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臻第二日醒来时面前景色换了个天地,床榻都不眼熟。他这一觉睡得昏沉,猛然惊醒,下意识看了眼身上衣衫。


    不是昨夜那套。


    眉眼沉下去。


    屋里烧了炭,窗外寒风呼啸。


    门“吱呀”一声开了。


    殷臻微眯了眯眼,往外看。


    进来四五个婢女。


    为首是个嬷嬷岁数的人,发髻梳得正规,是标准的宫廷式样。见他醒了自然地上前将两侧床帐挑起,接着微微拂身,给他行了个礼:“小公子。”


    只有一个人这么称呼他,摄政王府的掌事姑姑,素溪。


    殷臻顿了顿。


    “熬了一株人参,加了红枣、枸杞和当归,养气补神。刚刚叫人试过了,温度正好。又差人熬了雪梨,去去苦味。”素溪让人将食盒在殷臻面前一一展开,“小公子尝尝?”


    浓郁热气从茶碗中溢出来。


    殷臻接过碗勺。


    他和素溪视线有短暂接触。


    府中人如何换了一张脸,又如何消失了四年。素溪一概不问,等殷臻多少喝了汤,才招招手让其余人下去。


    她候在榻边,随时准备回应殷臻需求。


    “让宗……”殷臻将外衣扣严实,半坐在榻边,乌发流水一般泻在身侧,“王爷进来,孤……有话跟他说。”


    素溪有求必应:“小公子稍等。”


    人出去后殷臻低低咳嗽了一声,他身上没那么沉重,正要伸手去将散乱的衣带系上,动作却一顿。


    他缓缓松开了压在腰带上的手。


    宗行雍对他可能有情。


    但王公贵族能匀出的情有限,一旦利益冲突,立刻翻脸无情。


    他从不将希望寄托在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边关二十七城风吹草动尽在宗行雍掌控,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殷臻垂眼。


    他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想办法让宗行雍对他降低警惕。


    素溪带上了门,往院外走。


    宗行雍站在院中,他没进去,在等待素溪从屋中出来的时间里盘弄珠串的速度越来越快。


    “嘭——”


    某颗珠子发出爆裂声。


    他这几年杀伐之气愈重,人人见之退避三尺。


    “让少主进去呢。”素溪回头往屋里又看了一眼,如实道,“瞧着精神好多了。”


    宗行雍眉头抬起。


    “寒气重,脉象虚浮。再有的要等阙水先生到才能看出来。”素溪有心调和,“太子勤政,为朝事呕心沥血,是社稷百姓之福。”


    宗行雍恨恨:“他进本王府中时身子骨比现如今强多了,本王那时就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不敢用力那不敢碰的,安安生生供在府中养了大半年——”


    殷臻这几年的精彩经历包括但不限于从皇城日夜不歇横跨边关二十七城,南下治水被洪水冲走,国相张隆的刺杀更是数不胜数。


    这些消息被连夜规整送到摄政王桌案,他一宿没睡,肝胆俱裂地看完了,脸色到现在还隐隐发青。


    素溪:“少主打算怎么做?”


    “陵渠的事不能等了,”宗行雍来回踱步,按了按眉心,“让蚩蛇七天之内带着阙水出现在本王面前。”


    他一心二用地交代完事,抬脚就往屋内走。


    素溪根本来不及叫住他,在原地若有所思。


    她第一次见殷臻就在这么个冷天,夜晚风大,殷臻一身素色锦衣,面如白玉。他提一盏灯站在冷风中,纵使穿得多还是显得单薄。冲她笑了笑:“素溪姑姑。”


    那灯一明一灭,跃动着深红而黯淡的光。映着他清透眉眼,幽幽勾出几分摄魂夺魄意味。他很安静,很少对府中人说话,说是刚及冠——可能没有,笑起来很不好意思。


    虽说留在府中,但无名无份的,不知少主心中是个什么打算。


    摄政王没开口府中下人不敢轻易和他搭话,他常常一个人,今日大约是睡不着,未曾点灯,没有惊动伺候的人。深夜披衣出来,隔墙去看天边一轮遥远的弯月。


    素溪将手中狐裘披在他身上,也不问什么,只说:“明日想吃什么,嬷嬷做。”


    殷臻那时候还很惶然,意外打破了他对未来的所有设想,他原本是去大金寺找宗行雍,想获取支持。摄政王在朝中从来中立,他母族势微又不受宠,心知成功说服对方的可能性微小,还是想试试。


    偶然撞见对方落入虞氏陷阱,于情于理帮了。


    他想找个机会跟宗行雍把事情说清楚,但摄政王公务繁忙,成日成夜不是上朝把一众迂腐老臣气得撞柱就是在书房处理那些个烦人的刺杀,一连半个月不见人影。


    素溪误会了他心中所想,陪着他在院子里站了会儿,忽然道:“小公子不如主动些。”


    殷臻耳根瞬时就红得要滴血,磕磕绊绊地跟她解释:“我不是……”


    他不知怎么说,这几日府中下人的视线十分明了——他常年生活在冷宫中,见到的人还太少,全然不理解怎么会有发生这种事不藏着掖着反而一回府就让所有人知道的恶劣行径。宗行雍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应付起来手忙脚乱。


    他虽然跟着宗行雍回到摄政王府,但不知道这个决定背后代表的深层意思。在他质朴的想法中,要是能相互了解一下说不定会让摄政王产生“所有皇子中他是最好的选择”类似的念头。


    至于大金寺发生的事情,就当作没发生过。


    素溪是个很聪明的人,接过他手中的灯,温和地说:“不管是有所求还是别的,小公子都该主动些,不是吗?”


