的却是他那双黑眼睛。
湛湛的眼,澄澈干净,能看到纯然的心。
“你们是情侣么?好年轻啊,真般配。”
结账时,一个店员数钱开单,另一个看着两人掩嘴笑,闲闲说,“很少见男孩子陪女朋友进来挑的。试衣间那两位女士,她们的老公都非要在外面等呢。”
卖内衣的铺面前,确实有中年男人在等待。他们不往店里看,也从不互相对视,双眼偶然触及橱窗里的内衣模特,又像是被烫到一样挪开目光。
她想起同校那些男生。二十年后,他们也该是这副模样。
平日里脏在嘴里,脏在自己选定的男生女生面前,到了外头却是如此腼腆,像在攀比谁的目光更纯洁、更容不得女性内衣出现在视野里。
商场离家不远也不近,秋沅打算步行回去。本以为周恪非会自己离开,没想到他很快跟上来,与她并肩慢慢地走。
这是一条大路,两侧树荫挤挤挨挨,油绿的阔叶遮住了一半日落。另一半在柏油路上漏下毫厘光斑,像是白天不甘离去的疤痕。
行人很多,摩肩擦踵的,路边还有大小店面,都热热闹闹地开着。
秋沅低头,看着底下来往的许多腿脚,到她面前全绕开了。是周恪非走在旁边,贴心地为她挡出一隅空间。
“秋沅同学,你急着回家么?”
“没有。”
“那你可以走慢一点。今天的天气很好。”
是真的很好,风也那么舒缓轻和。
拐一个街角,沿着河边走。这条河是沅江的分支,窄细而绵长,切出城市的一个截面。
周恪非说:“上学的时候,总能在这边看见你。”
有水的地方总有风,风把他的声音滤淡得像是呢哝。
秋沅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可是周恪非总有独特的气质和天赋,只要他想,就能得到任何人的回应。
一路上,听他说了很多,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竟然也在讲述自己。
初夏白日渐长,天比别时更晚暗下去。
天黑得再缓慢,时候也到了。像是有人一点一点,渐渐把电灯拧灭。头顶终于黑透,街灯还没亮起,所有的动静都嘭在耳里,更加鼓噪。
树叶摩擦,响声犹如泥沙流动,脚边河水在轻柔地慢淌,人声不远不近,絮絮低语。
还有他的呼吸,清清楚楚,蕴在泯泯夜色和河流的脉搏里。
当晚她做了个似是而非的梦。
梦里的男孩,出类拔萃到烫眼睛。一双钢琴家的手,离开黑白琴键,过来勾她的指尖。
是谁呢。
破天荒的没有睡好,第二天刚到学校,又被叫去班主任办公室。
秋沅在那里再一次见到周芸。
气质高雅矜贵的妇人,发髻挽得很高,所有碎发都抿在后面。身上每一处都平整滑顺,没有多余线条,整个人肃然如同瓷像,连眼睛也仿佛是无机质的。
周芸拿捏着一种高姿态,拿眼梢斜她一眼,表情淡淡的没变。
也不说话,下巴向左抬了一下,班主任立刻会意,开口说:
“单秋沅,叫你父母过来。我先告诉你啊,这事不小。周恪非在我们学校属于什么,你也不是不知道。”
班主任眼珠上下一掂,把她审视一遍,欲言又止:
“之前你穿成那样,那个颜色,大太阳照着,谁看不见?都是青春期的小男生,荷尔蒙躁动,天天看你,弄出什么事怎么办?我本来就要等校庆过去,找你家长来说这事,你先自己换下来了。我还以为是你脸皮薄了,知道羞耻了——结果你拿这个去打扰周恪非,你也知道这孩子又优秀心地又好,喜欢帮助同学……”
周芸忽然抬起手。纤长无节的,保养得当的手,在空中晃了晃。
班主任的两片嘴唇马上合住了,没发出来的声音全堵在里面。
“昨天周恪非说谎了。为了和你出去,对我说谎。”周芸终于正眼看她,那目光也是力道极浅的,像是抗拒着不情不愿落在她身上,“你们做什么了?他为什么要陪你买这种东西?”
