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驿站太破,殷臻暂时在宗行雍的地盘住下了。
小小一座宅院,落了至少二十名死侍。
三更天,夜色深重,狂风卷着白雪。
淡金色的月光透过窗棱照进来。
殷臻睡意全无,他将接下来要做的事一件件捋顺:羌女手中的陵渠、回京后立刻求见太后、兵部侍郎的人选……
目光移到榻边,倏忽一顿。
这五天他等着陵渠消息,在哪儿反正都一样。如果宗行雍比他更早知道那花的下落,他能第一时间获取消息。
宗行雍军务比想象中多,五日有四日往返军营和凉州之间,早出晚归。他以为宗行雍会对他做什么,但没有。
莫名其妙地,殷臻说不上的烦躁。
他从厚厚一层被褥中伸出手去捞宗行雍忘在榻边的珠串,捏了一遍捏二遍,人还心不在焉着,一回神“嘭”一声响。
殷臻:“……”他略显僵硬地低头。
内力捏爆了一颗。
碎成齑粉。
一百零八颗珠串上少了一颗,说起眼也不起眼,但绝没到能瞒天过海的程度。
殷臻停顿两秒,当机立断把东西往枕下塞,毁尸灭迹到一半——
“这么晚了,殿下睡不着?”
素溪走进来,点燃一盏灯烛,又将灯芯挑暗。很关怀地问:“这样可看得清?亮了伤眼。”
殷臻清咳一声,点头,撩起床帐。
“殿下腿上伤如何了,幸好伤不在骨头上,不然可要吃些苦头。”素溪将开了一条缝的窗掩上,细声细语,“伤在腿上,少主不愿我们见着,也不知他笨手笨脚,做得好不好。”她很顺畅地接受了殷臻的身份,唤“殿下”。
殷臻沉默了一瞬。
素溪五年后依旧对他的喜好了然于心,连茶水滤过的次数都谨记,分毫不差。她将一切东西都换成当初习惯的,譬如味道和食物。送来的衣物鲜见合身,腰身一寸不多。
他不是很能应付来自别人的关心,低低:“……结痂了。”
略过了后一个问题。
素溪笑一笑,很为他高兴的样子,又温声:“院外早梅开了,象牙一般颜色。殿下若是睡不着,不如出去瞧瞧?”
殷臻看了她很久。
外面飘着雪,檐下大红灯笼泛着暗红色,时不时被风吹得晃动。
“汴西已定,东三城溃散,群龙无首,降书已递——”宗行雍脚步猛然一停。
篱虫不明所以,也停下,朝前看。
无声无息退出了院外。
汴京军报早一步到殷臻手中,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宗行雍果然适合待在战场上。
大半夜,宗行雍显然有些意外,夜色太深,他眸中情绪浓得厉害,目光沉沉胶着在殷臻身上。殷臻本能感知到危险,退了一步。
宗行雍移开视线,将披风解下递给一边的侍卫,这才抬脚走向他,淡淡:“没睡?”
殷臻:“起来等梅花开。”
宗行雍重复,咬着字句反问:“等梅花开?”
“等到了?”他回头,墙角生出一片冰白。
殷臻看他:“等到了。”
宗行雍刚杀了人,心情恶劣。此刻奇异地平和下去:“风大,本王进去坐坐。”
殷臻没动,拦在路中央。看向他左胳膊,眉心拧起。
“太子不是很关心本王手上的伤?”
宗行雍顺着他视线瞧了一眼自己胳膊,在寒风中一低头,把手伸出去。
衣袖上多了一块深色,他不错过殷臻一丝一毫表情变化,简单三个字:“裂开了。”
这人风尘仆仆,身上全是寒气,跟着手臂一道支过来。殷臻手揣在袖子里,盯了他两秒。
慢慢挪开一步,让出了能叫一个人过去的路。
塞外狂风如鬼嚎,屋内温暖如春。
殷臻垂着眼睫,屏住呼吸给他沾药粉。宽袖挽上去半截,手腕白得晃眼。他抿着唇,动作小心,且严肃。
柔软得不像话。
宗行雍目不转睛盯着人看,心里一万只蚂蚁在爬。
很早以前摄政王就发现了,殷臻这人有个很认真的毛病。
他要做什么事就会尽力做到最后,譬如说打定主意讨他欢心,把素溪教的法子学了个十成十;又譬如答应别人的事一定会做到,再不情愿也坐这儿给他包扎,且要做就做好,绝不敷衍;打赌打输了真同意他在背上画画,根本不会撒撒娇蒙混过关;画了那么大的牡丹还被欺骗洗不掉就生气三天,踹他几脚……
摄政王嘴角没忍住往上扬,下一秒“嘶”抽了口气。
殷臻在他伤口处用力压了一下,警惕道:“你笑得那么……”他硬生生把“淫-荡”二字吞回去,用冰凉的镊子狠敲了把宗行雍手背,冷着脸呵斥:“别笑了。”
宗行雍笑容越发扩大,傲然:“本王还不能笑了?”
