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6章
云秋再醒来时, 神雾山上呼啸了半夜的雪终于停歇。
他是被冻醒的:手脚冰凉,盖在身上的绒毯也好像淬了一层冰碴子,身下的羊毛毡倒挺耐潮, 摸上去还是一片干爽。
云秋揉揉眼睛,茫然地坐起身, 这才发现李从舟已经靠在洞壁上睡熟,而他脚边的篝火却不知什么时候熄了。
他抖抖手脚起身,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外出住山洞,合该是两个人轮值守火的。
但不知为何李从舟没叫醒他, 而是选择自己硬撑。
云秋绕过去, 到熄灭的火塘边看了看, 发现那篝火熄灭应当有一段时间——碳化的枯木堆里、一点儿火星子都没剩, 摸上去也凉冰冰的。
借着洞外反射进来的雪光, 云秋发觉李从舟眼下也因疲惫而聚了一团乌青, 而靠坐洞壁的睡姿并不舒服、他的眉峰始终紧蹙着。
思量片刻, 云秋在“尝试抱李从舟到羊毛毡上”和“拿毯子过来给他盖”之间选择了后者——他不是大力士,弄不动比他高、比他壮的人。
拿来薄毯轻轻盖到李从舟身上, 云秋就蹲到火塘边准备重新生火。
李从舟捡来的干柴还很多,云秋按着自己的经验找了两根看上去比较坚硬的, 一根垫在火塘里、用刀在中间剜个眼儿,一根削尖、竖扎在另一根上的孔槽内。
——萧副将他们好像都是这般生火的。
云秋双手拢住那根竖起来的木棍,然后深吸一口气用力搓起来。
可过了半晌, 他双手都搓得发红、火塘里还是没有一点儿火星子, 连那根他选来垫着的木棍都啪嚓一声被扎断了。
云秋吸吸鼻子,裹紧身上的大氅缓了一会儿, 才又重新在木柴堆里翻,好不容易找着根结实的, 那根用来钻木的棍儿又折了。
云秋:“……”
怎么钻木取火原来是这么难的一件事?
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心不叫醒李从舟自己尝试。李从舟带他出来已经够辛苦了,还要生火、狩猎给他准备吃的,这会儿就让他好好休息吧。
又尝试了两回没成功,云秋捂着手呵气,只觉自己双手的掌骨都在痛,而且掌心又红又肿,再这么搓下去肯定要破了。
就在他暗自跟自己生闷气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轻叹:
“钻木取火要添火绒的小笨蛋。”
云秋一愣,转过头去发现李从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他的眼神朦胧、嘴角挂着一点淡笑,神情很是慵懒——是云秋从没见过的模样。
李从舟伸手给自己身上的绒毯扯下来,站起身用毯子将蹲在地上的小云秋一整个兜住,还用绒毯的对角在他胸前打了个结。
——这样,云秋就撑不开手、只能这般被绒毯裹着。
“火绒?”
李从舟嗯了一声,却没管那一塘熄灭许久的火,他侧首打了个呵欠,才摊开手,向云秋讨要他那双小爪子,“手我看。”
“喔。”云秋乖乖伸手,掌心向上。
睡了一觉他的发髻有点乱,从李从舟的角度看,现在的云秋很像一个在学堂上贪睡、却不幸被先生逮着要挨板子的小可怜。
看着那一头鸡窝,李从舟干脆伸手先拆了他脑后的发带。
“昂?”墨发披散下来,云秋眨眨眼、一脸迷茫:不是要看手?
李从舟捏着那根发带,悄无声息地将它塞到自己袖中,然后顺了他墨发一把,才低头看云秋的手。
——掌心红彤彤的,还好皮没破。只是指根处磨搓得厉害,明日只怕要生出好几块茧子。
“撑好等着。”
他这般交待一句后,就转身到驮箱中翻出一瓶玉露膏,这药是乌影根据他们族中大巫的配方调的,能活血化瘀、镇痛消肿。
这回出来只有半夜准备时间,李从舟也就没带药匙,所以他打开盖子来挖出一团晶莹的膏体、示意云秋张开手指,细细地给他涂抹。
“嘶……”云秋下意识躲了下,“好凉!”
“消肿镇痛的,忍一忍。”
说是这般说,但李从舟的动作明显放轻了很多,闹得云秋咯咯一笑,又小声道:“痒——”
李从舟睨他一眼,“事儿事儿的。”
云秋被说了也是闷闷笑,低头看李从舟认真给他上药。
“行了,等它干了就好了,”李从舟自己取了块巾帕擦擦手,“记着,不许舔手。”
云秋撇撇嘴,心道他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舔手。
李从舟却已收好玉露膏,转身找了一团干草用小刀刨成花,然后细细洒在了刚才云秋折腾那么一会儿的火塘中。
就在云秋盯着他,正想学到底要如何钻木取火时——李从舟非常从容地从怀里掏出一组火石。
云秋:“……”
咔咔敲击几下,几枚飞溅的火星终于掉落在那一团干草刨花上,李从舟立刻放下火石,俯身下去双手拢起刨花、捧着它们跪坐在地上用力吹。
火星很小,从云秋的角度已经看不到了。
但李从舟吹着两口气后,隐约有明亮的光点在那刨花中闪烁,不一会儿刨花中就冒出了大量白烟,伴随着白烟而起的、还有一簇艳红的火苗。
“诶?!”云秋飞快眨眼:怎么做到的?!
李从舟捧着那团火,扬扬下巴指挥云秋掰了几根细树枝堆在火塘那些碳化的树枝上,然后他才将这一小簇火苗放上去。
小火苗攀着细细的枯枝,不一会儿就变大成一丛火。然后李从舟才继续往里面一根根添干柴,重新点燃这一塘的篝火。
火光摇曳、木柴辟啵,洞内渐渐暖和。
“便是没有打火石,也别轻易尝试钻木取火,”李从舟丢下那根他用来拨火的木棍,转过脸来认真看云秋,“小心擦破手。”
“那……”云秋往他那边蹭蹭,“刚才那个、就是火绒?”
李从舟笑笑,“想学?”
云秋重重点了两下头。
李从舟便耐心给他讲,在野外若是实在没火折子和火石要用到钻木取火,也要找尽量干燥、纤维细的“火绒”引火。
“你拿着这么粗一根木棍,就算钻出火星子、它们也点不燃下面的木头的。你刚才那样要想成功,最好是垫一团火绒在你钻的地方、或者弄些易燃的木炭在上头。”
李从舟想了想,“用手搓太痛了,以后真要钻,你可以做一柄火弓,然后再找……”他啧了一声止住话头,反过去弹了云秋脑门一下,“你学这些做什么?”
云秋本来听得认真,无端被打后唔了一声。
他想抬手去摸脑门,结果发现自己双手被绒毯束缚住、根本没办法抬起来,而且手上还有一层晶莹剔透的玉露膏没有干。
他瞪李从舟一眼,只能拱过去一屁|股坐在李从舟身边,用肩膀狠狠撞他一下,“怎么钻木取火都要藏私啊?!”
李从舟被他撞得一晃,却很快端正坐稳,他勾了勾嘴角也不看云秋,只盯着面前一塘火、轻声开口道:
“我在呢,不用你操心这个。”
云秋抿抿嘴不认可,“那也不能都是你啊?马是你带我骑、东西都是你带,你还要生火、打猎、烤肉,那多累啊!”
其实这些并不累,李从舟做着觉得心绪难得平静舒畅。
然则小家伙都这般说了,他便侧目挑眉,难得开了个玩笑,“所以——这是在心疼我?”
他随口说着玩,没想得着云秋什么回应。
偏云秋很当一回事,重重点了点头,“可不么?尤其是刚才那般状况,如果我会生火的话,你就可以多睡一会儿了!”
李从舟一愣,而后深深地看了云秋一眼。
不过最终李从舟也没教给云秋火弓钻木的技巧,他重新拾起木棍、拨旺火塘中的火,声音低哑地说了一句:
“我……要走了。”
“走?去哪?”云秋看掌心的玉露膏也干得差不多了,这才收回手用力挣了挣、从绒毯中救出自己一只手。
出来一只手就很容易解开绒毯上的结,他刷刷两下给自己救出来,然后自然地叠了叠绒毯抱在怀里,“现在就要回去啦?”
李从舟摇摇头,他这是理解差了。
“不是说回去,我要去西北了。”
“……西北?”
其实李从舟并不是在这一瞬间才做出的决定,早在邀请云秋上山打猎前、甚至更早——在他告诉宁王——太子府平靖公公那“人茸”事时,他就已经有这了打算。
西戎不灭、变数尤多,襄平侯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三番两次计划失败,他肯定还会再想新的招数。
从前李从舟只在乎报国寺的师父和师兄,如今念着身旁的小家伙,到底有了软肋、分身乏术。
他必须尽快去西北一趟,将荷娜王妃这位襄平侯最大的外援绑缚回京——擒贼擒王,只有他知道该如何潜入西戎的王庭。
先帝半生荒谬、太后粉饰太平,也该让若云公主回来了解了解事情的真相,也算平了昭敬皇后无辜蒙受了多年的冤。
这些算是朝廷的腌臜事,李从舟暗恨着荒唐的皇室,自然希望这些丑事尽快曝光,最好是直接让天下百姓尽人皆知。
但云秋显然不在他的“天下百姓”范畴,宫闱秘辛、朝堂朋党,这些污秽事李从舟可希望他一辈子都不要知情。
所以他没多解释原因,只说是西北战事紧、年后朝廷可能又要再征兵,四皇子身为皇子都可守在苦寒边地,他没道理躲在京城安享太平。
云秋听着,仔细回想了一番前世的时间线——
前世到承和十五年上,报国寺正好被莫名其妙毁在了一场大火里,李从舟虽侥幸逃过一命、但在火场跪了七天后,就直接辗转北上从军。
算算时间,好像就是那一年的冬日。
虽然许多事件在今生发生了改变,如他们的真假世子案就提前来临,想来李从舟也是命里注定要北上走这一遭。
于是云秋点点头哦了一声,想了想,轻声道:“那你要当心。”
他没去过西北,但前世四皇子死在了黑水关的战场上、徐振羽将军也被淹没在黄沙之中,听人说起的李从舟在那里也是九死一生。
而且,话本戏文里的西戎人,都是牛眼马嘴、红头发绿眼睛,嘴巴张开能吞下人的脑袋,犬齿很尖像凶猛的鬣狗在呲牙……
只想一想,云秋就觉得好可怕。
他又轻轻撞了李从舟一下,“一定平安!”
李从舟点点头,应声认下来,“嗯。”
“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打猎,”云秋开始畅想,“到时候东西我来带!我们烤兔肉、喝牛乳,说不定还能猎到山鸡和小狐狸!”
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弯弯、唇畔那枚梨涡若隐若现,李从舟一时看得痴了,隔了良久,才哑声道了一句:“好。”
“那就说好了!”云秋与他拉拉勾,然后又给绒毯披到他身上,给他推到羊毛毡那边,“天不早了,你快抓紧时间睡一会儿!火我来看着。”
李从舟本想拒绝,但他确实也有些困倦。
若太疲惫、神志不清,他明日骑马带小云秋下山可能也会有危险。
看看外边儿天色似乎是丑时刚过,李从舟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去羊毛毡上躺着眯一会儿,也好养精蓄锐。
不过他没要毯子,“夜里凉,你披着。”
“不要不要,”云秋推推,“我在火边坐着呢不凉。”
李从舟却顺势弯腰轻轻牵起他的手,不是平日扶他、搀他那种轻轻扶着捏着牵着,而是突然间的十指相扣,每一个手指都弯下来捏紧他的手。
云秋呼吸一窒,眼睛飞快眨巴眨巴,心脏呯咚呯咚骤然加速。
这这这是干什么?
李从舟面色如常,仿佛没看见他那一点慌乱,只郑重其事地下断言道:“你手很凉。”
云秋:“……”
给他脸都憋红了,李从舟就说他手凉?
哪有十指相扣来看手凉不凉的……
云秋头顶冒烟,觉得不行深想,再想他就又要对好朋友起歹心、生邪念了,他慌忙扯过来那张绒毯,给自己整个人裹裹严——
“好好好,我凉我凉。”
而李从舟看着他的背影,浓墨般的瞳孔里,好像终于映进了一点明亮而鲜活的红和黄。
……
李从舟入睡快,但沉睡的时间也不长。
神雾山里也有凶禽猛兽,虽说有火,但光叫云秋一个人守着他也不放心。
如此睡了一个时辰左右,李从舟睁开眼睛的时候,洞里的火还在烧着,但明显已经小了不少——
刚才信誓旦旦会看着火的人,这会儿已经手里捏着根烧火棍、以一个奇怪的姿势靠倒在洞壁上:
脑袋歪着、嘴巴微张,手里拎着烧火棍,腿一只曲着、一只伸直,若非是火势减小、摇曳的火苗定要撩着他的裤管。
李从舟摇摇头,走过去先拿了云秋手里的烧火棍,正准备帮人收回腿、抱起到羊毛毡上,他就听见云秋嘀嘀咕咕说了句什么——
“……小和尚。”
他的手一顿,抬头看过去才发现云秋根本没醒,是在说梦话。
李从舟一时觉得好笑,便收回了手,先给他手脚收收好,才添木柴重新拨旺篝火。
睡梦中的云秋觉得暖和了,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他跟小时候一样身体循着本能:在洞壁上歪着觉得不舒服,摇晃两下后、果然准之又准地栽倒在李从舟怀里。
古人云:饱暖思|淫|欲。
云秋靠着李从舟,也不知梦见什么,脸上竟露出个极灿烂的笑。与此同时,吐字也变得非常清晰——
“嘿嘿嘿,小和尚的身材真好!”
李从舟:“……”
云秋其实没做什么了不得的梦,只不过是把睡觉前在火塘边看见的那一幕具象到了某个场景中——
他一面觉着自己馋李从舟身子这行为十分不地道,一面眼里心里都是那充满爆发力的结实胸膛、紧窄的腰肢,还有蜿蜒在腰胯上的两条线……
罪恶感和贪婪欲望打架,于是云秋梦里的场景就变成了:
他跪在一尊巨大的释迦牟尼佛面前,周围全是报国寺的披着灰色袈裟的僧侣,他们喋喋不休念着云秋听不懂的经文,反正耳畔嗡嗡的。
然而即便重活一世,他知道收敛自己的部分性子,但人在梦中表现出来的反而是最原本的个性——
明明跪在无量光明的佛堂里,他却能当着一众僧人和世尊佛的面,哀哀叹了一声,吐出三个字:
“好想摸……”
李从舟不知云秋梦境,听见他这句却忍不住笑。
不是浅笑也不是闷笑,他抬手捂住脸、手指尖都快掐到血肉里,李从舟的一双眼睛亮得很,若仔细看,其中竟盛满了浓烈的疯狂。
他肩膀剧烈地抖了好几下,腹部的肌肉都因为剧烈却无声的狂笑而绷紧。
最终,李从舟缓缓放下了手,极轻地将云秋的一只手抬起来、放在了自己绷紧的腰腹上。
他垂眸,眼中疯狂尽褪,墨瞳里的黑变得很粘稠,嗓音也放得很低很低、怕不小心惊醒了这场其实也属于他的美梦。
“嗯,给摸。”他说。
梦里的云秋听见这句话,似乎愣了一下,然后他只皱了片刻眉,就真上手、十分不客气地摸了好几把——
结实但是柔软的胸膛,紧窄但是有力的腰腹。
啧啧,好爽!
这时候,云秋梦里的场景倒没怎么变,只是耳畔和尚念经的声音越来越大,而且头顶的菩萨好像也变大了,甚至从慈眉善目变成了金刚怒目。
“噫……”云秋叹了一声,手贴在李从舟的腹部有点恋恋不舍,“佛祖要怪我了!”
这回李从舟是憋不住了,他轻笑出声,连带着腰腹也微微颤动:
“佛祖不怪你。”
这句话好像有魔力,刚才还准备收手的云秋听着,却像是受着了莫大的鼓舞一般,他嘿嘿一乐,念了句阿弥陀佛后,竟然加大力度揉捏起来。
李从舟让他闹,没有躲。
可惜云秋是靠在他腿上,位置不上不下、不尴不尬,摸了两下后云秋的手就开始往下,而且脑袋也朝他小腹上拱。
李从舟僵住。
云秋浑然不觉,继续他的摸摸索索,顺着腰线往下、笔直的长腿摸上去一块赘肉都没有,难怪骑马的时候能那样好的配合大宛名马。
然后,他自然而然地顺着胯骨、摸到耻骨,手指碰到了一样他有点熟悉但是又有点陌生的东西——
熟悉的原因,大概是在江南的那座南仓别院中,他无意识地捏了一把、以为是李从舟洗澡都要带着刀。
而至于陌生的原因……云秋试着将自己的手握成一个圈儿,却发现只有中指能勉强够上。
他圈着没放手,脸也一点儿也不烫。
毕竟他都捏过真的了,梦里这样多半是因为——
这是他的梦,他都荒唐得想摸小和尚了,给英明神武、前世发疯杀了几乎所有人的大魔王变得夸张一点,也很合情合理嘛。
反正是假的,云秋便作恶地捏掐两下。
结果还没等他细品真假的不一样,他就感觉自己脑袋被磕了一下。
巨大的佛头消失了,耳畔嗡嗡的念经声也消失了,云秋发现自己还在神雾山的山洞里,而且他好像又睡着了——
挠挠头从地上爬起来,云秋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才发现李从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旁边、距离篝火比较近的位置上。
而本来捏在他手里的烧火棍,这会儿也变到了李从舟的脚边。
云秋仰头不好意思一笑,“抱歉,我又睡过去啦……”
而李从舟听见他这句话,脸上却骤然腾起熊熊怒火,一双眼霎时间变得通红,像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要吃人。
云秋缩缩脖子,摸摸捡起一根木柴往篝火里丢了丢。
他是睡着了,可、可是火没熄呀?
李从舟瞪他半晌,最终闭了闭眼、鼻孔重重出气转头就奔向洞口。
咦?
云秋偏了偏脑袋,这个山洞是里高外低,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李从舟走出山洞口,偏了一个角度就开始撩衣襟、解裤子。
哦?
他捂嘴偷乐,刚才小和尚出去时就是夹|着腿,原来是尿憋的呀?
尿尿就尿尿,瞪他一眼做什么。难不成是因为他睡着了、没看着火,给李从舟冻出了……?
云秋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不过看着外面白茫茫一片,他又生出点别的好奇心,忍不住走过去、探出半个脑袋想偷看一眼。
结果他才动了一步,洞外就传来李从舟冰冷的声音,“做什么?”
……啊呀。
云秋摸摸鼻子,声音听上去好生气。
但他一时好奇就是想问,所以一股脑问了:“那个……会不会冻上!”
李从舟一开始还没听懂他这是在说什么,半晌后反应过来,他是真的挺佩服这翻脸不认账的小混蛋。
他都快要被掐断了,他却只关心雪地里解手会不会冻上!
李从舟咬了咬后槽牙,随手捏了一把山洞外挂着的雪,团成一个球往回砸。
咚!
饶是云秋缩得快,还是被那团飞溅的雪花擦到了鼻尖。
好呀。
不告诉他就算了,竟然还用雪来砸他。
不就是打雪仗嘛,云秋丢下绒毯,扑出洞口也捏起雪团回敬了李从舟一下。
于是——
晨光微蒙的神雾山上,远远就能看见半山腰的位置腾起了一团雪雾,簌簌下落的雪沙里,李从舟难得幼稚地与云秋滚成一团。
你抓一把雪揉我脸上,我捏一撮冰顺你脖子放下。
闹了一阵,看着躺在雪地里咯咯笑个不停地云秋,李从舟心里那股气也渐渐散了。
算了,他和个十五岁情窦未开的小笨蛋计较什么。
他此去西北,少说要三年,快也要一两年才回得来,正好解决了荷娜王妃和襄平侯,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和十七八岁的云秋耗。
反正宁王和王妃都挺喜欢云秋的,若非是这小子溜得太快,李从舟相信那两位很乐意云秋继续姓顾、继续开开心心住在宁心堂。
李从舟闭了闭眼睛,沉下这份心、未来还长。
他伸手给云秋拉起来,在雪地里躺久了要染风寒,“回去烤干衣衫,等太阳出来我们就顺着雪线往南,中午时下山。”
听这意思,是今天还可以打半日猎。
云秋高兴了,立刻蹬蹬跑回山洞去摆弄他的大氅。
只是他还是没得着那个问题的答案,云秋一边翻烤着大氅,一边想——反正冬天还很长,大不了他偷偷躲在田庄上自己试一试。
就是这事情有点耻,首先他多大个人竟然好奇这个,其次万一真冻上了,这还得有个人在旁边救他来着……
不过想着想着,云秋又有点儿发愁:
自己这东西多半是有点问题,竟然能对着小和尚上上下下,是不是两辈子都没用过彻底憋坏了……
但是他现在才十五啊,这年纪说亲是不是早了一点?
虽说别人家也有十四五岁就给公子少爷排通房的,但……云秋闭上眼睛狠狠摇晃两下脑袋,他现在事业才刚起步呢!
李从舟是君子,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倒也不是小人,但做个小商人还是应该先赚上大钱、能过好日子了,再想这些杂七杂八。
不过既然都想了……
云秋托托腮,按理来说他亲生爹娘十五年前就走了,那将来真到那个时候他是请荣伯……帮他吗?
想了想去反而更乱,云秋干脆挥挥手,闭上眼、在心里正经告诉自己别瞎想——还是先本分做生意,给钱庄经营好、解当行开起来。
家里可还有老老小小一大群人,等着他这东家养活呢。
天亮后,李从舟又带着云秋在附近逛了逛,还搭着他的手拉弓、射中了一只野山鸡。他们处理山鸡的时候,远处还路过了一只毛色火红的小狐狸。
小狐狸有着火红色的蓬松大尾巴,四蹄和肚皮都是雪白色,大而阔的耳朵灵动地前后动着,黑亮的小圆眼睛警惕而好奇地盯着他们。
李从舟本准备转身拿弓,云秋却拉住他、轻轻冲他摆手:
“我们已经有小狐狸了呀。”
说着,他双手虚虚捏起来,歪着头学小狐狸伸爪。他手上套着那双火红色的绒手套,模样看起来倒像是另外一只雪白毛皮、粉色爪垫的小狐狸。
……傻气。
不过李从舟还是放下了弓,听小傻狐的话、放过了另一只小狐狸,收拾好那只山鸡绑上马、带着他的“小狐狸”下山。
云秋靠在李从舟怀里,心里想:冬狩果然有趣,不过可惜的是李从舟要走了,看来他要等上两三年,才能再来山中狩猎了……
给云秋送回云琜钱庄后,李从舟拒绝了他再次留饭的提议,推说要回王府就策马作别。
“记得给我写信嗷。”云秋挥挥手,认真嘱咐。
李从舟点点头,也垂眸看着站在钱庄下的小家伙,告诉他——如果当真遇上解决不了的麻烦,宁王府其实很欢迎他。
云秋点点头,没告诉李从舟他现在可厉害——手边有一堆能用的腰牌,每个拿出来都好使,朝堂、江湖他都有人,不用麻烦王府。
在外面折腾了一日半,云秋也当真是累坏了,将那只猎到的山鸡递给点心后,就自己爬上楼、扑倒在床上。
李从舟离开聚宝街也并没有回王府,而是重新返回了京畿罗池山,七拐八扭地在山腹中找到乌影。
自从七年前李从舟在南狱外救下来乌影,乌影和他的属下就一直住在罗池山中,山腹内有个前朝山贼留下来的洞府,别有洞天、易守难攻。
李从舟进去的时候,乌影他们几个正围着铜滚锅在吃涮肉。
“哎?”
见他大踏步进来,乌影刚抢到手的一个丸子又落回锅里,叫旁边一个大个子不动声色地抢了过去。
“干嘛?大雪天的不去陪着你家小相好,出来挨什么冻呢?”
玩笑归玩笑,乌影还是让开了位置,吩咐属下给李从舟弄来碗筷。可李从舟坐下来却半晌没说话,长出一口气后、忽然抢了乌影的酒囊,仰头灌下一大口。
“啊……喂?!”乌影抢不过,只能在摇摇头、由着他喝。
等李从舟咕咚咚灌下两大口,他才给周围的手下使了眼色,要他们端着锅子上别处去,他自己摸出来两只小碗,抢回来酒囊:
“我这可是上好的竹叶青酒,从苗疆出来我就带了这么几坛,偏你还要来抢我的牛饮。”
他端起碗轻轻碰李从舟那只,“怎么?出事儿了?”
乌影到底年长李从舟几岁,看着眼前十五岁的少年郎咕咚咚仰头喝酒,满脸还写满了愁,他也多少不落忍、想给这小主子开导开导。
记过李从舟仰头又猛灌一碗酒,转头就用直勾勾的目光看着他,轻声问出一句:“你有没有情蛊。”
“……情蛊?”乌影眉头紧蹙。
李从舟删繁就简,略去太过羞臊不好讲的部分,给乌影一顿数落云秋的不开窍——不大点人、心眼忒坏,撩完就跑,还全然不负一点责任。
乌影听着想笑,想打击李从舟,说他们这分明是两个半大孩子扮家家酒,但看素来成熟稳重的李从舟这般失落,他也就忍住了没说。
“苗疆其实没有情蛊,”乌影摇摇头,“那都是你们中原人臆想出来的,真有这种神奇的小虫子,我苗疆百姓,岂非都能情场如愿?”
再说了,要真有这种东西……
乌影自己就先用了,那等得到李从舟来讨要。
李从舟丢下酒碗,最终只是扶了扶额头,“知道,我只是一时之气。就算你真的有,我也不会用。”
真心换真心,何况感情这种事强求不来。
使用蛊虫,即便是出于情感的需求,本质上不也和襄平侯一样——都是在借助外力控制人心。
李从舟叹了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和乌影讲正事——他准备去西北,已经写好了折子、回去就能往上递,快则一两年,慢可能要三年多才回。
“终于决定了?”乌影也收起脸上的调笑。
李从舟点点头,“不能再等了。”
乌影若有所思,片刻后也叫来属下用苗语仔细吩咐了几句,“我会让人盯紧蜀中,继续想办法和柏夫人联络。”
提起柏夫人,李从舟也多少有点无奈。
柏夫人本姓白,是襄平侯原配妻子白氏的族人,白氏发现襄平侯的阴谋后诬陷乌蒙山上多个苗寨叛乱,将白氏和白氏的族人几乎杀了个精光。
那时候的柏夫人年纪小,被父亲藏到一只竹篓中顺金沙江而下才幸免于难,柏夫人被下游的蛮国苗人救起,隐瞒身世改姓“柏”。
之后辗转回到蜀中,经过一番精心设计后成功吸引襄平侯注意——方锦弦要的就是白氏一族的蛊术,柏夫人乔装改扮、便是正好对他的胃口。
因此不出三年,方锦弦就风风光光迎娶已经改姓的柏夫人进府。后来,在承和十八年上,柏夫人还给方锦弦生了个儿子,取名方杰。
前世,直到襄平侯联合荷娜王妃进攻到京师,柏夫人才算是放下戒备相信了李从舟,并助他们给了襄平侯最后的致命一击。
只是现在才承和十五年,柏夫人在府上或许也并没有得到方锦弦全部的信任、方杰也尚未出生,她不愿冒险与外人合作,也是理所当然。
“算了,顺其自然吧,接触太频繁、太刻意,反而害了她。”
今生许多事发生的顺序、时机和前世都不大一样,李从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总之太极湖籍库事处理后、报国寺应当暂且安全了。
剩下的,就是先全力对付荷娜王妃和西戎。
“对了,你在我身上种的那种蛊还有么?”李从舟问。
乌影点点头,不用李从舟说,就主动问、脸上的表情很揶揄,“替你那小相好讨?”
李从舟不置可否,只道:“我们都在西北,若襄平侯盯上他……”
乌影给他种的蛊能避百毒,是乌影自己养着玩的小虫子。
襄平侯狠毒险恶,谁也不能保证他不会对云秋下毒手。
“我想多一重保障。”李从舟看着乌影,说得很认真。
乌影翻了个白眼,心说:你当我家是卖蛊的,又是要情蛊又是要这要那的,“当初给你种的时候不就告诉你,天下仅此一只吗?”
李从舟也不说话,就那般认真盯着他。
乌影:“……”
两人对视片刻,最终是乌影败下阵来,他狠狠砸了李从舟肩膀一拳后站起来,“我去帮你讨一个!”
李从舟满意了,嘴角一扬,“谢了。”
“先甭谢,”乌影的官话讲得越来越好,甚至还能说京腔,“您老可记住了——现在你是欠着我们两个媳妇儿!”
之前他给李从舟种蛊的时候就说过,他们苗人的蛊虫难养,像是这种很珍贵的蛊虫都是准备留给未来老婆的。
最终,李从舟得偿所愿。
而乌影这边,有一位属下被揍了一顿的同时,痛失一位“老婆”。
……
岁末孟冬,十一月上。
宁王世子顾云舟主动请命远赴西北,以七品翊麾卫的身份加入了西北大营,前线传回的消息都说——
世子跻身行伍、与众将士同吃同住,遇战无不骁勇。西戎败绩连连,已经退守数十里,回到了域外草原。
就在西北捷报频传的时候,云秋的恒济解当行也算准了日子、正式开业。当铺不是钱庄,用不上敲锣打鼓大肆宣传,只让小邱到门口放了两串百响的炮仗。
不少同业送来了回礼,应当说有小钟的帮忙、云秋之前送给他们的礼物都很贴他们的心意,因此这回送来的东西也多透着各位同行老大哥的用心。
马直彻底离开了敏王府的解行,不仅全身而退,还得着王府管事主动多余给他结清的两个月月钱。
他是十月上解的身契,按理本该只得拿着十个月的工钱,但管事给十一月和腊月的都算给他了。
管事也算是在王府的老人,在马直离开时,忍不住与他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们老哥哥几个走了,也不知我还能熬多久……”
马直看着门外站着的羽林卫,只能无奈长叹,拍拍老管事的肩膀。
岁末钱庄盘点,解当行却正是生意兴隆。
每年的年关岁尾,其实都是很多人最困难的时候——解当营业没两天,附近就有许多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过来换钱。
其中也有几件大宗:前唐的绘帖、先汉的玉兕镇、扶风南山的松烟墨和一只专门到金陵请大师定做的笔。
除此之外,就是大量的皮货:狐裘、羊皮袄或貂皮帽。
皮货是穷人家最容易拿出来换钱的东西,当掉一件袄子、就能换得买肉、买面的钱,陪着家人过个和和美美的新年。
这日云秋正拢着手炉,靠坐在云琜钱庄二楼听朱先生盘今年的帐。
张勇却冒冒失失闯进来,脸色惨白:
“东家,行上出事了。”
“有件货,我们给人拿错了——”
第057章
云秋过去时, 解当外已经围了不少瞧热闹的人。
外柜的堂间里,八仙桌上摆着一碗被翻倒的茶,滚烫的茶水还冒着白烟, 淋漓的水渍滴滴答答顺着桌沿往下滴。
而桌边供给客人坐的圈椅仰倒了一张,另一张边上站着涨红脸的小钟, 而小钟身后还有摆着脸、紧抿嘴唇,双目通红的张昭儿。
倒下的圈椅前面,立着一个虬髯黑面大汉,他满脸怒容、一双牛眼瞪得老大, 眼下是孟冬时节, 他却只着一件棉衫短打、领口露出一撮浓密的护心毛。
“今日无论如何你们得给老子个说法!”黑脸大汉又拍了一下桌子, “老子当的是件青白狐皮的袄子, 怎么拿着钱和当票来赎就货不对板?你们这是黑店啊!”
云秋的脚步顿了顿, 侧首压低声音问张勇, “到底怎么回事?”
京城里常见的皮货合共有四等, 分别是貂皮、狐皮、鼠皮和羊皮。其中:貂皮里尤以紫貂为贵、狐皮里又以玄狐为上,都是皇室专用。
这青白狐皮是狐皮里的最末一等, 上头还有草狐、沙狐、赤狐和白狐几类。此种狐狸生长在京畿山中,皮毛多是深灰泛青、间错杂白, 做出来的狐皮也多呈灰白色。
这种青白狐皮袄并不难辨认,而且小钟还在铺上,云秋不认为他会辨别不出青白狐皮、给人拿错了货。
张勇舔舔嘴唇, 最终把心一横、拉着云秋后退两步到外间看不到的长廊上, 然后他扑通一声跪倒在云秋面前:
“东家,千错万错都是小妹的错, 但她年纪尚小还是个孩子,有什么惩罚您都冲着我来, 我张勇都没二话,只求您别赶我们走。”
他这一跪太突然,云秋都没反应过来。
眨眨眼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后,云秋摇摇头笑,伸手扶人,“张大哥先起来,青白狐袄并不十分贵重,做东家的哪至于因一件衣裳就要辞你们。”
按着皮货行的市价,除了紫貂皮和玄狐皮不能售卖外,最贵的雪貂裘每张也不过是白银五十两,青白狐皮算下来,也就是在十两银子上下。
按着解当行的规矩,当价不能超过卖价的一半,那么算下来就是五六两银子,即便要赔还、平纠纷,最多也过不去二十两。
想当初,这张勇可是能豪掷千金给做戏班台柱的妹妹赎身的主儿。
云秋反省了一下自己,没觉得自己是多么凶的一个东家。
看来还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一件货而已,竟然能给张勇吓成这样。
张勇听着云秋的话,这才稍稍放下心,尽可能简短地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原来三日前,马直出城去南郊处理一批死当,不再柜上。而一位客人带来一件先汉的犀珀陶炉,小钟自己不能评断,便带着客人去藏馆一鉴。
如此,外柜上一时无人,就只能由张勇守着。
死当是超过赎买期限的东西,若客人逾期失约,那当铺就可全权处理当物,是发卖还是丢弃,都与原主无干。
张勇守了半日,铺上一时也无事,到中午时,张昭儿心疼哥哥,主动过来说要替他一会儿,让他过午后到房内稍歇。
偏是张勇吃饭、休息这段时间里,行上来了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孟冬十一月,外面天寒地冻,他就着一件单衣,冻得瑟瑟发抖、拿着手里的当票说要赎回一件羔皮袄。
羔皮是羊皮的一种,羊皮里分大、中、小三种毛,其中小毛为上、羔皮保暖效果最佳,一件的卖价也就在个七八百钱。
然而这么三四百钱,老人也是翻遍了全身上下,甚至从破破烂烂的草鞋里掏了几枚带味儿的铜板,才好容易凑足了数量。
张昭儿翻看记档,发现小钟在上面记录的当物客人是位年轻男子,可对照老人的当票又无误,她摇摇头没多问,记录下来就去库里给老人拿。
钱和当票是拿回来了,可张昭儿却不知为何给老人错拿了那件青白狐袄,这才导致今日这位真正的主人上门闹起来。
青白狐袄虽是狐皮中的最末等,但价格上还是和那羊皮袄有天壤之别。一个是几两银子,一个是几百铜板,客人大闹也不怪。
至于当那件青白狐袄的人,是永嘉坊的一位屠户,姓胡,素日就是个莽撞人,还干出过拎着杀猪刀追主顾两条街的事儿。
性子急、脾气爆,但卖的猪肉从来新鲜不掺假,客人要切什么样的臊子他都满足,除了爱喝点小酒外,也没什么特别的嗜好。
屠户虽事末业,但在闾左众百姓里,却称得上是有钱的。
外面胡屠还在闹着,吸引来的百姓也越来越多,云秋拍拍张勇肩膀让他不要担心,然后便坦然地走出去,恭恭敬敬抱拳、给那胡屠见礼。
“你又是谁?”胡屠不客气极了,“怎么你们店里尽是些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没个能话事的么?!”
云秋也不恼,“鄙人便是店主。”
“你——?”胡屠上下将人一个打量,然后撇撇嘴,“所以云琜钱庄那小姑娘是你妹子?”
云秋:“……”
这话题怎么就过到那儿去。
他轻咳一声,没理会胡屠的问,只道歉承认错误,“确实是我们店上伙计给您拿错了货,实在抱歉,不过您看小姑娘都快叫您吓哭了,不若您坐下来,我们慢慢说?”
胡屠却大手一挥,“甭来这一套!小姑娘就能随便拿错我的货啊?那多好一件狐袄子,没遭虫、没破洞的,怎么到你们手上几天就不见了?!”
云秋见他不吃软,也收了脸上笑容,淡问道:“那您想怎么办?”
“怎么办?”胡屠哼了一声,“要么你们给我找回来我的狐皮袄,要么你们赔钱!选吧!”
他这话说的气势十足,但内容却挺讲理——本来丢失、损毁客人的当物就是要照价赔偿,云秋勾了勾唇角,面色也不改,只问:
“那先生预备开价几何?”
胡屠的当票上,小钟写的是:青白狐袄一件,成色九五,无损,换银六两,当期十五日。下面是解行的印鉴、小钟的私印和胡屠的手印。
见解当行的东家这般说话,胡屠的态度也缓和了些,他想了想,犹豫地开口要了个价:“……十两?”
胡屠今日来赎买并未逾期,甚至时间都够不上算利,若无拿错这档子事儿,本来应是解当行将他的青白狐袄取出来,然后胡屠给当行九两银子。
六两变成十两,平白多了四两银子。
云秋想了想,还没说话呢,旁边的小钟就拧紧了眉,看样子是不想答应,而张昭儿更是气得双颊通红、若非张勇拦着,看样子很想上来咬人。
其实他倒觉得胡屠的要价不高,设身处地,要换成是他,别人弄丢了他的东西,他少不得要别人翻倍甚至三倍赔偿。
而且,云秋回头,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门口围观的百姓,反正事情都闹大了,不利用这机会宣传宣传自家解当行也可惜了。
所以他转回头,先冲着小钟等一种伙计摇头、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然后又故意露出一副苦恼的神情,看着胡屠道:
“您这要价……”
胡屠是个急脾气,一听他这话又嚷嚷起来:“是你们先弄丢了老子的东西!我又没逾期!不然我们去见官、看看官府怎么整治你这黑店!”
云秋哪会叫他去报官,只是借他这大嗓门一用。
他错了一步拦住胡屠,笑盈盈躬身一拜道:“您误会了,我不是嫌您要价高,而是觉着您是个实诚人,要低了。”
“啊?”胡屠户嗓门极大,站在门口一脸错愕,“要低了?!”
“低了,”云秋笑盈盈的,他这会儿已经站在了恒济解当的匾额下,腰板挺得直直的,“弄丢了您的东西,确实是我们店上的不仔细,您看这样如何——”
“我们店上按着您的当价三倍赔还,而且还满城里张贴告示、张罗找回来这件东西,只要拿着您东西的人没离开京城,我们找回来以后——照样给东西原样儿还给您。”
他这话的话音刚落,外面围观的人群里就发出了好几声惊叹。
而那胡屠户还有点不明白,他皱着眉,“那东西找回来,意思我还要还你三倍的钱?”
云秋笑,摇摇头,“钱和东西都是您的,这是我们的失误。”
胡屠震惊了:
六两银子的三倍就是十八两,他便是直奔到皮货行新买一件青白狐袄都还赚了七八两。
他素来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主儿,瞪着云秋,“你是不是傻?”
云秋:“……”
他耐下性子,好脾气地解释道:
“做解行本就讲究以诚为本,弄错了您的当物这事儿我们认下,慢说是您——就算贱至几枚铜钱、贵至千百两的东西,在我们解行都是一样。”
小钟带着客人去鉴伪的那家藏馆,也对外贩售字画古玩,人是数十年的老字号,敢在门口贴告文写:假一赔十。
云秋刚开业,没那么大的口气,便只说个三倍。
他倒不怕别人假借这个来诈,毕竟解当行有解当行的规矩,要小钟和马直看走眼不容易,后院也有看家护院的武士。
而张勇兄妹,他相信经此一事后,会对客人的东西谨慎处之。
不过十八两银子,能送走胡屠户这尊闹事的瘟神、能挣到附近百姓的围观议论,不也照样儿算给恒济解当打名头的手段?
弄丢客人的当物确实不好,是给解行下脸,但也幸亏胡屠户将这事儿闹大、引来众多百姓围观,而不是私下里自己回去、逢人便讲解当的不是。
他又是个屠户,永嘉坊里每个管他买肉的人要都听一嘴,那恒济解当的生意也不要做了。
如今虽然被胡屠这大个儿骂了句“傻”,但云秋相信他——就算不说解行的好话,也是会拿这事儿当稀奇来讲。
闾左百姓爱听热闹,这事儿也算新奇,肯定能传很快。
胡屠还在愣着,云秋已经使唤小钟到柜上支取出来十八两银子,当众包成一团,递给他:
“您点点,若不放心,您还可以验验,戥子我们柜上就有,不过您若信不过,可往外面借大家的称看看分量够不够。”
胡屠看着那一包银饺子已经傻了眼,再看云秋如此诚恳,黢黑的一张脸上也露出了一点尴尬,他挠挠头,“我……”
“您想验就验,做生意嘛,大家都图个心安。”云秋道。
他都这般说了,胡屠本来心里也有疑惑——十八两银子不算少数,眼前这位小老板说拿出来就拿出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可别说是作假骗人的。
“……验验验!”胡屠蹬蹬迈步走出来,找了常年在丰乐桥上卖糖人的老板借了杆称,这几日天冷,老人不做糖画,大多都是散称糖。
老人站在附近看热闹,倒是乐呵呵借给了他。
胡屠户抖落抖落那杆称上的糖碎儿,借了云秋他们店里一张椅子,将那一包十八两的银子全部从布包中倒出来,挨个上称。
看着分量都足,他又不放心地都拿起来来捏捏咬咬,最后有点惊讶地宣布,“……竟然都是真的。”
云秋耸耸肩,“这样,我们和客人您,都能放心了。”
胡屠户其实今日来赎买这件青白狐袄,各中是有些缘由——他成家早,妻子也是京城人士、跟他算是青梅竹马一道儿长起来的。
胡屠户的妻子姓何,是个落魄秀才的女儿,与胡屠这般冲动莽撞的性子不同,他的妻子何氏是个非常温婉和顺的人,平日还总是劝着他少发些火。
可惜何氏命薄去得早,一儿半女都没给胡屠户留下。旁人都以为胡屠过几年肯定会另娶的时候,胡屠却将何氏的爹娘都接到自己家中养赡。
何秀才前年上大疫死了,胡屠还亲自披麻戴孝,给老人家买了上好的棺木、置办风水宝地送终。
现在胡屠家里就只有他和何氏的老娘两个,那老人家身体不好,前几日用的药里有一味稀缺的名贵紫参正好要十数两银子。
胡屠的存钱不少,但前年上替何秀才办丧事花费不少,后来又给老岳母治病用掉不少钱,一时拿不出这么多的足数。
想着救人要紧,胡屠户就只能将家中这青白狐袄给暂时当了,换成救命钱给何老娘买了紫参,等老人家吃了药身体渐渐好了。
胡屠又卖了几日猪肉,总算凑够了赎买的六两银子。
这一件青白狐袄,其实是何氏在世的时候给胡屠亲手缝制的,她念着自己在家也帮不上丈夫什么,就担心他大冬天在外面买肉挨饿受冻。
但缝好之后,胡屠户看着这袄子喜欢,也不舍得天天拿出去穿。再说他剁肉的时候肉沫飞溅、沾上去也不好洗,所以总是过年休息那几日才穿。
等何氏去世,这青白狐袄,胡屠户更是爱惜异常,若非何老娘实在病得凶险,他也不愿意拿妻子缝制给他的衣裳出来典当。
云秋弄明白前因后果,自然更再次承诺,一定会帮他找到这件袄子。
“您就放心拿着银子回去吧,也希望老夫人身体康健。”
胡屠户抱着银子,偌大个汉子看着云秋竟然眼眶有点红,他憋了半天说不出什么来,最后只是冲云秋一拱手,然后抱着银子、大踏步走了。
剩下围在恒济解当门口的百姓也纷纷议论着散了,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云秋才招手叫来解当行里所有的伙计——
小钟、张勇兄妹还有那两个护卫,马直不在,就容后再说。
云秋先解释了自己刚才这般做的几重考量,然后让那两个护卫大哥往后一定要警醒,毕竟是丢一赔三,难保有人不会在重赏之下生出歪心思。
护卫们点头称是后,云秋就叫他们先回去轮值,这拿错当物的事,其实和他们也没多少关系。
护卫离开后,云秋又看着小钟,问了他那件前汉犀珀旧陶的结果。
小钟摇摇头。
前汉的东西流传下来的不少,但保存这般完好的陶器世所罕有,小钟其实第一眼看过去觉得有些假,但他不好擅专,只能带客人去藏馆。
这选择无可厚非,但还是多少欠考虑。
柜上的大掌柜马直不在,按理来说小钟是不好随便离开外柜的,不过这些都是巧合,云秋无意怪他。
云秋让小钟先去柜上看着,只留下张勇两兄妹在后院里。
小钟一走,张昭儿就突然上前一步,“东家,这件事情全都是我的责任,跟哥哥没有关系,您要罚就罚我,昭儿没二话!”
云秋眨眨眼,看着眼前比他还矮半个头的小姑娘,莞尔,“你哥哥刚才也是这般同我说的。”
张昭儿一愣,半晌后抬头看了眼云秋。
“怎么我平日是太凶了么?”云秋问,“你们一个个的,都想着我要罚你们、要赶你们走,这又不是什么特别大的错。”
“可是……”张昭儿在心里嘀咕一句:拿错东西还不是大错?
云秋摇摇头、示意她噤声,先转头看着张勇问他,“张大哥,我先来问你,若当时你没有去休息,而是留在外柜上,见着老人过来,你会去内库拿东西吗?”
张勇想了想,下意识答道:“我会请老人在柜上等一等,然后回到后院请昭……”
提到妹妹名字,他一愣后顿住了自己的话。
他虽没说完,但云秋知道他的回答——恒济解当的大掌柜是马直,外柜帮忙掌眼的人是小钟,张勇其实算是柜内外的学徒和伙计,送货、搬货。
给货物登记造册的事情都是由张昭儿来办,小钟掌眼鉴别后,张昭儿写好录册,然后由张勇搬进库房,张昭儿再库房上再编号。
羊皮袄不是什么要紧物,不需要小钟专门来过问。
所以无论怎样的一个流程,最终经手那两件袄子的人,一定张昭儿。也就是说,张勇担不上这责。
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云秋拍拍他肩膀,“我说话算数,绝不会赶你们走,但张大哥,我有几句话想单独问问昭儿妹妹,你要不放心,可以去那边月洞门边看着。”
云秋提的月洞门,是云琜钱庄和恒济解当中间打通的那个出入口。能够看到两个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但是距离不够听清楚他们说什么。
张勇想了想,抱拳径直离开,“我信得过东家为人。”
等张勇走了,云秋才招招手让张昭儿别站着了,冬天不好移栽树木,云秋就在院内预留给树的花台边,拉小姑娘一块儿坐。
“解行开业好几日了,从没见你出过这样的误差。当时想什么,是不是走神了?”
听见走神二字,张昭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东家您真神了。”
她当时站在内库里,确实是分心在转着一件别的事。一时没仔细辨认,就给那件青白狐袄当做是羊皮袄递了出去。
其实不怪她分辨不清,胡屠户那件青白狐袄用的是灰狐的毛,缝制起来就是灰青色的一件,本来和大多白色的羊皮袄差别很大。
但……其中有一件羊皮袄被拿进来当的时候,上面全是陈年未洗净的老灰,瞧着也是灰扑扑一件,如果不仔细辨认,顺手倒是有拿错的可能。
如果张昭儿没分神,那两件东西拿到手里,她定然是一下就能分别出来,偏偏她想着事情没上心,一时拿错了才闹出这么多事。
“所以是什么事,能聊聊不?”云秋冲她挤挤眼睛。
张昭儿看着这个就大她一两岁,却已经有一个田庄、两个铺子的小哥哥,抿抿嘴,最终选择讲出实情——
“我……我是在想着我哥哥的婚事。”
“张大哥定亲了?!”
张昭儿摇摇头,巴掌大的小脸上尽是失意,“我听人说,男子十五六就该议亲了,哥哥都二十了,还是孤零零一个。”
云秋眨眨眼,他倒是没想到小姑娘竟然是在愁这个。
或许是终于有人愿意听她讲了,张昭儿开口就没想过要停,“哥哥从前其实有个相好的,可惜哥哥最终觉得不成体统,也就没成……”
不成体统?
云秋忍不住打断,“什么叫……不成体统?”
张昭儿吸吸鼻子,“那位也是个哥哥。”
云秋一时没听懂:“……?”
“他叫书言,是个清倌,跟哥哥结识在戏台下,”张昭儿抿抿嘴,“书言哥哥琴弹得好、歌也唱的好听,每回来找哥哥,都会给我带好多漂亮的绢花。”
啊……
云秋听着清倌两个字,微微愣了一下。
锦朝婚俗确有男妻一项,不过百姓里娶男子为正妻者少,只有一些人喜欢将清倌养在家里做成妾一般,有时也能被抬起来做个如夫人或者平妻。
但到了京城里,文臣武将中娶男妻者倒不在少数,锦朝的皇族——文景朝的桓帝,甚至就堂而皇之地立过一位男后。
那位男后甚至还扶持着新君登基,成为了安成朝的太后,也是第一位以男子之身成为太后的人,这位男太后,甚至还出自文家。
当然,民间也有谣传,说太|祖皇帝和宁王的先祖顾七公子,两人本来也是一对恩爱侣,太|祖有意以后位许之,可惜七公子心有顾忌、最终未允。
不过无论怎么谣传,大锦婚例中确实有一成套迎娶男妻的规矩。
“本来书言哥哥都准备给自己赎身、离开那间秦楼,准备跟着我们离开了,可是某天起来、我却听到他们大吵了一架,然后书言哥哥就再也没回来……”
张昭儿抿抿嘴,“我去问哥哥,他还骂我,往后更不许我提这件事。”
“后来,我们棠梨班要离开书言哥哥所在的县城了,我趁着哥哥上台做戏,偷偷跑到秦楼远远看了一眼,却发现书言哥哥已经不在那儿了。”
“后来我们辗转到京城,哥哥也在没有跟谁走得近,现在更是为了赎买我的身契,将自己的全付家当都给了那个坏班主……”
张昭儿越说越伤心,声音到最后都哽咽。
“哥哥就是被我拖累的,现在又因为我闹出这么大的事儿……”张昭儿用袖子擦了把脸,“哥哥肯定难过极了,怎么有我这样的妹妹。”
云秋没有兄弟姊妹,但想着这两兄妹在出事后的反应,倒觉得有个自己的兄弟也不错——等李从舟回来问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拜把子。
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做兄弟也挺好的。
云秋拍拍张昭儿肩膀,将张勇刚才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道,然后又提起当初张勇去荣伯处见工的事,让小姑娘不要多想,“你哥哥可稀罕你了。”
“可现在哥哥连老婆本都没有了……”张昭儿叹气。
“不如这样,”云秋看小姑娘实在惦记这事儿,便给她拿主意,“过几天,我托荣伯或者马老板与你哥哥谈谈,听听他自己的意思。”
“一则,他对成亲是个什么打算,便是不论房产和家业,我们得知道你哥哥有没有这想法;二则,找人说媒的话,荣伯和小邱都能帮忙,就是得先弄弄清楚——你哥哥到底是要找个什么样儿的。”
张昭儿眨了眨眼,根本没想到自己最大的苦恼被东家三言两语就解决了——她一下蹦起来,扑上去给了云秋一个大大的拥抱:
“东家你真好!”
云秋被她撞得险些摔翻在花台上,撑住自己没动后,才拍拍小姑娘让她放开自己。他其实还有几句话想和小姑娘说,关于她拿错东西的补救。
结果张昭儿松开他后,忽然想起什么,然后咋咋呼呼说了一句“东家你等我一会儿”后,就蹬蹬跑回了自己的屋里。
云秋远远听见一阵呯呯咚咚的声音,然后张昭儿捏着一个红色的小东西跑过来,来到面前就将东西塞到了他手中:
“这送您!”
云秋低头,手里躺着的是一只盒盖雕花的小圆钵,圆钵没打开过,上面还贴着蜡封的条儿,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三个大字:玫瑰膏。
“这、这个是书言哥哥没带走的,”不知为何,张昭儿的脸有些红,“哥哥让我拿出去扔了我没舍得,这个是挺好的药呢。”
云秋眨了眨眼,不解地看着小姑娘——怎么给他药?
“啊就那天……”张昭儿有些支支吾吾的,“就您……那天冬狩回来,我看您,就都……啊就是您都伤成那样了……”
冬狩?受伤?
云秋满面疑惑,但是仔细一想——他当天回来没觉得怎么样,可第二天下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玩疯了,骑马太久、双腿都痛得厉害。
上下台阶和楼梯他都哀哀叫个不停,还总是要点心在旁边扶着。
所以——大概小姑娘是误会了?
他正想说自己没受伤,可张昭儿用亮亮的眼睛看着他,好像他不收下来她就要急一样。
无奈,云秋只能将那小圆钵拢在袖中,“谢了。”
玫瑰膏……
大概是和玉露膏一样治疗跌打损伤的东西吧?
安|抚好小姑娘的心情,云秋带着她走出来到外柜上,重新聚了小钟、张勇他们过来,讲明这件事后续的补救措施——
根据小钟写下的记档,前来当那羊皮袄的是个年轻人——三十有余,身量五六尺,一身农人打扮。
而照着张昭儿的描述,前来赎买的又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她回忆起来觉得年纪应该在五十岁往上,看得出来身上没什么钱。
解当行倒没有规矩一定要当物本人前来赎买,一般都是认票不认人,只是他们这回是拿错了东西,便少不得要记下这两人样貌。
先是请张昭儿和小钟尽量详细地描述两位客人的长相、外貌,然后写下来由小邱、张勇带着上街去询问、纷发,看看有无认识他们的人。
“小钟这几日你就守在铺中,哪儿也不许去了,再大的事,就说要等你师傅回来,掌眼可以,但不要离开铺子。”
小钟几个都点头应下,张昭儿也保证她一定尽心好好干。
当然这是小姑娘的失误,云秋说还是要罚她,“不然不足以明正典刑,往后人人都学你,我们这解当行也不必开了。”
这回,张勇还没站出来护着,小姑娘就坦然上前一步:
“东家您说,我愿意领罚的。”
云秋看看她,又看看明显紧张起来的张勇和小钟,抿着嘴故意思量了好一会儿,才慢腾腾说道:
“就罚你——未来三个月里给大家洗碗吧。”
众人一愣,张昭儿也是惊讶地看着云秋,她多少以为自己要被罚俸的。结果云秋只是看着他们笑,“小惩大诫,下不为例,就这么着吧。”
处理完解当行这件事,云秋就又回到云琜钱庄,朱先生和荣伯都盘完了账,今岁钱庄获利不少,大家都应当都能过个好年。
朱信礼今年不回西北,荣伯已经说好了给他带家去过年,还有小邱一起。陈家两兄弟自然是要回陈家村,还带着曹娘子一起。
两个护卫大哥各自回家,他们已经商定了到腊月廿五就可以关店过年。
云秋听着觉着挺好,他今岁也准备到田庄上和蒋叔、点心、陈婆婆、陈槿一块儿过,躺在暖烘烘的暖阁里包饺子、剪窗花。
可惜就是李从舟去西北了,不然还能贴福、写春联。
他这般想着,没想晚些时候回到田庄上,蒋骏却主动过来找他,一边是汇总今年田庄上的收成和税赋,一边是——提出来请辞。
“请辞?!”云秋从凳子上跳起来。
不止是他,就连跟在一旁的点心也唬了一跳,眼睛瞪直、满脸不可置信,“叔你怎么……?!你从来都没提过!”
蒋骏苦笑一声,从他打定这个主意那天,他就知道他们会是这个反应。
“叔你是遇到什么事儿了么?”云秋先冷静下来,他轻轻拽了拽点心袖子,“我们能不能帮上忙?”
点心却着急起来,第一次没理会自家主子的暗示,他跑到蒋骏身边皱眉看他,“叔你是不是想学别人到年底加薪啊?”
蒋骏给他这话气笑了,“这么怀疑叔的为人?”
点心泄气了,“那你怎么要走啊?”
蒋骏想了想,先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点心的脑袋,然后抱拳拱手、单膝跪下,给云秋行了武将中的大礼:
“公子,我不是要以请辞做胁要求什么,这件事其实我思量了很久,也是近日觉着时机成熟了,才敢和您开口,我想……到西北去。”
西北?
云秋下意识想到了蒋骏和点心的老家——田家村,而后他又在心里否定——当年若非村里人都死光了,蒋骏也不会专程带着点心来京城。
那除了回家乡这一项,西北剩下的、可就是前线了。
果然,云秋才想通这关节,那边蒋骏就开口,说他想要上前线。
“边关的兄弟们苦寒,罗虎兄弟都已经去了一年,如今连宁王世子都去了。我日夜睡不踏实、心里难安,还是想去黑水关和他们并肩作战!”
点心愣了愣。
而云秋看着跪在地上的蒋骏,倒觉得若锦朝天下中都是他这般的儿郎,那当年何至于需要若云公主远赴西戎和亲?
千万人齐心,也不至于要用一介弱女子去换平安。
蒋骏想去,云秋就让他去,男儿志在四方、何况这是保家卫国的好事。按照他最朴素的想法——去前线支援的人越多,仗自然也就越容易打完。
沉默了半晌的点心却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很轻:
“可是叔……刀剑无眼,你好不容易从那生死场上回来了,怎么……还想着要去啊?”
蒋骏当兵那两年,点心虽然小,可他在西北也见惯了战场的血腥残忍,表面上他不说,可是夜夜都做噩梦。
后来是蒋骏升迁,做到一个运粮的小官后,点心才没有那样害怕的。而且西北关于西戎的传说也多,什么吃人肉、用人的头盖骨喝酒的……
点心想想就害怕,脸色都变白了。
蒋骏也知道战场凶险,但是先后看着四皇子、宁王世子身位皇亲国戚都愿意放下身段远赴西北,曾经的兄弟罗虎、放着京城好好的城隅巡警不做却要去西北吃沙……
他的心里没法不震动,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日子总是会一幕幕出现在眼前,而且他在京城谋的这几份差——马夫、车夫,再到公子让他做田庄管事。
有的不体面,有的体面却不是他想要的。
如今,当年那个小狗娃也已经长大成人,云秋的田庄也已经步入正轨,蒋骏觉着自己在京城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他想再去西北拼一次。
为自己,也为曾经那些年牺牲在西北的同袍们。
“当然,”蒋骏挠挠头,“递交帖子后还要等朝廷的调令,快慢就在一个月之间,但眼下是年关岁尾,可能也得等到年后了。”
“我想先告诉您一声,以免到时候兵令下来田庄上的事情无人料理,岁末找人是难,但……”
“没事的,叔,我都明白的,”云秋打断他的话,“庄上的事情我就先请小点心帮忙料理着,人选我会再找,只是,叔——”
他从炕上走下来,轻轻揽住小点心的腰,然后才眼神明亮地看着蒋骏继续道:“只是叔,无论你去哪、做什么,都记着我们这儿有人等你回家呢。”
点心闷闷的,看上去简直要哭了,半晌后才哑着嗓子点点头,顺着云秋的话说了个:“嗯。”
蒋骏也多少有些不忍,不过他还是走上前,拥抱了自己拉扯大的小孩,以及这孩子幸运遇着的好主子。
“傻孩子,哭什么,我们不还要一块儿过年么?”
点心听着破涕为笑,又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角的泪,匆忙去准备招工的告文帖、以及要给蒋叔带去西北的东西。
——即便蒋骏说了不用,点心也坚持收拾起来。
而云秋看着点心那样忙,忽然也有点想李从舟,虽然小和尚离开的日子不算久,可西北那么远又那么寒,他是不是也该给他送些东西,正好叫蒋叔一并带上?
正在心里转着这个念头,云秋却忽然眉心一跳,想起来前世的一件事:
承和十五年上,报国寺大火。
李从舟从京城消失远赴西北参军后,朝廷的军队曾经受过西戎一次重创,折戟沉沙、伤亡损失了数万人众。
倒不是西戎一夜之间变得骁勇,而是他们控制了上游的水源,又故意放出一批染病但还未发病的流民。
守将一时不妨,流民进城后造成大面积的传染,很快就让军中士兵纷纷染上了肠游之症。
此症初期并不严重,但若长期得不到控制,邪蕴肠腑、气血壅滞,能至腹泻腹痛甚至高热惊厥、赤溺血便,最终人也会厥脱昏迷而死。
前世,这件事到底是怎么解决的……?
云秋闭上眼睛,用力想了一会儿,想得太阳穴隐隐发胀、才忽然得着启发——当年似乎是一位江湖游医、甚至连村医都不是,拿出了家传祖方救得西北大营众将性命。
而皇帝后来派人去寻这位大夫时,那游医却已饿死在自己家中,他明明有儿子、儿媳妇,这不肖子孙却根本不管老人死活。
左邻右舍都嫌弃老人摆弄满屋子枯草、以为是个疯子,没想随行的一位御医,却认出来老人是三朝之前、泰宁朝的院判。
姓陆,恰好是杏林陆家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位医道传人。
第058章
蒋骏远赴西北这事儿就这样定下来, 点心一边张罗着给蒋叔收拾东西,一边准备写招工的告文送到城中官牙。
写到一半正巧被听着动静来送豆腐的陈婆婆看见,她随口问了一嘴, 知道蒋骏要走后,忙拦住云秋和点心:
“小公子你们这是城里人的想法, 我们乡下招工可不这样。”
陈婆婆将手中的豆腐放下来,“你们张贴告文找来的人,对我们村上的情况不甚熟悉,也不便与大家打交道, 很难融入的。”
她老人家是个热心肠, 还给云秋讲了——前些年朝廷修水坝, 要淹着神雾山北坡的两个小村子, 乡上就请资给他们在吴家村后盖了片房安置。
“他们村里人搬下来, 头两年几乎不和吴家村的人来往, 而且两个村子互不通婚, 都是自己跟自己村里人过。”
“中间几年,吴家村只要有人丢了东西, 就怀疑是他们偷的;他们的牲口走失,也怀疑是吴家村里的人搞鬼, 村子间争执不断、甚至发生过械斗。”
“最后乡上没办法,才又给他们重新迁到曹河下游一片未经开垦的土地,这才歇了纷争。”
“你们不知道, 外姓人、外来户在村子里的日子可难呢。”
云秋想想也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先前他就有这般感受——若非陈村长一家和陈婆婆照顾, 他在村中也是少不了要挨些风言风语。
诸如村里人请客办酒,人人都知道你买得起村口的田庄, 都会在心里寻思你是个富户,你随礼给多给少都不是个意思:
给得太多, 村里其他人会掂量酸话,说你堂堂一个富户、竟然给得还不如他们村里人,是不是看不起主人家;给得太少,又会被主人嫌弃这富人原来这般吝啬,难怪能成为富户、竟然是一毛不拔。
反正村里传什么话都过得快,好赖你都得受着。
好在云秋并不需要自己上村中买菜买肉,多少能少些与村中人接触,有什么帖子也是下到蒋骏那儿。
蒋骏少时在田家村见得多,也知道如何应付。
“所以婆婆,”云秋抽走点心写了一半的告文叠了叠,“我们应该直接去找陈村长帮忙?”
陈婆婆笑着点了点头。
“谢谢婆婆,”云秋谢过她,然后吩咐点心拎上两条庄上的腊肉,再提上一篮子鸡蛋和两坛酒,“走,我们去拜见村长。”
陈村长一如既往地忙碌,云秋他们去的时候他正好要出门,远远看见云秋提着东西来还愣了愣,听明白他们来意后,他先给两人让进屋:
“你大娘在家呢,你们先坐,我去村东口看看就回,小六家的上房修瓦摔下来了,这会儿正缺个主事的人呢。”
云秋一听什么从房上掉下来,想着一时半会儿也完不了,便与村长客气两句,要点心给东西送进去,说他们过会儿再来。
没想那李大娘十分热情客气,远远听见门口动静就拎着炒勺跑出来,不由分说将两人拉进去,更是三五句话就套出了他们的来意。
瞧两人竟还带着东西,李大娘忍不住嗔骂到:“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和我们客气!不就是找个可靠的人嘛,这事儿不用他,包在大娘身上了!”
如此云秋和点心又陪着坐了一会儿,李大娘原还要留他们饭,云秋实在架不住这热情,只能找借口推说还有事、带着点心赶快脱身。
村里人热络起来是真热络,云秋点心两个走远后还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一种劫后余生。
不过既然李大娘帮忙,云秋也要点心记上,回城后就再扯两匹布,留着给李大娘和村长一家裁制新衣,现下是年节也用得上。
如此,三五日后,陈村长就带着两个人上田庄拜访,说是见工。
其中一个瘦高蓄须戴浩然巾的,云秋认得——是陈家村的私塾先生,姓孔,自称是圣人的五十代孙。
另一个身材健壮的是个年轻人,端看年纪二十岁上下,上身着交领夹袄、腰系一条虎皮、下|身扎着绑腿,一看就是个有功夫的。
见云秋打量自己,年轻人大大方方冲他一笑。
“这是孔先生的外甥,姓贺,叫贺梁,今年二十二岁,原先是跟着他爹走江湖的,干了几年武行后,前年上在晋中给府衙做过外庄管事。”
“后来那府衙磨勘中被查,阖家上下人都被发落,他们这些雇工也多少受到牵连在当地找不着活儿,正巧就来投奔了孔先生。”
陈村长这般介绍,而那孔先生则一直沉眉不言,看向自家子侄的眼神里,多少带了点儿恨铁不成钢。
等村长介绍完了,贺梁才朝着云秋一拱手,“云公子的事儿来的路上舅舅和村长都与我说了,您能以巧计制恶人,贺梁佩服!”
——这便是说吴村长那件事儿了。
云秋笑着摆摆手,只拉蒋骏一道儿相看。
蒋骏熟悉田庄事务,问了贺梁几个问题他都对答如流,蒋骏便提出来要带着人出去看看田地。
等两人离开,那孔先生才向云秋作揖,慢慢道出贺梁的来历——
孔先生家中兄弟六个,仅有一个姑娘、就是贺梁的娘亲。
孔氏本跟邻村一家地主的儿子定了亲,结果送亲路上却叫当时还是山贼头领的贺梁父亲给劫了去,被迫做了压寨夫人。
等贺梁出生后,贺头领就带着妻儿退出江湖,辗转到晋中改名换姓做了个小生意人,后来还当真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开起来一个镖局。
结果某回运镖途中,他们不幸遇着从前的弟兄——
那些山贼自贺头领走后日子不好过,被官兵围剿、被其他匪帮驱逐,最终分散各地、流离失所。
如今见着曾经的老大,新仇旧恨一并算,最终虽是贺头领和镖局武行们杀出重围,可孔氏却不幸倒在了血泊中、香消玉殒。
贺头领的身份也因此暴露,被镖局武师们告到衙门、押监候审。
晋中府衙查明此事,自请孔家人来认尸。
孔家一门上下都是读书人,老爷子知道这事就气晕过去,倒是距离最近的老三走了一趟。
孔家老三看着贺梁还小,而那贺头领被关在狱中是伤心欲绝、死志已萌,他生来是匪却待孔氏极好,跪下给孔老三磕头后,就请善待贺梁。
见他这样,孔老三的心情也复杂。
他们一面暗恨这匪夺妹、害得他们一家人多年生离,一面又看着贺梁这妹妹留下的唯一骨肉,心里多少不忍他少年成孤。
最后孔老三拿了主意,深夜进入晋府与州府交涉——耗重金平了贺头领的事儿,但有条件,要他亲自送灵还乡。
之后,贺头领就在孔家挨了孔老爷子七十多下家棍,倒不是孔老爷武艺超群,而是贺头领没躲、任凭孔家人打骂。
最后是小贺梁求情,抱着爹爹哭,才让孔家人歇了手、在孔氏的灵堂上阖家一大哭,才算了结此事。
孔老爷本是想留下小贺梁后让贺头领滚,但到底念着孩子丧母不能再无父,就留了他们在家中住了一段时间,还教贺梁读书。
贺头领也知道老人家不待见他,便每日隐姓埋名在乡里行侠仗义、早出晚归,也算给自己早年犯下的错赎罪。
等贺梁长到十五岁,孔老爷子都预备原谅贺头领、给他记上族谱了,村上却传来噩耗,说贺头领死了。
那年贺头领也不过四十,孔老爷子被吓得一踉跄,细问原因才知:
原来上游有个乡上发洪水,贺头领为了救人来来回回往返,送出最后一个小孩后,就被大水吞没了。
后来洪水散去,那个村子的人都过来孔家扶灵,说贺头领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是真正的大英雄。
孔先生说完,摇摇头,透过窗户看外面的贺梁,眸色依旧复杂,“用他们江湖上的话说,这叫义气千秋,可那不是傻么?”
云秋瞧孔先生这样,其实多少明白了——
贺头领早年杀人劫道的所作所为他们不能苟同、抢孔小姐上山的行为更是让他们恨得牙痒痒,但最后贺头领那般死法,又让孔家人感慨震撼。
不过人的情感本就复杂,单纯的善恶好坏都只在话本戏文里,便是真有书里的正派反派都是简单的好坏人,那书也算不上畅销、卖不了几个钱。
云秋对着孔先生笑笑,说了一句,“父母之爱子。”
孔先生是读书人,自然知道云秋这是懂了他的心思,于是这位私塾先生冲云秋拱拱手,算谢过他收留自家子侄。
这时蒋骏也带着贺梁看完了外面的田地回来,他先冲云秋一点头,然后才向陈村长和孔先生赞了贺梁——见事明白、心思缜密。
“而且贺兄弟身手不俗,若公子您有什么事儿,也可请他代替我出面,我能放心许多。”
云秋之前请蒋叔帮忙,也是看中他从过军,以防将来遇见什么事儿时、身边没个可帮衬的人。
贺梁听着,也屈起右臂,给云秋展示他上臂鼓起的肌肉|块儿,“是呢,我可有劲儿了。”笑得还有点憨。
如此,云秋田庄上的新任管事便定下了贺梁。
他是陈村长作保荐来的人,又是村上私塾先生的外甥,身契等事都好办,只用了半日时间就把需要的凭证都办妥。
云秋和蒋骏商议后,让贺梁跟到庄上来住,就跟蒋骏同屋,也抓紧在蒋骏赴西北前,将能交待的事都与贺梁交待清楚。
时间又过去一旬,恒济解当上那件换错的货还是没找着,连小邱都有些犯愁——城里人皆说不认得那来当货的年轻人,便是那老人也无人见过。
小邱因此猜测是城外各乡各村的人,有时候百姓嫌在家附近当东西丢脸,也会舍近求远跑到城里没人认识的地方当货。
只是这样一来,找人的困难的加大,京城附近十里八乡,村子更是不在少数,一时半会可能是找不着人了。
云秋听完,只是请朱先生代笔写了一张类似于欠条的东西,当日就拿到那胡屠户的摊位上,给他讲明白了前因后果。
没想,那胡屠听完后、看也不看就扯过来那张纸撕了,他一面给旁边等着的客人切肉,一面笑着对云秋说:
“云老板,你人实在,我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我知道您有这份心就够了,东西能找回来固然好,找不回来……您不也已经赔还我银子了么?”
他切好了肉递出去,那位客人闻言也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云秋,“原来您就是恒济解当的云老板呀?”
云秋笑着点点头。
“胡老板经常与我们提起您,说您人好又诚信,”客人拎着肉转身走,“祝您生意兴隆!”
云秋忙谢过他,又与胡屠户买了两斤肉才算完。
而且站在肉铺排队这会儿,云秋和点心也听了胡屠户议论了好几回他们解当行上的事,胡屠确实如云秋所料,拿这件事当趣闻在分享。
轮到云秋的时候,云秋再次认真谢过他,然后再三承诺一定会想办法给他找到,胡屠户却只是笑着摆摆手,已经不甚在意的样子。
将买来的肉送与曹家娘子,让他们带着回家,眼下已是腊月廿一,云琜钱庄明日就要闭门歇业,恒济解当最后也定在腊月廿五日上闭店。
小钟历来是跟着马直回家去过年的,剩下张勇兄妹俩在京城里也没个亲人,云秋就邀请他们一道儿上田庄过。
“这……好吗?”张勇有点不好意思,“会不会太打扰?”
云秋耸耸肩,先指了自己然后又指点心,“今岁就我们俩加上田庄上的蒋叔,还算上我们庄子隔壁的一位婆婆和她的孙女,人本来也不多。”
“你们一起去还热闹些,”云秋想了想,“昭儿也可以多认识些朋友,都是村上的,年纪和她也差不多。”
陈槿今年上是十四岁,比云秋小一岁,寻常人家的女儿在这个岁数就该议亲了,但陈婆婆家里至今还没有媒人上门。
陈家村里暂且不提,但附近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她家里那点事:说的好听她是陈婆婆的孙女,实际上根本就是个来路不明的弃婴。
陈婆婆的女儿杀夫,女婿好赌又溺婴,加上陈婆婆这些年也“凶名”在外,寻常男子也不敢冒然上门。
只有些不怀好意的赌徒恶棍,妄想上门吃绝户,骗得老人家的豆腐坊。
算上陈婆婆自己,老人家算是上过两回恶当,自然不会再将这帮人的花言巧语放在心上。媒人上门她也不急,只想着慢慢找好的。
陈槿自己也不急,每每她家的佃户杨大婶提起这事,她都红着脸躲到婆婆身后,止不住地对杨婶摆手。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云秋的错觉,好像他们长大后,陈石头到庄上的次数也渐渐少了,问蒋骏,蒋叔也只说陈石头在苦读、要参加明年的考试。
陈家大郎和二郎都没能考出来,石头平日就是个贪玩的,村长和李大娘倒对他没什么太多期望。只是孩子爱读书了,倒也是一件好事。
“就这么说定了,倒是也介绍几个人给你们认识。”云秋给张勇点点头,然后又吩咐人到庄上递话——让蒋骏和贺梁提前备下房间。
如此,等到大年二十五关店。
云秋就雇了辆车,给张勇兄妹和点心一道儿带回了庄上。
陈婆婆是喜欢孩子的,加上张昭儿性子活泼,很快就和她们祖孙俩熟悉起来,陈槿虽然不会说话,但看着昭儿还是眼前一亮,当即就送了她一朵她自己缝制好的小绢花。
张昭儿在来的路上就听过这位姐姐的事,一边高高兴兴戴在头上,一边将自己绣的一块手帕交换给陈槿,两个小姑娘挤在一起,无声地交流着。
张勇刚开始还有点局促,但当贺梁拉着他去烤肉后,很快他也融入了田庄中,不一会儿就摸清楚了各人性子,一群人聚在一起、吃了顿热乎乎的饭。
年三十这天一大早,蒋骏和贺梁一起给田庄挂上新的红灯串,贴好请孔先生写好的春联、山神庙里请回来的门神。
陈婆婆则掌勺,由陈槿、张家兄妹两个打下手,置办年夜饭。
日落时候又下了一场大雪,将村口榕树下的几条道路都染成了纯白,村里家家户户都挂着新的灯笼,从窗户看出去千灯一片。
众人围坐暖阁,吃饭饮酒,到兴头上,张家兄妹还给众人清唱了一段,听得陈家村众人连连鼓掌。
贺梁也凑趣,在人兄妹之后,演了一套剑给大家看。
剑光凛凛,满室寒华,给众人看得是兴奋异常,唯有云秋看着看着,忽然想起远在西北的李从舟,也不知——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十六日上送出的信,他至今没收着回信。
也不知是李从舟出事了,还是他预备回京过年、所以信使没赶上错过了。可惜那时候小邱已经跟着荣伯回家,云秋也找不到人帮忙打听。
如果李从舟在,他舞起剑来应该也十分精彩。
不过云秋转念,又忽然想到一事——
对,信使!
派人到京畿乡镇上挨家挨户打听必然是不现实,但信使来往各个乡镇上送信,肯定见过不少人,说不定找那些信使打听打听,能找到那两个解当行的客人。
京畿周围的信使人数虽多,但也比每个村子上找要方便得多。
云秋将这主意说给点心听,点心听了也觉得好,等过完年,他们就去挨个找那些信使,兴许很跨快就能找到那拿错了东西的客人。
○○○
十五日前。
西北,黑水关。
李从舟正跟着在城墙上巡逻,城内却远远有人喊他——
“世子,有您的打京城来的信!”
李从舟来西北一个多月,军营里的士兵都知道,这位世子平日里不苟言笑、冷面寡言,仅有在收着信的时候,脸上才会露出一点笑意。
刚开始,士兵们都猜是不是宁王和王妃送来的家书。
后来有一两个胆子大远远偷看,发觉上面的字迹有点儿幼稚,看着并不像是宁王夫妻的字,于是就有人猜——这是世子的相好。
听见从京城来的信,跟着李从舟的几个士兵脸上都露出了揶揄神情,不过他们也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一个个还装没事人一样。
李从舟顿了顿脚步,想板起脸却最终没绷住,只能匆匆交待士兵们一句你们继续,然后就迈着轻快的脚步快速下了城楼。
云秋的信一如既往厚厚一封,写了很多京城里的新鲜事以及他铺子里新奇的见闻,李从舟绕回自己的直房仔仔细细看了三道。
最后,却意外地发现——
云秋问了他一件事,一件提醒得让他后脊背有点发凉的事儿。
云秋提到他庄上那个管事、原本是西北大营士兵的蒋骏,说他准备到西北参军:
“点心可担心了,给他收拾了好多好多东西,还带了好些药,像是神犀丹、紫雪丹什么的。虽然感觉你应该不缺什么,但你需不需要我给你送点药?”
云秋应当只是随口一提,但却叫李从舟想起前世一件事情:
那时候报国寺被毁,他心灰意冷下选择北上投军。结果刚到西北,就遇上了军中盛行肠游症。
此症潜在水源中,只要手口接触上就极易感染:
初时症状并不明显,只像吃伤了东西,有些反胃恶心,但若不加用药,往后几日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人吃什么拉什么,最终虚脱而死。
刚才云秋信里提到的神犀丹和紫雪丹,就能对这肠游症。
神犀丹主治的是热症,能解热度深重、口糜咽腐;紫雪丹对症热病和神昏诸症,此二物再混上一些其他方药,如芍药汤、白头翁汤、桃花汤等。
也亏了云秋这封信,提醒了他。
李从舟当即就找了由头去拜见徐振羽,这位将军自从他来西北就十分亲厚照顾,总觉得他这样骁勇善战的才应该是他们徐家的儿郎。
他去的时候,四皇子凌予权也在帐中,远远见他进来,还笑盈盈挥挥手——他们明义上是表兄弟,但实际上也可算堂兄弟,算是从父母的弟兄。
李从舟恭敬回了一礼,也不讲原因,只告诉徐振羽、他要回京。
“现在?”徐振羽有点惊讶,想到今日信使送来的信,“怎么?王府上出事儿了?”
李从舟摇摇头,“和父亲母亲无关。”
“那……”徐振羽奇怪,他这侄儿刚来一个月,哪哪都挺好,怎么就要回京去,而且李从舟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临阵脱逃、不负责任的人。
李从舟沉默了一会儿,正在想怎么解释这件事呢,旁边四皇子就开口帮了腔:
“我说舅舅,你就别追着问了,快过年了,想回去过个年还不成么?”
徐振羽愣了愣,疑惑地看向李从舟。
李从舟感激地看了四皇子一眼,然后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
虽然徐振羽对于这种才来军营一个月就想着要回家过年的行为不太满意,但想到他这侄儿刚认祖归宗,可能孺慕之情是重些。
说了两句后,倒是很快放了行。
从大帐中出来后,李从舟特意走到城墙下等了一会儿,果然不多时,四皇子凌予权就从帐中出来,一出来就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人。
李从舟便轻咳了一声。
凌予权听见声音,立刻笑着朝他走来,“干嘛啊?神神秘秘的,幸好舅舅没起疑,不然肯定我也要跟着你挨训。”
“您是皇子,将军不敢。”李从舟也报以一抹淡笑。
“怎么不敢?!”凌予权撇撇嘴,“也就是你,身世坎坷凄惨又能文能武、稳重老练的,舅舅他老人家才高看你一眼,我刚来军中——每天都挨他三顿训!”
李从舟想了想,忍不住低头莞尔。
“对了,你回京到底啥事儿啊?”凌予权用手肘碰碰他,“连舅舅都要瞒着,真不是王府有事?”
李从舟摇摇头。
他没法告诉徐振羽事情的真相,因为徐将军此人行军做事都讲究实际,虚无缥缈的事情他是一概不信,莫说前世今生,便是吉凶占卜他也认为无稽。
若是说出肠游症,徐振羽肯定要问个清楚——从何得知、如何得知、证据在何处、何人能说明,这些他问得越多,李从舟就越难回答。
倒不如直接避开徐将军请四皇子帮忙,凌予权还不会问那么多。
李从舟思考片刻后,这样告诉凌予权:
“近日,我的暗卫来报,说西戎发现了一种怪病,唤作‘毒痢’,中者初时上吐下泻、仿佛只是食伤。”
“但若不施救治,几日后便会赤溺血便、虚脱而死。而且这病极容易过人,饮用同一片水源或者手口接触就会染上。”
凌予权听完,眼睛登时变亮:“还有这种好事?!”
李从舟:“……”
“真是老天爷开眼!”凌予权挺高兴,但一转眼看见李从舟的表情一言难尽,他又疑惑地偏偏头,“怎么了?这有什么不好么?”
“在他们退守的域外草原西南部,有一座雅贡雪山,山上融化下来的雪水经过浦昌海、吹沙河、塔林河,就能流到我朝境内。”
而吹沙河和塔林河,就是他们黑水关所在阳古城的水源——永安河的上游,简言之——
“如果西戎往南控制了那两条河流,并且想办法把他们的毒症投入水源里,我们整一座城不都要完了?”
凌予权眨眨眼,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那你刚才怎么不与舅舅说清楚?”
“徐将军讲究实据,”李从舟露出个为难表情,“我这不是还没有实据么?”
凌予权想到徐将军的性子,也大概明白了李从舟选择,“所以你这次回京……?”
“我想回去提前寻访名医、筹些药材,便是西戎当真对上游的水动了什么手脚,我们也不至于应对无策。”
凌予权思量片刻,觉得他的主意好,自然是全力支持。
有了四皇子的帮助,李从舟离开西北大营的过程就很顺利,只是在作别当日,他还是忍不住悄悄叮嘱了凌予权——
“我回京的这段时间里,您和将军都千万小心,西戎狡猾、防不胜防——尤其是那些来路不明的人,看着再惨、您也一定劝将军暂缓开门。”
凌予权眉心一动,脸色也沉,他郑重点点头,“我会尽力。”
李从舟如此别过众将,打马而归。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前世拿出良方救人的,是泰宁朝就隐居在京畿东郊的陆家神医——陆商。
老爷子传奇半生,最后献出良方后却活活被不孝子饿死在家中。
李从舟要尽快赶回去劝说老人到西北军中坐镇,以免被西戎得手,致使不必要的死伤。
然则,襄平侯的人这些日子也没有坐以待毙。
李从舟出西北大营后过庆州,就遇上了源源不断、难缠的杀手,他们一开始只是远远地跟着,被李从舟发现后就不管不顾地扑上来。
三人五人一组,都是在子夜过后的后半夜出现。
李从舟身边带着乌影,一开始还能应付,可出庆州后到夏州,派来的人就愈发有恃无恐,甚至大白天里就敢当街杀人。
怕事情闹大、伤及太多无辜不好收拾,李从舟只能放弃官道改换到城外走小路,然后他就在太原府外,看见了几个跟西戎武士站在一起的尸人。
那几个尸人和前世襄平侯掌握的大军还是有所区别,看起来是方锦弦不信任柏夫人,柏氏对他也有所保留。
被噬心蛊控制的尸人看上去痴傻一片,行动起来的动作极其僵硬,只是不知疼痛,逼着李从舟他们只能尽快解决那几个西戎武士。
西戎武士能出现在太原府外,这大概也是襄平侯的手笔。
连番苦战,一路东归。
李从舟和乌影身上都大大小小受了不少伤,直到进入大同府境内,那些纠缠不休的杀手、西戎武士和尸人才消停下来。
他们是杀敌无数,但乌影的手下也折了两个进去。
李从舟本来不爱与朝堂官府之人打交道,但如今也是被逼无奈,只能避入大同府衙,住在府衙安排的客舍里。
那府衙听得宁王世子名号,十分殷勤,每日大鱼大肉、好酒好菜,不是与李从舟论政就是要带他出去看名山大川。
若非李从舟冷着脸发了一次火,他甚至还想将女儿嫁给李从舟。
“诶诶诶?”乌影出言,“凝神静心!我都说了温养蛊虫的时候最需要心态放平!小心蛊虫噬主!”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在心中念了一道经文冷静下来。
他们这一路赶回来,襄平侯的人也尝试过下毒,三番五次不成功后,竟然也弄了几个驭虫师过来。
虽然李从舟身上的蛊虫能避百毒,但遇上其他蛊虫还是会产生异动,乌影教了李从舟几种温养的方法效果都不佳,只能找个地方静心修养。
等乌影曲指探过颈侧,确定蛊虫无恙后,李从舟忽然开口问道:“除了噬主,你们这蛊虫……还有什么影响没?”
乌影挑挑眉,正想说我都给你种上了,有什么影响难道你还要我给你取出来不成。但看着李从舟那般认真的神情,他又忽然意识到什么——
“哦,”乌影撩起嘴角,“担心你那小相好啊?”