秋沅将一切都听进去。
她读书并不厉害,一直在中下游徘徊。但她也不是不够聪明,一长串指控分别来自两个人,在耳朵里过一遍,就捉住几个重点。
她拣了个最难以置信的,直面着周芸说:“所以你觉得你儿子被我带坏了,是因为他说谎?”
周芸看她的眼神更暗了:“你觉得不够严重?他跟你会认识的那些满嘴谎话,夜不归宿的孩子不一样。”
秋沅想了想,说:“阿姨你知道别的男生是什么样子么?他们用很多脏字眼,也说女孩子。可他们成绩都很好,所以还被当成是好学生。”
她歇了口气,声音依然清清楚楚,“这么说的话,每次排名出来,周恪非都在最上面,你为什么还是觉得他变坏了?”
“强词夺理!秦老师说的情况我都了解了,是你不自尊自爱,带他去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
她忽然想起内衣店橱窗外,那些视线漂来晃去的男人。
嘴里干得发黏,她抿抿唇。
“我不穿的时候,也被人说是故意真空,不懂得自尊自爱。我穿粉色的时候,他们也这么说。现在换下去了,还是这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一句赶着一句,说到最后,嗓子微微在打抖。隐约有细小的尖叫,夹在每个字的间隙。
秋沅只觉得视线漫开一层潮润,眼眶忽然泛起酸来。
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女孩,平日里再通透果断、不以为意,也总有承受到临界点的时刻。
嘭地一声裂响,办公室的门被撞开。该是用上了大力气,金属合页不堪重负,挤出嘶哑的啸叫。
竟是周恪非。
他来得那样快那样急,头发和睫毛都是凌乱的,连校服纽扣也开了两颗。冷白皮肤,颈项优美的长筋,形状凛冽的锁骨,都不管不顾往外挣。
背后是走廊里大面的明窗,他整张脸逆着光,叫人看不清表情。
秋沅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他一只手还留在门把手上,一字一句说,话里夹着压抑的喘息:“可以了。”
“你说什么?”周芸仿佛不可置信,眼睛将他死死钉住了,像是要在他身上凿出瘢痕来。她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周恪非,你说什么?”
“我说可以了。妈妈。”
周恪非听从她的话,再说一遍,声音也没表情。
第19章 (十五·下)
开完一场长会, 周恪非回到办公室。刚刚坐定,接到周旖然的电话。她说正在筹备开一场小规模的演唱会,向他发出邀请。
谈了半天闲话, 她吞吞吐吐说:“其实, 哥,妈也说要去看看。你要是想带单秋沅一起, 我就不让她来了……”
周恪非想了想, 说:“她跟你联系了么。”
周旖然显然有点不好意思, 语调曲折:“嗯。之前爸的葬礼上, 我见过她一面,但那时候没说话。……怎么说呢,这么多年, 我不恨她了。我知道你们不能原谅, 我也告诉她了,别去打扰你们。”
话在嘴里涩了一下, 又滑出去, “哥,可是那件事……”
那件事。
他在交警大队看到过完整书面记录。里面详细地描述了夫妻发生争执,过程中车辆失控冲上人行道。不存在主观故意情节, 且肇事者主动承担赔偿责任,并获得了受害者家属谅解, 所以按普通的交通肇事处理。
但是周恪非知道最真实的那个版本。该是他的父亲刘显宗狠狠踩着油门, 母亲周芸抓死了方向盘,猛然调转车头, 撞向路肩上的女孩。
一场充满杀意和腥气的, 鲜血淋漓的合谋。
电话里,周旖然依然在说:“我跟妈说的话不多, 就一次,提起那件事。她还是很固执,觉得是单秋沅改变了你的人生。……可要是没有那件事,你和单秋沅,你们都可以过得很不一样吧。”