殷臻冷冷看他。
摄政王:“……”
摄政王闭嘴,反手拽住那把细长的镊子,殷臻一时不察被往他的方向拉,往前一倾,“太子,你突然对本王这么好……”
殷臻耳垂一凉,面无表情跟他对上视线。
宗行雍:“准备做什么?”
殷臻用镊子顶开他的手,把人抵得远离自己,毫无波动:“没有。”
宗行雍懒洋洋:“本王想起一件事。”
“太子说本王有个儿子。”
殷臻眼皮一下未抬:“是。”
“太子也有个儿子。”
殷臻眉尾抽动了一下。
他把纱布缠了个结,心平气和地直视宗行雍:“那是孤的。”
绿眼睛。
他改主意了。
既然宗行雍在意的不是那个孩子,告诉他薛照离已死只剩个孩子的办法就行不通。
东宫太大了,死气沉沉,需要一个小孩。
“本王没说不是你的。”宗行雍问,“他叫什么?”
月光探进来,满室清辉。
漫长的寂静。
“无忧。”
殷臻看了他一会儿,才道:“孤叫他无忧。”
说完微微一僵。
宗行雍的手碰到了他的小腹。
最开始只是单纯的触碰,接着整个掌心贴了上来。他从外面进来,浑身都是冷的,手却相反。皮肤相贴的地方传来连续的、源源不断的热意。
动作很小心,也很疼惜。
殷臻眼睫毛一颤,又一颤。他能清晰感受到那只手缓慢掠过时异样的感受,像是在常年寒冷之地生长出一轮暖融太阳,又像是长出另一颗心脏,在血液下疯狂地跳动。
他腹部不自觉紧绷起来。
宗行雍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调子很低。屋里烛火暗沉,模模糊糊地晃过耳边。
“害不害怕?”
过了两秒。
殷臻双手放在膝上,板正地答:“这世间没有孤害怕的东西。”
宗行雍笑了一声:“嗯。”
他赞赏道:“厉害。”
真奇怪。
殷臻心想,他夸孤厉害。
他骄矜地抬唇,耳朵尖极轻地动了一下,掠过嫣红。
宗行雍:“本王得到确切消息,陵渠在城主府中。”
“太子明日与本王一道。”
殷臻一顿。
“想问本王要用它做什么?”宗行雍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
“家中有妻,身体不好。日夜惦念,赠物于人。”宗行雍伸出手,却在靠近他耳朵时停下,收回,声音低得像在哄人,“本王不扰你了,明日睡到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
摄政王信守诺言,出门左转,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来回十里路,就为了一面。
假使他睡下了,宗行雍或许会叫醒他,或许不会。
殷臻嗓子有片刻的发紧。
他把事情想得很明白,他和宗行雍从根本上是钱货交易,事情了结不该有任何关系,在朝堂上再见是政敌。
他很少深想自己对这个人的感觉,有些事无法深想。
而他又很模糊地想,他对宗行雍感到头疼,并不全因为摄政王是个棘手的敌人,而是有其他原因。
他对宗行雍的感受太奇怪,有时候恨得牙痒痒想杀他,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那是他真正害怕的东西。
他举步维艰、殚精竭虑地走到现在,不能容忍任何计划之外的事再出现。
短暂的、脆弱的、难以为继的东西,他在宫中见得太多。没有时间和精力去验证宗行雍的兴致会持续多久。
夜已经很深。
殷臻冷静而理性地将生出的萌芽压下去。
图鲁被俘,逃不出去。剿匪事毕,拿到羌女手中陵渠花,必须即刻回朝。
他所有势力都在中州,在边关二十七城多有桎梏,手脚伸展不开。
一旦回京,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殷臻眉眼冷沉,挥袖拂灭了灯盏。
他想要什么,自己会去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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