李从舟没说话,只是认真地看着他。
乌影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挠挠头道:“蛊虫毕竟是蛊,你们汉人不都说我们苗人练蛊是用几千种毒虫子放在一起让他们相互厮杀,最后胜出的那只就是蛊吗……”
“所以两只蛊虫相遇,也顶多是在你体内斗起来,学会温养的法子也就是痛一阵,反而是你们这样心境不稳的很危险,搞不好就要被蛊虫咬死了。”
李从舟皱皱眉:这话说的,说了等于没说一样。
“你要是实在不放心……”乌影妥协,“等这阵风头过去,我请人渡金沙江去问问蛮国的大巫吧,他见多识广、应该能给你确切答复。”
李从舟这才沉嗓嗯了一声。
“行了行了,你好好休息,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乌影退到门口,“你家那小公子我瞧着就是个福大命大的面相,放心、没事儿的。”
李从舟从不信相术,但此刻他信乌影所言。
……
○○○
京城的雪,一直下到正月初五。
有张勇兄妹住在田庄上,这一年云秋过得还挺热闹:
陈婆婆在初一日上带着大家一起包了饺子,张昭儿不会捏、包的那些最后在锅里全散了,陈槿接连吃着两个包了杏仁糖的、被大家伙起哄说今年她一定要走福运。
饭后,陈婆婆还分别给了一众小辈发了压祟红封,包括云秋也得着一个,一看就是陈槿针功缝制的红布包里、装着一穗串起来的铜钱。
张昭儿没得过这个,捧着那个红布包高兴得不得了,一口一个婆婆叫得极甜,最后都哄得婆婆额外给她开小灶、做了一锅香煎黄豆腐。
初二日正好走亲戚,云秋就带着庄上的人去拜见了陈村长一家。李大娘又留他们用饭,掌勺的人竟然是曹娘子,去年过节是去的曹家,今岁曹娘子就跟着来了陈家村。
看模样李大娘不怎么挑眼了,婆媳之间相处得还算不差。
不过酒过三巡正事儿说完,李大娘的眼睛就挨个盯到了田庄上的这帮小伙子身上,先问张勇后问点心,那堆着笑的模样,一看就是要做媒。
张勇这几日已经被问过好几次,一看这架势就找借口躲了出去。
其实云秋之前请荣伯和小邱分别跟他聊过,张勇目前并无成家之意,但将来若成家,他也直言并不想找女子。
也是正是因为如此,昭儿渐渐大了,他若找个人来,他们两个男子带着个小姑娘也太不成体统,传出去对昭儿的名声也不利。
所以按着张勇的意思,大约是要等张昭儿出嫁再成家。
他自己说得坦诚,荣伯却从没做过这种给男人找男妻的媒,多少有点无措,转头就给云秋说他揽不了这个瓷器活儿。
小邱倒还是乐呵呵的,拍拍张勇肩膀说他懂,会帮忙留意的。
张勇逃出去了,点心却没有,只能苦着脸听李大娘给他讲了好多家的小姑娘,还大大咧咧问他喜欢什么样的。
后来是陈村长看不下去了,转头责了她一句,“人家是云公子身边的人,在外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哦,就会来找你这儿的村姑?”
李大娘不乐意,翻了个白眼,“村姑怎么啦?我不是村姑?你儿子的媳妇儿不是村姑?我们村里姑娘多疼人呢!”
陈村长说不过她,只能愤愤不平地仰头喝酒。
云秋躲在一旁偷偷乐,前几日跟着李从舟上山打猎的那种怪异感觉也稍稍放下来——将来他有人张罗呢。
不过令云秋意外的是,直到他们吃完告辞,都没见着陈石头的身影,问了村长,村长只说那孩子住在孔先生的私塾里苦读。
“唉,就回来吃了个年饭就匆匆走了,”李大娘笑着摇摇头,送了云秋他们出去,“真不知是坐了什么病……”
她说这话的时候,村长在她背后摇摇头,暗暗叹息。
这一切都落在云秋眼中,他转转眼珠,远远喊村长,“老您过来说几句,我田庄上那口水井有件事儿想请教您。”
李大娘听着,远远还嘟哝一声,说有事情进家来说,外边儿天冷。
“不碍的,就几句话的事。”
陈村长没多想,等他走近后,云秋才压低声音问,“石头不回来,是不是和大娘闹矛盾啦?”
村长没想到眼前的小公子眼神这么好,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就被他看出端倪,“石头那孩子……唉,也是犟脾气。”
外面天寒下着雪,云秋也不想村长站在外面挨冻,便安慰了村长,说他待会儿带点儿饺子什么的去私塾看看。
村长拱拱手算是谢过,但还是要云秋保密、别告诉李大娘。
后来云秋和点心再跑了一趟,到私塾见到孔先生、贺梁和陈石头,给饺子分过去,才从石头口中问出个原委。
原来今年上李大娘给陈家老二议亲时,曾经随口问过一嘴石头将来想找个什么样儿的,石头想也没想就说他想娶陈槿。
李大娘当时就嫌弃地撇撇嘴,说你找个哑巴干什么。
陈石头的倔脾气就上来了,当着媒人的面儿就嚷嚷起来说李大娘说话怎么这般刻薄。
李大娘被他说的没脸,也反呛说我管不了你了,你有本事去考个秀才举人的,我就不管你、你爱娶谁娶谁。
李大娘心直口快,许多话说过就忘了。
但陈石头却上了心、将这话给听了进去,从那天开始就待在私塾,一心准备明年的秋闱,希望能够考中。
云秋听完蛮佩服石头的,转头也帮着求了孔先生。
孔先生却只是皱了皱眉,捏着书卷有点嫌弃地骂了声,“痴儿。”
石头被骂了也不恼,反而很认真地要云秋他们早些回去,他这儿还要温书,等将来考中了,再去庄上请罪。
云秋当然不怪他,跟点心返回田庄时,还感慨了一句真好啊。
为了喜欢的人努力把自己变好,怎么看怎么厉害。
返回田庄上还没过完年出十五,小钟却递过来消息——说那个拿错货的老人家找到了,就在京畿东郊的南漕村上。
而等云秋马不停蹄赶到南漕村口时,还未细问客人姓甚名谁家住哪儿,就有一人从天而降、直接掉入他的马车里。
那人落进来就呕出一口黑血,云秋骇然地抬头,却在砸破的马车顶棚上看见个胸腹破了大洞在汩汩冒血的异域青年。
青年戴着一只漂亮的银质大耳环,明明已经虚弱得快咽气,却还能挂起一脸揶揄的笑,冲他做口型:
——他小相好的,救命。
第059章
南漕村在京畿东郊的万年县境内, 万年县北部有祭龙山、苍岭山和丰茂山三座高山,其中苍岭山中有泉眼,清澈泉水流淌下来形成多个溪谷。
在众多溪谷中, 又以位于山腹正南边的神泉乡最为出名。此乡是个远近闻名的长寿乡,乡下辖的六个小村落里多得是身体硬朗的耄耋老人。
南漕村就在神泉乡境内, 因其村落位于大运河之南而名。
云秋僵坐在马车内,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点心也傻了,视线在车厢和车顶间反反复复。
第一次见这般大阵仗的小钟,被吓得脸色惨白, 整个人瑟瑟发抖地贴到了车壁上。
外面驾车的车夫早被破开车顶那一声巨响吓晕, 临时控制住受惊的马没让马车翻倒的、是坐在旁边的贺梁。
贺梁吁了两声勒马停车, 回头戒备地看着车上多出来的两人, 问云秋的意思:“公子?”
云秋眨眨眼, 半晌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事。”
他犹豫片刻, 还是挪动上前、将那个掉进车厢里的人翻了个面, 扒拉两下他凌乱的头发、露出脸。
啊,果然。
云秋抬手, 啪地打在脸上、有些无语地捂住眼:
“……是认识的。”
贺梁狐疑地皱皱眉,但既然东家都这般说了, 他也就放下戒心,只指了指车顶上的人,“那——我给他弄下来?”
云秋慢慢放下手, 仰头看了眼车顶上的大洞, 脸上的表情更加无助——也幸亏南漕村口没什么人,不然这一下肯定要闹成轰动十里八乡的大奇闻。
马车里突然天降两个“血人”什么的……
等贺梁爬上车顶, 给身负重伤已经昏迷的乌影弄下来,点心才慢慢回神, 犹豫了半晌,又叫了声公子。
云秋看着乌影被鲜血染红的衣裳,又看看车内那一口泛黑的老血,终于抖抖嘴唇、闭上眼睛呜了一声。
回回搞这么惊心动魄!
怎么他从来不知道——当宁王世子是这么危险的一件事情?
云秋哀怨了一小小会儿,但睁开眼还是迅速做出判断,“贺梁你调转马车,找个最近的驿馆或能住人的野店,然后再请他们去寻个大夫。”
想了想,云秋又拍拍小钟问,“你刚才说的那户人家叫什么来着?”
小钟这才慢慢从车壁上滑下来,目光呆滞地开口,“……是南漕村的陆家,信使说见过老爷子,是村里很出名的一个疯老头,叫陆商。”
云秋哦了一声,正准备凑过去用巾帕擦掉李从舟唇畔的血,反应过来小钟刚刚说了什么后,他突然大声惊呼:
“陆商?!”
小钟不解地点点头。
“贺、贺大哥!”云秋忙叫住准备调转马头的贺梁,“我们不去驿站了!我们、我们先去南漕村!小钟你上前面带路,快!”
小钟咬了下嘴唇,指指车厢内的两人小声道:“东、东家,行上的事什么时候都可以办……我们要不还是先救人?”
贺梁也点点头,这两人一个内伤严重、一个失血过多,虽然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但延误最佳施救时机总是不好。
云秋却摇摇头,执意要他们去南漕村,“别别别,听我的!我们快走!”
陆商?这不就是杏林陆家最后的医道传人么?这还真是巧了!
杏林陆家医称国手,能活死人、肉白骨,他们这点伤算什么?
云秋心里美滋滋的,一件事情能事半功倍心情总是好。
但他这选择落在旁人眼里就是十分的……难以理解。
贺梁和小钟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按他说的做。
点心嘴上没说什么,可还是忍不住扯了块干净的布给乌影包扎止血。而这一番折腾其实已经转醒的乌影,闭着眼睛翘了翘嘴角——
幸亏李从舟昏着,不然听着这话不知该多伤心。
他家小相好的心里只有事业,可没他一丁点位置。
马车之上铜铃叮咚,入村后因车顶破开的大洞引得不少村民侧目,而当他们终将车停到陆商家门口时,更得一群人驻足围观。
“你们这是……找老疯头啊?”一个端着盆准备去溪边洗衣服的大婶凑上前,好奇地问了一嘴。
云秋点点头,等大婶看见他们马车上的血后,怪叫了一声,周围百姓也惊恐地退了几步,“怎么有血啊你们这?!”
云秋不和村民闲聊,只吩咐贺梁看好车和车上两个伤患,然后他带着点心和小钟上前敲门。
——其实也不用敲,因为陆商家这小院根本就没有门。
土墙围起来的小院里杂草丛生,到处都是碎瓦烂衫破罐子,正对院门有三间低矮的平房,房子的门窗都是坏的,里面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进院子左手的一片地还算整齐,但上面乱七八糟长满了枯草,也看不出原本是个
喃颩
什么作物。右手方向是灶房和牲畜棚,灶房塌了大半,畜棚里窸窸窣窣隐约传来响动。
点心一看这情况就护在云秋前,而小钟虽害怕,但也逼自己挺直了腰板在前面带路:“陆、陆、陆……先生在家吗?”
听见他喊,畜棚里的声音骤然停了。
然而里面的人却未应声,片刻后响声又继续响起来。
小钟缩了一步,有点不敢上前。
反是云秋绕过他和点心,自己蹬蹬往前两步,垫脚就往畜棚里看。
——里头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身上穿着那件青白狐袄,正蹲地上看一株从墙缝中生出的草。
“这是您新种的药草?”云秋问。
他骤然走近出声,吓了那老头一跳。
老人神经质地转头,眯起眼睛来看云秋一眼,然后嗷地怪叫一声跳起来,“什么药草?!这是仙草!”
“这是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赐给我的仙草!等它开花了我吃下去就能成仙!到时候我就是天上的圣君!”
说着,他还捡起了地上一根芦苇杆,学着戏里武将的动作哇呀呀地喊了两嗓,转头就目露凶光瞪着云秋一行:
“专门诛杀你们这些恶鬼!”
小钟害怕地后退两步,小声喊了句:“公子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点心也皱眉,直觉老人是个疯子。
云秋面不改色,迎着老人舞得虎虎生风的芦苇杆反而上前一步,“可您这儿不就是……一株远志么?”
远志安神益智,祛痰开窍,有消散痈肿、养神护心之用,能用来改善失眠多梦、咳嗽痰多、心烦意乱等症候。
是一味以根入药的草植类药材。
老人的动作顿了顿,看向云秋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审视,片刻后,他又嚷嚷起来,“你个娃儿懂什么?!我说是仙草就是仙草!”
云秋偷乐了一下,点点头顺着他的话说:“好好好,仙草,您说是就是吧,反正能救人活命的东西,也确实是仙得很。”
老人:“……”
云秋趁着他无话抢先开口:“您和医署局的恩怨我们都清楚,眼下倒有个极好的机会能叫您翻身,您——感兴趣么?”
听见医署局三个字,老人的态度就倏然变了,他鼻翼扇动、脸色忽白忽红,一双猩红的眼睛瞪着云秋,好像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咬人。
他这样激动,云秋心里也终于犯了点儿悚。
但他还是咬牙强撑着,抬手一指门口、飞快吐出最后一句:
“那儿躺着的人是宁王世子,他娘是定国公幼女、宫里有个当贵妃的姨母,西北还有个做正二品大将军的舅舅……可谓权柄滔天、富贵无两,您考虑救是不救?”
“……”老人沉默了比刚才还长的时间,院内就能听见正月里的风声,以及门口那匹拉车老马的呼哧声。
最后,老人绷着的肩膀慢慢放松,双眼中的猩红渐渐褪去,脸上的疯狂也变成了一种无奈和沧桑。
“……抬进来吧。”
点心和小钟面面相觑,倒是云秋笑着握拳,做出个大功告成的手势。
陆商家的正堂黢黑一片,贺梁他们几个抬人背人时,都险些被地上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绊倒。
而陆商在屋内摸索半天,最后只点燃了一根指节长的蜡烛,屋子亮起来的一刻,众人才发现屋内别有洞天——
外面一团混乱,这件正房却收拾得很规整:
炕上垫着干草、铺着席子,枕头虽有些破旧,但看上去干干净净的。陆商取用蜡烛的地方立着个药柜,柜上每个小抽屉都打有铜件。
药柜外一张矮几,上面放着闸药刀、药碾、捣药罐子等用物,还有许多晒干的药草放在簸箕里没有拣,几包银针也捆好放在上边。
矮几东侧放着两张竹编的软榻,上面都盖着用来挡灰的布,陆商扯下来两张毡布、空中也没抖落下来多少灰,看得出来主人在经常有打理。
陆商指指两张榻,让云秋他们给人放上去。
然后不用他吩咐,云秋就支使小钟去帮忙烧热水、点心去村上买蜡,贺梁候在院中,以防待会儿有卖力气的活。
陆商看他一眼,这位倒是个厉害的小公子。
云秋接触到他的眼神,还以灿烂一笑,“我叫云秋。”
陆商的目光落在他唇畔梨涡上一瞬,最后摇摇头,转身拿来脉枕,挨个俯身给李从舟和乌影细细看过。
云秋远远看了一眼,实在怕见着太多血晕过去给老人家添乱,就与陆商说了一声后退出去到院子里。
他出来时,贺梁正抱着手臂倚在墙上,眼神审视地环顾着小院。
见他过来,贺梁稍正了正形,先转头指指堂屋,然后又压低声音问云秋,“东家,这老头……有谱没谱?”
云秋瞅着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好笑,也跟着压低了声音,“他是泰宁朝的太医院正五品院使,如今医署局的韩局长也曾给他当学徒,你说呢?”
太医院百姓们都熟悉,院使用大白话说就是太医院的头儿,在他之下还有左右院判、御医、吏目、医士和众学徒。
而那医署局,则是泰宁朝、由太医院左院判韩硝提出并主持建立的一个官属的医药行会,专管着审核、复核各处大夫的行医资质。
医署局建立的初衷,是因为泰宁年间,天下冒称自己是大夫、是郎中者繁,干的尽是谋财害命、欺世盗名的勾当。
那左院判提出来,若天下行医的大夫、坐堂医都如官员一般需经考核拣择并在通过后颁凭放证方能行医,那便能彻底杜绝造假此项。
大夫凭证行医,百姓也能放心用药。
此奏获准,当时的左院判韩硝就在如今京城南面的清河坊、药王阁附近,划地建立了医署局,并固定每年二月、四月和六月的十七日为开科考核日。
至于各村上的村医、游医,则由医署局将行医凭引分发到各州郡的府衙内,由府衙出面认定记名,以方便各地的郎中不必远赴京城得凭。
朝廷和当时的百姓,都很欢迎医署局的建立,说左院判韩硝是想民所想、急民所急,是切切实实替百姓办了件好事。
但只有当时太医院的院使陆商十分不同意,为着此事与那韩硝争吵过好多回,甚至发展到在锦廊上对骂,引得同僚惶恐、宫人侧目。
最后甚至惊动了泰宁帝亲自过问此事,而结果却是:陆商愤而辞官、左院判韩硝无奈接手了太医院并全权主持建立了医署局。
泰宁朝不算长,仅有二十二年。
这件事还发生在泰宁二十年后,所以医署局历经了泰宁、建兴两朝,到如今的承和年上,已成为朝廷内设的固定官署。
只是经过这么四十多年,医署局也暴露出来不少问题。
而各州府的医馆、药局,有些地方也渐渐不再理会什么官凭,还是又回归到从前——口口相传的那一套老办法找大夫。
贺梁从小跟着父亲行走江湖,又在晋中府衙做过一年半的外庄管事,对这医署局自然是熟悉得很,一听老人来头竟如此大,他立刻收起不敬的态度。
“东家您……怎么知道他老人家的?”
云秋笑眯眯,“秘密。”
这时候小钟烧好了水,云秋就又和他一并返回了堂屋内,屋内这么一会儿功夫、蜡烛已经熄灭,陆商也正好准备走出来。
他摆摆手示意云秋他们出去说,也让小钟给烧开水的铜壶直接撂地上。
“那位苗人朋友,”陆商指了指乌影,“他受得全是外伤,昏过去也只是因为失血,待会缝上撒点药静养就好了。”
“至于这一位……”陆商指着李从舟顿了顿。
云秋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紧张地看着陆商。
“你说他是宁王世子?”陆商却说话大喘气地话锋一转,反开始确定李从舟的身份,“他挨这一掌,若无深厚的武学功底早死了。”
云秋眨眨眼,隐约觉得陆商要说出一句很了不得的话。
然后果然——
陆商皱眉摸了摸下巴,犹疑道:“我怎么记得……城里人人都说宁王世子是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成日惹祸来着?”
云秋:“……”
怎么您老进城赎当,都没留意听着点儿京城传闻么?
不过他转念一想,陆商进城赎当都是今年十一月的事儿了,他们那桩真假世子案都过去了三个月,城里百姓要议论,也是讲敏王世子凌以梁。
无奈之下,云秋只能拉着老人家、议论起他自己的闲话。
半晌后,点心雇了辆小车,拉着香烛、锅碗瓢盆、棉被笤帚等用物回来时,一进门就听见那行迹疑似疯迷的老人家,嗓门极大地喊了一句:
“天呢——你就是那假世子?!”
点心:“……?”
云秋挠挠头,这陆商要是年轻四十岁,他就要扑上去捂他嘴了。
……干什么啊,喊那么大声。
陆商太过惊讶,用了足一刻钟才消化了——宁王府的假世子带着真世子来找他看诊这样一个事实。
他站起来摇晃着走了几步,然后回头深深看云秋一眼:
“那你人还蛮好的。”
云秋:“……”
陆商走到板车边,半点没当自己是外人,摸出来两根蜡烛进屋点亮,然后才道明了李从舟的伤——
这样的内伤难养,吃内服药也只是帮着调养,恢复最快的法子还是给他下一记猛药助他苏醒,然后再由他自己运功疗伤。
云秋问过陆商不用他们帮忙后,就带着贺梁、小钟和点心三个,帮忙陆商收拾了他凌乱的小院。
地上的杂草、灰尘清理干净,碎瓦片和破罐子都清理出去,那些脏污东西也打了井水了清洗。
等陆商忙完出来,他的小院也焕然一新。老人愣了愣,而后一句话没说地冲向他的牲畜棚。
“您放心——”云秋在后面喊,“没动您的药草。”
陆商听着,脚却已经到了牲畜棚,于是他匆匆瞥了一眼,发现确实如云秋所言——他们甚至都没进这棚子。
“……多谢。”老人看着云秋,神色复杂。
这会儿点心和小钟也都听云秋讲了面前老先生的身份,对着他的态度也改变成恭谨,点心还提起——说他回来时看到村里有个野店。
“这会儿正晌午,陆老先生可否赏脸跟我们一道去用个便饭?”
陆商却撇撇嘴,闷闷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我没学徒药童。”
点心没听明白。
云秋却瞬间懂了,他拍拍点心肩膀,“去问问店家,能不能做好了外带?”
李从舟他们还躺在这里,陆老爷子的小院连个院门都没有、房门也形同虚设,他们要是走了,这要是来个人、李从舟他们不是危险?
点心也反应过来,应声去办了,而贺梁主动跟过去,“我一起去,提东西也方便。”
小钟本来也要跟上的,但被云秋叫住,让他留下来帮忙、两人合力抬了块废弃在院中的门板,平放到老人闲置的石磨上,这样就做成了一张临时用的长桌。
等他们这儿收拾好,点心和贺梁也提着四个提篮回来,“店家许外带的,只说我们吃完了要洗好给他还回去。”
点心叫的菜多,除了荤素搭配的十来碟菜和汤,还有一盅白粥和四五个生的大白馒头——是想着李从舟他们要是醒来,上过蒸一溜就能用。
云秋邀了老人坐,家中小杌和凳子不够,贺梁干脆从门口搬回来一块石头坐上头。陆商吃饭快,狼吞虎咽的,一桌子菜大半都被他塞进了肚中。
甚至那几个想留着给李从舟他们吃的馒头,都被老人生啃了。
他的吃相实在凶悍,就连贺梁这般走江湖的,也被他快如疾电的落筷速度骇住,直觉他这是许多年都没吃过饭。
等这一顿吃完,点心他们提着碗碟去溪水边涮完、还给野店店主后,云秋才与陆商说起来他身上那件青白狐袄的来头。
没想老人听完后瞪直了眼,孩子似的把双手一抱,竟开口嚷嚷出一句——“不给!”
云秋:?
小钟:??
陆商大叫:“你们店上拿错的,凭什么找我讨啊?我还从来没过过这么暖和的冬天,我当时也是付了当票和钱的,拿错了就是我的了!”
云秋一噎,小钟和点心几个也没想到老人会突然这般蛮不讲理。
他们都讲明白青白狐袄是胡屠户亡妻留给他的爱物了,寻常人这时候就该答应归还了,而且小钟为着行事方便,还专门找人给老人那脏兮兮的羊皮袄洗干净了带来。
但陆商就是不愿换下身上的青白狐袄,还反反复复嚷嚷着一句——货物离柜概不负责。
这话在解当行里常用,某些钱庄也爱在栏柜上刻上这句。多是用来提醒告诫百姓们清点好钱数和自己的东西,以免生出纠缠和事端。
恒济解当上没有这话,马直也只强调货物进出要甄别持慎。
云秋想了想,直接问老人,如果他们也按着给胡屠户那套法子——三倍赔还给他一两银子呢?
结果陆商还是摇头,很奇怪地看着他反问道:“我要银子做什么?”
“银子又不能吃又不能烧的,放在手里重、藏在家里怕丢,要那劳什子做什么?不要,我就要这暖和和的袄子!”
云秋想了想,拉过来小钟和贺梁,在他们耳畔低低耳语了一番。
小钟听着不了一会儿就连连摇头,“东家不可!之前胡屠户那一单就已经是赔本买卖了,您要是都这样干,解行会开不下去的!”
贺梁也摇头,觉着云秋这是在助长老人的刁滑气焰——他们都带来了原本的羊皮袄,云秋现在却要叫他们去城里买一件新的狐裘。
云秋见他二人不肯,无奈,只能转向陆商,他拉起老人布满了老茧的手,牵着陆商的手碰到他身上的狐白裘。
“您瞧瞧,我这件衣裳如何?”
陆商也不客气,上手抓捏两把后,点点头,“比我这好。”
“那我用我这件换您身上这件,您看成不成?”陆商的身量瘦,云秋十五六岁孩少年人的衣衫也能给他穿。
这回,陆商还没发话,点心也跟着不干了,他皱眉重重叫了声:“公子!”
云秋身上的狐白裘是所有狐皮里的上品,原本这东西宁心堂的库房里要多少有多少,可云秋离开时什么都没带,这件还是今年新买的。
虽然做不到雪貂裘那般雪落自消、风吹更暖,却也是要十数两银子,价值在那羊皮袄的百倍往上。
云秋瞧瞧他们,也沉下脸来,“陆大夫这儿家徒四壁,正月雪未尽,羊皮袄的保暖效果当然不如青白狐袄,你们上来就要扒人衣裳,没这道理。”
“那、那我们也带回来他的羊皮袄了呀?”小钟不服气。
“带回来人家就一定愿意换么?”云秋打了个比方,“就好似你去鬼市,只花十枚铜板就买得了一方前朝古砚,店家不识货,还觉得自己赚了。等一会儿别人给他点出来,他要用十枚铜板找你买回、你卖是不卖?”
小钟抿抿嘴,低下头不说话了。
“那公子你也不能……”点心开口,“用自己身上的衣裳和他换吧?”
云秋笑了笑,“这不是你们不愿帮我去买狐裘么?”
他们说这些时,陆商就那般站在旁边听着,直到云秋说完这句话,他才若有所思地回神,然后收回自己的手拢在一起,评了一句:
“你这小公子,还有点意思。”
云秋回头看他,陆商也终于正色提出自己的要求:
“得了,我不要你的狐裘也不要你的银子,你们人多、有力气的人也多,这会儿去村上帮我请两个工匠回来,让他们给我修修门窗和院子。”
他撇撇嘴别开视线,扯了下领口,“修好了,我就把这袄子还你。”
修院子、换门窗不要几个钱,便是算上木料、工时和工费,一套算下来也就几百钱,比云秋提出的那个三倍赔还一两银子还少许多。
“不过先说好……”陆商摸了摸鼻子,“要是没人来,你们可不得说我是为难你们。”
这下云秋懂了,老人家“疯”名在外,小院弄成这样或许也不是他不愿意修的缘故,而是工匠们不敢来。
贺梁这回明白了,带着小钟出去不到半刻,还真带回来两个工匠,那两人干活的动作也麻利,很快就修好了老人家里的门窗和院门。
只是临走的时候,其中一个工匠议论了一句,“嗐,你们这给人家修好了,过几天他儿子媳妇看见又要来闹,还不如直接给人接走呢。”
儿子媳妇来闹?
云秋嗅到了一丝隐秘的味道,正想凑上去细问,陆商就面色不虞地拎着根笤帚跑过来,看样子是要发疯殴打工匠。
工匠也不敢久留,弯腰拎起自己的工具箱就大步跑远了。
云秋好奇地看了陆商一眼,但老人家却没有展开讲的意思,无奈,云秋只能先让小钟拿着青白狐裘先回城。
然后让贺梁跟车夫去处理马车赔还的事,然后又吩咐点心、去附近驿馆看看有没有车能租的。
听着他这般安排,陆商又怪叫起来,“怎么你就打算给这两人扔我这儿啦?!”
云秋眨眨眼,“不扔您这儿,您怎么攀着宁王府这棵大树呢?”
陆商和韩硝、还有韩硝背后的医署局矛盾重重,当年以他一人之力没法改变现状,但若是榜上了宁王世子和宁王府,肯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陆商更气了,他拍拍胸脯,突兀地说了一句:“我今年六十二岁了!”
云秋:“……?”
“你们好手好脚的,好意思让我一个老人家来伺候两个年轻人穿衣、换药、煮饭洗碗换屎尿桶吗?!”
云秋噎了一下,他倒没想这么多。
偏他不说话,陆商就更以为他是这般想的,气得当场跳起来转了一圈,然后蹬蹬冲进那黑黢黢的房间里,在里面闹出呯呯咚咚很大的噪音。
云秋:???
半晌后,老人头上戴了顶脏兮兮的毡帽、身上裹着他刚换回来的羊皮袄,肩上挎着个巨大的药箱,手上还拎着个打了补丁的布包袱。
“走走走!”陆商翻着白眼,“你家在哪,我上你家!或者你就给我们送王府!反正我不伺候!”
云秋:“……”
这时候,黑黢黢的堂屋内又缓缓走出来一个人,他捂着腹部的伤口,远远冲云秋一笑,然后虚弱开口道:
“不能去驿馆,我们就是在哪儿着了埋伏。”
云秋一下惊讶地瞪大眼睛——
小和尚这是又招惹了什么了不得的人?怎么驿馆里还能有人埋伏行刺宁王世子的?
“去……京城里吧,”乌影想了想,力气耗尽靠着门框滑坐在地,“那里是天子脚下,他们的势力……到不了那里……”
陆商点点头,看着云秋耸肩,那意思是:你看吧?
“顺带一提,”乌影在昏过去失去意识前,还冲着云秋浅浅做了个自我介绍,“我是你家小和尚的影卫,叫乌影……”
说完,他就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吓得云秋朝那边跑了两步,“哎喂你——!”
“放心没事儿,”陆商头也没回,“失血过多而已,死不了。”
云秋:“……”
于是,等贺梁跟车夫谈完了价钱回来,看见的就是帮忙陆商收拾了大包小包东西、累得气喘吁吁的云秋和点心。
“东家,您这是……?”
“贺大哥,劳烦您,还要帮我去弄辆车,”云秋大口喘着说完这句后,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还是两辆好了。”
一辆坐人、安排两个伤患,另一辆正好拿来安排陆商的那些瓶瓶罐罐。
如此到正月十二,京城里好些铺子还关着门没开张,云琜钱庄门口就停了两辆马车,一种伙计来来回回帮忙,运送下来好多东西。
如没有乌影那几句话,云秋原是想带着他们几个回田庄的。
那里地方大而且有暖阁,陆商一定要移植在瓦罐里带走的几株远志也能放到田里栽植。
但乌影说城外有刺客,进城投宿的话也有诸多不便、住起来花费的银子也多,最后云秋无法,只能给大家都带到了钱庄和解当行。
——他也不愿回王府。
小和尚伤成这样,回王府免不了惊动朝廷上下、皇宫内外,而且王爷王妃见着他,惹出来的风波也不小。
所以,还是回聚宝街两个铺子上比较妥当。
好在陈家兄弟两个和曹娘子都还在家过年、荣伯他们也能在京城家中安排得开,所以云秋就暂借了院里的两间房给陆商和乌影,安排李从舟跟他住楼上。
倒不是他要区别对待乌影,而是他伤在腹部来回搬动爬楼不易,直接跟小邱说好、抬进他的房间才是最方便的。
本来云秋是要借陈二郎的房间给陆商,但老爷子进门看见楼梯下那间茶水间,二话不说就就给自己的药箱放进去。
任是谁劝也不听,说急眼了还拖动桌子过来从里侧顶上了门。
云秋实在无奈,只能由了他。
安顿好众人后,云秋算了算时间——云琜钱庄定的是正月二十复工开业,恒济解当晚三天,定在了廿四日。
所以,从今天开始算起,他们有八天时间……
“点心!”
“哎公子,什么事儿?”
“你往对街的分茶酒店定上八天的早晚饭,打量够我们五六个人吃的份,请他们做好了送个外带,价钱上也让人家一点,毕竟还在年里。”
点心挠挠头,想说做饭而已,他也能做。
然而云秋却看出了他的心思,摇摇头道:“不用你做饭,这几天照料伤患,肯定还有其他好多事情要你忙呢。”
点心领命去办,回来还得着老板额外送他们的一兜汤圆。
吃住都安排好,云秋伸展手脚、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这才要点心烧了热水,替李从舟擦身后、他才洗漱好扑到床上。
他这奔波了一天真是累极了,尤其是陆商老爷爷那一堆东西:爬上爬下,有几个要紧的匣子竟然分别藏在柜子顶上和床底下。
云秋双手扯过枕头来抱着侧躺下,眼睛看着躺在软榻上的李从舟缓缓眨巴眨巴,嘴里忍不住嘟嘟囔囔:
“唉,你好淘神呀……”
又是高热昏迷、又是浑身是血,算起来都多少次了!
他的意识昏昏沉沉,也分不清楚是宁王世子难当,还是小和尚本事太大、所以才要承担更多本不属于他的责任。
按着陆商的方子抓药煎服,两日后乌影就能下地走路。
虽然脸色还很差、做不得太剧烈的动作,但已经能跟人正常交流,吃饭喝药都能自理,还与云秋说了许多李从舟在西北的事。
“他每回收着你的信都稀罕得跟什么似的,他不说,但西北大营的士兵们都知道,你是没瞧见过——他那张冰霜一样的脸、只有听着‘有京城来的信’这六个字,才会冰雪消融露出点暖。”
云秋没听出乌影话中的揶揄,只为他讲的那些险境:什么李从舟被西戎武士偷袭、险些深陷流沙,什么被狼群包围、险些命丧月下的……狠狠捏了把汗。
他实在不敢深想,好怕小和尚就这样死在战场。
越听他的心越怦怦跳,云秋实在不敢继续听下去,就突兀地站起来,“我、我去看看他的药——”
乌影愣了愣,看着云秋落荒而逃的背影,忽然闷闷发笑:
好羡慕啊。
笑了半晌后,他又捂住腹部的伤口摇摇头——眼前的小公子虽然不开窍,可他眼里心里行动上都关心着你。
李从舟,你真是好福气啊。
想到这,乌影又叹一口气靠着石桌不想动、干脆靠在院里晒太阳。
早春雪消,岁初暖阳。
正月里的阳光不刺眼,还挺暖,乌影靠了一会儿,见云秋端着个木托盘,小心翼翼走上楼——
李从舟还没醒,但陆商说不用急,就这一两天,猛药下多了反而伤身,顺其自然为上。
云秋端药上去,李从舟还没醒,尤其是听完乌影刚才说的那些话,他心里就一直酸酸涨涨的。
放下托盘后,云秋忍不住一点点挪到李从舟旁边、轻轻坐到榻上。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勾了下他的指尖。
才几个月不见,李从舟手上的皮肤就黑了一截,指尖的肌肤粗糙、指甲盖后生出许多倒刺,食指的骨节上还有一道刚愈合的泛红刀疤。
云秋吸吸鼻子,手又挪了挪,攥住他两根指头。
“明明答应我要平安……”他开口,声音有点哑,像被人扼住了喉咙,鼻腔里也闷闷的,所以这句话说了一半,云秋就选择闭口、不说了。
——小和尚一点儿也不懂得爱惜自己。
云秋抬起另一只手,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恼火地用手指在李从舟虎口上重重掐出个浅白色月牙。
这下他用了十成十的力,然而沉睡中的人无知无觉,既没有漆黑锐利的眼睛盯着他,也没有那声标志性的冷笑。
云秋盯着李从舟看了半晌,最终挫败地撇撇嘴,起身去端那碗药,却根本没注意在他站起来的时候,李从舟的手指微微动了两下。
药碗摸起来还很烫,云秋先吹了吹,然后又拿起汤匙来搅了搅,等掌心感觉到的温度没那么高了,才舀起一勺喂李从舟。
这两日的药都是他在喂,应该说每次李从舟人事不省,最后都是他来喂药。
点心当然也帮过几回,但后来云秋看点心又要烧水又要煎药的,就主动揽下这个与他来说稍简单些的活。
一回生二回熟,云秋现在已经完全掌握了技巧——再不会像第一次那样喂一半洒一半,恨不得给李从舟的下巴、颈项和胸脯都涂满。
将碗放在一边,伸手扒拉下巴拉开一线唇缝,然后再给药灌进去。
这套流程云秋是很熟悉了,但不知为何今日扒开那道缝儿后,药液却没如愿灌进去,反而顺着嘴角往下滑。
连试了两次都这样,云秋一边用帕子擦掉那些多余的药液,一边皱眉思考究竟是哪里不对。
他一直盯着李从舟,目光也就渐渐垂落到那对唇瓣上。
好像还挺软。
鬼使神差地,云秋伸手戳了一下,然后又勾起嘴角来,又戳一下。
李从舟的唇缘弓饱满,唇形不厚、薄似小舟,被药液润过以后亮晶晶、水润润的,有点像绯红色的樱桃糖。
想到糖,云秋眨眨眼,竟似着迷般缓缓闭上眼俯下身:
……
真的好软!
等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时,云秋一个激灵弹起来,更呯地一声撞翻了药碗,他整个人烧起来,像看见什么怪物般连连后退。
最后蹬蹬迈着极重的脚步跑下楼,直跑向石桌旁、抱住正在给乌影诊脉的陆商:
“陆陆陆陆陆大夫!”
“干什么?”陆商态度敷衍,“别结巴了我听见了,不就一碗药嘛?打翻就打翻了,再请人煎一碗就是,别嚎丧。”
“不,”云秋脸上艳红一片,他却眯着眼摇头,一边摇头还一边卷起袖子露出手腕,“不是。”
陆商转过身疑惑地看他。
而云秋拿过脉枕给自己手放上去,目光诚挚而认真:
“陆大夫,我有问题。”
“而且,问题很大。”
第060章
李从舟醒来, 还没闹明白自己为何又回到了云琜钱庄上,就被迫听了乌影足一刻的魔性大笑。
“哈哈哈哈——你家小相好的说完自己有问题还嫌不够,竟捉着人大夫的手强调自己是有病, 而且他还说得特认真、接连强调了两遍!”
乌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手捂着肚子人一抽一抽的。
李从舟实在怕他笑出个好歹, 皱眉虚虚扶了他一把,“悠着点儿。”
乌影擦擦眼泪,“你不知道,真的太可乐了。”
半个时辰前——
可可爱爱的小公子生得粉雕玉琢, 穿着一席狐裘袄扑过来, 抱住老大夫就不撒手, 脸红得跟熟透的柿子似的, 嘴里竟软糯糯嚷嚷着自己有病。
云秋拉着人又把着脉枕, 陆商走不成、只能无奈地看着他。
“真的真的, 您给我看看吧?”云秋翻出手腕内侧, 急得鼻尖直冒汗。
陆商翻个白眼,只好伸手搭脉。
诊了半晌后, 老人面无表情看着云秋,“你的脉象流利有力, 尺脉沉取不绝,节律整齐,不过常脉而已, 没病。”
云秋竟呜了一声不信, 又换一只手,“不不不, 有病的,您再看看。”
陆商:“……”
“我这病有一段时间了!”云秋在心底暗暗算了算, 上回这样是李从舟带他去打猎,再往前好像就是在南仓别院——
“很严重的!”
陆商终于忍无可忍:“你是要被征兵了还是要上私塾了不想去?没病非要我给你诊出点病来?多大个人了,别闹!”
“那我怎么心跳这么快,一息五六至只怕都有了!”云秋抿着嘴。
陆商哦了声:“你还懂这个?”
“是吧是吧?”云秋干脆将两只手都摊在脉枕上,“您再仔细看看?”
一息四至是《脉经》上关于脉数的一个定论。
所谓“息”,指的是人的一呼一吸,常人的脉数多为一息四至,意思是一次呼吸脉搏要跳动四次。
一息不满四至是为迟脉,一息五至以上为数脉;中间出现歇止情况的,称为促脉、代脉等;脉律快慢不齐、三五不调,称涩脉、散脉。
病人懂一点儿医道,在大夫这里有时候是好事也不是:
懂得太多自以为是,对着大夫的方药、诊断心里多犯嘀咕挑刺儿,以至不遵医嘱再次犯病,反还觉着是大夫学艺不精,或者名医盛名难副。
一知半解者如云秋这般,就会纠缠不清、添出不少事儿,像泰宁朝那几位娘娘就总觉得参茸之类大补,也不顾自身体质如何,吃得多了反而做病。
陆商不看,坚持自己的判断:“没病就是没病,你到外面找十个百个大夫看,也是这结果。”
云秋哼哼唧唧,小脸垮成一团皱包子:“那我心跳怎么这么快,脸热、出汗还浑身发热?”
“燥的呗。”陆商没脾气了。
燥?
云秋仰头看看头顶灰蓝色的天,这还是正月里没出年呢,雪也才停两日,外面惠民河都还结着冰呢!
这么冷的天儿,他、他燥什么燥!
大约是瞧出来云秋眼中的怀疑,陆商轻嗤一声,用下巴指指楼梯,“你那样咚咚咚跑下来,不热才怪!”
“不是……”云秋摇摇头,“我,唉……”
他本来想说,他跑下来之前就已经这样了,可又怕老大夫问他遇着什么事儿要这样跑。
思来想去,最后选择了最传统、最常用的一个句式:
“就……我有一个朋友。”
听见这话,一直坐在旁边瞧热闹的乌影憋不住,终于噗地笑出声。
而陆商也被缠得实在没辙,只能耐着性子,“嗯。”
“我有一个朋友哈,他就是看见一个人就会忍不住地想要冲他笑、想过去贴贴抱抱,然后挨挤在一块儿就会很开心、心里暖暖的。”
云秋想了想,又红着脸低头、语速飞快地补充道:“就我这朋友他还、还荒唐下流地想要摸……摸人家全身,想香那人的脸颊嘴唇……”
陆商:“……”
乌影在旁憋笑憋得浑身都颤。
偏云秋觉着自己说的话特别正经,还顶着那张大红脸、特别认真地看向陆商,好像求知若渴的小书生。
陆商听这半天,万是没想到自己就听了个这。
他便是修养再好,这时也忍不住了——他是造了什么孽要平白无故听这种事?而且当事双方还是宁王府的真假世子!
陆商沉下脸,眯起眼睛下断论:“这么说来,你确实有病。”
云秋一听这个就明显放松下来,甚至还点点头说出一句:
“……是病就好。”
“呵,可不是病么,”陆商趁他不防、一下抽走脉枕,“你这是傻病!无药可医!”
云秋:“啊???”
陆商却不愿理他了,直将脉枕收回医箱,转身回房。
他走了两步,回头看云秋还呆呆愣愣地,老人家最终还是狠不下心,摇摇头、一语点明:
“你是喜欢他,哪是什么病。”
这句话振聋发聩,云秋听得是浑身战栗,感觉在体内鼓噪的那股热意瞬间被释放,四肢百骸都生出麻痒。
他,原来是……喜欢小和尚?
云秋皱眉,总觉这件事上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今生的李从舟人是挺好,愿意救他、背他,给他写信还给他弄来不少有趣的东西、会护着他,带他出去玩、给他做好吃的。
虽然总浑身是血地出现在他面前,但……
云秋抿抿嘴,今生的小和尚是个好人,但他这就是……喜欢他?
而且,他们不是好朋友、好兄弟吗?
他喜欢小和尚,李从舟知道了会不会嫌他?然后像前世那样突然发大疯,拔出几丈长的大刀、追着他砍呀?
那样的场面,云秋光是想想就小腿肚子直发颤。
不成,这事儿得从长计议。
云秋又站起来追上陆商,拦住他的去路再一次强调,“不成不成,哪有人会喜欢自己好兄弟的!”
“我这肯定是病,您别敷衍我!再给看看!”
陆商的脾气本来就不好,被他缠这么一顿也给绕进去了,最后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以求脱身,“好好好,是病、是病,我给你拿药还不成吗?”
云秋这才满意了,跟着陆商进去拿药。
乌影靠在石桌边笑岔了气,咳嗽一阵感觉腹部有点凉,伸手一摸发现自己刚才那阵笑竟崩开了伤口,只能站起来也跟过去找陆商。
捂着肚子缓缓走到门口,就看见云秋乖乖坐在门口的一张小杌上,仰着脸认认真真等陆商配药。
从他的角度看不见,但乌影站在窗口可看得很仔细:
陆大夫在他那一箱瓶瓶罐罐里翻了翻,最后找出来一罐子“山楂丸”。
《本草图经》中载,山楂能消食健胃、行气散瘀。而佐以蜂蜜、焦神曲、炒麦芽的制作的山楂丸,则主治消积化滞,多用于食积、痞满腹胀。
简言之,这是吃撑了才要吃的药。
乌影眼睁睁看着陆商撕掉了那罐子上贴着的“山楂丸”三字,然后转身面无表情递给云秋,“喏,拿回去吃,一日一丸,吃上几日就好了。”
云秋接过去点点头记下,本来他都站起身准备走了,却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追问陆商,“陆大夫,这个药苦不苦啊?”
陆商人已经麻了,看着他笑得很慈祥,“放心,不苦,酸酸甜甜的。”
云秋放心下来,满意地走了。
剩下乌影趴在窗口,笑得直不起身,一边笑一边连连惨呼哎唷,最后被循声走出来、看见他满手鲜血的陆商骂了个狗血淋头。
如此一番折腾后,乌影休息片刻从屋中走出,抬头时正好撞见小院二楼内侧的窗户被打开,昏迷多日的李从舟正好站在窗口。
乌影乐坏了,三步并做两步上楼,急不可耐告诉他这一连串乐事。
他说完后,李从舟沉默片刻,最后摇摇头,笑了。
乌影揉揉肚子,稍稍正了正色,撩起眉眼看着李从舟,“唉,有些人真是好福气唷,你瞧瞧你,嘴角都快咧到天上去了。”
李从舟抬手掩了下嘴,最终还是没能止住笑意。
乌影看着来气,却又拿他毫无办法,只能说点正事儿——他们这一路回来历尽艰险,一直被各种追杀。
进入京畿后,他们原以为襄平侯和荷娜王妃会稍稍收敛,没想这两人竟找来吐蕃番僧——
那日他们投入驿馆正准备休息,突然从天而降一道火光,霎时间浓烟滚滚、烈焰四起。
驿丞们奔走救火、客人们竞相逃窜,根本没人注意到身处于二楼最里侧的他们,三个番僧的脸上皆涂有纹面染料,打出来掌风猎猎。
乌影和李从舟且战且退,外面招来的其他影卫也被西戎武士和其他杀手缠住脱不开身。
李从舟不慎被那番僧从后击中一掌,而乌影带着他趁乱脱逃,又被划伤胸腹、后背。
那吐蕃番僧练的是毒掌、烈焰掌一类,李从舟中掌后只感觉浑身如同火烧,稍一运劲儿就心脉倒转,只能由乌影带着入密林逃亡。
最终乌影实在脱力,远远见一辆马车驶来、只能撞上去碰碰运气。没想,正好是云秋的马车,所以一番辗转、才会给他们带来到云琜钱庄。
说这一段时,乌影选择隐去了云秋找陆大夫而不是救他们那段。
他不知其中内情,只当是自己一时误会——他以为陆商大夫在当地有名,所以云秋一听就选择带他们前去。
“所以,你怎么想?”乌影说完了,问李从舟,“接下来怎么办?”
李从舟眯起眼,看着外面灰蓝色的天空冷笑一声,“怎么办?自然是先与老先生商定药的事,然后回西北收拾那位愚蠢的王妃。”
“等西北事了,我们就南下,方锦弦都敢这般有恃无恐,我们又与他客气什么?”
乌影愣了愣,而后看着李从舟极亮的眼眸暗笑一声,也跟着兴奋起来,“是,早该不客气了,筹谋那半天,不如直接杀了痛快。”
李从舟哼哼,心里转出几个主意。
不过乌影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要劝他一句,“但你这儿——你家这小相好才搞明白自己心意,你都不留下来多陪他几天、增进增进感情么?”
“又是西北又是南疆的,你们这——聚少离多啊?”
李从舟当然不想走,可是形势逼人,他撩起眼皮横了眼乌影,扬扬下巴示意他看自己的腹部:
“如今这样,我在他身边,反而会给他带来麻烦和危险。”
乌影摸摸自己肚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绷带,便点点头道:“……也是,反正他心里有你,这就够了。”
“不,”李从舟却摇摇头,“还不够。”
乌影一愣,半晌后想到什么猛然抬头,眼睛警惕地瞪大:“……不是吧?你这儿还伤着呢你!而且他才十五岁,你别搞啊我告诉你!”
李从舟却不再看他,只挂着抹淡笑,垂眸看看自己的指尖,“放心,我有分寸。”
乌影抿抿嘴,最后觉着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两个两情相悦,想做什么也轮不到他来拦。
于是乌影摆摆手,扶着自己的伤口慢慢往楼下走。
到楼梯口时,乌影还是回头深深看了李从舟一眼,然后最后叮嘱道:“人小公子看着跟个瓷娃娃一样,你悠着点儿别给一下捣碎了。”
李从舟啧了一声,不想与他废话,直抽了个靠枕丢过去。
乌影接了那靠枕咳咳两声,最后叹息着下了楼,顺便转告了陆商——李从舟已醒。
又三刻后,点心按着陆商调整过的药方煎好了药,看见云秋进来就自然而然将托盘递给他,然后又出门去对面的分茶酒肆办今日的饭。
云秋张了张口,想想确实是他主动揽下这个送药、喂药的活儿,于是深吸一口气、给自己表情调整好了,才蹬蹬爬上楼。
站在屋门口顿了半晌,云秋做好准备才推开门走进去,结果进去看见李从舟半靠在软榻上,一双眼眸明亮得很,像能看穿他的内心。
只这一眼,就叫云秋心里咚咚疯狂敲起了退堂鼓。
看他怯怯想退,李从舟在心底哼了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反挂上一副平易近人的和缓表情,主动开口、抢占先机:
“来了?”
“……嗯。”事已至此,云秋只能硬着头皮上。
他走过去,先迈步到圆桌旁稳稳将托盘放下,借着这点时间又深呼吸两次调整自己的状况——脸别红、手别抖、气别急喘。
李从舟侧首远远看他,眼里那点笑意加深。
他轻咳一声,等云秋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才直言问道:
“听乌影说——你病了?”
云秋眨眨眼,“啊……嗯!”
“什么病?”
“呃……”云秋想了想,“是一种……很厉害的怪病!”
李从舟:“……”
他挑眉、缓缓环抱起手臂,“哦,怎么个怪法儿?”
云秋吞吞唾沫,总觉得小和尚好像审犯人的堂官一样,板着脸、眼神凶巴巴的,他掌心又忍不住发汗,“就是……就是……”
“就是会心悸、浑身会发烫,还会口干舌燥、双颊发烫,而且发病的时候人会变得行迹疯迷,做出些根本不受自己控制的事情。”
说完,他点点头,认真给李从舟强调:“很恐怖的。”
李从舟在心底啧了一声:小东西,真的很不会说话。
——照他这么说,亲他难道是件很恐怖的事情?
李从舟看着云秋摇头,心里却多少懂得了——乌影为何会笑得崩裂开伤口,云秋这些话配合上他那一脸认真的表情,真的是可气又可乐。
云秋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是不信,所以认真强调了一遍,“真的真的,陆商大夫都说了我这个病可怕了,还给我药丸子吃。”
药丸子?
李从舟想起来乌影提到的山楂丸,心想老大夫真损,别人给的顶多是个糖丸,他干脆含沙射影——送上一罐治疗积食的药丸。
那意思,是云秋吃撑了没事找事儿。
李从舟看着他,终于忍不住浅笑出声。
云秋疑惑地偏偏头,不懂李从舟在笑什么。
但——
小和尚的侧脸轮廓很分明,被窗户洒落下的浅白色日光一照,好像镀上了一重光晕一样。
他肩上披着的墨发也被那浅色的光晕染成亮棕色,他就那样靠坐在床上:一双眼睛弯弯、嘴角微微翘着向上,整个人都是云秋没见过的模样。
好看的,暖暖的。
云秋感觉自己胸口呯咚呯咚传来一阵鼓噪,手脚都不受控制地想要往那边靠,他吞了口唾沫闭上眼晃晃脑袋,然后深吸一口气端起托盘。
他一动,李从舟就慢慢止了笑,而是目光平和地看着这小家伙靠过来。
可云秋将托盘端过来、放到矮几上后,就直挺挺站起身,目光放空也不敢看他,“不行我又犯病了,我得离你远点儿,不然过给你就不好了。”
说着,他还将那小小一张矮几往软榻的方向推了推,“这个是陆大夫重新调整过的药方,助你恢复调养的,我放这儿你记得喝。”
哦,出息了。
李从舟似笑非笑:敢说要离他远点儿了。
他也不急,松开环抱的双手微微够了够,然后做出一副苦恼的神情、目光直看向云秋,“没力气。”
云秋离开的脚步顿住。
他回头看李从舟一眼,心里也有些犯难——按理说,小和尚伤这么重,他喂他两口药也没什么的,但……
但他实在怕自己犯病,当场扑上去对李从舟胡来。
李从舟若觉得他是玩笑、在闹还好,要是小和尚面露惊骇、惶恐甚至是厌恶,那他不是把重生以来苦心经营的一切都搞砸了吗?
云秋不敢赌,他怕痛、更怕死。
而且现在这样的李从舟其实已经挺好了:能带他出去打猎、跟他打雪仗,愿意回他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信,还愿对他展颜笑。
这般算起来,其实他这辈子已经很赚了,至少真假世子案告破当日,李从舟没有当场发疯、掏出大砍刀来剁他的头。
他这儿正想着,那边李从舟就轻轻扯他袖口,“帮帮忙?”
云秋:“……”
小和尚的声音听上去好虚弱。
半晌后,屁|股坐在软榻上,手里端着药碗、拿着汤匙在慢慢吹凉的云秋——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他一定是发病了,才会对小和尚这般言听计从。
不过看着手中的青瓷药碗,以及碗中他搅出一个漩涡的汤,云秋还是忍不住想给李从舟提个醒:
“我先声明,我这儿犯着病呢,要是待会儿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你可不能骂我!”
“好,”李从舟有求必应,“不骂你。”
云秋这才放心了,坐下来一勺勺给李从舟喂药。
虽然之前也喂过好多次,但这回不一样李从舟是醒着的,他醒着、云秋的动作反规矩起来,看也不敢看李从舟,只一下下估摸个大概方向将汤匙递上。
他没对准,李从舟也不提醒,就带着这么点逗弄心思看着他一勺送过来先捅他鼻尖,然后又一勺灌他衣领,最后手忙脚乱地放下药碗去找巾帕。
云秋找好帕子回来,这次是不得不看。
他坐下来的时候已经红了脸,低着头胸膛起伏好几下,才咬牙转过来,看表情像是要奔赴法场般视死如归,眼睛也瞪得老大。
李从舟闷闷笑了声,然后慢慢伸手去扯中衣的前襟。
他身上这件中衣是交领、系带于腋下,这些日子为了擦身方便,云秋也就没给那根带子系得很牢。
李从舟不知情,伸手动作也只是想帮帮小云秋。
结果他只用了一点儿力,那中衣就哗地一声敞开,直接露出大片的胸膛和腰腹。
李从舟也愣了,抬头刚想解释,却意外看见僵在原地的云秋眼神发直、喉结还特明显地动了下。
他挑挑眉:哦?
云秋却先回过神来,低头用巾帕胡乱擦了擦,也亏得李从舟一下给中衣敞开,那些流淌的药液只是顺着胸膛滑下,并没弄脏衣裳。
浅棕色的药液将李从舟的颈项润得亮亮的,多余的液体顺着喉结滑到锁骨,最后又消失在结实饱满的胸膛上。
那道缝儿里……
云秋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你、你松松,我擦不着……”
松?
李从舟垂眸,发现云秋的手摁在他胸口,巾帕所指的方向是他肋骨中央、胸膛中间的那道缝儿。
他忍着笑哦了一声,然后微微挺直了后背,让云秋能够擦掉那一点点其实已经不明显的药水。
他很怀疑,小云秋醉翁之意并不在酒。
飞速擦掉泼洒了大半的药,云秋这回不敢光顾着害臊了,毕竟他这是照顾病人呢——再发疯,也得先给人吃得药。
何况这碗药还是点心费心尽力煎的,浪费了总是不好。
云秋收好巾帕,一下拉高薄被给李从舟盖到下巴尖,挡住那些让他看一眼就发癫的东西,然后才正经举起汤匙:
“啊——”
李从舟被他这下打得措手不及,双手都暂时被埋在了被子里。见云秋也憋得实在可怜,便决心不逗他、乖乖配合张开了嘴。
如此,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剩下半碗药倒喝得很顺利。
放下空药碗,云秋长舒一口气,正准备起身离开、赶快去吃陆大夫给他的药,指尖却被李从舟挣脱出被子的手轻轻勾了下。
云秋像是被烫到,低低惊呼了声。
“要去哪?”李从舟问。
“我……”云秋不好意思讲自己在躲他,只能找借口,“我、我给药碗送下去。”
“待会儿送也一样,”李从舟往里挪了挪,用力往下一拽,他力气远超过云秋,这么一下云秋人就直接扑跌到榻上。
云秋吓坏了,手脚扑棱扑棱。
结果李从舟使巧劲给他掉了个面儿,整好给他顺过来、脑袋枕到他肩膀上,李从舟从后半圈住他,声音放软、放轻:
“陪我说会儿话。”
云秋唔了声,不动了。
李从舟和他依偎一会儿,捡着要紧的事与他说了几样——如他为何突然回来,如西北当下的局势等。
“嗯啊。”云秋乖乖听着,但他身体的反应却很有意思,刚才一通挣扎,如今注意力被吸引,他又无意识地挪了挪、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靠上。
李从舟又说了几句后,反过来问云秋,问他最近过得如何、问他生意、问他过年,总之是——云秋还从没听过小和尚主动说这么多话。
大抵是气氛到了,云秋唠完那些家常后,忽然吸吸鼻子轻声开口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你问。”
云秋:“就是……我有一个朋友哈……”
行,又来?
李从舟可是从乌影那里听得了整一段这位“朋友”的故事,他没陆商老爷子那么客气,挑挑眉直接发问:
“哪个朋友?”
云秋:“……”
啊不是,你怎么不按说好的来啊?!
“……就,你不知道的朋友。”声音闷闷的。
李从舟忍笑追问,“你还有我不知道的朋友?”
云秋:……
“是……是小瑾的朋友好了吧?!”
看着小家伙快要炸了,李从舟才嘴角扬起来、顺着他的话点点头,“哦,好,那曲怀玉这朋友怎么了?”
云秋吞了口唾沫,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他沉默着酝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小瑾这个朋友哈,他有一个从小玩得很好的朋友……”
左一个朋友右一个朋友的,李从舟听着不顺耳,直言道:“就我们俩这样的关系呗?”
云秋:!!!
他脸倏然涨红,“我、我俩什么俩,你、你不要乱讲,我是在跟你说……说小瑾朋友的事情。”
李从舟耸耸肩,“那你继续。”
“就是……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然后这个朋友……呃,我的意思是小瑾的这个朋友,他、他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
说到这,云秋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声音也越来越小,“他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另外那朋友……”
然而他等了半晌,李从舟都没说什么。
云秋又急又臊,浑身一阵阵冒汗,最后忍不住回头看李从舟,瞪着他声音都隐约发颤,“你、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李从舟:“哦。”
云秋抿抿嘴,一下委屈地眼眶都红了,他气呼呼瞪了李从舟一眼,然后又转过身来重重靠回李从舟胸膛上:
“哦什么哦啊!这是难道是好的吗?!”
他眼圈一红、李从舟就后悔了,知道自己是使坏心欺负过了,他忙搂紧小家伙,然后轻声反问道:
“这有什么不好的?”
“……他们都男的!”云秋咬牙切齿。
“男子喜欢男子啊?”李从舟也不答,还是反问,“你觉着这不好?”
云秋被他绕进去,想了想好像确实没什么不好的,于是他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觉得这不好?”李从舟接着问。
云秋想不出来,但就是觉得他不该喜欢李从舟。
“那是两情相悦不好?”
“不是不是!”云秋急了,“我没这么讲。”
两情相悦,这是多难得的好事。
像宁王和王妃那样恩爱缱绻的眷侣,云秋从小就盼着,哪里会觉着两情相悦不好。
只是他否认的太快,没听出来李从舟这句话里的机锋——他刚才所说的所谓朋友的故事里,他可从没有提过另外一位“朋友”的想法。
李从舟见他还是没明白,便又继续问:
“那你是觉得,他们身份地位上不般配,齐大非偶,所以不好?”
齐大非偶这话,出自《左传》。
原本是说,齐国的国君僖公准备将自己的小女儿文姜嫁给郑国的太子姬忽,派使者前往郑国说亲,得到了郑庄公的热烈欢迎。
然而太子姬忽却辞而不受,并对自己的父王说——齐国是大国、兵马强悍,文姜又是国君的小女儿、自小备受宠爱。
若齐郑两国一直交好,那这桩姻缘勉强相宜,但若齐国伐郑、郑国是毫无还手之力,国是在上,僖公再宠溺文姜,也不可能停止霸业。
所谓:“人各有偶,齐大,非吾偶也。”
由此,后世常常用齐大非偶来形容两个人的婚姻身份地位要般配,否则这段姻缘多半不会长久。
云秋是有这样的顾虑,但被李从舟这样直接问出来,他又觉着好像并不止是这样的原因:
他是宁王和王妃一手养大,在真假世子案告破前,他们夫妻待他宠溺,事事顺他心意,更是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他。
他闯了祸,那夫妻俩也是仅仅所能地护短。
然而现在案子告破,他不过是不知名农妇所生的孤儿,爹娘籍贯在何方都不知,他这样要是再和李从舟纠缠不清……
别人要怎么想?
想他心思缜密、算计感情?想到明明是个假世子却能够用一份感情将真世子捆在身边、照样占着宁王府的荣华富贵?
还有王爷王妃、李从舟要怎么想?
是想他步步为营、故意为之,从八岁就开始算计人心?
云秋自己钻牛角尖,只想着八岁那年他接近李从舟是故意为之,却忘了后来多年两人之间的相处,以及他认认真真念着李从舟做的那些事。
“是……也不是?”他自己心里也乱厘不出个头绪,加上又被李从舟一道道反问催得急,便皱眉,道出一句,“你不懂。”
“……”
李从舟没想到自己循循善诱、层层递进,满怀期待地等了半晌,云秋这笨蛋竟能说出这样扎他心窝子的一句话——
他不懂?
他怎么不懂!
李从舟也不跟他客气了,直翻身将人压下。
一句“你干什……”还没说完,云秋就感觉到唇瓣上传来了湿润却灼热的重压——
小和尚明明闭着眼,咬在他唇瓣上的力却大得不像话。
云秋吓呆了,骇然僵在软榻上,都忘记了闭上眼睛。
一吻终了,李从舟松开他,微微抬头、沉眸看他。
云秋缩了一下,张了张口,却哆哆嗦嗦吐出一句:“完、完、完了,你,你也被我过、过上疯病……唔唔唔?!!”
李从舟懒得听他这些废话,伸手撩起他下巴,重新贴下去、舌尖舔上那张红莲似的唇瓣。
这回他没闭眼,只不客气地用野兽獲猎般的目光睨着他,然后一边动动手指摸着云秋上下乱动的喉结,一边闭上眼加深这个吻。
云秋一开始还有力气挣扎,手扯着李从舟的中衣想推开他,结果着急起来呼吸急促根本不是李从舟的对手。
没一会儿就脱了力,整个人都好像躺到了棉花里。
扯着李从舟的手也变成虚虚扶住他肩膀,而披在李从舟身上的中衣,也就就这般滑落到臂弯——
眼看云秋意识朦胧、反抗变弱,李从舟才慢慢退开来,舔去他唇角的水渍落下一吻,就那么撑在上方,等着云秋恢复意识。
这刺激太大,云秋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视线对上李从舟后终于缩了缩脖子,抬起双手紧紧地捂住嘴、一双柳叶眼瞪得老大。
李从舟哼了一声沉下嗓音,一字一顿慢慢道:
“以后,你若敢再说这是病——”
他的眸色渐沉,看着云秋露出了个危险的笑容,然后伸手、将小东西的手从他嘴上扒下来,一点点缓慢拉高、摁到头顶上。
这样的姿势,让他们俩贴得极近,几乎是胸膛贴着胸膛、脸贴着脸,李从舟眯着眼,侧首对着云秋的耳廓:
“我就给你这样捆起来,然后……”
最后几句话,他是贴着云秋的耳朵说的,声音气息全都灌进去,云秋被刺激得又热又痒又臊,手脚并用地挣扎、要躲。
偏李从舟这回打定主意不惯着,手指大力收紧在他双手雪腕上留下一圈深深的红印。
云秋扭了一会儿实在吃痛,眼泪汪汪地小声呜呜,发现李从舟并不打算松开他后,只能委屈地吸吸鼻子、闭上眼睛认命地听天由命。
他本来沉浸在小和尚竟然轻薄他,而且还接连轻薄两次上:
这要传出去,肯定是被他过的、也染上这种喜欢自己朋友、觊觎自己兄弟的疯病。
但静下来仔细一听,发现小和尚比他懂得多太多,而且说出来的话都好脏好脏,他……他……
云秋呼吸一窒,紧急并拢双腿,脑袋埋到李从舟肩膀、人缩成小虾米。
脏是脏,但听上去好刺激。
他,他有点喜欢。
两人贴得极近,他身上有什么变化其实根本瞒不过李从舟。
李从舟正绞尽脑汁将他前世在西戎王庭见过、听过的那些腌臜事编出来说给小云秋听,想的是吓唬吓唬他。
没想他才说了几句这样那样的话,这小东西竟然……
他挑挑眉,松开了云秋慢慢支起身:“……你能别这么兴奋么?”
云秋一下拉高被子,藏起来。
李从舟看着被子里冒出来那一团毛茸茸的脑袋,怔愣片刻后,挑眉确认道:“你……喜欢那样的?”
躲在被子里的云秋嗷了一声,然后猛地掀开被子,他瞪着李从舟看了半晌,最后突然捧住他的脸、轻轻在他唇瓣上贴了贴:
“别说了,求求你。”
李从舟没想到他会突然主动,一时竟也被反将一军,那些追问和疑惑瞬间烟消云散,只盯着云秋红艳艳、水润润的唇瓣出神。
而云秋亲了他后,人又捂住脸仰倒在床上。
他呜呜两声向左向右滚,最后放弃般摊开手脚躺躺平,亮晶晶的眼眸看向伏在他上方的李从舟,他抬起手、轻轻扯了下小和尚的脸。
那张常年冰霜满布的脸被他扯得走形,李从舟嘶了一声,却没阻止他,只垂眸捏捏他鼻尖,“又想说什么怪话?”
云秋松开手,轻轻摇了摇头。
——他给小和尚带坏了。
也不知王妃会不会怪他。
李从舟看他眼神,不知他心里又在弯弯绕什么,只能轻轻掐掐他脸,叮嘱一句:“别瞎想。”
然后他翻身,回到榻上与云秋并肩躺,折腾这一会儿他也累得浑身汗,两个人热腾腾地挨挤着,还真觉得这岁初的天也不是那么凉。
云秋想了一会儿想不透,最后只能搬出:顺其自然大法。
就算最后王妃王爷要拿他问罪……
云秋暗暗叹气,他也只能现在尽量多赚点钱了,将来说不定能带着小和尚一起跑路,也不知买艘大船逃到海外仙山贵不贵……
李从舟垂眸看着他滴溜溜转眼珠觉得好笑,摇摇头俯身又亲亲他眼皮:
“天塌下来我给你撑着,别想了。”
云秋回神,听见这话怔愣地看向他。
李从舟却只用他那双墨瞳深深看过来,然后勾起唇角、又凑过去啄吻在他唇间,“我希望你快乐。”
云秋看着他明亮而认真的眼眸,半晌后伸手紧紧搂住李从舟。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点心和小钟一前一后。
看见坐在榻上黏黏糊糊、搂搂抱抱的两人,点心惊讶地瞪大眼,半晌后红脸低头、急急顿住脚步。
小钟却没注意,只直愣愣地往前冲,进房间也没细想点心为何突然停住,只上前鞠躬后朗声道:
“东家,胡屠户那事办妥了!这会儿他正带着东西到店上、想感……啊啊啊啊——!!”
第061章
小钟叫得实在太惨, 吓得窝在李从舟怀里的云秋一抖。
李从舟安抚地拍拍他背,略微动动换了姿势,以便脸蛋红红的小家伙能更好地将脑袋藏进他的肩窝。
然后他侧首, 面色不善地瞪了小钟一眼。
小钟:呜。
其实,他出口时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但声音难收,他也只能脸上青青红红变化着再三拱手作揖致歉、扭头逃也似的跟点心一起:
呯地一声重重关门,然后蹬蹬迈步蹿下楼去。
屋内静了一瞬,李从舟也不开口, 就这样虚虚圈着云秋, 脸上挂着一抹宠溺浅笑等小家伙脸上、耳朵上的绯红一点一点消散。
然后他动手指再次抽走了云秋已散乱的发带, 揉揉他滚得毛茸茸的脑袋, “他们走了。”
云秋点点头, 半晌后才闷闷喔了一声。
小钟提到了胡屠户, 那是恒济解当行重要的客人, 人都登门拜访了、他这老板没理由不出现,是应该要下去问一问、看一看的。
但……
云秋抬头看了眼李从舟, 又埋首下去收紧手臂重重搂了他一下,才仰头小声道:“那我下去看看。”
他微皱着眉、仰着的小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李从舟看着觉得可爱,便低头亲亲他的额心,“我帮你束发。”
云秋乖乖坐到铜镜前, 由着李从舟撩起他一半的头发, 用一根鹅黄色绣黄梅的发带在他脑后扎了个小揪揪。
“这样就好啦?”云秋左右扭扭头,好奇地看着这个他没见过的发型。
李从舟看着镜中人笑着点头。
云秋站起来, 往门口蹦了两步后又突然顿住,他原地一转身、给李从舟一步步推回到榻上。
李从舟会意, 不等他说话就掀开被子躺回去。
嘿嘿,乖。
云秋满意了,这才推门、下楼梯,过月洞门来到恒济解当。
今日是正月十三,解当行还没开业,胡屠户是靠着自己的大嗓门叫出小钟给他开的院门,然后他们就那么坐在院内的石桌旁。
远远见着云秋,胡屠户站起身,大笑着迎上前,“云老板发财!云老板大义!真没想到您竟真能给我这袄子找回来!”
云秋忙与他拱手还礼,“您这说的哪里话,这明明是我们伙计拿错货给您添的麻烦,这都我们应该做的。”
胡屠户却不赞同,他摇摇头、扬手一指门外,“是您独一份儿的高义,您到外头打听打听,满京城的解当行,可都没您这样的。”
“当物丢了顶多赔个钱,从没您这样愿意三倍赔还我的损失,还耗时耗力给我找回来东西的!”
说完这些,胡屠户又拱拱手,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份红帖,“正月十八是我家老娘八十寿辰,想请云老板赏脸,您庄上的伙计也同去。”
一听八十岁,这可是高寿,云秋连忙道喜,双手接过请帖,“这样大的喜事儿,怎好意思还劳您惦记!”
胡屠户性子急,但人是个敞亮人。
他拍拍云秋肩膀,哈哈大笑两声,“我和云老板您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便是没有老娘这场生辰,我也是想找机会请您吃顿饭的。”
“除了家中亲戚,街坊四邻我请的都是聚宝街附近相熟的老板,大多您也认识的。”大概是怕云秋尴尬,胡屠户又补充道。
他都这般说了,云秋也不好再辞,便谢过胡屠户,表示自己一定带伙计们前往。
“好好好,那感情好!”胡屠户连连抚掌、笑道:“我这就叫他们预留两桌给您!”
“不用不用,一桌就够了,您真太客气了!”
十八日钱庄和解行都还未复工呢,要去也就是带上马直、小钟、张勇兄妹、解行上两个护卫大哥和点心。
再算上陆商和他,也就九个人左右,到时候李从舟和乌影的伤势要能好转,合共也就十一个人,不至于要专门留两席。
胡屠户应下,与云秋客气两句后才哼着小调离开。
等他走远,小钟惴惴不安,一直跟在云秋身后怯怯看他。
倒是云秋在解当行里转了两圈后,忽然停步、点名叫他:“小钟。”
“啊……?啊!”小钟一直跟着,这下险些撞上云秋后背,他连忙后退一步,“我在。”
云秋好笑地看着他,轻咳两声后正色道:“刚才这事儿,记着告诉你师傅,帖子是下给我们解当行的,地点就在胡屠户家里。”
小钟这才回神记下,“我、我会去请师傅的。”
云秋点点头,这就准备回云琜钱庄,小钟站在原地等了半晌,发现云秋根本没有要与他生气的意思,挠挠头,暗骂自己一声莽撞。
倒是点心一直等在钱庄的月洞门边上,似乎是有话想与云秋讲。
“公子,”他微皱着眉看了眼二楼的方向,“您……是认真的?”
“怎么这么问?”
其实刚才撞破那一幕后,比起小钟的惶恐不安,点心更多想的是云秋和李从舟两人的将来——
他们一个是宁王府世子,一个是平民百姓。
而且还都是男子,即便锦朝多的是男后、男妃的先例,但……宁王夫妻真能接受自己养了十五年的孩子跟他们的亲生子在一块儿么?
点心不懂朝堂事,但他也知道徐家、太|子党这样的称呼,王府世子终归是处于权力斗争的漩涡里,他家公子又真能应付那些么?
他的命是公子救的,名字也是公子取的。
虽说云秋离开宁王府时,已还了他自由,名义上他们依旧是主仆相称,但实际上他现在身契在自己手里,和云秋之间也变作雇佣。
真论起来,他也该和小钟他们一样,改口称云秋为东家,但点心总是记着云秋在王府的好:教他读书识字,待他如朋友兄弟一般。
他担忧,却不是想阻止,只是想尽力替云秋做点什么。
这番心思说出来,云秋哪里会不懂——
前世他只是无意救了杂役狗娃一次,这傻孩子就愿意守着他、护着他,甚至为了他付出性命。
今生,他希望云秋好,云秋何尝不希望他顺顺利利的。
于是云秋笑起来,拉点心到钱庄的石桌边坐,他自己心里也没想得太透,但此刻他的心告诉他,他想和李从舟一块儿,所以他想遵循本心。
“至于往后将来嘛……”云秋偏偏脑袋,冲点心挤眼睛,“小和尚说他会护着我的,让我什么也不要想。天塌下来他高、他先撑着。”
点心微微皱了皱眉,想说戏文里——那些最终离散的痴男怨女,在成婚之前,双方都是花言巧语、漂亮话不要钱地往外说。
但他沉默下来细想:李从舟为僧时,便是以诚待云秋;后来真假世子案告破,他更是不愿认祖归宗、只盼着能留云秋在王府。
这位说的话,好像还算有分量。
如此这般想着,心上那份惴惴的不安,才算缓缓放下大半。
“没事儿的,”见点心还是愁眉苦脸的,云秋神神秘秘告诉他,“我打算开年后,再开个药堂或者生药铺子,我们赚多多的钱。”
“到时候真有什么事儿,我就带着你们跑路,嘿嘿,去海外仙山,给你们采蟠桃吃!”
说完,云秋也不给点心反应的时间,冲他伴了个鬼脸就蹬蹬跑上楼,那脚步轻快的模样,瞅着也不像不乐意。
点心终于释然一笑:得,算他瞎操心了。
……
说是给胡屠户的老娘做寿,其实胡屠户的亲爹娘死得都早,他跟小邱一样,都是跟着师傅、在永嘉坊里吃百家饭长大。
后来迎娶何氏,胡屠户就给岳父母当成自己的亲爹娘。披麻戴孝给何秀才送终,妻子走后更一直尽心侍奉何老娘。
这回宴客,其实是给胡屠户的岳母过寿。
出十五过完元宵节,这才算是彻底过完了年,云秋这儿要照顾伤患没回田庄,陈婆婆惦记着,就支使张勇兄妹带了许多她摇好的元宵来。
张昭儿的眼睛贼亮,进店铺就察觉出云秋和李从舟之间氛围不同,她也不问,就那么兴奋地朝哥哥挤眉弄眼,搞得张勇也挺无奈。
陈婆婆做了两种馅儿:一种黑芝麻、一种花生碎,对街分茶酒肆老板送的是红糖面儿的,整好凑成一大锅,在十五这日应着时节吃。
李从舟不爱吃甜,分给他的一碗,最后一半都进了云秋肚子。
倒是乌影对这中原人的小丸子很感兴趣,吃了两碗还想吃,正想伸手去拿第三碗,却被陆商用筷子打手拦下。
“肚皮撑破我可不给你缝。”
乌影讪讪收手,神情低落。
他身上几处刀伤划得深,这么几天时间伤口长不好,到三天后正月十八,他也不能跟着云秋他们出去吃席。
乌影还没吃过汉人的席呢,这正月十五的小面丸子他吃着都觉得新鲜,那办寿宴吃席,该是有多少好东西。
云秋瞧着乌影实在可怜,便趁陆商不注意,飞快扒拉自己碗中一个元宵给乌影。
乌影一愣,云秋则冲他眨巴眼、示意他快吃。
李从舟在旁看着,等乌影笑嘻嘻将那枚元宵塞进嘴中,他才摇摇头、伸手一点云秋鼻尖:“你也不怕给他撑坏了。”
云秋嘴里还塞着一个红糖制的,糯米团被煮得软烂,嚼在嘴里黏黏糊糊还很甜,他冲着李从舟一乐,然后擦了把嘴、亮出一个小罐子。
“撑坏了,我还有这个呀。”
李从舟垂眸,发现是那罐被陆商撕掉了贴文的山楂丸。
这药的正经功效是他告诉云秋的,在昨夜两人给话说开、心意相通后,云秋这家伙老实得很,竟掏出药罐说要去还给陆大夫。
当时的情境是——他们都洗漱好、泡过脚,换好了中衣准备并肩睡上架子床,结果云秋踢上睡鞋就要去还药。
李从舟咬咬牙,最终选择将人拦腰抄回来讲明白。
于是,便有了如今这一出。
陆商转过身来,并未发现乌影多得了一枚元宵,只瞧着这苗人青年隔着他与云秋挤眉弄眼,不知他俩又搞了什么小动作。
老人皱皱眉,最终懒得计较、专心去抢最后几枚元宵。
又几日,到正月十八。
胡屠户在永嘉坊西南角上,有套属于自己的院子。院子门庭气派、面阔三间,是个三间两进带转角回廊的跨院。
何老娘住后院,有个独属于她的南向庭院。胡屠户自己则住在东西向的厢房上,旁边就是灶房,每日他都要给何老娘制了早点才出门卖肉。
院子的正堂被改建成一个开阔的前厅,素日用以会客、宴饮。前院长五丈许、进深三丈有余,能间错摆下十来张十人位的圆桌。
主桌是胡屠户找专人定制的鬼工桌:下面是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桌面上内嵌了一个能够转动的圆盘,只要将一应菜肴都摆到圆盘上,圆盘转动起来,那无论坐在哪一方的客人,都能够吃到桌上所有的菜。
用这样的桌子,就省去了丫鬟小厮来回布菜的工夫,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也方便,不用顾及着那许多的规矩。
胡屠户请老母亲上座,那座椅是张专门给老太太贺寿用的桃木雕刻福禄寿三星纹的太师椅,椅背上铺着整绣百子的锦靠,也是胡屠户专程找来。
何老夫人头发已全白,盘成个月鬓簪在脑后,她身穿着一件大红对襟盘扣袄、额上戴兔绒覆额,覆额正中还镶有一枚红玛瑙珠。
老人家做寿图吉利,身上也都是金红二色,远远看过去当真像个老福星,胡家、何家的女眷围着她,送着各自带来的贺礼。
胡屠户今日亲自掌勺,迎来送往的活儿都交给了他本家的一个子侄,那孩子跟小邱是一样的性子:八面玲珑、活泼外向,嘴皮子也快。
胡屠户本有意收他当个学徒,但这孩子的娘嫌做屠户没前途,总是逼着那孩子读书,寄望他能考取个功名回来光宗耀祖。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胡屠户也没勉强,只先借来今日帮忙。
云秋给何老太太备了两份儿寿礼,一份绸绣寿纹引手、坐褥算他送的,一对如意百岁五彩瓶算是恒济解当所有伙计送的、由马直做代表奉上。
老太太看着觉着欢喜,又忍不住喊了胡屠户两声。
她指着云秋送来的东西止不住地夸,“这孩子也太实在,我们请他过来吃席,他还带这样多的礼。”
胡屠户手里还抄着柄长长的炒勺,他擦擦额头上的汗,“嗐,娘!云老板就是这样一个实诚人!之前我不就跟您说了!”
“妙柔给俺绣的那件皮袄子就是云老板给找回来的!他可不一直都是这样么?”
老太太点点头,看着云秋更觉亲密,一直拉着他不放、让胡屠户给他们那桌多加几个菜,然后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才放手。
等云秋过来,李从舟才取来桌上茶壶,给他递过去一盏热茶。这茶是京城百姓常用的饮子,是用炒米泡红枣片搁上冰糖制的。
简言之,是糖水,是云秋喜欢的。
果然,云秋捧着茶碗浅浅抿一口眼睛就亮起来,唇畔边更是亮出了浅浅梨涡,“是甜甜水?!”
李从舟笑笑没说话,只起身在桌子中央的瓜果篮中抓了一把,挑出来瓜子花生剥给他。
他们来得不早不晚,前边儿进来的客人大多是何家、胡家的亲戚,女眷们抱着各自的小孩在院里耍,稍大些的的孩童就四处跑着玩。
在云秋他们落座后,聚宝街上的诸位老板也前前后后被迎进来,他们钱庄旁的点心铺、面店老板,几家成衣铺的老板和伙计,还有许多在聚宝街上见过的商贾。
众人都带着礼,落座后彼此又说上几句,也有好几个相熟的过来与云秋打招呼,云秋自然是笑盈盈跟他们拱手。
胡屠户每日卖肉交际很广,上至聚宝街的众多老板、闾左有名望的宿儒,下至串街的小贩、分茶酒店的茶博士,总之热热闹闹来了不少人。
不多时,又有一位身着银色锦袍、披对襟夹袄的年轻公子进来,他身后带着两个小厮、小厮手里都拎着寿礼。
他拜见何老太太时,云秋无意中听着一嘴——老人似乎是叫他刘公子。
……刘?
云秋一边捡着碟子里剥好的瓜子仁吭哧吭哧,一边在心里盘算:不会这么巧吧?京城里姓刘的公子应当很多才是。
结果那“刘公子”拜完寿,竟径直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而且远远就躬身拱手,唤了一声——
“云老板。”
“……”云秋无法,只能拍拍手、放下瓜子仁起身。
这刘公子生得高挑,看起来年纪在二十五六岁上下,他面如冠玉、目如朗星,笑起来如沐春风,乍眼一看很平易近人。
云秋与他拱拱手,不知要如何称呼。
刘公子又还礼,笑着自报家门,“在下刘银财,久仰云老板高义,一直想到铺上拜见,没想今日先在胡老板家中得见,实在荣幸。”
刘……银财?
云秋快速眨两下眼,堆起一团笑,“原来是副会长,是我失礼了。”
这话就是打官腔,刘银财听了,脸上笑容却不减,反再次给云秋鞠躬道:
“那几件事是哥哥办得不地道,父亲已罚过他了。还望云老板不要因此对我们正元钱庄生出什么误会,钱业嘛,同业之间也要互相提携的。”
云秋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为何刘老爷会越过嫡长子挑选这位做钱业行会的副会长了——刘银财的行为举止,还真是叫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但越是如此,此人的城府就越深不可测。
敌我不明,云秋也继续与他虚与委蛇,“瞧您这话说的,我与令兄之间只是一点小误会,如今都好了。”
“哦,是这样,”刘银财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那我便放心了,往后还请云老板多指教。”
“不敢不敢。”
刘银财又拱手拜了拜,冲云秋身边众人点头致意后,才转身回他们那桌。
等刘银财走远,马直才压低声音让云秋小心,“刘家四个兄弟,最像刘老爷的就是这位二公子,他是个笑面狐狸,看着对谁都是一团和气,实际上手段之狠毒、计谋之阴险,也不在其父之下。”
云秋颔首,他也不想和刘家人再扯上什么关系。
这时候宾客到齐,胡屠户也制好了最后一道菜,伴随着几声吆喝、锣响鞭炮鸣,早在长廊上恭候的弹唱乐班开始奏乐、一溜从酒楼借来的端菜跑堂从后厨出。
胡屠户走在最前面,身前还围着条用以遮挡油污的麻布襜。
襜其实就是一块挡在衣裳前面的条布,两端有系带能拴在腰后面固定,酒楼的厨子、厨娘都爱穿,正好齐平火塘和油锅。
他左右手分别端着两个托盘,上面都是他的拿手菜:一盆雪菜扣肉、一盘肉沫黄金豆腐,都是绵密酥软适合老人吃的东西。
最滑稽的是,他头上还顶着个大大的托盘。
托盘中装着个大大的寿桃,寿桃周围围了圈五彩缤纷的小糖人,才端出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而胡屠户一路高唱着祝词,故意迈着醉步踩着鼓瑟声走向主桌。
这一路给老太太看得是又急又好笑,等胡屠户给三样菜都稳稳放到桌上后,何老夫人才站起来、佯怒地拍他两下:
“你是要吓死老娘!”
胡屠户嘿嘿乐,他这般闹本就是想哄老母亲开心。
主桌上的十八样菜都是胡屠户自己操刀做的,客人所在的十张桌子上也是类似的菜式,不过却都是出自他请来的几位师傅之手。
胡屠户先给老娘倒了一杯酒,然后起身感谢各位高亲贵朋,他偌大个黑脸汉子,嗓门很大地举杯——
“今个儿是我老娘的八十寿辰,俺是个粗人,说不来那些漂亮话,只希望各位吃好喝好,希望娘身体康健、再让儿好好孝顺个四五十年!”
他说着,自己先仰头灌下一杯,然后又倒满一杯,“诸位知道我,从小爹娘走得早,若非是得老爹垂怜、诸位邻里相助,我也长不成人。”
“我那媳妇儿命薄,早早丢下我们娘俩走了。若非老娘替我操持家务,我也得不着今日的宅子、土地和这一摊生意。”
胡屠户说着,转身双手捧着那杯酒,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何老太的面前,认认真真磕了个头:
“儿谢谢您!您辛苦了!”
何老太想笑,但嘴里又发苦,眼睛都红了一圈,最后才抖着伸出手,接过那杯酒,“好、好、好……”
老太太仰头饮下那杯酒后,重重拍了两下胡屠户的肩膀将人扶起,“好小子!老头子没看错你,妙柔也没看错你!你是好样儿的。”
被老人家这般夸了,胡屠户这黑脸汉子竟也不好意思起来,他憨憨笑着挠挠头,告饶般喊了声娘。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倒是母慈子孝、惹人羡慕。
尤其是坐在角落的陆商,愣愣看着那两人,眼眶竟渐渐红了。他怕人发现,转过头掩饰地擦擦脸,埋首下去灌了一口茶。
胡家小辈怕胡屠户,但何家却不乏闹人的猴精,这一会儿工夫、竟站到凳子上、高声冲着何老太太和胡屠户吆喝道:
“婆婆——姑丈——好饿啊!能开饭了吗?”