如果没有那件事。如果命运没有被蛮横地撞进偏倚的方向。
周恪非曾在无数个夜晚,遐想无数种似是而非的可能。秋沅会去做什么呢?成为职业运动员,进入省队、国家队,还是找到其它的兴趣。无论如何,他们都会相守一生。
而他要像后来在里昂那样,一边打零工、一边读大学,毕业之后找一份薪水平均,但有闲余时间的工作,这样可以更多地陪伴在她身边。少年时代,他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却也那么少。有些遗憾和缺漏,本来可以慢慢弥补。
平凡而幸福,和周芸为他规划完善的、辉煌璀璨的前途不同。
却是他梦寐以求的人生。
也可能正是因为不同,所以这些未来的许多未发生的脉络,都尽数被碾灭在车轮下。像烟头在皮肤上按熄,永远留下一块红旧的烫疤。
周恪非说:“前段时间她来找我了,要我看望奶奶。”
“……”周旖然一时噎住,语带惊疑,“可是奶奶已经……”
周恪非说:“对,我到了家里才知道,奶奶已经去世了。”
那时候周芸想来握他的手,被他不着痕迹,但确凿无疑地避开。
周芸站在原地,眼眶温红起来,小心地说:“小虎,别怪妈妈骗你过来……这里是你小时候的家啊。”
偌大的空房子,周芸应该也不常回来,吊灯一开光影浓浊,散布着灰尘的形状。
却想要以此在他心里唤醒亲情。
灯下一隅空间,异色大理石垫成圆形高台。
上面只一架昂贵的纯白三角钢琴,还有周恪非熟悉的高脚琴凳。面料是柔软的头层小牛皮,常年无人养护,已经隐有裂纹。
周恪非缄默地打开琴盖,手指修长有节,浅触在黑白琴键上。
他低着头,身上是没来得及换下的正装,身量瘦高挺括。
侧脸的弧线清晰而优美,周芸看到这一幕,和她记忆里那个乖巧优异的少年有瞬间的重合。
于是周芸抿嘴笑了:“弹一下吧,房子不住了,这台琴我还一直定期找人保养。”
他手腕翻转,阖上琴盖。
低声说:“我已经不能再弹琴了。”
周芸忙开口:“没事,恪非,要是你不喜欢了,那就……”
“不是这样的。”他轻轻摇头,“不是不愿意,是不能了。”
薄嘴唇一张一合,里昂的那场劫案就被轻巧叙说出来。惨烈的经历,激发极度的痛苦,让胸膛变得滚烫滚烫。周恪非的语声却冷静得要命,不带起伏和感情,几乎是光滑无机质的。
随着他的讲述,周芸脸上的表情迅速坍塌,双腿和脊梁也是如此,就像碎裂般地忽然垮下去。她跪坐在他面前,一手扶着琴凳,压抑着呜咽,泪流满面。
周恪非冷眼看着,陡然而生一种报复的快意。
原来如此。只有伤害他自己,才能让她体会到疼痛——虽然比起秋沅所经历的一切苦难和灾祸,这份疼痛不值一提。
周恪非从来性情光明,这可能是他人生中最为阴暗的时刻,却是面对他的亲生母亲。
挂断和周旖然的通话,他简单整理,拿起车钥匙去找秋沅。脚步是轻盈的,像是踩在心尖上一样雀跃。
办公室的落地窗外城景广阔,此时正值日落时分。云层的疏漏处被风撕扯,与夕阳融成流动的枫糖色,绵黏地胶在天际。
上次从他租住的公寓分开,秋沅独自去给母亲扫过墓,又探望了蒋阿姨。接下来一连几周都在店里忙,分给他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在工作间隙,周恪非不时查看手机。等着秋沅的短信,像是期待被召幸。
想到这里,自己倒先笑起来。
周恪非刚离开不久,苏与南就在写字楼一层的门闸处见到周芸。
形质高雅的老妇人,被保安拦在外面,高昂着头正在理论。
一开始他没敢认,借着翻找工作卡,余光端详片刻。
然后意识到确实是她,龙头生物医药公司的周总经理。苏与南平时爱看各种商业杂志,她曾经以事业型成功女性的身份出现在年度封面上。
稍作犹豫,他走上前,端着适宜微笑:“阿姨,需要帮忙吗?”