    回到宫中他也没什么事做,所有计划的前提条件都建立在获取摄政王信任上,宗行雍能让他需要花十年做的事缩短为三年——他当时想的是三年,实在低估了摄政王在朝中的影响力。


    素溪说得似乎很有道理。


    殷臻踌躇了一下,问她:“要怎么做?”


    素溪在前面给他掌灯,闻言倒是讶异地回头,瞧了他一眼,见他仿佛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笑了:“少主一个人久了,小公子多去坐坐,捎杯热茶,陪一陪他。”


    这并不是一个难以达到的要求,殷臻想了想,点头。


    那时候,他其实并不知道,整个王府,每一个人,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一字不漏传到摄政王耳中。


    素溪不过是试探宗行雍的态度罢了,她一个看着宗行雍长大的老人,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是常年处在勾心斗角的环境中,需要通过长期的观察来判断一个人对自己有没有威胁。


    他正等着殷臻做些和外人勾结的事,要么就是蓄意勾引,结果结结实实喝了半个月的茶。


    素溪叫殷臻陪他喝茶,他就真什么别的事都不干,天天给摄政王送茶,素溪说让送什么送什么,严格遵守。说要陪就一声不吭呆在宗行雍身边,从早到晚。看样子他对自己任务完成得很满意,美中不足是太无聊,坚持不住,总会不小心睡着。摄政王批奏折干活,他睡得昏天黑地。


    摄政王盯着人看半天,他也不醒,安安静静枕着手肘,呼吸均匀。


    任劳任怨的摄政王百忙之中还得把人从桌边抱到榻上,夏天打扇冬天盖被。等人醒了头发翘起两根,自己给自己穿鞋,梦游似的跟他说,谢谢。


    摄政王:“……”给气笑了。


    那茶喝得摄政王半个月后闻见茶味儿都想吐,连夜找到素溪,叫她赶紧换个事儿让人做。


    喝到吐都没想说把人赶走,书房这种禁地也敞开叫人进了。


    素溪现在想想仍然忍俊不禁。


    她瞧着宗行雍推门进去,悠悠拂过袖子,心想宗绅怕是不用担心百年之后独子孤身一人了。


    屋内,殷臻心里生出发虚的紧张。


    他强装镇定地跟宗行雍对视两秒,舔了舔下唇,不熟练地关心:“王爷的手……”


    他进摄政王府那年刚及冠,与人交往限于一些宫女太监,也没觉得素溪说的有什么不对。等再后来发现事情歪了个九曲十八弯,只能将错就错。


    素溪还教了他别的。


    宗行雍幽碧色瞳仁里闪过什么。


    殷臻静静仰头看他,平日扣得严实的领口敞开一点点。薄月色的衣衫衬得他神情柔软到极致,望过来的眼神含蓄而微亮。


    衣带是散开的,很好解下的模样。


    一副乖巧、任君采撷的模样。


    摄政王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深了又浅,浅了又深,神色变化莫测。最后终于动了,提步朝前走。


    他靠近时殷臻身体有瞬间的紧绷,但牢牢控制住了退缩的本能反应。宗行雍走到他面前,停顿。


    殷臻依然半扬着脸看他,心跳不知是紧张还是心虚,一声比一声剧烈。


    腰间微微一紧。


    宗行雍在他面前半弯下腰,熟练异常地、耐心十足地给腰带打结。不知是不是故意,过程被拖长,呼吸交错间殷臻后背爬上细小鸡皮疙瘩。


    “本王手没事。”他在殷臻耳边吐息,隐隐笑了声,语带威胁,“太子若能照料好自己,本王不至于生气。”


    殷臻心里一抖。


    ……


    “你觉得他在向本王服软?”


    篱虫一愣。


    难道不是?


    “四年前他在本王酒中下药、从摄政王王府逃出去的时候……”


    摄政王怀念地舔了舔犬齿:“就这么个表情。”


    篱虫头霎时不敢抬起来了。


    汝南宗氏常年驻扎在恭州,四年前族中动乱宗行雍不得不离京,原本打算将人一道带走。但显然太子有自己的打算,一杯酒药倒了摄政王,从此一刀两断。


    宗行雍将珠串一圈一圈缠绕在腕上,耐心:“本王等着看他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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