胡屠户挥挥拳头做出一副要打人的动作,那小孩却根本不怕,只嘻嘻哈哈在原地笑。
何老太太回神,这才招呼大家动筷。
主家人发话,众人便在今日迎客那位小胡的带领下纷纷举杯,共祝了何老太太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身体康健、富贵万年。
八十是高寿,永嘉坊的坊里也专程前来拜访送上贺礼,说是沾沾老太太的福气。
张昭儿看着气氛至此,轻轻扯扯兄长的衣摆、凑过去与他耳语两句,端看张勇的表情本来不甚赞同,但张昭儿坚持,他也只能首肯。
如此,酒过一巡,张昭儿忽然站起身走到主桌下,她先恭恭敬敬拜下、祝了老太太生辰,然后又转头对着胡屠户道:
“胡大叔!那日是晚辈一时走神、不小心拿错您的货,生出如此多的事端我实在心中不安,今日恰逢老太太做寿,又瞧见贵府上有乐班——”
张昭儿看了一眼张勇,然后一抱拳,朗声道:“我和哥哥想借贵处做上一出《贺春朝》给老太太听,算是与您贺寿也是与大叔您赔罪。”
《贺春朝》是一出新戏,原本子是一出南戏,叫《张协状元》。
原本讲得是:一位穷困书生张协上京赶考,路遇危险为贫家女相救、结为夫妻,结果他高中状元后却为接受高官招揽、要雇凶杀害糟糠妻的故事。
后来时人多觉张协狠毒,不喜欢看这出戏的后几折,便有人将戏文改了,改成了张协高中后不渝矢志,面对高官利诱亦是不卑不亢。
哪怕被陷害入狱,他也坚持自己的妻子仅有一人,最终感动了宫中老太后出面,将那糟糠妻认作义女,从此一家人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张昭儿能成棠梨班的角儿,自是因为她学得萍娘一腔南调,也能在霎时间转折唱末,她一人就能给老太后和糟糠妻演尽。
而张勇在旁,除了能搭作穷书生,也能帮腔唱余下众角。
两人配合默契,乐班都听得入迷,好几位琴师错弹外弦,导板两次错漏了进场。但张家兄妹唱得很稳,缓急有序,甚至最后携手临时改词、给老人贺了一整段的祝寿词。
琴师收弦紧板、张昭儿花腔落地,前庭众客静默片刻后,便是满堂不歇的喝彩,老太太很高兴,胡屠户也止不住的鼓掌。
其实那件青白狐袄找回来后,这件事在他这儿就已经算过去了,邀请云秋和恒济解当行的伙计们过来吃席,也是有重修旧好之意。
没想到,解当行这位在他以为粗心大意的小姑娘,竟还藏着这样好的嗓音,胡屠户看着当真开怀笑着的老母亲,站起身来谢过张家兄妹。
他重重搂了张勇一下,然后对着小姑娘一拱手,“叔谢谢你!我娘已经很多年没听过这样好的戏了!”
张昭儿见他这样,也知道这事儿是过去了,便笑起来、鬼灵精怪地伴了个鬼脸、捏着戏腔走了一句:“那便,谢大叔不杀之恩!”
众人又被她这下逗得哈哈大笑,整个寿宴上到处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云秋摇摇头,凑过去本想和李从舟嘀咕两句,结果李从舟只是剥好了一个虾丢到他碗里,示意他再不吃要凉了。
看着自己碗碟中已经堆成一座小山的各式菜肴,以及与之相对的、小和尚碗碟里全是虾壳、蟹壳、瓜子壳。
云秋:“……”
他左右看看没人注意,飞快捏起只虾米喂到李从舟嘴里。
李从舟挑挑眉,而后勾起嘴角、含吮着云秋的指尖一卷,掠走了那枚小虾仁的同时齿关一合——在小云秋的指尖落下了一圈浅印。
云秋秋:!!!
他头顶像挂着个无形的红色大染缸,这一下直接倾倒下来,给他整张脸都染成了关公。
云秋抱着手指扭过身,闷闷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这表现太过普通,于是转回头、双手攀上李从舟的脸颊,用力往两边扯拉——
他瞪圆眼睛,嘴巴开开合合给李从舟做口型:
天呢,你是谁?把我沉默内敛的小和尚还来!
李从舟由着他扯,却也淡笑着还他一句口型:
再不放手,我可当众亲你了。
云秋:“……”
他立刻松手捂住嘴,带着屁|股下的凳子都往马老板那边挪了挪。
马直不明所以,看看凳子之间的距离又看看桌上的菜,懵懵懂懂地给云秋换了一盘子鸡丁过来,“给您……?”
云秋接过那盘菜,气呼呼地瞪李从舟一眼。
——哪里是小和尚,分明就是大流氓!
他们这儿“暗潮汹涌”,隔着主桌在东首的一方圆桌上,坐下来的诸位老板却都是围着后来的刘银财。
一些人打听着正元钱庄明年的利钱,一些人问着钱业行会的事儿,还有几个想要和刘银财套近乎,问了他是不是家中又要添丁。
“啊?”刘银财笑了笑,佯做责备地看向发问的那位老板,“您是在我家里安插了多少眼线?怎么这样的事情您也了若指掌?”
那老板拱拱手,奉承道:“您可是副会长,家里什么样的风吹草动,当然都会刮到我们外面这些小蚱蜢,哪就是眼线了。”
他解释,是某日遇着刘家人到外面请稳婆。
刘金财引起盛源钱庄那些事,已经被刘老爷发派到了外庄上,着专人看管着他,而他的妻子王氏也在他变卖了嫁妆后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如此,刘老夫人闭门不出、其他几位姨太太都是半老徐娘,能用的上稳婆的,自然只有刘银财的妻子。
听他这么一解释,其他人也跟着询问,“唷,刘老板您这真是好福气啊,才给老爷子添了长孙,怎么,这第二胎又是个儿子?”
刘银财笑笑,浅浅抿了一口茶,“我倒希望是个千金呢。”
“啊是!千金好!千金好,女儿贴心。”
“是呢是呢,你看刚才那小姑娘,女孩儿也能干,儿女双全才是一双两好呢,是闺女也好。”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捧他的话,刘银财就那么听着,等大家都说了一圈,他才看向坐在他对面、隔着一整张桌子的一个老板:
“方老板,听说您家最近就新添了个闺女,是不是?”
那姓方的老板看上去五十岁出头,被他点到时浑身颤了颤、险些没拿稳自己手里的酒杯。
“啊、啊……是,是生了个丫头。”他讪讪道。
“是吧?”刘银财笑眯眯的,“我就说生闺女好,千金千金嘛,这是必然是富贵添财之相,您说是不是方老板?”
按理说,两人隔着一整张桌子是不该这般对话的,但刘银财就是三番五次地点他,旁边的几位老板都看出来了些端倪,纷纷站起来——
“那很是凑巧了,方老板,要不您过来跟副会长坐?正好你也与他说说你的女儿经?”
说着,靠近刘银财的那位老板就自己端着碗碟站起来,热情地来到了方老板身后,“来来来,我与您换换,方便您和刘老板讲话。”
这位方老板,其实是在雪瑞街上开功夫针镜铺的,专贩针、剪和铜镜。他家的功夫针细而韧,甚至有一块开国时候传下来的铁板店招。
上面刻有方氏铜镜和功夫细针字样,算是百年老字号的作证。
方老板之前有一批货走的水路,结果在南漕河上翻了船,铁物落水自然是沉到河底再难找回,因此方家损失惨重、不得已往正元钱庄上借贷。
铁货价贵,方老板为了走出困局一口气借了一千两。本以为能够在去年九月、十月盈利赚回这笔钱,但因西戎战事吃紧、铁货一半要征用援军。
方老板预期的利润瞬间减半,正元钱庄的人来追讨,他也实在拿不出钱来,只能再三请求延长偿还的时间。
若是遇着刘金财,那人是个喜欢听奉承话的草包,使俩钱哄他开心、上酒楼吃顿饭喝一大醉,这期限也就能延过去。
但如今正元钱庄主事的是刘银财,这位二公子可是出了名软硬不吃,面上笑着是客客气气,但他背后可有的是办法给你弄得生不如死。
方老板膝下一直无子,如今这个女儿,也是好不容易得来的独生女,一家上下宠得跟什么似的。
偏是某日叫来催债的刘银财看见了,他笑盈盈逗了逗孩子,然后意有所指地说了句:“果然千金。”
方老板被这话吓出一身冷汗,他不是没听过——人牙贩刚满岁婴儿千两银子,然后拿出去给人做菜人的事。
这回寿宴,方老板故意来晚,便是不想和刘银财过多接触。没想最后还是天不遂人愿,他只能战战兢兢坐过去。
他一坐下来,就自罚了三杯酒,然后坦然道:“您也知道近来铁货行市紧俏,非是我拿着钱不愿还您,而是我实在……找不出钱来。”
刘银财好笑地看他一眼,还与左手另一位老板笑道:
“瞧瞧这方老板,人也忒实在了,我什么时候说过找您讨债了?我这不是想与您聊聊闺女的事儿么?”
那些老板不知其中关窍,纷纷应和着玩笑。
方老板却木着脸,知道刘银财叫他过来肯定没这么简单,定是有话要对他讲,果然等了半晌,刘银财忽然就端起酒杯:
“刚才那姑娘唱的戏文真好,嗐,云老板真是家大业大,我听说那姑娘原来是棠梨班的台柱子呢,真是羡慕啊。”
“是了,这位云老板可厉害着呢,”有人凑趣搭腔,“今个儿你们没听老胡说么,说他开始赔还了老胡三倍的当价,还给他找回了东西呢!”
“可不是?这要是家底不雄厚,哪能说出这样的话,又是三倍价钱又是当物找回、满京城招贴告文的,有钱、当真是有钱呐。”
“你说,他这样的——就不怕有人去讹诈啊?”
“你们懂个屁,瞧见那边坐着的马老板没?还有那个小孩、十三四岁那个,这两人可是京城鬼市的甚少看走眼的买手,有他二人在,谁讹得到呢。”
“也是哦……”
他们这般议论着,刘银财听着也笑,浅酌一口酒后、转过来与方老板碰杯,“来,我们喝,方老板,我敬你,为女儿、为千金。”
方老板看看他,又皱眉看杯中酒,最后咬牙一仰脖,他眯起眼睛、隔着主桌,深深地看了云秋一眼。
一顿席,宾主尽欢。
胡屠户原本要送云秋他们出来,但云秋让他回去好好照顾老太太,这里到解行不远,就不劳动他了。
今日高兴,胡屠户多吃了些酒,这会儿脚步已经有些虚浮。云秋这般说,他也就点点头,再次冲云秋一拜作别。
不过到张家兄妹时,这黑脸汉子还是忍不住甩甩头、逼着自己清醒,他看着张昭儿、慢腾腾道:
“小、小妹子,我、我还有句话要嘱咐你。往、往后,别轻易给人做戏,若……若叫有心人利用,于你的、你的名声不利……”
张昭儿还没明白,反是张勇感动地写过胡屠户,他们这般恩怨,到此也算是彻底解了,胡屠户还拍拍胸脯、让他们以后遇着事可以来找他。
马直也吃醉了酒,云秋就准小钟送他回去。
一行人回到解当行上洗漱收拾好,已是这一日的子时,云秋累坏了、沾枕头就睡,反是李从舟这两日躺得多了,靠在床上半晌都没困意。
他不想吵醒云秋,就那样搂着人阖眸养神。
然而醒醒睡睡间,却隐约听到了奇怪的哭声,声音很低、很哑,像是男人的声音。
李从舟皱皱眉:谁大半夜不睡觉在外面哭成这样?
他轻轻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给云秋掖好被子,这才下楼循声而去——
刚走到院儿里,李从舟就看见了趴在石桌上抱着个酒坛子喝闷酒的陆商,老人白发散乱、老泪纵横,闷闷地仰头对着坛口灌。
听着脚步声,陆商喝酒的动作顿了顿,看清楚来人是李从舟后,又哼了一声,咣地放下酒坛,涩着声指了石凳,“坐!”
李从舟坐下来后,他却又不说话了,只是闷闷盯着石板的裂缝看。
正月里的夜风寒凉,李从舟没穿外衫就下来,这会儿也觉着有点寒,他微微缩了缩脖子,蹙眉问陆商,“您这是……?”
陆商刚想开口,楼梯上又传来咚咚足音。
他们二人同时抬头,远远就看见了睡眼惺忪、手里捞着外衫和被褥的云秋,云秋打了个呵欠,直冲冲奔到李从舟身边。
他半梦半醒,声音嘟嘟哝哝,“怎么衣服也不穿啊……”
帮李从舟披好外衫还不算,云秋大约是当真没睡醒,竟自然而然地圈住李从舟脖子,然后把两条腿都搭到他腿上、紧接着一屁股坐到他怀里。
陆商:???
云秋自己拱了个好位置,脑袋枕到李从舟胸口,然后就松开手臂、将裹在怀里的被褥往上举了举。
李从舟会意,腾出一只手来抖开,给云秋盖好、裹紧。
云秋靠着他,没一会儿就又沉沉睡去,脑袋闷闷地窝在那儿,隐隐约约还打起了小呼噜。
李从舟连人带被子一起搂着抱着,等云秋呼吸平稳了,才转头看向陆商——“您刚才想说什么?”
“……”陆商看着面前依偎在一起,黏糊得不成样儿的两个人,突然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第062章
陆商深夜恸哭, 其实是因为羡慕。
何老娘与胡屠户、岳母跟女婿,没血缘关系的尚且如此孝顺,他的亲子却是那样一副相看成仇的模样。
羡慕之余, 徒增伤心,因此饮酒、抱着酒坛对月一大哭。
陆商从小跟着父亲学医, 陆老爷子并未在任何药局医馆挂名,只带着小陆商做个串街的游医:
江南、岭南、蜀中再到关中、西北、大漠,老爷子用尽半生带着儿子走遍了锦朝的大江南北,由最简单的药草——大黄给他讲起。
民间百姓有太多生老病死、贫病交加, 陆商小小年纪就经历了寻常人半辈子才能见过的生死、医道中攀借医术捞金的腌臜。
只是陆家老爷子直到去世, 都坚持认为大医当悬壶济世、寄身民间, 少参与庙堂之争, 偌大的杏林世家破败, 也因在多年前牵涉进朝堂。
陆商年轻时, 也坚持父亲的理念, 游方四境,以自己的医术造福一方百姓。然而随着年纪的增长、见到太多平民百姓力所不逮之事, 他的医道也产生了改变——
若想悬壶济天下,则必须闻达于朝堂, 否则以一人、一家之力,根本没办法救百姓于水深火热、贫困疾病之中。
于是陆商辗转北上,凭借杏林世家之名号, 一举进入泰宁朝太医院, 由御医做起,一步步凭借医术和心思的钻营做到了五品院使。
彼时, 泰宁地信重他、太医院的同僚们仰赖他,徒弟们都将他的话奉为圭臬, 陆商确实过上了一段想做什么就能够办到什么的日子。
然而权势如虎,想要永远地驾驭掌控它,就需要许多非常手段。
太医院身处禁中,又与后宫诸位娘娘们有来往,后宫女子背后又是京城的各大家族、势力,其中盘根错节,到处都是陷阱。
像是韩硝,原本陆商并不想收他为徒,这孩子聪慧有余但仁念不足,他同样出生京城八大高门之一的韩家。
韩家祖上就是做大夫的,六国乱世时有两国的国君都是延请的韩家医官,韩硝自己就有家传,不用拜陆商为师也能学医。
比起他,陆商更偏爱那些寒门出生、在太医院帮忙多年的小学徒,然则他才展露出收徒之意,后宫里的丽妃韩氏就故意装病、引他前往,以家族门楣等哭哭啼啼哀求。
万般无奈之下,陆商只能收韩硝为徒,但韩家人也跟着后退了一步,同意陆商再收一位弟子,但这弟子要排在韩硝之后、管韩硝叫师哥。
陆商最终选中的是一个来自杭城青龙县的小学徒,那孩子的爹娘遭了一场蝗灾死了,跟着舅舅上京后又被舅舅卖入宫廷。
他十岁就入宫做侍卫,后来年纪小、身体底子也不成,便由主管怜悯调拨到了太医院,做了太医院最末等的学徒。
说是学徒,实际上就是杂役,每日不是打扫院子就是端茶倒水、擦桌子端板凳,就连给御医们拎个箱子的活儿都轮不上他。
陆商看中他,是因某日处理完宫里娘娘们的事儿回来,临近子夜的太医院里寂寂无人,却隐约在直房门口亮着一盏小灯。
陆商好奇凑过去看,却发现这小学徒抱着一本《崔氏脉诀》在小声地背,一边背还一边在书上圈圈点点,那本书卷都翻得有些掉页。
陆商清清嗓子咳了一声,小学徒被吓了一跳、手中的书都掉了。见来人是陆商后他立刻伏地磕头,连连抱歉后,声音哽咽地说他不是偷师。
“书、书是我在城外的旧书摊上买的,您、您不要赶我走。”
陆商好笑,干脆一屁股坐到小孩身边,替他捡起那本《脉诀》后随意挑了两句考他,没想这孩子挂着满脸泪,却背得很娴熟。
于是,陆商便细问了他的出身、身世,以及一些基本的医道问题,小家伙吸吸鼻子、擦干眼泪,一题一题答得很认真,而且也没什么大错。
陆商越看这孩子越觉得喜欢,临走的时候摸摸他的脑袋,又想起来自己忘记问他叫什么,于是重新蹲下身去,与那小学徒目光平齐: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陶青。”
陆商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往后就一直找机会想给这孩子收成自己的记名弟子,虽然在太医院的身份还是学徒,但记在他名下、地位就不一样了。
后来有了韩硝这件事,陆商便顺水推舟将陶青也记在自己名下。
他本是好意,可那些从前欺负陶青、看不起陶青的小学徒们不干了,明面上他们不敢对太医院的院使做什么,却可背地里欺负小陶青。
韩硝也是表面上护着这个师弟,背地里总是对着他挖苦讽刺、嘲笑打压,即便陶青一次就能作对的事,他也总是要挑出七八种错来。
陆商教了他们五年,终于能出师那日,陶青却在谢师宴后辞官、不再做太医院的医士,而是选择返回青松乡做一个普通的游医。
韩硝彼时已是七品御医,能够单独到各宫给主子们看病,他听着消息只是冷笑一声,一边给陆商端茶、一边指责陶青:
“小师弟,你这么做,还真是辜负了师父培养你的一番心血。”
陶青没争辩什么,只恭恭敬敬给陆商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毫不留念地走出太医院。
那日的天很高、很蓝,没有一丝云,陶青身上就穿着一件灰蓝色的长袍,脚步却轻快,让陆商无言地看了很久很久。
看着陶青那样离开,陆商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父亲终其一生的坚持——为医者当普救含灵、广济天下,而非囿于方寸天地、钻营富贵金银。
陶青的离开,给了陆商很大的震撼。
也因此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以至后来当韩硝提出来想要建立医署局时,他们师徒之间才会产生分歧:
韩硝以为,天下医道之所以乱,就是因为没有统一的考核标准,应当将所有的药局、医馆、大夫都纳入同一套管理体系,然后颁发凭证。
用朝廷官员科举、磨勘、论调那一套来监察大夫,必定能规范医道,让天下百姓有一个好的求医问药环境。
陆商却觉得如此建立的医署局并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反而会让医道更加混乱——发到地方上的凭证、各地大夫要到京城赶考,评价标准也不同。
何况大夫本来就少,不像官员那样读圣贤书的人居多,文章好坏贴出来、识字的百姓都能评断。
大夫到底是专科独门,你说你的方汤好、我说我的药丸妙,总不能当场找个病人来试,只能由着那些所谓国手评断。
然而只要有所谓权威来评断,这便又会落到人心上。
若是医署局众人仁善持中,那或许发出的凭据还能讲究一个公平公正;但若是其中一人生了贪念、邪念,那便是金银赎买人命的源头。
韩硝对此据理力争,他承认人心复杂,但他相信能够通过制度的建立和完善来控制人的贪欲——就像是朝廷有御史台、有登闻检院。
陆商却笑他幼稚,泰宁帝是愿意支持他们建立医署局,也给他们划拨了一笔资金,但往后呢?后继者们若是不同意,那资金从何来?建立制度后的人事物又从何调拨?
韩硝却认为陆商是年纪到了,行事不如年轻时干脆,瞻前顾后想得太多——即便后来的继任者不同意,他们再想办法处理就是了:
遇到问题解决问题,而不是从一开始就拖延着不敢动手。
师徒俩为此争吵不休,陆商更是在锦廊上对着韩硝破口大骂,指着他的鼻子说出一句——“当年我就不该收你。”
其实韩硝天赋极高,即便不拜师陆商自己也早能够独当一面,当年韩家就是看中杏林陆家的声名、想搏个陆家传人的美名。
被陆商这般讲了,韩硝也恼羞成怒地直言:“你以为我想拜你?!”
两人吵得不欢而散,惊动泰宁帝出来调和,韩硝也自知失言,也不顾自己是太医院左院判的身份,当众给陆商跪下道歉。
虽然最后陆商原谅了他,但陆商已经对朝堂和太医院失望透顶,历经千帆后,才晓得父亲的选择从一开始就是对的。
于是陆商辞官,带着妻儿搬到了京城东郊的万年县、隐居南漕村中,继续过跟父亲当年一样的日子——四处游医、接济村里。
陆商的妻子姓叶,是陆老爷子给他定下的一位医女,这姑娘贫家出生,跟着个跛脚道姑学了不少咒禁,对医道也略知一二。
咒禁也属医道,因为在药王孙思邈看来:咒禁、汤药、针灸、符印和引导是为医道五法,此事记载在《千金翼方》里。
后至唐代太医署,就将医科、针科、按摩科和咒禁科并列为医学四科,还设有咒禁博士、咒禁师,专门给学生们教授拔除邪祟鬼魅治病的咒禁。
只是咒禁一道从来饱受争议,锦朝建立之后就取消了前朝太医署的四科,尤其废止了咒禁一项。
陆家父子遇着叶氏的时候,她正在料理师父的丧事,陆老爷子看她还有几分天赋,就收作弟子带在身边,跟陆商也是青梅竹马。
叶氏很理解陆商的决定,她也不喜欢在京城里跟那些高门大户的夫人们来往,又要被她们在背后议论她的寒门出身,却表面上还要守着那些虚礼。
陆商和叶氏都很满意这般乡村生活,然而陆商的独子陆如隐却无法接受这种落差——他从太医院院使的儿子,一下变成了普通的平民百姓。
从每天身边有人伺候吃饭穿衣,变成了自己也要下地干活、捣药、拣择药材,甚至还要去喂鸡、铲鸡粪。
陆如隐跟爹娘闹过多次,不能理解他们为何放着锦衣玉食、地位声名不要,却偏偏要来过这种穷人的日子。
陆商一开始没当回事,叶氏也觉得就是孩子的一时之气,日子嘛,小孩子过久了也就习惯了。
可是陆如隐越闹越过分,鸡也不喂了、农活也不做了,甚至为了逼着爹娘回京,还曾经试图放火点了他们住的房子。
陆商气坏了,狠狠打了陆如隐一顿,并且冷着脸告诉他——要么住下来,要么就滚出去,从此他没他这个儿子。
陆如隐又哭又闹又害怕,心中再是万般不愿,也只能忍着委屈留下。但从那往后,他便再对医道不上心,也不爱读书,成日坐着爹娘会回心转意的春秋大梦。
陆商见儿子如此,也无心再教他,更将自己的全副精力都放到了游方四野、救治百姓上,只当没有陆如隐这个儿子。
叶氏在世时,有她从中转圜,父子俩还能说上两句话,后来叶氏不幸咳疾成痨,陆商和陆如隐之间,就渐渐没话可说了。
等陆如隐到了成婚的年纪,他不告父母、直攀上了邻乡乡长的女儿,那姑娘听信了他的花言巧语,央求父亲一定要嫁他为妻。
邻乡这位乡长姓余,要嫁女儿自然是要问问未来女婿的出身、考考他的人品,陆如隐一心攀附富贵,便谎称自己是游医、父母双亡,装出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
余乡长虽然没有细查他的家世背景,但却找来村里两个大夫试了试他。陆如隐后来是不学无术,但小时候的家传还在,因此便通过了测试。
因为相信了陆如隐是孤儿,余乡长就出面给他买房子置地,然后风风光光给女儿嫁了出去。
直到成婚后三年,陆如隐忽然听闻母亲叶氏病重的消息,余家人这才知道他爹娘尚在、是诈娶,然而木已成舟,余乡长也没办法。
余氏从小娇生惯养,看中陆如隐就是瞧这男人最甜会说话,而且没有姑婆公爹需要他侍奉,如今突然冒出个婆婆,她当然是不愿伺候。
跟着陆如隐回到南漕村,只看了一眼、勉强行个礼就让嬷嬷丫鬟们驾车回家,半个时辰都没在陆家待。
而陆如隐追着哄了媳妇儿两句,反而还怪爹娘贫穷给他丢脸,一点也没在乎母亲病重、命不久矣。
偏巧此时医署局在韩硝的推动下终于建立,韩硝执法刚直、几乎是立刻就要求所有的药局必须有凭才能施药,否则就要叫官府罚款、捉拿。
如此严令之下,供着叶氏用的某种药材正巧断供,往各处药局去买、对方也忙着筹备凭据,根本不敢卖给他们。
如此辗转求药,从村上、乡上到城里,陆如隐和陆商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大,面对儿子的频频指责,陆商为了救妻子性命、还是选择了低头。
他带着妻儿找到韩府,可惜韩硝建立完医署局是大忙人,门房管事看人下菜碟,自然是不给这布衣烂衫的一家人当回事。
虽然没有当场给他们赶出去,但也没有很上心他们所求的事。
后来是陆商看着妻子实在命悬一线,不顾生死闯入丽正坊拦了韩硝轿子,这才得以见到昔日的学生一面、由他放凭首肯,那到了药材。
然而,当他捧着救命药返回客栈的时候,叶氏已经咯血离世。陆如隐跪在床前,多年以来的委屈、不解和愤恨爆发,指着陆商出言责怪:
“若非是你当年执意辞官,我们一家人在京城里锦衣玉食、我不会一辈子在岳丈家叫人看不起,娘亲也不会这样苦苦求药而不得、凄惨去世!”
“都怪你!都是你害得我们一家人变成这样!我恨你,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
陆如隐说完,推开陆商就往外跑去,而他力气之大,竟将陆商抛却自己的尊严、坚持好不容易讨要来的药材,全部打落在地。
看着妻子渐渐冰凉的尸体、头也不回离开的儿子,还有缓缓从半空中掉落、散了满地的草药,陆商终于跪坐在地。
之后,他一个人扶灵回村,置办了妻子的丧事。
然后性情渐渐变得古怪,人也不如往日随和,家里的地、牲畜全部死的死、跑的跑,不出三五年,村里人就都说他疯了——
曾经的陆院使、陆神医,也渐渐变成了陆疯子、老疯头,除了每年给叶氏扫墓,陆如隐平常根本不会来看他一次。
这孩子一心攀附权贵,在余家也是好吃懒做,余小姐也是个不会过日子的、掌不住中匮,所以他们家的钱也还是交给余乡长管。
对于陆如隐骗|婚一事,余乡长后来细细了解后,也明白了陆家父子间的矛盾,他不想掺和别人家的事,但也庆幸好歹女婿是杏林陆家的传人。
没想,陆如隐对医道只是粗通皮毛,根本不能指望他靠医术养活自己,如此以来,女儿算是嫁给了一个论医术医术不行、论才学才学没有的穷小子。
余乡长险些被气得犯了病,本想逼着女儿和离,但那时候余氏已经怀有身孕,百般无奈之下,余乡长只能责令陆如隐出去做点倒卖药材的小生意。
但从小养尊处优惯了陆如隐哪能放下身段做这些事,余乡长给他的钱根本不够他花,向媳妇和老丈人讨不到钱,他就去借、去赌、去偷。
陆商那件羊皮袄就是被他偷出去当了换钱的。
今日见着胡屠户和何老娘的这份母子情,陆商心下凄然——陆如隐生在京城,从小家里就给他请了先生、他也悉心教导他医道。
然则,不过是辞官归隐,就做出这么一个逆子、孽子、不孝子来。
原本按着老话,家丑不宜外扬。
可陆商实在是伤心,便忍不住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悉数倒给李从舟听,他自觉心酸、说的时候数度哽咽,更听得李从舟无限唏嘘。
前世,他并不了解陆商,只知他是杏林陆家的最后一位传人,是那个进献药方、救了西北数万将士姓名的神医。
至于老人家最后被活活饿死,李从舟也是从西北归来后才得知,并不晓得背后还有这么多渊源,甚至还牵扯到了医署局、太医院
、韩硝和韩家。
“那当年之事,能否容晚辈一问?”李从舟扶了扶云秋的脑袋,这人睡熟后根本不老实,拱在他怀里脖子扭成个奇怪角度。
他实在怕第二天云秋落枕,便也只能在说正事的时候这般动作。
陆商撇撇嘴,一眼都看不得,干脆转过身去气呼呼地喝酒,“你问。”
“那时若非医署局,依您的意思,是预备如何破天下医道之乱局?”
陆商挑眉,抱着酒坛好笑地看李从舟,“您问我?问我这个疯老头子?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李从舟看着他,“亡羊补牢,时不晚矣。”
陆商抱着酒坛,看着里面所剩无几的酒液沉默片刻,最后自嘲一笑开了口,“当年韩硝提出建立医署局,我却想建个善济堂。”
“不是济民坊内慈济局那样收容乞丐、贫儿的地方,而是分医学、药学、政务三部,再设三顷药园、栽植百草。广开门路不论出身家世,聘各科博士,授天下有志从医者医道。”
“医学内教授医、针、按摩三科,药学内习得草药的种植、栽培、采集、储存等,最终通过政务部统考毕业,颁以学成之凭书。”
“就好像是,医道的‘太学’?”李从舟这般总结。
陆商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
他少年时跟着父亲游方,深入乡间见惯了民间疾苦,自然知道百姓当中最缺的是什么——不是如韩硝所想的标准,而是那颗大医精诚的本心。
所谓医者,安神定志、无欲无求,有大慈恻隐之心,方能普救含灵、兼济天下众生。
无论长幼妍蚩、怨亲善友,还是富贵贫贱、华夷愚智,都是普同一等、一视同仁,不得瞻前顾后、护惜自命,而至病者横死。
天下从来缺的不是医生,不是规范,不是律法,而是从医之人皆能发此心愿,坚持从医的本心。
韩硝管的是人,但却用律法、规范和制度的东西去管,符合他出身高门的身份,但却缺少了对百姓生活的了解。
陆商却不想着眼于当下的人、当下的事,他深知医道败坏并非一日之功,而是十年百年积攒所致,他想给未来和后世留下一些人、一些不一样的人。
他和韩硝,都面对着同样一片深海没有日出的无尽黑暗。
但韩硝的选择是将他们拥有的全部柴薪集中起来,点燃烈火,让火焰熊熊燃烧,并选择不断往火里添柴、以保火焰不熄灭。
至于柴薪多久会用完,用完后如何找、上哪儿找等等这些问题,韩硝选择不考虑,或者说——交给后世去考虑。
而陆商想的是,一两个人的力量微弱,在面对无尽的黑夜是并无胜算,倒不如将这微小的力量分出去,让更多的人都掌握一点火光、一枚火种。
虽然他没有一举给永夜带来光明,但分出去的光源会照亮他们所在的那一片地方,只要这种光越来越多,最终就会迎来一片白昼。
所谓水滴石穿,谓“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
李从舟明白了。
而且也不用千年百年,当年被泰宁朝百姓夸赞的医署局,其实在本朝上就已经出现了许多问题——
地方上的凭引被拿来买卖,去年开科颁发凭证的数百人里、竟然有近一半的人认不出最常见的甘草、大黄、白术。
去岁磨勘之前,韩硝就被御史台弹劾数次,饶是韩家家大业大、在朝之人无数,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告病在家暂避风头。
而他这么一避,挂名在医署局的几位太医便接连请辞,借口大同小异,几乎都是说想专司于本职,请医署局另请高明。
短短三个月里,医署局的记名博士就跑了大半,剩下的多半是韩硝的门生,以及跟韩家关系亲密者,要仰人鼻息、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今年二月里那场开科,还不知能不能顺利办起。
“那您如今还有这心思吗?”李从舟问。
“什么心思?”陆商自嘲地笑笑,“组办善济堂吗?没了——早没了,莫说当年我作五品官的时候没那个本事,如今……我一个疯老头,又怎么可能?”
李从舟微微皱了皱眉,不喜欢看老人家这样妄自菲薄,“若我帮您呢?或者说——西北大营和宁王府一起帮您呢?”
这提议诱人,宁王府自不必提。
所谓西北大营,除了西北战斗在前线的数十万士兵,还有镇国将军徐振羽所代表的徐家、四皇子凌予权还有宫中的惠贵妃。
这样的权势,绝非今日的韩家能比。
若得到他们的助益,陆商想办什么事办不成。
老人的眼睛亮了亮,只是那点火像是风中残烛,半晌后他又摇摇头惨然一笑,“老了,没那样的雄心壮志了。”
“如今我就等着您给我结了诊金诊费,到时候换两只烧鸡、买两坛子酒,回我的小屋里安度余生。”
“什么医署局啊,什么善济堂啊,这些……我都不想了,早就不想了,那些啊……也不是我这样的小民百姓应该想的。”
李从舟皱了皱眉:陆商若真不在乎,刚才叙说的时候不会那般条理清晰、头头是道,而且双眼放光、满脸向往。
“您是有什么顾虑么?”
“什么顾虑?”陆商仰头想喝酒,抱起酒坛来一灌、却发现酒坛早就被他喝空,他讪讪笑了下,“我一个老头子能有什么顾虑,不过是担心……吃了这顿没下顿罢了。”
他说完这句后,站起来摇晃两下,像是当真喝醉了,“得了得了,我不和你这娃娃说了,老头子我醉了、要回去睡觉了。”
李从舟抱着云秋不方便追,只能勉强站起来、不顾掉落的被子,拦了他一下,着急地喊了句:“陆大夫!”
陆商的脚步顿了顿,最后却只是打了个酒嗝,背对着他摆摆手,“啊哈……我是真的困了,我年纪大了不像你们小年轻,要睡了、睡了。”
李从舟追了两步还想说什么,但陆商却没给他机会——明明说得是自己醉了、困了,老人家却足下生风地很快返回了他临时住的小屋。
“唔……?”
靠在李从舟怀里睡了一大觉的云秋被吵醒,他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攀住李从舟的脖子,“你们谈好啦?”
看着他困得眼角含泪,李从舟摇摇头,但没与云秋细说。
他只是将小家伙往上掂量了一下,然后凑过去吻吻他的眼皮,“没事,回去睡觉了。”
云秋本来就困,听见他这么说后,自然安心地又仰头睡去。
倒是辛苦李从舟楼上楼下走了两趟,一趟送人、一趟收拾掉在地上的被子,平白无故在正月寒凉的深夜里累出一身汗来。
次日,果然陆商醒来就跟没事一样。
仿佛昨日对着李从舟大哭的人从来不是他,而且他也没再提善济堂一个字,更有意无意地避开李从舟——表明了他的态度。
李从舟想不透老人到底在忌讳什么,但他今日必须得回王府一趟。
他离开西北大营回京这事儿,徐将军是写过家书的,虽说从西北返回京城时间不定,快则七八日、慢则一两个月,但他也不能就这样不出现。
他受的内伤是重,但陆商用的药好,加上他从小跟着圆空大师学经,内力也不是常人能比,吐蕃番僧的烈焰掌厉害,但他的内家功夫也不差。
如此,李从舟还是将伤还没好全的乌影暂托给云秋,自己返回王府一趟拜见父母,并向宁王说明此回他骤然返京的缘由。
他这儿说着,云秋也乖乖坐在圆桌旁听他吩咐。
今日陈家两兄弟和曹娘子都提前回来复工,曹娘子又给大家蒸了她自己包的香菇肉酥皮包子,带来一锅子她新磨的豆浆。
他几句话说完,云秋还双手捧着个大包子啃,脸颊和嘴角都蹭到不少油和肉沫。
偏本人无知无觉,鼓着腮帮嗯嗯两声,“我一定照顾好乌影,然后呢?”
李从舟忍不住,伸出手给他揩擦两下,“然后就是顾好你自己。”
云秋唔了声,意识到自己是太好吃了得意忘形,又不小心吃了个满脸都是,如此他放下包子,取出巾帕来擦擦脸。
擦完后,还回头看着李从舟确认——他有没有擦干净。
李从舟指指自己的左边脸颊,发现云秋下意识把他当镜子,于是无奈,只能反过来用右手,“是这边。”
云秋哦哦两声,然后给他挥挥手,“你去吧。”
李从舟深深看他一眼,心里想着终有一天他要牵着云秋的手,一起走到王爷王妃面前,向他们讲明一切、求得他们的首肯和祝福。
然而当李从舟走到武王街时,却远远看见了宁王急急策马带着银甲卫赶来,而王妃也从王府的台阶上跑下来迎。
他们当中一辆马车上,竟然由几个士兵抬下来一个人,那人虽然脱了戎装,可五官气质出众,任是谁见过一眼都不会忘——
是镇国将军,徐振羽。
李从舟眉心一跳快步上前,银甲卫听见脚步声还戒备地看他一眼,发现来人是他后,纷纷跪地行礼:
“世子殿下。”
李从舟摆摆手让他们起身,自己急走到最前方先草草见过宁王和王妃道了“父亲母亲”,然后才看向担架上躺着的人:
“将军这是……怎么了?!”
“你上哪儿去了?!”宁王难得疾言,转头瞪着李从舟似乎要发火,“你明明去岁就离开西北大营了,怎么会比大哥还回来得晚?!”
李从舟张了张口,最终选择没还嘴。
王妃却拧眉拍了丈夫一下,“你朝孩子撒什么火呢!哥哥受伤又不是他害的,有什么话我们大家进去再说。”
宁王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来自己的心情,然后才涩声对李从舟道:“抱歉,父王不是针对你。”
“实在是兄长伤得凶险、西北局势万变,这才一时迁怒……算了,我们先进去吧——”
李从舟点点头,远远看了一眼徐振羽。
这位将军静静地躺在担架上,脸色苍白、唇无血色,外臂上缠绕的绷带染血,露出的胸腹上也是伤痕累累、缠满绷带。
这些都是外伤,最让李从舟悬心的,其实是徐振羽的脸。其实也不算是脸,而是他双眼之上、突兀地蒙了一圈白布。
像是给眼睛畏光的病人蒙上的遮挡,又好像是那些盲人乐师戴在眼睛前的暗布,李从舟的心不断往下沉,第一次开口、称呼徐振羽为舅舅。
“……他的眼睛?”
王妃欲答,却在开口前哽咽落泪。
只得是宁王身后的萧副将开口,哑着嗓音给李从舟解释道:“将军遭了西戎人暗算,被他们一把毒粉、毒伤了双眼。”
……毒?
李从舟怔愣地站在王府门口,看着众人招呼着给徐振羽抬进去——这是前世从未出现过的状况。
前世徐振羽是战死的,直到他身死,都没发生什么毒瞎双眼的事。
而且西戎多莽夫,鲜少有人会用毒,这用毒的手段怎么看怎么像是襄平侯从黑苗那边学来的,而且——还是毒瞎双目。
折磨一个武将最好的办法不是杀了他,而是让他好手好脚却再也不能上战场,此法之狠毒,根本不像是西戎人能想出来的。
宁王和王妃那边照料着,李从舟只能从萧副将这听得事情起因结果:
原来他走之后,西戎人又进攻了几回黑水关,确实如李从舟所料、西戎人想尽办法朝着上游水源那边靠。
不过四皇子凌予权听了李从舟的劝早有准备,西戎一计不成,又如李从舟所说——驱策平民百姓来到黑水关叩关。
对此,凌予权也早有计较,他照样如西戎所愿打开城门,但却将那一批进城的流民百姓都集中到城内早就腾空的遏川坊内。
这遏川坊的饮水是单独取自沱江,与城内的水源分属于两套水系,而且遏川坊四周有围墙、仅有一个出入口,即便是有疫病,也很好控制。
西戎接连两计失败,便不再与汉人玩这些阴谋诡计。
翟王赫琉带领五万勇士趁夜奇袭,凌予权被徐振羽诏令守关,他自己带兵出城迎敌。
大营士兵多日未战,士气高涨,出城后奋勇杀敌,竟然将来势汹汹的西戎打得节节败退。
穷寇莫追,徐振羽就下令鸣金收兵。
本来这是一场漂亮的胜利,但徐将军带领终将归来后,却在进中军帐前遇上个拦路的老婆婆,老人家说她的小孙女跑到了大营附近失踪,想托将军帮忙找一找。
本来这事找普通士兵也一样,西北大营的将士亲民、没那般高高在上的架子,老婆婆可能是一时情急,徐振羽也就没多想。
然而他才转身吩咐让士兵们去找,回过头来老婆婆就从怀里掏出一把细粉、照着他脸上一洒,然后就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徐振羽只觉得眼睛里火辣辣地烧起来,没一会儿就流出两行血泪、彻底看不见了,四皇子在他身边急急扶住他。
而周围的士兵自然是抽刀围住那老人,老人坐在地上没有跑,只是看着徐振羽老泪纵横,她轻声说了句抱歉后,突然起身撞到一个士兵的刀上。
那士兵想收刀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太太倒下。
“……后来四皇子查明,那老人家确实有个孙女,只是不是跑丢了,而是被西戎武士掳走了,西戎人就给了她那包毒药。”
“说只要她按着他们的吩咐做,就会给她的孙女还回来。”
李从舟握拳,声音也冷,“小姑娘最后也没平安回来,是不是?”
萧副将表情悲伤,最后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李从舟的肩。
西戎不懂用毒,但西戎贵族最喜欢玩弄人心。
前世李从舟被俘,在西戎王庭可见过太多这样的把戏——把刀递给一家三口,告诉丈夫只要杀掉妻子和儿子中的一个,他们就会放人。
结果等丈夫含泪刺死妻子后,他们又说,我们答应放人,但没答应放你们家的人,从旁边随便挑出来一个俘虏放掉。
让那俘虏拼尽全力往前跑,他们则慢条斯理地在后放出黑豹去追。
西戎嗜血,而且疯狂。
他们就喜欢看锦朝无辜的百姓和被俘的士兵绝望挣扎,似乎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得到掌控一切的快乐。
“那现在西北是谁在主持?”
“自然是四皇子,还有那位苏大人,陛下刚拔擢他做了西北大营的正三品军中祭酒。”
这便是拜了苏驰为军师。
有他们两人坐镇,李从舟倒是稍舒了一口气,但想到徐振羽的眼睛,他又问了萧副将,“太医院看过没?”
“看过了,院使韩大人亲自给看的,可是……”萧副将眼神暗淡地摇摇头,意思是他们束手无策。
“将军本来是不想回来的,军中大夫看不好,他就主动给陛下上了折子,说他徐家儿郎只会死在战场、不会死在病榻。”
“他情愿当马前卒、做个普通士兵,也要拼杀在疆场。”
萧副将摇摇头,“是四皇子绑住他手脚给他灌了蒙汗药,才好容易给人弄回来,宫中贵妃娘娘已经哭过一回,如今陛下还在朝内议事呢。”
“议事?”
“将军的眼睛不成了,自然得派个人前往西北,”萧副将说到这里,眼睛突然冒火,“……可那帮人,却只想着此为大好时机、正好固权。”
李从舟也嗤笑一声,他对朝堂上那帮人早不报什么希望。
不过……
他想到韩硝和陆商之间的矛盾,如果能请动老人家来王府一看呢?
说不定徐振羽的眼睛,还可有转圜之机。
不过老人家性情古怪,他直接去请说不定请他不动,还得找宁王从中斡旋,以巧计套得老人家主动上门来。
如此,李从舟径直奔向客舍。
半日后,宁王匆匆入宫,不多时、丽正坊外就张贴出皇榜一张——
榜上诏令重赏,以黄金百两数,寻天下能人异士、名医高人往宁王府,给镇国将军治疗眼疾。
能令将军复明者,再赏御赐红袍马褂一套、金腰牌一件。
以及,榜文的最后还添了一行小字,是宁王执意要求,皇帝只能命撰写榜文的公公添上去,就写在金腰牌等字的后面:
“宁王特念此情,当以亲王之尊,许这位神医一愿。”
换言之,宁王府不计报酬,只要能治好徐振羽,无论你想要黄金白银、荣华富贵,还是妻妾美女、伶人小倌。
只要是宁王作为亲王能办到的,他就能答应。
如此皇榜一贴,不消一日宁王府外就挤满了人。
全是附近十里八乡的游医、村医,其中甚至不乏僧道坛尼中懂咒禁者,也想着过来试试运气——
第063章
其实李从舟进入客舍, 不仅仅是给宁王说发皇榜的事。
但事出紧急,他也不能将前后各种关节一一讲明,只是删繁就简讲清楚他从离开西北大营后到京城的行踪。
然后隐去了云秋, 只说他和影卫一路逃亡,碰巧在南漕村遇上了陆商。
宁王听着自家孩子一路被人追杀就沉了脸, 坐在床边守着哥哥的王妃更是转过头来,担心地盯着李从舟看。
不过两人听见陆商之名后,脸上都闪起了兴奋的光芒,宁王先给李从舟扶起来, 然后转身高兴地搂了妻子一下:
“那是杏林陆家, 是那个传说中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杏林陆家, 如今太医院的院使韩大人, 都是这位的徒弟呢。”
王妃当然也听过陆商之名, 只是丈夫提到韩硝, 她就不免想到医署局的那些纷争, 脸上兴奋的神情也淡了几分。
宁王见妻子表情由喜转凝重,忽然也意识到这件事:
当年医署局的纷争, 陆商愤而辞官,如今也不知还愿不愿意与朝廷、皇室公卿打交道。
他思量再三, 开口问李从舟,“那如今老人家在何处?我去亲自拜见拜见他,恭敬请他来王府, 不知能否……行得通?”
李从舟摇摇头, 将昨夜陆商与他说的那些悉数说与宁王夫妻听,他们夫妻俩也没想到昔日的神医、太医院院使会变成如今这样。
“您这样去请他, 只怕是请不来的。”
一个人被生活压垮了脊梁、消磨了心智,想要再重新站起来简直难于登天。
李从舟看得出来——陆商并未完全放弃自己, 但总是心有顾虑。
他在胡屠户家吃席后大哭,可见心中还是渴盼亲情。醉酒后虽然自嘲是疯老头,却还能将曾经善济堂的构想一一道明。
这样的人只是缺时机、缺能激发出他斗志的人。
李从舟将自己的分析说与宁王听,宁王思量片刻后就提出要入宫面圣,之后的皇榜、宁王府的承诺,都是宁王自己拿的主意。
而王妃守在王府上,见徐振羽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醒,便从床榻边站起来,走到了客舍正堂的圆桌旁。
她垂眸低头,似乎是想要倒一盏茶,手伸到一般却又顿住,最后转过身来冲李从舟招招手,“孩子你过来。”
李从舟依言走过去,他个子蹿得快,如今看上去竟已和王妃一般高,若不算王妃的云鬓,那他就是比王妃还要高出半个头。
今日的王妃穿着一件云霁蓝的方领夹袄,袄子下的裙子是云秋从前最喜欢的鹅黄色,上面用银丝暗绣了月桂团花,看上去华贵亦不失淡雅。
王妃微微仰头,细细打量李从舟。
从他的额头、眉眼、鼻梁再到整张脸、整个人,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后,她伸出手轻轻扶住李从舟的双肩,眸色温柔,“你受苦了。”
李从舟愣了愣,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王妃倒不在意他板着一张脸,只顺着他肩膀滑下来、牵起他的手顺势坐到了圆桌旁,她伸手倒了两盏茶,先推给李从舟一盏后才端起自己那一杯:
“尝尝?这是今年新进的青茶。”
李从舟依言拿起茶盏来浅啜一口,青茶的茶汤色浅、近乎白茶,不似龙井、铁观音茶喝下去提神醒脑,这茶更意在品香。
他放下茶盏嗅了嗅,然后点点头,“是好茶。”
王妃听了,瞅着他直笑,“秋秋从前,跟你说过同样的话。”
乍然提到云秋,李从舟的动作微顿了顿,他倒没表现出什么异常,只坦言道:“儿子不懂茶。”
这话,便叫王妃脸上的笑意更深,她甚至放下了茶盏、眼睛一弯,“巧了——秋秋也是这般讲,他还说天下茶汤都是苦的、涩的,他就爱甜水。”
这倒像那小家伙会说的话。
李从舟垂眸,嘴角也跟着翘了翘。
“不过,若我没记错的话,”王妃俏皮地冲他一挤眼,“我家小明济从小不爱吃甜,巴掌大的糖递到眼前,他看都不带看一眼。”
这便是在说小时候:
王妃每回到报国寺修行,都会分发糕点糖果给寺里的小沙弥。大约是每回李从舟都不凑上前拿,王妃注意到他,就故意拿了块糖要给他。
“我巴巴地想给明济师傅送糖,结果人板着脸,说了句‘多谢施主,但我不爱吃甜的’就跑了,啧——”
王妃想起从前,摇摇头笑了一会儿后,才正色看李从舟,“俗语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但从没有俗语说有孩子不爱吃糖的。”
“翻过年来,你也才十六岁,”王妃拍拍他手背,目光温和但很认真,“往后遇到什么事儿别都自己撑着,好吗?”
王妃的眼睛亮亮的,很像寒夜雪地里远处的一簇篝火。
他从小跟着圆空大师长大,师父关心他,但不会像王妃这样温声软语地与他说话。这般来自娘亲的关爱,使李从舟多少无措。
可父母长辈问话,做晚辈的又不能不答。
李从舟不敢看她,只能垂下眼眸轻轻嗯了一声。
王妃也知道孩子跟他们生分,这样的事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急得来的,她歪歪头,孩子般耍赖一样趴到圆桌上:
“你这样阿娘会觉得自己很失败。”
阿娘。
李从舟的心像被重锤从后敲了下。
这般称呼从前他只听过小云秋黏糊糊地喊,只有那个穿着鹅黄色绸衫的小公子能够将这称呼喊得又甜又软,叫人狠不下心来说重话。
李从舟喉咙紧了紧,最终还是只说出来一个:“我……”
王妃不想孩子为难,便起身自己圆过去,“算啦算啦,阿娘也知道自己无用,体弱多病上不了战场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李从舟倏然抬头,想反驳不是这样——
王妃虽不能似徐振羽般上战场,也不像惠贵妃能执掌六宫,但她性子好,既有命妇的大方得体、和婉恬静,也有顽皮嬉戏、孩子脾气之时。
若换旁人,宁王出嗣后这些年不会这样快乐,他们府上也养不出云秋那样的孩子。
这些话太矫情,李从舟说不出口。
但好在王妃说那般话也不是为了暗自伤心、妄自菲薄,她自顾自地叹了一句,转脸又高兴起来:
“好容易回来,晚上阿娘给你露一手。”
她神神秘秘道:“我可抓紧学了好几样西北菜式,你晚上尝尝,看看阿娘做得像不像。”
说完这几句,王妃就从客舍走出去,到门口时还吩咐身边的白嬷嬷照顾徐振羽,并要她好好劝劝将军——京城名医多,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
李从舟离开云琜钱庄后,晚些,点心得着小田送来的口信。李从舟解释王府里出了事情,又讲明徐振羽的伤势,让云秋不要担心。
“公子说他这些天就不过来了,”小田恭恭敬敬地站在云秋面前,“请公子您不要担心。”
这边是公子,那边也是公子。
小田和点心是本家,性子也有些相似,云秋听着他这儿公子来公子去的,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不过听到徐振羽的眼疾,云秋也是当场就想到了陆商。
李从舟让小田来递话,只是怕云秋担心他的安危,所以并未提及皇榜一事,于是云秋就让小田等一等,自己去后院找陆商。
“老爷子,”云秋上前勾他肩膀,“好事儿啊!你的机会来了!能不能干翻医署局,就在今朝了!”
陆商莫名其妙,挑眉看着他,以为这小老板又在发疯。
云秋却给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道,然后神神秘秘与他挤眼睛,“你可是医称国手,这回救了宁王世子、再救下镇国将军,那不是想要什么都有了?”
但令云秋意外的是,陆商听完后,并没表现出多少兴趣。
他耸耸肩膀,将云秋的手拱下去,“那是毒不是病,而且伤在眼睛里,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去了也是徒增笑柄,不去!”
“……诶?”虽然昨夜云秋睡过去了,但后来醒来,李从舟还是简单与他说了说陆商和陆如隐的事。
至于朝堂上的医署局、韩家和韩硝,李从舟没讲那么复杂,只拣着最重要的告诉云秋——老爷子曾经的理想是建一所医科的“太学”。
这主意在云秋听来新奇,但细想之后却觉得很有意思:
自古以来医道的传承都是家传和太医院、医馆、药局当学徒,甚少有人想得到面向所有百姓开设医科学堂。
云秋喜欢老爷子这个想法,自然是鼓励李从舟回王府后说服王爷王妃。他想的简单——王府私产那么多,随便划拨出来一份不就能够帮忙。
李从舟大约是看他在兴头上没说什么,只笑笑揉揉他的脑袋。
而如今陆商竟然说不愿意去宁王府,而且话里话外的意思听起来很是丧气,一点也不像给他从南漕村带出来的样子。
在云秋看来,老爷子真是睡了一觉起来就心性大变,原本在南漕村时还挺在乎韩家和医署局的事,如今这人不知是怎么了,竟主动避战、打起退堂鼓。
“但你可是杏林陆家的传人,”云秋不满,“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救不好?再说了,徐将军守在西北多少年,要是没有他,我们哪能平安度日?”
陆商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摇头,“……说不去就是不去!”
云秋也不知他怎么突然犟脾气就上来了,缠着劝了两回不顶用后,只能讪讪出来,让点心给了小田赏钱后让他回去。
小田根本不敢要,连连摆手后退,“公子要是知道我拿了公子您的赏钱,他肯定要骂我的。”
云秋心想李从舟哪会那么无聊,但面上他还是站起来、笑呵呵将那一小吊钱塞到小田手里。
“放心拿着,你们公子听我的。”
小田眨眨眼,根本没听懂,倒是点心在旁轻轻扶了下额,带着小田谢恩,给他送走。
等送完小田回来,点心才无奈地扯扯云秋袖子,压低声音小声道:“公子,求您了,您这股劲儿可收着点儿,真是恨不得天下人知道了?”
云秋面上点头嗯嗯嗯,心里却美得很。
——天下人就是羡慕,他有对象别人没有,嘻嘻。
眼下是正月十九,明日云琜钱庄就要复工开业,云秋也还真有些事情要忙,他看看外面的天色尚早,就拉着点心往京畿陈家村跑了一趟。
蒋骏的征令在三天前下发,像他这样被征收的新兵还有四五千人,五军都督府放的命令是让他们分成三批前往西北大营报道。
本来从未上过战场的新兵还要集中到东郊的校场上接受为期一旬到半个月不等的训练,可征兵的时候蒋骏填写的那些信息——他曾在过军中。
于是下发的征令上,直接任命了他为一个小队的队长,要提前到关中的渭州驿等待,率领一批同样有过军营经验的士兵行军。
点心给蒋骏收拾的那一大包行李,最终蒋骏没有都带,而是自己重新收整了一遍轻装简行,准备明日直接从安西驿出发。
云秋带着点心过来送行,点心便是又忍不住地絮絮拉着蒋骏叮嘱了半天,细枝末节都要讲,看样子是恨不得唠叨个三天三夜。
蒋骏一开始还耐心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万般无奈下频频向云秋丢眼神求助,但云秋看着点心这样觉着有趣,便找借口溜了。
只推说——他要找贺梁问点事。
实际上,云秋找贺梁也确实有事——这位新任管事的能力并不比蒋骏差,而且因着孔先生的关系,他跟村里人来往也更亲密。
云秋他们就过来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远远就看见他坐在庄门口跟七八户人打过招呼,而且每个人他都能叫得上名字、说出一两句问候的话。
看他这样,云秋愈发觉着这人是找对了。
听见脚步声,正坐在门槛上编竹筐的贺梁回头,看样子是想要起身给他行礼,云秋连忙拦他让他坐,“你去忙你的。”
贺梁大约是还不习惯跟自己的东家这般亲密,指尖翻动两下险些给编好的竹筐弄散,他挠挠头笑,不好意思地将筐子放到一边:
“东家找我有事?”
“我瞧着你倒是跟村里人相熟,”云秋看看远处的几亩地,“田庄上的事情也应付得体,一时看得出神罢了。”
“瞧您说的,”贺梁摸了一把脸,玩笑道:“您再这么夸我,我可要脸红了。”
云秋笑笑,却忽然想到件事,他正了正神色问贺梁,“贺大哥,依您的经验,这田里若都换成药材种,来年能不能挣钱。”
贺梁一愣,“东家预备做生药?”
云秋当然不是要突然跨这么大的行,他只是看着自己田庄上这几亩地想到了陆商那个善济堂的构想——
要有医、药、政三部,要有栽植百草的药园。
李从舟给他转述时,用的是陆商老爷子的原话,而三顷药园……
按着锦朝现在的田法,一顷田约莫是十五亩。而且药草不都是长在平地上,还有许多山中生的、水里长的,即便要有药田、也不能像他田庄这样一马平川。
该是选个依山傍水的开阔地,最好山还是座高山——像神雾山那样有雪线的,这样就能囊括尽可能多的药草生长环境。
“不是,我只是好奇……”云秋想了想,解释说他最近新认识一个朋友,是对方想做这样的生意。
贺梁听了,便一一算给云秋听:
药草不是庄稼,种出来也不一定能赚钱,做生药最讲究行内的消息。
如是走市面上的消息——
“你瞧着最近市面上卖甘草赚钱,这就回头去种大量的甘草,等你的药草长出来,那甘草的价格肯定已经因为大量的生药冲击而下降。”
“跟风而为,很容易得不偿失,做这药、很需要有内行人指点门道。”
而药草也不是粮食,即便选择那些:新鲜时能做生药卖、晒干后能做制药卖、稍加些蜂蜜炼制的还能做秘制方来卖的,单也都不如粮食来的直接。
毕竟吃不完的粮食还能抵税,即便是陈米也能磨成面粉或者拿来喂鸡,总之是有个出路,但药草就不一定了——
“当然了,有些药材是越放越值钱,可是再值钱的药草常态也是有价无市,人每天都要吃饭,但不是每个人每天都要吃药的。”
“即便是有好药,你还得找着专门的人去收去买,不然放着也生不来钱。”
贺梁说的头头是道,云秋认真听着记着,也在心中渐渐转出些主意。
他这一路出来,一直在想陆商为什么不愿去宁王府。
或许——是跟他一样,不想沾染上权势富贵、掺和进京城的朝中党争?
或者说,在陆商眼中,只要和王府沾染上关系,这建立起来的善济堂就不再单纯。
就和今日的医署局一样:
在韩硝建立之初,标榜的事绝对的公平和公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京城各大高门必定会想方设法往里头渗透。
医署局如今这般混乱,也是因为各家争权夺势、今日我要往里面安插人手对付你的药局,明日我要往里面塞人方便我明年做生药生意。
而各州郡的官府衙门,更是从这医署局凭引上赚得不少银子,至于那些没钱又无法上京应考的大夫,只能辗转山中、偷偷行医。
御史弹劾,也就是弹劾韩硝建立医署局,名为普济天下、规范医道,实际上行的事却是巧立名目,从医者身上令外横征暴敛。
虽然这些钱并没有进入韩硝的口袋里,但他作为医署局的院长,医署局出事,言官御史当然都是追着他。
在泰宁朝,皇帝愿意拨款给医署局,韩硝遇到的问题也就少。
过了建兴朝到如今,国库吃紧,皇帝陛下根本没打算给医署局单独拨银子,如此,为了维持医署局的运行,韩硝也只能接受各大高门家族塞人的行径。
这也就造成了言官御史弹劾他的第二项,说他卖官鬻爵,公开对外贩售医署局的博士之位,甚至闹出了考核之人根本连普通的医道常识都不知的事。
几文钱难倒英雄汉,穷病无药可治。
此道理千古如此。
云秋之所以问贺梁,就是在想如何能在陆商的设想上改进一步:让这善济堂实现盈亏自理、不需再仰仗外力。
只有这样,才能避免走上医署局的老路,才能真正做到不偏不倚。
不过赚钱经营的事还早,云秋想了想也托贺梁帮忙看看,“附近如果有好的庄子、依山傍水的田地你也帮我记着。”
贺梁哎了一声,“东家放心,我一定帮您留意。”
他们这儿说完,点心也终于给蒋骏嘱咐清楚,两人从堂屋出来的时候,点心的眼睛都红了,看上去像是哭过一场。
他自己也知道害臊,见着云秋贺梁看过来,便转过头去擦擦眼泪,最后从前襟里掏出一枚平安符递给了蒋骏。
“叔,这是我从报国寺求来的,你带着。”
蒋骏笑着接过来,“好,我一定贴身带着。”
他在安西驿挑好了马匹,明日就要直接出发,所以云秋和点心也顺便给人送了过去,然后才返回到云琜钱庄。
明日上工,小邱提前过来,云秋进门的时候,正听见他跟个说书先生一样坐在桌子后,手里还拎着一把折扇摇啊摇、讲着城里的奇闻轶事。
许多事云秋明明知道,但从小邱嘴里讲出来就很新鲜有趣,听了两耳朵后,云秋摇摇头,跟点心小声嘀咕,“小邱哥不去说书可惜了。”
偏是他们停下来说话被小邱看着,小邱乐呵呵喊了声东家,引得众人都回头看他们,“您回来了?”
“你们说什么呢这么热闹?”云秋明知故问。
张昭儿喜欢听说书,转过脸来笑盈盈地回答,“小邱哥在给我们讲城门前的皇榜呢,他说得可有趣,逗死人了。”
“皇榜?”这个云秋还不知道。
“是呢,东家您出去没看着?就在丽正坊里、正南门下边儿,皇榜旁边还有两个侍卫把着呢,附近看榜的人可多可厉害了!”
百姓说的正南门,就是宫禁正南向的崇锦门。
这是锦朝宫廷的正大门,非大事不开:除皇帝登基、大婚,迎将军凯旋和送灵柩出宫外,平日都是紧紧锁闭着,两侧阙楼上还有弓|弩|手巡逻。
百姓甚少说崇锦二字,都用南门代替着。
能贴在崇锦门下的皇榜,上面的内容想必十分要紧,现在去看也是人多,而且云秋也怕他被人认出来引出事端,所以直接问小邱:
“是什么榜文啊?”
“是给一位大将军治眼睛的。”小邱不识字,挤进去也看不懂,只能是稳了旁边的老大爷听了个大概,然后在转述给众人听。
一众伙计都是过来听个趣儿,没人知道这背后的渊源,云秋一听治眼睛,和点心对视一眼后,就急急忙忙要跑着过去。
是点心从后追上来,递给云秋面纱和斗笠,两人才急匆匆朝丽正坊赶去,因为走得太急,云秋甚至没注意陆商大夫并不在钱庄里。
如小邱所说,还未到南门下,云秋远远就看见了大群攒动的人潮,小小的皇榜被围在中央,云秋踮起脚尖也只能看见两个持|枪侍卫高高的枪|尖。
他戴着斗笠不方便进人群,点心就说他去。
结果两人的对话被旁边的一个书生听见,他笑着与二人拱手,竟从袖中亮出一沓叠好的宣纸,“二位是想过去看皇榜?”
“不如买我这儿的誊抄本,小生读过三年圣贤书,保证是一个字错漏没有,一份只需五十文钱。”
五十文对云秋来说不算多,而且看那书生面相也不像骗子,便让点心掏钱省事。等接过来誊抄的皇榜内容看清楚,云秋才知道广纳名医之事。
想来,该是李从舟或宁王的手笔。
不过想到陆商的态度,云秋捏着那张宣纸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围在一起的人群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黑压压聚拢的人像是被砸入了一块石头的水般散开,在距离云秋几丈远的地方、传出了孩子的哭声。
那孩子三岁上下,一嗓子哭得极响,一个劲儿地喊着娘,可是附近大人挨挤着、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瞧着一张张陌生人的脸心里发慌。
附近有个婶子本想上前哄哄那孩子,结果上前靠近一看,竟然被吓得跌一跟斗,她脸色惨白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那孩子就发出一声尖叫:
“妖怪——!”
见她被吓成这样,周围没当回事的人纷纷驻足朝那孩子看去,仔细一看,却发现这孩子的双目赤红、瞳中黑珠异常明亮。
看着竟跟寺庙里镇守山门的魔门四将一般——青面獠牙、红瞳血目。
人潮由此散开,像是见了鬼一样。
孩子听着自己被说成是妖怪,哭的声音更大,蹬蹬站起来就想要去找自己的娘亲,结果才走了一步,离他最近的男人就狠狠推了他一把:
“别碰我你这小妖怪!”
小孩哪里受得住大人的力气,血瞳男孩被推得仰面翻一跟斗,额角撞在了凸起的石板上,白嫩的皮肤被尖锐的石头划破,鲜血立刻顺着淌下来。
孩子愣了愣,从地上坐起来后哭声更大了。
人群远远看着议论纷纷,有的说要去请防隅巡警,有的说要去请显庆观的道士来捉鬼,有人又说找报国寺的高僧更可靠些……
“宝儿!宝儿?!”
人群里忽然出现了个裹着棉布头巾、身形削瘦的贫妇人,她推开众人扑将上来,一把就将那孩子抱起来、抖开袖子给他擦眼泪。
“不哭不哭,宝儿不哭,娘来了。”
她一边抖下袖子,翻出最里面一层干净的中衣给孩子擦眼泪、擦头上的血,一面委屈又愤怒地瞪着周围的人,“宝、宝儿才不是妖怪。”
妇人身上穿着一件洗得泛白起毛边的棉衫,腰间围着一条脏兮兮的襜布,卷起的手臂上青紫交加,还有几道已经愈合的鞭痕。
她虽是在责怪争辩,但脸却冲着地、没敢抬头看众人。
本来人家孩子丢了着急,如今找着了是大喜事,但偏偏有人好奇弯下腰去看了一眼,结果也是发出嚯地一声,怪叫道:
“这、这你这……分明是一家子妖怪!”
“我不是……你……”妇人着急,下意识抬头想与他分辨,结果抬起头亮出脸,众人才看见她半散的头发下、左边脸上布满了恐怖的疤痕。
那是被烧伤的痕迹,眼睛也是瞎的、露出一团雾蒙蒙的、外凸的白色眼珠,看着十分渗人。
而且那妇人完好的右眼,也跟那孩子一样是赤红色,而且由于她过于削瘦,外凸的颧骨让她整张脸看起来更加恐怖。
百姓更纷纷惊呼着逃跑,不一会儿就散出了一片空地。
妇人站在原地,数次张口想说什么,最终只能颓然地抱着孩子、转身欲走,结果才走了一步,身后就传来一个年轻人有些不耐烦的声音:
“什么妖怪?分明是赤脉贯睛,不懂就瞎喊,啧,怎么京城人也是这般毛病?”
妇人愣了愣,眨眨眼转身,看见身后站着个十四五岁的青年。
青年提着个包袱,口音一听就非京城人士,他一身云峰白袍,肩上斜挎药箱一只,脑后发髻束在方灰蓝巾下。
见妇人转过身来来着他,他也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蹙眉抿抿嘴后,还是坚持道:“本来就是病,我又没说错。”
没想那妇人听见他这么说后,竟然将孩子放到地上、让他站稳,自己则普通一声跪倒在了那青年跟前儿:
“求先生指点迷津!宝儿长大还要做人呢,不能一直被叫做妖怪。”
青年嘶了一声,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嫌麻烦。
但他又不能直接丢着这母子俩不管,毕竟是他先开口议论人家的的是非,所以他挠挠头,扯着妇人先起来,“……就是赤脉贯睛呗。”
妇人茫然地看着他。
“就是一种病!”他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看妇人被他吓得瑟瑟缩缩的,又挠挠头,压下声,“肺胃脉热、赤脉外障,上冲肝膈壅热使然。”
妇人:“……”
青年:“……”
他这说的都是医书脉案上的话,妇人连赤脉贯睛都听不明白,又哪里会懂什么壅热外障之语。
“简单来讲就是你们胃火太旺!吃的东西和平常的生活习惯都要改,”青年烦躁地又咬了下嘴唇,“算了算了,我怎么来京城也要义诊啊……”
他左右看了看,径直朝着云秋他们所在的方向靠过来,然后掏出一小吊钱递给刚才贩售誊抄皇榜的书生,“你的纸笔墨借我用一下。”
书生接过钱,笑呵呵让开了位置。
而那青年坐下来后,也不看妇人和孩子,直接提笔在宣纸上刷刷写下:
前胡去芦、升麻秦皮、决明子炒、蕤仁去皮研膏各二两,菊花锉炒碎一两,粗捣筛,每服五钱,以水二盏、入竹叶欺片,煎至一盏,加芒硝饮服。
青年写完这一张,又重新誊出一张新的:
取二分琥珀、珍珠末,半分龙脑丹砂,放置研钵内加小豆大的砂细磨成粉末,每日三五次点目。
“前面的方汤吃三天,后面的真珠散用七日,能驱火明目。”
妇人愣愣地看着他,半晌都没说话。
青年挑挑眉,将两张方子折好递过去,犹疑道:“你不会……不识字吧?”
不等妇人说话,他又自己补充一句,“不认字儿也没关系,你拿到药铺给人伙计一看,他们就能给你抓药了,不打紧的。”
说着,他就想给那两张方子塞到妇人手中。
结果女人却怯怯后退了一步,小声道:“……我、我没钱。”
青年啧了一声,强硬地拉过她的手给方子拍到她手中,“都说是义诊了,不要你的钱,拿着方子快去给孩子看病吧。”
妇人愣了愣,捏着那叠起来的药方,不敢置信地看向青年。
青年却满不在意地撇撇嘴,东瞧瞧西看看,嘀咕了一句,“不愧是京城,客栈酒楼都好贵……”
他这儿正说着,肩膀忽然被人从后拍了拍。
青年被吓了一跳,转过身去正想发作,却听见来人犹豫地喊了他一声:“小陶?”
青年眨眨眼,发现拍自己的人是个戴着斗笠跟他差不多高的年轻人。再仔细一看,他也认出来这个藏在斗笠和面纱下的人——
准确地说,是从他身后的小厮认出的。
“世子?!”
听这称呼,云秋就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
江南青松乡的小陶大夫,必是没听过京城里的真假世子案。
两年未见、小陶的五官长开了些,不再是之前那副肉嘟嘟的圆脸,而是下巴变尖、颌线变得分明,圆圆的眼睛也变得狭长。
刚才远远看着,云秋都险些没认出来。
不过容貌虽然发生了些许改变,但他这几句话的神态动作,还是让云秋坚持了自己的想法、上前与小陶攀谈。
此地人多口杂,云秋没有纠正小陶的称呼,反问他,“你怎么会来京城?”
小陶撇撇嘴,看神情似乎是有一肚子抱怨的话要讲,但又想着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就简单说了个:“来考试。”
若换平时,这话云秋定是听听就过。
但近来听李从舟、陆商讲了太多医署局的事,小陶又是大夫,云秋一下就精神了,他看看小陶,又问他:
“你一个人来的?”
“可不是?”小陶哼了一声,“来你们京城一趟真贵!”
“那……”云秋看看小陶拎着的行李,“你找着住所没有?”
“还没呢……”提起这个小陶就生气,“你们城里的客栈一定要这么贵吗?!不就是有张床的房间,睡一个晚上竟然要一两!”
“一两银子能买多少鸡蛋!再说都够我从渡口过来的路费了!”
云秋想了想,又问,“所以你是二月十七日的考试么?”
“您知道?”小陶看上去有点惊讶,半晌后又点点头,“是了,医署局在京城,您知道也不是什么怪事,是啊,我来考个凭证。”
考凭证?
云秋歪歪头,两年前小陶就是村医了,而且明显村子里的人都认可、也都找他看病,怎么现在又要过来考凭证。
“哎,反正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您要没有别的事儿我就先走了,”小陶摆摆手,“我还要找住的地方去,顺便再找个地方吃饭……”
吃住的地方?
“小陶——”云秋叫住他,“要是不嫌弃的话,上我那儿住吧?包吃包住,不收你房钱。”
小陶愣了愣,下意识拒绝,“……我可不敢住王府。”
云秋好笑,示意点心帮忙接过小陶的行李,然后他自然地挽起小陶的手,“走吧走吧,难得碰巧遇上你,我请你吃饭。”
小陶诶了一声,就懵懵懂懂被云秋给拽走了。
云秋往前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看了一眼那个捏着纸条站在原地的妇人,然后他给点心丢了个眼神,就先拉着小陶往聚宝街方向走。
点心会意,转头笑着与那抱着孩子的妇人低低说了几句,告诉她如果真遇到困难可以上什么地方求助,慈济局和济民坊都有好心人。
“还有这个,您拿着,”点心取出一整吊的钱,“给孩子看病要紧。”
妇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仅剩的右眼睁开又闭、闭了又睁,最后才扑通一声跪下来,连连感谢好人、感谢恩公。
就在她磕了三个头想要询问恩人名讳的时候,点心已经拎着小陶的包袱快步追上了他们,在妇人的视线里、也只仅仅能看见他们向城东方向走去。
云秋没选宴春楼,他上回在那儿戏耍了凌以梁,短时间内他也不想再去,所以就选了丰乐桥边的分茶酒店,管茶博士要了个雅间。
不容小陶拒绝,云秋直接扯了他身上背着的药箱递给点心,要他将小陶的行李先送到钱庄上,二楼还空着房间。
“哎哎哎?!”小陶抢了两下没抢过,只能气呼呼地抱臂坐下来,“那里面可装着我吃饭的家伙,不要给我碰坏了——”
云秋嘿嘿笑着哄了他几句,然后才一边倒茶一边正色问他来京城的原因。
明明小陶也装着满肚子的好奇,可还是三两句就被云秋带到了他的问题里——
“还不是那该死的医署局!”小陶气鼓鼓的,“本来我跟爹好好在村里行医,某天上头突然来了个里正说我们没有官府发的凭引!”
“我在青松乡这么多年还从没听说过要凭引!后来是我爹告诉我,说你们京城有个什么医署局,要有他们颁发的凭引才能行医。”
“之前我不知道是因为乡长偏袒我们,如今新来这个里正是从莲花乡来的,他自己开着生药铺,所以到处挑刺——”
“还说要是我们没凭证行医再被他捉着,就要给我和我爹都抓到大牢里!”
小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肯定是他和县上的大老爷早就勾结好了,什么坐大牢,根本就是吓唬我们、想要讹诈我们的钱!”
说完这句,小陶仰头灌了大大一口茶,然后不怎么讲究地用手袖擦了下嘴,又目光放空地看着桌上的一小片木纹结节:
“要是我现在有凭证就好了……你们城里人真是好有钱啊,刚才那个告文上的宁王府是你家吧?治好一个眼疾就能赏黄金百两的么?”
云秋一愣,而后一下跳起来:“所以小陶你能治?!”
第064章
小陶莫名其妙看云秋一眼, “你们城里人好奇怪,我看榜文上写的就是眼睛被人洒了把毒粉,这不是查清是什么毒、然后对症下药就好了么?”
云秋眨眨眼, 虽说理确实是这么个理,但从小陶嘴里说出来, 总有种复杂的事情被简单化的感觉。
“那若是查不清楚是什么毒,或者那毒没解呢?”
“那就瞎了呗,”小陶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白且难听,“就好像是刚才那个大婶, 她眼睛里的赤脉贯瞳是可以治的, 但脸上的烧伤就不行。”
“如果每个大夫都包治百病, 那天下哪里还有什么疑难杂症, 还要医书、医典做什么?”
云秋看着他, 有时觉得小陶成熟通透, 有时又觉得他孩子气。
不过他这番话可不能叫别人听见, 宁王进宫求来皇榜,必然就是希望能够治愈徐将军的眼睛, 哪愿意大夫上来就直言一句——瞎了。
他将自己的担忧说给小陶听,小陶这时才注意到云秋称呼上的变化, 犹豫一问,才从云秋这里得知了真假世子的事。
自己讲自己的逸闻也不是第一次。
一回生二回熟,云秋说完还乐呵呵笑了下, 反是小陶皱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最后骂了他一句傻。
“换我是你,肯定要多带点东西走, 你个笨蛋!”
云秋被骂了也不恼,也没和小陶解释他的种种顾虑, 只告诉小陶他现在开了铺子、有自己的庄子,吃穿度用都不愁。
“待会儿吃完就带你过去看,”云秋笑,“你不嫌我们城里的客栈贵吗?住我那儿,全免费!”
小陶一听就瞪直了眼睛,看云秋半晌后别过脸,“……你果然是个笨蛋!”
在分茶酒肆用过饭,小陶就给云秋带到了钱庄上,大伙儿忙着开店,都是客气地与小陶点点头后就去忙自己的事。
倒是来凑热闹的小昭儿议论一句,“啊,你也是大夫?那我们这里是有两个大夫了?”
小陶一听这话,就挑眉看云秋,“怎么你开个钱庄还要在庄上雇佣一个大夫的?你又不是开武行,钱多了没地方花是不是?”
云秋笑着没解释,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反问张昭儿,“老爷子呢?”
“吃饭时就没看见人,”张昭儿抿抿嘴,“哥哥让我不要担心,说他肯定还回来的,他的东西都还在小房间里。”
陆商或许是待久了觉得闷,所以出去转转?
云秋远远看了楼梯下那小房间一眼,然后就带小陶去安顿下来。
……
徐振羽的眼睛要医,西北大营也需要正经派个主将过去。
且不论四皇子凌予权尚年轻,便是他如今及冠、而立,拥护太子的文氏、舒氏都不可能同意让他执掌西北数十万的士兵。
徐振羽说到底是个外姓,他的功劳再大、将来也只能是个有权有势的外戚,但若西北大营落入四皇子手里——
那他就会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对太子有极大威胁的亲王,像锦朝历史上那几位拥兵自重、意图篡权谋反的边地王爷,如恭王凌武之类。
只可惜文氏自视清高、从来看不起武将,舒氏虽也和几个武将家族联姻,但他们大多在东部沿海、需要戍卫海防,不好轻易调遣。
且东部沿海和西北荒漠的作战环境千差万别,即便强行将他们调入西北,只怕也守不住黑水关,反害了他们丢掉前程。
在不再增长徐家和惠贵妃权势的前提下,太|子党能接受的最佳人选就是——找个中立于他们两党之外又跟任何皇子无利益瓜葛的将军。
只有派这样的人前往西北,才能确保太子未来的处境无虞,且还能一定程度上削减惠贵妃和徐家的势力。
宣政殿里,各路朝臣已经为这事吵足了两个时辰。
皇帝歪斜在金座上,沉眉一言不发地用手指点着太阳穴。而在他御案的左首下,太子凌予檀静静地在看奏折,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虽说是常参议事,宁王却直接告假没来,他倒有心披挂上前线,但一则皇帝不会允准、还会搬出太后来压他,二则太|子党一定会阻拦。
倒不如干脆不来,守在家中看那些大夫给徐振羽治伤还更好些。
其实论来论去、抛却党争,朝廷上目前能调用的将军就那么五人:
辅国将军江镰、同知将军段岩,五军都督府里的军马帅司节制郭敞和武骑指挥严朝,以及忠节水军里的龙骑校尉和赢安。
在这五人中:
江镰老将军经验最丰富,但他年事已高,恐力不从心;段岩本是最合适的人选,但近来老宰相龚世增病重,他要在近前侍疾。
至于五军都督府里的郭敞将军,他是真正的泥腿子,最早为军中马奴,一路能做到正二品司节制,也是用命拼杀换来。
此人逢战骁勇有谋,但在私下里却尤其贪恋珍禽猛兽、宝马良驹。这一点在京城并无大不妥,顶多算是个人癖好。
但若放到西北,就很容易被精通驭兽之道的西戎找到破绽——或以黑豹或驱名马,诱之深入、造成伏击。
剩下的武骑指挥使严朝一直在京,是从宫廷侍卫做起来的指挥使,先前还做过宫殿厢军的指挥使,他为人谨慎、使得一手好枪。
只可惜并无对敌经验,并不知送到战场上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最末一位和赢安校尉,虽在这五人中年纪最轻、仅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但他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已能单枪匹马闯入水寨、剿灭匪兵。
其人水性好、擅长近身搏击,且谋略多变,见机很快。只可惜西北多荒漠,甚少有大片的水域,有些难以施展开手脚。
皇帝更属意于同知将军段岩,但舒氏和文氏明显对这位将军还有所忌惮——段岩虽未挑明站边儿,但他和宁王私交很深、两人常一起打猎。
太|子党更看中严朝,大约是因为严将军一直在宫闱做指挥使,熟悉宫中事务,而且严将军是这五人里,唯一一个家中有适龄未嫁女的。
将来太子成婚,也能拉拢这位将军进入太|子一党。
两党之外的寒门更支持郭敞、和赢安,其他高门世家则站在了江镰老将军那边,认为老骥伏枥,中军主将要的是审时度势,而不一定要前线冲杀。
正在众人持续争论不休、彼此攻讦时,皇帝身边的三阳公公却忽然满脸歉意地走进来,身后还带着太后身边的嬷嬷。
那嬷嬷也未进殿,只远远在宣政殿的廊门处虚虚福了一礼,也面朝着殿内众多的臣子,“恕老身冒昧,打搅诸位大人了。”
太后身边的嬷嬷就好像两国交战的来使,她的身份虽是宫里伺候太后的仆婢,但此刻面对着众多大臣,却成了太后的脸面。
——当朝太后的面子,朝臣们哪能不给。
他们纷纷歇声,转身与那嬷嬷拱手,一个个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列班,不敢再说什么。
“嬷嬷您怎么来了?”皇帝也起身相迎。
“陛下国事繁忙想是忘了,今日太后请了后宫诸位娘娘们摆了赏花宴,两位公主也在,您先前答允了太后要去给宴会选魁首的,您……忘啦?”
皇帝怔愣地看嬷嬷一眼,而后他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唉,忘了忘了,朕糊涂,竟忘了这件事!”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赏花宴,只是刚才嬷嬷说话时用眼神暗示了他,他便知道——这位嬷嬷是来帮他脱身的。
嬷嬷见皇帝应了话,便顺着给众位大臣解释道:
“各宫娘娘、公主们都等着呢,先前太后都放了话说陛下一定会去,众人都是奔着陛下的赏赐去。”
“尤其是静欣、思筝两位公主,可就等着陛下去给她们分个高下。”
“自然了,老身来之前并不知各位大人还在这儿,只当是陛下忘了赏花之约,若您实在抽不开身,老身也可去回禀太后。”
嬷嬷说着,还笑着冲大臣们盈盈一拜。
太后都发了话,何况还有后宫的娘娘和公主相候,朝臣们当然不敢不给这么面子,只能讷讷拜下,纷纷说事情有先来后到,事情他们会再议。
“那今日……便到这儿吧。”皇帝骑驴下坡,自然将这件事先推开,吩咐太子处理剩下的政务后,便匆匆离开了宣政殿。
走出宣政殿到内苑长廊上,他才长出一口气、谢过了老嬷嬷,“今日要不是有您,我可真要被他们烦死了。”
嬷嬷却笑着摆摆手,“这事儿老奴可不敢贪功,是惠贵妃娘娘到太后宫里请安,得知您还在宣政殿内枯坐着,便跟太后合计出这样一个主意。”
“原来是她,”皇帝也跟着笑了笑,忍不住慨叹,“她总是这样得体……可叹定国公没将她生成个男儿,否则朕今日也不用这般为难了。”
这位嬷嬷到底是宫里的老人,也是在太后身边经年伺候的,见皇帝如此忧思,她也凑趣玩笑道:
“若惠娘娘生做男儿郎,陛下只怕又要为后宫烦忧了。”
皇帝一愣,而后苦笑着扶住额头,“……也倒是,是朕妄念多了。”
说完这些,皇帝请三阳公公先送老嬷嬷回去,并带话他晚些时候再去给太后请安,等三阳他们走远,皇帝又叫来卫公公:
“安排下去,朕晚上去看看老师。”
卫公公领命,而跟在他身边的自然就是那日宣武楼大比时出言救了自己也帮了他的小德喜。
师徒俩一前一后绕过内苑长廊、出锦廊,等到了廿四衙门的府衙内,卫公公才顿住脚步,回头看着德喜道:
“有想问的么?”
德喜摇摇头,“爹您教过的,在这宫里——该我知道的我要放在肚子里,不该我知道的,一句都不要多问。知道得越多、命没得越快。”
卫公公瞅他一眼,半晌后笑了:“你倒乖觉。”
德喜再躬身,“是爹教得好。”
“得了,去准备吧,陛下微服出巡,路上一应安排照着往常的规矩办,还有,告诉相府的管事不必大张旗鼓。”卫公公吩咐完,自回他的房间换衣服。
倒是德喜站在原地默默在心上记了记:
——原来相爷是陛下的老师。
——那看来去西北的人选,陛下心里其实早就定了同知将军。
○○○
皇榜张贴出去几日,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到宁王府看诊的大夫不计其数。头两日,王府还客客气气给众人迎进去、给徐将军切脉检查。
后来发现来人的医术良莠不齐,最离谱一人进到客舍就掏出铜钱剑围着徐将军跳起来,口中念念有词、还燃起了一把浓香。
徐振羽忍了又忍,最终大喝一声、一掌震碎了旁边的圆桌。
那人被吓得双腿发软,最终是被王府护院给丢出去的。
有这人做例,宁王又在自家王府门口竖起了一块大大的告文牌,讲明白希望到府看诊的大夫是具真才实学的,而且要通过他们府上医官的查验。
若遇着欺世盗名、滥竽充数之辈,轻则罚银、重则报官,让那些妄图借机进宁王府一观的、碰运气捞钱的、妄图占小便宜的人各自掂量着。
此告文贴出后,来王府的人明显减少了大半。
可惜登门的大夫们多半爱莫能助,都说毒粉入眼难以拔除,只知不知是畏惧王府的权势,还是想安慰这位在西北驻守了半辈子的大将军。
所有大夫都未把话说死,都说将军的眼珠还能动、还能感知到外界的光,可见并未完全失明,若是得到良药、良医,肯定还能复明。
只是肯定、一定的话听多了,落在徐振羽这里反而更像是一种安慰。
“得了,宜儿,你和王爷都别忙了,我自己的眼睛我自己知道,多半是药石罔效,他们说些好听漂亮话哄你们的。”
他摇摇头,尝试着站起来,虽然眼睛上蒙着布,可他负手而立的姿态依旧挺拔,从背后看还是那个威名赫赫的大将军:
“都别费那个劲儿了。”
王妃很不赞同,“兄长这是说的什么话?”
徐振羽也有自己的坚持,“与其等在京城里虚耗,倒不如让我返回西北去,四殿下年幼,许多事情拿不定主意。苏大人善谋,但军中还是要有个武将坐镇。”
“倒是舟儿……”徐振羽开口说了一半,又摇头叹气,“算了,那孩子是你的命,既然好不容易找回来,就叫他在京城多陪陪你。”
王妃张了张口,最后只是走过去轻轻牵了哥哥的手、带着他坐下来。
“宫中有阿姊筹谋,西北局势陛下也会再派人过去,兄长切莫丧气,既然大夫们都说还有复明之望,我们便再等等吧。”
“何况兄长常年累月地待在西北,这次也算难得回来,”王妃像小时候一样靠到哥哥肩膀上,“不能多跟我说说话么?”
徐振羽就这一个妹妹,宫里的惠贵妃是他们的长姊。徐宜从小体弱,总是穿着厚厚的衣服,由母亲牵着站在拒马前,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们。
想到小时候,徐振羽的态度终于软下来,他摇头叹气,抬手准确地弹了王妃脑袋一下,“……真是服了你。”
王妃抿抿嘴笑,高高兴兴挽住哥哥手臂,“那不许再提走了哦?”