周芸横看他一眼,层层老旧的眼褶下,目光依然锐利:“我找周恪非。”
没想到会在她口中遇见这个名字。苏与南一时怔立当场,好不容易回过味来。
周芸——周恪非。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联系。
原来曾经的猜测没有错,周恪非果真生长在这样非凡的家庭。
可是为什么那样家世优越的天之骄子,会沦落到在里昂的俱乐部里弹钢琴,弯腰从地上捡小费?
“他在么?”见苏与南半天没说话,周芸皱眉,冷声催问。
“刚走了,跟人有约。”苏与南回过神,立即回答,“有什么需要我转达的么?”
她留下一句“谢谢不必”,回头便走。银白发丝紧紧梳拢在一起,身上是干练的职业装束,连丝褶皱也没有,就像年轻时紧滑的一张脸。
周芸回到停车场,稳稳心神,驱车前往纹身店。
一手拧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指节神经性地磕磕抖抖,怎么也控制不住。
前方道路逐渐拥堵,车辆如同串珠堆叠起来。她减缓速度,忽然留意到前引擎盖上的奔驰立标,在黑色柔光漆面的映衬下分外醒目。
此前还没留意,怎么开了这辆车来。
真是巧合。
到秋沅店里,最后一位客人才结束不久。
一切收拾停当,前台小妹年年先行离开了,临走前对着秋沅耳语了几句,声音刻意压低,没有让他听见。
周恪非等在沙发上,隐约听到她说“师兄”。
应该是指成叙吧。
年年走后,秋沅坐到他旁边。他用手帮她按揉疲累的肩膀,自己也没料到,已经开口问:“他好吗?”
秋沅一时没反应过来,眨眨眼:“嗯?什么?”
“他有我好吗。”鬼使神差,喃喃地把这句问话完整起来。
语罢,自己脸上先发起烧。他以什么立场问出这种话呢。他自己也只不过是,只不过是……
于是垂眼吻她,借此掩饰一颗紧皱的心,也怕她真的回答。
秋沅闭了店,和周恪非肩挨着肩,一起往家里走。
身体越来越近,手垂在身侧,也摩擦在一起。
周恪非悄悄握住她。等了半天,不见她有脱开的意思,稍有些得寸进尺,手指一寸一寸,探究地缠到她指缝里去了。
十指紧扣,他眉眼低敛,藏起一点笑意。
黑色立标奔驰停在路边。
透过挡风玻璃,周芸沉默地注视-
录音07-
许久不见,您还好吗?
这是我在旅途中买到的,来自伦敦贝克街221B的纪念品,希望您能收下。
上次来与您面谈,我注意到书架上有一整套侦探小说,或许您是推理爱好者。这是我的猜测,如果不那么准确,也请您不要介意。
是的,这个版本的装帧很难辨识。
我能认出来,也是因为我的好朋友也有着相同的兴趣。他恰巧有套一模一样的收藏。
他姓苏,也学心理学,似乎对一切都感到好奇。他认为我的身上藏有很多秘密,总想从我的嘴里凿出一点什么。
只是我从未让他如愿。
您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一个细致缜密的人。
谢谢关心。这个假期于我而言,没有多少歇息的空当。大部分时间我都在俱乐部弹琴,后来朋友计划去伦敦,也拉上了我同行。就算是度假,我也会买下一顶礼帽,在火车站弹琴赚钱。
但是我厌恶弹琴。或许换一个字眼更为准确,是憎恨。
没人知道,至少我以为如此。我那时候极致顺从,甚至缺失部分性格的模样,并不能说是与生俱来。四五岁的男孩子,总有调皮的时候,每当我不够听话,母亲都会罚我弹琴。有时候彻夜也不能休息。
这或许是一种心理机制,将钢琴与受到惩罚的体验捆绑在一起,难免产生恶感,我无法抗衡。
不好意思,说多了题外话。上回讲到哪里?间隔太久,我的记忆有些模糊了。
哦,是的,没错。
在老师办公室,我注意到秋的眼膜湿红,情绪紧绷到极致,即将涨破。好在因为我的到来有所舒缓,谢天谢地。
我的母亲从未被我顶撞过,她出离惊讶,然后很快转为愤怒。但我实在无法伪装下去,当作自己对什么都不在意。
她做错了什么?我问。
我的母亲动了动嘴唇,像是在酝酿着要说更多反驳我的话,也就意味着继续用言语伤害她。
我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说,我一直在看,我只是想帮帮她,妈妈,她没做错什么。我们从商场回家,一路上聊了很多,你对妹妹成长的帮助和指导,她都没有得到过。你为什么要为难她呢?没有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做,她只能一个人这样不断试错,才知道什么是妥当的,什么是不对的。
那时的状况超出我的理解,一切都不可思议,所有人都像在惊悚故事里一样行为诡异。无辜的女孩,她什么也没有做错,却要承受那么多的恶意,仅仅因为她是她自己。
就在那时我意识到,我的所作所为同样给她带来更多的更为巨大的痛苦,和成叙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分别。
她没做错什么。我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加重了语气。
或许是我说得太激烈,太急迫,我母亲仿佛被慑住了,半天没有作声。我喘着气,觉得空气像是黏成一团,那样沉闷窒息。
转眼却看到秋,她正在凝视我。我应该向您描述过她的眼睛——很美的眼睛,总是冷淡疏远的模样,这时候却带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情绪。
她的目光与我激动发热的脸相接触,像杯清凉的水,温柔细致地冲洗被烫伤的手。
这件事终究得到解决,但秋没有得到任何人的道歉。
是这样的。她父亲平日里游手好闲,是定时申领社区救济的。花光了就出去打打零工,眼下正不在家。她的母亲精神状态也不稳定,没有独自出门的能力。
于是在班主任的频繁催促下,秋拨出一通电话,打给那位姓蒋的阿姨。
蒋阿姨从事社区工作,是常与人打交道的职业。我母亲自恃身份地位,并不屑与她交谈,压抑着顾及颜面,表达出愤怒和不满,都被蒋阿姨三言两语巧妙化解。
他们要秋道歉。
您听到这里,是否觉得很滑稽?做错事的明明是我才对。
我说,妈妈,对不起,我不该对你撒谎。今后再也不会了。
我母亲被装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里面,再加上我的道歉,她没再多为难秋。
后来我才知道,在这场闹剧结束后,班主任以他的方式警告了秋。让她自觉离我远一些,再远一些,要到比普通朋友、同班同学更疏离的程度才好。
而那时的我意识到,只要我走近秋,也会给她带来伤害。
因此,我开始尝试与她保持距离。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是我和这位蒋阿姨第一次见面。
后来还有更多,也与我额头上的这道伤疤有关。
第20章 (十六)
是冬天了, 朝阳色泽浅淡,是贫弱的温黄。云在天际缀生,发乌发沉, 一场雨哽咽在里面。
周恪非要去上班, 很早就开始洗漱整理。这时候离开店的时间还远,秋沅虽被浴室的声音击醒, 神态还是困钝的。
翻来覆去睡不着, 抬眼看他回到卧室。眸子雾蒙蒙, 视线中他的身影也模糊, 边缘茸茸地走过来。
周恪非穿着白衬衫,正在低头系纽扣,注意到她的视线, 言语温和:
“吵到你了?抱歉。”
秋沅摇摇头说:“还好。”
他于是坐下了, 床边微微塌陷。秋沅也就顺着微妙的坡度滑靠过来,整个人没有什么力气, 几乎涂在他怀里。
这样柔软的依从, 对她而言难得发生。因而显得更为动人。
周恪非的心仿佛也塌陷一块,把她接在手臂中满满地抱着,低头细腻地吻。她好困, 似乎低声说着什么,口腔里零散稀碎的话, 不成形状, 被他尽数吞下。
舌尖也被他捉住了,尝到清洁的薄荷气息, 熟悉的味道。是他用了她的牙膏。
最近见面的次数不多, 他亲起来就没完。好久之后,秋沅推他胸口, 已经醒转许多,懒洋洋说:“怎么还不走。”
他两页嘴唇潮红,滟滟有光。似是亲得舒服了,抿了抿唇,微微眯起眼,像在品尝回味。
神态适意又柔和,还有些难以言喻的委屈。
“多陪你一会儿。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叫我来,工作也不专心……”
“总是想我?”