徐振羽哼了一声,算是暂且答应。
不过王妃这样,倒是让徐振羽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也经常由母亲牵着、委屈巴巴地站在三级楼梯上看着他,每次他回京,都会远远扑过来,抱住他的腿,脆生生地喊舅舅。
——哪怕他冷着一张脸,露出多少有点嫌弃的表情,小家伙也无知无觉,还是嚷嚷着要他抱、要骑大马,要舅舅哄睡觉。
后来西北战事紧,他归京的次数减少。
在军中,也只听人说那孩子胡闹、闯出不少祸,后来他们聚少离多,徐振羽也就渐渐淡忘了这一段记忆。
毕竟他心中要装的事太多——西戎王庭、大营上下士兵的军饷粮草,还有随时可能出现的疫病、杀手,以及那个神秘的荷娜王妃。
可如今回到王府,又是一时盲了双眼,徐振羽总觉得王府比他记忆里安静,像是少了什么一般。
直到刚才王妃靠着他耍赖,他才瞬间想起来——王府里原来还有那样一个会围着他、闹他的小家伙。
徐振羽张了张口,想问问那孩子的去向,但又怕提起来,做成妹妹的伤心事,最终深吸一口气,改了个最普通的话题:
“今个晚上吃什么?”
……
“是呀,曹姐姐,今个晚上我们吃什么?”张昭儿趴在云琜钱庄的灶房窗口,看着曹娘子在里头收拾忙碌。
“东家今日不是又带回来一个小先生?”曹娘子笑了笑,“听他口音像是江南人士,我们晚上吃点甜口的?”
“甜口的?”张昭儿拍了拍手,“那一定有糖醋小排是不是?”
“你又知道啦?”曹娘子看这妹妹一眼,嗔道,“那还不进来帮忙?”
张昭儿欢呼一声,立刻卷起袖子进灶房帮着择菜、淘米。
而近日行上存进来两笔银子,一笔是附近商户的,一笔是来京客商的,都是大宗的银钱,陈家两兄弟都在前面柜上忙。
过两日恒济解当那边也要开门营业,白天马直才带着小钟和张昭儿下到内库里仔细检查对照了一道货出来,这会儿还在和小钟对账、点数。
陈勇帮不上具体的忙,就清扫院子、打水擦洗门庭。
小邱倒是无事,问过荣伯铺上暂时无事后,就留到街上混了一圈,找相熟的人打听打听,问问新鲜事儿。
只是等到了饭点儿,云秋他们都没等着陆商回来。
“要不要去找一找啊?”其中一个护卫大哥问,“老人家别是在京城里出了什么事儿?”
云秋想了想,正准备托护卫大哥往防隅司说说——毕竟他们都是罗虎的旧部,平日不轮值时还会聚在一起喝酒,请他们巡逻时留意再合适不过。
然而还没开口,陆商就醉醺醺地从外面晃悠回来,看见众人还未开饭等着他竟然也没半点愧疚,反而是嘿嘿笑了两声:
“你们、你们吃呗?我、我醉了,我回去躺躺……”
说着,也不管云秋同不同意,直接走到云琜钱庄那个小房间里,咕咚一声躺倒在床上,然后就发出了打呼噜的声音。
众人虽有怨言,但他到底是东家请回来的“神医”,也只能当做没看见、各自坐下来准备“抢饭”。
唯有朱信礼冷哼一声,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足够能传递到楼梯的位置,“杏林世家代代出名医,哪怕是六国乱世时,他们也敢横穿战场、救治伤员。”
“太|祖时,陆太医能直言死谏、所以没酿成兄弟阋墙的惨祸;明宗时,陆院判能以身入局、引宫妃上当,这才破除了夺嫡阴谋。”
“至于顺运朝,杏林陆家在钟山建立医馆,招收门徒、广济天下百姓;你们陆家更还出过一位皇妃,襄助永昌帝开启盛世。”
“陆家人无论在深宫、朝堂,亦或是江湖,都能找准自己的位置、用自己的方式悬壶济世,怎料如今到了某些人这里——却是瞻前顾后、裹足不敢前进?”
朱先生为人冷漠,倒是鲜少说出这样长的一段话。
云秋想了想最后没拦着——前世陆老爷子会被饿死,或许也是他自己钻了牛角尖的缘故,那日胡屠户一家和乐融融的样子,到底刺激着了他。
朱信礼说完这些,只眯着眼睛看了楼梯一会儿,见那边鼾声依旧,他便嗤了一声,“算了,装睡的人都叫不醒,我们吃我们的。”
自然,在开饭前,云秋还是让曹娘子单独给小陶盛了一碗。小陶还没弄明白原因,就瞧见钱庄上众人疯了一般的抢饭行径。
云秋耸耸肩,笑着告诉他来龙去脉,“别吓着。”
小陶撇撇嘴,低头扒拉一口饭后忽然瞪大眼睛,然后他拨弄筷子的动作都目所能见地快了好几倍。
——果然没人能拒绝曹娘子的厨艺。
不过在小陶在扒拉饭的时候,还是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好几眼那边的楼梯,脸上的表情复杂,是一种夹杂了许多种情绪的神情。
“怎么啦?”云秋捧着碗,带着小陶坐在院中石桌边,同桌的还有点心、张勇兄妹,见他频频抬头,便好奇发问。
小陶收回视线,哼了一声表示,“没、没什么。”
云秋挑挑眉,但还是选择不点破、继续啃自己的糖排骨。倒是旁边的张昭儿问了一句,“小陶哥吃得惯么?今天这菜是曹姐姐专门给你做的。”
“给我?”小陶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了。
“曹姐姐听你的口音觉得你来自江南,所以就特地做了许多甜口的菜,”张昭儿舔了舔嘴唇,笑着咬了口糖排骨,“也是沾你的光,好些菜我们平常想吃还吃不到呢。”
小陶没想到回是这样,脸腾地一下红了。
最后瞪着云秋憋了半天,本想第三次骂他是笨蛋,但想到当着人家这么多伙计的面儿,只能咬牙,换了个稍文雅的说法:
“……你开济民坊啊?”
云秋却笑嘻嘻丢给他一颗雕花梅球,“你就安心住下来、好好备考,等十几日后去医署局应试,早日拿到凭引,才方便你们行医呐。”
小陶看着碗里的雕花梅球,最终红着脸、闷闷应了个嗯。
又两日后,恒济解当行开张。
出十五的京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丰乐桥重新被各式各样的摊贩沾满,卖油纸伞的大叔还新从江南进了一批折扇、团扇。
云秋趴在钱庄二层的窗口,侧身看着长长一条聚宝街:
茶坊、酒肆、面店,彩帛铺、油酱食米铺、绒线香烛裹头铺,还有文集书坊、珠子花朵铺和青白瓷器馆。
云琜钱庄和恒济解当只在其中占据了很小很小的一席,云秋想着昨日曹娘子制的几道菜,准备在办完了陆商、小陶的事情后,找机会盘个食肆。
钱庄、解当,食肆、生药铺甚至是药局,他要一步步来,将来也跟周山一样,做成京城、江南、中原三地的大商贾。
正想着事情,张勇就穿过月洞门登上了楼梯,他还是跟之前一样恭谨有礼,站在房门外面轻轻敲了敲,叫了声东家。
“张大哥?”云秋回神开门,“有什么事儿吗?”
“解当行上来了位老板,他要典当的东西很奇怪,马掌柜的不能定夺,就让我过来请您去看看。”
一位老板?奇怪的东西?
云秋跟着张勇走过去——什么样的东西竟然让马直不能定夺?
结果刚穿过长廊,一掀开帘子走进恒济解当的外间,云秋就看见了一块巨大的铁匾被放到了厅堂内,除了铁匾,还有七八口箱子。
总之是严严实实地给整个解当行门口堆满。
见着云秋过来,那过来典当的客人便站起身,冲着他躬身一揖,“云老板,在下是雪瑞街功针铜镜铺的老板,方归平。”
“方老板,”云秋与他拱手,“早就听闻方氏贩售的功夫针轻如羽、强韧胜钢刀,最细的细如牛毛,能穿上好的丝绢而不落孔、不留痕。”
那方归平听见这番话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云秋对他的铺子这般了解,他嘴角抽了抽,半晌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云老板谬赞了,我也只是守着祖上传下来的家业罢了。”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云秋看着他,还是笑盈盈的,“方老板能守住家业,已是各中翘楚,雪瑞街上不也仅有您这一家百年老店?”
方归平这回是彻底无言,因为他带来恒济解当想要当掉的东西里,就有那块代表着方家传承百年的铁匾。
那铁匾是一块店招,正中间阳刻了方氏铜镜四字,经过岁月的磨砺已经只能隐约看见其中的“镜”和“方”字。
店名之下,是一行阴刻的小字:收买上等钢条、专贩功夫细针,请记门前铜镜为记。
而在那铁匾的右首上,还有一枚太|祖最后一个年号时泰的印鉴,算是用来佐证方家传承数百年的证据。
这块铁匾其实只留下来一半,还有另外一半上面刻着的是功夫细针四个字,还有世宗的朱笔提款。
他们方家和被泰宁帝夷了九族的方氏不同,虽然都是方,但他们一直在京城里,祖上称齐州方氏;与方林远、方林图所属的淅州方氏是同宗不同支。
齐州在如今的京城西南,淅州则靠近关中、属陇西世族群。
他们这一支在京城的方氏人丁一直不兴,旁支也不多,渐渐就从一个大氏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家族,轮到方老板祖上三代,也就不过是一家人。
方家的功夫细针是用上等钢条打造,很是仰仗铁货的来源,在方归平那批货走失前,他一直是固定取江南铁峰山的料、漕运上京。
后来朝廷征调三成的铁货打制兵刃,方归平的货源受到影响、漕运又出了事,他又坚持不愿用次等钢条以次充好,所以才会去找正院钱庄借贷。
马直这时候也适时站出来,指着铁匾告诉云秋,“原来您知道,那便省了我们不少口舌,您瞧瞧——这方老板竟然要拿自家店招做当物。”
“我说这是他们铺子上的百年招牌,没有当给我们的道理,便是真能当,我也估不出个价来。结果是左劝右劝,方老板他都不听、坚持要当。”
云秋皱皱眉,转头又去看那几口箱子,“那这些呢?”
“这些是方老板收拾出来的几件皮货和衣物,成色都属上乘,我都看过,是可以做当物的,只要请小陶点数、记档就能放款子。”
“只是……皮货和衣物?”云秋压低声音。
皮货衣物柔软,折叠起来并不占地方,他的意思是——只装这写东西就能装出七八口箱子?
马直点点头,也跟着放轻了声音,“东西我们都查验过,确实都是衣物不假。”
方归平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轻声密谈,忍不住轻嗤一声,“云老板和您这大掌柜嘀咕什么呢?我这店招可是货真价实的百年古物。”
“您误会了,”云秋笑了笑,“我们放轻声音,不是在议论您这铁匾,而是——”
他并没有明讲,只示意方归平回头看恒济解行的外面。
云琜钱庄和恒济解当在聚宝街上很出名,每回闹出点什么动静,外面都会聚集许多好事看热闹的人,那些人也不堵着店铺,就聚在河边远远看着。
见方归平不懂,马直点了一句:“东家是顾及着您的面子。”
都是当老板做生意的,一人就要拿着自己家的衣物、皮货甚至店招来典当,另一人却能拿出金银支取,这传出去肯定是不好听。
方归平默了半晌,最终自嘲一笑,“云老板想得周到,但我既已走到这一步,从摘下店招那一刻起,也就不怕您和大伙儿笑话了……”
云秋端详他神情有异,正好他心中也有怀疑,便干脆顺着方归平的话往下说,“既如此,那……打开箱子,我细瞧瞧。”
有东家吩咐,马直和小钟当然是照办,跟着方归平送货来的几个脚夫也帮忙,咔咔几声就给所有的箱子都打开了:
前面两口箱子里装的都是貂皮、狐裘,后面五口箱子里也装的都是绫罗绸缎、明暗绣着各种团纹的长袍、披风,还有一箱子鞋、帽、冠、扇。
东西如马掌柜所言,都是好东西。
但云秋越看,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就越盛——
他一变不动声色地查看着,装出很感兴趣的模样还在几口箱子边停留片刻,吩咐人翻弄箱中的衣物仔细看了看。
绕到那最后箱鞋帽冠扇旁时,借着马掌柜和小钟身形的遮掩,云秋偷偷从后打量了一眼方归平:
眼下是正月廿五,京城的天儿还没彻底暖起来,惠民河上的冰虽然化了,但天气还偏凉,大多百姓身上都还穿着夹袄、踢着棉鞋。
像云秋,没有天生体热的小和尚陪着睡,他到夜里还要烧炉子、盖两条被子,再焐上一个手炉。
结果眼前的方归平、方老板,如今身上就穿着一件单衣,袖口还破了线。而且他脚上就踩了一双再普通不过的黑布鞋,腰间连块玉佩都没有。
若说典当,其实玉佩、镯子、金银器这些东西是最好的选择,甚至比皮货还要更好一些。
它们轻便小巧,带在身上不费力气,而且往往有很高的价值。很多来典行的人,拿出来的都是珠宝玉器饰物,像是这么多衣物的,还真是少见。
而且,最让云秋觉得诡异的是:
方家明明是一家三口人,除方归平外,家中还有他的结发妻子以及一位刚足月的小女儿,但这些箱子里,也只看见了男子的衣物,而没有一条襦裙。
倒不是云秋偏爱小裙子,而是按着常理来说——同等用料下,女装的价值要比男装高一些,上面的针功多、用的配饰也多。
即便方家真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那也应是先拿更加值钱的裙子出来变卖。就算方归平爱妻、宠女,在家里陷入窘境时,箱中之物也该是男女各占一半才是。
但这些箱子里,连扇子都只有男子用的折扇,面扇、团扇便是一柄也没有,云秋皱了皱眉,最终没说是同意典当还是不同意,只让人先关上箱盖。
“张大哥,劳动您带着这几位大哥到对面茶摊上稍坐,”云秋冲那些脚夫笑笑,“实在抱歉,铺子里地方小,茶钱记我账上就是。”
脚夫们是没想到出来干活还能有茶喝,当然乐呵呵就跟着张勇去了。
不一会儿,店内就剩下云秋、方归平、马直和小钟。
云秋对着方老板做了个请的动作,邀他坐。
方归平抱着手,没有动,“怎么?云老板是要与我压压价儿?”
云秋却只是坐下来,仰头看着他,轻声问道:“方老板最近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是不是?”
方归平一愣,脸上挑衅的冷硬表情变得有些难看而尴尬。
“铁货吃紧、漕运翻船,”云秋看了方归平一眼,“偌大的家业要您奔走支撑,您辛苦了——”
马直顿时明白了云秋意思,他走上前来,扶着方老板坐下来,“可不是呢,铁货的事真是您走背字儿,您真犯不上用这百年店招典当呢。”
“是呀,”云秋根本不给方归平开口的机会,他续上话,指了指那些箱子,“若依我的意思,这些东西您还是都带回去。”
马直一愣,这回是没摸准东家意思。
那方归平也一下跳起来,“姓云的你什么意思?!我家的店招你不要就算了,那些绫罗绸缎、皮货料子都是上等货色?怎么你家开当铺还挑客的?!”
他这一下发作起来,嗓门极大,便是路过的百姓都要驻足观瞧两眼。
云秋也不恼,只看着他笑笑,然后转头喊了小钟,让他去隔壁的账上支取出来一张一千两银子的银票:
“你跟朱先生说,走我的私账,要衍源的庄票。”
等小钟领命去回来,云秋才将那庄票塞到方归平手中,“方老板今日带着店招登门,是看得起在下,只是谁家里没有个急难险重的?”
“您是永嘉坊的前辈,方家功夫针和铜镜又是百年的老字号,店招和牌匾依我的意思,您还是都带回去,尤其是箱子里的衣裳。”
“早春时节,您就着一席单衣呢。家里人、铺子上的伙计可都还等着您发话,您若是病倒了,他们要怎么办?”
云秋说着,又重重将那庄票往方归平手中压了压:
“都是生意人,我们跟您那铺子就隔着一条惠民河,没什么困难是撑不过去的,这个算我借您的,也不用您打借条,今日店铺内外的百姓都是见证。”
“而且我信您为人,也信这块方家百年老字号的招牌,”云秋笑着后退一步,“东西您拿回去,钱您慢慢换,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他说得诚恳,方归平却瞪着他,表情越来越复杂,最后竟然赤红了双目、嘴角颤抖起来,好像是见了鬼一般。
然后不等云秋反应,方归平突然重重地推了他一把,那庄票他也没接,只是大喊一声来人,就带着他那些脚夫们重新搬动起箱子。
“……不要就不要,说这么多做什么!”方归平虽然是在说狠话,可他看向云秋的眼睛却带上了泪光,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扭头,“我们走!”
远远看着那群人离开,马直扶着云秋,忍不住愤愤说了两句:
“这方老板平日看着是个挺和善的人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云秋却长舒了一口气,闭眼、轻轻扶了下额头正待解释,睁开眼却发现面前多出一叠方巾。
仰头眨眨眼,却听见逆光站在他面前的人嘴角微翘,墨色眼瞳看着他、戏谑地轻声说了三个字:
“小菩萨。”
云秋的眼睛亮了亮,而后又撇撇嘴,“小和尚不懂,我要不这样,刚才那家伙可就要害我啦——”
第065章
“害你?”李从舟收起脸上的笑容, 表情渐渐严肃。
云秋点点头,牵起他的手,“来, 进来,我与你细说。”
他拉着李从舟去钱庄二楼, 路过张勇身边时吩咐一句,“张大哥,劳烦您帮忙给他的马牵进我们院中。”
“哎,好嘞。”
李从舟那匹高高大大的大宛黑马停在解行门口, 吸引了很多本就在店门口围观百姓的目光。
马背后挂着箭袋和行囊, 云秋轻轻咬了下嘴唇:看来小和尚又要走了。
过月洞门时, 张昭儿正好从灶房中出来, 她定是又说了什么漂亮话哄得曹娘子开心, 手中竟多了一小盘新炸的糖酥。
瞧见云秋牵着李从舟走进来, 小姑娘的眼睛转了转, “东家,您这牵着‘老板娘’是要去哪?”
……老板娘?
李从舟乍一听还没反应过来, 倒是云秋先嘿嘿一乐,十分欣赏小姑娘的大胆, 他摇晃两下他们牵在一起的手,故作高深道:
“我们要去说床头话,小孩子可不兴听。”
张昭儿一愣后脸蛋红了, 不过, 她还是看着他们掩嘴偷偷笑,然后又冲着李从舟挥挥手, “那‘老板娘’再会,我去内库辑录啦!”
而高大冷峻的“老板娘”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挑挑眉, 转头饶有兴味地看向此地两间店铺的老板:
“哦?”
云秋被他那充满攻击性的眼神一扫,耳根处微微爬上点红云,他扭过头不看李从舟,用力拖了他一把:
“走啦走啦,不是说要听我解释的吗?”
李从舟由他拽着,给足“小老板”面子,但等到上到钱庄二楼的房间门口,他却从后俯下身、突然袭击——将云秋给从后拥住、堵到了门扇上。
“只是解释啊?”李从舟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点沙哑的闷笑,“好可惜,我还以为‘东家’真要与我说两句——‘床头话’呢?”
云秋被他搂着动弹不得,刚才爬上耳根的那点红像是炸开在天空里的烟火,一下就给他整个后颈都染红。
云秋用手肘捅他,“……你好烦人啊!”
李从舟低笑两声,松手、由着他开门。
进到小房间里,云秋径直跑到圆桌旁,翻过来桌上的陶杯酒给自己倒满一杯水咕咚咚仰头灌下。
然后他撑在桌子上呼吸起伏缓了好一会儿,才回头气呼呼地瞪了李从舟一眼。
李从舟举起双手,讨饶似地摇摇头。
云秋这才指了凳子要他坐,讲起来刚才方老板的种种异样:
“寻常人遇到困难怎么会想到当掉家里世代相传的店招,就好像皇室再艰难、再四面楚歌也不会想到要将传国玉玺丢掉吧?”
“按常理,一位店主在经营上遇着问题、家里有困难,他会先找相熟的亲戚朋友帮忙,然后即便要借钱、典当,也不会在家门口。”
“被熟人知道了,多丢脸。”
“但刚才——”云秋屈起食指点点桌面,“刚才方老板却一反常态,他不仅大张旗鼓来我们店,还抬着自家的铁店招,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我们解行一样。”
“而且,明明他店上就有伙计,他却偏要雇几个不熟的脚夫来抬箱子、抬店招,你觉得——这像是走投无路的人么?”
“这是疑点一。第二,他箱子里的东西我都检查过,全是方老板自己的私物,没有他妻子的任何东西,金钗、玉镯都没有,这不符合常理吧?”
李从舟想了想,将心比心道:“许是方老板心疼他家娘子呢?”
“这又不是在平常,”云秋强调,“就好像明天我们家里就要喝西北风了,你是选择把我的发带卖掉换两个烧饼,还是选择给我们家房子卖了、然后给我买一脑袋簪花?”
李从舟明白了。
但瞧着云秋秋这般认真强调,便忍不住想要逗他,“哦,我给你买一脑袋花?不你是老板么,怎么还轮到‘老板娘’买花啊?”
云秋:“……”
坏家伙,没完了是吧?
在云秋发作前,李从舟轻咳了一声率先开口,“这么说来,这位方老板的行为确实古怪。”
“是吧?”云秋又提到他身上的单衣、脚上的布鞋,眉间生出点担忧,“他那样子,简直像是准备了断尘缘、去赴死一样。”
其实李从舟来好一会儿了,他牵着马走上丰乐桥时,远远就看见恒济解行门口围了不少人,瞧热闹的百姓都快堵满了聚宝街。
方归平与云秋的对话他多多少少听着一些,那人态度多变,时而嚣张、时而愧悔,看起来很是奇怪。
而且,在云秋最后做出那般菩萨行为、要给他银子时,这位甚至要拿出自家店招出来典当的老板却又拒绝了,还怒气冲冲骂了云秋一句。
“所以,他这是故意闹事、想要讹你?”
朝廷苛捐重的时候,许多穷苦人家都会想出这办法——找个有钱的大老爷、大老板,提前给自己身上弄出暗伤、暗病,甚至是服下慢毒准备自尽。
只要人在对方家中、店铺上出了事,家人告到官府去哭闹一番,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和富商,往往会选择破财免灾、拿出钱来平事。
云秋点点头,“所以我才不是要当菩萨。”
方归平穷途末路,为着钱、为着他的妻女,他选择做出什么样疯狂的事都不奇怪,但——不能在恒济解当里。
比起让方归平横了心赴死,云秋选择先给他一笔银子。
人人都会遇上困难,何必非给人往绝路上逼。
“再说了,他们家的功夫细针真的挺好用的,王妃从前给我……我们绣香囊都是用的他们家的针,就隔着一条河,能帮就帮帮他呗。”
得,还挺好心。
李从舟屈起食指,刮了下云秋鼻尖,“还说不是小菩萨?”
云秋被他弄得很痒,往后仰头、抬手抓鼻尖,嘴里嘟嘟哝哝地反驳自己不是,而李从舟则顺势握住了他的手,放到嘴边啄了下。
“……”云秋臊了,抿抿嘴别过头去不想说话。
李从舟却捏着他的手不松,拢在掌心用拇指揉了揉,“那便是我家小菩萨现在有钱了,能接济街坊四邻了。”
云秋横他一眼,用力掐他。
李从舟让他捏,等云秋松开手,他才重新勾上云秋的指尖,“回营帖已下,明天我就走了。”
锦朝将士离营要递帖、上任要调令,擅离属地是重罪,无有凭令帖在两营之间游移也会被授以军棍。
回营帖下,等同于有军命在身。
果然,云秋低低哦了一声:他就知道。
其实李从舟还可以稍晚些回去,毕竟他恢复了世子身份,算起来也是皇亲国戚,什么时候回营、什么时候返京,其实都有特例可循。
然而徐振羽将军遭了敌人的暗算,西北情势不稳,中军帐里只有苏驰和四皇子两个,李从舟担心事情有变,还是决心尽快返回西北。
而且最重要的是,乌影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他们不能再等了。
前世徐振羽是战死的,在他战死之前,四皇子更早地被西戎诱敌深入害死,并逼得太子愧悔难当、最终病逝。
太子如今活得好好的,东宫里平靖公公这枚暗棋也被提前拔掉,襄平侯的手应当暂时伸不到这么远。
如果动不了太子,那襄平侯和荷娜王妃可能下一步就是对四皇子动手,李从舟得提前回去布置,必要时可佯做被俘、能更好地潜入西戎王庭。
对派哪一位将军去西北大营主事,朝堂上一时还没个断论,李从舟太了解这帮朝臣:只要没到生死关头,他们就还是要抱着党争不放。
何况——
京城里还有个陆商,陆大夫还没有给徐振羽看过,说不定是徐将军的眼睛先复明呢?
李从舟简单将朝堂上的情况给云秋讲了讲,说明了必须尽快赶赴西北的理由,“四皇子一个人不好支撑。”
云秋想到前世,四皇子凌予权就是在自请去西北后没多久,就被西戎给残忍地杀害了,惠贵妃由此大病一场、太子也愧疚惊惧而至病逝。
遂点点头,支持李从舟的决定。
不过,云秋又想到前世西北那场肠游病,于是眨了眨眼睛问李从舟,“那你……需不需要药材啊?”
这事儿云秋在之前的信中提过一次,但当时行文的前后是在讲点心给他们田庄上一位管事收拾行李、带了很多东西。
那时候李从舟没深想,只觉云秋是顺势一提。
如今云秋再次提起药材的事,让李从舟眉心跳了跳,打量云秋的眼神里生出几分审视:
——怎么云秋好像提前知道要发生什么似的。
他微眯了眯眼,“……怎么又问这个?”
云秋瞧着他表情不对,也意识到自己言多露了破绽,不过他最懂插科打诨、撒娇耍赖,眼珠一转就抿抿嘴抱怨起来:
“谁让你老受伤?”
“我每回出去,你不是浑身是血地掉进我的温汤、就是一大口血喷上我的马车,动不动就昏迷在我眼前,你还好意思问哦!”
李从舟:“……”
提起这些,云秋当真是有点生气,他挣脱出自己的手指、重重戳李从舟胸口,“不给你准备点药材随身带着,你昏倒在西北,我可没本事不远万里地过去拾你!”
见他如此恼怒,胸口又被重重戳了两下,李从舟反放下了心中那点疑惑——云秋心性纯良、天真烂漫,哪里能知道什么?
是他想多了。
如此,两人又絮絮说了一会儿话,晚上李从舟留在云琜钱庄跟云秋一块儿吃了一顿饭,然后两人就早早地洗漱、泡脚,挨挤上床。
心意相通、情窦初开,上床后云秋也不客气,直将自己的一条腿搭到李从舟的小腿上,然后另一只脚的足背塞到李从舟的两|脚|间。
这姿势在李从舟看来别扭得很,偏云秋这么躺着舒服,晚上睡熟了还会张开手臂缠着他,脑袋整个缩到他胸口,像是缠树的藤。
圆空大师从小教李从舟的是:坐要有坐像、站要站得直,睡觉也最好是平卧或者侧弓卧。而且报国寺的床铺就那么大,旁边还有明义师兄,他也没法睡得不规矩。
实在怕云秋这么长久地睡下去扭伤骨头,他还是动动手将人抄起来、摆成一个侧躺的姿势,然后轻轻夹住他的腿。
用小腿肚子那一面,暖着云秋脚背。
云秋挣了一下没挣过,最后干脆张开双臂搂住李从舟的腰,拱了拱贴着他、面对面相拥而卧。
“……前两天你不在,”云秋闭着眼睛,小声告状,“我一晚上要被冻醒好几次,钱庄上没暖阁、房间里也没炕,冷死了。”
“还怪上我了?”李从舟枕着枕头,在黑夜中借着月色一直盯着云秋的脸,像是舍不得闭上眼。
“本来就都怪你!”云秋搂着他后背的手捏成拳轻轻锤了一下,“要不是你突然掉进我的马车里,害我有暖阁不能去,只能陪着你们挨挤在这里……”
是了。
李从舟想起来云秋那个暖阁,地上有地龙、房内有滚锅,能吃烤肉、喝炖汤、用古董锅,还能让偷偷逃跑的小纨绔背着他们啃大鸡腿。
想到当时云秋的模样,李从舟莞尔,用下巴蹭蹭云秋脑袋。
“让点心多给你灌几个汤婆子,晚上再添床被子,春寒料峭、多捂一段时间再减衣服。”
云秋唔了一声,小声嘟哝:“被子多了压着重。”
李从舟在心里暗叹一句小祖宗,面上却还是耐着心哄,“你都能随随便便给那方老板一千两银子的庄票了,不如去买床新的蠡湖蚕丝被?”
江南有个地方叫彭蠡县,当地出产一种三年才成茧的蚕,这种蚕的蚕丝细腻柔韧,遇水不化、火烧不断。
因这种蚕只吃当地蠡湖边生长的一种紫桑树的桑叶,因此得名蠡湖紫桑蚕丝,用这种蚕丝制作出来的纱衣轻薄、纱帐透光通风。
要是制成蚕丝被,薄薄一床毯的造价都在数百两,若是扯成被,那便是几千两往上的价。
不过贵也有贵的道理,棉被叠在一起盖容易压身,普通的丝被又不够保暖,用蠡湖蚕丝制成的蚕丝被,就能兼顾保暖和轻柔。
盖在身上像披着件会发热的羽毛毯,又轻又软。
不过云秋听了却恼火地睁开眼,曲在身前的手捏成小拳头,“又提!又提!都说了我是有自己的考量!不是当菩萨!”
李从舟笑,做了个好好好、他闭嘴的手势。
被这么一闹,云秋也彻底睡不着了,他翻过身来仰躺着,露出几分茫然地看着头顶的床帐,“……你说,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呀?”
李从舟起身、屈起手臂侧躺在枕头上,一遍用手臂支着脑袋、一遍替云秋拉高被子、盖住他的胸膛,“不想打仗?”
“正常人谁喜欢打仗?”云秋翻起眼睛来看他,然后又想到什么似的突然警觉,“你……不会是那种好战者吧?”
李从舟笑,摇了摇头。
只是天下的战争从没真正意义上结束的那一天:即便锦朝能一鼓作气灭了西戎,西戎往北还有戎狄、犬戎、高戎。
南边蛮国之外还有蒲巴国、别甲国、申龙国、巴特纳国;西南的高原上有吐蕃国,翻过吐蕃国的高山,山下还有天竺。
东部广袤的大海上,有倭人,有红夷人,还有那些被朝廷追捕后实在无奈流亡的海盗世族。
就算四海平定、四夷臣服,朝廷里争权夺势、文臣武将争名夺利,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永远会有战争,而且,争斗无休。
但若只说西戎,李从舟倒觉得这场战争不会长久。
荷娜王妃毕竟是外族,她能够把控西戎王庭靠得还是那小戎王年幼、依恋母亲,而十二翟王不得不拥立她做头领。
等有一日小戎王长大,十二债王之间的势力平衡被打破,荷娜王妃也终究会被西戎王庭驱逐。
“总之你早点回来,”云秋侧首,认真看着李从舟,“还有,真的不要再受伤了,我害怕,你要不想我孤枕难眠,就平平安安凯旋归来。”
李从舟伸手捏他鼻子,“好好说,什么孤枕难眠。”
“本来就是,”云秋伸出双手抱住李从舟胳膊,黑夜中一双柳叶眼露出戏谑,“我好需要人暖床的。”
瞧瞧,这叫说的什么话。
李从舟微微皱眉,脸上的表情三分无奈七分宠溺,他用那只挂着云秋双手的手掐了下小东西脸颊,精炼概括总结:“别浪。”
云秋的力气挣不过他,两只手使劲儿都掰不动他,这么一想当时小和尚压着他说的那些话、倒是确实能实现——
他确实是,一只手就能制住他。
云秋的脸红了红,然后撇撇嘴十分不满,“哪儿浪了?!”
——这才哪到哪。
明日要早起,还有疾行千里,李从舟可不想现在跟云秋闹,他松开手退了一步,“行行行,知道你厉害,从小就很厉害。”
从小?
这又是从何说起?
云秋询问地看向李从舟,他是这一两年上才明白过来自己对李从舟的心意,从十六岁到十四岁,这算不上……小时候吧?
事实上,李从舟也确实不是随口一说。
他有证据。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报国寺初相识的那段时间么?”
今生的初相识是在八岁,云秋回忆了一会儿,点点头,“当然记得。”
“那时候师父让我给他送经文,很晚的时间了,结果在僧舍外面不远的位置,撞到了你和点心,当时我们都摔了、书和经文还散落了一地。”
李从舟想起来当时云秋脸都吓白了,忍不住笑了一声,“有印象么?”
云秋重重点了两下头:怎么会没印象?
他可记得太清楚了!
当时,他刚想清楚自己这辈子要怎么痛快过、又将小点心从顺哥等刁奴的欺凌下救出,正好就派点心去山下书铺买书。
结果,回来就撞上了李从舟。
一次两次弄掉人家的经文是巧合,回回都碰上就显得像挑衅了。
天知道云秋当时腿都软了,要不是怕小点心被凶巴巴的僧明济生吃了,他是很想转头就跑掉的。
“那时候你才多大?”李从舟问,“八岁吧,是不是?”
“我俩一边儿大呢,你问我哦?”
“可不是,八岁你就看那种书了,撞掉了夹进我的经文里,还被师父看个正着、害得明义师兄白挨一顿训。”
李从舟眼神揶揄,将当年僧舍内发生的一切都与云秋讲了讲。
可他说完后,云秋还是很懵懂,“……所以,到底是什么书?我怎么不知道我买过什么会害大师挨打的书?”
李从舟一愣,眉头沉下来,“那书不是你的?”
云秋挠挠头,给李从舟解释道:“我当时刚刚想清楚自己想做生意,就给点心银子让他去城里买些商道的书。”
“我还专门给点心列了一张单子呢,不信明天你可以找他来问的。”
李从舟沉眉更紧:所以,当年师父并没有冤了师兄?
倒是他,无故冤了小云秋多年?
他还当真是以为云秋从小就爱看那种……那种书呢。
今天晚上天气不错,蓝夜辽远、月色皎皎,云秋借着窗户罅漏进屋内的月光,眼睁睁看着李从舟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奇怪:
先是震惊,然后又变成愤怒,最后又变成了愧疚。
云秋好奇坏了,“所以……是本什么书?”
“……”李从舟别开视线、扭头,难得脸上闪过一丝薄红,“是……本不该你看的书。”
咦??
云秋撑着自己坐起来,他还是第一次见李从舟这般表情。
他追着李从舟的脸看,人也快趴到他腿上,“不要藏起来嘛,给我看你的脸,什么书啊能给你闹得红成这样?”
“……”李从舟侧了侧身,不想说。
但床上的位置就这么多,他再怎么躲能躲到哪里去,扭了两下反而让云秋整个人都爬到了他身上,更得寸进尺地、抱着他的肩膀拖长了声哄:
“告诉我嘛、告诉我嘛——”
李从舟横手臂挡脸,用劲往上一拱,“……下去。”
“不下!”云秋反而趴下来,整个人紧紧贴着他,脸颊和嘴贴到他的下巴和颈项上,“你不告诉我、我就不下。”
李从舟:“……”
他就多余问,真想回到一刻钟前弄死那个提此事的自己。
小云秋想浪就叫他浪。
好端端的,平白无故提什么《艳|春|情》。
云秋趴在李从舟身上等了一会儿,见小和尚当真小气不告诉他。
软的不行、他就来硬的,他伸出手指放到嘴边哈了一声。
“你不告诉我,我就挠你痒痒,看招——”
“喂……”
李从舟倒是不那么怕痒,他更怕云秋闹得从床上掉下去,怕屋里冷,床旁边不远处可烧着两个炉子。
炉子里还有明明灭灭的红色火星,云秋跟他闹可以,可别掉下去落到炉子上、烫出个好歹。
李从舟裹着云秋往床里侧躲了躲,然后拉高身上盖着的被子从反面用力一扑,腰上一用劲儿,就给云秋整个人掀翻到床上、用被子压住。
云秋还想挣扎,但李从舟束缚人的本事比他多太多,最终也只能折腾出两只手来,拉他耳朵、拽他脸颊。
可弄了半天李从舟也没放开他,嘴巴更是闭得紧紧的什么也没说。
云秋累了,双手一松跌落在被子上,气喘吁吁地抱怨,“你欺负我。”
他眼角含泪、两颊酡红,艳胜红莲的唇瓣开开合合、上面还有他自己舔润上去的水渍。
这样一幅表情配上他这句话,才是瞬间攻击得李从舟丢盔卸甲。
……什么欺负。
这、哪算欺负。
他趴在云秋上方,终于捂住眼闷闷笑了声,然后俯身下去亲亲云秋唇瓣,趁他发懵时,又咬了他的下唇瓣:
“乖,别闹了。”
云秋眨巴眨巴眼,下意识抿了抿被咬痛的嘴。
李从舟松开他,翻身躺回到床上,拉回来被子闭上眼,用下巴指了指两个炉子的方向,告诉云秋刚才可能遇到的危险。
云秋讪讪,想起来也觉得后怕——
陈家村的李大娘就给他讲过,说水在火塘上烧开了、一定不能就那么在火塘上倒水,他们村里有个小姑娘就是这样:
好心帮着家大人看火,结果水开了想去倒水,拎起来那个铜壶没拿稳,热水就直接灌进了火塘里。
大水冲着烧红的炭砾全部泼到了那姑娘的腿上,给她大腿上烫出来许多坑坑洼洼的伤疤,爹娘后来用鸡蛋油一遍遍地抹也没用,最终落了很难看的疤。
看到两个炉子里的炭火烧得正旺,云秋缩缩脖子,乖乖贴到李从舟身边,手搂住他脖子,腿搭到他腿上,“……好叭。”
李从舟低头,云秋的脸垮垮的,睫帘上还挂着晶莹的小水珠,鼻尖红透、柳叶眼哀哀垂着,嘴巴也抿得紧紧的。
是真委屈坏了。
看着……怪可怜的。
其实李从舟也没看完过那一整本书,他就翻开来看了第一页就觉得那东西真是荒唐,后来陆陆续续翻了几页,也多被上面露骨的插画劝退。
后来偶然听师兄提起,好像那本书还出了一系列的续作,这么多人竞相追捧,只怕也是本确实某方面“很不错”的书。
李从舟犹豫再三,最终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给小家伙搂搂紧。
他低头亲亲云秋的眼睛,舔吮去那些咸咸的泪水,“你乖,睡醒了我明天早上告诉你。”
“……真的?”
“嗯,”李从舟用鼻尖贴贴他的,“真的,不骗你。”
云秋却显然不信他,要拉过钩钩才放心。
最后得着承诺的云秋心里踏实了,在李从舟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陷入了黑甜乡里。
次日清晨,云秋裹着小被子、睡眼惺忪地送别李从舟和乌影。
他打了个呵欠,从被子里伸出手与两人挥挥。
说出来的话却叫李从舟苦笑不得,也幸亏是清晨聚宝街上人少,不然又要成多少书生、写手的素材,做出不知多少本《艳|春|情》来。
——云秋说,早点回来,我等你给我暖床。
站在后面帮忙提着东西的点心红了脸、不忍卒视,反是乌影这苗人觉得挺好:感情嘛,就是要直白地表达出来。
“还有这个,您带着。”
点心给他们的行李都帮忙栓上马背后,又从身后摸出一个小油纸包,还未打开就闻到了里面传来一阵香酥的甜味。
“公子瞧着您像是爱吃这个,”点心给纸包递给乌影,“您此去也要平安,等你们回来,他再请曹娘子给您做。”
乌影瞪大眼睛,万是没想到他也有份儿。
那油纸包里的东西是曹娘子最近新制出来的炸糖酥球儿,红糖糯米油面包的,上面还洒满了白芝麻。
每日一出锅,他都要为了这几个小丸子和张昭儿吵一回。
没想,竟会被云秋注意到。
乌影捧着油纸包急急朝云秋看去,结果裹着被子的小老板真的不能早起,竟然抱着云琜钱庄门口的柱子、那么半靠半站地又睡着了。
没得人感谢,乌影只能动容地将那油纸包贴身藏好,然后他拎起马缰,反过来催促李从舟:
“走,快走,我们尽快去弄死西戎那帮人。”
“然后回来,你俩就成婚!就给我狠狠成婚!!”
“这样好的小媳妇儿,可别一不留神叫人拐走了!”
说完,乌影一骑绝尘。
看样子,倒像是他才是着急复仇的那个。
李从舟摇摇头,他着急,但不像是乌影那般着急,他坐在马上与点心拱手,“照顾好他。”
点心笑着点点头,“您放心。”
李从舟这才提起马缰、调转码头,扬鞭驾了一声,直奔着西北城门而出。
……
云秋这一觉睡到了下午。
也不知是不是得偿所愿、心情舒畅带来的错觉,他从觉得今日的天气很好、阳光很暖。
找来点心细问了当年事,点心一开始很迷茫,回想了很久很久才想起来各中细节,他挠了挠头,有点尴尬:
“公子,当年您写给我的字条,我……其实我……没看懂。”
“……啊?”
点心如今识文断字,自然知道当年云秋写的那几个字并不算好看,但他不会指责自家恩公、主子,所以就主动揽责:
“是我当时不太识字,所以没看明白。”
怕云秋继续追问,点心耳濡目染,也学会了李从舟那一招——尽快转移视线的方法,于是他急急开口,继续道:
“大约是书铺老板想多赚点钱吧,他就提议我把店里的书每样买一套,我实在怕第一回给公子您办事办砸了,就……都买了一份。”
“可能是,书铺老板一时拿错了吧。”
原来是这样。
云秋眨眨眼,反而对那本《艳|春|情》更好奇了。
本来他听李从舟意思,以为这书合该是那种藏着掖着、想买的人进店后与伙计相视露出邪魅一笑,然后对上两个暗号才拿得出来的东西。
没想,竟然是……敞开来摆在明面儿上卖的吗?
那说不得,要去书铺里看看了。
——毕竟可是一本让他平白背了七八年黑锅的“孟浪书”呢。
他倒要看看,到底能怎么浪。
反正小和尚不在,他偷偷学一点也……没事吧?
云秋打定主意,便穿衣收拾好、带着点心逛到和宁坊。
京城最大的书铺就开在此处,经历大疫三年,当年卖书给点心的老板已经不见了,老板换成一个看起来很青涩的少年人。
他不如原本那老板能说会道,更恭谨客气些、书卷气也重。
偷偷询问伙计,才知道这少年是先前那老板的儿子,老板在大疫中伤了身体、无力经营,这才将铺子转给儿子。
这小老板先前都一直在太学里读书,接连三回考不上才回来接手的生意。看样子是业务还不太熟悉,不过人很和善,卖价也实惠。
云秋想了想,犹豫着开口问伙计他们铺子里有没有《艳|春|情》。
到底是头一回干这样的事,他第一次开口的声音很轻,那伙计还没听清,重复着问了一遭,“您说什么?”
云秋脸微微热了热,看看周围无人,才又加大声量重复了一道。
伙计眨眨眼,瞧着他的反应了然笑,“哦呀,您要那书啊,来来来,里边儿请,成先生这套书可卖得紧俏,我们都专放小房间里卖呢。”
小房间?
云秋瞥了一眼那个挂着神秘帘帐的屋子,心想:这样才对。
他就说李从舟那般描述的书不应该摆在大街上公开贩卖,他们都是男子还好说,要是一两家的小姐走进来买书买画,打眼就看见一片白花花、那成何体统。
伙计笑着给云秋引过帘帐,第一回走进来的云秋才发现里头别有洞天——和宁坊这间书铺不愧是京城最大的,门帘之后竟然不是房间,而是一条回廊。
回廊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名家画作,不过都是,衣裳几乎没有的那种。
云秋心里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端得很稳。
倒是点心跟进来看了一眼,就啊呀叫出声,下意识地闭了眼。
伙计见怪不怪,许多客人头回进来的反应都这样,他笑呵呵头前引路,还给两人介绍,这些都是名家名作,一副售价少说五六十两呢。
点心抖了抖嘴唇,也不敢细看那些画的内容,只能那眼睛朝那些落款的小字看,确确实实还发现了好几位书画大家的闲章、私印。
云秋看他家小点心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笑地转身拉住他的手,跟着伙计快步走向回廊尽头的房间。
跟云秋想的不一样,房间很明亮,里面也很宽敞。
跟外面的铺子格局也大差不差,长案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套书、册书,还有好几本是翻开来展示的图册、折页。
打眼看过去,还真是贪嗔夜帐、风|月机关。
走到这,点心的脸已经整个烧红,脑袋也深深埋到胸口,眼睛更是直勾勾看着自己的脚尖。
云秋看了一会儿觉着这样的点心有意思,便一时使坏没说什么,反而带着点心在房间里逛了两圈,东翻翻西看看,也看着了不少了不得的东西。
呀。
还可以这样?
云秋越看眼睛越亮:还得是文人,文人玩得才叫花。
不过他今日来的目的本来就是《艳|春|情》,其他的看个一两本也觉得就那样,抛开那些衣衫清凉、床上打架的内容,照旧还是痴男怨女的戏码。
云秋逛了一会儿就觉得大同小异,直接让伙计指给他看《艳|春|情》的位置,伙计也不怠慢,直引着云秋到房间内最高的一处书堆:
“我就说公子您是识货的,若不是成先生最近忙着新作,大家伙是定要催他续写第六本呢。”
……好家伙?
云秋飞快地眨眨眼,怎么听这意思原来《艳|春|情》还不止一本,而且还已出到了五本之多?!
那这是什么千古奇书?
伙计给云秋引到地方,房间里很快又来了其他客人,听那边客人叫他,伙计就只能抱歉地给云秋连连鞠躬,然后蹬蹬跑过去帮忙。
云秋自己翻开来看了看,发现这书还当真是跟别的写这类孟浪故事的人不一样,他也不拘着是男欢女爱、书生狐妖神鬼。
反是上来就放出个大料,说是个富户刚丧妻、就恋上个英俊书生,然后几页竟就是书生和富户的继室争风吃醋。
再三页,富户狎上了继室的老娘;又五页,书生、富户、继室和青楼清倌、乐妓全部加入战局。
那场面,厉害得云秋都找不到词来叙说。
他骇然地瞪大眼又闭上眼,心里咚咚两声,直觉得这是开了眼界。
——外面的世界好厉害。
果然,他是书读少了。
云秋正在这儿兀自惊奇,突然有人从后伸出手拍了拍他。
“呀!”他被吓得原地一蹦。
回头一看,竟然是个笑眯眯的僧人。僧人的五官有些眼熟,尤其是那双风流漂亮的眼睛,云秋认出来:
“……明义大师?”
“小施主记性不差,”明义躬身做了个佛礼,笑,“正是在下。”
明义腋下夹着好几本书,看样子都是要买的,封皮上花花绿绿,倒是跟《艳|春|情》一般无二。
云秋想到李从舟说的那些过往,看着明义那戏谑的眼神又看看身后那堆书,知道有些事情——是注定解释不清楚了。
“来催第六卷 呐?”明义笑呵呵的,“还没出呢,最近成先生忙着写他的《贪嗔帐》,他这回想尝试写剧情,买账的人少,可能正在犯愁呢。”
云秋本想顺着大师的话打哈哈,但转念一想——他来这一趟也不易,不能就这样空手而归。
于是他咬咬牙,在心中对李从舟先道了声:对不起。
然后,云秋开口、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不是呢,是重新来补一套。”
“补……一套?”
“嗯,”云秋一本正经,“前日世子看着我那套喜欢,顺手就给带去了西北,我没得看了、只好今日来买套新的。”
点心:……?
“世子?”明义愣了愣,反应过来云秋说的是谁后,惊讶得下巴都掉了,“你说我那小师弟?!他?!!”
“他竟然也看《艳|春|情》?!!!”
第066章
明义喊的声音太大, 瞬间就吸引了房间中所有人的目光。
两位书生打开随身折扇掩面嘀咕,书铺的伙计也急忙跑过来询问,“客人、大师,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明义是铺里的老客, 伙计也与他相熟。而旁边的小公子今日虽是第一次来后间,但这一路上都很和善客气,伙计不想他们俩人吵起来。
明义脸上表情万变,摇头、嘴里不住地嘟哝着不可能。
云秋只能轻咳一声, 高深莫测地对那伙计摆手, “无事无事, 大师只是有些惊讶罢了, 并没什么大事。”
伙计皱皱眉, 但仔细观瞧后发现两人之间氛围很好, 并没有剑拔弩张, 这才将信将疑地转身走了。
云秋在心里对李从舟再三抱歉,心里的小人还跪下来, 双手合十冲着西边磕头道了句阿弥陀佛。
然后他就吩咐点心拿了一整套的书,找伙计包起来。
出门付账时, 明义终于缓过劲,走出来就跟在云秋后脚结账。两人客气交谈着出来,云秋前脚刚跨出书铺门槛, 路边就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下一瞬, 云秋的手就被一个妇人抱住。
“恩公!”妇人说着,还拉过来身后的一个孩子, “宝儿,快, 给恩公磕头。”
云秋认出来,这是那日小陶在丽正坊救下的妇人和孩子。
当时小陶好像说他们是……赤脉贯瞳,开了药方、写了丹剂,云秋瞧着他们母子辛苦、怕他们没钱买药,就吩咐点心给了他们一吊钱。
今日妇人换了件交领布衫,腰间还是围着条襜,不过上面的脏污消失,仅剩下一点儿白|面儿沾着。
她卷着衣袖,露出的手臂上青红消退、几道先前血淋淋的鞭痕也结了痂,人看着比那日精神,眼睛还有些红,但只是拉着血丝,不像是那日整个眼白都是红的。
被她叫出来磕头的小孩怯生生的,但还是乖乖跪到地上给云秋咚咚磕了三响头,他踉跄起身后,云秋才发现小孩的眼睛全好了:
眼白分明、黑瞳明亮,是一双大大的杏眼。
孩子身上也是粗麻衣衫,两个膝盖上还缝了厚厚的补丁。
云秋摸摸身上正好有一兜子杏仁糖,便顺势塞给小孩,“喏。”
小孩眼睛一亮,想伸手却又犹豫地看向母亲。
妇人哪好意思再要云秋东西,忙摇摇头、推回去。
“就一点子杏仁糖,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云秋笑着给糖兜兜塞进孩子手里,“您太客气了。”
大约是少有人跟她这般和颜悦色,妇人有些无措,抬起手想撩头发,却又怕脸上的疤露出来吓人,便轻轻推孩子,要他谢谢云秋。
“对了,恩公,”妇人小心翼翼往云秋身后望了望,“那、那日跟您在一块儿的小神医,他……他在哪个堂上,我、我也想谢谢他。”
汤方的效果极好,熬煮出来三贴吃下去,宝儿的血瞳就渐渐消散了。照着那方子磨粉做成点剂,没两日,宝儿的眼睛就恢复了清明。
她都以为这病是绝症了,没想路上撞见个拔刀不平的小大夫,就能给直接治好。看着小宝的眼睛,她都以为是神佛显灵。
他们的钱不多,有什么东西她都是紧着孩子,点剂倒还剩着能用,那汤方她都是用孩子喝剩下的药渣再熬煮,效果可能就不那么好。
但只要孩子好了,她自己眼中拉点血丝也没什么。
今日在食肆后厨帮工,出来倒水时远远就看见了那日给她钱财的小公子,这才不管不顾地跑过来,想要谢过两位恩公。
“您说小陶啊?”云秋笑笑,“他不是坐堂医,他老家在江南,来京城是预备参家医署局二月的考核。”
“您要想见他,可到聚宝街云琜钱庄,他暂住在那儿。您过去说找‘小陶’大夫就是,伙计会给您引进去的。”
妇人想了想,看模样是有点犹豫,清河坊、永嘉坊之间的距离并不近,从这儿走过去少说要半个时辰。
她这帮工不好找,好容易才遇上不嫌弃她模样的东家。
擅自离开那么长时间,肯定要被赶出来,工钱也没着落。
不过她还是谢过了云秋,然后拉着孩子返回到书铺对面的一个食肆,正巧碰上食肆的老板出来,老板睨着她有些不满:
“不是告诉你别出来么?!你这要是吓跑了我的客人怎么办?!”
妇人连连躬身抱歉,然后就带着孩子拐进了旁边的窄巷,绕小门进入食肆的后厨,老板似乎还嫌她动作慢、嚷嚷着催了两句。
“小施主你认识珍娘啊?”明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大师认得她?”
明义笑着点点头,“嗯,她就住在冷水峪的桃花关上。”
冷水峪是城东几座山所在的山脉,祭龙山、慧峰山、翠岭和小麦岭都在其上,而那桃花关因其有桃花数里得名,春日桃花盛放、艳色如锦,很是好看。
“那她……”云秋开口说了一半又自己顿住,他笑着看向明义,“大师今日是下来接济么?若无事的话——我请您到双凤楼吃顿便饭?”
有人请吃饭当然好,尤其是双凤楼这样的好地方。
明义今日本就是自己下山来买些东西,既然碰巧遇上云秋,他倒也有几句话想要和这位从前的“小世子”聊聊。
两人一拍即合,当场相约到双凤楼坐下。
双凤楼的店小二换了几批,这个明显还未闻得报国寺僧明义大名,给他们引到雅间后还推荐了好几样素斋和素点心。
云秋好笑地摆摆手,“有什么好酒好肉的您尽管推来,我们这位大师不忌讳。”
小二愣了愣,看着明义在心里嘀咕一句:假和尚?
不过他还是很快给双凤楼的名吃好酒报了一遍菜名,云秋要了三荤两素,再加上一盘子时鲜小拼。
“我不会喝酒,”云秋转过去看着明义,“大师想喝点什么?”
明义抿唇笑,他还从未见过这般合他心意的小公子。
——不惊讶他吃肉喝酒,不惊讶他买艳|词话本。
甚至还主动相邀,约他到双凤楼。
现在,竟然还问他想喝什么酒?
明义看着云秋,只觉这小施主当真是个妙人。
明义想了想,择了一坛罗浮春,等店小二挑帘出去后,他才笑着与云秋倒了两盏茶,惋惜道:
“‘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喝酒这么有趣的事儿,小施主竟然不回?这人生多遗憾呢。”
云秋笑着摇摇头,谢过他递来的茶,“大师可唤我云秋。”
“云秋……”明义自己喃喃念了两道,然后抬头看着他笑,“云施主心境开阔,倒比我那小师弟看得开许多。”
嗯?
云秋偏偏头:这话怎么说?
“他都上你那儿看《艳|春|情》了,”明义端着茶盏的手伸出一根手指,“怎么那事儿没跟你讲过?”
“大师你别卖关子了,什么看不开?”
他只是提了自己的名字,明义就想到了李从舟,还说出什么看得开、看不开的话,云秋敏感地觉察出这里头有问题。
明义见人很多,瞧云秋这着急模样,嘴角笑意更甚:
——能让小师弟这般周全去护着的人。
啧,看起来他们关系不简单呢。
他想了想,微弯腰伏到桌上,冲云秋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过来,“先说好,要是到时候我那小师弟与我生气,云施主可要提我说话。”
云秋立刻郑重点头。
得了允诺,明义这才毫无负担地将两年前——云秋离开王府后,李从舟闹的那些事细细道来,还说得绘声绘色如说书般。
点心在旁拦了两次,发觉自己拦不住后,只能木木陪坐着。
“他可真是厉害坏了,师父这样少出门的人,都为他的事接连下了两次山,我看他那样儿——要是师父不出面,他能真跟银甲卫打一架。”
“……”
云秋惊讶坏了,一直不可置信地眨眼。
听着前半段,说李从舟不愿回王府,他是满脸疑惑,实不懂李从舟为何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偏偏要到寺庙里出家做和尚。
可听到后半段,他脸上的不解又渐渐变成了心疼:小和尚那是为了他,一直规行矩步的人第一次闹那么大一场,其实只是想让他留下。
“诶诶诶?”明义手忙脚乱,“云施主,我……我只会哄姑娘开心的,您……您别哭啊?”
云秋吸吸鼻子,他只是眼眶酸,并不至于哭。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李从舟也为他做了好多。
不过想到这,云秋转过头,目光幽幽地看向点心。后者低下头,小声道了句抱歉,说是李从舟不让说。
“嗯?”这怎么还有意外惊喜?
李从舟那时候就跟点心熟悉了?还会吩咐小点心给他保密了?!
点心解释,当年云秋留他在王府,要移交王爷、王妃宁心堂的记档,还有许多后续的事情要处理。
加上云秋临走时的嘱咐,点心也就有意帮着李从舟。
小田是他给李从舟挑的人,王府前后院管事以及各房中的人是什么脾气秉性,他都一一告诉了李从舟。
等李从舟安心住到沧海堂,点心才赎买了自己的身契离开王府。
“公子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瞒你。”
理清楚来龙去脉,云秋当然不会跟点心生气,而是轻轻拍拍他的手表示自己不在意,然后转头,认认真真给明义拱手:
“谢谢大师告诉我这些。”
明义摆摆手,正好这时店小二进来布菜,他指了指一桌子珍馐美酒,“就当是我谢你这顿饭了。”
云秋也高兴——
知道自己不是一厢情愿,小和尚也真心实意拿他当朋友,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就对他挺上心。
那就算是疯病,他俩也是一起疯的,这挺好。
只是知道这些后,云秋就开始有点想李从舟了——虽然人家才走了不足十个时辰。
吃了一阵儿,云秋才继续问起刚才珍娘的事。
明义端着酒碗,搁下他夹了一筷子的糖醋鱼,想了一会儿才给云秋细细道出那妇人和孩子的来历:
“珍娘本来姓什么没人知道,牙婆贩来时就说她叫珍娘,被包大买下来那年才十六……?还是十五,反正是挺好看一姑娘。”
“买、买下来?”
“是啊,”明义脸上闪过一丝嫌恶,“山里的穷汉子讨不着媳妇,就会找牙婆买。”
牙婆手里的姑娘大多不是自愿的,不是为着家境所逼不得已为之,就是年纪小时被人从外地拐骗来。
这些姑娘小的十岁往下,最大的年纪也不过十六七。
模样出挑漂亮的,能贩进教坊司、秦楼和戏班;一般的能给人家做童养媳、填房继室;再不济,就是端茶倒水的丫头。
如遇上不听话的,牙婆发起狠来,能给姑娘的手脚砍断、眼睛弄瞎、耳朵弄聋卖给花婆子,做成小叫花子、以便讨来更多的钱。
云秋听着一时无言。
他一直以为这种事就发生在戏文话本里,没想在京畿东郊就有,而且还就发生在他身边。
“那她脸上的伤……?”
明义冷笑一声,“自然是包大烫的。”
云秋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珍娘家中父母早亡,守孝三年后她就预备到关中投亲,结果在渡口大船上为那牙婆所骗,一路打骂威胁弄到了东郊里。
包大上牙婆家里说事时,一眼就相中了这个模样水灵的小娘子,便是谈妥价,以三两银子之数买了珍娘回去。
头两年珍娘还想着跑,可那包大是石匠出身、有把子力气,又对附近道路十分熟悉,无论珍娘怎么跑、总能给抓回去。
抓回去后自免不了一顿打,最后包大干脆拿绳子给珍娘捆床上,每日不留余力地羞辱、折磨,稍不如意就打骂、有时饭都不给吃。
这般折腾了几年,珍娘也想过寻死,但都被包大找人给救了回来,村里其他婆子也跟着劝,硬是要珍娘认命、跟着包大好好过日子。
“……这怎么还有劝的?”云秋不理解。
“桃花关上土地贫瘠,附近几个村都是远近闻名的穷村,村里人重视香火传承,家里生姑娘的都抬不起头来,有的甚至会给女婴抛到山中喂狼。”
“如此循环几代,导致他们村上妇人大多都是从外面来的——少数几个是远嫁的、其他都是买来的。”
“她们年轻时也跑过、也挨打过,后来……年岁大了、有孩子了,也就渐渐麻木认命了,孩子一声声喊着娘,她们也没法,只能当这是家了。”
云秋皱皱眉,心里十分不快。
“加上这些姑娘被买进来,身契户籍都在男人手上,她们就算能闯出村、跑出冷水峪,只要进城、就还是会被城门卫盘问。”
“这般没有身契户籍的姑娘,极易引人怀疑,城门守卫给她们抓起来送到官府,官府自然派人去村上问,村长自会转圜——”
“说这是夫妻俩吵架、女人闹小性儿。使俩钱就能给人重新领回去,便是女人哭闹不止,说她是发臆症,官府也就不管了。”
“这……”云秋脸上写满了震惊。
明义却笑笑、仰头满饮碗中酒,他伸出戴着檀香佛珠的手、以食指轻点云秋额心,“世间诸恶道便是如此,怎么,吓着云施主了?”
云秋摸摸脑门,抿嘴摇头。
——他只是没想到,就在距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还有这样的事发生。而且看起来发生了很多年,以至官府和村上都习以为常。
“那姓包的为何要烫她?因为她跑吗?”
明义点点头,又摇摇头,“这就说来话长了——”
珍娘寻死的次数多,包大也有些不耐烦,正商量要不干脆给她卖到秦楼赚点钱、重新换个听话的算了,珍娘就被诊出喜脉。
包家是一脉单传,珍娘有孕这算天大的喜事。
包大由此改了之前态度,好吃好喝地哄着珍娘,更请来村上好几个婆子、姑子陪她,总要等她生下这孩子看看男女再做打算。
大约是那几个婆子的话起了作用,又或者是珍娘有了孩子心态发生变化,总之她不像之前那般寻死觅活了,包大也戒酒、好生干活养家。
等了九个多月,孩子呱呱坠地,而且还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孩。
包大这下更将珍娘视作瑰宝,对着她是轻声细语、千依百顺,甚至提出来愿意帮珍娘往关中递信。
珍娘看着怀里的孩子,又想到那些婶子们的话,最终认了命。
可桃花关里的女人,几乎都是饱受虐待过来的——她们又哪里真正愿意看着别人好。
有接连生下女儿被丈夫责打辱骂是赔钱货的,有远嫁过来又要干农活又要操持家务还要服侍好吃懒做丈夫的,也有被拔掉牙齿、打断双腿被捆在牲畜棚里的……
女人们瞧着珍娘被包大捧在心尖上,三天两头给她买首饰、买新衣裳、买胭脂,而且脏活累活都不叫她干,纷纷心中生出扭曲的嫉妒。
而男人们瞧着包大买回来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就算了,这小娘子竟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心中也生出些不平衡来。
人心恶意滋长,不久就有流言传出:
说包大的孩子长得不像包大。
说包大皮肤黝黑、牛眼马嘴,偏那孩子皮肤白皙、生得粉嫩可爱。
其实仔细一看,就知道包小宝是生得更像娘亲,眉眼与珍娘一般无二,根本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且包大皮肤黝黑也是因为他每日在外凿山挖石给晒黑的,衣服遮着的地方皮肤也是白的,根本没什么天生皮肤黑一说。
一开始,包大也知道村里人是妒忌。
他是灰户,家中没什么田地需要顾,每日上山挖石头、砍树,回来烧成石灰就能赚钱,而且还能赚很多钱。
桃花关百姓一年的开销是三两半钱,他这儿烧石灰去卖、单税钱就是三两半,所以百姓挑着他这个“富户”说两句闲话也没什么。
可一回两回能挥着斧头警告对方,等说得人多了,也就有点三人成虎的意思,包大心里也生出一点怀疑。
怀疑这东西,就好像是种子。
只要种到人心上,再日积月累地蚕食恶念,就会慢慢生长成参天大树——
随着小宝慢慢长大,三年里流言始终不断,甚至还似模似样地给孩子找了个所谓的“亲生父亲”——那个游方来他们村上的年轻大夫。
而且隔壁家几个婶子还传得有模有样:说珍娘之前都是寻死觅活,每日烈性地嚷嚷着要走,还因此咬下来包大半片耳朵。
但那大夫来看过她后,她不仅是不闹了,孩子出生后脸上还带上了笑,这不就是两人有私情的铁证。
包大越想越觉得有理,往后几日,更是看那孩子越发不像自己的种。
而且最重要的是——
孩子生下来后,珍娘就推说自己身子不好,拒绝和他同房。他强行要了两回,都被珍娘骂出来,看样子是极不情愿。
包大心里本就有憋屈,加上村里人这般议论,他也渐渐信了几分。
某日,被村上几人拉去喝酒,三杯两盏黄汤下肚后,就生了事:
他喝了酒,回家就嚷嚷着就要珍酿伺候。
珍娘不肯,他就发了性,跑到小宝床前给睡得迷糊的小孩抱出,直说这孩子不是他的。
小宝平日和他接触不多,骤然被吵醒后大声哭喊。
包大被孩子的哭声弄得烦厌,更大声喝骂,说连你老子都认不得,肯定是外面的野种,要给孩子丢出去喂狼。
珍娘哪会想到包大这样发疯,她争辩几句后懒得与他这样的浑人吵,结果不置一词落在被酒气冲昏头脑的包大眼里就是默认。
包大气红了眼,抬高了手就要将孩子活活摔死。
两人争抢间撞翻了包大烧灰的炉子,炉种滚烫的火石落下来,珍娘为了护着孩子不被烫伤,自己扑上去垫着,结果就被烧伤了脸。
这么一下,包大也吓醒了酒,他一边要去护炉子、一边要看珍娘的伤,偏那孩子还在不停地哭。
手忙脚乱下,四溢的火石更点燃了他们晾在院内的衣裳。
眼看火势变大,包大只能先将他娘俩送出去,自己进屋给能抢出来的值钱玩意儿先抢出来,然后再想办法灭火。
烧灰的炉子滚烫,火石又极易燃,一番折腾下来家里的房子被烧黑大半、牲畜棚也被烧塌,那些准备好上缴的生灰也全被毁了。
包大损失惨重,偏他不想自己的原因。
反过来认为都是珍娘行事不检点,才会导致村里人说闲话,害他被人议论、一时恼怒才会闹出这么多事。
“经过此事,包大对珍娘的态度大改,每日是非打即骂、对着孩子也不甚亲近,更迷上喝酒,家道一落千丈。”
明义顿了顿,叹道:“珍娘在桃花关过不下去,才会带孩子来城里做点杂事,攒些银子不至于娘俩饿死。”
“包大不是烧石灰的么?”云秋追问。
烧灰挣钱,至少比种地挣钱,怎就轮到珍娘来做事。
“桃花关不是有数千里的桃花么?京城百姓春日里都要上山踏青,前几年不知是哪家的大公子看见山中凿石挖土、给山挖出一大片白窟窿,便给告到了乡里——”
“如今,不止是桃花关,冷水峪附近都是不许烧灰的,他们这些灰户,基本上就算断了生活来源。包大啊,现在就是每日饮酒,等着珍娘养他。”
云秋:“……”
这都什么事儿。
那也难怪珍娘母子俩会得那种赤脉贯瞳的病症,这不就是饿得狠了心火旺盛,脾肺两虚导致的赤脉上眼么?
明义瞅着云秋愤愤不平的样子,摇摇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释怀。
反是云秋看着明义这般还能仰头喝酒、大口吃肉的模样,心中疑惑更甚——“大师你就不生气?”
“生气啊,怎么不生气?”明义顺手又夹一筷子红烧丸子。
“那你……”
“我只是深知人各有命、不可强求,业力凡夫的烦恼永远消解不了,只有不断在十方诸地上种满菩提果,才能发出世人的菩提心。”
他乍然说佛,云秋还有点不习惯。
明义大师一直是云秋所有结识佛僧里最不一样的那位:他游戏人间、红尘来去,像不为清规戒律所困,又好像才是最像佛菩提的僧。
深入世间红尘恶道,看惯贪嗔业力,却还坚持守佛国净土。
云秋瞅着明义大师古怪地笑,“某种程度上说,您才是最厉害的。”
“嗐?”明义摇摇头,“厉害什么?我这不是一粥一饭都还在吃嗟来之食么?要这就算厉害,街上众多的丐帮长老,才是最厉害的。”
云秋知道明义这是跟他插科打诨,但也没点破。
两人如此用完了一顿饭,云秋看着天色已晚便与大师在清河坊门口作别,回到钱庄后云秋放心不下,还是让点心备马、知会贺梁:
“我们明日到桃花关上看看。”
……
桃花关在冷水峪、祭龙山后的浑山上。
上祭龙山有岔道,能绕过起伏的山峦来到浑山镇,从浑山镇西北的一条官道上去,就能到达桃花关。
这些年到桃花关踏青者繁,浑山镇也跟着修建了不少通路方便城里的“大老爷们”通往山上。
他们镇上也开着好几家食肆野店,方便出来郊游的小姐、公子哥们歇脚,也算是挣点额外的嚼补。
点心办事妥帖,选的马车非常低调,从外面看就是一辆普通贴着灰布的窄车,他们也没要车夫,就请贺梁代劳,一行三人慢慢爬上桃花关。
早春桃花未开,枝头连点儿嫩桃叶都还未出现。
远远看过去是一片枯枝,也确实能瞧见枯枝后的山脊上坑坑洼洼一片凿山挖土留下的白窟窿。
关上有大小两个村落:
靠近桃林的一个名为阳谷,应名儿是在山的南面,聚落看上去也更大些;另一个在山涧坡面上,目所能见的人家少,名昌丰,是包大和珍娘所在的村。
云秋也不着急去,就先在桃林附近晃悠。
他们是外乡人,冒然进村打草惊蛇,倒不如先在外围看看——桃花关的百姓也算是这些年从春日踏青里尝着了甜头,还往山中修建了许多小亭子。
从桃林出来的几条山道上,有被人铺砌过的碎石子儿,看起来像有人专门修了道路,可以顺着道路爬到更高的山上。
除了桃花,浑山上也有其他树木、灌木和草植生长,远远看过去郁郁葱葱一片,唯有山坳处那片采石场看着有些扎眼。
云秋实地看过后,当真是一点不奇怪那些灰户会被人告。
三人正在附近逛着,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兵戈鸣,铠甲铿锵之声伴随着喊杀声,竟似打仗一般。
点心当即护到云秋身前,而贺梁也戒备地握紧拳,带着云秋他们往后退到一处巨大的山岩后。
“公子你们躲着别出声,”贺梁看看周围,发现不远处有一株高大的杉木,便伸手一指,“我上去看看。”
不等云秋说话,他就几个起落跳了上去,身形灵活跟猴儿似的。
蹲在原地的云秋和点心面面相觑,心想原来孔先生所言——贺梁小时候跟着他爹在江湖上混事并非虚言。
贺梁踩住一根较粗树杈分枝,攀着树木的主干远远看去。
是一群披着铠甲、官军打扮的人在持枪围堵一帮村民,而那些村民大多是身材魁梧高大的汉子,在为首一个拿着草叉的虬髯大汉带领下且战且退。
贺梁看了一会儿,发现那群官军对着百姓围而不攻,官军后面还有个急得满脸通红的老者在奔走。
老者喊得声音嘶哑贺梁听不着他在说什么,但那些持械闹事的汉子嗓门极大,贺梁倒是从中听了几个词,隐约有挖山、征税、活命等词。
贺梁挑挑眉,明白了。
他翻身下地,又飞快地蹿回到云秋他们藏身的大石头边,压低声给云秋讲他的见闻和猜想:
“公子,我看是当地百姓和官府起了冲突,官府之前不是立了碑要保林么?我听他们喊着要挖山,还提到赋税,多半是因生计起的冲突。”
云秋点点头,刚才明义师兄也提到——
包大本是个灰户,因桃花关被官府保护起来不许挖山砍树,才失了赖以生存的活儿、成日在家饮酒。
他来桃花关,是想转转看看,有机会的话、再去包大他们村上,没想出了这样一番军民冲突,于是只能作罢。
然而就在云秋准备吩咐下山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喝问:
“什么人在哪?!”
他们议论的声音很小很小,而且距离也很远,云秋本以为没人会听见的,他吓了一跳,扯扯自己的衣摆,和贺梁、点心缩成一团。
只盼着那人看不见他们,毕竟他们藏身的石头很大。
然而那人感官敏锐,竟还调转马头朝他们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重复了一句:“谁?!给我出来!不然我可不客气了?!”
那人嗖地一声抽出随身佩剑,云秋却因这人的靠近分辨出来这个声音很熟悉,他吞了口唾沫喉结咕咚一下——
也不知平民百姓见着朝廷正三品的军官要不要跪下磕头。
他闭了闭眼,竖起双手手掌、慢慢从石头后挪出来。
云秋不尴不尬地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犹豫半晌,还是抿抿嘴跪下,“草民路过此处,不知军爷在此行事,冲撞了您实在抱歉。”
骑在马上的人也愣了,而后身体先做出动作,他一跃下马扶起云秋,看着他身上穿着一席没有任何纹饰的青布衫,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
犹豫许久,他才摇摇头开口,“……云公子。”
点心也带着贺梁走出,一边走一边给贺梁介绍这位是银甲卫的副统领,官拜正三品银骑指挥副使,姓萧,能尊称一句将军。
贺梁不知真假世子的前缘,只当是东家相熟的人,便跟着点心拜了拜。
萧副将看着他们,入耳的称呼从萧叔、萧副将变成了如今的萧将军,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儿。
他张了张口,最终只憋出一句:“无需多礼。”
云秋今日穿青布衫,是考虑到要来桃花关的村子,听明义师傅那么说——就知道这村子是龙潭虎穴,里面的人应该很会看麻衣相。
他要是穿着绫罗绸缎、驾驶一辆富贵奢华的马车来,指不定又要传出什么流言蜚语,说不定还会惊动包大。
可看萧副将的表情,好像……惹他误会了?
而且乍然遇见宁王府的故人,云秋也没做好准备,所以一时语塞、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尤其是跟着他在南仓别院一路回京熟悉起来的萧副将。
“嗯……萧将军看起来还有公务要忙,”云秋最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们就不打扰,这就告辞了。”
说着,云秋带着贺梁、点心两个拜了拜,就准备转身离开。
然而萧副将看着他们的背影挣扎半晌,最终啧了一声叫住云秋,“云公子你等一等。”
云秋顿住脚步后,他回身策马跑到那边、招手叫来了另外一个银甲卫,然后就下马将自己的兵符抛给他,自己转身、步行向云秋跑来。
“萧将军这是……?”
萧副将顿了顿脚步,看着他苦笑一声,然后伸出手轻轻揉了下他的脑袋,“小公子还是唤我萧叔吧,什么将军、军爷,听着怪生分的。”
云秋乍然被人摸了脑袋,抬头却撞上了萧副将怜爱的眼神。
他顿了顿,声音也有些紧,“……萧叔。”
萧副将看着他,想到刚才这孩子跪下给他行礼的样子,心里更加不落忍,不过他不太善于表达,只能重重拍云秋两下:
“走,叔带你到镇上吃饭。”
“诶,叔我……”
然则萧副将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拉着人就返回了浑山镇上。
银甲卫大约在浑山镇驻扎有一段时间了,镇上的百姓都认识萧副将,开食肆的大叔大婶特别热情,大婶甚至殷勤地亲自替他们烫了碗。
用热水烫碗这工序,也是城里公子、小姐来桃花关郊游兴起来的:农家的土陶碗都是棕褐色,不是城里酒楼、分茶酒店用的瓷碗。
那些公子小姐们挑眼,总怕人洗不干净、东西吃下去闹肚子,所以也不知是谁兴起的,吃饭前都要端上一锅子热水,给客人烫过一道碗。
云秋看着大婶直接给手伸进烫水盆里,眼神十分不落忍,等她拿了碗递过来,他立刻伸出双手去接,并认认真真给人说了感谢。
大婶大约是没被人这样谢过,惊讶了一瞬后脸都有点红,“哎呀,你们城里的小公子就是会说话,客气啥!”
然而云秋只是盯着她被烫得泛白的指尖看,好一会儿才摇头低叹。
这一切都被坐在旁边的萧副将看在眼里,两年不见,小世子……啊不,这小家伙还是和当初一样的心性。
萧副将盯着云秋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瞧他身边的点心,还有个没见过的、明显是练家子的生面孔。
他沉吟片刻,问云秋怎会来桃花关。
云秋想想没答,反问道:“萧叔呢?”
萧副将默了默,正在想此事要如何说。
结果云秋见他不答,又主动递上台阶,“如是军情不便透露就不讲啦,我来桃花关,也是因为有想查的事呢。”
萧副将:“……”
眼前的小公子,确实和从前不一样了。
之前的宁王世子,哪会跟他玩这种欲进则退的把戏。
不过瞧着云秋那小狐狸一般的表情,萧副将的嘴角又扬了扬:算了,孩子嘛,何必那么较真。
“浑山镇有村民闹事,破坏保林碑,还扣了两个官差,事情闹得太难看乡里办不下来,求到朝廷上,就派了王爷过来。”
“不过王爷近日在烦忧着徐将军的眼疾,便是我来代为处理。”
扣押官差?这还真是好大胆。
云秋转转眼珠,“所以,是灰户?”
“你知道?”萧副将惊讶。
云秋把从明义那里听来的消息转述出来,含糊道:“谁不知道桃花关的挖山户们叫人告了一状,朝廷为此还专门立保林碑的事?”
萧副将点点头:也是。
这件事表面上是保山护林,实际上还是百姓的生计问题。冷水峪上的可耕地不多,这些年大量开垦反致山中水土大量流失。
不少百姓空有个宅子、有记名的户籍,却没哪怕一亩的下田。
到收税之期,年年桃花关上的两个村子都是征税的老大难,不是数目不足就是遇上逃户,唯一能交税的灰户这些年也渐渐没了生活来源。
为了不因亏税而服役,灰户们没田地可耕,也没别的谋生手段,只能辗转在山里偷偷挖山石、砍树林。
本来两个村子的村民自己偷偷干,也没人发现,但浑山镇其他百姓还要指着此山此水生活,山被挖空了他们也没处生存,只能告到乡上。
乡上来人去桃花关劝,来回争吵几次都没结果。
反闹着生了冲突,还发生过两回械斗。
最后是桃花关领头的几个村民闹起来,扣押了前去游说劝说的官差,这才惊动银甲卫到此。
因为是浑山镇的百姓检举,所以朝廷来的兵马都驻扎在镇上。
萧副将简单说完后,又轻轻揉揉云秋脑袋,“有什么好奇的事儿等这阵儿过去再来,那帮村民闹起来,可指不定要发生什么。”
云秋还在想事情,听着就顺嘴问了句:“什么?”
萧副将不想吓他,收回手,只简单说了个:“会流血。”
流血,当然不是字面意义。
这便是代表着有冲突,会死人。
“那……之后呢?桃花关的其他百姓怎么办?”云秋问。
“……大概会异地迁居吧?”萧副将想了想,“毕竟此境确实可耕地太少,大约会请镇上丈量土地,然后找人包山吧。”
包山?!
云秋的眼睛一下亮起来:还能包山?!
然而还未等他细问,食肆外就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来人还未进来就急急跪倒在店外:
“统领,不好了!那孙衙役叫他们杀了!”
第067章
孙衙役是乡上的班差, 也是叫桃花关灰户扣下的两个官差之一。
这位班差在乡上勤勤恳恳干了一辈子,是远近闻名的好人,年逾五十本可回家含饴弄孙, 但乡里告求,他还是亲自带着徒弟去了昌丰村。
结果, 竟是这般下场?
萧副将一听就动了真火,拍桌子就往外走。
走了两步才想起来云秋还坐在这儿,便给食肆的大叔大婶叫过来,塞给他们两锭银子, 要他们照顾好人。
萧副将离开后, 大叔大婶却抱着银子神情哀戚, 大婶更捏着手袖轻轻擦拭眼角。
“您这是……怎么了?”云秋问。
若换别的公子小姐, 大婶是不敢跟他们多话的, 可眼前的小公子看着很面善, 还会声音软软地给她道谢, 她就忍不住,讲了孙衙役的事。
说他是个热心肠的人, 一点儿也不摆官老爷的架子,谁家上房要搭梯、谁家打井架辘轳, 孙衙役看见都会过去帮忙。
若是在路上遇着谁提了重东西,他也帮忙搭把手;年轻时候,碰着村里的其他长者都会上前搀扶让路, 还会帮人代写信、借自家的耕牛。
“这么好的人, 怎么说没就没了……”大婶抹抹泪,眼种又闪出愤恨, “都怪山上那群挨千刀的!”
云秋听她话中有话,而且还是个本地的知情人, 便探出脑袋看了看食肆里——这会儿也没别的客人,大叔在刷锅,看起来不是很忙。
所以他问大婶坐,说想听她细讲讲。
“诶?”大婶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会让她同席上桌的城里人,犹豫再三后询问地回头看大叔。
大叔点点头后,她才小心翼翼陪着坐。
“大娘您别紧张,”云秋主动给她倒了一盏茶,又看看那边大叔,“您手里的活儿要是能放放,不妨过来一起坐?”
他可注意到了,自从他说要邀请大婶一起坐,大叔就一直担忧地偷偷往这边看,好像生怕他会对大婶怎么样似的。
云秋他们坐的是一张八仙桌,刚才正好是他、点心、贺梁和萧副将各占一方,萧副将走了由大婶补上,大叔过来没地儿坐。
云秋边往旁一挪,“点心过来跟我挤挤。”
人家盛情,大叔犹豫再三,还是放下锅刷子坐了过来。
不过大叔明显比那大婶想得周全,他走过来之前舀了瓢水净手,然后又掏了一小盆烤花生和炒瓜子。
云秋瞧着这老两口觉得有趣,谢过大叔后也给他倒了一盏茶,然后才闻起来冷水峪上的事:
“我听人家说,这冷水峪一片其实有很多烧灰的人,但为何只有这桃花关闹出这般大的冲突?是——其中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嗐,”大婶嘴快,“还不是因为那片桃林。”
“哎你别乱讲,”大叔踩了大婶一脚,分辨道:“那片桃树林在这儿少说几十年了。”
大婶反应过来,看着云秋不好意思地道了句抱歉,“小公子,您既然问了,那……我们丑话说在前头,待会儿我们要是……要是说了什么难听的,您、您可别往心里去。”
云秋:“……?”
大叔跟着点了点头,“也不是针对您,只是这桃花关变成现在这样,多少是和你们城里那帮少爷小姐喜欢来这儿踏青有关。”
踏青?
云秋一想就明白了:浑山上的桃林已经在此生长多年,甚至因之得名,但京城百姓是近十年才喜爱到冷水峪踏青。
而且,刚才明义大师也提到过,说冷水峪这一片不许烧灰,是被一位来桃花岭踏青的公子给检举了。
所以,朝廷才会责令乡上立保山护林碑。
说简单点儿,那些灰户烧了数百年的灰,就因为城里公子踏青瞧不得白山和白烟,便一纸公文告到州府。
明面上架着的是保护山林的名儿,实际上却是一刀切下来,断绝了许多灰户的生路。
“那桃花关上的桃花看着是好看,又不能吃、又不是私地砍伐不得,百姓们一代代的早给附近能开垦的土地开垦光了。”
大婶摇摇头,“这一下断绝了他们的生路,他们能干么?”
“不过他们挖的也着实是太过分了,”大叔补充道,“本来这浑山上是有三条水,在我们小的时候,那水都是汇到镇上成大河的。”
“是啊,”大婶补充,“那时夏天大家都到河边玩:凫水、钓鱼,浮湃瓜果,水量大的时候还能横渡竞舟,可惜,现在河床干涸、都被做成水田了。”
“我们当然也知道他们在山上生活困难,但——不能因为他们困难,就纵着他们继续这样下去给山挖开吧?”大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到时水源一断,我们大家不都活不下去了?!”
听着两位老人家说了一通,云秋梳理下来大约是这么个顺序:
浑山有片桃花林,经年发展下来形成了桃花关,由于附近有泉眼、山涧,流水从山上冲刷下来形成了一块肥沃的谷地,也就是现在的浑山镇。
随着镇子规模的扩大,附近聚集了越来越多的百姓,渐渐在浑山顶上的桃花关附近形成了阳谷村和昌丰村。
两个村子的百姓刚开始还在附近山中开垦土地耕种,但随着人口增多、赋税加增,实在无钱无银可纳的百姓就学会了开山取石、砍树烧灰。
冷水峪上这样做的村民不是少数,桃花关两个村子里没有土地、少地的村民便纷纷效仿,逐渐都成了挖山、烧石灰的灰户。
灰户仅有户籍,没有田册,每年征纳的也只是灰税。
虽然这种税高,但石灰的卖价也高,只要肯干、卖力气,做灰户几年摇身一变成大老板的在冷水峪不是少数。
山上的阳谷村还好,至少还有数百亩的良田、林地,靠山的昌丰村便是仅有不足百亩的中田,林地就更少得可怜。
再算上村子地处深山、交通并不便利,村中那么几十户人的女眷还都是从外面买回来的,村民们消息闭塞、不爱与外人交流。
自然,就拉帮结派地抱成一团,做灰户生意也是整村一块儿干。
本来他们和浑山镇并无冲突,桃花关上的桃林出名后,京城里的公子哥儿、小姐们便常来此境踏青郊游。
被那位公子一状告了,浑山镇的百姓才恍然大悟:
——啊,原来我们河床干涸、河水断流,是山上村子挖山的缘故呐!
本来冷水峪各处凿石、炸山,百姓们看见也当没看见,反正碍不着自己什么。
如今官府立了保山护林碑,检举者还能有奖,浑山镇的大家当然就顶上了桃花关的两个村子。
——他们这是响应朝廷的号召,也保护自己的家园呢。
毕竟浑山镇就剩那么一条小溪了,要是者最后的溪水也断流,岂不是要满山打井、甚至去山下更远的湖泊挑水?
浑山镇上的百姓虎视眈眈,桃花关两村的村民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如此两厢对住,便是谁也不愿意让。
闹得僵持起来,就变成了如今这般状况——两村的村民集结起来,扣押乡上派来的官差不说,还竟给人杀了。
无论是什么原因,私下杀害朝廷官员都是重罪。即便是罪大恶极、作奸犯科之辈,以私刑上大夫者、一样要伏法。
云秋吐了一口气,又问,“那您二位知道‘包大’这个人么?”
“包大,那肯定……哎哟喂!”大婶捂住自己的腿,转头瞪向大叔,“你踹我干什么?!”
大叔却只是暗暗对她摇摇头,然后转向云秋笑,“什么包大,我们不认得,倒是听过戏文本子里的包青天、包大人。”
大婶这会儿也缓过神,她也赔笑着连连点头,“对对对,我们就知道包大人,您说的什么包大包小的我们不知道、不知道……”
这解释,多少有点多余。
云秋瞧出来两位老人家是认得包大的,只是其中有些难言之隐、不方便细讲。看他们实在为难,云秋也不再追问。
只是今日,这桃花关算是去不得了。
“那婶子,待会儿要是萧叔回来,劳烦您给他带个话,就说我一切都好,只是庄上还有事,就先走了,来日有机会再请他吃酒。”
田庄也是庄,他在京畿有个田庄的事不难查,这时候还没必要告诉萧副将他在聚宝街上有两个铺子。
一听云秋要走,老夫妻俩个又惶恐起来,围着云秋转了两圈、生怕怠慢贵客,“这就要走啊?怎么不吃了晚饭再走,坐着再玩会儿吧!”