“总是想你。”
久别重逢以来,岁月的隔膜越来越扁薄,他真实的样子显露更多,跟记忆里那个心思单纯的男孩子好像并没有什么分别。
秋沅想了想,叹口气,反手回抱住他,仰起脸送上去。清晨微凉的身体,慢慢由内热出来,然后和他化在一起。
衬衫像张白纸被揉皱,进而纽扣崩开了,又从他身上剥掉。白皙鲜净的身体,皮肤紧致,宽肩窄腰,妥当适度的锻炼痕迹,其实足够性感。
再加上这样一张脸,实在很难抗拒。
周恪非呼吸很快,手指氤氲着水汽,一点一点,向里探触。多么漂亮的一双手,薄而长的形态,每一根筋络都鲜明,像由审美高超的巧匠雕刻出来,抚落在光滑肌肤上,就是极致美丽的画面。
“周恪非。”情生意动之间,秋沅忽然开口。
他马上回应,眼神湿润明亮:“嗯。”
秋沅不说话了,所有的语言都收在眼神和动作里。
年少纯粹的爱,成年后复杂的欲求,相加在一起,理应得出的答案。
秋沅喜欢在上面。周恪非也从来顺从,肩背靠着床头,乖乖被她压着索求着,只是仰头凝望她。
通常周恪非是不说话的。他只是沉默,身体在厮磨。
这次却不同。
他咽喉里漫出喘息,靡靡低回,还有一声声的:“我好么?秋秋,我好不好……”
在寻求她的认可。和他平日里不一样,这么急切又紧迫。
结束之后,周恪非仍不够餍足。手心摩挲感受着她腰脊的弧线,唇齿沿着颌骨滑下去,在润洁皮肤上轻细地咬。
像是小孩子偶然得到一块糖,连同手指一同放在嘴里急急地吮,反复嚼食出最后一丝甜味才啃罢休。
秋沅垂首,认真端详他的面孔。过去这些年,周恪非变了这么多,又仿佛全无变化。
眉目开展,唇鼻精美,依稀从里面把少年时的模样辨认出来。
最大的变化似乎是这道伤疤。比最长的手指只短寸余,软垂的额发遮去一部分,乍看之下,并不影响样貌出众。
只是对于由来,周恪非讳莫如深,甚至还说过假话。可惜在撒谎这一方面,他的天赋实在有限。每次酝酿好一个谎言之前,先从锁骨红到脸。一眼就能看破底。
折腾到中午才起,店里也快要开始营业了。秋沅背对着他穿上衣服,又去门厅找鞋子,脚步是舒松的散漫的,身态并不平稳,轻轻打着晃。
她受创最严重的那条腿,恢复到最佳也就是这样了。平时姿势提得紧,走路相当辛苦,但是不愿被人看轻,所以总在支撑。
可现在,松一些力气吧,反正是在他面前。他一直追看着,她是知道的。
拿了常穿的麂皮短靴,坐到鞋凳上。周恪非却忽然趋近了,从她手里接过靴子,一只膝盖触在地面,半蹲半跪着给她穿鞋。
穿上一只,手指灵活细致,鞋带系得很牢,打一个漂亮的结。没急着去拿另一只,而是垂眼握着她的脚腕,她本来是最健康饱满的体育生,因为一场车祸,瘦得这么细了。
默视很久,低头去亲吻她纤瘦的足踝。
他温热的薄嘴唇,她凉腻的皮肤。交触在一起,让这一记亲吻显得质感鲜明。
却如此柔软。
周恪非伏得那么低,在秋沅的眼睛里,只余他浓密绒黑的发顶。
一颗心上上下下,乱七八糟,怎么都不安宁。她知道这是什么。十年了,怎么会依然这样爱他。
天气连天转冷,纹身店营业时间改晚了一个小时。送走最后一个客人的时候,外面已经黑透了。年年说要出去约会,秋沅就让她简单整理,尽快回去,自己则到里屋的操作间清洗机器。
未久,听到年年惊呼小叫,很无措的语气:“不好意思我们闭店了,可以先预约……哎,你不能闯进去呀!”