云秋摆摆手,说自己真是有事。
而点心又得了云秋授意,趁老夫妻两个不注意时,反过来一个空的小竹筐,在下面藏了两吊铜钱。
今日出来这趟算是无功而返,但也得着不少信息:
一、冷水峪上的小山能卖给私人,做园林、做私产,种树、养花、当兽园子都成;二、珍娘村上出了大事儿,指不定要出几个盗寇、贼首。
从祭龙山上下来回到钱庄上,云秋想了想还是托付小邱走了一趟清河坊。
虽然只告诉小邱对方叫珍娘、在书铺对面的食肆帮工,就要让他找人有点强人所难,但——
“我相信小邱哥‘京城百事通’的本事。”
小邱拱手领命,却也忍不住挑眉戏谑道:“东家,人都说望梅止渴画饼充饥,您这是不是也给我画饼呢?”
云秋偷乐,又夸一句,“反正我们铺子里你最灵嘛,城里就属你路子广,我不请你帮忙请谁呀?”
小邱笑笑,拍拍胸脯说包在他身上。
等小邱领命出去办了,云秋才又想起来许久没见陆商老爷子,他自己猫到钱庄楼梯间,却发现老人家的东西都在,可人还是没影儿。
“哎,大郎,”云秋拦人问,“老爷子怎么又跑出去了?”
陈大郎还没开口,在柜上拨算盘珠子的朱信礼头也不抬,“大清早就出去了,行色匆匆的,我看他是朝着清河坊方向去的。”
……清河坊?
云秋阖眸沉吟,在脑海里将清河坊大致的街巷、建筑都过了一道。
除了他昨日去的书铺外,清河坊内还有:柳记香粉铺、朝文院、龙门阁和魁星院。
最重要的是,清河坊内还有个药王阁。而药王阁的旁边,就是韩硝建立的医署局。
医署局!
云秋陡然睁开眼,陆商这几天每日出去,是不是就是去了清河坊的医署局?!
他这儿正想着,张勇却从月洞门后急急跑过来。
看见云秋他才松了一口气,“东家您可算回来了。”
“……行上又出事儿了?”云秋歪歪头,“是那方老板又来了?”
“不是不是,”张勇摆摆手,想了想又点点头,“是是是。”
他这又是又不是的,都给云秋闹糊涂了。
张勇觉着自己三两句说不清楚,便求助地看向外柜上站着算账的朱信礼,朱先生接触到他的目光,鼻孔重重出了一气。
他唰唰两下将算盘珠子拨弄归位,然后抬头,更加不耐烦地解释道:
“对街方家铜镜的老板死了,是中毒、七窍流血,今天早上东家您不在的时候来了两个官差,说是例行查问,就给马掌柜的带过去了。”
“死了?!”云秋一下从凳子上蹦起来,“方老板死了?!”
张勇这才接上话,“死在正元钱庄。”
——啊?!
云秋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
朱信礼翻了个白眼,重新拨弄起算盘珠,“具体的细则您还是等小邱回来给您说吧,我们都讲不了他那般精彩。”
“总而言之,就是方老板中毒死在了正元钱庄上,他家娘子穿了一身孝抱着三个月的小女儿告到府衙,衙门这才循例来问问的。”
而马直只是个解行掌柜,荣伯担心,也就跟过去看看。
见云秋愣在原地,张勇又补充道:“您放心,出事后、小钟先生记着您的嘱咐,便是一步也没离开外柜。”
云秋却根本没空在意小钟是不是守着铺子,他这会儿脑子里全是方老板最后来铺上的样子、是那七八口箱子里方老板个人所有的东西。
过了好半天,他才扶着身后的椅子坐下。
“……那,正元钱庄呢?”
“钱庄上没有查出来毒物,但许多人都看见方老板坐下来与他们的大掌柜喝茶聊天、说了很多话,现在是解释不清,来了不少官兵守了门。”张勇老老实实回答。
云秋皱皱眉,有点后怕,又有点庆幸。
当初他若没看出来方归平的心思,那如今正元钱庄经历的种种,就该是他恒济解当受着,而且,说不定他们的下场还更凄惨。
毕竟正元钱庄家大业大,刘老爷子又是钱业行会的创办者。内行人都知道方归平是服毒自尽、想要讹诈正元,这事最终应该是破财平账了结。
方归平寻死,也就是为了给妻女谋个生路。
若换成他们恒济,正元钱庄和刘家还不知道要如何落井下石呢。
一个时辰后,小邱挂着满头汗跑回来了。
“东家,活儿都给您办妥了,”小邱递过来一个大大的油纸包,“这是那娘子送给您的谢礼。”
点心替云秋接了,放到桌上众人围过去一看,发现里面是一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炸货。
一个护卫大哥不知前情,伸头看了一眼,忍不住直言道:“这是油炸糕的边角料吧?什么人能拿这东西来当谢礼啊?”
小邱擦了擦汗,瞪了那护卫一眼,“别看卖相不好,吃起来挺好吃呢,您不懂就甭瞎说!”
云秋听着,拿起来尝了一个,发现味道还挺不错,便一边分给大家、一边叫小邱拿去给后厨的曹娘子,请她瞧着处置。
——是添成晚饭的菜还是明日搭配早饭。
小邱送完了东西回来,与云秋细说了说他找珍娘的过程,“食肆的鲁老板本来不想要她的,是看她能吃苦、什么活儿都干,这才许她在后厨。”
“他家那小宝生得还真可爱,”小邱赞了一句,“模样也乖,坐在后厨角落里不吵不闹,我就顺手编了个草蝈蝈给他。”
“那她……”既然昌丰村在闹民乱,珍娘现在有没地方住,这才是云秋关心的。
“啊,瞧我!珍娘子和孩子晚上都借住在慈云观,就是清河坊那个都是道姑的道观。”
慈云观在清河坊西北角,旁边是四州通驿馆,正对面是月塘和广运桥,过广运桥往南再走两条街,就能到药王阁。
这道观的前身,是泰宁朝工部尚书范庸之母的祠堂。
范庸是当世的治水奇才,给后世留下了许多治水手札。当年他母亲病重,泰宁帝本想下旨给在江南治水的范庸叫回来,但垂危之际的范母却递折请命,说不愿以一己之私累江南众多百姓再受苦。
最终范庸没能赶上见母亲最后一面,泰宁帝感愧,便下令修筑了这个祠堂,更亲自到祠堂里上香祭拜,慈云二字就是他特赐给老夫人的谥字。
后来经历泰宁、建兴两朝,范庸一家都搬回了老家梓阳,京城里这间祠堂也被范家的五世孙捐出来改建成道观。
慈云观的第一任观主是一位女道人,往后收徒也多是京城里外身世凄迷、贫苦人家有天赋的女孩,如此也就形成惯例:慈云观只有道姑。
听着珍娘在慈云观住,云秋也就稍稍放心下来。
“小邱你歇歇,”云秋笑着推了一杯茶给他,“正巧还有件事儿想求你呢。”
“诶?东家你别介,”小邱接了水,笑着摆摆手,“我可不敢受您这个‘求’,有事儿您吩咐!”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请小邱哥去接一接马掌柜和荣伯,”云秋冲小邱挤挤眼,“顺便——”
云秋拖长了声儿没说完,但小邱已经明白了。
他打了个响指,“得嘞,便是东家您不吩咐我也会去的,这样好瞧的热闹我怎能不去看?这就去迎他们,晚上回来讲给大伙儿听。”
云秋笑,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而站在栏柜后的朱先生终于忍不住发作,他用算盘磕了磕柜面,“我说,东家您要是实在闲,就去仔细算算账,别杵在这儿添乱!”
云秋抿嘴偷乐,与点心对了个眼神后站起来开溜,剩下张勇在原地茫然站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急忙尴尬地鞠躬给朱信礼致歉。
朱信礼撇嘴挥挥手,却在张勇离开后,忍不住摇头、嘴角往上扬了扬。
……
方归平到底是死在正元钱庄里,衙役们带马直过堂也只是问个话,按理他们是不会知道太多内情。
但只要有小邱在,就一定能得着此案最全面的消息。
两个铺子的伙计、护卫都知道小邱能说会道,今日都早早等在了钱庄小院里,曹娘子瞧大家都在兴头上,便提前炒好了一筐五香瓜子。
荣伯、马直和小邱三人是酉时三刻才从外面回来,荣伯乐呵呵的,马直的表情也很轻松,小邱更是笑得牙不见眼,手上还提了挂卤肉。
“这是……?”曹娘子接过肉,“怎么兴专程去买?”
“没有没有,这是胡屠户送的。”
“胡屠户?”
“嗯啊,”小邱推着两位大掌柜去净手,自己拿帕子擦了擦头脸上的汗,“他也被请过去过堂了嘛,这不见着我们,就送了我们这个,说压惊用的。”
原来方归平一死,他的妻子梁氏就抱着三个月大的女儿告到了府衙,说正元钱庄逼迫,害得她丈夫惨死、家破人亡,请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府衙一听出了人命官司,当即就派了官差前往正元钱庄。
钱庄上正乱着,见衙差来了也不敢擅动,尤其是那方归平的横死的尸首,他们更是远远躲着、没一人靠近查看。
衙差便立在外头封锁了钱庄,里面的一应人等都不得随意进出。
而后问得苦主同意,便将方归平的尸首运送到衙门暗班,交给仵作验尸,这边衙门里升堂,细问那方归平有无结仇结怨。
方梁氏一身素色孝袍,怀里抱着不足岁的女儿,鬓边簪一朵白色绢花,闻听得堂上府衙询问,便是嘶哑着声音、慢语道来:
“大老爷容禀,小妇人和丈夫在京城雪瑞街上开了家针功铺,便是那方家铜镜、兼贩功夫细针的店铺。”
“今岁经营不善入不敷出,因要维持生计,便向正元钱庄赊借了纹银一千两,约定归期是去年九月。”
“去年九月?”府衙算了算,“这不半年前的事儿?”
梁氏点点头,又伏地一拜,“外子这笔款有借据、凭鉴印信都在,非是外子故意拖延、逾期不还,而是家中确有难事。”
她给漕运铁货翻船的事情讲明,也没提西北战事和朝堂,只道家中确实困难,已经典当了不少古玩玉器。
“若大老爷不信,可以去查,漕运码头都有记录。当票我这儿也带来了,都是京城里各处解当行上的,您也可派人去验。”
漕运沉船的事情府衙是知道的,那些当票呈上来,也确确实实是从去年九月里就开始陆陆续续有,最远的在丽正坊、最近的在清河坊。
看得出来,方归平为着还账确实想了很多办法。
“大老爷知道,往钱庄借贷,利钱最少也要三分,”梁氏说着,转头瞥了眼跪在旁边的正元钱庄掌柜,“外子提出来过先偿还一半,但他们不干。”
“若不是被这越滚越高的利钱逼迫,”梁氏声音哽咽,抱着孩子跪在堂上恸哭起来,“他何至于身死呐……”
那正元钱庄的管事听着这个,终于忍不住与她分辨,“你这妇人不要血口喷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什么时候逼迫你们了?!方老板怎么死的现在还没有定论,你怎么好平白污蔑我们?!”
梁氏抬头,凉凉看他一眼,“人在做、天在看,你们自己做过的事自己心里清楚。我一个新寡,没兴趣在公堂上攀扯旁人。”
“你——!”
府衙听不得他们争吵,狠狠拍了两下惊堂木,让衙差去暗班问问仵作有没有结果,然后又将梁氏和那掌柜分开到两个侧间、细问方归平生前行踪。
梁氏的口供里,不仅交待了方归平近日的行踪,还透露他被正元钱庄的刘银财少爷威胁过,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如果他还不上钱、就要卖他女儿。
相较起来,正元钱庄掌柜的口供就很少,他一直在柜上办事,并不清楚方归平这几日究竟在做什么,只知道确实有这么一笔逾期的欠账。
至于刘银财有没有威胁过方归平,那掌柜表示自己并不清楚,不过监督的衙差告诉府衙,掌柜交待这些事的时候眼神飘忽,明显有所隐瞒。
府衙收下口供,又找来梁氏提到的一应人等:胡屠户、参加胡屠寿宴的几位同席老板,以及方归平前几日去过恒济解当的马掌柜。
胡屠户承认邀请了方归平和刘银财,也确实整好将他们安排在一桌上。而同席的几位老板倒也没隐瞒,都说刘银财专门找方老板说了一会儿话。
至于马掌柜,他详细讲了那日方归平来典当的事宜,说那铁匾店招是方家铜镜的招牌,便是方老板敢当,他们也不敢收。
“等等?”府衙打断马掌柜的话,“你说你家老板拿出一千两的庄票给方归平?还不要他的借据?!”
马掌柜点点头,“是,我家东家说了——都是街坊邻里、乡里乡亲的,是人都会遇着困难,而且方家在京城开了多年的铺子,他相信方老板为人,所以能帮的时候就帮一帮。”
说完这话,马掌柜还意味深长地看了那正元钱庄的掌柜一眼。
因为方归平是青天白日突然暴毙在正元钱庄里的,所以这案子也惊动不少百姓到衙门外围观。
听完马掌柜这番话,众人皆对恒济解行的云老板交口称赞,瞧着正元钱庄那掌柜像个冷血无情的刽子手、对他指摘不断。
事已至此,府衙也不得不派人去请刘家二少爷。
等刘银财过来的这段时间里,仵作那边也传出消息,确认方归平是死于中毒,毒物是砒石精粉,乃是研磨过的砒石细粉,毒性比□□强百倍。
至于正元钱庄里,并未发现与砒石相关的物件,哪怕是一枚要用的红信石也无——砒石又名信石,生药铺里会贩售此物,不过要严令登记。
而方归平用过的茶盏、正元钱庄里的水壶,都没有发现这东西,那掌柜也直言他和方归平喝的事同一壶水,绝无下毒可能。
梁氏当然是咬住不放,说自家丈夫带人宽和,平生从不与人结怨,唯一的债主就是他们正元钱庄。
“外子出门时都还好好的,还答应了我要给囡囡买米糕,”梁氏红着双眼,看向正元钱庄的掌柜,“他只是到你们庄上谈事,罪不至死吧?”
那掌柜也急了,“你这妇人怎么不听人话?!府衙大人都说了没有在我们庄上查到证据,你怎么还攀咬着我们不放?!”
“没查到不代表没有,”梁氏的声音冷冰冰的,“下毒之人心肠最为歹毒,藏匿一两块信石根本不是事。”
“你——!”
“再说了,”梁氏眯起眼,侧首看着气急败坏的掌柜,“公堂之上,当着众位乡亲邻里的面儿,你们正元钱庄就是这样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么?”
她穿着一身孝,绢花下的一绺碎发还在随风微微动着。
“……”掌柜一时语塞,只能转头求府衙明断。
于情,府衙当然是很同情方梁氏的遭遇——方家铜镜确实是京城里的老字号,他们家里也有好几面铜镜是出自这铺子里。
抽调三成铁货这是朝廷的政令,这位方梁氏也很识大体,并未在公堂上提半句西北的事。
若每个苦主都如她这般,那断案的难度会降低很多。
反过来看正元钱庄,虽说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但为着这点钱就是逼得人家又是典当家产、又是四下求人的,最后在公堂上还这么理直气壮。
可是论理,没有实证也不能就这样给人定罪。
这时班头上前禀报,“大人,刘银财带到。”
府衙这才想起来,此案还有一个关键人——正元钱庄的东家、刘家的二少爷,也是京城钱业行会的副会长。
这人在胡屠户母亲的寿宴上,对着方归平说了许多模棱两可的话,之后有没有单独对方归平做什么,这些都是需要细细查问的。
刘银财进来之后,态度倒是不卑不亢,跪在自家掌柜旁边,府衙问什么他答什么,没一句怨言,也不指摘方家什么。
“刘银财,本府问你,正月十八日胡屠户给其母办生辰宴时,你是否到场?到场后列坐何处?身边是何人?有无人证能为你证明?”
“是,我有到场,到场后身边坐的两位掌柜是熟药厂的郭老板、季家梯丝鞋店掌柜,此二人皆能成证,后来郭老板与方老板换了座位。”
这两位店老板其实府衙都已经找过来了,他对刘银财这么一问,也是想看看他敢不敢说实话。
“好,本府谅你也不敢欺瞒,”府衙又问,“那你与方归平老板说了什么,你还记得么?是否有人证能证明你的话?”
刘银财稍稍回忆了一番,答道:“回大人,小人的妻子近日产期已临,听闻方老板家中喜得贵女,我便想向他讨教一二关于养女需注意的事项。”
“我们并未避开人言,身边的众位老板都可做个见证,至于我们说话的内容,大人可询问那位季家的掌柜,他坐在我旁边,应当听得几句。”
这些话与府衙看到的口供大同小异,但季家这位掌柜也是个明白人,他虽承认坐在旁边,却推说酒席之上吵闹,并听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
——这便是怕惹祸上身。
府衙想了想,又指着旁边跪着的方梁氏问他,“这位苦主,你认得么?”
“回大人,自然是认得,这位是方家嫂子。”
府衙点点头,让人给方梁氏带到旁边小间,只留下正元钱庄的刘银财和掌柜,然后才直言道:
“死者方归平是死在你们正元钱庄里,苦主拿出凭据说死者欠着你们庄上本金一千两的白银,利钱是三分,如今连本带利是一千二百两具。”
“有没有这回事?”
刘银财点点头,“确有其事。”
“那今日,方归平前往你们正元钱庄上,说是要议论归期的事,你当时人在何处?可有人证物证能证明?”
“回大老爷话,”刘银财不知为何还抬头笑了一下,“今日确实是本该由我当值,但我才上柜,家中就来人报喜、说夫人发动了——”
“我这才找了大掌柜帮我掌眼,自己匆匆赶回家去陪着妻子,虽说是有些难产,但刚才老天保佑,已经顺顺利利诞下一个女婴。”
“家中仆役都可作证,”刘银财顿了顿,“若您觉着家仆的话不可信,还有稳婆、大夫皆可做证。”
府衙眯起眼睛来点点头,让衙差带了刘银财下去。
然后,再宣苦主上堂。
对于这种人命案子,府衙需要谨慎处之。如今能确定的只有方归平是中毒身亡,但这毒是来自何人、何处,却还没来得及细查。
正元钱庄已经被衙差们封锁,里面还有两个前来存银的倒霉老板。至于毒源,班头带着衙差已经将正元钱庄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砒石。
这种时候,如果苦主坚持要告,那么府衙就会先封锁正元钱庄,然后开始调查正元钱庄里面所有的人,以及这些人这几日到过的地方。
也即是刘府,刘家名下的产业等等都要牵涉在内。
办这样的事吃力不讨好,府衙也不是不能办,只是他还是想先问问苦主的意思——毕竟若真查起来,没三四个月是查不完的。
方归平的尸首也要被扣在府衙内,算是不能入土为安,而方家的铺子、房子也算在涉案范围内,也是不能擅动、擅离的。
这样对刘家、方家的生活都有影响,尤其是方梁氏——她一个新丧的寡妇,没有经济来源办什么事儿都很难。
……
“那然后呢?方夫人怎么说?”
小邱话说了一半顿住,众人是连饭都不吃了,纷纷看着他催促。
“唉,”小邱抓紧塞了两口饭、囫囵吞枣地咽下去,“之后大人就给他们单独叫到一边,具体嘀咕了什么我可听不见啊。反正——”
小邱一耸肩:“反正方夫人不追究了。”
“啊?!”
众人气坏了,其中一个护卫还啪地摔了碗,“什么啊?!这么憋屈的吗?!凭什么不追究啊?!”
小邱被吓了一跳,险些从蹲着的花坛上跳下来崴着脚,他用筷子敲了敲碗边,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各位各位,别急啊,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方夫人不追究,也是有缘由的——”小邱扒拉掉最后两口饭,“刘银财做主,平了方老板从正元钱庄借的一千两,在公堂上就给借据撕了。”
“然后他又从自己的私账上拿出五百两,说是帮衬方家的。不过那钱方夫人最终没要,只说如果刘银财一定坚持的话,就拿去捐给京城的慈云观。”
——公堂之上,方梁氏抱着自家女婴静静站着,看向刘银财的目光平静但很冷淡,“就当是为您刚出生的女儿积德。”
之后府衙送还了方归平的尸首,让方梁氏能够安葬丈夫,并且替她出了请殓师、做到场的钱,府衙专门派了班差送她回去。
“这……这就结了?”护卫十分不快,“这也太轻易放过了!”
云秋摇摇头,接了小邱的话道:
“这事不能细查,方老板设计得再周全,也会漏出破绽,如果被人查出来他是服毒讹诈——那方梁氏和孩子也要落罪。”
护卫还没明白过来,“什么讹诈……”
“嘿嘿,还是东家聪明,”小邱趁机溜须拍马,“我出来的时候就听见相邻议论,说方家账面上最大的亏空确实是正元钱庄这笔一千两的银子不假。”
“但除此之外,其实还有许多零散的单子,偏偏他们的铁货供应不上,方老板或许就是因此才自己想不开的……”
护卫听了半天,这才明白过来小邱和云秋的意思:
方归平是自己服毒的。
目的就是用自己这条命,去换一个平账、给妻女换个平安。
而那方梁氏大约是提前知道丈夫计划,又或是在公堂上看出了什么端倪,所以最终在正元钱庄主动提出赔偿后,就选择了不再追求诉讼。
“可这……”张昭儿也是头回听这样的事,她抿抿嘴,“可是,东家不是已经给了他庄票么?他、他其实可以活下来的吧?”
云秋想了想,想到小邱转述的、方梁氏最后对刘银财说的那番话。
——为女儿积德。
方归平和刘家的牵涉明显很多,他这回拿了云秋的庄票度过难关,往后却不得不牵涉进刘家和他们的纷争里。
云秋叹了一口气,看来刘家真正难对付的人才登场呢。
几日后,或许是为了应证他这句话。
刘老爷亲自接手了正元钱庄,对外发告文称二儿子刘银财忙于照顾一双儿女,暂时腾不出空来照管钱庄上的事宜。
而那外柜的掌柜,也因处理方归平的事情不够谨慎妥帖,被解雇、踢出了正元钱庄。
这都是为了挽回名誉和损失的手段,但——
小邱带回来消息,这位大掌柜其实是刘夫人娘家带来的人,换言之,也是大少爷刘金财,唯一一个还留在钱庄上、能说得上话的忠仆。
二少爷刘银财看似失权,实际上他不费吹灰之力、甚至没亲自动手,就赶走了这最大的肘腋之患。
云秋啧啧两声,靠在钱庄二楼的窗口打了个哆嗦。
而且,在这场无形的交锋里,刘银财还十分轻巧地设计了一条人命,若非他瞧出来不对劲、劝退了方归平。
那他这计谋,便是一石二鸟、一石三鸟之计。
以人命筹谋算计,这刘银财果然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云秋想着这些事烦忧,正好几日后二月中和,小陶也快要到医署局考核,难得人齐,他便叫点心往双凤楼定两桌席。
算是压惊,也算给小陶做个鼓励。
第068章
中和节是二月初一, 民间流行用青色的小布囊盛放百谷、瓜果种子互相赠送,有祝愿生子、祈愿丰收之意。
宫中帝后会亲自耕织以劝课农桑,堕星坛的星官和礼部尚书会进献合编的农书, 廿四衙门和殿前三司会举办百草斗戏,皆为取开春的好意头。
双凤楼前的瓦子在这一日里也有大戏, 云秋也算借这中和节的由头给两个铺子里的伙计放个休。
——前几日方老板那事确实影响不小。
方梁氏作为丧主,从衙门口领了方老板的尸首回来就主持办了丧仪,请来僧道坛尼唱经三日。
永嘉坊内各位相熟的老板都前往吊唁,云秋作为相关者, 自然也是早早到了方家, 送上白事封包后, 就跟着几个管事进到灵堂内。
方归平的女儿尚在襁褓, 没法跪在灵堂上, 只能是由乳母抱着站在梁氏身后, 梁氏的侍婢在旁呜呜哭着烧纸, 几个铺上的伙计也在旁帮忙。
僧人们还守在周围念着往生经,云秋着一席墨衫, 在门前接过主家长辈递过来的三柱清香,上前恭恭敬敬三鞠躬, 然后供奉上香炉。
绕着方老板的棺木走了一圈后,云秋想了想,还是来到梁氏面前, 轻声说了句夫人节哀。
梁氏头也没抬, 只点点头、抹着泪继续烧纸,倒是旁边的乳母说了几句感谢地套话, 说方老板在天有灵也能安慰等等。
方家铜镜,数百年的老字号就这样倒了。
梁氏操持完丧仪后, 就将方家铜镜铺子挂到了官牙上。没几日,铺子就被旁边一家文字裱褙铺给买下来,改变门头、做成书铺。
梁氏用卖铺子的钱结清了柜上一应伙计的工钱,还余下来二百两银子做盘缠,足够她带着孩子返回岭东老家。
在这位夫人离京三日后,恒济解当收到一封来自渡口驿的信,信上没有著名收件人,但是信使坚持自己没送错。
“对方说就是送到恒济解当,让我交给你们东家。”
出来接信的人是张勇,他性子谨慎,便多问了一句,“能否劳驾告知,送信人的名号,或是样貌长相?我也好跟东家回话。”
信使稍稍回忆了片刻,道:“是位穿着素雅的夫人,她没告诉我名号,但她带着个小婴儿,看样子很像是要回家省亲。”
张勇眨眨眼,稍稍描述了一下方梁氏的外貌。
“诶?对对对!就是您说这长相,是您认识的人呐?我就说这封信我没送错吧?”
张勇谢过信使,立刻穿过长廊给信原原本本交给云秋。
彼时云秋正在给李从舟写信,他新买的新扎是清河坊那书铺伙计给他推荐的,来自菊园的文籍坊。
不再是从前那种粉色上面带绢花和小蝴蝶的,而是青蓝底色、上面有淡淡竹叶纹的,想必也不会叫李从舟被人误会他在招惹小姑娘。
从京城到西北凤翔驿,用快马、加钱请人送加急,一封信需要用上五天时间。
他都算好了——
这样他的信送到时,李从舟也正好从凤翔驿到达西北大营。
这会儿听张勇说有方梁氏给他的信,云秋还蛮意外,谢过张勇后接过来,拿出裁信刀拆掉封口,发现里面厚厚的信札,其实是方归平所写。
方老板详细叙说了他的计划,提到胡屠户家寿宴上刘银财与他说的那些话:
“云老板,其实我是个失败的人,没能做好一众伙计的东家,也没能做一个有担当的好丈夫、好父亲。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并不后悔,只盼这件事没有给你添太多的麻烦。”
“我交待过梅儿,让她不要表现出与你的熟络,也不用说太多感谢的话,我要她事了之后就卖了店铺离开京城,等到渡口,再寄出此信。”
孟梅是方夫人的闺名,看来方老板是早早安排好了一切。
方归平寻死这事儿,他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也提前和妻子商量好,梁孟梅本来并不答应,一直在劝他不要做傻事。
但——
“刘府并没表面上那般简单,刘老爷背后站着一位朝廷要员,刘家各位少爷和夫人也各自有靠山,甚至其中还有皇亲国戚牵涉其中。”
“我只是个做生意的小生意人,只求妻女往后的日子能平安,也感谢在生命的最后,还能认得像是云老板这样的仁善高义之辈。”
许是写这封信的时候,方归平人之将死,不断地提醒云秋一定要小心刘家人,尤其是刘银财和他背后的二夫人。
“二夫人来自夔州,原是白帝城出来的歌女,我能知道的信息就这么多,请云老板一定小心,生意上能不与他来往就不与他来往。”
方归平最后的话,墨迹几乎渗透了几重宣纸:
刘银财是真正的毒蛇,一定要小心他。
云秋看着那封信眉头都锁紧了,最后处于谨慎的考虑,他还是重新看了两遍这封信、给信的内容记下来,然后烧掉了。
他重新打开给李从舟的那封信,在里面添上了这件事。
只不过为了不叫他担心,云秋并没告诉李从舟方归平最后那几句看上去十分渗人的提醒。
……
话接中和节。
每年二月的双凤楼都甚为热闹,除了门前高扎的欢门彩棚、中瓦子中新上戏,还会在楼内天井里栽植百花,掩映莲池假山,别有一番风趣。
点心提前找老板订下的是青桑阁和梧桐苑,正好是相邻的两个雅间,将中间的屏风和帘子撤下,就能形成一个大通间。
两张圆桌边各设十把座椅,中间放置琴台、香案、梅兰竹菊。
桌前门扇打开,就能瞧见双凤楼中廊里悬挂的各色彩灯,等到夜里,还能观赏今日过节燃放的漫天烟火。
一楼正中的假山上,新扎了许多应春时的绢花,桃红柳绿、姹紫嫣红,池畔聚集了许多六七岁的小童在看锦鲤,远处瓦子里已是吹拉弹唱起来。
云秋拉了小陶和点心,与朱先生、荣伯、小邱、张家兄妹一桌。另一桌坐马直、小钟,陈家大郎、二郎、曹娘子以及四个护卫大哥。
逢这样重要的年节,城里各家酒楼都是事先配好了菜,分为不同数量、种类、价钱的等次,如甲等首席要五十两银子,次席三十两等。
点心与云秋商量过,选择了乙等二十两一桌,还赠送一坛罗浮春的。整好荣伯、朱先生和马老板都能小酌两杯。
他们合共有十六人,菜都是掌柜陪好的六荤五素一道例汤,还有赠送的糖果瓜子和新制的酥醪小食。
马掌柜那边一桌坐了九人,云秋这边是七人,本来说是否匀了马掌柜过来同荣伯他们坐着喝酒,点心在外面催菜,却正好又遇上一人。
“公子,您瞧我碰着谁了?”点心笑盈盈给人拉进来。
屋内原本脸上乐呵呵的众人却忽然僵住笑容,半晌后,才听得小邱先笑出声,“是陆老先生啊,这好几天都没见着您人了!”
陆商看上去兴致仍旧不高,与众人拱拱手后,被点心安排到云秋右手、正好在小陶旁边坐。
老先生的目光有些呆滞,努力了好几次想要做出个笑脸,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在强颜欢笑,而且心里好像压着件很重要的事。
云秋瞧着气氛有点僵,便起身敬了一回酒,吩咐着要大家开席,趁着众人热闹起来,云秋才压低声问点心:
“你怎么遇着陆大夫的?”
点心压低声,“我出去催菜,正好看见老先生自己一个人坐在一楼喝闷酒,也不点菜,就抱着一小壶酒喝。”
“今日双凤楼人多公子您是知道的,我看小二哥好几回过去擦桌子想催老先生离开,瞧着怪尴尬的,就……过去邀请他一起来了。”
点心摸摸鼻子,也似乎瞧出来钱庄里的大家对老先生有意见,“公子您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云秋摇摇头,能找到陆商当然好。
他险些以为老爷子是药箱都不要就回南漕村去了呢。
不过……
云秋隔着小陶多看了两眼陆商,老爷子这几天到底去哪了,要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问,他可真要堵着人问个清楚。
吃了一会儿外面瓦子开始上正戏,小邱最喜欢看热闹,这就放下筷子、端了自己的小盘子捞了好几样酥醪小食:
“小陶、小钟,还有小昭儿,走走走,我们上前头看戏去!”
被他点名的几人中,张昭儿是最早响应的,小姑娘用绢帕擦擦嘴,高高兴兴就跑过来做了小邱的跟屁虫,小钟却还记着要请马掌柜的示下。
“去吧,”马掌柜端着酒杯,笑着拍拍他肩膀,“当心点儿,别从楼上掉下去。”
小钟红了脸,嘟哝了一句他又不是小孩子,也离席跟着他们去了。
小陶来了几日,虽然说话直、嘴巴毒,但人不坏,很快就跟钱庄里的人打成一片,尤其是小邱特别喜欢逗他,每回都要挨上两句骂才罢。
这种瓦子里的杂耍戏云秋前世看过不少,现在的兴趣也不大。
他倒担心点心陪他们坐在这儿无聊,便找了个借口,“点心,你去帮我看着他们点儿,别闹起来吵着别人。”
点心眨眨眼,张口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领命去了。
——他知道公子这是怕他无趣呢。
但他都十八岁了,再两年就及冠了,哪还好奇这种杂耍戏。
不过小邱他们确实需要个人盯着,几个孩子闹起来若是真招惹了什么大人物,就是给云秋惹祸了,他去陪着也好。
等点心也离席,云秋才终于摸到陆商身边,问老爷子他这几日去了哪里,怎么吃饭都不回来,“我还以为你跑了呢!”
陆商啧了一声,“怎么你这儿是南狱啊?我干什么要跑!”
云秋不说话,云秋盯着他。
陆商:“……”
得,他算是被这小子降住了。
“我这几日都在清河坊,”陆商撇撇嘴解释,“我在看……那小子当年一定要建立的医署局,到底成了副什么样子。”
果然,云秋拖长音哦了一声:和朱先生说的一样,也和他猜的没差。
“那看完呢?”云秋问,“感觉如何?”
老爷子哼了一声鼻孔出气,“还能如何?当年我就说他这办法是胡闹,有陛下支持还好,若没有,就是藏污纳垢、大家族斗争的地方。”
他摇摇头,眼中又闪过一丝落寞,“……就为着这么个破官署,就要与我断绝师徒关系,我就说他当初拜我的时候不安好心。”
云秋瞧着他偷笑一声:老爷子还蛮孩子气的。
“那您瞧过了,这回能愿意去宁王府给徐将军看诊了不?”
陆商一听这个眉头就拧成一团,他仰头灌下一杯酒,“一码归一码,医署局是医署局,皇榜是皇榜,这是哪跟哪儿!”
云秋看着他也有点发愁,实不知老人家是哪根筋搭错,就要这样拧着。
其实陆商这几日在医署局附近逛着,看到里面并非他想想的那样人头攒聚、人山人海,反是一片萧条萧索,还有不少人在往外搬着东西。
在韩硝被弹劾、回家养病的这段时间里,医署局里挂名的太医能走的都走了,剩下还在里面坐厅论政的,就只是京城八大家族的人。
陆商身上也没什么钱,连日到清河坊晃悠也只能是站在路边看热闹,等别人闲了,就凑过去打听两句,或者挨挤到一群老头中间、议论闲话。
医署局诚如他所料,从韩硝设想的——医道最高核检机构,变成了另一种官场上捞金、洗钱、营私朋党的妙门。
如两个御医相争、都想往上爬一步时,谁能踹度韩硝心意,主动提出来要到医署局帮忙、挂名做考核博士,便能在提拔时得到推荐。
如段家想要在颍昌府开设一间熟药铺,但当地州府上的凭引已无余量,段家人实在着急,便直接捐资白银五百两给医署局,便是立刻拿到了凭证。
如襄州一位监军笃信释道仙方,想叫自家远亲开个医馆贩卖他炼制的仙丹,便是直接扣下医署局下发的凭引,直接垄断了丹砂、龙骨等药材在当地的售卖。
……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
陆商才在京城带了几日,就听着大街小巷止不住的议论。
这才过去了短短四十年,当年被百姓交口称赞医署局就变成了这般模样,何况去年还闹出那样大一桩丑事——考核通过者根本不懂医道。
只怕朝廷裁撤医署局,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
时过境迁,陆商的心境也不似当年,他倒也不是非要跟韩硝这逆徒分个高下、争个你死我活,毕竟他们的出发点都是盼着医道好。
只是他在厌恶韩硝这种利用家族、权势来达到自己目的的手段时,又悲哀地发现想在京城立足、想要天下行事,也确实离不开家族和权势。
若无韩家强大的家业支撑,韩硝当年进太医院根本都见不到陆商,他只能更陶青一样从最末等的学徒做起。
同样,当年他若不成为太医院的五品院使,也没法力排众议将陶青越级收做关门弟子,更没法传扬杏林陆家的医术。
在京城里,无权无势寸步难行。
可一旦沾染了权势,就会泥足深陷,越陷越深,哪怕是如韩硝这样生在大家族的,最终也眼看着要被医署局带来的麻烦反噬。
陆商有时候想想还觉得蛮可笑的:
他一个快知天命的人,却还是困囿在权势、理想、医道之间找不到出路,药王爷当年留下的那些慈悲恻隐心、普济天下心,他依旧找不到解法。
这么一会儿工夫,中瓦子里的杂耍戏也演完一出。
瓦子内外、双凤楼上下掌声雷动、叫好声不断,不少靠窗临街的客人兴奋地往下扔着赏钱,而瓦子附近的看客们也纷纷打赏。
小邱也凑趣扔了几枚铜板,张昭儿拆了头上一朵绢花扔下去,回来的时候被张勇瞪了一眼。
倒是小陶坐回自己位置上后,陆商看着他喝了两口酒,压抑许久才轻声发问,“年轻人,刚才听小邱说,你仿佛是姓陶?”
小陶看着他点点头,应了一句是。
陆商舔了舔嘴唇,“那你……是京城人士?”
小陶摇头,“我家在杭城青松乡,白羊坞。”
这地名一说出来,陆商捏着酒杯的手就颤了颤,他喃喃重复了一道,“青松乡,白羊坞……”
脑海里,似乎有一个比小陶还要清脆的声音响起。
穿着青灰色布衫的小童,怯生生躲在昏暗的角落里,点着一截快熄灭的蜡烛,用带着点儿奶声的童音一字一句给他背十八反和主病歌。
陆商有些动容,深吸一口气想稳住自己的情绪,但出口的声音沙哑,还是出卖了他的激动:
“可方便打听……令尊高姓大名?”
小陶顿住吃饭夹菜的筷子,上下打量陆商一眼后咬咬牙、看神情似乎是有话要讲,但最后他又捏紧忍下脾气,轻声道:
“家父姓陶,单名一个青字。”
陆商呼吸一窒:是他。
果真是他。
他并没有记错,陶青的故乡就是在杭城青松乡、白羊坞!
就在陆商激动地放下酒杯,准备再与小陶细讲两句时,门外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店小二着急地从楼上一个雅间跑出来:
“掌柜的,不好啦!出事儿了!有客人抽搐晕厥了!”
双凤楼掌柜一看他跑出来的位置,脸也倏然变得惨白,他一面吩咐人去找大夫,一面然伙计们招呼好其他各层楼的客人。
可那雅间里又跑出来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他趴在雅间门口的木栏杆上,直冲着天井内叫唤:
“只怕是来不及了,求问此处有没有大夫在!我家老爷眼瞅着快要不行了!或者哪位懂医道的兄台、朋友能够过来施救一二?!不甚感谢!”
那人看上去十分着急,脸都急得发白,而且在三楼喊了一遍还不放心,又跑下来二楼继续喊了好几道救命。
陆商皱了皱眉,他隐约觉得自己见过此人的五官眉眼,但一时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身旁的小陶就放下筷子、擦擦嘴站起来,一边扬声一边往外面走:
“病人在哪里?我就是大夫。”
“哎你……”陆商伸手想拦,却只碰触到小陶的一点衣摆。
那个着急的小厮听见有人应声,满脸喜色转过头来,可看见小陶是个青年模样,脸上又露出了几分犹豫。
可小陶就当没看见,只是卷起袖子,认真询问,“病人抽搐昏厥之前,可有受惊吓?从前有无心悸旧疾?餐食上有无致其过敏之物?”
小厮被他认真的态度打动,忙是躬身请着小陶上楼,一边上楼一边给小陶细说道:
“我家老爷这是老毛病了,上了年纪就经常胸口绞痛,最后所食的东西是一盏蜜饯糖酥,老爷对这个并不过敏,您请这边来。”
小陶只身跟上三楼,云秋他们众人不放心,尤其是陆商面色凝重,都跟着爬到楼上去。
三楼就只有两个雅间,另一间的客人早被这场面吓得门庭紧闭,只开了一线窗户来偷偷观瞧。而出事这间房内,就只有小厮和几个富态的中年人。
正对门口的圆桌后,红色地毯上躺着个中年男人,他面色发紫、口中吐着白沫,手脚还有些隐约地抽搐。
小陶走进去,二话不说搭脉来瞧,然后又探了鼻息、听心跳,翻开眼皮分别看了看眼珠。
他皱皱眉,站起身问那小厮,“你刚才说他最后所食之物是什么?什么蜜饯糖酥?”
“是是是,是这个,”小厮跑到桌边,将一小只土罐捧过来递给小陶,“您瞧瞧。”
这时,双凤楼的掌柜也从一层爬了上来,他拨开人群挤到人前,瞧见那只土罐子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皱眉撇开关系:
“这不是我们双凤楼的东西,我们楼里没有这样的……”
小厮哼笑着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是是是,这是我们自己带来的,喏,就那边那位送的,我家大人什么样的身份,怎么会讹你?!”
掌柜忙赔笑道:“那是,韩大人最是仁义,家人也最讲道理,定不会与小老儿为难,我刚才只是、只是……”
小厮不耐烦地打断他,“别只是了,少啰嗦几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而小陶盯着那一罐蜜,眉头越皱越紧,“这蜜……”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边几个等着的中年人其中之一就突然暴呵出声,“哪来的野小子?我警告你啊,这蜜是我从老家带来孝敬老师的。”
“你不懂就不要胡乱放粪,你要是敢说这蜜有问题我现在就弄死你!”
中年人骂得极难听,小陶却一点不以为意,反冷冷地看他一眼后,转手将那罐子丢给站在一旁的小厮。
小厮险些没接住,在半空中杂耍了好几下才心有余悸地抱在怀里。
“这是杜鹃花蜜,应该是蜜蜂采蜜的时候经过了一片杜鹃花丛,所以将带毒的花蜜带入了蜂蜜内。加上这位老伯本就弦脉长脉、肝阳亢盛。”
“才会导致心脉异数、癫痫昏迷,出现毒症候。”
“什、什么……?”那中年人其实在听见牡丹花从几个字的时候脸色就微微变了,但听到毒的时候,又涨红了脸,“你、你不要乱说!”
另外两个站在他身边的中年人却冷笑一声,指着他说了一句:
“好哇,我说你今日怎么会这般好心,还说带来了什么老家的野蜂蜜要给院长尝,原来是怀恨在心、要毒杀院长啊?!”
“你别含血喷人!我毒害了院长我能有什么好处?!”
小陶实在听不得他们互相嚷嚷,便拉了那小厮到一旁,慢慢吩咐道:“这不是什么大症候,幸好你家老爷所食也不多。”
“你这儿找人给你家老爷催吐,将吃进去的蜜倒出来就能好许多。然后再取干草、黄芩二钱,金钱草一钱,取水煎至一碗服用就能拔除解毒。”
小陶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等你家老爷醒了,多劝他心绪保持和缓,肝气郁结、肝火太旺,总是于身体不利。”
说完这些,小陶拍拍手转身就走。
那小厮愣在原地,到底几个相争的中年人里,有个穿着锦袍蓝衫的走上前,面上是挂着笑,其实眼底却淬着寒:
“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等家师醒了,还要登门拜谢。”
小陶摆摆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你还是先回去照顾你师父要紧。”
那人还想再问,可小陶已经挤出了人群。
倒是先前被他们攀扯的那个“送蜜大叔”,推开和他纠缠的另一个同门跑过来,冲着小陶的背影嚷嚷道:
“名字都不敢留?我看你根本就是胡说一通吧?我告诉你,我师父可是名医,他醒来要是发现你骗我们,有你好果子吃。”
本来小陶都已经走远了,听见他这话却顿住脚步。
陆商看他停了下来,心头一跳、知道要坏,想疾步过去阻拦,却又被围在外面看热闹的人群阻拦。
最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年轻的小大夫,慢慢转过身,对着那三个面目模糊、浑身肥肉的中年男人讲出了自己的名字:
“陶南星,有什么不好的,你们尽可以来找我。”
南星是一种药材,取天南星的块茎晒干炮制而成,苦辛,性温,有毒,能燥湿化痰,祛风止痉,散结消肿。
陆商好像又看到当年,在长长锦廊上的太医院里——
小学徒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太医院中回响,问他:
“老师,您的名字是那种药材吗——商陆,又名马尾、苋陆,苦,寒,有毒,能治水肿胀满,痈肿疮毒。”
杏林陆家没有族谱,每个人都以某种药材命名。
像天玄朝的那位冲冠六宫的贵妃,就名陆英,也是出身杏林陆家、名字是一种药材。
陆商给小学徒讲了很多,小学徒一边听一边记,脸上渐渐生出一种向往的表情,“这样好好哇,将来我要是有了孩子,我也给他这么取名。”
“才多大的臭小子,”陆商笑着轻轻敲了他一下,“就想这么多。”
小学徒挠挠头,嘿嘿一乐,继续认真听着陆商指导背脉案。
……
然而此刻,那位邀请小陶上来的小厮跑出来,认真记住了他的名字,“小陶大夫么?我们记住了,等老爷好了必有重谢!”
小陶没当回事,转身返回了二楼他们的包间。
云秋几人也陆陆续续返回来,大家坐下来还没说什么,陆商就着急地对着小陶开口道:
“怎么能随便告诉别人名字!他要是攀咬你怎么办?!”
“一个有钱人家的大老爷,攀咬我做什么?”小陶莫名其妙,“我又没钱又没权的,攀咬我他能赚到什么?”
“而且酒楼人多口杂,若是下套怎么办?你随随便便上前救治,还开出方子、留下名号,对方要是死了呢?要是吃出个好歹呢?!”
他说得急,声音也大,整个雅间瞬间安静下来,都静静看向陆商。
小陶沉默了半晌,然后看着陆商轻声道:“我首先是医者,看见病人躺在我面前,而我有本事去救的时候,我不会想那么多。”
“瞻前顾后,踟蹰不前,这不是违背了医者本心?”
他深深看了陆商一眼,然后端起桌上的碗,慢条斯理给自己夹了一筷子排骨,“爹六岁叫我背《备急千金要方》,第一卷 里开宗明义,就告诉我——凡治病救人,不得自虑吉凶,惜身护命。”
陆商:“……”
他脑中嗡鸣,响起来的全是太医院的小学徒们站在院子里,整齐背诵药王这本《千金方》的声音:
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他张了张口,最终愣愣地跌坐在凳子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云秋瞧着气氛尴尬,便也招呼大家继续吃饭、吃菜,只有桌上几位长者,端起来酒杯,似笑非笑地远远看了小陶一眼。
这顿饭吃得一波三折,也算是跌宕起伏。
结账的时候掌柜为了感谢小陶,还多送了他几只青囊、少收了云秋几两银子。
因为今日过节的缘故,点心就雇了一辆车,让车子送着喝了酒的荣伯他们几个回去,其他人都当做是放假,能够在诸坊市内逛逛。
陈家大郎平日沉默寡言,这种时候倒显出他来。
云秋才宣布大家可以各自散去,陈大郎就变戏法般弄出一盏漂亮的荷花灯送与曹娘子,哄着人亲亲密密走向河边。
小邱拉着小钟、张昭儿、小陶三个,说要带他们去武陵园看大戏,然后这回,他也够乖觉,主动邀请了点心前往。
“先声明,刚才不邀您是怕耽误了您伺候东家的差事,”小邱嬉皮笑脸的,“您可别挑眼,说我们排挤您!”
点心早知道他这猴儿般的性子,摇摇头,扶额笑。
倒是云秋很乐得他们玩在一处,便推推点心要他过去,也跟着玩笑,“是呢是呢,你快跟着去,待会儿可不好叫人家排挤了!”
张昭儿仰头笑倒、靠到了小钟身上,而小邱也嘿嘿坏笑起来,“走吧走吧?东家都吩咐了,您得听东家的。”
但云秋是一个人,点心还是有点不放心。
“没事儿,”云秋在他转身的同时就先开口,“我跟老大夫在一块儿呢,放心去吧,这不还有几个侍卫大哥呢么。”
见云秋坚持,点心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陪着去了。
等人都走远了,云秋才跟陆商两个慢慢逛着回云琜钱庄。他们一路无言,云秋是不想催问,陆商是自己心里装着事儿。
所以一直走到丰乐桥上,陆商才停下脚步,看着桥下惠民河缓缓流淌的春水,开口道:
“少年时,父亲带我游历天下,要我看尽世间生老病死、离合悲欢。后来我却发现以一人、一个家族的力量根本无法普救含灵,所以我选择当官。”
“可当官以后,却发现我不仅救不了更多的人,我还要被迫卷入宫廷斗争、朝堂党争,甚至是用自己的医术去害人。”
陆商摇摇头笑了笑,“那时候,我就开始产生了迷茫和动摇。”
他给云秋讲了他两个弟子的事,说他们其实就是两个极端:
“韩硝出身大族,父母族亲有权有势,家中所藏的医书甚至比太医院都多,他入太医院就能做御医,而且宫里的娘娘、皇子都主动与他结交。”
“他拥有太多我小弟子努力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所以往往自视甚高,谁都不放在眼里。”
陆商叹了一口气,他从不是针对韩硝,也并没有反对考核。
只是治大国若烹小鲜,任何事都不能一蹴而就、一举成功的,他以为医署局建立起来就能够一劳永逸,只要他这一生人的功绩就足够。
但事实证明,不过区区四十年,医署局就成为了一个笑话。
“那孩子说的不错,”陆商忽然苦笑一声,“反倒是我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忘记了行医的本心,总想着保全自身。”
——他或许不是个好师父,但陶青却教出来一个好儿子。
云秋在旁边陪着,心里挺高兴:
老人家这就算是想通了,说不定过两日就能上宁王府给徐将军看诊呢。
两日后,医署局开科。
去岁闹出那么多事,今年辞官者众,参与考核的反而多外乡赶来的游医、村医,还有一些准备贩售生药、熟药的小商人。
商人的凭引倒是简单,只需过去接受一二查问便可。
大夫这边的考核却要从三科上找博士来验,时间也就稍微长些,小陶起了个大早,带着准备好的药箱排到人群里。
然后根据医署局门口贴着的告文牌,顺序进入三间大房间里,按着记名的秩序一一进入房内查验。
医科是进房间抽甲乙丙等八签,根据不同的签文绕到不同编号的屏风后给病人看诊,然后写下你判断出来的病症。
药科是拉绳子从一口大箱子中取出一个包好的小药包,打开来一一分辨出来每一种药材是什么,分别有什么功效。
最后的针科则是由那名博士直接指出某个穴位,然后由应考者施针并讲明白此穴的道理,或者说清楚不便下针的理由。
小陶三科都考得挺顺利,最后那位针科博士还赞了他几句。
不过医署局里小陶还是见到了好几个滥竽充数的,第一科医科还好,到后面两科里——
指着一包药材说的风马牛不相及的、说那药材包是用来泡脚的,针科博士说个百会穴,那人就当真捏起最粗的扁针往额头顶扎的。
诸如此类,也不胜枚举。
小陶摇摇头,等结果出来发了唱名发了凭引,就高高兴兴收拾自己的东西返回云琜钱庄。
他这一趟来京城也好几天了,爹在家里也不知道怎么样,等好好和云秋告别,他就准备赶紧回乡了。
结果他前脚走远,那医署局里就走进来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他头上戴着一顶燕弁冠,身上穿着团领的绛色长袍。
“你刚才唱名了个什么?叫陶什么?!”
“回宋大人,是叫‘陶南星’。”
那人一听,当即抢了记名本过来看,瞧见上面的年纪相符,又问了几位主考的博士样貌、身量,这中年胖子便是坏笑着一砸拳:
“好哇,可算叫我逮着了!”
“原来是个无证行医、歪打正着的门外汉!”
“得了,你们两个收拾东西,”胖子指了唱名的那个官吏和发凭引的那位,“跟我到老师家说明情况吧。”
……
丰乐桥,聚宝街。
云秋知道小陶通过了考核很是高兴,忙吩咐了曹娘子准备好吃的、要庆贺,“哎小邱!你记着等会去买些茶饮子回来!晚上我们陪小陶喝!”
“喂!”小陶揪住云秋,还是气呼呼的,“你钱多了烧得慌是不是?!哪需要去外面买,许多茶饮子往药铺买才是最合算的。”
“待会儿我给你写张方子,春夏秋冬四季都可以用,去药铺子买回来自己煮,能便宜很多的。”
云秋拍拍手,当即说了好,上楼拿纸笔墨回来给小陶。
众人这正热闹着,门外忽然传来了铿锵兵甲声,紧接着,就是咚咚两声敲门和一声老实不客气地吆喝:
“青松乡、白羊坞来客陶南星听着!我们接到检举,说你无证行医、滥用汤方,险些治死人闹出人命。”
“请你出来,跟我们往衙门走一趟!”
云秋一下皱紧眉,外柜上算账的朱信礼也眯起眼睛,众人慢腾腾从钱庄里走出来,却在外面看见了那日小陶在双凤楼救下的老伯。
他身穿锦朝正五品文官的绯色罗袍,腰间束大带,侧身在马上一脸正义凛然,而他身前牵马的人,分明就是那日送出牡丹花毒蜜的中年胖子。
那绯罗袍老伯对着众人一拱手:
“在下韩硝,医署局院长,还请罪人随我们走一趟。”
云秋店上的伙计都恼了,张昭儿小声在后面骂了句白眼儿狼、忘恩负义。
反倒是众人背后,缓缓传出一道老人家懒洋洋的声音:
“医署局明文规定,若有家传和当世名医担保,便是不用医署局的凭引也能行医,这一条,院长大人认是不认?”
韩硝坐在马上,倒是点点头,“自然是认的。”
“那也要他有家传才行啊?一个乡野村夫的孩子懂什么医道,哦无证的村医游医传上三代就算是家传啦?”胖子嚷嚷,“我呸!”
“别啰嗦了,你们要么交罚款要么跟我们走一趟吧。”
“那他有名医作保呢?”那个声音又问。
“什么名医?”胖子不屑一顾,“我告诉你,满京城最大的名医就是我们韩院长,他可不认得你这小杂碎。”
“呵——”声音的主人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两个人,慢慢从钱庄的阴影里走到了门前,“我给他作保。”
“还有,韩硝,看见师父,还不下马下跪?”
第069章
看着从云琜钱庄中走出来的陆商, 韩硝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但他并未下马,只是倨傲地俯身趴到马鞍上冷笑道:
“哦, 原来是陆老先生。”
陆商看着他,没说话。
韩硝慢慢坐直起身, 声音倨傲,“我怎么记着有些人说——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我,也没我这个徒弟呢?”
陆商也不恼,只似笑非笑看着他, “为人弟子的忤逆犯上, 难道还不许做师父的说两句气话?”
“是么, ”韩硝也笑, “那怎么办?我却当真了呢。”
“也好办, ”陆商老神在在, “韩大人即刻进宫, 往河山阁调用泰宁十九年的宫廷记档并起居注,告请两位史官替您稍做修改。”
“尤其是这句:‘泰宁十九年, 太医院使与左院判争于锦廊,帝劝之。十五日, 左院判请罪,使谅之,师徒遂归好, 帝慰、悦而赏赞’。”
河山阁是锦朝的史馆, 取义锦|绣|河山。
其中地上三层存放有近三朝的史书、帝后起居和各宫侍寝的记档;地下的仓库则蜡封保存有从太|祖开始至今两百余年的史籍。
陆商这段史籍背得字正腔圆,而且语速缓慢、吐字清晰, 声音也极洪亮,力求叫在场每个人都听个真切。
韩硝脸色铁青, 他半眯起眼盯着陆商看了半晌,最终咬牙下马,一步步走到老人面前,勉强半跪下来行了个礼。
“……见过师父。”声音很低,也不情愿。
陆商哼了一声,本来他也不想认韩硝,但没道理让这东西仗势欺人。从前欺负陶青,如今又敢拿着鸡毛当令箭、欺负陶青的儿子。
他睨着韩硝身后替他牵马的那胖子,声音极冷地开口,反问道:“现在,你再说说看?京城里最大的名医是谁?”
胖子吞了口唾沫,看着被迫下跪的韩硝,额角冷汗直冒,他张了张口,最终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韩硝紧了紧后槽牙,自己慢慢站起身,他看着陆商身上的布衣,再瞧瞧站在陆商身后的一众年轻人,最终没忍住:
“您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固执,眼光也差。”
只有失败者才会想着挑衅,而且韩硝从前说过许多比这还难听的话,陆商微笑,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回敬了一句:
“是啊,所以当年才会收你为徒不是吗?”
“你——!”韩硝终于被激怒,抬手直指陆商、双目赤红。
陆商却耸耸肩,环顾周围一圈、示意韩硝带来的人该散了。
几个衙门来的班差见着如此情境也尴尬,但韩硝到底是太医院五品院使,官阶品级上要高于他们很多,遇事、也总是要问一问。
“韩大人,您看这人……我们还抓吗?”
韩硝鼻翼扇动,恶狠狠瞪了那发问的官差一眼,然后转身上马,狠狠踹了那牵马的胖子一脚,“……抓什么抓!我们走!”
他自调转马头一骑绝尘,剩下那中年男人狼狈地追在马后。
至于几个官差则是拱手与云琜钱庄的众人道歉,说这一切都是误会,“是我们搞错了,实在抱歉、实在抱歉。”
陆商仰头,示意他们看向二楼。
——云秋和小陶并肩趴在窗口。
他们一个是此地的主人,一个是刚才那场是非的事主。
要道歉也要对着他们。
官差们无奈,只能看着两个年轻人再次抱拳拱手,说他们也是一时糊涂,“那蔡大人也是太医院的七品御医,我们也没想到他会胡乱攀咬……”
蔡大人?
云秋远远瞥了眼追到丰乐桥就累得气喘吁吁的胖子,心下了然: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蔡森、蔡太医。
前世,这人可宫里宫外闹出不少乱子。
不是今日给不思饮食的淳嫔诊成了积食过甚,让人吃了一个月错误的汤方;就是明日误拿外敷的清创粉给武骑指挥严朝内服、害得他半个月都说不出话、险些变成哑巴。
蔡森是韩硝的弟子,每回闹出的事情都是由韩硝出面给他解决,云秋前世在王府的时候,也在吃饭时听王妃和宁王议论过此事。
——说蔡森和韩硝是关系密切的利益关系,他们既是师徒、也涉钱权,蔡家是夔州做熟药的富户,家中有钱但朝中无人。
韩家是京城的高门大族,族中虽多高官、名医,但却碍于朝廷命官的身份不好敛财,许多需要用钱的地方也不好用自家钱贴补。
尤其是本朝逐渐削减了医署局的开销后,韩硝就开始有意在众多想成为他弟子的御医中挑选合适的人选。
最终他收了三名弟子,都是和蔡森一样家中有钱但是想打开官场、朝堂路子的富户,其中一人的年纪甚至跟他差不了几岁。
去年上医署局出了那么大的一桩丑闻,值此多事之秋,韩硝和他三个弟子的关系自然也是御史台弹劾的内容之一。
言官御史倒不拿年龄说事,他们就主张严查医署局这些年的公账,其中每位博士的俸禄、印制凭引的花销、纸文浆糊等挑费,都要说明来由去向。
韩硝这几日告病,本来御史台也拿他没办法,只能抓着些不痛不痒的毛病申斥一二,结果中和节,韩硝在双凤楼中毒昏厥,对方都险些丧命,御史们也不好赶尽杀绝。
韩家毕竟是高门望族,他们在朝堂上也有自己的党徒,趁此机会这些人纷纷上书告言,请陛下看在韩硝往日的功劳上轻判、甚至免罪。
当今圣上出生在建兴朝,那时的太医院使已经是韩硝。陛下年少时病痛,也都是韩硝带人前往请脉后,返回太医院亲手熬药。
皇帝念旧情,申斥了韩硝一顿、罚俸三年,算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但韩硝明显不知足,还惦记着他的医署局。
云秋想了想,拍拍小陶的肩膀,“这事儿交给我,你不用出面。”
然后他便立在二楼的窗扇前向两位衙差摆摆手,表示刚才之事不妨,“只是请二位衙差大哥稍等一等——”
云秋带着点心从云琜钱庄出来,直接请着那些衙差到了对面的茶棚,云秋大气地招待了他们一顿热茶加四样瓜子炸物,拱手请教道:
“还想问问两位大哥,最近是无凭引行医卖药的人很多么?怎么韩院长和那位蔡大人都如此敏感、兴师动众的?”
两个衙差对视一眼,“呃,这个嘛……”
“两位大哥莫要多心,”云秋半真半假地解释道,“非是我要刺探朝廷情报,只是我家里有个亲戚近日生出进城做生熟药的生意,因此打听。”
“若事涉朝堂隐秘,两位大哥不方便说,那便算了。”
“我们喝茶,喝茶。”
两个衙差想了想,觉着眼前的小老板比那蔡森和善太多,人生得俊俏、说话也好听。关键还挺会来事儿,明明是他们有错,他却还请吃茶。
刚才那事办得鲁莽,这回他们便慎重慎重,挑着能讲的与云秋说:“嗐,也不是最近才严起来,实是因医署局去岁出了那桩丑事,这才……”
医署局开科考出来的“大夫”一问三不知,这事儿京城里人人都知道,能说,也不牵扯朝堂。
“而各地凭引发放混乱也不是
一两天了,所以老百姓不就议论吗?说要不干脆给医署局撤了,之前几千年几百年没有不也没那么多乱子么?”
官差押下一口茶,摇摇头道:“蔡大人和医署局的各位自然是不想医署局因此被裁撤,所以才想着要抓几个典例。”
典例这词官方了些,但意思就是要明正典刑、专抓范例。
设立医署局考核、发放凭引,为的就是要杜绝江湖骗子冒名行医、坑害人名,以及黑心商人以次充好、以假乱真地贩售假药。
“所以在这儿档口,那位蔡大人见着你们的小大夫就急了眼,一时告到我们那儿,我们也是一时糊涂了,应当先查问清楚的。”官差又抱歉道。
云秋摆摆手,笑着谢过两位官差答疑解惑。
陪着他们吃尽了一盏茶,云秋才回到云琜钱庄中,小陶早就皱着眉等在门口,在后院忙碌的小邱也凑过来靠在门扇边,看样子是想听热闹。
陆商和荣伯坐在一旁,也等着听前因后果。
云秋自认没有小邱那样的好本事能“说书”,便也只是简单说明了韩硝和蔡森的打算——
大约是称病这招有了奇效,韩硝得以保全了他太医院使的身份。这让他信心倍增,觉着韩家在朝堂上依旧能说得上话、陛下也护着他。
于是对医署局,他也生出许多妄念,在三个徒弟的撺掇下,决定在医署局开科考试这段时间里认真稽查,找出无凭引行医、开生熟药铺的人。
并展示给世人看:瞧瞧,这就是无凭行医的危害!
最好是像泰宁朝那样——遍地都是黑心商贩和假大夫,各地百姓看不上病了、药价也奇高了,那医署局的作用就会被重新凸显。
到时有了民意支持,韩硝自然有办法说服朝堂上的言官御史,最后陛下再不愿,也还是只能保留医署局、甚至给医署局拨钱。
“他这算盘打得可真响,”陆商嗤了一声,“算盘珠子都快崩到我脸上了,怎么?现在我朝少有黑心商人、少见假大夫骗人,他为着保他那破官署,还要造出来几个不成?”
云秋挑挑眉,以韩硝那偏执倨傲的性子:这事儿可难讲。
后来经众人几方打听,算是还原了事情的经过。
中和节时,小陶救了误食牡丹花蜜的韩硝,韩硝当时昏着不知情,但这花蜜恰好是蔡森从老家带来的。
当时蔡森正巧和另外两人在争太医院左右院判的位置,发生牡丹花蜜的事情后,那两人便是铆足了劲儿说蔡森的坏话。
韩硝经历生死,当然那是不敢再用蔡森。
蔡森当个普通太医,最多能给后宫里嫔位以下的娘娘们请脉,即便出了事,也是些他和韩家能兜住的。
若是让他成了院判,某日去到贵妃、妃位上娘娘的宫里,甚至是太子青宫里,闹出点什么事情来——他和韩家都要被牵连。
如此,左右院判的位置也就被分给了另外两位弟子。
蔡森心中不服,但也奈何不得老师的选择,只能领下来那个看起来风光、但众人都知道朝不保夕的——医署局副院长之职。
他这儿正憋着一股气呢,就瞧见了小陶竟然来参加医署局的考核。这么往前推算时间一想——那根本就是无凭引行医,这不就是韩硝一直要找的例子。
蔡森当即扣下小陶的辑册,兴高采烈跑到韩家,告诉了韩硝这个消息,并且声泪俱下的挑拨,说他带来的分明就是家乡上等好蜜。
韩硝当日是一时动怒才会昏厥,根本不是什么牡丹花蜜中毒,全是侍从小厮和两位师兄的污蔑陷害,他一片忠心希望师傅明鉴。
他这番话韩硝倒不见得信,可想到医署局就缺这么个典例,当即调动人手报官、带领了衙差到云琜钱庄拿人。
“可惜啊,他千算万算是没料到我们陆大夫在这儿,这回他可是惹上事儿喽。”小邱拍拍手,笑盈盈做了总结陈词。
“惹上什么事?”云秋问。
“嘿嘿,”小邱挤挤眼,笑得蔫坏,“公子您是不是忘了我是做什么的?我去打听消息嘛,自然也要给他这消息散出去呐。”
“您放心,韩院长这恩将仇报的嘴脸,我可是绘声绘色讲给那些大爷大娘听了,我还生怕散得不匀实,专门给三家酒楼、四家分茶酒肆的茶博士说了一道呢。”
云秋一愣,而后忍不住笑出声。
他这么一笑,反应过来的众人也跟着乐,朱信礼也难得扬了扬嘴角,赞许地看了小邱一眼,“不错,挺有本事的。”
小邱摸摸后脖子,他这样插科打诨的人,其实心里有点悚朱先生这样厉害又有学问的人。
难得被赞许,他脸也少见地有点红,只能掩饰尴尬地一搭小陶肩膀,“还是我们小陶兄弟太好欺负了,这不是路见不平么!”
小陶侧首看他一眼,耸肩躲开小邱,一下闪身站到云秋后面。
本来没有蔡森、韩硝来闹这一遭,小陶应该是再待在云琜钱庄三五天,等着医署局放榜、拿到凭引就回江南。
但他们这么一来,医署局算是和小陶撕破了脸,放榜给不给是另说,但陆商刚才那番话,却算是承认了小陶是他的传人。
医署局既然明文规定:有名医保举之人无须凭引,那陆商作为医署局院长韩硝的师父,又是杏林陆家的传人,小陶自然不再需要什么凭引。
云秋遂问小陶的打算,要是他想离开京城返乡,他也好吩咐点心给小陶收拾东西、雇车或者托人送他去码头。
结果小陶沉默片刻后,隔着云秋将视线抛到陆商那儿一瞬,然后他才收回目光坚定地看向云秋:
“我不走。”
“如今既然得到了保荐,我还有件事想做。”
云秋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又回头看见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陆商,忽然明白了什么——
……
一个时辰后,和宁坊。
过丰裕门,竹山阁旁有一口甜瓜古井,又因其正对六部院大门,又被民间俗称为“六部井”。
井北是六部省院和各监门所在,东西两侧是和宁门的阙楼,阙楼前分别设有登闻鼓,南面是一套四进大院,院门匾是一块写着“德昭之家”四字的黑木。
匾额右首题高宗名讳,下以朱墨刻其闲章一方;左下则是一行八个的小字,分别为:“三朝元老,相州韩氏”。
相州是韩氏本族的聚居地,韩氏并非前朝望族,而是在乱世纷争里随锦朝建立而兴的世家。
后来虽然他们的主支定居京中,族中子弟也多分散,但相州还是韩氏大部分族人定居和还乡养老之地。
至于三朝元老,说的是韩家有位先人,曾经分别在高宗、英宗、仁宗三朝官拜宰相,彼时也算得上是一门显赫、贵不可言。
从这块象征着高门望族的牌匾下迈进院门,门内正对即是一块芙蓉花百草鹿苑纹饰的照壁。
照壁周围栽满了各式名贵牡丹,姹紫嫣红后,是精心侍弄的盆景。其中有编成麻花的光瓜栗,有根部生瘿的小榔榆,也有长满了青碧藓的矮松。
穿过前院精心布置的门厅,韩硝正靠坐在一张藤编的躺椅上,由二房一位姨娘伺候着按摩头顶。
纤纤细指正在揉着他的太阳穴两侧,那个跟着他伺候的小厮就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闯入厅上扑通跪下,开口就道了一句:
“老爷,不好了。”
韩硝拧了拧眉,却并没有睁开眼睛,“是聚宝街那事吧?”
小厮喘了一口气,不等他开口,韩硝就自顾自地讲了下去,“这次算我们倒霉,谁知道那乡野的游医竟能得那死老头的青睐……”
“不是,爷……”
韩硝却啧了一声睁开眼,拉过小妾的手握在掌心把玩,“蔡森这蠢货根本没弄懂我为何不让他进太医院,这回也算是给他个教……”
“老爷!”小厮终于忍不住,打断了韩硝的话,他面色难看地盯着韩硝,“不是医署局,也不是蔡大人,是、是皇榜——”
韩硝的动作顿了顿,声音也冷下来:“你说什么?”
“贴在丽正坊的那张皇榜,就是给镇国将军治眼睛的皇榜,叫人揭下来了!”
丽正坊位于宫禁正南面,坊内正北侧就是崇锦门,阙楼下的这三面御告榜,多用以张贴朝廷政令、皇帝的教化和一些特例更迭的律法。
这些榜文多起宣告教化之用,但这回张贴出来的皇榜不一样,这是告赏榜,上面已经写明是诏命寻找天下能人异士、名医高人。
而且还有赏金、赏物,以及宁王府的承诺。
这样的告赏榜是不能被轻易揭下的,只要揭下就算是接了这榜文上的要求,并且自信不再需要别人看着这份榜文。
简言之,就是有人敢于揭榜、承诺治好镇国将军徐振羽。
韩硝吃惊地一下用力,捏得那小妾哀哀叫了一声,韩硝却已经没有了怜香惜玉的心情,直将人推开后拽住小厮问:
“是谁?是什么人?!”
徐振羽受伤回来后,他就已经带着太医院所有七品以上的大夫前往宁王府中看过一回诊。
徐将军是被人近距离洒了不知名毒粉,眼珠虽然对外界的光线有感知,但却不能视物,毒粉入眼即化,只能瞧见瞳孔上布满白蒙蒙一层雾,却不知要如何处置。
有人提议用药水洗,有人提议用水、用油,都是治疗石灰入目、黑粉入瞳的老方法,也做不到对症下药。
加之伤在眼上,众人也不敢拿主意施为,若是救治不慎反弄瞎了将军,岂非是灭族的大祸。
众人只能一遍遍问徐振羽当时的情况,反复研究那一小撮从西北带回来的白色细粉,可是却都找不出头绪,不知如何心用药。
韩硝也只能是开点清心明目的汤方,先请徐振羽喝着,但大家多少都觉得徐将军是复明无望。
对于御史台弹劾他的那些事,其实韩硝自己也知道,但他始终认为那是朝廷不理解他、不愿意资助医署局造成的恶果。
医署局这构想是好的,而他作为太医院的院使、医署局的院长,医术上更应该是无人可比:
韩家藏有天下间最全、最古、最珍贵的医书,其中很多还是孤本,他从小跟随祖父长在药房里,三岁就能熟读千金方和金匮要略。
往后更分别跟随家中长者学习了医、针、按摩、咒禁四科,入宫进太医院前,他算是韩家年轻一辈里真正的全科博士。
即便太医院里能人辈出,为首的院使出身杏林陆家,韩硝也根本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他拜师陆商,也是家中长辈的筹谋——
韩家在京城八大家族里确实以医术见长,但这种名声比起享誉天下的杏林世家还是差很多。
陆家已经没落,若是陆商能收了韩硝做关门弟子,有了这一重陆家传人的名号,韩硝未来的仕途和医道都会顺利得多。
韩硝是聪明人,家中长辈一点,他就能收敛锋芒、虚心向陆商求教,直到——陆商执意要收那个出身乡野、甚至不入流的小学徒做弟子。
陶青的出现,让韩家人的算计落空。
让韩硝更不能接受的是:陆商这眼瞎的死老头根本看不上他高贵的出身、丰厚的家传,反要去选那个什么都不懂的野小子做徒弟。
韩硝从此以后就暗恨上的陶青,连带着也在心底里看不上陆商。
他们之间矛盾重重,积累到医署局爆发正好,陆商那套医学成体系教育的理念在他看来根本不入流:
没有家传、没有师承渊源的医道,不就跟陆商收陶青一样,就是胡闹。
好在老头倔强认死理,他只用激将法稍稍引导,就惹得陆商愤怒辞官,这才给了他机会建立医署局,实现他的抱负和理想。
只可惜,韩硝暗中咬了咬牙,当今圣上根本不懂医道的苦,一心就想着西北的战事和青红册的改革,便是半点多余的钱都不愿给。
——医署局变成今天这样,也不是他的错。
“说啊?!”
见小厮半天不答,韩硝又大声催促了一道:“到底是谁那么大胆子?!竟然揭皇榜?!不要命了就早说。”
偏他越是这样说,小厮也越是不敢开口,实在被韩硝提起来喝问得急了,才小声嚅嗫出一个名字:“……是那小陶大夫。”
韩硝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人是谁时,捏住小厮领口的手指一下攥紧。
小厮被他勒得喘不上气,一张脸都涨得通红,双手扯住韩硝的手,憋住最后一口气道:
“还……有……陆大夫……”
韩硝脸色铁青,嘴角抽搐半晌后,哈了一声,然后松开了捏住小厮的手,他踉跄着后退两步,一下跌坐下去。
摇椅的位置不好,韩硝这下靠上去没坐稳,人一下就从凳子上翻下来,脑袋一下撞在了地面高起的一块花砖上。
他闷哼一声,两眼一翻就失去了意识。
这可给二房姨娘和那小厮吓得不轻,慌忙叫人来扶、去请府医,这一下就给整个韩府乱成了一锅粥。
……
与韩府的混乱不同,武王街上的宁王府自有一片热闹:
宁王今日要到冷水峪上坐镇并不在家,王妃听闻是有人揭了皇榜前来,书也不与哥哥念了,提起裙摆就往外面跑——
“哎我的娘娘,您慢点儿跑,别摔着!”白嬷嬷也被吓得紧紧跟在后面追,“哎唷,神医又不会跑,您慢着点!慢点!”
坐在桌边的徐振羽也愣了愣,然后摸索着圆桌站起身,踟蹰地往门口迈了两步。
——王府上已经好些时日没有大夫前来了,他其实都已经慢慢学着在黑暗中生活了。面上他虽安慰着妹妹和宁王,但心中早转着回西北的计划。
这回乍然听说有人揭榜,他只感觉自己的心绪就像搁在琴台上久无人动的古琴,突然来人铮铮紧弦奏响了战曲。
徐振羽凭着记忆中的方位,数着步子来到门口,眼睛虽然看不见,却朝着来人的方向,静静地翘首以盼。
不一会儿,妹妹的脚步声去而复返,听上去非常轻快,就连跟着伺候的白嬷嬷也走得急,像是等不及要给什么人带来他面前。
徐振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更快了,他忍不住又往前挪了一小步,脚尖都已经踢在了门框上,足指撞在门条石上传来一阵刺痛。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动,还是坚持着等在门边上。
从足音听来,徐振羽发现这回来的“神医”是一老一少两个人,而且从脚步声上判断,竟还是年轻那个走在前面。
未等徐振羽细想,宁王妃已经带着人来到了他面前——
“兄长!”妹妹开口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你……你的眼睛有救了,这回是……是陆老先生,还有他的传人小陶大夫。”
不等徐振羽反应,陆商就摇摇头,纠正道:“他叫陶南星。”
一个时辰前,在云琜钱庄。
小陶看着陆商只问了一句话,“你既肯替我作保,那你敢不敢陪我去揭皇榜、上宁王府,提镇国将军治疗眼疾?”
他没问陆商能不能、行不行,而是问他敢不敢。小陶甚至都没要求陆商去看徐振羽,而是说“他”要揭皇榜,不用陆商。
陆商看着年轻的小陶,最后只是笑着摇摇头,转身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小陶眼里闪过一丝失望,正小声骂了句胆小鬼,陆商却背着他的药箱去而复返,还冲他挑眉笑了笑:
“这有什么不敢?”
小陶看着他,终于也跟着笑起来,转身上楼背下来自己的小药箱,然后拉上陆商:“走!”
瞧着这一老一少两个出门,云秋调派了一个护卫大哥跟上去,然后自己不放心,带上点心一路跟着,将他们送到了和宁坊。
等小陶揭下来皇榜,云秋却不再跟了,只是远远看着他们过桥、到武王街上,然后再由王府管事亲迎进去——
点心陪云秋远远地站着看了一会儿,其实他们只要登上桥,就能够瞧见王府里迎出来的人,远远他甚至都听见王妃的声音了。
但云秋只是笑着目送小陶和陆商迈入宁王府大门,然后就毫不留念地转身,“走,我们去昌盛巷看看,聚宝街、雪瑞街上有没有新的铺子挂牌。”
点心犹豫片刻,最终笑着点点头,选择了不问。
当初公子能了无牵挂、什么东西都不带走地离开宁王府,如今,也定然是有自己一番筹谋,不见也就不见吧。
“公子还是想做生药生意?”点心记着云秋前不久提过这事。
“是啊,”云秋走了两步,忽然冲点心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你猜——经此一事后,我邀陆老爷子帮我看药局,他愿不愿?”
点心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宁王府,然后又想到南漕村里陆家的种种陈设,最后他笑了笑,跟着云秋去往官牙。
……
宁王府内。
在小陶问诊切脉观瞧病人之时,陆商简单给王妃介绍了下小陶的身份,他倒没空提他们与韩硝的纠纷,但王妃也从流言里猜出个八九分。
正巧他们说完话,小陶也收拾起脉枕。
王妃观察他神情,也一时瞧不出来好歹,便只能开口问:“陶大夫,家兄这眼睛,还……有得治吗?”
小陶皱了皱眉,看向王妃叹了一口气。
王妃一下就从座椅上蹿起来,手里一块锦帕都绞紧。
陆商有些疑惑,他虽没上前搭脉,但远远一看镇国将军应当是外毒所致的翳膜侵遮,这不是什么绝症,汤方、点剂再佐以针灸定能痊愈。
——陶青当年就尤善治疗眼疾,小陶展露出来的医道天赋也极高,没道理治不好一个翳膜侵遮。
下一瞬,小陶却拧着眉看向王妃,“区区不过一个翳膜侵遮、毒邪障目……啧,你们京城人的钱还真是好挣。”
王妃心绪起落,连徐振羽都一下从桌边站起来。
“诶诶诶?”小陶连忙给他摁回去,“都说你是毒邪入体了,你得保持心绪平稳、心境开阔,不能上火着急,坐回去、坐回去。”
“陶大夫!您说这能治?!”王妃不敢相信地又确认一道。
虽然三番两次被人质疑,但病人这一看就是高兴傻了的模样,小陶也没计较,直接取笔来写汤方:
“这个退翳还睛的汤方是我爹在青松乡里行走多年总结的,最是灵验,附近十里八乡的翳障的大爷大娘都是用的这个。”
“取二两苍术用米泔浸泡一宿后切开烘焙干,再取甘菊花、蔓荆子、谷精草各半两捣罗为散;去角炒过的蒺藜子半两、烧过的牡蛎或牡蛎粉半钱,仙灵脾、生地黄各半两;加蛇蜕五条,桑叶、蝉蜕和地骨皮各洗一两,每服二钱匕,水一盏,兑竹叶、荆芥煎至七分,去掉药渣后,温服。”
边说边写完药方,小陶又看了眼徐振羽道:
“我看您也是个急性的主儿,若想单用汤方根除您的病,时间耗起来只怕您等不急,所以——您这府上有八子丸么?”
后面半句是转过来对着王妃说的,王妃却摇摇头,表示从未在府医、太医处听过。
“是……成药么?或是什么秘方?”王妃问,“只要能治好兄长,您尽管吩咐,我请他们往外面买来就是了。”
“那倒不用!”小陶连忙拦住王妃,他从自己的药箱里拿出一只长匣子,里面码放着七八枚梧桐子大小的蜜和丸。
观瞧匣子的大小,应该原本是装着十枚二十枚的。
“这丸子不难制,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丹方,您请府上的大夫抓了青葙子、决明子、葶苈子、车前子、五味子、枸杞子、地肤子和茺蔚子,然后再加上这几味——”
小陶往纸上写了生干地黄、黄芩、麦冬、赤茯苓等合共八样药材名,“把这十六味药材都捣碎成粉末,加上蜂蜜炼制成蜜和丸。”
“大小就跟我这样差不多的,”小陶比划了一下,“每服两至三丸,茶水、温米汤送服,一日三回地吃着。”
他将盒子并方子推给王妃,“我不知道上京来还要治疗翳膜侵遮,所以这半匣子是之前带去给乡里的……您拿去给府医看看吧。”
王妃连连感谢,忙招人去给几个府医都请过来。
“那……”徐振羽看不见,却听着这年轻人说得头头是道,心里也已经信了几分,“敢问陶大夫,这般用汤方、蜜和丸,还需得多少日呢?”
小陶啧了一声,小声嘟哝道:“……还好你是个大将军,不然你要是我们村里的大爷大娘,听见你这话我就要揍你了。”
徐振羽忍笑,他发现了,这位小大夫也是个性情中人。
小陶敲了敲桌子,“你这毒侵入眼睛的时间长了,本来按着我的心思是要三个月一个月的,但……你既然着急上前线,我再替你施针吧。”
“只是针皆要扎在你脑袋上、眼周围,”小陶认真说明,“因为要注意你眼睛的情况,所以你得生受着这些疼,不能用麻沸散。”
徐振羽却摆摆手,只问时间要多长。
“这个要根据你体内的毒来看,”小陶想了想,“短则三五日,长则一旬半月?”
“就能复明吗?!”徐振羽一下握住小陶的手。
小陶抿抿嘴,想挣脱没挣动,只能拧着眉嘟哝,“……当然你要是太疼挣扎的话,效果会不太好,到时候可能得给你绑起来。”
徐振羽松开他后,坐回椅子上却哈哈大笑起来。
只要能重见光明,疼一些又算得了什么?
这时候,王府的几个府医过来了,他们有认识陆商的有不认识的,但进来后脸上都是激动的表情,纷纷躬身跪下大赞小陶那个蜜和丸。
“回禀娘娘,我等还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消翳之方!今日算是开了眼,想过来拜见高人,也想留请神医在府上多住几日,我等也好讨教一二。”
听见他们这样说,小陶是挠挠头、求助地看向陆商。
陆商捋捋胡子只当没看见,脸上的表情却是欣慰而骄傲:
——当年,他并没有看错人。
而王妃和徐振羽两个都彻底放下了心中悬着的大石头,府上的府医都是跟了他们多年的,他们都认可的医术,那确实是神医。
唯有小陶被夸得不好意思,最后只能粗声粗气地问王妃他们住在哪。
“那陶大夫和陆老先生你们现在住在何处呢?”王妃问,“有无行李?我请人给你们带过来,王府客舍宽敞,这就能收拾出来。”
小陶一句永嘉坊云来钱庄都到嘴边了,想了想又吞下去,和陆商对视一眼后,皆说自己没有行李,就身上这个药箱而已。
他们光顾着看诊,却忘记了——
这里是宁王府,是云秋从小生长了十五年的地方。
两人都默契地因为某种原因没有提云秋,然后就由王妃安排着住在了王府上。
等一切都安顿下来,王妃还替丈夫解释了一句:“冷水峪上近来有民变,王爷不是有意怠慢,二位莫怪。”
然而,冷水峪桃花岭上的民变已然闹开。
桃花关一处的百姓闹事,附近十里八乡的灰户渐渐都跟着参与,一个个集结到桃花关昌丰村、在村口的窄口上修筑起防御土墙。
闹事的灰户们甚至将阳谷村、昌丰村里其他不愿和他们一起闹事的村民们绑起来做了人质,就要逼着朝廷推翻护林碑。
京城里有人揭掉皇榜的事儿已经传到了浑山镇,宁王坐镇在军中正着急呢,却见萧副将着急从山上返回、满脸的不快:
“爷,那包大又提了要求,说要他娘子回来,才愿意归还乡上孙衙役的遗骸。”
“他娘子?”宁王满脸错愕,“就他那样的还能讨着媳妇儿?”
“……是买来的,叫珍娘,”萧副将问宁王示下,“你看这……找是不找?小六他们几个倒是已经准备好了弓|箭手和火|药。”
与此同时——
云秋和点心两个刚跟着官牙从永嘉坊出来,就在武林园门口的桥上撞见了那个脸上烫着伤疤的珍娘。
她远远看见云秋,竟是扑通一声跪下来那头便磕:
“恩公,求您搭救——宝儿被人掳走了!”
第070章
珍娘哭得极伤心, 跪在地上咚咚磕得一下比一下重,桥上铺砌的是防滑的棱花碎石子,才两下就擦破了她的头。
她动作极大, 挽着发髻的木簪也应声落地,一头沾染油污的长发散开来, 显得整个人更加狼狈。
脸上藏好的伤疤也因此露出来,恐怖的疤痕和被灼伤的眼睛吓得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连声惊呼、退避三舍。
即便是在桥上隔得远,云秋也隐约听见了一两句“妖怪”、“好丑”的议论,他忙支使点心打发了那个官牙, 自己上前扶起珍娘:
“您别着急, 慢慢说, 宝儿怎么会被人掳走?有没有报官?”