脚步声似乎在店里兜转半圈,紧接着,里屋的门被人从外面撕开。秋沅循声看去,见到周芸的脸。
倒是第一回 ,她满头银丝是蓬乱飞散的,像被风吹裂的云层。
声音与神色样态一致,喑哑而刻毒,淬了十足恨意,一字一句叫她名字:“单秋沅,你知不知道你把他毁了?”
秋沅深吸一口气,再缓慢倾吐出来。
她不是十几岁时差点被周芸劈脸骂哭的小女孩了。
“你不是也一样,周阿姨。”她嘴里生硬地说着,面上却笑了,淡淡的有点讽刺,“你来找我,只会让周恪非更恨你,不明白么。”
周芸紧看她的脸,试图从上面看出愧怍来。
最终也没有收获想要的结果,周芸才意识到从根本上,单秋沅不明白她说的究竟是什么。
于是咽喉因为痛苦而挤得更尖了:“你怎么能不知道?他的手……”
秋沅实在厌烦透顶,没给她完整一句话的机会:“要是你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会报警。”
店门被人拉开,在场的每个人都噤了声,像是话剧演到半途帷幕落下来。
“妈,你怎么在这?”周旖然一半脚步还留在店外,一手撑门,手里勾着墨镜腿,挑眉看向周芸。
年年一见到周旖然就笑开了,哪管那么多弯弯绕绕,蓦然窜过去扑抱她。
亲亲热热地,什么也不顾忌。
周芸全都看在眼里,只觉得头昏脑涨,不得不扶墙勉强站稳脚:“旖然,这女孩跟你什么关系?”
——“旖然,这女孩跟你什么关系?”——上次周芸问出这句话,是在记不清多少年以前了。
当时周芸手里死捏着那封情书,是周旖然写给黄语馨的,被上交给班主任,又辗转到了周芸手上,成为彻底钉死她的罪证。
当时的周旖然没有勇气承认,只是一径沉默,缄口不语。
现在的她到底不一样了。
周旖然挑挑下巴,一手搂住年年的肩:“她是我女朋友,我来接她下班。”
周芸走得仓皇,脚步踉跄,似在逃离。只是上车之前,最后深看了店门口一眼。
周旖然不以为意,和秋沅打了声招呼,领着年年便走。
“周末有空么?同学聚会,带你去。”她拉着她的手,忽然问。
年年很是高兴,忙不迭点头,语调也雀跃:“真的呀?当然有空了,什么我都陪你去。”
周旖然的乐队爆红之后,各种陈年旧人纷纷找上门,包括当初在育英的同学。
倒也不是想要攀附,育英出去的学生,各个事业有成。许是见她名利双收,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让母校蒙羞的叛逆少女了。
聚会选在市中心一家私人会所里,邀请制的餐厅,入会费收得极高,但到场的没人拧下眉头。
周旖然出现的时候,很多人过来接近闲谈。没想到的是,赵澎宇也在其中。
“混的不错啊,旖然。加个联系方式吧,有机会合作一下。……高中都不懂事,有些东西吧,你也别太介意了。”
名片递到周旖然面前,她还没接,只拿眼底随意一瞟。知名唱片公司,执行董事,也算是个说话落地有分量的小高层。
到底还是接到手里,扯扯嘴角当作微笑,勉强答应。
真是荒唐。以赵澎宇为首的这些昔日旧识,他们以非人的一面对待过她,她却还是得把他们当作人来看。
结果更荒唐的还在后头。
“旖然,周旖然。”赵澎宇又转到她面前,一手掂了个高脚杯,另一只手从旁边勾来一个女孩,“我女朋友来了,你也认识。不打个招呼?”