珍娘摇摇头, 被扶着站起来后才发现桥上桥下聚集了这么多人, 她看着云秋又要跪, “恩公对不住, 我刚才、刚才是一时情急……”
她也知道自己这张脸,大庭广众这么多人, 珍娘怯怯看着云秋,生怕惹恼了这位小恩公, 他便不帮自己了。
云秋看看周围的人,在心底呿了一声,转头拉着珍娘回云琜钱庄, 请曹娘子简单替她梳洗上药、重新挽了发髻, 才听她细说详情。
原来自从前些日子云秋告诉珍娘桃花关上闹事后,她就一直带着小宝住在城内的慈云观。白日到食肆帮厨, 晚上到观内借住。
白云观的观主静真师太是个极和善的人,观中众女冠也多是良善温婉之辈, 素日除了修身抄经,也会腾空出来做些缝补浆洗之事。
女子间相处总是更亲密贴心,女冠们得空也会帮着珍娘照顾小宝,教他认字、陪他打闹嬉戏。
而珍娘在得知昌丰村生了民乱后,等了两天发现包大并没有找来——往日她三天没回去或者没送钱回去,包大都要喝得醉醺醺地来找她。
找到了就免不了一顿打,甚至边打还边拖着她、当着小宝的面儿做那种见不得人的恶事。
虽然害怕,但珍娘心里难免重新燃起希望:趁此机会,她是不是能带着宝儿离开京城、远远逃开包大的魔掌。
但离开京城需要路费盘缠,珍娘在食肆帮忙的工钱并不多,她便又寻了份给酒楼洗碗的夜工。做到子夜时分,能拿两倍于食肆的钱。
不过夜里带着孩子出门并不安全,珍娘便向静真师太陈情,请她和众女冠在夜里帮忙看顾小宝。
静真师太自是愉快答允,几个年轻的女弟子也表示很愿意替她照顾小宝,然而第三天晚上,也就是昨日夜里就出了事。
给小宝喂过饭,领着他的女冠好心,便抱他到观对面的月塘走走逛逛,结果过广运桥的时候,突然从后面蹿出来一个蒙面大汉。
汉子一把抢了孩子过去,趁那女弟子分神,竟给她一下撞到了桥下去,女冠并不会水,连连呼喊救命。
附近百姓帮忙给人弄上来后,那抢孩子的大汉早就不见了踪影。
“是包大,是他……”珍娘愤愤地绞紧了手帕,“女冠说是个黑面大汉、浑身横肉,这里还有条疤,”她点点右眼额角,“就是他。”
“而且,宝儿丢了后,我还收着了这个……”
珍娘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歪歪扭扭几个字,大概是说想见孩子就滚回昌丰村来。
滚字还写错了,涂抹了好几回,形成黑黢黢一团。
云秋皱了皱眉,“桃花关不是已经被封锁了么?怎么他还能下山来?”
珍娘吸了吸鼻子,小声道:“冷水峪是连通的,朝廷封锁只是堵住了从桃花关下山的路,但并没有堵住他们翻过浑山通往慧峰山和翠岭的山道。”
“那些山道隐蔽,只有常年挖山的灰户们才知道位置,其中还有几条是需要徒手爬上断崖绝壁的,包大能下来也不奇怪。”
“那——小路的位置你知道么?”云秋问。
珍娘又摇摇头,她蹭了蹭红红的眼眶,“我若知道,也不会来求您了。只要是与灰户相关的事,那姓包的都讳莫如深,从来是半个字不肯透露的。”
她其实也知道,自己三番五次找云秋,颇有些厚脸皮之嫌,但她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上山的通路上包围有官兵,她就算解释自己是昌丰村人对方也不让她过去;说自己的儿子在山上,官兵也只会安慰她一定会给人救出来。
绕到山后想尝试着找山路,但走来走去也摸不出个门道,跑到废弃的采石场上,又实在爬不上那绝壁。
珍娘走投无路,只能硬着头皮来求云秋:
“云老板,小宝不能跟着那姓包的。他之前就怀疑这孩子不是他的,险些给活活摔死,他要是生气起来,拿宝儿撒筏子、给他脸上也烫出伤疤可怎么好……”
“求您千万想想办法,我这辈子给您做牛做马偿还恩情!”
说到激动处,珍娘站起来又要给云秋磕头。
云秋忙和曹娘子一并拦了她,说会给她想办法。
这事儿要换在三两天前,云秋当即就能给她套车上浑山,因为那时候驻守中军的人是萧副将,萧叔人好说话,兴许能通融。
但现在灰户们又是杀人又是修筑防御工事的,声势浩大、朝野震动,中军帐内驻守的人已经变成了宁王。
宁王……
云秋摇摇头叹了口气,他还没做好准备在这种情况下跟宁王见面。但小宝的情况危机,这件事也不能拖延,得找个从中转圜过话的人选。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辅国将军府的曲怀玉,但派人去辅国将军府询问后,却得知——曲怀玉最近在关中帮家里办货、刚巧不在府上。
云秋挠挠头,绞尽脑汁想了半晌,最终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位于和宁坊内的六部。
六部内院中的正堂名为论思献纳堂,左右对称各分布有三重门廊,东首依次是吏部、户部、礼部,西首则列兵部、刑部和工部。
论思献纳堂是太傅大人辑总、揽阅六部公文之处,但文太傅多病,素日也很少来这中堂上坐堂,各部之事实际上还是由他们各自的尚书负责。
六部大门左面,是六部监门所在。
监门掌管六部官员的出入规制,有奉行各署官命、纠正胥吏过失、辅佐尚书决断之责。
而六部大门往右,过六部井后水云桥到天都院,就是六部的架阁库所在。架阁库内贮藏着六部往来的繁复案牍,有专门的库管守着。
万松书院那件事后,林瑕就留在京城任了三品户部都事。
虽然林瑕的关系没有曲怀玉那般近,但林瑕近日在忙着改变籍册之事,应当常到京畿走动,托他办这件事应该不难。
可惜,点心上前使了银子询问,也是得到林大人并未到六部上值的消息。
不过那守门的小吏是个实在人,既拿了他们银子,就还是告诉了他们林瑕的行踪:
“非朝日里,林大人是晨起到监门画卯,然后就乘马车出城到京畿附近各个村子里实地探查。朝日的午后就会在部衙上处理卷宗,你们可以三日后再来。”
三日的时间太长,珍娘显然等不及。
曲怀玉和林瑕这两条路都走不通,云秋也实在没了办法,只能轻轻扯了扯点心,“……我们去一趟清河坊。”
清河坊在京城西南,里头除了熟悉的医署局、慈云观,还有朝文院、太学和东西市的两座贡院。
最重要,还有柳记香粉铺在清河坊。
云秋今年虚岁十六,个头没怎么往上长,那些旧襦裙也还能穿,但点心已经是十八,身量高大挺拔、怎么看也伴不成姑娘。
最后是张昭儿想办法,给点心画了一道疤在脸上,还往嘴角点了一枚痦子,不细看的话确实分不清楚点心的人。
如此,云秋又重新变成了“云姑娘”,由张勇雇了马车、带着他们和珍娘上祭龙山,从小道来到浑山镇上。
挑开车帘远远看了一眼,小镇和前几日他们来时完全不同,家家闭户、街巷无人,就连春耕正该农忙的田地里,也见不着一个人。
他们马车的声音在镇上显得十分突兀,还未靠近浑山镇,就被银甲卫拦住了去路,“车上什么人?往浑山镇去做何事?”
张勇按着云秋教的说,解释车上坐着桃花关闹事百姓的妻眷,期望能获准通行,或许她们能到阵前劝一劝。
两个银甲卫听后对视一眼,先吩咐张勇挑开车帘,看清楚里面除了坐着一个疤面妇人和一个模样好看的小娘子后,便叫张勇、点心在原地等候。
他们一人守着车,一人返回浑山镇的军帐内,半晌后带出来一个戴着兜鍪、脚踏虎头皂靴、小队长打扮的人。
那人远远瞅着他们两眼放光,更从军帐内捧出一卷名册,问他们是哪一村、哪一户的家眷,家中是否是灰户。
珍娘小声开口,准备一一回禀,可她才开口说了个包大,那军官就打断了她:“你就是包大媳妇儿?!”
珍娘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那她呢?”军官一指云秋。
“她……”
见珍娘一时语塞,云秋便主动开口道:“这是我远房表姐。”
军官犹疑地看着云秋,他们查到的记档上——这包大媳妇是被牙婆哄骗卖来的,家里父母双亡、仅有一个舅舅,哪里来的表妹一说。
云秋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不动声色解释道:
“我这位远房姨母离世早,我们也是近来才找着这门亲。若非表姐挂念孩子,我才不愿来这穷乡僻壤呢。”
他前世是个纨绔,这一番话解释起来,还当真给一个骄矜的贵族小姐演活了,而且云秋身上穿的襦裙料子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军官审视地看了半晌后,信了云秋的说辞。
他放下册子,示意张勇牵着马车跟他们走,然后在路上简单说了说如今昌丰村的状况:
一开始闹事的人家是昌丰村口住着的姓闵的两兄弟,他们是外来户,分不着田地也和村里人搞不好关系。
没有田就只能采石挖山伐木,本来兄弟两个都烧灰、钱攒下来是能买到镇上的房子、去镇上居住的,但去岁当哥哥的被巨石砸伤了手,家里的劳力就减少了一半。
再碰上朝廷设立保林碑,那他们家就是彻底没了收入来源,弟弟好不容易才说上的亲事就这样告吹。
两人原本也没想闹,只是想到浑山镇找镇长讨个说法,便是能从山上下来做人家的长工也成。
偏是那镇长以镇上各村人丁已满为由,拒绝了二人。
闵氏兄弟心情低落,回村的路上却碰巧遇着了喝得醉醺醺的包大,三人都是灰户,兄弟俩也就跟他打了个招呼。
包大也是找了珍娘两日没见着人,干脆邀请了他们来家喝酒。
三人聚在包大家里吃过酒,对着朝廷的保林碑不满、对着浑山镇不满,继而对朝廷也不满起来——
尤其是包大前些日子下山找珍娘,听说冷水峪之下好些个村落都被划归到朝廷户籍改革的试行区里。
他没读过书,听不懂什么青红二册、丁亩之分。
道听途说一两句后,就以为朝廷这改换户籍政策是——没田地的人往后都不征税,赋税只会叫那些有田地的人缴。
其实就算没念过书,寻常人用脑子想想这就是荒唐美梦:
若真按他想的这样,那岂不是全国各地有产有地的人各个都要尽快卖田卖地,百姓人人都成了名下无田的贫民,朝廷还往哪里去征赋税。
但包大就觉得自己想的没有错,还为此心生怨怼,觉得下边几个村子肯定是给朝廷官员拿钱了,才会让人家给他们划定成了“无税之地”。
跟闵家两兄弟喝过酒后,包大更认定了是浑山镇那帮人挑事儿,非要到乡里状告他们桃花关的百姓,他积攒多年的怨气也就在这时候爆发——
拍桌子就问闵家俩兄弟愿不愿意跟他干一场。
那兄弟两个本来吃醉了酒,被包大这么一顿仗义豪言诉说后,自然是纷纷响应,三个人在屋里大声嚷嚷了一宿。
别的聪明人第二日醒来肯定会装自己是喝醉了、什么也记不得,这件事儿也就罢了,但偏闵家兄弟和包大都是莽撞人,竟还歃血为盟、立誓一定要推翻保林碑。
包大横行乡里多年,这回再加上闵氏兄弟,自然是如虎添翼,没几日就控制了整座昌丰村,更拉拢了更多村里的灰户入伙。
灰户们封锁了进入桃花关的山路,只留一两条他们自己走的险道。
包大杀掉孙衙役后,他们这群灰户的声威在村中达到空前,闵氏兄弟更是解了恨了——将从前看不起他们兄弟的村人都收拾了一顿。
尤其是住在他们家隔壁的两户邻居:
一户的婶子嘴巴里不赶紧、成天背后议论他们兄弟,说他们好手好脚的不去城里帮工、躲到山上肯定是身上背着案子。
另一户的大娘嫌贫爱富,平日有什么需要救急的,如一把剪子、一块磨刀石她都不愿意出借,即便借了,也是要说好半天闲话。
大娘上了岁数,只是挨了一顿打。
那婶子就没那么幸运,即便丈夫就在身边,还是被闵氏兄弟拖到她家的猪圈里,一番羞辱后,还用喂猪的泔水淋了她满身。
她的男人本抄起了扁担想要上去拼命,可包大从后直接踹了他一脚,其他几个灰户也跟着上前帮忙,反而给人打得落牙、吐血。
村民们更不敢招惹他们,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就连村长都好脾气地伺候着他们,每日好酒好菜地招待着。
包大尝到了甜头,更加肆无忌惮。
不过是短短十几日时间,就给整个桃花关做成一个匪寨一样,而他们的诉求也从一开始的拆掉保林碑,逐渐变成了要不上税、要交出浑山镇长。
这些条件荒唐,朝廷当然不可能答应。
银甲卫和宁王一直没采取行动,也是因为顾及着村中数名百姓性命,以及被困在其中的一名乡上衙差以及那位孙衙役的遗骸。
军官说到这儿瞥了珍娘一眼,不阴不阳道:“要说您这丈夫还真有本事,喝一回酒就闹出这么大的事。”
珍娘抿抿嘴,没有分辨什么。
倒是云秋看不过,站出来与那官差说了珍娘遭遇,“您这话可就差着,我家表姐跟那包大可不是一路人!”
银甲卫里的军官多是和宁王、萧副将一路的嫉恶如仇,知道桃花关上两个村子还干拐卖人口、逼嫁良家女的勾当后也是气不打一出来。
不过愤恨归愤恨,他还是先与珍娘拱手,“对不住,刚才末将不知情,并非是有意冒犯。”
珍娘红了脸,连声说无妨。
军官带着他们穿过了浑山镇,继续往桃花关赶,“其实三日前,我们王爷就已经想结束这场闹剧了,弓|弩|手都已经在附近准备好了。”
“但是那包大狡猾,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启发,竟将两个村子里所有孩童集中到一处,逼着那群小孩走到村口上。”
“我还从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竟然叫孩子打头阵。”
一听孩子,珍娘的心就揪紧了,急急追问,“那后来呢?”
“王爷不是那种为了打胜仗不惜一切代价之人,他也有自己的孩子,当然是鸣金收兵、退回山下,重新派人全包大投降。”
此时,他们的马车也来到了那片桃花林外。
军官领路的动作顿了顿,回头看向珍娘,坦言刚才他心中的计算,“本来我听着您说自己是包大的媳妇儿,就想着带您上来、看看能不能和包大谈谈。”
“但刚才听着您过去的经历……”军官叹了一口气,“您若不想见他,我也可以重新送你们下山,孩子的事,我们会尽力。”
珍娘摇摇头,她不见到孩子她不会走。
军官无奈,只能继续带着他们往前走,来到所谓两军阵前、村民修筑的防御工事以及军中拒马附近。
云秋隔着老远就看见了宁王,他眨眨眼,还是心虚地掏出了一块面纱戴上。
宁王和萧副将正在议论着什么,军官上前禀报后,两人竟然是齐齐转过头来看马车的方向。
接触到那样锐利的目光,珍娘吓了一跳,云秋也动动喉结,从嗓子里发出咕咚一声。
好在他穿着裙子戴面纱、人又躲在车厢偏后处,那两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珍娘身上,根本没多注意他。
云秋和点心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都长舒一口气。
宁王和萧副将没动,只低声吩咐了军官几句,那军官听着,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他返回来的脚步都变得有几分沉重。
“夫人、小姐”他先拱手,“眼下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珍娘要先听好的。
“好消息就是,您家那孩子没事儿,前儿还有我们一个士兵看见包大抱着孩子出来玩,爷俩看着挺好,他还给孩子骑大马逛了一圈。”
听见小宝无虞,珍娘长出了一口气。
“那坏消息呢?”云秋问。
“……”军官顿了顿,容色惨淡,“附近的灰户越聚越多,其中也不乏明事理的,给包大点名了他们这是等同于谋反、朝廷不可能接受他的条件。”
“所以那包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连夜带人进入山腹,埋下了能给整个桃花关都炸平的黑|火|药。”
珍娘啊了一声,一下惨白了脸捂住嘴。
“这也是王爷没能下令攻村的原因,”军官叹了一息,“灰户这回闹得大,大概也知道事情不好收场,有黑|火|药在手后,他们反而退了一步,又说只要推翻保林碑了。”
云秋在心底暗暗摇头,都动用了黑|火|药,这事儿怎么可能善了,就算朝廷一时受胁迫、答应了包大等人的无理要求,将来也是要清算的。
“王爷的意思是,若您知道这些还想留下的话……”军官转回头去看珍娘,“就请您下车,到近前叙话。”
珍娘吞了口唾沫,远远看着迎风而立的两位将军,一个红袍银铠、腰间配着宝剑;另一个银甲持枪的稍年长些,背上还负着一把长弓。
她心里多少有点怕,但不是怕昌丰村的黑|火|药,而是担心自己行差踏错、得罪了这两位大人物,叫他们一怒之下不管不顾、害宝儿葬身火海。
珍娘吸了吸鼻子,小声道:“我……我要留下。”
云秋瞧出来珍娘的担心,遂拍拍她的手,“那两位都是明事理、好相与的,莫怕。”
珍娘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不知为何就是从他那双漂亮的柳叶眼里获得了力量,他的手温温的并不暖,却奇迹般让她心里升起一股暖流。
珍娘重重地点点头,起身下马车、跟着军官走到宁王和萧副将近前。
宁王简单对她点点头,看见她脸上的疤痕、想到刚才军官给他说的那些话,他对包大以及这村子的刁民又恨上一分。
萧副将放缓了声音,安慰了珍娘一番,说出了他们的计划:“既然那包大要你回来,就请娘子你顺势到村中走一遭,然后找机会帮我们办一件事。”
包大是个老爷们,而且是村子里最典型的那种老爷们——烧水做饭是一样不会,这些日子都是跟着闵家兄弟在昌丰村长家吃现成的。
萧副将猜测,包大掳走孩子、逼珍娘回来,一则是想起来自己正经有个媳妇儿、找个能伺候自己穿衣吃饭的人,二则有女人孩子在手,也是方便的人质。
“他对自己妻子的戒备心没那么重,我这儿有包蒙汗药,你看能不能找机会下在他的酒菜里。”
“……药、药倒他之后呢?”珍娘问,“不、不是说他们好多兄弟。”
她实在是被打怕了,而且村里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曾经还见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被买进来,因为性子实在烈不肯,反而被那一家的老头、兄弟四个人轮流给办了。
附近女人进去收拾的时候,传出来闲话说那小姑娘身|下全是血,都已经不成人样儿了,而且那家人一听大夫讲姑娘再不能孕,转脸就给人卖到秦楼去了。
萧副将也知道桃花关这群男人的禽兽行径,“闵氏兄弟那边您不必担心,有我们两个人已经混进去看着他们。包大比他们谨慎,难以靠近。”
“而且导线的位置、点燃后多久会炸,这些都只有包大一个人知道,所以……”
萧副将大约是觉得他们一群大男人要仰仗一个小妇人,心里十分尴尬,面上也过不去,说完这些后一个劲儿地抱歉。
珍娘接过那包药后,心里那股力量忽然又更坚硬了一些。
她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眼里闪烁起一些明亮的光,“那……我要如何通知你们我事情办成了?”
萧副将指了指昌丰村口两棵村民平日经常拉线在上头晾衣服的树,“您就想办法在上头挂件湿衣裳,我们就明白了。”
这几日包大在村里作威作福,便是再好的太阳,树中间的晾衣绳上也空空荡荡,倒是个传递消息的好场所。
珍娘握了握手中的蒙汗药,表示自己清楚了。
“但——官爷,我……”她尝试着开口表达自己,试着说出第一句话后,珍娘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大起来、句子也顺畅许多:
“我想试着和他谈个条件。”
“条件?”
“如您所说,他要我回去只是想要给人在身边伺候,顺便能当做人质,我想跟他谈谈,让他给我家宝儿送出来,孩子出来了,我也能放心许多。”
萧副将想了想,不敢擅专,还是带着珍娘回去问宁王的意思。
他们回来的及时,因为宁王正等得无聊、眼神已经挪到马车上,正盯着那个嘴角有痦子的小厮,觉得有些眼熟。
听完珍娘所求,宁王皱了皱眉,直觉包大不会答应。
毕竟珍娘是大人,宝儿是小孩,控制一个小孩要比控制大人容易多了。而且控制了宝儿就等于控制了珍娘,宁王不觉得包大会同意。
不过看着这个可怜的女子坚持,宁王也点头,愿意让她试试。
听说她被拐骗来桃花关时才十六岁,宁王眯起的眼睛里冷芒闪烁,看着桃林对面的小村庄像是在看一团腐败发臭还招苍蝇的烂|肉。
珍娘得到宁王允准,因为毁容而佝偻的身形也稍稍挺直了些。
这些天,昌丰村和银甲卫互相都有喊话,银甲卫得了萧副将命令,自然是敲锣吸引对面目光,然后说——
“昌丰村的包大出来!你要的人我们给你找来了!”
一连喊了三道后,昌丰村那边低矮的土墙上终于冒出几个脑袋。
从云秋的角度看,那群村民当真是有意思,一个个还有闲工夫编了藤帽——就是那种一圈圈硬藤条绕成盘香形状,然后再用烫水浇上去捏合成帽子的形状。
民间一直都在传,这种藤编的帽子可避刀斧,不少人修房屋、在田埂上翻捡石块的时候都会戴着——这样可以避免被砸死。
藤条编起来确实有一定的硬度,但银甲卫的弓|弩都是劲弓,箭矢也足够锋利,真是万箭齐发,只怕村口的土墙都挡不住一下。
被安排守在村口的,其实也是灰户,只是冷水峪众多灰户里刚上手一两个月的“新人”,他们听清楚银甲卫的喊话后,这才起身进去通传。
不一会儿,包大跟那闵家两兄弟就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闵家兄弟身上还穿了藤甲、竹甲,那包大却是有恃无恐、穿着一身粗布短打就走了出来,远远瞧见珍娘还嗤了一声,像是一点儿不意外她会回来。
不过在萧副将的人说珍娘的要求时,包大的目光却越过了珍娘和一众银甲卫,注意到了停在拒马后的一辆马车上。
银甲卫是宁王的私兵,军营里面是不会有马车存在的,士兵都骑马,有马车就说明有女人,而且——
驾车的车夫旁边还坐了个陌生的小厮,明明珍娘就站在拒马前,可那个脸上有痦子的小厮,却明显在回头对着车厢里说话。
车厢的帘子半蔽,隐约能看到一角罗裙,裙摆的料子很好,即便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包大也知道那是绫罗、是城里贵族小姐才穿得起的东西。
他眼中精光一闪,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珍娘。
——真低估这女人了,进京一趟,竟还有本事勾搭上贵族人家的小姐了?
她刚才说什么?希望给那小野种换回去?
包大忽然笑了,他出乎众人意料地点点头,道了一句:“换回小宝?好啊,可以啊,不过——”
他往前走了一步,甚至都快走出了那道土墙,一双眼睛却好像是毒蛇一般盯着珍娘,“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包大扬手一指那辆马车,满脸狞笑:
“官兵封山,你个娘们自己怎么有本事上来?我给你那纸条本来是想试试看你知不知道你爷们的暗道。没想,你还真会给我带意外之喜。”
“那车里的小娘子是谁?是不是你在城里找的靠山?什么样的靠山能说服官兵给你开路?”
珍娘面色大变,根本没想到包大竟然会注意到马车。
“想换宝儿,可以啊?”包大脸上的神情十分嚣张,“拿那小娘子来换,我可以考虑。”
这话放肆,宁王的拳头已经摁得咯咯作响。
其他埋伏在桃花关的弓|弩|手们也愤怒地拉紧了手中的弓弦,偏偏那包大还吊儿郎当地往土墙上一靠,用他难听的公鸭嗓音强调了一道:
“当然了,各位老爷也可以选择不同意,反正提出来交换的又不是我。我现在是没什么损失,但若是惹急了我——”
包大嘿嘿怪笑着,“我可不介意用我贱命一条跟各位大老爷同归于尽。”
宁王啧了一声,想开口说那就不谈了。
但马车上的人却动了,云秋灵活地从车上跳下来,身形极快地穿过拒马前的银甲卫,只让宁王和萧副将看见他一个背影和侧脸。
他挂着面纱,身上一席罗裙在早春的山风中轻摆。
“想要我陪着表姐过去当人质呀?”云秋啧啧两声,嫌弃地看着包大,“不是我说——你们这村子也太破了,没处落脚、也肯定没好地方睡,饭也没地方吃、茶的水温也控制不好……”
云秋一个劲儿地数落着,但包大却已经看着他发了痴:
——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娘子,虽然蒙了一半脸,但那双露出来的眼睛漂亮的仿佛能勾魂摄魄。
——虽说胸|脯小了点儿,但腰肢纤细、皮肤白皙,而且脑后还戴着个一看就是足金重的金钗子。
这样的女人要是弄到手……
包大忍不住幻想,他说不定能成为金龟婿——毕竟城里的女人都要脸,名节对于大家族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即便是要打发了他,也肯定要给他一笔钱。
包大想着这些,自然是改变了态度,殷勤地顺着云秋的话说,“那不然——小姐需要什么,我给小姐去准备?”
云秋下车之前就有自己的打算,他沉吟片刻后,朝着宁王和萧副将不会看到的地方转身,指了指坐在马车上的点心:
“算了,反正我还有表姐呢,不过我的吃穿度用从小都是有人伺候的,这山野里就凑合凑合,用我的小厮吧。”
点心是男人,这明显不好控制。
包大有些犹豫,身后的闵家兄弟俩也不赞同,压低声音叫了一声大哥。他们这位大哥杀伐果断,但就好色一点不好。
云秋也瞧出来他们的犹豫,便撇撇嘴道:“啊呀?难道你会做饭?还是你会蒸樱桃酥酪?或者是你要帮我倒洗脚水?”
他挨个点着包大、闵家兄弟过去,然后又搂住珍娘手臂,“别说有我表姐哦?我跟我表姐过来是看宝儿的,可不是来给你们做羹汤的。”
包大咬咬牙,最终在闵氏兄弟担忧的眼神中,接受了云秋的提议。
然而就在点心走过去、宝儿被人抱着送过来的档口,早春的山中忽然吹起一股劲风,云秋一手挽着珍娘来不及反应,脸上的面纱就被风卷走。
这下,昌丰村里那些男人没有一人质疑包大的决定。
就连向来对女人没什么兴趣的闵氏兄弟都看着云秋直了眼,而云秋却只是心虚地往旁边藏了藏——他怕宁王认出自己。
虽然从位置上讲,宁王一定看不见他。
但云秋就是有点悚,甚至都跟着珍娘那微微驼背的身形缩了缩,想让珍娘挡住自己。
包大却更兴奋了,连忙将孩子推给银甲卫,上前本来想拉云秋,但仔细想想觉得自己应该放长线钓大鱼,便转过身来拉住珍娘:
“哎?刚才听见你喊我家娘子表姐?那小姐你合该叫我一声姐夫才对吧?以及敢问姑娘闺名几何?”
云秋挑挑眉,哼了一声没说话。
然后趁着包大不注意,给点心丢了个眼神,点心会意,一本正经地开口道:“小姐刚到京城,就陪着表小姐赶了一日的山路,现在很饿了,不想说话。”
包大挑眉,心想这什么下人,主人家说话他凭什么插话。
但看着云秋很依赖点心的模样,包大撇撇嘴,在心底暗骂一句狗仗人势,面上却只能赔笑着对点心说:
“好好好,我这就叫人安排一桌酒席。”
闵家那两兄弟也是看直了眼睛,听见包大这么说,忙吩咐人操办起来,一心要给云秋准备一顿接风洗尘的好菜。
而他们身后,宁王和萧副将不约而同地没有看那个被银甲卫抱回来的孩子,两人的目光都是直直盯着那个穿着罗裙的“小姑娘”。
“王爷,我怎么瞧着那‘姑娘’……有点眼熟?”萧副将表达得很委婉。
宁王沉默半晌后,忽然眯起眼睛,冷声吩咐道:“叫暗部来,最好是今日当值的、不当值的都给全部我叫来。”
暗部出动是大事,说不定要惊动皇帝和御史台。
萧副将犹豫片刻,“王爷,您冷静……”
“冷静个屁冷静!”宁王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自己的副将口出恶语,他甚至丢了手中一直捏着的剑,“我儿子深陷敌营!还被迫要穿小裙子!你让我怎么冷静?!”
萧副将:“……”
抱着小宝的那个银甲卫是从庄上新调过来的,加上王府和军营并不是喜欢嚼舌根的地方,他也就没听过真假世子那个案子。
银甲卫往上垫了垫孩子,还有点不解,“世子爷从西北回来了?”
宁王一愣,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
秋秋他……
但宁王目光一凛,狠狠瞪了那个愣头青一眼,然后盯着萧副将:“去叫,我的命令,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萧副将耸耸肩,算了——
他承认他也挺生气的,等暗部来了,也是时候给那群刁民一个教训。
然而就在银甲卫安排着夜里奇袭反攻之事时,昌丰村里却拜下了形似长街宴一般的流水席:
包大和闵氏兄弟极尽能事地讨好,竟然是给云秋一个人弄出了三十多道不同的菜,而珍娘也在云秋的帮助下、顺利进入了后厨。
只是在靠近酒坛的时候,珍娘掏蒙汗药的动作明显顿了顿。
她的目光垂落到旁边一只小小的、不知是谁遗漏在这儿的研钵上,脸上的神情从挣扎、犹豫,渐渐变成了坚定和一种说不出的解脱和快意。
然后,珍娘对着酒缸浅浅地笑了一下。
从她一直紧紧扎着的袖口里,解出了一枚粉红色的砒石,其实她没告诉过云秋,方家铜镜那个案子,她当时就在人群外瞧热闹。
听过衙差呈供,说这红砒石,又名红倌、红信,表面有丝绢样光泽,材质透明或不透明,普通药铺就能买。
但——研磨成粉后,就是鹤顶红的原料之一。
第071章
珍娘并非要有意隐瞒, 而是当初看完那回热闹,就从方家的手段里学到了——原来砒石这样好用。
至于云秋和恒济解当,珍娘也是几天后才弄明白:原来马掌柜受她恩公雇佣。
红信石在京城的各家药局和生药铺中就能买到, 只要能拿出相应的药方做登记,或记下户籍姓名并说明用途。
这样就算日后出了命案, 官府来查问时,药局和生药铺的老板也能皆是清楚情况,也算对他们自己的一种保护。
珍娘一直很想杀包大,从被他买下来的那天就想。
这种渴盼像一簇火, 虽然在长年累月的殴打折磨里火苗变小, 但隐藏在一片狼藉和废墟下的火种并未熄灭。
只要有机会, 这一点火星就能烧起熊熊烈火。
在包大吃醉了酒的那些夜晚, 她无数次想抄起尖刀了结了这畜生, 但她还不想死, 有了宝儿后, 更不能让孩子那么小就成为孤儿、还背上个杀人犯娘亲。
珍娘自那日听说将红信石研磨成粉后就可以制成鹤顶红,而且还无色无味无法令人察觉, 她心上就一直坐了这个病。
直接去药局购买她拿不出方子,被记下户籍名字更是不成。直到后来珍娘发现红信石其实并不难找, 因为这本来就是一种天然的矿物。
虽说官府已经将能开采到红信石的地方划片管起来,但他们这儿是冷水峪,是个漫山遍野都有人在砍树凿山的地方。
珍娘虽不知包大那些上山的密道, 但她知道好几处灰户们新凿的采石场, 只要有耐心,她就能在其中找到她想要的东西。
等珍娘从后厨回来时, 包大和闵氏兄弟已经围在了云秋身边对他大献殷勤。只是这三人都没念过书,讲出来的话翻来覆去就那几套。
不是吹嘘自己的本事和胆量, 就是画饼——说什么现在西北有战事,等此间事了他们能去投军,到战场上做出一番伟业。
“小表妹,你别看我现在这样!”包大端着酒碗,脸上已出现醉态,“你们那句话怎么说的?莫欺少年穷!我将来肯定打个天下给你!”
云秋挑挑眉,皮笑肉不笑。
包大这都四十好几近五十岁的人,竟还好意思说什么莫欺少年穷。要算少年也该是小和尚那样的。
当真是吹牛皮不犯死罪,可劲儿地云山雾罩。
他听得不耐烦,正想找点什么打岔引开包大的注意力,瞥眼就看见珍娘端着酒坛子从后厨走出来。
于是云秋打断了包大的话,“刚才不还骗着我喊你‘姐夫’?怎么是给我打,我表姐不还在这儿呢么?”
包大一噎,转头看见珍娘。
珍娘仅剩的右眼淬着寒光,那种眼神像是山中的毒蛇猛兽一样,每回包大对上都会被吓得浑身一颤。
而且珍娘脸上那块伤疤在黑夜里乍一看其实很恐怖,尤其是被疤痕覆盖的那只左眼,看上去很像是故事里的那种白瞳妖邪。
他啐了一口,在心中暗恨这婆娘害他在漂亮的贵族小姐面前丢了脸。
但当着云秋他也不好直言什么,只能厚着脸皮打哈哈道:“嗐,你表姐见识过什么天下不天下的,她在不在也不影响我们呀。”
云秋本想和珍娘交换个眼神,看看是不是配合她给这群人下蒙汗药放倒完事,但没想到珍娘眼带杀意,竟是恶狠狠地瞪着包大。
他心中咯噔一声,总有不好的预感。
“你还杵着干嘛?给兄弟们倒酒去呀!”包大回头叫骂道。
珍娘咬咬牙,第一次没有服从包大的“命令”,而是看着他的酒碗勉强挤出个笑容,“……您这碗里不空了么?”
包大一愣,没想到珍娘竟然敢反驳他的话。
——这可是之前从没有过的事儿,他眯了眯眼,心中生出几分警觉。
云秋随机应变,在旁轻笑一声掩护道:“得,我看我表姐这是吃味了,我得坐得离您远些。”
珍娘会吃他的味?
这说辞包大根本不相信,但被云秋这么一打岔后,他怕云秋真就这么走了,于是忙挥挥手,“好好好!倒上倒上!哪那么多事儿!”
说完后,他一眼不看珍娘,只忙着凑过去挽留云秋。
而珍娘顺利给他倒酒后,就挨个去给闵氏兄弟以及聚在筵席上的灰户们倒酒、一坛子酒倒得一滴不剩。
云秋一直在注意着珍娘的动作,见酒倒完后,他就推开围着他的一群人起身,指了指远处的珍娘:
“吃饱了,我也困了,我要跟我表姐去休息了。”
“休息啊?休息好呀!”包大脸上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走走走,我们回屋——”
珍娘在家可没有自己的房间,都是跟他睡在一处。这小娘子要跟表姐休息,那他不是有很大的机会……?
只瞧他脸上的表情,云秋就知道这畜生在想什么,他刚想要开口打碎包大的幻想,瞥眼却看见那一碗酒、包大一口没动。
他眉心微跳,却不显一分情绪。
只摆摆手,点了点桌面,“这一桌酒菜你们不都还没吃完么?男人继续喝你们的酒,我和我表姐多年未见,要好好说点体己话呢。”
闵家兄弟两个还围着他转,包大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桌上喝酒的众人——他是没读过书,但人还不算蠢。
珍娘行为反常,眼前这位贵族小姐也明显不是省油的灯,银甲卫愿意让她们过来,肯定是有所筹谋。
而那筹谋,多半就在刚才的酒里。
包大面上装没听懂,却也没坚持要跟着珍娘和云秋回屋,“那这样,我送送你们,山里黑灯瞎火的,别摔着小表妹。”
云秋观察他神情,知道包大这是起疑了,再坚持只会起反效果。于是云秋一手挽住珍娘,一手拉过来点心,“那还真是谢谢表姐夫了哦?”
他本来想说给灯笼拿来,他们自己会提。
可他们到底是包大弄回来的人质,这时候放着人质自己走、包大肯定不同意。而包大看着云秋一左一右站着的人,在心底讽了一句:小狐狸。
他想着来日方长,便也不着急,只让人去取灯笼来。
珍娘明显在酒坛中动了手脚,大概是泻药或者蒙汗药,包大站在后面看那女人,真没想到她还有这种勇气。
然而灯笼还没取回来,包大就听见身后咚咚倒下和痛苦惨呼的声音,他转身回头,竟是看见那众多喝了酒的灰户们双目圆睁、口吐鲜血。
距离他最近的闵氏兄弟也中了招,闵大郎双手攥着喉咙、摇摇晃晃站起来,最终只喷出一口血、烂泥般跌倒在地。
闵二郎却能撑着往包大的方向走了一步,嘴里嘶哑地说出一句“酒里有毒”后就整个人倒在桌上、碰翻了刚才包大没喝的酒。
酒碗应声而落,酒液洒了一地,在泥上留下一滩带有诡异白沫的水迹。
桌上吃席喝酒的灰户们,转瞬间就悉数倒下。
在后厨帮忙的村长媳妇不明所以,还端着一盘子菜出来,结果看见满地死人和鲜血后,吓得惊呼一声倒在了地上。
包大一看这状况,就知道这是服食了□□——他在冷水峪采石多年,当然也见过红白二色信石。
小时候,邻居家有个孩子就是舔了一口红信石就当场暴毙了。
那石块他至今都有印象:粉红色透明一块,在日光下闪着七色光,乍看上去很像一块好吃的糖。
“臭婊子……”包大暴呵,“你算计我!”
他上前两步,拽住珍娘就要打,云秋却急急拉着珍娘后退,点心也适时上前接住包大这一下。
点心习武多年,力气也不小,包大被他攥住竟是一点儿动不得。这时候包大才觉得云秋来头不小,立刻眯起眼睛后撤一步。
“点心小心!”
寒芒闪烁,包大竟从袖中摸出一柄匕首,险些划破点心手臂。
点心也回身后撤,手里提着的一盏灯笼被点燃,他干脆丢下上面的提灯,只拎着那一截提棍儿做武器。
包大一击不中,也不跟他们缠斗,转头捏着刀就跑。
聚集在村里的灰户都被他叫来吃席了,剩余一两个守道的根本不算战力,若他留在这,才是要被外头的官兵生擒。
包大不接受这样的失败,只觉是珍娘这臭娘们算计他,匆忙逃窜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瞪人、撂狠话:
“你给老子等着!”
珍娘瑟缩了一下,可看着那群被横七竖八的尸体,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快意,她也深吸一口气,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这是你应得的!”
云秋见包大掉头跑,就知道他是要去点燃引线。
他忙拉着点心、珍娘往村口跑,一边跑还一边给对面的银甲卫嚷嚷,说明了此间情况。
其实在点心的灯笼落地之时,陡然明艳的火光就吸引了埋伏在周围弓|弩|手的注意,这会儿他们又嚷嚷起来,立刻就有反应快的一道劲弩射|向包大。
银甲卫的弓|弩|手自是万里挑一,一支带有倒勾的弩|箭从后直接扎穿了包大的小腿,他闷哼一声抱着右腿倒地。
萧副将去请暗部,现在应当在回来的路上。
宁王一直等在拒马前,听见声音后更直接扑出拒马、手持长剑直奔昌丰村——那村妇!不是说好了会提前给信号么?!
若是惹急了那帮灰户,他们直接炸了桃花关可怎么好。
——他家秋秋可还在里面!!
宁王心急如焚,在弓|弩|手的掩护下直奔到昌丰村口,两个戴着藤帽的守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两剑抹了脖子。
距离太近,血溅到宁王身上,但他看也没看一眼,径直朝村子里赶。
跟在他身后的银甲卫开始敲锣,让昌丰村原本的村民们听见响动不要出来、以免误伤,现在是他们攻进了村寨。
几个守在阳谷村道口的灰户闻讯赶来,远远看见包大痛苦地躺在地上,便知道他们的事情要坏——
“大哥!”
“大哥你没事儿吧?!”
包大白着一张脸,却是扯过旁白一截细木柴横到嘴里,然后抽出来人的刀,一下砍断了射进腿里的箭尾。
然后他借着柴火棍当拐杖站起来,远远瞧见云秋、珍娘离开的背影,便是一指那边对那几个灰户说:
“捉住那两个娘们做人质,我们兴许还能活命!”
灰户不疑有他,包大说什么他们都听,立刻是提着兵刃追了上去,借着这几个愣头青的冲锋,弓|弩|手顾不到包大,他也一瘸一拐躲到了一堵矮墙后。
转瞬间,身后就响起了嗖嗖箭簇破空的声音,几个灰户根本没想到他们信赖的大哥会用他们的性命当诱饵。
噗地声音先后响起,这几个人才往云秋他们所在的方向走了一步,就被射|杀在当场,而包大也借着这么一点时间、悄悄爬过那段矮墙。
他将引线藏在了村中大槐树井的边上,这口井因旁边有一棵百年老槐树而得名,树干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正好能做掩体。
只是从矮墙到槐树还有一段没有任何遮挡的土路,包大将自己藏到蓝三姑家的牲畜棚后,然后眯着眼睛算计自己要如何活着蹿到大槐树。
他手中就只有一根柴火棍,附近也没什么能够用的上的东西,他正东张西望呢,那边宁王就已经带人杀进村子来。
铜锣声咚咚响,士兵铠甲铿锵。
宁王眼瞧着就要走到云秋身边,可包大也终于注意到自己身后靠着的牲畜棚里有三姑养的很多只鸡,还有他们家里一头耕牛。
包大立刻就有了主意,他转身、费劲儿地用手里的柴棍捅开了牲畜棚的门,然后捡起手边的小石头一下打在牛身上。
耕牛受到惊吓站起来哞了一声,包大更是乘胜追击、接二连三地用小石子打窝在棚里的母鸡,母鸡被吵醒、咯咯哒地叫了两声。
但这点动静明显还不够大,包大看见耕牛动了两下就不动了,又给目光转向了牲畜棚上一盏吊着用来照明的油灯。
油灯挂得很结实,用小石子是打不下来的。他犹豫再三,终于是豁出去了——将手中的柴火棍顺着牲畜棚的缝隙捅进去掀翻了油灯。
油灯掉下来,四溅的火星碰上牲畜棚里的干草,一下就腾起熊熊烈火,耕牛和母鸡们受着火光惊吓,愤愤挣扎着从棚里逃出。
那头耕牛原本是拴着的,可是求生的本能让它疯狂挣扎起来,竟扯断了绳索就往外跑去。
耕牛几乎是一个农家最重要的财富,为了买这头耕牛、蓝三姑险些熬瞎了眼睛,她根本不顾丈夫的阻拦,冲出去就要护着她的牛。
而那些扑棱翅膀的母鸡,也闹出了漫天鸡毛,成为包大很好的掩护。
他咬牙、朝着大槐树的方向一扑,结果丢掉柴火棍后行动不便,动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灵活,才跑了一步就重重摔倒在地。
发现了目标的弓|弩|手才不会给他反应的时间,立刻又往他没受伤的腿上补了一箭,包大再也忍不住,嗷地发出凄厉的惨呼。
惨呼声惊动了更多的弓|弩|手和银甲卫,那个敲锣的更远远扬声道:“包大听着——!昌丰村已经被我们包围了!你若不想犯下更重的罪,还是快些束手就擒吧!”
更重的罪?
包大在心里嗤笑一声——他都已经这样了,还怕什么?!
他一口咬在自己的下唇上,然后双手撑着往大槐树那边爬,弓|弩|手继续放箭阻止他,但因为距离太近、反而没有再射中包大。
包大顺利来到了大槐树后,然后阴笑着从怀里拿出火折子。
村里各种各样的声音太吵,他那点吹火折子的声音自然被掩盖,眼瞧着引线被点燃,包大也长舒一口气,脱力地靠倒在大槐树上,发出桀桀怪笑。
偏偏有大槐树的遮挡,躲在树上的弓手们看不见他动作,宁王等人也没能瞧见其中的危险,他的目光只看向火光下的……云秋。
云秋躲了躲,也自知躲不过。
刚才他在村中喊了“点心”之名,现在距离这么近,宁王目力极佳,没道理认不出他来。
云秋只能吞口唾沫,小心翼翼站起身,正准备提起裙摆给宁王行礼。宁王却忽然目光一动,骇然扭头看向大槐树的方向——
“快撤!带着百姓撤退!”
“引线被点燃了!”
他这么一说,安静下来的众人也听见了那嘶嘶声。
银甲卫虽说是宁王的私兵,但也是能上战场的锦朝军人,在面对强敌的时候,没有道理丢下老百姓自己跑的道理。
宁王想了想,先吩咐树上的弓|弩|手继续策应,然后自己带来的士兵们尽快叫那些村民撤离,本来他是想疾步过去亲自了解那姓包的。
但走了一步后,又陡然顿住脚步。
他咬牙,点了两个银甲卫的名字,“你们尽快过去、看住匪首,然后看看有没有办法弄断引线,阻止爆|炸。”
两个银甲卫对于他的命令没有异议,当然是动作飞快地跃墙、上房避开逃难的村民们朝着大槐树去。
宁王素来身先士卒,这回是第一次破例。
他胸膛起伏两下,突然扯下来身后的红斗篷,一下盖到云秋脑袋上,然后一弯腰、手臂穿过他的臂弯、直接给人抱了起来。
云秋啊了一声,然后顶着那红斗篷老老实实不敢动了。
点心见宁王脸色不虞,生怕王爷动怒责罚云秋,便跟在后面一个劲儿地道歉。可是他越说,宁王的脸越黑,最后直给人抱回了拒马后,才停住脚步。
隔着一重红斗篷,云秋看不着宁王那张冷厉的脸,但宁王周身的怒意他感受到了,只能小心翼翼地缩成一团、也不敢说话。
他停步太猛,点心要不是练过就该撞在他铠甲上了。
“……责罚?罚你有用吗?!”宁王深吸一口气,转头语速飞快,“你知不知道这山上有多危险?!就带着公……带着‘小姐’这般胡闹?!”
点心闷着头连连应是,是了两声后,才猛然抬头“咦”了一声。
——刚才王爷他说什么?
小、小姐……?
被宁王抱着的云秋也愣了愣,在红斗篷下猛猛眨巴眼。
宁王被他这声质疑闹得面色多少有点尴尬,轻咳一声竟红了耳根,他本来想将云秋抱到中军帐,但想想这回出来帐中只有行军床。
那窄小的木板床他们家秋秋怕是睡不惯,时间紧迫,他视线左右逡巡一番后,最终选择将云秋放到了他们来时的马车上。
云秋屁|股挨着车板,正想扒拉两下给头上的红斗篷摘下来,宁王就摁住了他的手,转过身去气呼呼地指责起点心:
“好人家的……小姐怎么能抛头露面?!”
点心懵了。
宁王却多一眼都不看他,转身招来几个留营的银甲卫,一指马车上盖着自己红斗篷的人,“看顾好他!”
交待完这些,宁王稍稍平复了下自己咚咚直跳的心,然后握紧拳转身,急速地往昌丰村里面跑——
灰户们可有炸|药,那些能凿山的炸药真被点燃了大家都没命。
包大的引线很长,他点燃以后就因为是血过多而昏了过去。上前的银甲卫看他晕了,而且行动不便,就分了一人留守、另一人去追那引线。
引线一直通往大山深处,火星子蹿得极快,像是划破长空的流星。银甲卫快步上前,抽刀砍断那一截被引燃的线。
嘶嘶两声,火星熄灭。
就在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时,银甲卫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噗地一声,那是一种人体血肉被扎穿的声音。
他们两人回头,正好与循声找过来的宁王看了一个对眼儿。
而大槐树下,古井旁:
不知什么时候逆着人潮找过来的珍娘,手里不知从哪儿捡了一把杀猪刀,竟然是一刀扎进了包大的胸口。
包大靠在树上,这一下给他又疼醒了。
看着眼前满面疤痕,脸上又是血又是泪的女人,他终于是有些害怕了,他抬手挡了挡,唤了一声珍娘。
珍娘力气小,能扎包大也只是因为杀猪刀尖。
听见声音,珍娘握刀的手紧了紧,眼珠一转看向包大:他还能叫她,说明他还没死、还没死……
珍娘啊地高呼一声,抽出那把刀就又朝着包大砍去。
“哎,这位夫人……”
“您……唉……”
银甲卫和宁王在旁边想拦,可珍娘已经杀红了眼,根本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一刀先划伤包大抬起来阻挡的手掌,然后再一刀割他腿上。
包大连喊了两声救命见银甲卫无动于衷后,又改换了思路来求珍娘,“珍娘、珍娘,我是你丈夫啊,想想孩子!想想我们的孩子啊……”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珍娘就看着他、慢慢拎起那把滴滴答答落着血的尖刀突然诡笑起来:
“丈夫?你这样的歹徒强人配当别人的丈夫吗?!至于孩子……孩子……我只盼着小宝从来没有你这样的爹!”
说着,她又扑上去想捅包大。
结果包大瞅准了时机,一下打掉了珍娘手中的刀,他是受了伤,但力气上到底是个男人,真是近身|肉|搏起来,珍娘根本不是他对手。
包大反手甩了珍娘一耳光,“臭婊子看清楚!老子是你什么人?就凭你也想杀爷爷我?我告诉你我现在就是只剩下一只手也能给你脖……啊!”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他低估了珍娘对他的恨。
没了刀,珍娘就拿下头上的簪子捅,簪尖很利、一下就扎进了包大的脖子里。刚开始那孔洞里并没有渗血,包大也只是惊骇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而头发披散下来、眼中疯狂更甚的女人,却没给他半点反应的时间,一下用力又将那簪子给拔了出来,然后不住地用力往他脸上、身上扎。
包大更慌了,他破口大骂珍娘是疯女人,用力给她往后一推掀翻在地,自己转身就朝着大槐树的方向爬去。
——他刚才用眼角余光看见了,有个婴儿被落在那儿。
只要……能靠近那个孩子!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只要能给孩子抢过来抱在怀里,他就、就能有新的人质,朝廷官兵不会滥杀无辜,还要忌惮山中的炸|药。
他一定能活命。
包大盯着那孩子目光灼灼,哪怕身后爬起来的珍娘一直在追着打他、扎他,他也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
但就在距离那婴孩的襁褓只有一寸距离时,包大忽然听见了破空而来的箭簇声,他抬头想辨别方向,可下一瞬,就被利箭直接贯穿了左边眼眶。
包大只看见一片血红,然后被射穿的双腿徒劳地蹬动两下,最终两眼一翻、倒在了树下。
——是银甲卫暗部。
萧副将终于赶到,他跑过来,“王爷您没事吧?”
宁王摇摇头,目光却越过他、复杂地看向大槐树下:
即便包大已经死了,跟过去的珍娘却没有停手,还是用手中的簪子不断地扎着地上的尸体,簪子断了就用簪尾戳,簪尾戳进包大身体里拔不出来就用手掐。
最后更是转过身去、摇摇晃晃地再次捡起那把刀……
宁王远远看着,最终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吩咐萧副将盯着、不要叫附近村民过来看到这一切,然后要人给那孩子抱走。
“王爷,引线一直到山崖下就断了,”追寻过去的两个小士兵返回来禀报,“那条路是断崖绝壁,我们还下去看么?”
“阳谷村那边呢?”
“有两个逃跑的灰户被我们拦下绑了过来,其他跟着闹事的也被他们自己村的村民按住了。”
宁王看看周围,好好的村子变成一片狼藉,遍地鸡毛、血污遍地,他摇摇头,人也有些疲惫了:
“交给暗部好好审,得着口供后该怎么办便怎么办。”
两个银甲卫点头称是,自会善后处置。
恶首伏诛,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桃花关两村受惊的村民需要安抚、家中的损失需要核准申报,和灰户相关的人要追查,还有刚才追着包大砍杀的妇人……
然而在宁王眼里,再多的事都不如那一件事要紧。
他将大致情况与萧副将说明后,就将这一团烂摊子丢给了他,自己收拾好奔向拒马后的马车。
一众银甲卫和正在撤离的百姓,只看见这位模样俊俏、身手了得的王爷停住在马车边说了什么,然后他就跳上车,由马车带着去到了桃林后的一处亭子。
驾车的车夫给马车停驻,坐在车夫边的小厮下马,然后是宁王以及他和小厮同时伸手、从车上扶下来的“小姑娘”。
姑娘扎着两股的丱发,垂下来的丝绦隐约能看见在夜风里飞扬,她身上似乎披着一件不属于她的斗篷,长长的布料一直拖曳在地上。
在走上亭子台阶时,王爷还弯腰下去给“她”提了提后摆。
不少撤离出来的村民,都隔着桃林往那边看,而银甲卫在做登记的时候,也有几个好奇地会往那边丢眼神——
除了王妃,他们还从未见过王爷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呢。
来亭子这边说话是云秋建议的。
刚才宁王去处理包大之事时,他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头上盖着宁王的红斗篷,心中其实想了很多很多——
那时候他是不告而别,无论宁王和王妃前世对他是何种态度,今生的他们是当真用心疼爱了他十五年。
人心复杂,但感情这种东西做不得假。
尤其是包大点燃引线的时候,宁王再一次破例、带着他先返回安全的地方,这一点云秋没办法忽略,也没办法骗自己说宁王不在乎他。
或许,他们是需要一个正式些的告别?
就好像圆空大师对李从舟那样,大家都需要给倒错的人生翻篇:他和李从舟要习惯新的身份,宁王和王妃也需要习惯新的儿子。
等宁王走上亭子后,云秋转身,躬身拜下道谢。
不是行礼,也不是拜见父亲,而是感谢宁王,在明知有爆|炸、会粉身碎骨的情况下,还是选择在危机关头第一时间救他。
或许是习惯,或许是本能。
但云秋想谢谢宁王,从小到大,他一直是他崇拜的英雄:
是小时候能给他做出各式各样玩具、将他架上肩头骑大马、替他打跑坏人的父王;是长大后愿意替他遮风挡雨,再生气也护着他和王妃的宁王。
云秋很感激,但也不敢奢望。
前世他奢望过一次,最终被关在宁兴堂里,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个待他好的人惨死在眼前,自己也丢了性命。
今生,他不想也不敢要了,只盼着宁王和王妃长乐无极、平安顺遂,将来……将来别知道了他和李从舟的事,要打死他才好。
想到这儿,云秋刚平复的心情又有点儿慌。
他偷偷看了眼宁王,却发现宁王只是微抿着嘴,满脸愁容地看着他,那样的神态表情他太过熟悉——
小时候他每回犯了错,被迫委屈巴巴跪下来认错,宁王就是这样一番表情:拿他没办法,但又有点生气。
下一瞬,宁王弯腰给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明明披着铠甲不便,可宁王还是半蹲下去,亲手替云秋掸了掸他裙摆上沾染的灰尘,然后摇摇头,看着小家伙:
“动不动就跪……没个姑娘样儿。”
云秋偏偏头,想说他本来就不是姑娘。
但接触到宁王含笑的眼眸后,他忽然明白过来什么、张了张口,有点难以置信地看向宁王。
宁王叹了一息,站起身远眺着京城隐约可见的点点灯火,将云秋走后,他和王妃的所有决定都说了出来。
这些李从舟和点心都告诉过云秋,云秋承他们的情,却不想要这种好。
太好了,他有点不敢要。
毕竟他和李从舟的性格天差地别,王爷和王妃一时难以接受是有的,可是往后还有朝堂、还有党争,说不定还要牵扯李从舟的婚事……
云秋偷偷鼓了下腮帮:
前世他二十岁了都没议婚,也不知道宁王和王妃对世子的婚事是如何安排的,他们能不能接受李从舟找个男世子妃……
而且,那个世子妃还是……他。
可宁王说完那些话后,转过身来慈爱地看着他,“……不过我们尊重你的选择,舟儿他,他也给我们说了你的担忧。”
云秋刚才分心了,懵懂地“昂?”了一声。
宁王却只是伸手轻轻摸了摸他扎好的丱发,“你长大了。”
云秋:“……”
他脸一下红了,从没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庆幸这是在夜里。
“有空回去看看你母亲,她……”宁王想了想,还是改口道:“我们都很想你。”
“到门口直接进去就是,府里上下我都吩咐过了,你的宁心堂一切如旧,也都有人打理,不用不好意思。”
宁王笑着放下手,给云秋系好了披风的带子。
“至于朝堂上那些事……”他脸上闪过一抹骄傲的笑,“我们顾家和徐家还从未怕过谁,也绝对护得住想护的人,不用怕。”
云秋从小就知道爹娘护短,但没想到——他不是王府世子了,宁王也愿意说出这样一番话。
在那一瞬间,云秋确实很想问问:
前世,他们为何要给他软禁在宁心堂不闻不问?吃穿度用都被克扣,最后还要那样凄惨地看着唯一的小杂役离开。
可……他又要如何解释重生这件事?
又或者是,他今生并未像前世那般肆意胡闹,而且主动离开了王府,宁王和王妃才会这样待他好?
云秋心绪纷乱,最终没开口,只点点头谢过了宁王。
“天凉了,早些下山去吧,”宁王用手背蹭了一下他被夜风吹凉的脸蛋,“夜里山道黑,走马的时候慢些。”
云秋抿抿嘴,最后带着稍许鼻音嗯了声。
宁王遂给云秋扶回马车上,然后又一直策马送他到了浑山镇的岔路口。
临分别时,云秋又从车窗里探出半个小脑袋,“那……那位珍娘是个可怜人,您能……酌情放过她么?”
宁王看着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勾起嘴角,“叫声‘阿爹’就可以。”
……啊?
云秋红了脸,挣扎半晌后,小声叫了句:“……父王。”
宁王好笑,不知为何看着云秋那一瞬间的羞赧、恼火和脸红,心里憋着的那口气一瞬间就顺了——
他出嗣后也是坚持不叫陛下皇兄、不唤太后母后。
某种程度上,这小家伙真是他的儿子。
“……行吧,”宁王故意捏了强调,笑着给云秋挥挥手,“本王会看着办的。”
云秋缩回脑袋,最后啪地抬起双手捂住脸:
堂堂宁王,能有个大人样儿么!
怎么还欺负孩子啊!
如此,桃花关上的民乱算是被平息下来。
剩下的几个灰户对自己违抗朝廷禁令凿山伐木一事供认不讳,而且也承认了自己在恶首包大的蛊惑下:私聚成匪、为祸一方。
带头作乱的,诸如闵氏兄弟,都当场给人用□□毒死了。
而那包大,当宁王送完云秋回来,他已经没了人样儿——身上全是血窟窿眼,被扎穿的两条腿中间,还渗出了很大一滩血。
后来听验尸的仵作说,包大的子孙根被人切了,切的人刀法并不好,用的也不是什么好刀,而是一柄钝刀,切口上有许多来回拉锯的痕迹。
除了贯穿他脑袋的致命箭伤,包大身上还有大大小小两百多处伤口,刀伤、刺伤、咬伤什么都有。
也不知包大下地狱的时候,会不会后悔——恨自己没有喝下那一碗□□酒,至少死的时候还无病无痛。
而他引以为傲的、所谓能炸毁整座山的黑|火|药……等银甲卫暗部找过去后,却发现那些火|药早已受潮、根本炸不了。
至于桃花关的百姓,银甲卫的暗部可是比刑狱的郎官还厉害,他们昌丰村里买贩妇女的事,自然也是给查了个清清楚楚。
那些被拐来的女子,愿意返还本籍的自然由乡上给她们特具身册名籍,剩下那些愿意留下来跟着丈夫过日子的,就给他们重新登记在册。
贩卖姑娘来桃花关的牙婆,银甲卫整理了厚厚的籍册,直接交给了京城府衙,由京府直接张贴榜文抓捕。
乡上的孙衙役被追赠了八品经国寺丞,并给他风光葬在了乡里的山神庙里,设立香火牌位、享乡里供奉。
珍娘恢复了她的本姓许,毒害灰户之为被宁王请来的讼师巧辩一番,摘除了其中愤恨报复砍杀了包大两百多刀的部分,最后竟是当堂释放——
释放后,许珍给小宝改过来跟她姓,就叫许小宝。
桃花关两个村子以及村民往后的赋税要怎么算,京府不能擅专,还是上报给了户部商议。
不过京城里也有传言,说朝廷大概会将两个村子异地搬迁,然后给整座浑山挂到官牙出售。
许珍照旧带着小宝借住在慈云观,等府衙最终确定了对桃花关众人的处置法子,她才好去拜谢云秋,谢谢他救了他们母子。
与此同时,武王街。
宁王府外聚集了许多想要感谢宁王救命之恩的桃花关女子,她们也不进门,就那样跪在门口恭恭敬敬地给王府磕头,然后送上些自己的心意。
管事来来回回劝,但那些女子皆是不听,无奈,老人家只能将东西都收进来,等着王爷和王妃那边事了,再去通禀。
只是这事儿报进去……
管事看着跪在花厅内的宁王,暗暗摇了摇头:说不定王爷今日就起不来了。
宁王跪着,王妃笑眯眯的,手里却捏着根藤条:
“这几日,城里人都在传,说宁王在桃花关上救了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亲自将人打横抱出昌丰村,还将自己的斗篷温柔地披到她身上。”
宁王一噎:“……”
“那么王爷,”王妃矮下身,似笑非笑,“我想问问,这位红颜知己,她是谁呀?”
第072章
王妃身后一张躺椅上, 还靠着眼上蒙着白布的镇国将军徐振羽。他听见妹妹这般说,忍不住摇摇头要笑:
城里人人都知宁王待妻子一心一意,十余年来身边莫说是侧妃, 便是连个通房伺候的人都没有。
他一不上秦楼楚巷,二不去游船画舫, 在外饮酒也只跟弟兄下属一道。即便是晚归夜宿,也要巴巴派人回来传讯,交待清楚自己的去向、身边陪着的人有哪些。
便是被其他公侯王爵嘲笑他是怕老婆他也不恼,反而还笑盈盈地说宜儿在乎我才管着我呢。
徐振羽抿嘴笑:
当年, 宁王还未出嗣、还是建兴朝的皇子, 定国公尚在, 他们徐家还在西北, 这位殿下就极喜欢往他家跑。
表面上是借口来找他, 不是比剑就是赛马巡猎, 但回回来, 都会带着古籍字画、带着花样百出的各式点心,远远看徐宜一眼, 都会红透脖颈。
虽道人心易变,但徐振羽相信宁王不会。
他便开口替这位妹夫劝:“宜儿, 殿下不是那样的人,兴许是谣传有误,你得给人机会解释。”
王妃把藤条啪地打在手中, 还是笑盈盈的, “我这不是正给他机会呢嘛?”
虽说徐振羽现在暂时看不见,但刚才妹妹那声中气十足的“跪下”, 他可是听得真真切切的。
他叹了一息,脑袋微转了个角度对着宁王, “……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宁王在心里谢过大舅哥,面上却是一句话都不敢讲——徐振羽不知道,今天算宜儿心情好,从前可还罚他跪过碎石子路呢。
“所以,”王妃用藤条尖尖撩起宁王下巴,“说说看呀?”
“就,呃……”宁王从跪在这儿就开始想折,事情是挺好解释,告诉王妃那人是秋秋就成,但——
他看看周围,王妃身后立着白嬷嬷、李嬷嬷和四个侍女,徐振羽身后跟着两个伺候的小厮,还摆有两位大夫的药箱——待会儿他们要过来施针、点眼药。
自己身后跟着伺候的小厮,花厅里面立着两个花匠、十六个杂役,还有巡逻在回廊上十来个护卫。
这么一算就是少说四五十人,他这话一说出来,秋秋往后回王府还怎么做人?
于是宁王软了声哀告:“……去观月堂,我单独同你讲。”
王妃抿嘴不答应:“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
宁王:“……”
偏他这般支支吾吾,引得徐振羽也生出几分怀疑,他微微从躺椅上坐起来一点,“殿下您不会当真……”
眼看再这般误会下去要出大事,宁王万般无奈,只能突然一跃站起来将王妃搂到怀里,在王妃动怒之前、凑到她耳边快速压低声音说了几句。
王妃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后一脸震惊,用眼神再次询问确认。
宁王认真点点头。
王妃咬了下嘴唇,却是突然出手拧住宁王耳朵,拽着比自己高一个头、在外威风凛凛的银甲卫统领、当朝王爷直接走出花厅。
“你给我过来!”
徐振羽听出妹妹这是动怒了,他不知道宁王说了什么,但看妹妹气成这样,心里多少也打鼓。
他站起身想追,那边却远远传来王妃的声音,“阿兄、嬷嬷你们都别过来,我有话要单独和他讲!”
宁王耳朵被揪得通红,但他脸上分明挂着笑,“没事儿没事儿,兄长别担心,我们……哎唷宜儿你轻点儿!”
看着夫妻俩打闹离开的背影,白嬷嬷和王府众人都舒了一口气,她走过去扶了徐将军一把,“将军放心,没事儿,夫人这闹着玩呢。”
徐振羽点点头,从声音看,那两人也不像是真要吵架的样子,于是他也就放下心来,重新借着嬷嬷的手靠回躺椅上。
那边王妃给宁王拧到了回廊外无人处,这才松开他,着急的询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你说那是秋秋?秋秋怎么会出现在桃花关?你不是说桃花关上民乱四起么?秋秋有没有伤着?”
她这一叠声地问,宁王摇摇头笑,将妻子圈到怀中:
“秋秋没事儿,放心。”
然后在王妃追问前,宁王主动开口细讲明了当时的情况,前因后果都说清,只在最后叹了一口气道:
“那孩子大约是不想与我相认、惹出是非,所以才选择了改伴乔装。”
听着孩子没事,王妃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她看着宁王又拧起眉来,突然伸手狠狠扯住他另一边耳朵,拽着人回花厅,“不成,还是要罚你。”
“啊?为什么呀?”宁王委屈坏了。
王妃哼了一声,“因为你见过秋秋穿小裙子可我还没有,我瞅着你来气,你跪那儿反省三刻钟,我叫你起来才准起!”
宁王哀叹一声,却没反驳,老老实实跪那儿了。
徐振羽没想到他们两口子回来还是同样的结果,张口想问,却正好听见小陶和陆商交谈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
陆商和小陶在讨论某个磁石丸方,而他们身后还跟着王府的四个府医。
陆商是杏林世家的传人,见多识广、学识渊博;小陶尤擅眼科,也有许多方子是陆商没听过、陶青回乡后独创的。
府医们这几日跟着他们收获颇丰,见着小陶都十分恭敬,远远就抱拳拱手叫先生,弄得小陶浑身不自在,有时还会转头就逃。
徐振羽的眼睛恢复很快,汤方、针灸和眼药一齐用着,不过短短几日时间,覆盖在他眼睛上的那层白膜就淡了许多。
王府众人一开始还对年轻的小陶心有怀疑,但这几日相处下来,发现这位小神医确有真本事,一个个对他的态度都尊敬起来。
小陶倒照旧是性子直,有什么说什么,凑过来给徐振羽检查了双眼的状况后,又重新给他施针、调整了药方。
“将军恢复得好,再有一两日翳膜尽去,慢慢调养就能复明了。”
这比之前小陶预计的十五日要短上四五天,算起来还真是一旬时间就给完全治好了。
徐振羽感激不尽,再三谢过小陶,王府众人也跟着道谢。
小陶皱了皱鼻子,还是没法儿习惯这种动不动就要跪的大户人家,他哎呀了一声,表达自己的不满,“……你们说好几遍了!”
——他情愿去听邻居奶奶的唠叨,也不要反反复复被人跪着行礼。
怪别扭的。
徐将军的眼疾一天天好转,这消息王府是每日都往宫里递。
皇帝得着消息后是龙颜大悦,每日都遣人送来各式各样的补品,太子更是亲自来了一趟宁王府,用行动表明他的立场。
凌予檀对徐将军的态度其实很矛盾:
一方面他希望徐将军好起来、尽快结束西北的战事,不要将保疆卫国这样的大事儿牵涉到朝廷党争之中。
而且即便同父异母,四皇子也是他的弟弟,他也不想凌予权出事。
但另一方面,他也不希望徐家势大,因为舅舅和青宫的门客都在要他小心提防徐家。更逼着他要用婚事去做交换、迎娶武骑指挥使严朝将军的小女儿为妻。
严朝将军久在京城,最懂为官不正之道。
他能从一介小小的宫廷侍卫做到宫廷厢军的指挥使,除了那一手好枪法外,自然还有世故人情、长袖善舞。
太子欣赏他的武艺,却不赞同他的为人,连带着也并不欣赏他的女儿。
他的父皇母后鹣鲽情深,凌予檀从小耳濡目染,自然是向往那样的夫妻生活、偏爱和母后一路性子的大家闺秀。
武将之女,其实从不在他的考虑范畴。
不过他来宁王府也算是表明了太子青宫的态度,对另外找个将军去西北坐镇的事,朝臣们渐渐闭口不提。
——毕竟,西北大营里还有军师、四皇子以及宁王世子坐镇,短时间内,应当出不了什么大事。
镇国将军的眼睛一天天好起来,相对的,太医院、医署局和韩硝受到的弹劾就更多了:
御史台的文官们不再同韩硝客气,将他这些年收受贿赂的种种罪状列举集结成册,更指明——他曾经连同蔡御医想抓陶南星大夫入狱。
言官御史说话最难听,最懂得如何往人的最痛处扎下去:
“我们可是听说韩大人在双凤楼饮酒、误食了毒蜜险些丧命。当时救大人的,明明就是那陶南星大夫,您不仅不知感恩,还反而恩将仇报?”
“陛下因你过去的功劳格外开恩赦免了你的过错,没想到你却是个卑鄙小人,竟然枉顾昔年的恩情,对着救命恩人和恩师口出狂言。”
几位御史唾沫星子横飞,韩硝却也只能站在那儿生受着。
他看上去很狼狈,额头上还有一块擦伤,脸色也憔悴。若说前些日子告病是权宜之计,如今是当真被气得有些着急上火了。
偏偏御史说的那些话,他是一句都反驳不了。
若那陶南星是个普通的乡野村夫就算了,偏他是那死老头最宠溺小弟子的儿子,而且,还确实在双凤楼救过他。
御史台的奏疏上完,皇帝的脸色就已经变得很难看。不过他还是循例问了韩硝,问他有没有什么要解释辩驳的。
韩硝深知大势已去,颓然跪下伏地,“罪臣辨无可辨,请陛下责罚。”
他已经认了,但跟他利益相关的几个徒弟却不认。韩硝即使被罢职免官,他们韩家在京城也有房有地。
可是像蔡森,他们家可是花了大价钱才给他送来京城里当上御医,这要是革职落罪、损失的银两可就不在少数,而且家里的生意也要受影响。
蔡森跪下磕头,垂死挣扎,“那姓陶的不是还没治好徐将军么?”
他这话看起来是辩驳,可落在旁人耳朵里就像是挑刺和挑衅。徐将军的状况每日宁王府都会上报,府医们记录的脉案比宫廷里的还详细。
皇帝身边的三阳公公、太子青宫的人都去探望过,徐振羽的眼睛明显有好转这事儿板上钉钉。
他这种时候用质疑陶南星来脱罪,就好像他并不希望徐将军痊愈一样。
同知将军段岩第一个不干了,他走出来指着蔡森的鼻子骂,说他医术不佳还没人性,镇国将军在西北驻守这么多年,人人都盼着他好:
“你这浑人,自己连牡丹花毒都辨不出,从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诊错脉的事,这会儿你还有脸攀咬别人?”
要不是旁边有人拦着,看段岩那样,是很想上前踹蔡森两下。
即便皇帝知道蔡森只是提出来一种可能,可他也不喜欢这御医在这种时候提出来疑议,便挥挥手,要人扒掉蔡森官府、驱逐出京,永世不录用。
蔡森哪里会愿意,惨叫挣扎不断,惹恼了执行的几个宫人侍卫,便是连更换的衣裳都没给他准备,直接扒光了给踹出角门外。
宫闱角门之外可是京城的北市,人来人往的热闹非凡。
外面的百姓哪里人的什么蔡御医、蔡公子,只看见一个满身肥膘的男人被从宫里踹出来,身上还仅有一条裤衩,百姓立刻哄笑起来。
蔡森又羞又窘,提着裤衩狼狈而逃。
大约是因为他的出言不逊,后来皇帝对韩硝也没了好脸色,诏命下,撤掉他的太医院使之职,并将太医院内与韩家相关的一应人等裁换。
医署局也因贪墨、党争等事数罪并罚,被直接查封。所谓的行医论凭引、开医药局要考核等事,也被一并取缔。
朝廷按着御史台查出来的账,罚韩硝以及涉医署局事的医官、官员们如数交还,总数上是白银一万八千七百六十四两,还有一些其他的名贵药材。
虽说这些钱财只是明面上的账,私下里韩硝收徒和那些富户做的交易还没算进去,但也已经足够吓人。
不几日,韩府门口都聚满了前来声讨他的生熟药铺老板和大夫。闹得凶的时候,韩府门口聚集的百姓都快冲破大门、挤进去抢东西了。
韩府再富,一时间也拿不出那么多钱。韩硝本就肝气郁结、肝火亢热,被人围着这样吵嚷几日后,竟是一口气上不来、彻底昏了过去。
他昏过去后,韩家就没了主心骨,家里更是乱作一团。
蔡森家里知道他在京城受了委屈,干脆也是撕破脸,上门四五个管事并护卫,直到韩府外讨说法——要韩硝退还他们家给出去的钱。
这些事累加到一块儿,闹着闹着竟然变成了民抄事件。
所谓“民抄”,是相对着“官抄”而言:
朝廷下诏命抄家那是官抄,一般会有官兵开道、有专门登记造册的文武官员,对被抄之家的房屋、家眷不会有太大的损害。
而民抄相反,正是因为民怨四起、怨声载道,才会让激发老百姓围攻某处房宅、某人的家,甚至烧毁房屋、砸抢屋内的古董字画。
愤怒的药商、大夫冲破了韩府大门,点火烧毁了韩府的药柜、药田,并将韩府内值钱的东西劫掠一空,带不走的也用棍子石头砸毁。
韩硝和韩家人跟药材打了一辈子交道,哪里见过这种恐怖场面?
他还在病中,由家人带着走角门躲到了邻居家里,可眼看着一辈子的心血和房宅被毁成这模样,惊惧忧虑之下,竟开始呕血。
朝廷倒是对这件事挺重视的,毕竟若不严惩,今日是韩府、明日就会是三省六部院,甚至是皇宫内苑。
不过闹事的百姓人数众多,若都收监羁押,朝廷的南狱也关不下那么多人,最后只给蔡家带头闹事的几个人关起来,百姓多以教育、警告为主。
韩家遭逢此难元气大伤,不仅在京城高门望族中抬不起头来,韩府的下人走出韩府也要被附近的百姓发出嘘声、叫骂不断。
韩硝这几日病着,家里的药材铺被烧毁,他们也只能往府外去买药。可那些药局生药铺的老板正恨着他们,哪里愿意给他们药材。
不是直接不卖、将他们给赶出门,就是翻了十倍二十倍的价钱还以次充好、尽是贩卖一些下等品、次等品给他们。
韩硝有一位夫人两位小妾,其中他最疼爱的那位姨娘见势不对,竟是连夜带着自己的金银细软卷逃南下,气得韩硝呕血不止、眼看着人就要不成了。
最后是韩夫人托人从沈家请来一位府医,才勉强弄来汤方给韩硝吊住命、缓过一口气。
“……所以总之就是这样啦。”小邱坐在云秋对面的桌子上,双腿晃浪着,满脸都是一副“快夸我”的表情。
“那,桃花关呢?”
他们回到云琜钱庄也有些时日了,钱庄和解当行上的生意也在照常进行,但除此之外,云秋还有一件特别想办成的事儿。
现在医署局被查封,就是最好的时机。
“听说户部已经派人上去了,”小邱用手指托着下巴想了想,“这些天村民们都在收拾东西陆陆续续搬下山,东家你还真要买那座山啊?”
云秋点点头。
“可买下来能做什么呢?”小邱想不通,“上面有保林护山碑,既不能做伐木场也不能当采石场,土地都是下田,难道您要学那琼林苑和武林园啊?”
琼林苑是一座皇家园林,每年四月十八都会对京中百姓开放。
其中有亭台楼阁、湖光山色,遍地奇花异草、假山造景,夜里能放灯、白天有水上百戏,皇帝兴致好的时候,还能观赛龙舟、水战竞渡。
附近的商贩交上两百到五百文不等的租金就能到琼林苑中摆摊,给游玩的百姓提供吃喝和娱乐的小项。
而武林园是惠州的一位商贩,仿照琼林苑的形式开设在丽正坊内的一处私人园林,形制上与琼林苑完全相通,只是开放的时间是六月初八,且进园要收三五文的票钱,算是私人的维护费用。
武林园里能搭台子作戏,同样也有一池子水能供游人竞渡,每年园子的东家还会拿出一样宝贝做彩头,吸引百姓进门游玩。
小邱想到那山上有一片桃林,就以为云秋是想要做个私人园子。
云秋摇摇头,笑着给小邱又添上茶水,示意他停下来喝点润口,“这会儿买下桃花关开园子呐?我还没那么傻。”
“傻?”小邱不明白,虽说山上的桃花还未开,但三四月份正好是城里人踏青的好时节啊?
云秋蘸着茶壶漏下来的水,在桌面上画给小邱看:
“呐,你看,这是从京城通往浑山镇最近的路,这条路要先爬上祭龙山,然后还是土路、要盘山而上,寻常百姓没有马车根本到不了此地。”
“然后,即便有马车,从浑山镇走到桃花关还有一段陡峭的山路。等到山路走完,山顶上就只有一片桃花林,这个时候你还要管百姓要钱?”
云秋摇摇头,“莫说是三文五文,我肯定是一文钱都不愿意出,还要反过来骂你是奸商,什么钱都挣。”
琼林苑在宫禁西南角、武林园则在城南丽正坊内,两个园子都处交通便利之地,是京城百姓走几步路就能到的地方。
而且园内多平地,不用爬山套车,老少咸宜不说,附近什么游玩食宿的地方都有,还能夜游京城、乘船通往漕河。
“桃花关上就一片桃林,阳谷、昌丰两村搬迁后,可谓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春日踏青偶然去个一两次还好,若时间长了,谁还去瞧要钱的桃林?”
“再说了,桃树又不算难栽。若真是有钱,还可以直接移栽一片桃树重新做成桃林,没必要专门跑那么远。”
小邱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那东家你买它干什么?”
“买下来办学堂。”云秋擦了擦手指,用帕子抹掉桌上的水。
“……啊?”
当年,陆商与韩硝相争,老爷子不就想办个善济堂?分设药学、医学、政务三部,再设三顷药园、栽植百草,广开门路招收天下有志从医者。
桃花关上的良田虽少,但林木草植却很繁茂,用来种草药也好。
而且学堂和庙宇一样,正适合在高山清幽处,既远离了世俗纷争能潜心向学,也能保卫这一片山林,不叫保林护山碑成为空谈。
云秋都想好了,买下这座山后桃花关那片桃林照旧开放给京城百姓游玩,但后面
阳谷村和昌丰村所在要改建成学院。
而昌丰村百姓留下来的田地,整好可以改做成药田、药园。
最要紧的是,在医署局出了这么大乱子的前提下,重新提起当年的善济堂,肯定能吸引到非常多确实有心学医的人,这一点应该是陆商所盼望的。
“行了小邱哥,你还是去帮我盯着,官牙放牌我们就买。”
小邱点点头应下,这点事他能办妥当。
等小邱下楼离开,点心才问云秋,“可是公子,您这……不挣钱呐?”
办学堂、办慈济局,这些都是朝廷养民、惠民、利民的措施,即便是私人来做这笔买卖,也是那些功成名就的文臣武将、富商巨贾来兴办义学。
云琜钱庄和恒济解当虽然挣钱,但也远远没到巨富之地步。
点心跟着云秋也看了不少言及商道的书,实怕他真成了李从舟口里的小菩萨。
云秋嘿嘿一乐,朝点心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我们前日不是看了吗?准备盘下来分茶酒肆旁边那间铺子。”
他说的是雪瑞街上,隔着丰乐桥和惠民河与云琜钱庄相对的一间店面,铺子在分茶酒肆的左手边,再往北是一间珍宝斋。
铺子原本是卖茶叶的,老板在老家的父母年岁渐长,身边需要人照拂。他这些年在京中也算是小有积蓄,所以就准备卖了铺面返乡、给爹娘养老。
临街的门脸是两间面阔、一层平房,后面带有进深两丈的院落。
算上官牙的抽头,合总下来是五千八百多两银子。
云秋那日看完就决定下来要买,只是中间出了桃花关的事才耽搁了一段时间。他刚才就是在算账,连带上陈家村田庄的,以及豆腐坊的分成,刚好能匀出这笔银子。
“那铺子买下来我准备改成药铺,就叫善济堂,跟老爷子想办的学堂名字一样,往后铺子里卖药能挣钱,山上医师学成也能下山来坐堂。”
而且山上种植的草药他们铺里自己就能卖,药学的弟子们还能挣钱补贴家用,简直是一举多得。
——这也是云秋想了多日,最终想出来的一个法子。
学堂的钱叫药局来挣,药局的成本由学堂来支,只要陆老爷子在此坐镇,也不愁没人慕名前来。
“公子的法子好是好,但……”点心还是有些担忧,“若是陆老爷子知道后不愿干呢?”
云秋摇摇头,非常肯定:“不会,我这提议,他一定喜欢。”
——陆商在意医署局和善济堂半辈子了。
甚至因为这般纷闹得妻离子散,有这样一个能够实现他多年以来愿望的集会,陆商一定不会放过。
而且最重要的是,经过小陶给徐振羽治眼这件事后,云秋相信老爷子已经重燃斗志,能够想办法给他提出来的善济堂办好。
所以,陆商会答应的。
不过几日后,三月季春,云秋还是得到了意外之喜:
镇国将军徐振羽双目复明,小陶得到黄金百两,被宣召入宫御赐红马褂和金腰牌,并由皇帝送上了亲手题字的匾额:杏林妙手。
原本皇帝还属意拔擢陶南星官太医院正六品左院判,但小陶在大殿之上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青松乡还有众多百姓需要他、他爹也在等他回家。
想到小陶年纪还小,皇帝也便收回成命。
不过太后倒挺喜欢小陶的爽直、不忘本,额外加赏了他许多东西,其中单是素问银针就有七八套,金银制的戥子也有三五件。
惠贵妃也感谢小陶只好了兄长的眼睛,赏赐的金银珠宝、书卷古籍流水一样往小陶这儿送,险些给宁王府的客舍塞满了。
宁王和王妃自然是说不尽的感谢,当初在皇榜上的承诺的一愿,也依旧有效。当宁王问小陶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时,小陶想了很久,最后却说道:
“……我想要一头小驴子。”
宁王愣了。
王妃也觉着这孩子有趣——宫里赏了那么多东西,每一样不说价值连城,换成钱都不下十两银子。
一头驴子再好,也要价不超过十两。
他想这么半天,竟然只想出来要一头驴?
王妃就问小陶:“怎么不要大宛名马、千里马?而是要一头驴呢?”
小陶抿抿嘴,看了陆商一眼才轻声道:“青松乡多山道,你们说的那些高头大马在山里不好走,而且父亲也爬不上去。”
“我就想给爹爹弄一头小毛驴,能爬山、能驼人拉车、能吃苦,喂起来好喂、带出去也不怕丢,能让我爹少走些路。”
“他年轻时伤过腿,这些年走路太多,双膝一道冬日的夜里就疼得厉害,如果有一头小毛驴,他外出采药、看诊就方便很多了。”
宁王和王妃对视一眼,都感慨小陶孝顺。
但宁王不懂,为何小陶不愿意留在京城为官,也不想用那些钱给父亲从青松乡接出来,“即便不到京城,去到杭城里定居也好啊?”
小陶摇摇头,回头看看陆商笑道:
“若真想留下,爹爹当年就留下了,也轮不上今日我入京城来。而且青松乡里就我和爹爹两个大夫,是万万走不开的。”
见小陶坚持,宁王和王妃也不劝了,只吩咐人给小陶找来两匹驴子,一匹深灰一匹棕黄,一公一母正好方便他骑和驮东西。
其实宁王并没有很放心,小陶治好了徐将军的眼疾,一时在京城和天下声名鹊起,尤其是那黄金百两打眼,可能会引人觊觎。
他暗中吩咐了银甲卫暗部,一定要安全送小陶回江南家乡。
小陶拜谢了宁王夫妻,却没有立刻启程,而是和陆商去了一趟云琜钱庄,云秋也正等着他们回来。
听说小陶竟然不要大宛名马而是要了两头驴子后,云秋总算是逮着了机会,狠狠敲了小陶脑瓜:
“我看你才是个笨蛋吧!大宛名马多棒啊!能爬山、能涉水,还能拉车驮东西,军中的军马用的都是它。”
“你才笨蛋!”小陶与他拌嘴,“那种高头大马爹爹怎么爬得上去,要是不小心摔了怎么好。就算摔不着,这么名贵的马弄回去,可容易丢了!”
云秋眨眨眼,“……倒也是。”
小陶哼了一声,与他说正事,“你……不是在京城做生意嘛?有没有合适的铺子给我师……爷弄一个,钱我来出,就用那黄金百两。”
一听这个,捧着瓜子围过来的小邱忍不住笑了一声。
小陶不知道他为何笑,不客气地瞪他一眼后,转过来继续对着云秋道:“师爷一直想做个药局……佣金你从其中扣呗,那些钱应该够……吧?”
说着,小陶就给陆商那个善济堂的构想简单说了说。
从前,小陶对陆商的了解仅限于爹爹的恩师,他听陶青说了很多陆商的事,说了他们在太医院的那段岁月,说了陆商的构想和坚持。
陶青其实理解陆商的两难,正是因为理解,所以他当年才会选择主动退出,好让老师更加无所顾忌地与韩硝、韩家还有官场之道相争。
后来陆商辞官那段,陶青是等小陶长到十四岁才说给他听,言语之间透露出无限惋惜。
小陶上京遇着陆商时,看着他那样糟蹋自己的身体还挺恨铁不成钢的,后来一起住在宁王府,反而对这位老爷子有了更多了解。
他要黄金万两也没什么用,百姓该生病还是要生病。
倒不如给陆老爷子,让他开设起善济堂,一年两年往后十年二十年,总有一日从医的、经营药局的人会增多,愿意到乡野的大夫也增多。
那时候,才算是真正的济民和普救含灵。
听着小陶说完,云秋没立刻答应,只是转头冲点心抛了个骄傲的眼神,“我说什么来着——?”
点心抱拳拱手,“是公子厉害,我服了。”
小陶和陆商不知道云秋在这里打什么哑谜,都疑惑地看着他。
而云秋笑眯眯地一拍手站起来,看看陆商又看看小陶,然后在正儿八经道:“巧了,我也有件事儿,要与二位商量。”
当陆商得知云秋包下了桃花关、预备给他做善济堂,又买下了雪瑞街上那间茶铺准备改建成药局后,他看着云秋,竟然慢慢红了眼眶。
小陶也长大了嘴,瞪着他半天说不出来话。
“怎么样,”云秋一手挽住陆商,一手搂住小陶,“算不算惊喜?”
陆商抖了抖嘴唇,吸吸鼻子转过头去抹泪。
而小陶抹了一把脸,先将那张金灿灿的皇家庄票从怀里掏出来拍到云秋掌中,然后转头就跑。
“诶?小陶你去哪?”
“我去叫他们把宫里的赏赐都变卖了,全部换成银子给你这个大傻蛋!”
云秋:“……”怎么还骂人呢!