那女孩显然没料到如此情景,颇为局促的样子,很快收拾情绪,主动说:“旖然,好久不见。去年还碰到你哥了,世界真小呀。”
周旖然看着眼前的黄语馨,闷笑一声,也没搭腔。
当年那一连串事件,最终由黄语馨点燃,让她周旖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成为育英的丑闻。
现如今她功成名就,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着。看她才华横溢的作品,她赚来的大把钞票,排一夜长队只为了见她一面的狂热粉丝。看她享受着顶级豪车豪宅,和女友关系亲密、感情稳定,过上他们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生活。
这是她对所有人的报复。
年年从洗手间出来,在偌大的地界里迷了路。这里装潢极尽奢华,大理石从地面通铺到墙壁,满目皆是炫光。找了半天也没有指路的牌子,倒是身边几个穿工服的服务生匆匆路过,嘴里催赶着说:“快点吧,那边打起来了……”
这种档次的地方,也有人会打架?年年有点好奇,抱着凑热闹的心思,也跟过去。
是在一处露天的凉亭,红砖地面上仰倒着一个人。
行凶者站在旁边,拳尖血迹斑驳。
年年只看个侧脸就愣住了:“师哥?”
成叙没听见有人叫他,全部注意力都压在倒地那人身上,语气冰冷:“有种你就再给我说一遍。”
那人怒极反笑,也不顾自己已落了败,头破血流的,还硬是要和成叙呛声:“说就说,怎么了?当年高三,单秋沅把周恪非拐走私奔了,育英毕业的哪个不知道?都是一个中学的,我们还把你当朋友,莫名其妙就被你疏远,原来就是为了捡周恪非的破鞋……”
说到这里,又被成叙捏着衣领从地上拎起来。他手里是下了狠力道的,一拳接着一拳猛砸下去,砸得那人头脸闷闷的响,很快满身污潦地粘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有人想上来劝架,从背后悄悄地、慢慢地靠近,不料成叙眼里猩红,回头又是一拳。
那人嘴角立时破开了,和着血含混地瞪他:“疯了吧成叙,见人就咬?看你老子能帮你擦屁股到什么时候。”
年年在旁边看得胆战心惊,又不敢贸然上前,思前想后给秋沅打去电话:“店长,老板,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呀,师哥快把人打死了……”
成叙抬手撩起汗湿的短发,喉头啐出一口血,竟然是很淡的颜色,像肺脏里筛出的浮沫。
“实话告诉你们吧,要说我不跟你们来往是为了单秋沅,也对也不对。”他哂笑,嗓音嘶哑,很多处丝丝的纹裂,“一群畜生穿上衣服,真就以为自己人模人样了?……跟你们待在一起,我也像个畜生。”
这些人……就是这些人。
多年以前,成叙经历了漫长的踟蹰摇摆,最后还是决定澄清一切。他找到那几个朋友,认认真真把准备好的说辞和盘托出,说自己只是在用谎言吹嘘,其实跟秋沅根本什么都没发生过。
意料之外,他的朋友们听罢没什么多余反应,只是纷纷投以古怪的眼神。
成叙不明所以,等了半天,终于有个人先出声:“真没摸啊?……那可亏大了,成哥。你最近不来学校,都没人跟你说吧?前两天周恪非他妈去找他们班主任了,闹得特别大。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成叙老老实实顺着他的话走:“因为什么啊?跟单秋沅有关系吗。”
另一人接过话头:“对,听说是周恪非带单秋沅买内衣去了。内衣啊……你说这种女的,你憋着不碰有什么劲,想上就上得了。你看你不搭理她,没几天她就去勾引周恪非了。”
见成叙眼睛暗了,也不作出回应,最先开口的那个有点着急,忙继续说:
“成哥我这话你别不爱听,你也就是家里有钱。人家可是周恪非,那是什么人物啊。不过你真别说,好学生果然最受不了这种长得漂亮又骚的……你还在这给她澄清呢,没准周恪非本垒都要上去了。你怎么也得赶在周恪非之前得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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