莫说宁王府不会办这种丢人的事儿,就算是要办、宫廷赏赐怎么能随意变卖,最后——云秋可不想引来王爷王妃还有王府的人。
他忙叫点心拦下小陶,告诉他自己另有一番打算:
“铺子重新装潢需要一段时间,桃花关上重新翻修也要几个月,小陶你要是不着急的话,不如就在京城里住下来,你那杏林妙手的招牌、红马褂,可对老爷子的善济堂有大用呢。”
桃花关上村民的房子能用的不多,尤其是昌丰村里损坏很多。云秋的计划是就近请浑山镇的工匠来实地丈量,然后重新修建统一的制式、外面围上院墙。
至于细节上需要多少栏柜、药碾,以及怎样布置学堂、住宿的房间这些都由陆商和工匠们商量。
“那钱我来出!”小陶像个陡然而富的土财主,立刻举手嚷嚷。
云秋掩口偷乐,“别急别急,钱不是这样用的,我还没说到你那些钱和赏赐呢——”
浑山镇不在京城,用工用料没那么废钱,这银子云秋还出得起。惠贵妃赏赐了许多古本的医书,倒正好可用作是善济学堂里的第一批藏书。
至于药碾、银针、戥子等物,可以用作是给优秀医师的嘉赏。
剩下的金银古董赏赐,云秋让马掌柜和小钟帮忙,分别找到了愿意出高价钱购买的藏家,以及一些珍宝斋、古玩行。
最后换成的银两以及那百两黄金,云秋都叫小陶存到了他们云琜钱庄账上,“我按三分利给你算,存个五年的定存,你不方便来,我就叫人给你送到江南。”
小陶眨眨眼,半天都没明白,为何他什么都没干,到手的银子就突然每年多翻出了几十两。
“老爷子出力费神,往后还要请他担任院长,所以将来挣钱了,他得其中之四。小陶你出了最多的钱,还有御赐的匾额,算你三份,剩下的我占。”
陆商对这配比没什么意见,反是小陶非常不赞同,“我将来是要回江南的,只是因为出钱就给我这么多我良心不安,你多占点!”
他好像是在市场讨价还价那样,说得激动了,还用手肘撞了撞云秋,“何况你刚才不是说,每年会给我寄钱吗?那个不算呐?”
“银子的利钱是利钱,善济堂的盈利是盈利嘛。”
“那若是亏钱呢?”一个声音忽然问。
“我会想办法,不会让它亏的。”云秋这般答。
“天下没有只挣不赔的买卖,小云恩公。”那声音笑,众人这才意识到他好像并不是云琜钱庄里的人,一齐回头看过去,发现——
来人一席青衫坐于轮椅上,他膝上盖着张绒毯,修长手指交叠放在绒毯上,星目剑眉、长发簪玉冠,脸上挂着抹浅笑。
“林大人?!”是万松书院的林瑕,如今户部的正三品都事。
云秋迎上去,“您怎么来了?”
“近日正好在浑山镇上推行籍册改革之事,听闻桃花关挂牌,原本是想买下来重办万松书院,正在找同僚筹措资金时,却听闻已经被买了下来。”
林瑕的语气有些遗憾,但看向云秋的眼神很客气,似乎并无责怪。
“原谅我方才偷听了几句,”林瑕笑了笑,“原来是老先生要办善济堂,小云公子的想法妙,但生意还是有盈亏。”
“正巧前几日我筹措重建书院之时,寻着一位能记账撰文的人才,如今既无用武之地,不如转介绍给小云公子?”
呀。这还真是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云秋连连谢过林瑕,林瑕却眨眨眼,笑盈盈说他这忙可不是白帮,想借了陆老先生和陈家大郎、二郎、小邱几个过去,问问他们对籍册的看法。
“还望各位知无不言,”林瑕拱拱手,“若小云公子能帮我找到桃花关上那些灰户的家眷,在下更是感激不尽。”
实际上,桃花关闹出灰户这件事,对林瑕的打击也大。
再加上韩硝、陆商之间的四十年关于医署局的博弈,让林瑕也隐约看到自己推动籍册改革的决心和外公的阻拦,相似、又不尽相似。
他也想细问问,到底百姓能接受多少、民间又是作何想。
灰户的家眷?
云秋一听这个就想到了许珍,当然是满口答应下来。
正在众人说话时,门外小钟他们几个却突然跑进来,“东家,门口来了个信使,还……还带了好多东西!”
“信使?”云秋在心底笑小钟,一个信使能带多少东西。
然而等众人走出云琜钱庄后,才发现小钟并没有夸张:
恒济解当和云琜钱庄门口停了两辆板车,车上整整齐齐码着十口大箱子,而那信使恭恭敬敬将一沓厚厚的信递给云秋。
云秋眨了眨眼,一指鼻子,“给……我的?”
信使点点头,止不住地擦脑门上的汗,“是一位姓李的公子从凤翔府寄来的。”
姓李的公子?
云秋一下惊喜地瞪大眼睛,借着手中厚厚的信札,又跑过去围着那些大大的箱子连转了两圈,然后他回头、顶着红扑扑的脸蛋冲林瑕傻乐:
——谁说天下没有稳赚不赔的买卖?
他这不就狠狠赚到了?!
不仅赚了小和尚喜欢他,还赚了小和尚会给他写信、寄东西了!
天呢,他这可终于盼到回头钱啦!
第073章
吩咐点心看赏, 云秋叫人给箱子先搬到解行,再三谢过信使后,云秋宝贝似的给信札贴身藏好, 这才回去给众人继续谈善济堂的事。
小陶坚持自己并没出什么力,所以最后定下来:分红陆商还是照旧占四成, 但小陶的份减少到一成,改为云秋占大头的五成。
权责划分上,买卖盈亏由云秋负责,学堂教授由陆商负责。
等桃花关上的学堂修缮完毕, 陆商还得负责找来医学、药学各科的教授博士, 云秋则是给他们备齐所需用物。
至于之后的学堂、医馆和药局的运行细则, 可以参照万松书院来——万松书院原是庙宇, 虽为朝廷出资改建, 但后来的盈亏也全权归院长。
林瑕提了很多建议:如大宗买卖要投选, 即是由提出人陈词、书院各院长、祭酒不记名投签, 唱票半数以上才准行通过;又如书院各项学用损耗、桌椅折旧应当如何从田里出等等。
而相应的,钱庄和解当行上的众人也给了林瑕不少籍册上的建议。
只可惜, 云秋派小邱去慈云观时,许珍正巧被衙差叫走问话, 似乎是为了处理昌丰村里包大留下来的东西。
林瑕倒不急于一时,他还要引介原本准备用来做书院管事的人给云秋,之后, 应该还有好些相见的时机。
“总之, 谢谢小云公子,”林瑕弯弯眼睛, 拍拍自己的绒毯,示意身后的小厮带他离开, “晚些时候,我再送人来给你见工。”
云秋点点头,亲自送着林瑕离开了钱庄。
就在他以为的晚些是三五天光景时,林瑕离开后没一个时辰,给他推轮椅的那位小厮就带着一个三十多岁、穿着青布衫的男人来到了钱庄上。
“云公子,这位是沈敬、沈先生。”
“云老板。”男人抱拳拱手、躬身与云秋见礼。
在云秋还礼前,一直在外柜上埋首算账的朱信礼齐了齐算盘,发出的声音整好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朱先生迎着众人的目光冷冷抬眼,在视线扫过来人时,脸上竟露出几分意外的神情,“……沈敬?”
沈敬看见他倒无吃惊,反是笑了笑,“义仁兄,暌违了。”
义仁是朱先生的字,这是亲近熟悉之人才会知道的。
云秋看看沈敬又看看朱信礼,“原来沈先生和朱先生认识呐?”
“之前在西北有过数面之雅,”沈敬笑盈盈的,“当时我在城内的书铺供职,也是做掌柜,朱先生是我们店上的熟客。”
朱信礼先皱了皱眉,最后绕栏柜走出来,他上下打量沈敬一番,“就说你东家那样经营开不下去,你还偏不信我……”
沈敬脾气好,说话的声音也是温良的。
“东家是寒门出身,自然感同身受,我听义仁兄的话劝过,但东家坚持,我也无法,如今……不就是来投奔云老板了?”
云秋眨眨眼,正好他们庄上到饭点儿。
曹娘子今日定是做了她的拿手菜,远远在外柜上就能闻见一股炒肉的喷香。
他给那小厮和沈敬都让进来,邀他们一同用饭,事可以边吃边说。
“不了云老板,您太客气了,”小厮连连摆手,“既然沈先生同您柜上的大掌柜相熟,我也不用多介绍什么,先生的身契都在他自己手上,有事你们谈,我还要回去伺候少爷呢。”
云秋追出去挽留了两道没能留下人,小厮坚持离开返回沈园去,倒是沈敬留下来见识了云琜钱庄用晚饭的盛况——
他加了张座儿搭到了荣伯、朱信礼那桌,远远看着庄上姑娘小伙子们大动作抢饭:小邱和小钟、小陶打配合,掳走最后一只鸡腿;张昭儿一碗饭菜码得像尖塔一般,两个护卫为着一块粉蒸排骨的归属竟然在划拳……
沈敬捧着碗,最后忍不住笑出声来,“义仁兄在的地方,果然都很有趣。”
朱信礼翻了个白眼,“……猴儿似的,有什么好有趣的。”
云秋瞧瞧他们,这才问起来这两人当初的渊源,“无意冒犯,沈先生,您姓沈……?”
这话听起来像明知故问,但沈氏是京城八大高门之一,林瑕又是沈老爷子的外孙,云秋不得不事先问清楚,免得支使了什么贵族公子而不自知。
沈敬莞尔,明白云秋心中顾虑,也直言道:
“我确实出自沈氏,只不过我家是旁支,云老板不必太介意。”
“什么旁支,”朱信礼插话,“根本就是远亲,跟沈老爷子算起来都出五服了,就算个同姓沈。”
他这话说得不算客气,云秋担心地看沈敬,却发现他只是笑着耸耸肩,“也差不多是义仁兄说的这样,沈老爷子的祖父和我的曾祖父是堂兄弟。”
祖父……堂兄弟、曾祖父……?
云秋想了一会儿,感觉这些关系在脑袋里搅成了一团乱麻,闭着眼睛摇摇头,选择不想了,换另外一件事问:
“那刚才……您和朱先生说的书铺又是怎么一回事?”
沈敬想了想,搁下碗筷、从袖中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巾帕擦了擦嘴,才道:“啊,那就要从兴庆府的弊案说起了……”
兴庆府弊案?
这案子云秋隐隐约约听说过,是说兴庆府有个学政,公开在乡试的时候受贿,承诺会给兴庆府几个富商、大员家的公子上榜。
但行贿的人数多,上榜的名额有限,学政分配不均匀,导致那些没上榜的学子聚集到兴庆府的文庙里大哭。
学子哭庙是大事,这放在哪一朝哪一代都要重视,很快就有钦差专门来查,查清楚是地方豪强贿赂学政舞弊后,皇帝震怒、下旨严查。
兴庆府衙就干脆取消了所有那年上榜举子的成绩,并责令当年应试的学子三年内不得参考。
若说榜上都是富贵豪强行贿者就罢了,其中还有不少寒门苦读的书生,本来应试中举就能到私塾谋职、做账房,以回报家里供他读书多年的付出。
结果突然责令三年不许参试,许多人本来谈好的事因此告吹、预支的一些薪水被收回,甚至有人因此耽误了婚事、家破人亡。
沈敬当年在书铺上供职做大掌柜,他们东家就是寒门出身、科考不第,对这一榜举子的遭遇表示书十分的同情,也会暗中接济他们。
不是给他们找一些抄书、代笔的活计,就是让他们来铺里帮忙看店,同时也提供他们吃住,算是给那些穷困的孩子一条生路。
这种行为在朱信礼看来是有些愚蠢的,因为书铺也不是什么特别赚钱的地方,读书并不便宜,还要管吃管住,总有一天会入不敷出。
他作为老主顾,劝了老板和沈敬很多次,沈敬也说会帮忙给东家说,但最后那老板还是坚持帮助寒门学子。
“朱先生有好眼光,我们铺子确实是没过几年就入不敷出,最后不得已清点盘店,那些书生……最终也没有几个熬到三年后应试。”
沈敬提起这事的时候语气淡淡的,有遗憾,但也没那么难过。
反倒是朱信礼被他这样坦然的态度弄得有些不自在,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有些别扭地解释了一句,“我……不是说你们帮助别人不好。”
“知道,”沈敬笑眯眯,“义仁兄是劝我们尽力而为,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要做嘛。但你也知道,东家他是个好人啊。”
之后,云秋又问了沈敬一些经营上的事项,最后请陆商老爷子过来相看了一番,得到林瑕和朱信礼两人作保,云秋也就放心定下他来做善济堂的掌柜。
当然,陆商也并不像众人想的那般没用,老爷子只是颓废了一些时日,并不代表他人就彻底废了。
经历一段时间和小陶相处后,他老人家重新振作起来,在这边商量定善济堂的事情后,很快就找来了一位药学博士和一位针医。
那位针医和还认识小陶,是医署局给小陶考核的人,姓王,家中也有家传,叔父也曾经在宫里做过太医院的学徒。
王针医早些年还到南漕村拜访过陆商,两人有过几面之缘,讨教过一些医道,如今医署局被查封,他倒正好来追随陆商。
除了医道三科的博士,善济堂药局还需几个学徒、伙计,平日负责抓药、制药,偶尔要给人煮药、送药,还得有坐堂医。
在善济学堂的第一批学子顺利毕业前,医药铺里得有人看诊、抓药,先稳定下来一批客源,才能保证往后有人愿意到善济堂看病。
“我去呗,”陆商说,“桃花关上不还要改建十天半个月的,我正好在铺子里坐诊,也能再看看雇人。”
“那您还回南漕村么?”点心问。
陆商摇摇头,哈哈大笑道:“谁会放着大房子不住,去睡小破屋啊?”
听到他不会再回南漕村,云秋也相应松了一口气,老人家现在看上去干劲十足,肯定不会重蹈前世的覆辙——被亲儿子饿死在家里。
听到陆商要留在京城坐堂,小陶很高兴,连夜将陶青那些治眼睛的方子默写下来,悉数交给了陆商。
有磁石丸方,有密蒙花丸方和他给徐振羽用的八子丸方,还有还睛汤方、精明汤方、退翳仙散方和谷精草敷剂等。
陆商一开始并不愿意要,“这是你爹爹的心血,你这样留给我算什么事儿?”
“药方研制出来就是为了救治更多的病人,这是爹爹的心愿不是心血,今日就算不是您,别人若有能力办善济堂,我也是一样愿意给的。”小陶说得很认真。
陆商想到当年拜别他离开的陶青,大夫年轻的脸竟然渐渐跟他父亲重合在一起,他兜兜转转来到京城里,以为自己发现了其中真昧,没想到——最后还是陶青真正继承了杏林之道。
“……那好吧,”他将几张方子接过来,笑,“回去给你父亲带好。”
小陶也笑起来,“会的。”
善济堂的事算初步敲定,小陶也准备收拾东西返回青松乡,医署局被取缔,地方上的府衙和生药局再不能威胁他们父子。
而且,现在小陶有御赐的红马褂和金腰牌,任何人想要对小陶不敬之前,都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在小陶离京的前夜,云秋在同列京城四大名楼的白楼里订了三桌席,邀请云琜钱庄、恒济解当、陈家田庄的所有伙计过来相聚。
算正式介绍陆老先生、沈敬、王针医和善济堂新招的两个伙计给大家,也是给小陶践行。
白楼位列京城四大名楼之首,虽名为楼,但其实是四座以木栈道、木桥和飞廊连接起来的楼宇,远看过去像一座城。
南楼和北楼间还横跨了一条河,坐在楼上能看见河上行进的游船、货船,而四周街巷上穿梭的百姓、摆摊的小贩亦能尽收眼底。
白楼不仅是白日热闹,天亮前的一两个时辰里,白楼中也同样人声鼎沸,里面是京城最著名的鬼市“酆都”。
小钟带云秋逛鬼市那一回,就给他讲了这白楼鬼市的门道:
因楼宇之间密道通路多的缘故,许多江湖上走人命生意的也会来鬼市摆摊,搭对了暗号就能接洽到一单不错的生意,有时还有□□在里头谈事。
总之,晨昏交接的白楼,分阴阳、同黑白,是个危险和收益并存之地。
不过云秋请大家到白楼吃饭只图开个眼界,那些危险的事他也不想沾,京中四大名楼——宴春、双凤他们都去过了,就剩下明月阁和白楼,所以这回就先选了离相对更近一些的白楼。
田庄上除了贺梁,云秋还请了陈婆婆和陈槿,算上云琜钱庄的八人、恒济解当的六人,在加上他和点心,合共是二十五人。
三桌整好能松散坐下,大家各自挨挤着挑好位置,云秋、点心自然是和陆商、沈敬一桌,也要帮忙引见给众人。
小邱、张昭儿两个是一路性子地爱热闹,只是小昭儿更淘气些,连带着小邱也跟着闹腾,坐下来等菜这一会儿工夫,他们几个小辈就绕着白楼逛了几圈。
剩下的几位掌柜聚在一起聊天,说了不少生意上的事情,也聊到了善济堂前期生熟药从何而来的事情:
生药就是未经加工、直接从山上踩下来的药草、矿物,这些管附近的药农、百姓收就能收到,有的也可以直接往药商处买。
熟药即使经过制作的,像是酒浸过的肉苁蓉、炒过的蒺藜子、洗焙过的蛇蜕等,这些可以自己做,也可以收买。
陆商的意思是先不考虑药材的事情,只是坐堂开方,然后等桃花关的学堂建起来,药田种上了药草,再来考虑需要收买何种类。
看着性子较为温和的沈敬却不同意,认为药铺既然开起来就要备齐一切用度,等药草种出来都至少是一年后:
“那时,百姓若习惯了我们善济堂不卖药可怎么好?”
毕竟这也是云秋构想的一部分,药局赚钱补贴学堂,学堂种植药草、输送医师降低成本,这些都是环环相扣、缺一不可的。
云秋在旁边看着两人眼看就要争吵起来,忙起身劝了一道,分别给陆商、沈敬蓄满了酒,他自己举茶盏,“好了好了,两位不要吵了。”
“我们采用一个折中的法子嘛,陆老爷子您照旧坐堂、开药方,有生熟药上门我们也收,铺子里我也教他们打好药柜,至少常用的先备齐。”
陆商想了想,也让了一步,“那也不用专门去收买,找人往南漕村给我拿个药柜搬来就是了,里面一套常用的药材我都是整理好的。”
云秋眨眨眼,“就您房中那个?”
“怎么?”陆商挑眉,“看不起呐?”
“哪敢?”云秋好笑,老爷子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
“那些都是我自己从山上采回来炮制过的,每个柜斗里都码得整整齐齐,那些一两年需要更换的,我也是每年都检查的。”陆商强调了一遍。
“那也挺好,”沈敬主动用自己的酒杯低碰了碰陆商的,“老爷子这法子好,我明日就雇车去给您拉到药铺上。”
“您要用车啊?”贺梁耳朵尖,“我们庄上就有板车、驴车,这些日子春播用不上,我套车给您送来就成,不用另外雇人。”
沈敬一愣,没想到还有这种便利。
倒是云秋乐呵呵地捧着他手中甜甜的茶饮子,“所以今天大家要聚在一起吃饭呐,我们都互相认认门,有什么大家都能相帮。”
众人纷纷称是,倒弄得贺梁、沈敬这两个起头的有些不好意思。
小邱带着小陶、张昭儿和小钟他们三个,绕着白楼走了一圈,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看过来,还在北楼上瞧见了人家放龙灯。
“老长一串,从最顶层的天井上垂落下来,流光溢彩的,可好看了!”
荣伯瞧着他跟个猴儿一样,招招手、叫小邱先过来坐下吃饭,“你们刚才出去,最好吃的炙羊腿都没吃到呢,快来坐,都给你们留着。”
“炙羊腿?!”张昭儿举臂高呼,“好耶!”
小邱当然是跟着闹,倒是小陶和小钟两个有些尴尬,慢吞吞挪步回自己的位置上,小钟爱脸红,还止不住地给马掌柜道歉。
云秋拉着小陶坐下来,给他推过来老大一只海碗,里面除了炙羊腿,还有虾元子、三色冻、海蜇鲊、梅鱼脍,以及好些小陶也叫不出名儿的菜。
“好吃的,”云秋齐好筷子递给他,“都给你留着呢。”
小陶看看这只尖尖的海碗,又看看云秋,最后捧着碗微微侧过身,耳朵红透,“……以后等你来江南,我请你吃楼外楼。”
云秋乐了,正准备答应。
可小陶又忽然扭头转过来瞪了他一眼,“不过今年还不成,我……我还没攒下钱来,等我一……等我两年。”
说完这句,小陶的脸色更红了,干脆埋下头大大扒拉一口饭。
看着他耳尖红透、两腮也微微泛粉,云秋嘻了一声,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小陶本就被米饭塞满的脸皮:
“傻小陶,今年年底你就能拿到善济堂分红了呀?那可是好大一笔钱呢,不用你攒很多年,我饭量可小可小啦——”
小陶听着,下意识想开口反驳,说那是分红,和他自己挣得钱不一样。结果喉咙才动了一下,就被嘴里的米粒呛到。
噗地一声,小陶就喷了饭。
云秋躲得快、弯腰扭身一点儿没沾着边儿,倒是倒霉隔着点心坐的陆商。点心正巧过去给大家添茶、添盏,老爷子不幸中招、被喷了半身米饭。
小陶呛咳几声,看着陆商那身衣衫想道歉,却被呛得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陆商一点不计较,反而乐呵呵地端着酒杯:
“行,这也算是金玉满堂了。”
小陶咳了好一阵,最后缓过劲后一边帮着陆商收拾、摘身上的米饭,一边回头狠狠剜了云秋一眼。
云秋嘿嘿乐,却也拿着巾帕在替老爷子收拾,“真的嘛,你想想是不是?”
小陶不理他:这人好烦。
等这边都收拾好了,云秋才正经和小陶说,除了那两头小毛驴,他还另外给小陶准备了一些东西,也不贵重,都是京城里常见的糕点小食。
“还有这个——”
云秋喊了点心,叫他拿一帖东西过来。
“这个是请教了陆老爷子,叫人赶制的烫敷膏方,你不是说你爹的双腿一道冬天就疼得厉害么?这个应该有用。”
云秋将膏方递过去,“晚上睡觉的时候烧热了贴上,要是能用热水先敷腿按摩,效果会更好。只要坚持贴三年,腿就能有大好转,是不是这么讲的老爷子?”
小陶怔愣地接过去那张膏方,下意识随着云秋的动作转头看陆商。
陆商却看也不看他们,只端起酒杯去攀着旁边的沈敬,“喝酒喝酒,不就一张方子,需要注意的我都写在上面了,你爹会看的。”
“哦对,方子,”云秋又从点心那里接过来陆商写好的药方,“这个是配方,时间太紧,我们就做出来三贴,你先回去用着试试,将来好用或者缺什么再改。”
小陶咬了下嘴唇,忽然站起来一下扑到陆商身边,张开手臂从后紧紧地拥抱了这个小老头。
陆商被吓了一跳,“哎哎哎?!酒酒酒!洒了、洒了!”
小陶却没松开他,一双眼水润闪亮,腔调哽咽、声音却很脆,“谢谢师爷!”
陆商的动作微顿,脸上也多少生出一点儿羞赧,最终却只能用不耐烦来掩饰,“……哎呀,你这孩子,烦人。”
云秋看着他们,觉着今天这顿饭算是吃着了。
众人这边儿吃得很尽兴,与他们所在南楼相对的北楼三层雅间里,正对着这边的窗口开出一道缝儿,缝里搁着一只千里镜。
千里镜后,是撅屁|股趴着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头戴玉冠、身穿金丝软胄,另外一个身着藕色对襟襦裙、头上挽着云鬓簪海棠花,两人挨挨挤挤、互不相让。
“哎呀,你过去点儿,我都看不着秋秋了!”
“宜儿,秋秋平日跟你最亲近了,这回就让给我吧?”
两人身后,还坐着一个身穿绛色劲装、军人模样的男子,他端着一盏茶,看着他们的动作无奈笑道:
“舟儿去西北那么久,也不见你们这般着急。”
等宁王和王妃转过头来,徐振羽才摇摇头下断言:“厚此薄彼。”
宁王噎了噎。
徐宜却半点不惯着哥哥,她一叉腰,“哦,那这千里镜是谁拿来的?”
徐振羽:“……”
“想看就直说,”徐宜翻了个白眼,“难道我和阿铮还会笑话你?”
说完,她就给那千里镜丢还给徐振羽。
这下,倒给徐振羽将住了,抱着千里镜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而宁王回答了先前徐振羽对他们的指责,“舟儿和秋秋不一样,他成熟懂事、省心,到西北就给我们写了信,说了一切都好。”
徐振羽想到李从舟在西北大营的表现——这位从小长在佛寺的小侄子,有时甚至比常在军中跟着他的四皇子还老练。
他撇撇嘴,刚想说你们不能因为孩子懂事就不挂心,可才开口说了个“我觉得”,怀里的千里镜又被徐宜抢回去。
作为家中最小的女儿,从小身体又不好,嫁到宁王府后宁王事事顺着她,王妃便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都是随着自己的性子:
“你不看我接着看——”
“诶?”徐振羽这回也坐不住了,跟着站起来抢,但才挪了一步,就被宁王挡住,这位是一点儿不记罚跪时候的恩,反过来无条件护着老婆。
“您是宜儿兄长,这种时候就让让她吧。”
徐振羽:“……”
得,活该他没成家,人家夫妻俩齐心协力这儿排挤他呢。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镇国将军也不端着了——从前他觉着那孩子淘气、不省心,如今经历一番眼疾,却发现他也挺想那闹腾的小小子的。
人宁王贵为皇亲国戚都没觉着丢脸,他自然也不再客气,当场就和宁王绕起来,也加入了抢千里镜,并且还言之凿凿:
“我大病初愈。”
最终是跟着伺候的几人看不下去,直觉他们仨加起来都快一百多岁的人,竟然闹起来还能幼稚成这样。
白嬷嬷万般无奈,只能哄着说,叫三人猜拳按顺序一个个看。
不过看也只能看这么一会儿,云秋那边开席早、吃这么一会儿也吃完了,他们陆陆续续都站起来离开了。
最后一个分着千里镜的人是王妃,她眼巴巴看着那个穿着水蓝色布衫的小少年下楼、消失在千里镜看不到的楼梯里,转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唉,秋秋要是个闺女就好了。”
这话之前她就给宁王说过,当时宁王给她的回答是——如果秋秋是闺女,当年两个孩子就不会报错。
显然,做兄长的要更了解妹妹一些。
这回徐振羽听了这话,立刻就明白了王妃这般感慨的潜台词,他耸耸肩,十分不以为意:
“陛下要是允准,你们王府里出个男妃也成呗。”
这话中听,王妃很高兴,但转瞬一想,他们高兴也是白高兴——男妻不比男女婚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能给日子过下去。
男人跟男人在一块儿,若是双方都不愿意,那中间又没个孩子转圜,往后天长日久不是变成怨偶,反而办坏了事。
“顺其自然吧,这种事情强求不来的,”宁王揽着妻子的腰,“我们吃饭,菜一会儿都凉了。”
王妃叹了一口气,也只能如此。
……
这边,云秋也送了小陶到驿馆。
因为明日小陶要早出发而云秋起不来的缘故,他提前给了小陶一个大大的拥抱,“一路平安,我会想你,有什么记得给我写信。”
小陶张了张口,最终嗯了一声,说不出这么酸的话。
云秋松开小陶,给他说了再见后,又冲养在马厩里两头戴着大红花的小毛驴挥挥手,然后才转身、踩着碎在石板路上的月光蹦蹦跳跳离开。
忙碌了这一阵,他还没来得及看小和尚寄给他的信呢!
云秋回到钱庄上,沐浴更衣洗漱毕,换上了柔软宽松的睡衣才从自己藏宝贝的箱子里翻出来李从舟那一沓厚厚的信。
信笺是西北军中常见的厚油封,前世镇国将军递回来的家书都用这个装着,信上的内容大多是在回应云秋写给他的东西——
对于桃花关的事,李从舟叫他不要急,不要涉险,再大的事情没有自己的小命重要,即便是菩萨也救不了天底下的每一个人。
对于方家铜镜和方老板最后的结局,李从舟只是叮嘱他一定要小心刘银财,刘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刘银财尤其危险。
这些云秋都知道,荣伯、马掌柜都在提醒他。
但李从舟特别提到了刘银财的娘、刘府的二夫人,据云秋所知:这位太太来自夔州,从前是白帝城的歌女,因歌喉美貌被刘老爷相中带回。
李从舟的信上也提到了白帝城,但却是提醒他——白帝城位于大江之上,又毗邻黔州、龚州,再往西就是蜀中。
这座城里藏龙卧虎,城主豢养的美人皆非平庸之辈,其中不乏与朝堂中人牵涉很深的,甚至京城教坊司的左奉銮都出自白帝城中。
这件事李从舟并未挑明指出襄平侯,毕竟前世——襄平侯在江南布置太极湖籍库顺利、户部中又有吕鹤帮忙,四皇子和太子先后惨死,他根本用不上动用白帝城的力量。
今生,方锦弦处处受挫,难保他不会走一走白帝城的路子。
“若无必要,不要与之发生冲突,如果实在有麻烦避免不了,就去卫所找萧副将……”
云秋念到这儿,忍不住又抿嘴偷乐:萧叔真挺好的。
不过信里关于李从舟自己的事儿挺少,他就写了西北一切顺利,说西戎的几次进攻都被苏驰和四皇子商量着化解,如今翟王们也拿他们没辙。
应当是写信之时,徐振羽将军眼疾痊愈的消息还没有传到西北,李从舟在心里依旧表达出一种希望,盼着陆商能够想明白——
之后李从舟就像是列礼单一样,给云秋一样样写他寄来的东西:凤翔府各式各样的书籍、奇玩,西北小孩玩的藤球、机关木鹊等。
还有一些是李从舟信上没有提,可是在另一沓信笺上却认认真真提及了每一样东西的来龙去脉:
——那是乌影写好后,在替李从舟送信的时候偷偷夹进来的。
乌影的汉话说得很溜,但字就差着。
云秋拼拼凑凑看,反而渐渐读通了乌影那一段段歪歪扭扭的话:
“……他可有意思了,那日放值、不轮值,我就提议到凤翔府上逛逛,他不想去,觉得我闲着没事,我一提你——”
“我说,小云秋还没来过西北呢,你不给他带点什么好东西?”
“你是不知道,他本来趴在案上看舆图呢,一听这个就一下直起身,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可好玩了!”
乌影说,他们逛在凤翔府的街上,李从舟是见着什么都想买。若不是吃食放久了容易坏,他肯定是每样都来个十份八份的。
“他真是念经念傻了你知道吗?我提议进书铺看看有没有这边独有的话本子给你买点儿,他进门后就瞅着一套古本经文走不动道儿。”
点心在旁边陪着,听见云秋念这句忍不住笑了一下:
“世子是想给圆空大师买吧?”
结果乌影下一句就写,说李从舟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套古籍,最后还是买下来,自己抱回帐中看了。
点心:“……???”
云秋则是捧着信,哈哈哈地笑倒在床上。
之后箱子里的每一样东西,乌影都提到了前因后果,他会写的汉字实是不多,有的东西实在不知道如何表达,就用画的:
“糖葫芦”是一根棍上面画一团圈圈,水“囊”的“囊”字是一个小人拿着杯往嘴里倒水……
给云秋看得乐得不行,倒在床上滚了两圈,险些被自己的唾沫呛着。
不过除了这些好玩好笑的,乌影还适当对云秋表达了自己的担心,他说李从舟似乎很着急,这一次回到西北后、逢战都变得很拼命,他希望云秋能想法儿劝劝。
——李从舟那疯狂的计划乌影都没敢给云秋讲:
他为了尽快捉到西戎的荷娜王妃,竟然想故意被俘。
乌影可是看过不少西戎贵族虐待俘虏,到时候别还没到王庭,他们就要先血战一场去救李从舟。
蛊也没了,媳妇儿还没捞到,乌影可还不想死,他得多活两年。
这担忧他也不能表达得太明显,万一用劲儿太过,给云秋吓来了西北,那李从舟可真会生吞活剥了他。
所以乌影简单表达了两句自己的担忧后,在信的末尾,他郑重其事地写,说要告诉云秋一个秘密。
“秘密?”点心听着也觉得这位乌影公子有趣,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活儿看向自家公子。
可云秋才读了两句:说李从舟的军帐内藏有一口大箱子,箱子上挂着铜锁,钥匙只有一把、李从舟贴身挂在脖子上,而且锁孔复杂、轻易撬不开。
往后的,云秋却渐渐小了声,不念了。
点心眨眨眼,正想要发问,却忽然看见他家公子弯下眼睛,一下抱住那些信贴到胸口,然后又一下眼睛亮亮地伸长手臂将信举高。
云秋的脸蛋红扑扑的,胸膛也起起伏伏。
半晌后,点心还听见云秋嘿嘿嘻嘻地偷着在笑,看样子是知道了特别特别了不起的一件美事儿。
——那看来这秘密是关于李从舟的。
点心摇摇头,闭上眼睛叹气:那他可不方便听了。
于是点心收拾收拾东西,将房间里的几口箱子顺到窗下、不会绊着云秋走路的地方,然后与云秋招呼一声就先自己下楼去。
而云秋抱着信在床上打了个滚、双腿抬起来在空中连蹬好几下,但那股兴奋劲儿还是退不下去,他只能跳下床、跑到箱子边一口口打开盖傻乐。
箱子里的奇玩摆件、字画书卷似乎都活了过来,变成了一个个手拉着手转圈唱歌的小人,他们哼着歌,每一个嘴里都高喊着:好耶、好耶!
不是云秋晚上吃茶都要醉、要发疯,实是因为乌影告诉他的秘密太甜,让他只是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远远地想一想,就觉得浑身都是力量。
乌影说,李从舟有口从不轻易示人的秘密箱子。
每回李从舟打开箱子都是神神秘秘的,乌影实在好奇,就有一回他们投宿在驿馆时,他看屋顶房梁非常高,就事先趴到上面偷偷观瞧——
李从舟在下面打开箱子后,首先映入乌影眼帘的是一把月琴,然后就是一箱子九连环、七巧板,墨玉环佩、玲珑锁。
乌影刚开始还在心底好笑,觉着李从舟是孩子心性,这些都什么东西、竟然还要藏。
可再细看下去,就发现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儿下,还有一些香囊、荷包、绢帛和手帕,手帕一看就不是李从舟的,而是一块绣着桂花的黄色绢帕。
而绢帕之下,还有一只匣子,匣子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沓粉红色的信笺。
这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是乌影写——
“你还记得,承和八年,你跟着宁王妃到报国寺中修行,有个大商人名叫周山的,曾经给寺中小沙弥分发了一套夏服、一套冬衣。”
云秋怎么不记得,他便是用那套衣服收拾了吕元基一顿,揍得那小坏蛋哇哇叫,还给小和尚抢到了最后一套好衣裳。
虽然乌影看不见,但云秋读到这儿的时候还是下意识点了下脑袋。
然后转行,就看见乌影写:
那套小孩子穿的旧僧衣和僧鞋,他都还留着呐。而且外面还认真裹了一条绢,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打开换新的防虫香囊,可稀罕呢。
承和八年,那可是足八年前。
云秋抱着信,转身坐到木箱上,一边看窗户外边的月、一边双腿搭在箱子外面晃浪晃浪:
唉……
要不是城里还有一堆事儿,他真的很想很想到西北,狠狠扑倒小和尚!
第074章
几个月后, 善济堂药铺顺利开张。
御赐的那方杏林妙手匾,被悬挂在了店面的正堂上,而外面的“善济堂”三字是陆商亲笔, 还盖了一方陆家“杏林”样的闲章。
老爷子的字不错,三个行楷字刚劲有力、笔走龙蛇。
正堂御赐的杏林妙手匾额下, 是从南漕村搬来的老药柜,药柜两旁立着两扇雕有药王菩萨星宿光和药上菩萨电光明的屏风。
——这是小钟从鬼市上淘来的,卖家不识货,竟只要了他二两银子。
星宿光和电光明是一对兄弟, 有时会取代文殊、普贤二位菩萨作为佛陀近侍立在世尊身边, 是给众生施良药、治身心病苦的菩萨。
屏风后是云秋特命加盖出来的一个里间, 由药柜后的板壁和两侧的屏风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小房间:
房间被从屋顶垂落到地上的布帘分隔成四个相对独立的格子, 每个格子里都安置有一张一人位的藤编榻, 榻边再立个四方小柜。
里间的窗户采用了三扇和合窗, 内以棂条做步步锦, 不仅透光性好,还能与各处门扇上的纹路协调统一。
和合窗外的小院, 因加盖里间的缘故收窄,但云秋还是在东侧加盖了一溜三间的直房, 每间里都齐西侧墙砌了炕,炕边放上一张窄桌。
沈先生在兴庆府多年,有些自己的积蓄, 药铺顺利开业后, 他就在雪瑞街上的荣德后巷里买了一间居住用的小平房。
而陆商准备过段时日就搬到已基本修缮完毕的桃花关上,这三间直房云秋就留给将来的坐堂医、学徒和伙计。
只是这样一改建, 药铺后的小院就变得有些狭窄,小空地上仅可碾药、晒药, 煎药都要挪到店外惠民河边。
云秋左右观瞧后,还是觉着将来要给后巷的几间小院都盘下来,毕竟将来人要是多起来,济善堂这三间直房肯定不够住。
而且在药铺和桃花关改建修缮的日子里,众人请教林瑕后,又请荣伯、小邱打探了京城内生熟药铺、医馆内的建构,算是定出一套完整的善济堂人事——
桃花关上的学堂照旧按着陆商的构想,分设为医学、药学和政务三部。
医学里由陆商教授医科,针科由那王针医负责,按摩则是请了一位杜医师。
这位医师家住京城,他的叔父正好是宁王府的府医。跟小陶、陆商待着那段时间里,他这叔父对此二人是赞不绝口。
杜医师在医道上的造诣并不够独当一面,但在针灸按摩上却独有一番见解。他没有自己的铺面,只能寄挂在几家药局上,有人需按摩时,再由药局派伙计来请,月底他再和药局分账。
陆商要在桃花关上开设医道学堂的消息传出,杜医师的叔父就一直鼓励他来试试。
杜医师当然听过陆商之名,经皇榜一事,这位陆先生在他眼里就像医圣一样。
杜医师叫杜若齐,怀着忐忑心情排队到陆商面前见工,没想到他自报家门后,陆老爷子竟说听说过他。
最后不仅定下来由他教授按摩一科,还包吃包住给他开薪水,除了计算课次的月俸,在不影响课程的前提下,照旧能继续他按摩的生意。
而药学的博士是陆商写信从关中请来的,这位姓仲,是关中大家族出生,陆商少年跟随父亲游医大江南北时就有交往。
仲先生家里有山有林有茶园,但独他喜欢栽植各式药草、培育各种奇花,一听说京城桃花关上有三顷药园,他二话没说就来了。
学堂之外,药铺内设三等职位,称:先生、师傅和伙计。
先生是一等职员,他们能写会算、懂业务、擅经营;师傅懂医理、能看病,会切药、熬药、制药。
至于伙计,则是在铺上帮忙跑腿、送药、搬货的,有短工也有长工。
在这其中,先生又分为经理、协理和账房。
经理是长期做掌柜、熟悉经营业务又懂得管理店铺的行家,放在善济堂这儿,自然是由沈敬出任,并兼管桃花关学堂事务。
协理是经理的副手,本来陆商说他可以兼任,但沈敬坚决不同意,说这样的话权责上划分不明,所以一定要张贴榜文从外面聘用一位。
药房药局的协理与普通的掌柜、大夫不同,需是熟悉药材产地、生产季节,并且能明辨各类生熟药质量真伪及优劣的人。
这样的人本就稀少,京城里几个出名的协理也都是人本家从小培养起来的,就算要挖,也得重金高薪去聘请。
钱,云秋出得起,但沈敬实在不想东家再耗费更多成本,并指出这种高薪聘请来的人并不安分:
“今日他能被东家以高薪请来,明日不照样可能被别人用高薪挖走。到时他反而拿乔,要东家分出更多红利,这岂不是给自己身边埋雷么?”
“那依先生的意思呢?”云秋问。
“我们现在店铺门口张贴榜文,要是三五日还找不到人,就到官牙去挂牌,讲清楚我们需要的就是药局的协理。”
沈敬这般做,是有两重考虑:
第一,榜文是贴在善济堂门口,除了来往路人就是真想求医问药、要贩售生熟药的客人,他们当中必定有、或者说认识这方面的能人。
第二,三五日后再去官牙,也显出他们并没那么着急,即便是有人故意待价而沽,那他也能替东家还下价来。
云秋想了想,也就随沈敬。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榜文才贴出去第二日,就有一人急匆匆上门。而且不止他一人上门,他连引人、保人都一并带着来到了善济堂。
这人姓薛,叫薛洋,年三十七岁。
他是来往在京城和真定府、京兆府的一个药商,非常熟悉关中和京畿周边出产的药材,产地、买卖价、成色和各中门道都能如数家珍。
沈敬听完引人的介绍后,微微皱了皱眉,与云秋、陆商对视一眼后,抬头问薛洋道:“恕在下冒昧,既然薛老板自己就是药商,为何会……?”
薛洋张了张口,脸慢慢涨红一句话也说不出,反是旁边的引人替他开口解释道:“薛老板破产了。”
“破产了?!”沈敬惊讶。
云秋也快速眨了眨眼睛,刚才他听这人叙说——层次分明、条理清晰,而且那自信的模样看着并不像是那种道听途说的江湖骗子。
怎么……就破产了?
云秋眯了眯眼,将薛洋上下一个打量。在他的认知里,一个头脑聪明且倍具眼光的老板是不会无缘无故破产的。
京兆府虽然在西边,但与西北的战场并不接壤,从京兆府到真定府再到京城,中间都是通途和官道、盗匪很少,也没听说有蝗灾、天火。
所以如果不是天灾,那这位薛老板的破产就是人祸。
这年头做生意的都在挣钱,能将家业在瞬间败光的,就只有赌这一途。
“您不会是……有赌瘾吧?”云秋问。
“不不不,不是我,我没有。”薛洋虽红着脸,可否认得很快很坚决。
但他说的是“不是我”,明显就是里头有事。
云秋和沈敬、陆商二人交换了眼神后,就冲点心招了招手、叫他俯身附耳吩咐了几句。
——打听人的事,当然还是交给云琜钱庄的小邱哥最为稳妥。
这边薛洋也知不能隐瞒,便给前因后果详细解释了一通。
原来他是家中小儿子,头里还有个长他三岁的哥哥,哥哥名叫薛海,是他家爹娘的心头肉。
俗话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宠小儿。
但薛洋家的情况却不大相同,他爹娘原本只想要一个儿子,意外有了薛洋后,便是从小都不待见他、总觉得他是累赘。
小时候,家里就只有薛海护着他。
在薛洋的记忆里,五岁之前他都没在家待过几天,都是被父母这家那家的送,后来实在是大了抹不开面子,爹娘才让他回家。
可回家以后都是各种脏活累活丢给他干,哥哥吃肉的时候他也就只能喝汤,后来哪怕是家里有私塾,他也得哥哥求情才能跟着去读书。
薛洋一直觉着父母不公,但爹娘有生养之恩,他也无可奈何,后来是跟着县城药铺的大师傅学徒,才慢慢离开家走出来。
等他做成了药商,娶妻生子、来回往返在三地出名后,爹娘才好像想起来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带着鸡鸭来京兆府看他。
薛老娘看见薛洋那三进的小院就两眼放光,一个劲儿地夸他出息,然后看见薛洋的妻子韦氏有孕,便提出来要过来帮忙。
若从理智上讲,这样见钱眼开的人是不该放到家里的;但从情感上说,这是爹娘第一回认可他、想要亲近他,所以薛洋就答应了。
薛老娘如愿搬过来后,刚开始还装模作样地做了两顿饭,后来发现韦氏竟然有两个使唤的丫头后,也就去给薛洋闹。
说既然有钱请侍女,那为什么还要她做饭?
薛洋不敢跟老娘顶嘴,反是韦氏不冷不热地反讽说了句:“这不是您自己上赶着要来的么?”
一听这个,薛老娘一下就躺倒在地上撒泼,尖声嚷嚷着说薛洋不孝、韦氏不孝,说他们夫妻两个欺负她一个老太婆。
薛洋夫妻实在不堪其扰,只能另外请了个厨子。
自然了,能苛待亲生子十余年的妇人,你怎么能指望她改好?
闹过一回得逞后,薛老娘之后的行为就是越来越过分,府上好吃好用的东西都要紧着她,不顺她心意她就到处说薛洋坏话。
韦氏生下头胎是女儿后,薛老娘更是看不上她,背地里跟街坊四邻说儿媳的闲话,明明是亲孙女,却是看都不看一眼。
薛洋夫妻被她折腾得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偏老太太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明明小夫妻俩是因着她起冲突,她却还在旁边煽火,给薛洋说这个媳妇不成,就换一个。
韦氏被气得抱着女儿回了娘家,薛洋也觉得这日子没法儿过了,干脆与老娘摊牌,说他家里庙小、供不起老娘这尊大佛。
这位薛老娘也当真是位“人物”,发现儿子这回当真是下定了决心后,竟然张口就要五百两银子,说是她养育薛洋的“辛苦费”。
薛洋想着破财免灾,咬咬牙还是给了,并请来乡长里正作见证,只盼着这五百两银子花出去,能够买个自身清净。
而且薛洋还防了老母亲一手,专门在给出银子后就连夜卖房子、搬家,给自己的生意中心都迁到了真定府上,也给韦氏接了回来。
如此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后,薛海——薛洋的大哥又找上门来,薛海倒比薛老娘客气懂礼,进门后给韦氏、给小侄女都带了礼物。
只是话没说几句,就提出来是想找薛洋借钱。
他倒承诺会打下欠条,但薛洋实在被爹娘坑怕了,便多问了哥哥一句是为什么借钱。
薛海也痛快,直言是为了成婚下聘礼。
薛洋想到小时候,爹爹给他故意丢在深山里,都是哥哥冒雪给他找回来的,也就一时心软借了兄长三百两,还送上了许多布匹绸缎。
结果薛海拿到钱,转头就奔向赌场。
三百两银子在赌场上哪够看,不消半日薛海给就这些钱和东西输个精光,然后又厚着脸皮来找薛洋,声泪俱下地说他是被人骗了。
薛洋无法,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给他借钱。
最后实在是怕了,薛洋干脆托人给哥哥找了个正经的差事,然后就推说要走货,带着妻子女儿远走京城,希望薛海能够回头是岸。
可惜,等薛洋再回到真定府时,薛海已经盗走了他的房地契,房子都给他整个卖空了,甚至还以他的名义借了两笔高息贷。
“……事情的经过大概就是这样,”引人陪着叹了口气,“便是再好的生意、再大的家业,这样折腾也要被败光的。”
沈敬只听着都憋出一股真火,“那您母亲和兄长呢?”
——薛洋是个有能力的人,但他的家事太闹心,要是还有这种兄长、爹娘跟着,那善济堂是不能聘他。
“兄长染上赌瘾,借贷的款项太多,自然是没什么好下场……”薛洋叹了一口气,“父亲五年前就因病去了,娘她也……随兄长去了。”
他这儿说着,那边点心就去而复返,身边还带着跑了满头汗的小邱。
瞧着小邱那满脸兴奋的表情,云秋就知道他这是打听着真料了,便给薛洋点点头,借口要和陆商、沈敬商量,带着小邱绕到里间,留下点心陪着薛洋他们三人说话。
小邱打听来的消息和薛洋自己说的大同小异,不过小邱还额外探知到——薛家那对母子最后的下场。
薛海被追债的人砍杀,最后送还到薛老娘处时,人都快拼不起来了,手脚没一处都连接在躯干上,脑袋也被切成两段。
送尸回来的人都不想要赏钱了,直是忍着恶心反胃转头就跑。
薛老娘见到自己最宠溺的儿子变成这样,当场就被吓得昏厥过去,街坊四邻都知道她性子,看见了也只当自己没看见、生怕被讹诈。
如此,薛老娘就这样躺在地上昏了一宿。
她这情绪上大悲大痛,时间上又是早春时节、天寒露重,所以再醒来时就染上了风寒。
若她老实将养着,那这病也不至于致命,偏她要拖着病体往县衙告状:
一告小儿子薛洋不尽孝道、不守兄弟孝悌;二告赌坊老板哄骗她的儿子、害得他签下高贷;三告县衙官差不作为、送了人来也不讲明白前因后果等等。
县太爷虽是外来户,却也从师爷那儿听过这位薛老太的行径。他从前读书,只道郑伯克段于鄢是古时故事,寻常人如何会不疼爱自己亲生子。
可见到薛老娘如此,县太爷也十分厌恶,念在她年事已高、小惩大诫便罢,只训斥了一顿,讲明白道理,给派人赶出去了。
这老太太见报官不管用,竟然还异想天开到赌坊门口哭闹。
那赌坊老板才不惯着她,当即叫来人放狗、泼金水。老太太被吓破了胆,一路从县城逃回家,还崴了脚从村上一条陡坡上滚下来。
被村民捏着鼻子、忍着恶心抬回家后,浑身裹着金水没两天,就躺在家里咽了气。
不过也奇怪,老太太平日身强体壮,即便是大悲大痛,见着儿子残躯也还能撑着站起来去县衙告状闹一通,回来挨了金水滚一通,也不过是臭了点。
但县衙上殓尸的人却说,老太太明显是被吓死的,而且薛海碎成无数段的尸体明显不见了踪影,而老太太的床边、明显还有血脚印。
——看起来,就好像是那碎成段的尸体自己复活走动一样。
不过殓尸的人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也就只是当闲话聊聊,又有谁会相信死人还能站起来?
虽说死者为大,但小邱还是忍不住啧啧两声,“摊上这样的爹娘兄弟,偏还不是你能选的,这位薛老板还真是够倒霉的。”
陆商感同身受,很同情薛洋的遭遇,愿意聘用他。
没有好赌成性的家人,也不用顾虑不要脸的爹娘兄弟,云秋点点头,也认可——毕竟薛洋有本事,适合协理这位置。
但沈敬沉吟片刻后,还是摇摇头。
陆商急了:“沈先生,这薛老板不错了,错过了他,往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招到人呢!”
沈敬拍拍老先生示意他稍安勿躁,他半眯着眼睛想了片刻后,“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问薛老板。”
薛洋的条件好,但他着急带着引保来药铺这举动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沈敬要防备他不是别有用心之人派来下套的。
“事出有反必有妖,您和韩家的纷争才歇、钱庄解行上还和正元钱庄有龃龉,人心难测,我们都必须谨慎。”沈敬解释。
陆商张了张口,半晌才憋出一句:“……您不愧是沈家人。”
沈敬笑笑不以为意,转身出去直接问薛洋,问他为何这般着急,还带着引保来见工,仿佛生怕错过这个机会一般。
“以先生的才能,大可以到官牙挂牌,或者也可访京中各大药局问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沈敬说着,还笑起来、亲手递与薛洋:
“不瞒您说,您若来善济堂做协理,就算我的副手。我从前在兴庆府只是大掌柜、上头还有东家,不像您自己就是老板。”
薛洋摇头:“您抬举了,您做大掌柜是精通经营之道,要对人对事还要论账,我当老板就只是买卖个药材,实算不上能耐。”
沈敬端起茶轻啜一口,“我的意思是,您屈才了。”
薛洋看着他,偏偏头终于明白了沈敬话里的话,他竖起手掌、连连摆手解释道:“您……唉,我着急是因为……”
他红了脸,“因为我妻子有孕,我想找个地方安定下来,我看外面贴的榜文是包吃包住,还有不错的薪水,就……就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薛洋低着头,一开始没说这事,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像个不负责任的坏男人,一时贪欢令妻子有孕还带着她到处奔波。
他低头嗫嚅,十分不好意思。
说他不是有意隐瞒,只是不想给未来东家更多的坏印象,“毕竟……我家里那些事就够烦的了。”
听到这,沈敬心中再没疑问,他请出云秋、陆商,笑着告诉薛洋,今日就可合契定约,“欢迎,薛协理,往后请多指教。”
薛洋一时激动得险些落下泪来。
定下协理,药铺上先生里最后一位就该是账房。
这位的人选云秋早给看好了,而且还专门问过朱信礼、朱先生的意见,得到他首肯后,这才将人介绍给沈敬。
——不是别人,正是在云琜钱庄上一直跟着朱先生学账的陈家二郎。
二郎叫陈勤,比云秋大一岁,今年正好十七。
他的精算比大郎好,而且人也更谨慎机敏,朱信礼觉着他已经可以出师,当账房是绰绰有余。
“而且你做经理先生的,难道不能点拨些?”朱先生揶揄沈敬。
沈敬其实也中意二郎,但一则人家已有名师,二则云琜钱庄上的生意他不清楚、上来就开口找东家要人,显得他好像能力不足。
至于陈勤自己,小伙子乍然一听自己能到药铺上当账房吓了一跳,红着脸一个劲儿地摇头,说话都结巴:“东、东家,我给您算账,您怕不是得赔死……”
朱信礼嫌弃地从后拍他脑门,“当师傅的觉得你可以你就可以,废什么话呢!”
陈勤缩缩脖子,心咚咚跳个不停。
沈敬耐心比朱先生好,闻言哈哈大笑,揽过陈勤肩膀,露出诱拐小孩一样坏的笑容,“没事儿,来帮我吧,账上的事儿我会帮你看的。”
陈勤脸更红,支支吾吾拿不定主意。
云秋在旁看着觉得有趣,但也不忍这个他从陈家村带出来的小伙子被那两位“欺负”——毕竟当年他起家时,可少不了人陈家村长一家的帮助。
“二郎,你来。”云秋喊他。
陈勤唔了一声,向两位先生各鞠一躬,就兔子般脱逃到云秋这边,“东家您叫我?”
云秋看看站在远处说笑的沈敬和朱信礼,低头细想片刻后,这样问陈勤:“二郎是不想单独去药铺上么?”
陈勤摇摇头。
“我还以为二郎是因为不想跟哥嫂分开呢?”云秋戏谑道。
陈勤这才明白过来云秋是与他说这个,站在原地忸怩了一下,才小声道:“……不是因为这个。”
哥哥已经成家,哪有舍不得分开一说。
若抛开一切不谈,其实陈勤挺想跟哥哥分开的,他只要继续留在云琜钱庄上,他们兄弟就会不断被人拿来对比。
而且,嫂子跟哥哥也要过自己的日子,他总凑在旁边也不算个事,偶尔见一两面还好,日日同吃同住久了要讨人嫌的。
但……
陈勤偷偷看了眼云秋,他是庄稼汉出身,不比东家见过世面,也没有沈先生、朱先生渊博的学识。
比头脑灵活、嘴皮子利索他不如小邱,比慧眼独具、眼光独到他不如小钟,比力气武功又不是张勇和几个护卫大哥的对手。
陈勤也没觉得自己特别会术数,只是娘从小教导他笨鸟先飞,让他们兄弟学着手脚勤快、人要老实,不确定的事就多检查几遍。
朱先生说他谨慎,其实严格来说是谨小慎微。
张昭儿弄混了东家的东西,他们兄妹能有底气请云秋责罚、甚至能想到赚钱赔还的办法,但他和哥哥就没有那样的勇气。
陈勤怕犯错,更怕自己犯错牵连家人,所以没法儿不小心。
李大娘总是跟他、跟他们兄弟三人说,说有多大饭量就吃多少饭。他觉得自己现在当学徒挺好,每个月有月钱、年底还有红封。
虽说在钱庄上这三年从没有出什么差错,但不代表以后不会有错。
这个决定太突然,他总想着再等等,在跟着先生学两年。
男子汉大丈夫,说自己心里害怕总是丢脸的。
但是云秋这个东家好像和其他东家不一样,陈勤也就大着胆子说出了自己心里的害怕,他吸了吸鼻子,小声道:
“石头今年秋闱应试,要是考上了他就要上婆婆家提亲,往后还有很多用钱的地方,我……我这做哥哥的,这时候可不能出岔子。”
薛老板被自家兄长坑破产的事儿,他早上才听小邱说过。
即便他家和薛家不一样,陈勤也不想成为家中亲人可能存在的隐患。
而且……
陈勤在云琜钱庄这几年,也知道做生意并不容易:钱庄上大大小小经历了多少事,从开业、经营到后来的钱业行会。
陈勤自忖没有那样独当一面的本事,也不知自己遇事能不能妥善处置。
“嗯……”云秋听着,倒是觉得他的担忧不无道理,“那这样,二郎,我许你三天假,你回家一趟,给这事儿说给村长和大娘听听,也问问他们意思。还有大郎,他是当大哥的,你也可以和他商量商量。”
“诶?”
“而且朱先生是带你的师傅嘛,”云秋换了个角度讲,“他都觉得你可以出师了,你赖着不走,他不是也会有想法?去和家人商量商量呗。”
陈勤唔了一声,没想到还有这一层。
于是他谢过了云秋,转身给朱先生说明自己想回家和家里人商量商量,朱信礼虽然有点嫌弃他的优柔寡断,但也还是点头首肯了。
就这样,药铺上的三位先生定下来,接下来的事就是去找合适的坐堂医,不能偌大一个药局就只有陆商一个大夫。
不过在找大夫之前,云秋先要带林瑕去拜访许珍。
其实林瑕自己已经去过两回,但许珍经过包大那个人后,对外男的戒备心都很重,即便林瑕坐在轮椅上、是个翩翩公子的模样,她也不愿相见。
静真师太为此对他说了好几回抱歉,林瑕也实在无奈,才能又来劳动云秋,众人走到慈云观,却正好和带着小宝出门的许珍撞个正着。
许珍瞧见林瑕,拧眉想退,可看见林瑕旁边的云秋,又生生顿住了脚步,她看看两人熟稔的模样,终于不好意思的挽了挽发:
“……原来您二位相熟。”
“许娘子,这位是户部都事林大人,他先前在江南还带着学生请命呢,”云秋简单地介绍了一番后,玩笑道,“不是坏蛋。”
许珍也知道自己这是反应过度了,又给林瑕抱歉两句。
“许娘子这是出门有急事?”林瑕学着云秋的称呼,“我有几件急事想请教,不知今日……方便吗?”
许珍看看他又看看云秋,搂住小宝轻声道:“我……是想上云公子的善济堂去,林大人要是方便的话,我们……路上讲?”
“去善济堂?”云秋围着许珍看了看,“许娘子病啦?”
“不是,”许珍摇头,她摸摸小宝的脑袋,难得笑了一下,“我听说善济堂招收弟子,想带小宝去试试。”
云秋眼睛一下亮了:他怎么没想到呢!
说着,几人就返回了善济堂内,陆商听闻有人来拜师,心里自然是很高兴,他和小宝玩了一会儿熟悉起来,就单独带着小孩过去相看。
而这边林瑕也得着机会问了许珍很多关于青红册的问题,许珍认字儿,少年时也走过两三个地方,她作为一个外来户,看冷水峪上的问题比当地百姓更通透。
三两句话下来,给了林瑕很多启示。
林瑕听完后再三谢过许珍,招呼也来不及给云秋打一个,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善济堂,要回去沈府重新完善改良他的籍册改革。
而这边陆商牵着许小宝出来,看模样是非常满意,“您家这孩子……嗯?您这脸……”
这个时候,陆商才注意到许珍的脸上有很大一块烫伤。
许珍愣了愣,下意识低下头。
可陆商却很兴奋地跑过来,围着她看了两圈给人都看得有些毛了——要不是陆商是个老爷子,许珍当真是要叫骂这是流氓了。
“小云公子你来看,”陆商喊云秋,“你在江南是用过生肌膏的,你看她这脸是不是一样的,你觉着我能不能治好?”
生肌膏?
那时在南仓别院,小陶说是他家里传下来的药方,能够去腐生肌、重塑血肉,李从舟身上那么可怕的烧伤、烫伤都给治好了……
“诶诶诶?!”云秋也跟陆商一样兴奋起来,围着许珍转了两圈后,他一拍手,“我觉得可行!”
小陶那药方说是家里传下来的,可他爹根本就是从陆商这里学走的,要论生肌膏的调配,可不就是眼前的老人家最拿手吗?
云秋立刻就将这个好消息解释给许珍听,许珍听完后杵在原地呆愣了好半天,最后回神的时候竟然是喜极而泣、看着陆商就要跪。
她这仰头一看,陆商也注意到她被疤痕覆盖的左眼,一边扶她一边说,“姑娘你别忙,你来这边坐,我给你切个脉,或许你的眼睛也能治。”
若算上陆老爷子愿意收许小宝,那对于许珍来说,这就是三喜临门,云秋也替她高兴,觉着这位娘子苦那么久,这回终于要苦尽甘来。
买下来桃花关云秋是假借了陆商的名义,所以京城百姓都多多少少听说了上面两个村子的事儿。
加上许珍这几年也在京城各处找短工,不少城里百姓都见过这个可怜的女人,听闻善济堂的陆大夫竟然能治好她的脸和眼睛,不少人都瞧热闹一样来善济堂看。
云秋趴在云琜钱庄二楼,看着药铺门口围着那么多百姓,与陆商、沈敬不谋而合,干脆就拿许珍做例、也是个很好的宣传店铺的机会。
只是这样又过了一月,许珍脸上的疤痕倒是淡化不少、眼睛也渐渐能看见一点微弱的光,可沈敬细算下来账,却发现——
围观的百姓多,可真正找过来看病的人却少。
除了几个抱着试一试心态买下生肌膏回去祛疤的人之外,竟是没有一个多余的进项。
简言之:照这样下去,药铺肯定会赔。
而且往桃花关上报名的学生也就三五人,还有两个在这个月准备离开的,因为地方太大、学生太少,他们住着觉着冷清,也就生了退意。
陆商劝了两回没留住人,心里有些憋闷。
云秋倒是早有准备——世上哪有那么多一帆风顺的事情,所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能顺心一两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桃花关上的学堂无人来,但那一整片的药园、学堂都可以利用起来,云秋让沈敬写帖子去招短工,要求会切药、熬药、制药。
正巧李从舟的信上提到过,说西北天气热,新兵们每日披着铠甲操练,中暑昏迷者众,而不少人还被沙地里藏着的毒蚁蜇伤。
虽然小和尚只是跟叙说一个事实,就好像是告诉他端午节时候西北吃的粽子是红枣馅儿的一样。
但云秋就想到了一条宣传铺面同时还能挣大钱的妙宗——
既然学堂人少,就按着人少的教,空出来的地方就拿来给找来的短工做制药、炼药的地方。
这是承和十六年的六月里,陆老爷子才改进了他们家传的古方,研制出了专门避暑驱瘟的避瘟丹和行军散。
正好请人到桃花关批量制作,然后就是请张昭儿和张勇兄妹两个扮上,做一出《眼药酸》的杂戏,再由小邱在前面敲锣打鼓吆喝。
从雪瑞街善济堂一路吆喝串过聚宝街,到各处水路码头免费赠给搬运的船工、挑夫、城隅司的巡警,甚至还有夜巡的银甲卫。
而且赠送的时候,小邱、陈诚、陈勤,甚至是薛洋身上都穿上了一件后背上印有“善济堂”三字的布马褂,分发的药包、胆瓶上也贴了善济堂封。
赠送的行军散只有一钱,避瘟丹只有十粒,整好控制在一个初具成效的范畴内,虽说一两趟的成本上算下来他们是亏了钱。
但几日后,就有好几个码头上搬货的工人拿着那善济堂封往城里找来,他们四五个人一群,聚在善济堂门口远远对照了一下字样。
然后他们推推搡搡地派了个人上前,在店铺里环顾一圈,挑了个他们认为最老实的人询问,“劳驾请问,你们这个……这个避瘟丹怎么卖呢?”
帮工们找的是站在柜后算账的陈家二郎,陈勤回家问过,出乎他意料的是——爹娘都很支持,大郎也专门找他谈了此事。
村长告诉他,凡事都有第一回,当年他被选做村长的时候,不也照样是第一次,更惨的是——还没人教他要怎么当好这个村长。
李大娘也说,能够得到先生认可,他应当高兴才是,而且是两位先生都认可,那说明他确实有过人之处。
“便是犯了错也不怕,”最后陈村长笑着拍拍他肩膀,“爹娘有积蓄,而且年纪也不大,钱丢了再挣就是,只要行得端、站得直,不用怕事。”
本来他们对话是背着陈石头,怕影响他考试,但偏偏那日小石头回家来拿东西,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也进来劝他:
“二哥你不用担心,你能当上账房这是长脸的事儿,我们又不是偷来抢来的,堂堂正正的、影响我什么?”
大郎也专门给他找过去,说知道他从小就想得深远、心思细腻,这也是那两位先生看重他的地方,但有时候想得太多难免瞻前顾后。
陈诚甚至笑着与他坦言,“二郎,说得功利些,大哥也希望你能去药铺做账房,将来若是有一天,朱先生一定要在你我之间二选一呢?”
听了这么多人的劝,陈勤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来做了药铺的账房,他依旧谨慎,但却拿到了更多的月钱,沈敬也教了他更多。
“您问避瘟丹呢?”陈勤看着他手上的封贴,笑了笑,“原价是三百文,但我们东家说了,拿着封贴来的,折半价。”
想了想,陈勤又补充道:
“我们免费分发的胆瓶里是十粒装的,平日有个头晕眼花的吃上一粒就成,重症的也出不去五粒,这正式贩售的一瓶里有五十丸,算下来一粒只要三文钱。”
按着市价算,一斗米是三十文,那三文钱正好是一升米。
这价钱乍一看有点贵,但中暑之后配汤方、延请大夫,但出诊的诊金就要一两银子,那换成避瘟丹,就算是照原价,也够买三瓶的。
他们便是吃着好,一粒下去头不疼、脑不热,这才想着找过来问问,若是便宜,就大家伙凑钱买它一瓶。
没想到拿着封贴来还能折半价,几个工人高兴起来,当即就每人买了一瓶。
他们才走,就又有几个城隅巡警并骁骑营的士兵进来,都说要买避瘟丹、行军散,陈勤自然笑着接待,一一给他们记账。
不几日,善济堂的避瘟丹和行军散扬名,在云秋找到第二个坐堂医之前,皇帝身边的三阳公公乔装改扮、专程来了趟雪瑞街。
他一来,就给善济堂带来了一笔大订单:朝廷愿按原价订购一批十万份的避瘟丹和行军散,专门供给西北大营的士兵们使用。
三阳还躬身递上了腰牌、令牌两块,“陛下吩咐了,说若贵处人手不足,御药房和制药局任凭差遣。”
这本来是好事,但云秋在延揽第二位坐堂医的过程中,也听着了一些拈酸的话,说他们善济堂风头太盛、是不是要让京城的医馆都没饭吃。
这回出来云秋还带上了小邱,他一听这话就想上前理论。
但云秋却笑了笑,拉着他要他稍安勿躁,“小邱哥,别急呀。”
“他们都这样说了,东家不生气?”
云秋拿着根筷子在掌心转着玩,转了一圈停下来后,用筷尾敲了小邱一下后笑盈盈的,“小陶走的时候,不早就告诉我们解法了?”
第075章
“解法?”小邱挠挠头, 没反应过来。
云秋也不与他细说,只给面前两块糖酥酪塞到小邱嘴边,“快吃, 吃完我们赶紧回去,告诉陆老爷子对策。”
小邱张口还想说什么, 云秋却顺势给那酥酪塞进他嘴里,“唔?!”
云秋嘿嘿乐,接过点心递来的帕子擦干净手。
其实这状况他预想过,月盈则亏、水满则溢, 一时风头无两是能做善济堂很好的宣传, 但名声既立, 还继续强劲这股势的话, 许要遭人妒。
虽说“能受天磨真铁汉, 不遭人妒是庸才”, 但在同行里树敌太多、于往后发展不利。
小邱快速嚼完了那块糖酥酪, 另外一块管茶铺老板要了张油纸包起来,他用手背一抹嘴, 看上去比云秋还着急,“东家我们走吧?”
云秋看他那模样乐, 顺手就给手里的帕子塞给了他。
一行三人顺着和宁坊的六部井街出来,过汇通河上顺平桥,就能沿着东西市的中轴线返回永嘉坊、聚宝街。
善济堂顺利开张后, 云秋就有意避嫌, 很少到那边去。
正如陈家二郎所言,云琜有钱业行会和正元刘家的麻烦, 恒济也因为方归平的事牵扯上了官司,虽然都顺利解决了, 但难保日后不会有新的麻烦。
就让善济堂对外看起来是陆老爷子的铺子好了,反正他们也一直是打着“小陶神医”和杏林陆家的招牌。
到云琜钱庄内坐下、备好茶,再派人到善济堂请陆商、沈敬过来。陈勤经过这段时间的历练已经比以前大胆很多,能够一个人看店。
陆商也正在犯愁皇室这笔订单:
要说避瘟丹和行军散有多难做,那倒也没有,而且还是在御药房和制药局都供他们差遣的前提下。
按理来说人手和原材料都可以打着皇室的名义去雇佣、调遣,但陆商太了解朝堂官场,今日捧着你、明日就可能摔了你。
像韩硝和他的医署局,在泰宁朝时能被奉为圭臬,现在不过短短四十年,就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固然韩硝是自作自受,但陆商深知这就是朝堂,永远没有善恶对错。
云秋招呼他们坐,分别奉上一盏茶后,才将自己的想法慢慢说与他们两位听。其实这也不完全是他想出来,而是从小陶离京时做的那决定中得着了启发。
“什么?!”陆商听完就从凳子上跳起来,“你说要公开善济堂避瘟丹和行军散的配方?!”
云秋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眨了眨眼。
倒是坐在旁边的沈敬起身扶了陆商一把,“您别急,东家话还没说完。”
“公开配方短时间看确实是对善济堂不利,但小陶不也说了么?药方研制出来是为了治病救人,长远来看——还是我们赚不是么?”
云秋竖起三根手指,掰着指头给陆商算,“如今善济堂在京城已经很有名了,刚才我们回来的路上还听见别人议论说——是不是不想给别人活路,这笔订单来得时机不算好。”
他收回拇指,继续道:
“本来您创办善济堂的目的就是广开门路、让天下有志学医的人都有机会学医,那转念一想,这不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而且,到桃花关上的学生本来就少。”
云秋又收回一根手指,最后只剩下食指,他晃悠了两下指尖,最后指向陆商,“您老人家在京城是有名,但名望、名望,名和望向来是连在一起的。”
“欲图人望,您出面给这些配方公布出去,甚至放言往后还会编纂排印《善济堂丸散集》分发,不也是个跟同业搞好关系的机会么?”
云秋收回手,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押下一口,挑眉看着陆商放下最后一剂猛药,“还是说——您怕了那些同行?”
陆商睨着云秋啧了一声,明明知道这小子实在施激将法,但偏他就吃这一套——
“那方子公开之后,皇家的订单怎么办?”
陆商这么问,云秋便知道他是答应了,“自然是照实给他们说,就说这样的单量太大,可以进献方子出来,由朝廷和京城各药局一齐协力。”
“那质量如何统一?”沈敬问。
“这个就由皇室自己去挑呗,御药房和制药局自己有一套标准,我们也算是和同业一起竞争,虽说大家各凭本事,但方子是陆老爷子分享的,同行会记着善济堂的好的。”
陆商想了想,追问道:“可各药局医馆做出来要是选不上,不就造成了行军散和避瘟丹的大量堆积么?他们做出来砸手里,不照样要恨上我?”
“不会,”云秋屈起指尖敲敲桌面,“之前我请小昭儿他们到各处水路码头送药,不也在百姓当中打响了名声?”
行军散是粉末、避瘟丹是黄豆大小的丸药,里头添加的各味药材都是炮制研磨过的,若保存得好,一两年都不会失效。
而且夏热中暑这是常病,即便今年用不上,家中也可备下一两包、一两瓶,不会卖不动。
沈敬点点头,说起他在兴庆府时的一桩事:
“那年地方上新来了一位大人,尤其喜欢吃蒜香口的东西,什么蒜爆肉、什么腌糖蒜,都是他的心头好。”
地下的官员投其所好,纷纷搜罗各种带蒜的美味奉上,各大酒楼、食肆也跟风研制出来各种各样以蒜为主的菜肴。
城里的蒜价一下被炒得很高,原本三文五文就能买着一斤的东西,在那段时间竟然翻到了五十文、甚至是一百文。
“兴庆府附近的百姓发现城中蒜贵,便开始大面积栽种大蒜,有的人家甚至扒掉了自己才出苗的庄稼,就为着多赚那几文的蒜钱。”
结果可想而知——
由于种蒜的人增多,蒜的产量也相应提高,本来涨上去的价格也因为大量的蒜出现在市场上而渐渐下降,有时候卖价甚至一斤还不到三文。
那些种蒜的百姓是亏了个精光,跟风而起的酒楼、食肆也没有赚到多少钱,后来兴庆府是用了一年时间才平稳了当地的蒜价。
避瘟丹和行军散同样:
为了挣朝廷的佣金,药方公开之后京城各大药局肯定都会争先恐后地制作,朝廷挑剩下来的,之后必定大量涌入市场。
那时价格自然会因数量的增多而下降,而避瘟丹和行军散是药,而且需要炮制,这就跟蒜不同,价格的波动并不会影响到百姓种庄稼。
听了沈敬的话,陆商被说服了。
不过善济堂能制作多少数量还要再确定,他们铺子里现在就只有陆商一个坐堂医,桃花关上的学生连上许小宝这个三岁的,也就六七人。
加上学徒和伙计,也就那么十多个人,即便是雇工,也超不过二三十人规模。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合算下来,也就能交出一万份左右的量。
而且,还是在所需药材、药料充足的前提下。
最后三人商定:也不再临时雇工增添人手了,就精致行军散五千份、避瘟丹五千瓶,先给所需材料备齐,然后再公布药方。
行军散的配方合共八味,分别是:麝香、牛黄、珍珠、雄黄、硝石、硼砂、冰片和姜粉,以上各取一钱研极细如扮、再合研匀。
能通关开窍、解毒辟秽,治暑热恶邪、头目昏晕,以及腹肚绞痛、呕吐泄泻、四肢厥冷等危机之症。
每服一钱,以水调下,亦可用来点眼、去风热翳胀,搐鼻、辟时疫之气。
相较来说,那避瘟丹的方子就稍复杂些:
取用红信石一钱,紫苏、薄荷、连翘各二两,香附三两、分别用盐水、醋、酒三制,苍术二两土炒、白扁豆二两炒至泛黄,麦冬一两去心,管仲八两洗尽煎做膏,藿香叶一两晒燥,降香末和山楂肉各三两。
将以上研磨为细末,用生姜一斤捣汁拌入药内,在蜜炼为丸,朱砂飞净为衣,每丸如黄豆大。
用时以温汤送服,每回一粒就能见效,重症依情可服三到五粒,孩童和孕妇减半。
这药方都是杏林世家代代相传的,陆商准备好用料后,就按着云秋教的说辞回了朝廷,献上药方后,又公开誊抄送给京城各处的药局。
朝廷对于陆商的做法很是赞赏,尤其是御史台的那些言官御史,他们才弹劾了韩硝那种什么都要大包大办的人,所以很欣赏陆商的大气。
而京城里,那些暗中刻薄中伤善济堂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
不少药铺都派了自家的大师傅到善济堂来,有的为显尊敬是老板亲自带着伙计们前来,都说是想要请教陆商两种药的制法。
经过这些事,陆商的心态也渐渐放平,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他跟着父亲在大江南北做游医的时候:
不再是需要牵扯朝堂党争的陆院使,也不是南漕村心有执念的疯老头。
他和颜悦色地对待每个上门之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即便对方派来的是小学徒,他也是耐心地一遍遍教,记不住地还让陈勤单独写一张方子给对方带上。
那几个小学徒被他这般认真的态度弄得诚惶诚恐,回去禀明自己大师傅后,那些药师、掌柜和老板也汗颜,又带着东西来酬谢陆商。
一开始,几家大的药铺、医馆老板并不相信善济堂会如此好心。
他们拿着行军散和避瘟丹的药方后,专门派人高价往码头船工手上购得两份善济堂自己制好的药包和胆瓶。
请来道实药铺、毛|家生药铺和保和药局三家的大师傅仔细辨认,竟然发现里面的用料和陆商给出的方子一模一样:
多一味不多,少一味不少。
那几位老板面面相觑,皆是羞愧地低下了头,觉着他们是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陆商和善济堂当真是想分享好药方,没藏私、也不没故意隐瞒。
不过几位老板还是忍不住好奇,商量着派了毛|老板作代表去善济堂走了一趟。
毛|家生药铺在城北和宁坊三家桥边上,是京城里的老药铺。
毛家人一辈传一辈,比照这《史记.滑稽列传》定下了属于他们的“三不欺”原则为:不欺生、不欺熟和不欺贫弱。
当然,史记中司马迁总结的“三不欺”是指三位不同的政治家所用的不同施政手段:
子产是用仁明而百姓不能欺、子贱是清净无为而百姓不忍欺、西门豹严刑峻法而百姓不敢欺。
毛|老板带了好茶,还带了几样名贵的药材,专程坐在善济堂旁边的分茶酒肆里等到了日落时分、陆商不那么忙的时候。
他上前拱手、自报家门拜会,讲清楚来意后,陆商忙给他迎进堂内。
不过老爷子也不是一般人,他给毛|老板看茶后,就拒绝了他带来的那一饼茶叶,“您呀,下回来您不如提二两烧酒。”
烧酒是京城里最便宜的一种酒,不需要凭引,路边的小摊也能卖。
毛|老板愣了愣,而后明白了陆商的意思,他哈哈一笑,给那些东西放到一旁,说出了他们几家店铺老板的疑惑:
“您这样,自家不是亏了么?”
做生意就图个独家、字号,就算是他们毛家生药铺也有一两样密不外传的方子,杏林陆家是家传渊源很深,但也不至于这样拿出来公开分享。
“不怕您笑话,我们私下里已经议论您好久了,实在是想不透其中的深意,今日特来讨教,还请老先生指点。”
陆商想了想,没给他讲前情,只说了小陶当初拿出几个治疗眼疾方子时候的说辞——方子研制出来就是为了帮助更多的人。
毛|老板也是个心怀天下的人,听了陆商这番话,心底也敞亮,他点点头生出一股豪情:“是了,西北大营的将士保家卫国,是我们想窄了。”
陆商眨眨眼,他倒没想那么深。
毛|老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婉拒了陆商留饭的邀请,直奔三家桥告诉其他老板、掌柜陆商的这番话。
有了这些老板的帮衬,善济堂名望空前,之前几个心生动摇想离开桃花关学堂的学子也下定决心留了下来,更多了十余人记名加入。
与此同时,许珍脸上的疤痕渐渐消失、露出了她原本秀丽的脸,而那只左眼上的翳障也终于尽去,露出了原本的眸子来。
只可惜治疗的时机太迟,眼睛虽能看见,却不能恢复到寻常目力。
云秋做主,留了许珍下来,左右三岁的小宝也需要人照顾,桃花关又是小宝长大的地方,就请许珍暂代关上学堂的厨娘。
说是暂代,但几位教授博士吃过许珍做的饭都说好。
云秋没提要新招人,所以大家都默认这位许娘子就是学堂里的灶房大总管,得好好护着捧着,这样才能混着顿好吃的。
只不过冷水峪还是一座深山,云秋为着许珍和学生们的安全,直接到银甲卫的屯所找了萧副将,请他帮忙寻了十名好身手的护卫。
——反正萧副将都知道他身份了,李从舟也说他遇到什么事可以直接去找萧叔,所以云秋也就不客气了。
然而,就在一切都顺利进行时——
初伏刚过,善济堂门口就有人闹事。
不过和云秋想得不太一样,远远走上丰乐桥时,被百姓围在正当中的人是个头戴莲花冠、手持浮尘,身上披着鹤氅、手持宝剑的女冠。
伙计来请他的时候,云秋还以为是刘金财请来的那种地痞流氓小混混呢,他还专门跑到恒济解当请来张勇跟着。
结果就是一个冷着脸的道姑,身后跟着个七八岁的小道童,她其实也没有闹事,只是挡在善济堂门口,开口就说此间老板不负责任、草菅人命。
这话要是放在钱庄、解行门口说,也就是仇家寻仇、百姓围着看个热闹,但现在她是站在药铺、医馆门口说,那就是天大的事了。
陆商正在监督新来的两位帮工制药,听见外面的声音也脱不开身,毕竟研磨多少下、细粉如何合匀很有讲究。
而沈敬今日正好在桃花关上,铺子里就只有陈勤一人。
二郎答应做账房之前就很担心这种状况,今日偏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才拨弄算盘珠两下,外面这道姑就过来横了宝剑,扬声说他们害人。
陈勤当机立断,派了在外面包药的伙计去请云秋,然后自己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与那女冠拱手、想好言邀请他进善济堂内,不要站在雪瑞街上。
“让你们掌柜的来,”女冠不吃他这套,横了他一眼后就看出来陈勤不是话事人,“贫道正要与他好好理论理论!”
陈勤这儿正满头冒汗呢,远远看见云秋带着人过来像看着救星,想拨开人群过去,迈了一步又想起来云秋吩咐过不要暴露他是善济堂东家的事。
于是二郎又原地转了一圈,不尴不尬地陪那女冠站着。
想了想,他又赔笑开口,“还未请教道长尊号大名,我进去禀报掌柜也好……说明。”
女冠一样浮尘,冷冷吐出二字道号:“玉尘。”
京城的道观很多,但仅有慈云观一间招收女弟子,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都说不记得静真师太座下有这样一位玉尘子。
陈勤记下来,只能闷着头返回善济堂。
正巧陆商净了手从里间出来,陈勤赶紧过去告诉了陆商外面这位女冠叫玉尘子,刚才过来横剑在门口就说他们草菅人命、害人不浅。
“道长点明要见掌柜,我已经派人去请东家过来了,”陈勤用眼神示意陆商——云秋已经挤进了人群里,“但东家不是吩咐……”
陆商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好好好,我都知道了,你先去忙你的。”
陈勤应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陆商正了正衣冠走出善济堂,“是哪位道长找我?”
闻声,玉尘子转过脸来眯起眼,“你就是陆商?”
她这话问得怪,既不认识陆商,刚才为何言之凿凿说人家草菅人命?
围观的京城百姓都议论纷纷,戈壁分茶酒肆的茶博士也倚在门前,看样子像是准备寻个新素材、将来编成说书的故事。
云秋也趁此机会偷偷打量了玉尘子两眼:
修道之人清心养性,她面上的肌肤白皙、吹弹可破,也看不着细纹、辨不出年纪,但她一对远山眉下凤眸凌厉,薄唇紧抿、身板挺得笔直。
乍然这么看倒不像是来讹钱的,反还透着一股子正气。
云秋眨眨眼,和身后的张勇、点心分别交换了一个眼神。
点心是拧着眉、满面的疑惑,张勇只摇摇头、表示自己看不透这位女道人。
而那边陆商也问,“道长既然都不认得在下,何故在善济堂门口喧哗,又是说我草菅人命、又是说我害人不浅?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那这东西是你的么?”玉尘子从怀里取出一只胆瓶,那是之前免费赠送的那种,上面贴着的堂封已经被撕开,可听声音里面还剩几丸。
这种时候,陆商当然机敏,不能完全给话说死。
“看药瓶,似乎是我们善济堂发出去的,但堂封已损,里头的药是不是,还需要再确认。”
玉尘子皱眉,看着陆商不客气地斥了一句:“好个刁滑的奸商。”
不等陆商反驳,她又从前襟中扯出一张药方:
“那这个呢?!这避瘟丹的药方,是出自你善济堂之手吧?!上面还有你陆商的引荐呢,这个,你抵赖不得吧?”
陆商也没了好脸,只道:“那我也要经过仔细辨认才知道。”
玉尘子哼了一声咬咬牙,最后还是转手将药方递给身边的小道童:“铃铛,你拿给他看!”
小道童应声,这时候旁边围着的百姓才发现这个小道童是个小姑娘,只是穿着道童的衣衫又扎了道童的发髻,这才瞧不出来。
被唤铃铛的小姑娘双手接过药方,拿过去给陆商。
陆商平白无故被人骂了这么一通,也不冷不热地反问一句,“哦,你就不怕我当众给你撕了啊?”
铃铛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抢回来那药方。
而玉尘子也听出来陆商话里的讽刺,她哼了一声双手抱剑而立,“反正你刚才承认了你是陆商,只要是陆商,京城里公开的榜文上也能看你的药方。”
听她这么说,那问题便是出在药方上。
陆商沉眉紧拧,低头辨认手中药方确实是自己所写,而且角落上盖着的印章也是他自己刻的私印,其中商字刻断了一笔,外面人还仿不出那痕迹。
他哼笑一声,将药方递还给小道童。
“道长不妨直说吧,这药方有甚问题?”
玉尘子也不客气,直点着最上面一行的“红信石一钱”诘问道:
“你这药方,我听说是要送到西北去给前线的战士使用,但在你公开的方子里,这头一行的红信石是不是有毒?磨成粉是不是就是□□?!”
陆商听出来了,这位是懂一点儿医道的。
但所有病患当众,偏就是这种懂一点儿医道的人最难应付。
红信石是就是砒石不假,但他已经在药方上讲明白了是一钱用量,即便是□□、是有毒,但许多药材本身也有毒性。
一钱红信石,何至于就要人性命?
他耐着性子,给玉尘子解释各中道理,但话才说一半,就被对方不客气地打断,女冠面色不虞、语气很不耐烦:
“我当然知道这点红信石毒不死人,也知道你们是研磨成粉、制成蜜炼丸子才往外贩售,但陆商我问你,你公开了方子、不就是让人都能制药么?”
“既然是人人都能制药,那谁能保证他们磨制的细粉租不足够一钱?合和研磨时有没有给红信石粉末搅拌均匀?”
陆商本来对这位道姑不屑一顾,只觉得对方是没事儿找事。
但听她这么一讲,立刻改变了散漫的态度:
他们家传的这道避瘟丹,效果比其他祛暑药方更好的原因就在于里面有红信石。
只是□□剧毒,一钱之量虽然毒不死人,但要发挥效果,就得在研磨的时候和其他药料充分搅拌均匀,保证每一点儿□□都平均分布在丸药内。
过量或者不足量,都会使药效减半。
玉尘子见他不说话更加生气,声音也拔高,“现在你还敢说你没害人?没有草菅人命?!”
陆商看着她,半晌后竟噗地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笑?很好笑吗?!”玉尘子更恼,“我在问你正经事!”
而这一回,不仅是陆商笑,就连围在旁边的百姓也笑起来,还有两个大爷站出来,笑着问玉尘子,“道长你是从外地来的吧?”
玉尘子看着他们面露茫然,“这有什么关系?”
倚在分茶酒肆门口的茶博士吹了声口哨,屈手轻轻敲了敲他们店铺外面一块木板,咚咚声音吸引了众人目光、自然也包括女冠和她的道童。
那木板不大,一尺见方,上面贴着张告文。
虽说距离太远、上面的字玉尘子看不大清,可角落上的印信分明同她拿着那张药方上的一模一样——也是善济堂公印加上陆商的私章。
茶博士笑盈盈的,“这位道长,您担心的事陆大夫早已料到。”
公开药方后,陆商一则对前来寻访求教的师傅、伙计知无不言,二则连夜请朱先生、沈敬、陈家兄弟几个誊抄了这份告文,并报与朝廷知。
——为的就是控制各家药房所制避瘟丹的成效和质量。
玉尘子眨眨眼,推开人群急急跑到分茶酒肆门口看,发现上面除了讲明白刚才她担忧的那些问题外,还专门提出一条准绳:
研磨后的药粉要均匀地摊在药匾上,并且用药杵在上面反复写九十九遍“福寿”二字。
一来这两个字简单,家家户户贴春联的时候都有,便是不识字的小工照着描也能描会;二来写这两字九十九次,也算种美好的祈愿。
字的笔画固定,次数固定,这样就能保证药粉均匀。
此外,陆商禀报朝廷后,御药房和制药局在收药的时候,也额外添加了一条规矩,每个药包和胆瓶上都要留下制药人的姓名。
这样既能提醒制药的师傅、伙计谨慎,也能方便日后出了问题追责。
玉尘子一项项看完后,白皙的面庞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红云,她咬了咬嘴唇,突然转过身来撩衣摆对着陆商拜下:
“实在对不住陆先生,是贫道莽撞,险些中伤好人!”
跟在她身后那个叫“铃铛”的小道童,也跪下来给陆商磕头,她声音软软糯糯,“老先生对不起,师父只是救人心切,不是有意冲撞你。”
既是误会一场,陆商也没想为难这道姑。
女冠说话是冲了些,但出发点是好的,也是关心西北的将士、关心京城的百姓,他俯身给两人扶起来,“无事无事。”
事情得到妥善解决,百姓也纷纷笑着散去。
倒是云秋蹭上前,看看陆商又瞅瞅玉尘子,忍不住开口搭讪,“我瞧这位道长似乎也……很通晓医道?”
玉尘子被他这冒然出声吓了一跳,险些回身拔剑。
看清楚来人是个清丽脱尘的小少年后,她摁在剑柄上的手才慢慢松开,“您是……?”
“他是善济堂实际上的东家,”陆商笑着介绍,“怎么样道长?不打不相识,您也颇通医道,进来坐坐吧?也看看我的制药、有没有研匀。”
云秋也笑,对着玉尘子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玉尘子皱了皱眉,看看善济堂又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身后的铃铛,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朝着云秋、陆商先后拱手道: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进入善济堂后,玉尘子也不吃茶,就要陆商带着她去看铺上避瘟丹的制作。老爷子拗不过,反正配方也公开了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也就带她们去了。
玉尘子见帮工们都很认真地在药匾上磨药,一个个神情专注、面前还摆放有用来计数的黑白豆,她从后面走过,也无一人回头。
看罢避瘟丹,玉尘子才算是稍稍放心下来,然后跟着陆商绕出来时,又盯着里间分隔出来的四个小方格和落地垂帘出神许久。
等他们出来,云秋已经从隔壁的分茶酒肆里要来了茶饮子、糕点和酒。
酒是给老爷子准备的,做成小兔子、小鸡形状的糯米团是给铃铛的,茶饮子云秋专门挑了道梅花清汤,料想玉尘子会爱喝。
因为“玉尘”是雪的雅称,寒冬之际唯有红梅,瞧她刚才嫉恶如仇的刚正性子,想来也会喜欢凌寒独自开的梅花。
“道长请坐。”
玉尘子看着桌上准备的东西,脸上惭色更重,她将手中的宝剑递给铃铛抱着,依言坐下后再次对云秋和陆商抱歉:
“今日是我唐突,给两位添麻烦了。”
“道长是性情中人,”云秋笑着摆摆手,又让点心帮忙给那柄剑挂到一旁,“这位小姑娘也请坐。”
铃铛犹豫地看玉尘子一眼,得到首肯后,才乖乖行礼、谢过云秋落座。看见桌上的糯米团子,小姑娘的眼睛明显亮了亮,但还是先问玉尘子意思。
吃的时候,她也是小口小口慢慢地嚼,闭着口、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铃铛是我从河里捡回来养大的,”玉尘子顺势给他们介绍,“我出家在青朝山。”
青朝山在鲁郡西南,离京城有一日左右的脚程,不算太远。
“那道长这回来京城是……?”
玉尘子脸上闪过一抹痛色,然后才告诉众人,她俗名尤雪,道号玉尘也是师父根据她的名字“雪”而取。
她俗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当年鲁郡闹饥荒的时候,爹娘为了让他们兄妹活命,将她兄长卖给了一个镖局、她送到了青朝山的紫云观。
尤雪出生在建兴年,今年上整好二十八,她的兄长比她大四岁,如果还在人世的话,应当是三十二岁。
她这些年一直在多方打听兄长的下落,只要有可能相似的消息传来,她就要亲自前往确认。
“上个月,有人说在青州见过当年买走哥哥的老镖头,我就带着铃铛一起去了青州,结果赶到的时候,老镖头正好因病去世。”
玉尘子失望而归,可才进鲁郡境内,就听闻青朝山上闹瘟疫、整座山都被官府封闭,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进出。
她的师父和同门都在那场瘟疫中殒命,官府怕疫病蔓延,给包括紫云观在内的几个村子全部焚毁,玉尘子也仅从官府那取回了一小抔代表骨灰的土。
巧合的是,玉尘子的师父、紫云观的静元师太和慈云观的静真师太是师姐妹,玉尘子这回就是来京城慈云观中安放师父的遗灰。
事情很惨,云秋听完也沉默了片刻。
玉尘子原本想投奔到慈云观中继续修行,但京城慈云观讲究的是修心、而紫云观里主讲武道传承,属于不同流派。
而且慈云观人满为患,实在接收不了更多的人。
玉尘子正带着小铃铛迷茫不知去往何处时,就在慈云观门口的一间小药铺看见了陆商的药方、听说了善济堂的事。
静元师太懂医术,玉尘子从小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她对这些药材用料多少十分敏感,一看见红信石心就揪紧了,所以一时冲动就来了善济堂。
再提到此事,玉尘子又抱歉了一道:“是我鲁莽。”
陆商听到这儿,眼中精光闪烁,抬头看云秋的时候,正好和他投过来的视线对上,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种默契。
而既然老爷子有意,云秋也乐得不开口,只低头喝自己的茶。
“既然道长无处可去,不知……道长有无意留在我们善济堂?”陆商搁下酒杯,直言道,“我们这里整好缺个坐堂医。”
陆商给她讲了善济堂大概的建构,桃花关的学堂,还有后院空出来的直房能给她们师徒居住,“陈账房晚上是回对面住,这里就只有小左一个守着。”
小左是沈敬招来的一个小伙计,十五岁,原本是在丽正坊朱家桥的眼药铺当差跑腿的,但那眼药铺的老板与医署局有瓜葛破了产,小左刚到官牙挂工,就被沈敬碰着。
“往后学生多,我也不是每日都能在铺上,我们近日也正好在找坐堂的大夫,道长若是有意,不妨试试?”
其实玉尘子刚才看着善济堂里间的布置,就有些佩服此间主人,她在青朝山上也行医坐堂,但大多数铺子里都没有这么周全的布置——
病人往往乌泱泱挤在一块儿,男女老少混在一处,有时候她正在给妇人、女子检查,外面就会冒冒失失闯进来一些男人。
偏她提出异议,那些男人还嬉皮笑脸说自己有媳妇什么没见过。
可是善济堂不同,它前厅板壁上就分左右,后面里间也能垂下帘子很好地隔绝外面的视线,选用的窗户通风好也透亮。
只是……
玉尘子犹豫片刻,坦言她是乡野村医出生,没有正经学过什么医,都是跟着师父或者看书自学,只怕医术造诣不足。
“满京城的大夫就你瞧出来药方上的关窍,”陆商摇摇头不赞同,“我看道长你是自谦了。”
云秋也瞧出来玉尘子有意,便也跟着劝,说如果实在不放心可让陆大夫测一测,总归留下来试试。
玉尘子想到紫云观已毁、自己送完了师父的遗骨也实在不知应该去往何方,如今倒是巧合,不妨顺其自然,于是干脆点头留下。
如此,善济堂的坐堂医就这样定
下,尤雪干脆改了她的装束还俗,带着小铃铛和小左两个在堂上坐诊。
有了坐堂医后,陆商也能全身心投到制药的监督上。
终于赶在初伏结束前,将足数的避瘟丹和行军散交付到御药房上。京城几家大的药房、医局也在前后几日备齐了数目,算上朝廷自己制的,一共十万份地送到西北去。
不过朝廷也慎重,将些药和补给一起送到西北前,三阳公公又跑了善济堂一回,说是希望他们能出个人跟着去趟西北。
“您老若是不便,请个小学徒去也是一样的,毕竟药方是从您这儿出去的,陛下也是想着万一有个什么不懂的,您这儿有人在也好请教。”
话是这么说,但陆商要忙着桃花关的事情走不开,尤雪是唯一的坐堂医也不能去,思来想去,陆老爷子有了一个大胆的人选——
……
如此,七日后。
就在李从舟送了西戎俘虏下狱、转身回军帐准备褪去上衣擦身的时候,他突然警觉地发现自己帐内多了一口大箱子。
他放下巾帕,暗暗握紧袖中短剑靠近,结果脚步才靠近箱边,那箱子就突然自己打开,里边蹦出来一个人、手里还拿着两叠香喷喷的糖糕:
“当当当当——!”
第076章
大开的木箱内, 云秋穿着一套对襟齐腰的襦裙,雪白色的大袖衫上绣着蝶纹芍药,群青色的裙摆蓬松而披着纱网。
他脑袋上扎了个莲花出尘的双平髻, 剩下一半墨发散在脑后,鬓边还以藕荷色的丝绦编了个小辫子。
李从舟:“……”
云秋嘻了一声, 东瞧瞧西望望发现箱子边有个长条案,便挪了两步先将手里的糖糕放上去。
——这是在兴庆府买的,虽不如京中的陶记,但软糯糯、甜丝丝的, 他吃着觉着好, 就给李从舟带了两叠。
放好糖糕, 他提着裙摆看了看箱边, 大大咧咧准备翻出来, 结果跨过边沿的时候自己踩着裙子:
“呜哇——”
李从舟终于看不下去, 丢了手中的短剑, 错步上前稳稳给小东西从箱子里抱了出来。
“……嘿嘿。”云秋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李从舟眯了眯眼,咬牙想训这小混蛋一顿——西北战场上这般危险, 他好好的跑前线来做什么?!
可才瞪着眼睛低头,云秋就突然搂着他脖子在他嘴唇上吧唧一口。
“……”他到嘴边的话被堵住, 脸也涨红。
“别骂我啦,”云秋又小孩儿似地在他唇瓣、下巴上连啄数下,“我这不是跟随大军一块儿来的嘛, 不是自己偷偷来的!”
李从舟看着他, 想起来之前他的副官给他讲过,说京城善济堂研制出了好药, 一味叫避瘟丹、一味叫行军散,带在身边能避暑驱邪、关键时候能救士兵性命。
善济堂的事情云秋在信上与他说过, 而且前世西北的疫病就是陆商进献了药方,今生老爷子能离开南漕村和不孝子,也算是好事一件。
副官说朝廷的补给和药会在这几日送到,随药而来的还有善济堂的人和几个京城里的大夫,说是朝廷体恤西北将士。
李从舟听听就过没当回事,万是没想到:所谓善济堂的人,竟然是善济堂背后的老板。
他捏着眉心摇摇头,抱着小东西给他放到一旁的床上。
云秋一直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这样,便小心翼翼扯了扯他的袖口,“我来……你不高兴啊?”
……这叫什么话?
李从舟回头瞪他一眼,然后轻笑一声、低头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袖口,中衣就那么敞开着,露出里面一片结实的胸腹。
他睨着云秋,声线低沉却危险,“军中禁欲你知道么?”
云秋摇摇头,看着他眨巴眨巴眼。
李从舟松开自己的袖口,然后忽然侧坐到床边,双手撑在云秋脑袋两侧、一下给人按翻,他俯身凑近云秋耳廓,张口衔住那白皙粉透的耳尖。
“你现在来……”热气扑洒在耳朵里,引得云秋浑身战栗,忍不住地想躲,偏他一动,李从舟就合拢齿关,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口。
他低呜了一声,抬手推推李从舟。
李从舟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轻松就单手给小家伙牢牢桎梏住,然后顺着耳廓往下,撩开小东西颈侧的长发,恶狠狠地在他颈根肩窝处咬了一口。
云秋弹一下,疼得眼泪汪汪的。
偏李从舟没松开,反用牙齿叼起来他肩膀上那层皮肉反复舔吮吸咬,直给那块地方变成一块紫红色的印记才松开。
然后他抬头睨着云秋,凑过去亲亲他的眼角,终于露出了重逢后第一个浅淡的笑,声音听上去十分无奈,“……是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危险。”
云秋吸吸鼻子,浑身那股酥麻劲儿还没退去。
李从舟好笑地刮他鼻尖一下,“吓傻了?”
云秋飞快眨眼,终于从那种茫然恍惚中回神,然后他不知想到什么,恼火地涨红了脸,转过身去背对着李从舟,手指狠狠掐了枕头一下:
小和尚大坏蛋!
李从舟从后面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觉着好笑,轻轻扯了扯的他裙腰,“又穿小裙子。”
云秋也就气了那么一小小会儿,听见李从舟说话,他又忍不住转过头去解释,说徐振羽和军中许多人都见过他、认识他。
“那不然……我下回扮个小老头?”
李从舟好笑,佯怒地挑眉问,“哦,还有下回?”
云秋呜了一声,扭头发现李从舟竟然在忍笑,他一下明白了:李从舟根本就没和他生气,不过是担心他、怕他涉险而已。
他一下翻身跳起来,咚地给了李从舟一拳。
李从舟让他打,只是虚虚扶着别叫穿裙子的小东西从床上滚下去——西北的军帐可没那么多讲究,他营帐里这一片都是砂土地,可多碎石子儿。
而且行军讲究效率,军帐里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床榻也是统一发的简易窄榻、上面仅容一人仰卧,就几根木棍搭好架子后往上铺上硬木板和木条。
李从舟敢保证,云秋从没睡过这种床。
而且西北的天气大异于京中,现下是六月里、初伏,白日有太阳的时候,温度上升很快、比京城的三伏酷暑还难捱,军中新兵多中暑也是因为这个。
可到了晚上、太阳落山后,气温又会下降很快,转瞬间就仿佛到了寒冬,放在外面的水到子夜时分甚至会结冰,很多新人也不习惯、染上风寒。
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小家伙,李从舟摇摇头,觉得这小笨蛋何苦来这一遭,吃亏受罪的。
不过人家来都来了,他再担心这些也无用,只能暗中设想如何补救——让云秋回去他肯定不愿意,那不如请乌影去买些合用的东西回来……?
他这儿想着,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云秋藏身的那口箱子他在营中也看过不少,分明就是朝廷送补给的那种最普通的木箱。
现在仔细看看,外面也没个标记什么的……
他回过头来、轻轻戳了戳云秋,“你就这样来的?不怕别人给你端错了?”
“怎么会?”云秋露出看傻子一样的表情,“我早跟乌影说好了!”
“……乌影?”
“没想到吧?”云秋扬起下巴骄傲地冲他哼哼笑,“我们关系可好啦!”
自从上次收到的信里夹有乌影偷偷藏进去的“告密”,云秋私下里可没少给乌影寄好吃好玩的。
而乌影心领神会,每次李从舟给云秋寄信,他都会偷偷往里面添点东西,不是偷偷告诉云秋李从舟受伤了,就是说据他的观察李从舟喜欢吃什么……
乌影写得有意思,至少比李从舟那一板一眼的信有意思多了。
不过这一点可不能告诉小和尚,被他知道了,自己脖子上还不知道要被咬多少下。
云秋捂了捂脖颈:还怪疼的呢。
许是提到了乌影,帐外忽然传来了乌影的一声咳嗽声。
李从舟听着觉着好笑,他还不至于小心眼到要跟乌影泛酸,于是便开口说让乌影直接进来,结果乌影没动,反而是又故意重重咳了几声。
——这就是明显的提醒了。
李从舟一愣,忙给云秋从自己身上抱起来,“有人来了。”
云秋啊了一声,也慌乱起来。
最后,在四皇子凌予权掀开帘帐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李从舟衣衫半开、神色慌张地坐在一口木箱上——
他看了一眼李从舟那线条分明的腹肌,然后响亮地吹了声口哨。
“我说呢,乌影干嘛在门口拦我,干啥啊?不让看啊?”
李从舟:“……”
“我要有你这样的好身材,我天天露,”四皇子拍拍自己,“可惜啊,我不管怎么练也没有你这样的好体格。”
他绕着李从舟和他身后的木箱转了一圈后,意外地看见了刚才云秋放在条案上忘记收回来的糖糕,“你……还吃这个?”
李从舟呃了一声,“这个是……”
“诶?!这个是兴庆府最好吃的那家糖糕坊的,很难买的啊?”四皇子拿起来,“我能吃不?!”
其实放在平时,云秋给他带的东西李从舟是从来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的,但现在拒绝四皇子总显得怪异,他也只能勉强点点头。
得到主人首肯,凌予权也不客气,拆开了上面的封绳、打开油纸包就吃起来,他拿了一大块塞到嘴巴里,整个腮帮都鼓鼓|囊囊的:
“哎?你还别说,确实挺好吃的!有品位啊你!”
李从舟挑挑眉,一叠油纸包里就四块糖糕,凌予权当真是不客气,挑出来的根本是最大那一块。
他本来是不爱吃这种甜东西的,但看着凌予权吃这么香他来气,忍不住先将剩下那一叠收好,转过身来就不客气地抢过那个纸包。
“诶?”四皇子掌心一空,“……不是吧?你就给我吃一块呐?”
李从舟睨他一眼,慢条斯理将油纸抱回去,那眼神似乎是在说——给你吃一块已经很不错了,要知足。
四皇子还从没见过他这样,偏偏头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殿下来做什么的?”李从舟主动问。
“啊!”凌予权回神,像是这才想起来自己找过来的正事,“就是之前你不是说想要潜入西戎王庭吗?那计划太冒险,苏先生和舅舅都不同意。”
李从舟点点头,并不觉得意外。
上个月,他们在塔特湖俘虏了一位西戎贵族,为了活命,这位贵族交待西戎王城外面有一条密道能够直通王庭的后花园。
那条道儿李从舟前世是见过的,当时徐振羽拼死守住了正面的战局,由他们几人带兵从西戎王城背后的格斯山上冲下来配合两面夹攻。
结果两军顺利在西戎王庭内会师,却无一人看见荷娜王妃和小戎王的身影,他们仔细搜寻了一圈后,才在后花园里发现了那条密道。
等他们小心翼翼从密道中探索出来时,荷娜王妃已经联络上了各地的残部,气势汹汹地带着剩余的八位翟王反扑。
徐振羽将军留下断后,也就是在这一战上身负重伤,最终马革裹尸。
他的战马也是一匹大宛名马,背负着将军的尸体返回大营后就守在主人身边不吃不喝,七日后气绝,也跟着葬在了徐振羽身边。
而跟着徐振羽且战且退的士兵们,也几乎是全军覆没,最后仅剩几个亲兵带着满身伤痕护送着将军回来。
徐振羽死后,朝廷实在无法,才改派了宁王到前线,最后和西戎拉锯几回合,宁王一心求死,最终也是战死在西戎王庭,用命护住了边关。
李从舟相信西戎贵族所言,准备顺密道进去给荷娜王妃来个出其不意。可是军师苏驰和徐振羽都觉得此法冒险,谁知道西戎人可信不可信。
“你也别怪舅舅,”四皇子帮着说话,“他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就算那贵族说的都是真话,你一个人进去也太危险了一些。”
李从舟撇撇嘴,他禀明此事也只是尽告知之义,本来也没想过中军帐的人会同意,毕竟连乌影都觉得他疯。
他已经做好了计划,等某次两军交战的时候,他就故意失手被俘。因为他现在对外的身份是宁王世子,西戎的翟王和贵族应当不会对他怎么样。
那么他就一定会被带回到西戎王庭附近,等待一次和谈或者交换人质的机会,那时候乌影就能从旁策应帮忙,他从地牢脱逃出来,就直接去绑架小戎王和王妃。
乌影倒是有本事在西戎境内来去自如,毕竟他是苗人,西戎和苗疆蛮国没什么世仇,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都是为中原汉人敌对的四夷。
实在不成,乌影可以恢复他蛮人的打扮,再不济装成西戎人也是一样的,都是异域长相,也能以假乱真。
可是对于自己去当俘虏这一点,乌影不能认可,已经是李从舟一提他就要骂他疯的程度——
“便是你们下象棋,也没见到谁家的主帅上来就冲过河的。”
李从舟也不好解释,毕竟那密道的位置就只有他知道,别人去办这件事他也不放心。
“不过那密道的消息苏先生倒是说可用,他和舅舅正在筹谋怎么去到格斯山上,然后两面夹击、攻破西戎王庭呢。”
四皇子吞下最后一口糕碎,“有密道,就要防备他们从密道中脱身,而且说不定我们攻过去的时候他们还会再从后合围。”
李从舟撇撇嘴,心想不用说不定,前世荷娜王妃就是这么取胜的。
四皇子见他不说话,也跟着坐过来,他一跃跳上了箱子,手肘碰了李从舟一下,“干嘛?好不容易提出个计划结果被舅舅否了,不高兴啊?”
李从舟横他一眼,他哪会这么幼稚。
他不说话是心里在想着事,想着有没有一种避开“假意被俘”这条路的第三种选择,这样乌影、苏驰和徐振羽都不会拦着他。
实不是李从舟不敢冒险,而是他从前无牵无挂,一心一意只想着复仇,可是如今木箱里面藏着他这辈子最大的牵挂,他没办法不瞻前顾后。
四皇子一直盯着他,李从舟只能解释,“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凌予权是半点不看气氛,“跟我也说说呗?说不定我能站在你这边,然后帮你去说服他们呢?”
李从舟:“……”
得了吧。
这位殿下冲动起来犯的事比他还多,否则前世也不会被西戎诱敌深入、弄死在大漠里,让襄平侯方锦弦的计划顺利实施。
“殿下乖乖待在军阵里,不要冒进、不要追穷寇,就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李从舟忍不住道,“您可想想宫里的惠贵妃。”
一提到母妃,凌予权就哀叹了一声,“母妃前几日才送来了家书,她怀孕了……”
李从舟愣了愣,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
四皇子却像是终于找着人倾诉一样,抓着李从舟大倒苦水,“我当然知道母妃是担心我,但是……是不是孕中多思啊?她还随信给我寄了好多……良女的画卷。”
凌予权可是委屈坏了,“前线战事未平,怎么就求娶良女了?我现在成婚要被多少人盯着,加之母妃怀孕,这要是妹妹还好,要是个弟弟……”
他双手捂脸,“我那太子哥哥身后的人,怕不是要恨死我们了。”
李从舟也很惊讶,不过他惊讶的是,前世惠贵妃仅有凌予权这么一个儿子,在皇后的八皇子夭折之前,宫中皇子顺利成年的,也就只有太子、三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
其他皇子不是未足岁夭折,就是长大不过十岁病逝。
而八皇子和皇后先离世后,皇帝大悲大痛,连三年选秀都停了两回,再算上四公主远嫁惨死、五公主被迫代替等等纷争。
前世是一直到承和二十年后,后宫的娘娘们才又传喜讯。
而且九皇子的生母,是怡贵人、后来被封为怡嫔的江氏;七公主则出自淳嫔林氏,也因公主小时候的模样肖似故去的昭敬皇后,林氏也被进为淳妃。
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好像今生许多事情发生了变化,他和云秋的真假世子案提前了,而惠贵妃竟然又有了身孕。
“……喂,”凌予权绕到李从舟面前,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说啊?!”
锦朝皇子十六七岁议婚,这很寻常。
但——
李从舟开口,“太子不还没成婚么?”
“是吧!!!”凌予权两眼放光,感动地重重拍了李从舟两下,“我就说不必急于一时!而且别说是大哥,三哥也没有议婚呢!”
太子是身份贵重特殊,皇帝和文太傅、舒大学士他们应当有自己的打算。三皇子虽没议婚,可他身边的通房丫头也不少。
李从舟捏了捏山根,“娘娘只是寄给你看看,又没说一定要挑选谁,你就当是孝顺母亲,顺着她说就是了。”
“啊……那肯定啊,不然我还能怎么办,”凌予权长叹一声,“我才几岁啊?再说舅舅不也没成婚吗?怎么就着急我一个啊!”
李从舟动了动,实在怕云秋躲在箱子里憋坏了,便问四皇子,“殿下还有别的事儿么?没有的话,我准备叫水沐浴。”
他本来也没有想要沐浴,只是不用这样的借口、凌予权看起来很像是要和他促膝长谈的样子。
不过李从舟显然低估了这位皇子殿下想找人吐苦水的决心,他啊了一声,然后转身做到床上去,“你叫呗。”
李从舟:“……”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凌予权。
“干嘛?”四皇子奇了,“你还要我回避啊?我们不是一起到河边洗过澡么?军营里那么多大老爷们都看过,你还跟我别扭啊?”
李从舟不说话,还是看着他。
四皇子和他对视片刻,最后无奈地举起双手投降,“好好好,行行行,我出去,不过你洗完澡要过来找我,我还有好些事情想和你说。”
李从舟暗中松了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四皇子又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大帐。
李从舟也终于放松下来,从木箱上站起身,然后就在这一瞬间,已经离开的四皇子突然转身折回,速度极快地扑到了箱子边——
“嘿嘿!我就知道你藏了东西!”
李从舟伸手用力摁着想拦,但四皇子也不是吃素的,两人较了一会儿劲,眼看四皇子推起来一点儿的箱盖又要被李从舟摁回去,凌予权眼珠一转、忽然撤力。
呯地一声,箱盖落下。
趁着李从舟卸力的这一瞬间,四皇子突然用力反扑,一下就给箱盖整个掀开,“嘿呀,让我敲敲你偷藏了什么好宝……啊呀我的娘嗷——!”
抱着脑袋、慢慢站起来的云秋:“……”
李从舟扶了扶额,硬着头皮,“……殿下,这个我可以解释。”
凌予权的表情看上去是相当震惊,不然刚才也不会怪叫出那么大一声不符合他身份的:“我的娘”和“嗷”。
最后那个嗷的音,甚至都拐了几个弯破音。
半晌后,僵在原地的四皇子动了动脖子,眼珠转动看看李从舟又看云秋——
云秋刚才藏得仓促,身上的裙子被他们在床上胡闹那一会儿压得皱巴巴的,头上的一只发髻也有些歪,腰间的裙带还说不清楚地散了一边。
而李从舟没披铠甲、没穿上衣,身上就那么一件松松垮垮的中衣。
而且再仔细一看,军帐里唯一那张床也很凌乱,枕头歪斜、被子很悬地挂在一角——这是他们西北大营内务里最不可能出现的。
四皇子不知道想到什么,露出的颈项和下巴慢慢变粉、变红,然后整张脸都涨红了,瞪着李从舟满眼不可置信。
那眼神里,明晃晃写着: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李从舟:“……”
云秋站在箱子里,捏着裙摆、脸涨得通红。
从前他是宁王世子,和四皇子既是堂兄弟又是表兄弟,两人见过数回,四皇子肯定认出他来了,不然不会是那样一种表情。
他张了张口,想着是不是应该解释点什么。
结果是凌予权先后退了一步,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侧过头去看着军帐某个角落不知道想到什么,半晌后,又竖起手掌:“行了,别说了,了解。”
云秋:???
怎么就了解了?
四皇子再回过头时,他的情绪看上去已经调整好了,虽然后脖颈上看着还是有点儿红,可脸上已经挂上了揶揄笑容:
“我知道,是给你用粉红色蝴蝶结写信的小姑娘吧?”
李从舟:“……”
云秋瞪大眼:这、这是没认出他?!
——还有,他承认自己是买错过信封,但……粉红色蝴蝶结是什么东西啊?!怎么、怎么四皇子还看过他写的信?!
他急急转头,询问地看李从舟。
李从舟还未开口,四皇子又在后面挥挥手,“放心啦放心,他没给我看,我就看见个蝴蝶结,他藏得可好了、跟宝贝一样。”
云秋松了一口气。
“但是姑娘,”四皇子拍拍手,一脸严肃正经第指着云秋道:“你不远千里来前线找他的行为是很有勇气,但是婚配还是要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这样私相授受将来只怕要吃苦头的。”
云秋:“……”
四皇子上下打量云秋一眼,然后又看看李从舟,竟又意味不明地呿了一声,“真是便宜你了!”
李从舟:“……?”
“行了行了,我看你们也是两情相悦,我会替你们保密的,”四皇子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过真的,姑娘你还是别被他骗了,尽早提醒他带着聘礼到你家去下聘。”
“别看他这样,他可是宁王世子,”四皇子神神秘秘地冲云秋挤眼睛,“宁王府你知道吧,嫁进去可是富贵荣……啊!”
他抱住脑袋,转头看李从舟,“你打我干什么?!”
李从舟却只是寒着脸,用手指了指营帐帘子的方向。
凌予权撇撇嘴,在心里大叫了一声:叛徒!
——难怪刚才和他抱怨母妃给他议婚的事情他无动于衷呢!原来是私下里早就有了相好的小姑娘,而且,那小姑娘还挺好看的。
不过四皇子走出营帐后,还是忍不住转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李从舟:凶什么凶?!三媒六娉都没有就跟人小姑娘睡觉的禽兽!
——要不是看那小姑娘是很早就巴巴给李从舟写信、寄东西,看起来是很喜欢很喜欢的份儿上,他就要动手揍人了。
四皇子握紧双拳,大踏步走出李从舟的营帐:
他就说婚姻大事还是应当慎重,母妃送过来那些良女的画像还是应当退回去,他们都没见过面、彼此也不熟悉性子,怎么过一辈子?
再说了,徐振羽这还没成亲呢,做舅舅的三十老几了都不着急,他都没及冠,这忙什么呢!
凌予权默默在心中打了个腹稿,返回自己的军帐给惠贵妃回信去了。
剩下李从舟和云秋在军帐中面面相觑,最后是李从舟叹了一口气,重新将人从箱子中抱出来,给他扶正头上的发髻、系好裙带。
“瞧你,”他指尖翻了个花,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就系在了云秋腰间,“下回还敢来不?”
云秋抿抿嘴,小声哼了一声。
——凌予权这是什么眼神?明明他们小时候见过那么多次!
不过他认不出来也好,省得被徐振羽知道。
李从舟瞧他这样就知道这家伙根本没有认真反省,无奈,他只能给云秋抱到床榻上,用被子给他裹裹好。
眼看太阳快要下山,天渐渐转凉了,李从舟往后顺了一把头发,小云秋还是跟从前一样会给他添乱。
“乌影——”
“来喽来喽,”乌影大概是藏在树上,蹦进来的时候脑袋上还顶着一片树叶,他脸上半点没有尴尬,反还笑得蔫坏,“有事儿您吩咐?”
李从舟挑眉,要不是云秋在这儿,他可要狠狠揍这家伙一顿。
他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尽量忍下自己的脾气。
偏偏被藏在被子团里的云秋注意到,他一下钻出来从后搂住李从舟的腰,然后探出个脑袋对着乌影:
“点心带着我吃穿度用的东西呢,乌影你去找找看?然后……再想个办法给他们运进来,毕竟点心不知道军营里的路。”
乌影其实看见了李从舟攥紧的拳头,也大概知道自己帮着云秋准备“箱中惊喜”会让他这小主子生气。
不过……
他当面点点头,转身的时候却忍不住闷闷笑:这位小老板能处、是真的很能处,有事他是真的上,一点也不怕晚上屁|股痛。
乌影越来越觉得中原人有趣,只盼着事情早点办完,他也闲下时间去找个漂亮媳妇儿。
“不要生乌影的气嘛,”云秋挂在李从舟背上,手轻轻掰了下李从舟的拳头,“他又没做错什么,他还帮了我不少的。”
李从舟看着他,深吸一口气:算了。
“所以你来,还带着行李?”
“嗯啊……”云秋本来想说——乌影告诉过他,西北大营的条件很艰苦,但想着自己这么说肯定又要惹李从舟生气,于是便改口道:
“你信上不都告诉我了?说西北苦寒、风沙大什么的……”
李从舟睨着他,最终摇摇头。
——还会准备东西带来,看来也不是那么莽撞。
不过片刻后,李从舟看着军帐内多出来的十七八样东西,还是多少又有点想跟乌影打一架了:
挂在他铠甲上的是一套狐裘大氅,堆在书案上的是各地的风物志、行会辑录,堆在角落有三双厚靴子、两双云头皂靴和一双睡鞋、一双木屐;
床铺上更是被堆满了小山一样的被褥,伏天用的凉被、春秋用的棉丝被,冬天用的绒毯、厚棉被,而且竟然还有一条脚踏上铺的羊皮毯。
最后由于东西太重,乌影和他的属下出马,施展轻功帮忙搬进来一个盥洗架、一个妆奁盒,堆放到他的兵器架旁。
李从舟:“……”
“……别那样看着我嘛,”云秋歪歪头,扯了扯自己头上的小辫子,“乔装改扮是需要用到这个的。”
正巧点心和乌影抬着最后一个衣箱进来,点心在脸上贴了道伤疤、嘴上粘了胡须,身上穿一身黑色劲装、佩剑,看着倒比他实际的年龄大了几岁。
李从舟看着满地的东西,最后扶额叹气认了命:
“行,乌影你再去多找两个炭盆来,再帮我叫热水——”
……
日落时分,操练巡逻了一天的士兵们都回营。
苏驰带领着勤务兵给今日在外巡防的士兵们纷发避瘟丹和行军散,还有新的换洗衣裳、鞋袜,以及磨石、革布等日常所需的东西。
距离李从舟营帐最近的几个帐子,正拿着自己的武器回帐内整理内务,却不慎听得外面几个杂役的小声议论:
“今天世子爷是怎么了?这都要了第六个炭盆了,别是生病了吧?”
“可不是,热水都要了两回,平常那位带着满身血回来也都不在意的,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士兵们下意识往那营帐的方向看了看,却被跟着换班站夜岗的四皇子斥了一声:“轮值结束就好好休息,杵这儿干嘛呢?!”
等士兵各自散去,四皇子才忍不住朝着李从舟的营帐啐了一口:
六个炭盆、两回水?!
——禽兽!
他母妃就算是盛宠之时,父皇一个晚上也就要一回水。
而且这里是军营,李从舟到底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他这在心里嘀嘀咕咕,身后却忽然走出一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殿下刚才说什么呢?”
凌予权被吓得原地一蹦、呜嗷一声就给自己叨念的两句话说了出来,“无耻下流、混账禽兽!”
站在他身后的徐振羽愣了愣,“……殿下骂谁呢?”
四皇子尴尬坏了,连连摆手道:“舅舅我没说你。”
徐振羽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凌予权身后,发现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好在李从舟的营帐前,于是他主动递了个台阶,“西戎是挺无耻的。”
凌予权挠挠头,点点头打哈哈,“是啊是啊……”
然后他推着徐振羽转身离开,生怕营帐里泄露什么秘密惹得徐振羽生气,“走走走,舅舅,我有事情想问你。”
徐振羽也没坚持,只瞥了眼李从舟营帐的方向,就顺势转身跟四皇子走了。
营帐内——
李从舟半跪在床前,给裹在厚被子里的云秋擦好脚,然后迅速给他塞进被子中。
西北的夜寒凉得很,云秋作为一个在京畿都要用暖阁的人,李从舟真怕他冻出个好歹。
看看帐中添出来的六个炭盆,李从舟弯腰转身、刚想蹲下去端起盆子,衣摆就被云秋从后面揪住了——
埋在厚被子、绒毯里的云秋探出半个脑袋,一双柳叶眼眨巴眨巴,伸出来的手紧紧攥着他一截衣料:
“你去哪?一起睡呀。”
李从舟回头、垂眸看着他,“……我去倒水。”
“噢,”云秋眨巴眨巴眼睛松开手,一边给自己裹成一只团子一边往后让,“那我等你回来嗷。”
——那小模样,像是生怕他不回来似的。
这是什么好宝贝?
李从舟随意披了件外衫,端着水盆出去倒了水,检查好大帐附近无人,才端着铜盆返回。
云秋来的时候,他就想过是不是找勤务官多加一张床,给两张床拼起来用,但西北大营军纪严明,在军备和物资的管理上十分严谨。
若是他去报床坏了,勤备人员会亲自带着修理工具上门,修缮三次还坏后,才会重新给换一张,他直接讨要,肯定是要不上的。
好在云秋带过来的衣箱高度正好合适,两口箱子拼在旁边,到底勉强拓宽了一些床的位置,否则——
他可能真会像云秋担忧的那样,给床让给他、自己旁边打地铺。
给铜盆放回盥洗架上,李从舟还没走到床边就发现云秋并没有躺着,而是裹着被子窝坐在床上。
明明因为舟车劳顿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惊醒后却打个大大的呵欠、揉揉眼睛继续等着他。
“啊……”云秋看见他,咕咚一下倒回枕头上,然后蛄蛹两下让出他刚才躺的外面一块地方,“给你暖好啦。”
李从舟脸上的表情柔了柔,应声快速钻进被中。
云秋习惯性地往他身上贴,但李从舟刚在外面一会儿,身上还带着西北的寒露,他往后让了让没让云秋如愿,“凉。”
“没关系,我暖……”云秋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还是挪过来整个人扎进李从舟怀里,“而且,你躺一会儿就会变得热乎乎的了。”
小和尚的体温从小偏高,在祭龙山同榻而卧的日子里,他就知道了。
搂着怀里带着一股桂花香气的云秋,李从舟真觉得身上一点点在变暖、甚至变烫,于是他拢拢被子,给两人裹裹紧。
床窄,两人只能面对面抱着侧睡。
云秋怕冷,睡了一会儿就给脑袋缩到了被子里,鼻尖贴着李从舟的肩窝、锁骨,呼吸的热气都痒痒地扑到他胸膛上。
一片漆黑里,李从舟的眸色暗了暗,勒在云秋窄腰上的手也沉了沉。
他略微低了低头,凝眸看着那颗紧贴着自己的小脑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原来他两世修佛,竟是为了此时此刻?
师父教他那么多经文,没想到最后,他最熟悉的还是《清心普善咒》。
寒夜过去,转瞬白昼。
天还未亮,多年养成习惯的李从舟就醒了,今日他当值,要早起去点将台上检兵,看怀里云秋睡得熟,他也就没叫他。
只悄悄吩咐乌影守在旁边,然后给自己那份早饭让给云秋。
“不是?那早上你要巡城,你吃什么?”乌影可不想听到什么宁王世子巡逻时候昏迷的消息。
李从舟扬了扬手中的两叠糖糕。
乌影:“……”
行,爱情果然会叫人盲了眼睛、迷了心智,顺便还叫从不爱吃甜食的人早饭就吃两叠糖糕。
乌影痛苦地扶住脑袋,他就多余问。
不过李从舟离开后半个时辰,天刚亮,乌影正靠在树干上枕着双臂看云,突然看见远处徐振羽大踏步往李从舟营帐这边走。
乌影眉心一动,总有不好的预感。
就在他犹豫是上前找由头拦住徐振羽,还是冒死闯入帐中给小老板抱起来塞进箱子时,军帐的帘子却先一步动了动——
“乌影,我……”
云秋的话才说了一半,因为他骇然地和徐振羽对上了眼。
嗖地一声,军帐帘子被放下来,然后是呯咚、咣当、啪地连响三声,声音响得树上的麻雀都被惊飞。
乌影:“……”
他现在跟徐将军说刚才那是大猫咪,他能相信么……
第077章
人在遇到危险时, 身体总会快过脑子,做出一些下意识的反应。
乌影心里还没想出个一二三呢,人就已经闪过去拦在徐振羽和军帐之间, 他挠挠头,勉强挤出个笑容:
“那个……咳, 将军找我家主子有事?他今日轮值呢,您忘了?”
徐振羽经年在外行军,身量高大、肩宽背厚,个子比乌影高出一个头还多, 他低头垂眸看着这个苗人少年, 一双鹰眸中精光闪烁。
乌影其实很不想和这样的眼睛对视。
他们苗人亲近自然, 除了自己的同族, 就是跟山林鸟兽玩在一处。平日他爬到高树上睡觉, 醒来时身上都会落满小鸟。
苗人坚信鸟兽身上有种不一样的灵, 能凭借直觉观察出友善和危险。
若换在他和徐振羽之间, 乌影就觉着自己是被高空雄鹰盯上的鸟雀,总有种下一刻就要被利爪撕裂的感觉。
可李从舟交待了要他照顾好云秋, 这时候他也不能退。
于是乌影只能硬着头皮回看,后颈都被逼得生出凉意。
不过好在徐振羽只是看了他半晌, 并没坚持要进帘帐去,只若有所思地喔了一声,然后环胸抱臂道了句:“这样, 那是我记错了。”
乌影哈哈赔笑两声, 只盼着徐振羽快点走。
“那等他巡防回来,你告诉他让他到中军帐找我, 我有事情和他说。”徐振羽放下手臂,摇摇头转身离开, 走了两步他又顿步回头,给长舒了一口气在抚胸口的乌影抓个正着。
乌影:“……”
他都快尖叫出来了,可还是强撑着反问道:“将、将、将军还有事?”
徐振羽看着他不知想到什么,嘴角竟往上翘了翘,然后他背过身去摆摆手,铠甲铿锵、红袍飘扬。
乌影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走远、走到彻底看不到的地方,他才双腿一软跌坐在军帐门口,然后哀嚎一声深深地给脸埋进掌中。
盘腿在门口缓了一会儿,日头渐起、温暖的阳光洒落在他后背上,一点点给那些渗出来的冷汗烤干。
乌影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含出嘴里藏着的骨哨,叫来两个属下请他们守好军帐,然后自己才挑开帘子走进去。
帐内大部分的东西都还在原位,床铺虽然凌乱但是上面的被子都全部被卷走了,仅剩下……一个枕头?
乌影眨了眨眼,转头将目光垂落到那口藏人用的大木箱上,木箱盖得严丝合缝,可若是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看见边沿冒出了一小截藕荷色的丝带。
他偏了偏脑袋,忽然想明白了床上枕头和被子的去向。
乌影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
小老板出来本是想找他,结果一掀开帘帐就撞见徐振羽,害怕被发现后、一溜烟跑回军帐内抱起枕头被子就跑。
这么一想,乌影忍不住勾起嘴角,然后走过去想给箱子打开。
结果轻轻抬了一下没抬动,像是有人在里面用力拉着箱子不让人打开一样,而且刚才露在外面的藕荷色丝带也嗖地一声收了进去。
这下,乌影忍不住了,他闷闷笑出声,“……是我。”
箱子:“……”
扣得严丝合缝的箱子动了动,慢慢掀开一条缝儿,先是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然后是一双柳叶眼。
那圆溜溜的眼睛扑闪扑闪两下,眼神戒备又紧张。
看清楚外面的人真是乌影后,云秋才一下掀开箱盖,然后长舒一口气靠回箱子里,他怀里抱着枕头、箱中全是被子,还有条皱巴巴的小裙子。
“吓死我了,”云秋把脑袋靠在箱沿,“还好舅……将军他没进来。”
乌影想起徐振羽刚才看他的眼神,十分认同地点点头,也跟着靠着箱子坐下来,“可不是,真的好吓人。”
两人缓了一会儿,云秋才慢慢从箱子里爬出来,乌影站起身扶了他一把,“所以,刚才你叫我是……?”
云秋揉揉眼睛,唔了一声回想:
西北的天气和京城很不一样,而且天亮很早,李从舟离开之后他在床上滚来滚去怎么都觉得不舒服。
明明垫了好几床厚褥子,可云秋还是觉得床板很硬。
他扑到李从舟睡的那一侧,脑袋埋在枕头里猛猛吸了两口,才懵懵懂懂地坐起来,下床踢上鞋子、准备叫点心进来帮他梳头。
他还从没起过那么早,精神恍恍惚惚,晃悠两下飘到盥洗架旁相用水匀面,可是手指才放进水里、就被那冰冷的水冻了一哆嗦。
刺骨的寒意一下就给云秋弄精神了,这时候他才发现了李从舟留给他的条儿,用一只茶盏压在床旁边一张小凳子上。
李从舟说他今日要到黑水关轮戍,日落后才回来,点心留在他的营帐内有诸多不便,所以他就先给人带出去送到那边专门给朝廷来人安排的地方。
但是李从舟给乌影留了下来,让云秋有什么需要就喊他。
云秋看完留言后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还是有点困,可床上没了李从舟那暖烘烘的大火炉也睡不舒服,所以他给自己套好衣服后,还是决定出去喊乌影。
——他可不会自己扎小辫子。
“啊?”乌影挠挠头,“……编辫子吗?”
云秋坐在妆奁盒的铜镜前,乖乖点了点头,然后将木梳递给乌影。
“……不用我去帮你把你的小厮带过来吗?”
“现在还很早嘛……”云秋说了一半看见外面明媚的阳光,又改口道:“啊不是,主要是,是……我不敢一个人待在军帐里。”
他看着铜镜里的乌影,声音变轻,“要是、要是大将军又回来怎么办?”
乌影:“……”
说实话,他也挺怕的。
“是辫子就……可以吗?”乌影捏着梳子,对着铜镜在云秋的脑后比划了一下。
“嗯嗯。”云秋半眯着眼睛点点头,他又有点困了。
乌影先给云秋睡了一觉揉成乱麻的长发一一点点通开,然后对着镜子思虑片刻后,手指翻动开始给云秋编发。
半晌后,云秋被乌影推醒,他抬头就在镜中看见一个满头小辫子的自己,乍看之下很像西域那些明眸善睐、能歌善舞的异族小姑娘。
云秋眨眨眼,总觉得自己应该再戴顶金银线绣花点缀的花帽。
“怎么样?”镜中站在他身后的乌影笑眯眯的,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云秋轻轻地扯了下自己脑袋上一溜的麻花辫,倒是不难看,但是——他带来的衣裳都是中原女子的襦裙,这穿上去不有些不伦不类么?
他犹豫片刻,最后只能小小声给乌影讲出来。
“我绝对没有不喜欢的意思!只是我……我这样出去不会更显眼么?”
本来西北大营里就没姑娘,他昨天是藏在箱子里被抬进来的,现在穿着小裙子还编着一脑袋麻花辫出去,这不妥妥的目光焦点么?
乌影想了想,在云秋说我们拆掉重新梳一个前开口,叫来一个自己的属下,“去弄套长裕袢和筒裙来,要那种对襟绣羊角纹和碎花纹的。”
长裕袢是西域异族姑娘外衣的一种,多为圆领对襟,在领口和袖口上绣有尖头对称的蓝色绸条纽扣,色彩多是暗蓝色和黑色,内衬白色圆领中衣。
中衣的圆领上有一条宽幅边,上面绣有宽幅花草纹。
而筒裙是上窄下宽能遮到腿肚子的一种裙摆,展开来能拉成一个漂亮的大扇面,中间每道折儿都绣有纹绣绸补。
云秋:“……”
乌影想得未免也太……周道了吧?
他这回是不仅穿小裙子,竟还穿上异族小裙子了??
“其实可以不用那么麻……”
“还有花帽、玉吐克,”乌影根本没在听他说什么,“纱巾也来上一条,色彩不要太鲜艳,不然惹眼。”
玉吐克是异族皮靴的一种,男女通用。
西域各国百姓生活在广袤无垠的黄沙里,常年骑马、骑骆驼,身上的服饰也多从猎装演变而来。
玉吐克是当地话的叫法,在云秋看来那就是他们汉人的皮靴。
在西戎和锦朝开战前,黑水关上就有互市。
从如今西北大营扎营的位置往北出关门五里,就是曾经三境的互市所在,不仅仅有西域、锦朝和西戎的商人,还能见到来自波斯的商贾。
如果是之前互市还在的时候,那买这么一套衣衫并不麻烦,可如今是在战场上,周围强敌环绕,要买齐一套衣裙可麻烦了:
要么从黑水关返回兴庆府,在兴庆府的成衣铺中逛逛有没有从前的存货;要么就要出黑水关、越过西戎的包围圈,去往最近的回纥国购买。
云秋是觉得拆掉小辫子重新梳头比较方便,但乌影显然不是这么想,他吩咐完要买的东西后,竟开始认真地与属下商量起去回纥的路线。
云秋:“……”
乌影叫进来这位属下跟他一样是苗人,都是乌蒙山上几个背负污名部落的遗民,当年被还是小和尚的李从舟救下来后,就一直追随李从舟。
这位的年纪比乌影大,头上戴着一顶大大的包头帽子,几乎将所有的长头发都盘进了帽子中,胸前挂着一串雷山纹的银饰,腰间别着一柄短刀。
看面相,似乎是一位忠厚长者。
云秋巴巴看着他,希望这位看起来就很稳重可靠的老先生,能够帮忙他劝一劝乌影——别闹。
然而这位属下仔细听完乌影的吩咐后,用苗语和他交流几句就直接单膝跪地、右手扶住左胸深深一揖,点点头转身闪出军帐去。
诶诶诶?!
等被伺候穿上了全套的异族服装、额心甚至被贴心地贴上了一片红宝珠的花钿,云秋才后知后觉地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儿——
他鼓了股腮帮,面色不善地看着乌影,“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哪能呢?”乌影耸耸肩,表现得十分无辜,“我怎么会?”
云秋瞅着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乌影却没给他继续深究的机会,只拉着他在那面半人高的铜镜前转了一圈,“你瞧,多好看——”
云秋被迫原地一转,身上宽大的筒裙也随着他的动作扬起来,在他身边画了一个圈,脑后的辫子也跟着甩起来——
要是他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睛,那现在走出去任谁看,都会以为他就是来自异族的小姑娘。
……也行吧。
云秋叹了一口气,谁让他现在身份不清呢?
乔装改伴好,乌影看过外面、确认没有徐振羽——他们主要怕的就是徐将军,其他士兵大部分都不认识云秋,即便认出来了、也不至于一下给他赶出去。
“走。”乌影招招手,回头给云秋做了个一起安全的手势。
今日李从舟既然要轮戍一天,那云秋也不好一直憋在他的军帐里,搞不好又有什么四皇子、徐将军的人会闯进去。
倒不如回到兴庆府上逛逛,听说最近有文期酒会。
文期酒会是当地明贤、文人墨客定期举办的诗酒赏会。有时候主办人的财力雄厚,还会邀请当地的酒楼、食肆参与,众人品酒鉴赏、吟诗作画。
酒会结束后,还会将会上的诗文、书画辑录成册,最末也会附上所饮美酒的名录和出处。
云秋对诗词翰墨并不感兴趣,只是好奇西北的酒。
近日善济堂逐渐走上正轨,有了许珍和曹娘子两个照顾钱庄、解行和医馆的伙食,那个想要专门承办个酒楼的想法也就重新冒出来。
恰好京城四大名楼他已经带着伙计们去过其三,最后剩下的明月阁就有称得上是民间绝品名酒的天醇醉。
云秋是不懂酒,但是也听宁王提过很多回:
说宫廷里最好的酒是苏合、流香、鹿头和蔷薇露,但是民间最好的就是明月阁的天醇醉、玉沥、琼浆和碧香、冰堂。
其中冰堂酒出自滑州,玉沥酒、琼浆酒都出自江南,在京城里的众多名酒里,碧香属黄酒,天醇醉却比它更醇香、更清澈,酒液近乎透明。
与其他三楼不同,明月阁没有白楼那样特殊而独特的建筑群,也没有双凤楼虎踞龙盘的地势和丰富的菜品,更不似宴春楼能搭台做戏。
明月阁位于永嘉坊东南角,靠近南水门临一片漕湖,是京城四大名楼中唯一的一处水阁。京城百姓到明月阁去,都是为了在湖边赏月、品酒。
所以明月阁出名的菜肴都是炸物和冷拼,如果不是特别嗜酒的话,宴饮请客吃饭大多还是安排在另外三楼中。
云秋倒没有去盘人家明月阁的雄心壮志,只是想仿照明月阁起家的方式,想着能不能弄点酒啊、菜啊或者小曲儿什么的,做个独门招牌。
凤翔府是军镇,兴庆府却有“西都”雅名。
兴庆府也有十大名酒四大名楼,还有许多出名的酱菜铺、风筝坊、青白瓷器行和笼子店。
其中这笼子店云秋是最知道的,他前世喜欢斗虫、做虫戏,锦朝最好的竹编笼就出自兴庆府,他那时候还央着徐振羽给他带过好多。
现在想想,当初的要求当真是有些过分。
徐振羽在前线拼杀,好不容易回家一次,却还要专程绕道兴庆府给他带这些在徐振羽看来根本无用的东西。
唉。
云秋侧坐在骆驼上,抱着驼峰小小的叹了一口气:
那是难怪前世舅舅不怎么喜欢他,回回见着他都要凶巴巴地瞪他。
乌影还给点心从营帐那边带了出来,一起跟着云秋往兴庆府去。点心瞧见云秋这般模样还愣了愣,半晌后才生憋出一句:
“乌先生还真是……心灵手巧。”
他们到兴庆府时恰好是这一日的中午,这回举办文期酒会的正巧是府衙家的三公子,年轻人刚刚及冠,在西北一代颇有才名。
六七岁的时候就跟人连诗对对“击败”了西北有名的宿儒,由此一战成名,成了远近闻名的神童。
时人都说他少有异才、勤奋好学,十五岁的时候就懂得带领兴庆府百姓栽植防风林、修筑防御的瓮城,还改进了如今军中连|弩的发射方式。
若非后来京中大疫三年加上八皇子和昭敬皇后故逝需要守国丧,这位三公子已经能被当地三老举荐保为地方七品官。
如今时机已失,三老不在,朝廷去岁磨勘更是提出了任亲回避的原则,也即是说——三公子的才德再高,只要他父亲还是府衙,那他就不可能留在同一地任职。
三公子倒是没有多在意此事,不能保举去应考也是一样的。
只是今岁春闱已过,记名参加考试也是明年三月的事,这位公子胸有成竹、根本不慌,照样举办文期酒会、瓷画赏会。
好在府衙大人家中三位公子,长子经商、次子从军,两个女婿也在西北的州郡上任职,所以也就随着三公子,他想办什么都允许。
乌影其实也没来过几回兴庆府,毕竟李从舟每次来都是匆匆路过,就连城中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也都是四皇子告诉他们的。
如此,牵骆驼进城后,带路的人反而变成了第一次来西北的云秋。
他穿着异族的小裙子,脑后的长发全给变成了麻花辫,顶着那顶六棱绣花小帽、脚上穿着玉吐克,似乎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只是张嘴一口流利的官话,听得许多兴庆府百姓一愣一愣的。
云秋问了两个人,就顺顺利利带着乌影、点心找到了三公子举办文期酒会的地方,给上三百文的票钱,就顺顺利利进了园子。
乌影都惊呆了,万是没想到跟着小老板还有这种好事。
这园子跟京城的琼林苑、武林园是一样的,都是私人办的园子租赁给外家,以赚取入园费和摊位费挣钱贴补家用。
西北的园林和中原不同,也与蜀中大异:
这里天地开阔、地方很大,园子进去后很深很大,少花草盆植、池塘假山,有山也是真的有一座小丘伫立在院子中央。
小山丘之后,盖有一座高七尺的平台,平台之上竟然是一座八面三层四重檐的塔楼,楼两边的回廊上挨挤满各式各样的小摊贩。
再往塔楼后面走,就是搭建起来的大戏台和开阔的大广场,广场上有文辞字画的摊子,高耸入云的古木下,是各种对弈论道的文人学子。
云秋对诗词翰墨不感兴趣,目光也就在几卷所谓孤本的佛经上多停留了一下下——
不过现在李从舟都不是小和尚了,他身边也没带着小钟、不知东西真假,所以他们还是绕回到重檐塔楼的回廊上。
云秋其实注意到了,乌影一进来就盯着回廊上一位卖烤肉的大叔走不动道儿。他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荷包,估算出里面大约还有十两之数。
“喏,接着这个。”云秋将荷包丢给乌影。
乌影双手接住后,云秋指了指回廊,“我们分开逛逛?想吃什么你自己买,待会儿我们小山前面见。”
摸着手中沉甸甸的银子,乌影的眼睛一下亮起来:
——该死的西戎,果然还是应该尽快处理掉他们!
然后,他回去就要催着李从舟赶紧跟云秋成婚!
他跟在李从舟身边少说八年了,李从舟这混蛋可从没带他出来逛过这么有趣的地方,还拿出这么多钱告诉他可以随便花!
乌影捧着荷包险些热泪盈眶:这小老板,也太好了吧!
不过感动归感动,他还是记着李从舟的嘱咐,让云秋不要走远、就在这个回廊上活动,他也是一边走一边注意着周围百姓。
好在西北的园子开阔,几乎没有遮挡,云秋带着点心在对侧回廊上走走逛逛,他在这边也能看得很清楚。
于是乌影按着自己的心意买了几样小玩意儿,顺便尝到了他从进来开始就很中意的烤羊肉和糖炒栗子。
那边云秋也接连逛了几家沽酒的小摊,兴庆府和京城不同,在这里卖酒不需要那么严格的酒凭和酒引,民间的私酿发展得也很兴旺。
正因为此,云秋才想来碰碰运气,或许能找到一种特别的酒,带回到京城去做酒楼或者食肆的发家。
前面几个摊位的老板都很热情,甚至还有一个用自家的空酒瓶做了投壶的彩头。可惜他们的奖品都是酒,云秋可喝不了,只能瞧个热闹、听听周围百姓的议论。
听了一会儿逛了一会儿,云秋大概弄清楚了兴庆府的十种名酒分别是哪些,只不过大部分都是京城里有的黄酒和米酒。
唯有一样烧酒是兴庆府独有,几家卖烧酒的摊贩都没有直接摆出酒坛,而是在自己的摊位前摆放下一只大酒缸,缸上用红布包着酒塞封口。
有人买酒时,就给酒塞打开,然后用酒提打酒。
打出来的酒液清如水,很像是明月阁的天醇醉,只是兴庆府的酒香更浓烈,因而都以烧酒、烧刀酒或者某某露命名。
绕了一圈日头渐西,云秋心里也有数,这便准备叫上乌影回西北大营。
结果离开园子的时候,却在外面撞上了个背着小孩、推着板车的妇人,她的板车上还放着一只大酒缸,听声音、缸里是满满当当装着酒液。
“大婶,不是我要为难你,是我们从没有办过这样赊欠票钱的事儿?”守门的管事赔着笑脸,“您看您要不再去凑凑,这也就差五十文钱。”
“您也说就差五十文钱了,”妇人也不让步,“您让我进去,我摆下摊来卖出第一提酒,就给您送来。”
“可我们这儿概不赊账……”管事面露难色,“而且——”他抬头看看天,“这天色也不早了,您若是卖不出去可怎么办?您也要替我想想吧?”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妇人就急了,“怎么会卖不出去!我这可是好酒!你去打听打听,附近十里八乡的人谁不说我们家酒好!”
她声音尖,着急起来放下车把就要去揪那管事的前襟。
管事身上穿着长衫,一看就是经年读书的老学究,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当场就叫着护卫后退,说什么也不准妇人进来。
妇人见他喊护卫,脸上急色更甚,“您别,我真是有急用!您就让我进去吧,不然您看我这……我这有个镯子,您拿去看看值不值五十文?!”
说着,她就要给手上一只成色不怎么好的银镯子扯下来。
偏是她越这样,管事越不想惹事,摆摆手连说了几句让妇人去兴庆府的几家酒坊看看,他们这里已经快要闭园了,就算放她进去也卖不出价来。
“我便是去过了才来求您的!”妇人举着那镯子,还是着急地想要往里面闯,护卫交手拦她,她就挡在门口跪下磕头,“您就让我进去吧!”
“我这酒真的挺好喝的,要不您尝尝?您尝尝就知道了!”
管事被她这样吓得连连后退,妇人转身去开酒缸的时候他就匆匆给护卫吩咐两句躲进了园子深处,妇人用酒提子打好了酒,转身却发现管事不见了。
她着急往里追,可两个护卫又拦着她。
一来二去她身后的孩子也哭,推搡之下,妇人一下失足跌下三级楼梯,手中酒提子飞出去,酒液一下就洒在了云秋身上。
好在一提酒并不多,而异族的长裕袢用料也厚,云秋就闻见一股醇香的酒味儿,随手掸了掸、里面的衣衫也不算湿。
乌影皱了皱眉,上前想要给妇人理论。
但云秋从后拽住他,反走过去给妇人扶起来,顺手就将刚才自己还剩的一小吊钱递过去,“这个,您拿去救济。”
妇人愣了一下,看着云秋那满头的小辫子和异域服装拧紧了眉,而后她小声嘀咕了一句“这番邦官话说蛮好”后,又给钱推回来,“我不是花婆子。”
云秋近看,发现妇人眉目刚烈,虽是秀眉,但有虎目,山根宽大、嘴唇很厚,脸也是四方的脸盘子、身形也较寻常女子魁梧。
他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女子,跟从前他遇见的姑娘、夫人都大不相同。
于是云秋想了想,又给那钱推回去,“那我拿这钱与婶子买酒。”
没想到那妇人还是推拒,竟然是后退两步冲着云秋抱拳拱手一作揖,“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但我家的酒不卖番邦异族,您请别处买吧。”
云秋一愣,站在旁边的乌影早忍不下去了,他拉着云秋的手收回银子,“行行行,不买就不买,活该你进不去。”
说完,乌影也不给云秋拒绝的集会,直拉着他就离开了兴庆府,嘴里嚷嚷着晚了就回不了大营、李从舟要下值了等话。
云秋无法,只能由乌影带着离开。
但临走的时候,他还是回头多看了那妇人两眼——锦朝的互市开启也少说有十年了,百姓中还真很少能见到这样讨厌外邦人的。
从兴庆府返回西北大营的路上,乌影还不大不小发了一顿脾气。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的家园是被汉人毁坏的,他的族人、亲眷都是被汉人奸计害死的,“口口声声番邦番邦,我看她才是番邦!异|端!邪|教!”
云秋和点心对视一眼,两人都闷闷笑。
“好啦好啦,”云秋更顺着乌影的话说,“是是是,是她不懂事,来乌影吃糖球。”
乌影吸吸鼻子哼了一声,嚼着云秋递过来的糖丸子嚼得嘎嘣嘎嘣,“就是!汉人里面就有你这样的好家伙,我们不也有好的!怎么就一棍子打死!”
云秋笑,“或许是她经历过什么呢?不生气、不生气。”
三人一路有说有笑地走回来,路过西北大营给朝廷安排的那一片营帐时,云秋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乌影为何要大费周章给他弄来一套异族服饰。
他坐在骆驼上,远远就看见了朝廷那片营帐附近聚着一个西域商队,其中就有好几个跟他打扮差不多的异族姑娘。
乌影给他弄成这样,确实是合理又不显眼。
嘻,云秋偷偷看还生气鼓着腮帮在前面牵骆驼的乌影:确实是,无论什么族人,都有好的,而且是特别好的。
等他们终于返回到军帐中时,李从舟正给厚重的铠甲挂到架子上,听见脚步声回头,乍然就看见云秋顶着一头小辫子、变成个异域姑娘走进来。
李从舟:“……”
“乌影给我编的,”云秋一蹦一蹦跳过去,还拉着筒裙的裙缝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儿,“好看不?”
李从舟挑挑眉,对着云秋红扑扑、笑盈盈的脸蛋是露出个粲然笑容,然后伸手屈指刮刮他的挂着汗的鼻尖:
“一头一脸的汗,热水是刚送来的,去擦把脸。”
“昂!”云秋卷卷袖子,他这一路回来风尘仆仆的也觉得很热。
他这一走,李从舟维持着那个笑容,慢慢转头、意味深长地拖长声唤了一句:“乌——影——?”
“啊?!”乌影一缩脖子,他就知道!
不过好在他早有准备,今早徐振羽不是吩咐过——让李从舟结束轮值后去中军帐找他?
“真的真的,你不信问小老板,他也听见了。”
云秋正扑了满面的水,听见乌影提起这件事,也闭着眼睛点点头作证。
见他二人如此,李从舟反而拧眉,声音拔高,“将军来过?!”
云秋再迟钝,也听出来李从舟是有点生气了。
怕害乌影挨骂,他忙去过巾帕来擦了眼眶一圈、睁开眼睛给李从舟解释了今天早上的事儿,“他应该没有发现啦……”
李从舟:“……”
成,这两人还真是一对活宝。
徐振羽要是没发现,他就改姓徐!
李从舟横了乌影一眼,却也只能继续交待他照顾云秋,自己转身疾步往中军帐走去——
说是中军帐,但西北大营为防备敌人偷袭、暗杀,也要体现将士一体、将无专权,所有的军帐都是大小一致、造型差不多的尖顶帐篷。
除了军营中的自己人,其实外人很难一眼分辨出哪个是中军帐、哪个帐中又住着四皇子。
李从舟绕过点将台,穿过前面一片开阔的广场,与几个日落后还坚持对着草人刻苦训练的士兵们打过招呼,然后就来到了一处旁边有胡杨树的军帐前。
他在外面站定,躬身行李,“将军。”
半晌后,里面才传出一声中气十足的“进”,李从舟挑开帘帐走进去,发现徐振羽正拿着一枚从西域贩来的水珍火齐镜,在细看舆图。
火齐镜在中原是用来取火的妙物,取坚冰或琉璃挖凿成圆扁形,放在太阳之下,能够令阳光汇聚生烟。
但西域贩来这枚火齐镜透如水,平放在纸上,恰能放大细节。
见他进来,徐振羽取出绒布擦了擦镜面,然后给它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绸袋里搁好,然后才闭上眼睛、捏了捏山根,仰头发号施令:
“去左手第二个柜子里,给我的眼药拿来。”
他的眼睛是复明了,可小陶也叮嘱,这一两个月算是恢复期,能不用眼就尽量不要用,实在需要劳形案牍了,便是至多三刻就要用药。
那位小陶大夫似乎是知道他会不尊医嘱,给他带的眼药足足有一整匣,能用少说两个月,而且还有好几张药方压在箱底,写明了用途、用量。
李从舟依言去给他取了来点上,然后就静静守在一旁。
他不说话,徐振羽也没主动开口,而是就那样靠在椅子上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等时间过去,他才用帕子拭过眼角药渍,意味不明地赞了一句:
“不错,沉得住气。”
李从舟垂眸,“舅舅要罚就罚我,他不懂这些。”
唷,徐振羽不动声色地睨他一眼:还挺护?
这小子自从认祖归宗后,来到军营从来都是喊他将军,这会儿为着那小家伙,竟是连舅舅都喊上了?
他想起偷偷攀到白楼用千里镜偷窥的那两口子,真觉得他们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有些家伙早这儿暗度着陈仓呢。
心里这般想,面上他却不能直说,只故意板起脸来,沉声道:“西北大营的军规军纪你便是都忘了么?”
李从舟肃立,“末将没忘,也例行遵守,并无逾矩。”
哦?
徐振羽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那看来是圆空大师得道高人,给这孩子教导得很好——规行矩步,心中有分寸。
瞅着两个小侄子年纪也不小了,今岁是承和十六年,从前宁王可是十五岁就上赶着往他们家里献殷勤了——也不算小,能拉拉手、扮扮家家酒。
只要不行那等不入流的荒唐事,两个孩子感情好,对他们来说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儿。
反正机会难得,徐振羽咳了一声,干脆审起李从舟来:
“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李从舟想了想,如实回答了他们心意相通的时间。
徐振羽哦了一声点点头,暗中在心里记下这个细则,将来好写家书报与妹妹知。不过在问了几样后,徐振羽还是皱紧了眉,犹豫再三后,开口:
“你……是真疼人家?不是报复?”
李从舟一下冷了脸,“报复?”
他这样反应,徐振羽就知道是自己想多了,他摸摸鼻子,半是警告半是解释道:“那孩子心性纯良、热忱憨直,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矛盾可以堂堂正正解决,但不能骗人感情。”
李从舟:“……”
徐振羽这话说得委婉,直白点可就要说云秋憨憨的好骗了。
他摇摇头,正色保证道:“我会与父王母妃说,然后请旨正式娶他。”
徐振羽:“……”
“不过不是现在,”李从舟又补充道,“西北战事未平、朝中党争不休,他的年纪也还小,我想等事情都解决后,在正式向他提亲。”
“秋秋没有爹娘高堂,到时候绕不得还要请舅舅帮忙,不过现在还请您替我们保密,有真假世子案牵连,我也不想他沾染太多是非。”
其实徐振羽只是好奇一问,没想他这小侄子已经想到这么远、筹划的这么周密,他终于笑了、欣慰地笑:
“……那就好。”
李从舟得了保证,也不在中军帐久留,给徐振羽深深鞠躬后,又认认真真拱手道了一句“谢谢舅舅”。
而徐振羽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臭小子,他今日听见的“舅舅”可比这一年都听得多。
妹妹和宁王也算是心想事成了,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不过这样也好,徐振羽摸了摸下巴,若是将来这俩孩子在一起,他还用愁没人甜甜软软围着他叫舅舅么?
如此,晚些时候,夕阳西下时——
用过了晚饭、拿着军报过来想与徐振羽商量的苏驰,就意外地发现今天的镇国将军心情非常好,甚至斜倚在帐前的胡杨树干上闭目哼着小曲。
“唷?”苏驰走过去,“将军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徐振羽睁开眼,瞧着他,又瞧见苏驰背后漫天的红霞和黄沙,露出个少见的灿烂笑容:“没,就是从没像此刻般,盼着战争早点儿结束。”
第078章
李从舟回到军帐中时, 云秋正对着镜子拆最后一根小辫子。
编了一整天的墨发带有微曲的折痕,从后面看竟像天生的卷发一般,听见脚步声, 云秋顶着那一脑袋蓬松卷儿转过来:
“你看!”
他张开手臂、像是要讨抱抱,实际上却挺直胸膛, 示意李从舟看他脖子上挂着的东西:
——那是一串牛皮绳编的挂饰,细细的皮绳上穿着几枚蔚蓝色、高瓷质的绿松石珠,珠子两边是红色透明的榴石珠、白色的云母珠。
对称排布的珠子中间,是一小块玉质不算上乘的长方形西海白玉牌。玉牌的正面阳刻有云雷纹, 中间还有枫叶、菊花和两只看不出名儿的小鸟。
“背面还有哦。”
说是这么说, 但云秋自己没动, 他就那么分|开|腿坐在绷了软垫的小杌上、双手撑在腿中间, 两脚晃浪晃浪, 小脸笑盈盈仰着。
李从舟看出来他的小心机, 却也依了他, 走过去勾住那皮绳,自己翻过来玉牌背面看。
玉牌背面刻了字、是阴刻, 师傅刻得比较仓促、在周围的玉面上落下些许细小的划痕。可即便如此,李从舟还是看出来了那是一个小小的“舟”字。
他捏着玉牌的指尖一下扣紧。
“嘿嘿, ”云秋被他那股力量拉着往前,可小家伙一点儿也不恼,反而顺势扑到李从舟怀里, 伸出双手圈住他, “好看吧?”
云秋给下巴搁在身上,兴冲冲地, “我在兴庆府的文期酒会上看见就买了,虽然这块玉并不是什么上等货色, 可卖的师傅说能帮我当场刻字。”
“正好你们在打仗嘛,我看来看去就喜欢这个玉牌的纹饰——安居乐业、多好的意头!”
……安居乐业?
哦,李从舟明白了:原来玉牌正面那只看不出形态的小鸟是鹌鹑。
因为“鹌”与“安”同音,“菊”又与“居”谐音,飘落的枫叶在秋季是一片火红色的美景,取其“落叶”二字与“乐业”拟声。
比起凯旋归来、鱼龙变化、马上封侯等传统纹饰,小云秋的想法还真特别。李从舟笑了笑,松开皮绳,轻轻捏了下他脸。
“哎呀,”云秋打他手,鼓了腮帮,“也有你一份的。”
“我也有?”
“喏——”云秋从怀中取出来一串类似的挂饰,也是皮绳穿了几枚石珠、中间挂玉牌的。
李从舟接过去,发现玉牌正面是螭龙纹、内部雕刻着一群鹿,因为西海料大多是白色的缘故,也可以说是一群白鹿。
白鹿音同百禄,《易林》有言:君子怀德,以千百禄。
所以这块是百禄多福的玉牌,而玉牌翻过来,背面刻了一个秋字。
“虽然老板说这种百禄多幅的玉牌大多是用在百日宴上给小孩子的,但是其他花草纹的都太柔美了、你在军中出入戴着不合适,我就选了这……唔?”
云秋的话没说完,就被李从舟俯身弯腰堵住。
唇瓣上传来的压迫感很重、很热切,云秋唔唔两声反抗无果,就被李从舟整个从小杌上抱起来、压到了书案上。
那张书案西北大营人人都有,是军中统一纷发的用物。
李从舟在上面摆了笔架、砚台,左首堆着几匣文书、右首是灯烛和茶盏,正中用镇纸压着一沓宣纸似乎是准备写什么。
可是眼下,这些东西全部被它们的主人扫落在地:
厚重的砚台掉在砂土地上发出了呯呛的悲鸣,笔架和笔杆相碰露出了脆竹相撞声,连带那些装文书木匣呯呯咚咚,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世子殿下?”是帐外巡逻士兵的声音。
云秋被吓得瞪大眼睛,呜咽两声推李从舟肩膀要他放开自己。
可李从舟只是不满地挑挑眉,连眼睛都没睁就腾出一只手就给云秋不安分的小爪子摁到头顶,然后更重地加深这个吻,甚至轻轻咬了他舌尖。
呜。
云秋蹬蹬腿,他是喜欢跟小和尚玩亲亲,但不想被人看着亲!
外面的士兵等了半晌,又往营帐门口靠了一步,声音也提高,“世子殿下?您没事么?我刚才好像听见有东西摔碎的声音?”
“世子、世子殿下?”
眼看那士兵就要闯进来,云秋也顾不上客气了,终于下决心咬了李从舟一口,趁着李从舟吃痛的瞬间,他才挣脱出手、重重捏了李从舟耳廓:
“外面有人!”声音是压低的。
就在帘帐要被士兵掀开之时,李从舟终于转头开口道:“……我没事。”
士兵的动作顿了顿,后退一步松开手。可是宁王世子的声音听上去很是沙哑,像是渴了许久一般,“您……真没事吗?”
“没事,”李从舟清了清嗓子,“是我不小心碰翻了书案。”
原来如此,士兵松了一口气,“需要叫人来帮您打扫么?”
“……不用。”李从舟啧了一声。
士兵终于听出了世子语气里的不耐烦,他挠挠头,红着脸后退一步,“那您好好休息,我、我继续去巡逻了。”
听着士兵的脚步声踏踏走远,云秋躺在书案上,看着面前满脸不快、隐约还有点烦躁的李从舟忍不住闷闷笑出声——
呀,原来小和尚也不是全然面无表情嘛。
而李从舟只是抬手撩了一把头发,就那样居高临下用眼神睨着他,然后在云秋反应过来前,又咬住他的唇瓣,不客气地舔吮啃咬了一番。
直到给云秋折腾得彻底喘不上气、人也瘫软了,他才放开他,并且报复似地在云秋的唇瓣上也咬了一下。
两个浅浅的血印相对,李从舟这才撩着云秋的鬓发,露出了笑容。
然后他给人抱起来,后退两步坐到床上,而云秋也就那么顺势搂着他的脖子、面对面坐到了他身上。
“帮我戴?”李从舟抬手,晃了晃那条挂饰。
云秋伸手接过来,发现上面的玉牌都被李从舟捏着捂得很热,捏在掌心里都显得有点烫。
他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有点臊,搂着李从舟在他颈后系好皮绳结时,才红着脸小声道:“……这个牌牌的玉质不好,等我挣大钱了,给你买更好的。”
李从舟瞅着他,忍不住嘴角上扬,“还给我买啊?”
云秋嗯嗯,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行了,”李从舟啄他鼻尖一下,“怎么不是我给你买?”
“你要忙着保家卫国、打坏人啊,”云秋一脸理所当然,“哪有空到街上闲逛?”
李从舟好笑地看着他,“那等打完仗。”
“这可是你说的哦?”云秋高兴起来,坐在他腿上扭了扭,“那我要回去给小钟说,请他帮我掌眼一块好料子,到时候找你拿银子。”
李从舟闷哼一声,眸色陡深,立刻双手摁住云秋的腰,“……别闹!”
云秋顶着那一脑袋蓬松的卷发偏偏头,忽然嘿嘿傻笑两声紧紧地搂住李从舟,然后给头枕在他肩膀上:
——真希望战争快点结束。
“别招我,”李从舟拧眉,不轻不重地拍他屁股一下,“你乖乖的,之后,等这阵儿过去,我带你去看星星。”
“星星?”云秋慢慢从李从舟身上爬下来,改成和他并肩坐在床榻上,“西北的星星有什么不一样么?”
李从舟想了想,实在找不到很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片夜空,最后他拍了拍云秋的脑袋,“很亮。”
很亮?
云秋乐了,这是什么小和尚式的形容词。
“还有星星河。”李从舟补充。
很亮,然后是星星河?云秋笑着靠到李从舟肩膀上,“你说天上的银河?”
“不是,”李从舟摇头,“是地上的河,在亚什山下,河水清澈、四境安静都是黄沙,远处是起伏不平的沙山,到夜里河中就能倒映漫天星辰。”
他这么一说,云秋就来了兴致,“所以你去过?”
李从舟摇摇头,“听人说的。”
云秋眨了眨眼,啊了一声。
其实准确地说,李从舟应该是前世听人说过。而且那个给他说“星星河”的人云秋也熟悉,就是宁王、曾经的皇子凌铮。
前世,王妃病逝、徐振羽战死,党争了半辈子的朝中大臣们终于暂且放下了成见,同意了宁王的上书请命,让他到西北大营中主战。
在和西戎有来有回的厮杀中,某一日的夜里,宁王牵着马独自出营散心,回来后就给李从舟讲了这条河的事。
宁王精通诗词翰墨,遣词造句上当然用了很多精致的描写,但是李从舟那会儿满心仇恨,精神恍惚、正在犯着疯病,自然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他只是记着宁王说起那条河时脸上有很温暖的表情,还慨叹了一句,要是王妃还在世,有机会一定要带她去看看那一整条盛满了星星的河。
“是之前有士兵行军的时候路过,听他们说的,应该很漂亮,”李从舟解释,“西北的星星很亮、月亮很大很圆,和京城里看到的不一样。”
云秋想象了一下,觉着在四境黄沙里,看见一条盛满了星辉和细碎月光的河其实还挺美的,“那我乖,我一直都超级乖!”
李从舟捏捏他鼻子:哪有人自己说自己乖的。
“我去打水,你坐着别动。”
云秋点点头,顺势脱掉脚上的玉吐克踩上睡鞋。
等李从舟弄回来热水,他们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对脸坐着泡脚,云秋坐在床上,李从舟搬来小杌坐着,一边看卷宗一边听云秋讲今日的所见所闻。
听到小家伙明明一杯就倒,还要凑热闹去看酒会,他皱眉摇摇头,“你也不怕又遇上酒蒙子,给你一杯放倒拐走了。”
“你不是派了乌影跟着我么?”云秋哼哼,“再说我一滴都没有喝,就闻闻味儿,然后听听旁边人怎么说,才不会被放倒呢。”
李从舟摇摇头,只想起徐振羽的评价:
心性纯良、热忱憨直。
翻动手中的卷宗,今日西戎没什么大动静,但荷娜王妃和小戎王已经很久没在王庭之外的地方出现了,苏驰踹度这是有大动作的信号,已经拿着军报去和徐振羽商量——
想到西戎人的凶悍,李从舟抬头看云秋一眼,还是觉着陆商不该让云秋来——他哪懂什么医术,就算是西北的铃医都比他知道怎么治头疼脑热的。
云秋正说着那妇人的事呢,接触到李从舟的眼神,敏感地意识到小和尚是要教训他,于是立刻抢先凑过去亲亲他:
“老爷子年纪大了嘛,再说别人都走不开,我也想来西北看看酒、看看食肆什么的,就是我过来比较好。”
“而且我也没有乱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你的军帐,其他时间都在我朝疆域内晃悠,而且来的时候也是跟着朝廷兵马,没有做危险的事!”
李从舟瞥他一眼,若非如此,他早就收拾他了。
——在重逢的第一天就关起来压在大帐里狠狠欺负,三天下不来床的那种欺负,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自己一个人跑到前线来。
云秋见他还是很生气,便凑过去又重重亲了他一下,“我真的有分寸的,而且我多怕死呢!”
李从舟:“……”
他叹一口气,真跟云秋这烦人精白费劲。
无奈重复了两道西北的危险和西戎的凶悍,李从舟给云秋擦好脚塞进被子里,自己端着盆出去倒了水,回来熄灯上床睡觉。
明日他不轮值,但要跟新兵们一起操练,也要养精蓄锐。
云秋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整个人窝进李从舟怀里,给脑袋埋在他的胸口,手臂搂着他的腰,小腿贴着他暖暖的腿肚子。
“好梦。”声音和小时候一样黏糊糊的。
李从舟嫌热、嫌床软,但也没办法,只能闭上眼睛尽量调整呼吸的节律,也算养神、也期盼静静入梦。
结果睡了一会儿,就在他挂着一层薄汗睡得迷迷糊糊时,忽然身体打了个激灵,云秋贴他太近,两人都明显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云秋已经睡了一小觉,他揉揉眼睛,“要不要……帮你啊?”
李从舟放在他腰间的手臂上都青筋暴起,一句话像从牙缝中挤出来,“你就不怕越帮越乱?”
云秋一下清醒了,他眨眨眼,“那、那我负责到底?”
呵,李从舟瞅着他,这傻孩子还真敢说。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云秋看了半晌,然后侧首张口就咬了云秋脸颊一口,“……军中命令规定禁止奸|邪|淫|乱,违者斩首、绝无宽赦。”
云秋吓呆了,立刻收回了探探缩缩的手。
他是想帮忙,不是想害小和尚掉脑袋。
西北大营在这一项上十分严谨,哪怕是那些家就在附近的将士,他们的妻眷有时来探亲晚了,虽然可以留宿军中,但却不能同营。
只能是男女别营在两处,夜里若有事要相见,就站在营门口大声喊出来,或者由其他士兵转交、转递,总之不能在军中行那事。
这条禁令是为保证将士们在战场上有旺盛战斗力的,毕竟人的精力有限,若是士兵们成日耽于私情、甚至眠|花卧|柳,那到前线还能打什么敌军?
“那……”云秋低头,偷偷往被子下面看了一眼,他都替李从舟憋得难受,“这个,要……怎么办?”
李从舟被他那探头探脑的样子闹得更加心烦意乱,干脆扣住云秋的脑袋给人按在自己胸口,“闭上眼睛睡觉!”
云秋唔了一声,自己拱了拱给鼻子露出来。
李从舟却是闭上眼,沉眉开始默默念经,念了一会儿发现云秋还好奇地看着他,一双柳叶眼在黑夜里亮晶晶的。
“……干嘛?”李从舟声音沙哑,“想听我念经?”
云秋噗地一乐,连忙闭上眼睛,“没有没有。”
让好笑地枕在李从舟的胸膛上,真没想到——从小学经还能有这样的妙用,小和尚不愧是小和尚。
两人相拥而眠,次日又是李从舟早起。
等云秋打着呵欠从床上坐起,军营里已是士兵操练的阵阵口号音。虽然是知道大概怎么一回事,可真的身临其境听着,还是感觉很震撼。
本来起床还要醒盹儿半刻的云秋一下就被那种铿锵有力的声音震精神了,下床踢上鞋子,云秋正趴在衣箱前面想今天挑个什么衣服穿的时候,身后却先传来一声:
“公子——”
“诶?”云秋惊讶地回头,“小点心?!”
他蹬蹬跻着睡鞋跑到军帐门口,悄悄探头往点心身后看了看,“你怎么来了?!他们允许你过来了?!有没有被人发现啊?”
点心抓了抓后脖颈,其实他也没搞懂。
今天早上晨起,他正像是往日一样,洗漱收拾整齐后就找了一片无人的空地练习蒋叔交给他的一套拳,打了一遍收势时,身后突然传出个声音——
“最后那记勾拳力道小了,应该中心下沉、借着挪步的力道往上整个身体用劲儿。”
点心被吓了一跳,转身回头就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那儿的李从舟。
“……世子殿下。”
李从舟点点头,给他指出来一条路,“你顺着这里走过去,绕过那个火盆,城墙下面从右手数的第三个帐篷就是我的军帐。”
点心一愣抬头,李从舟却微微翘起嘴角拍了他的肩膀:
“没事,去他身边伺候吧。”
点心懵懵懂懂,一路走过去也遇见了西北大营的士兵,可是对方像是早知道他会过来一样,看见了还主动给他让道。
他这一路走过来心惊肉跳的,也不知李从舟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云秋也不懂,但看着点心过来外面没人闯进来质问他这一点来看,或许是——李从舟帮忙做了什么?
不过点心过来是帮了大忙,云秋立刻给人拉过来,指着箱子里面的衣物问他到底要选什么,以及选了之后要怎么梳头。
主仆俩窝在军帐中收拾了一会儿,等到日上三竿,就有一人在军帐外恭敬地给云秋说话,自己介绍说他是李从舟的副官、姓冯:
“世子爷吩咐,说您若是醒了想到军营中逛逛,可以由我给您带路。”
云秋惊呆了:这都行?
他心底是蛮想看看的,毕竟前世今生他还是第一回来军营。
前世他连银甲卫的屯所都没去过,今生竟然还有机会看西北大营?
“这……方便么?”云秋犹犹豫豫的。
“只要您方便,”副官的声音依旧四平八稳,“军营很大,您得穿个好走路的鞋子,我就在外面候着。”
云秋最终还是决定要去,选了一双厚底的皮靴、身上是一身劲装,也没穿小裙子——他刚才问过冯副官,徐振羽今日带兵出关了。
冯副官看上去四十来岁,西北口音,眼角有很深的笑纹,嘴角也是上扬笑着的,看着很惹人亲近。
他们一边走,云秋一边问,才知道冯副官是李从舟亲自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他是西北大营的老兵,家中本有一妻一女。
“……本有?”
冯副官神色一凛,眼中闪过一抹极浓郁的恨,但转过来对着云秋时,还是露出温和一笑,“您……不会想知道的。”
即便冯副官掩饰得很好,但云秋还是看清楚了他眼中那一瞬的神情。
那种眼神,云秋不是第一次见。
前世李从舟认祖归宗那一天,跟着李从舟在宁王府大开杀戒的那些黑衣武士,每个人眼中都是那样可怕的幽幽蓝光。
“所以是……西戎?”
冯副官点点头,没有细讲其中细则,只是说她们离开也有七八年的时光,再过一个月就是妻女的忌日:
“只盼到时候能立个头功,也算告慰她们在天之灵了。”
云秋没说话,盯着自己脚尖,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安慰这位将官。反是冯副官看出来他情绪低落,笑起来拍拍他肩膀:
“事情过去很多年了,没事儿,您不用替我难过。如今将军来了、世子也来了,还有苏先生、四皇子,攻破西戎王庭肯定是迟早的事儿。”
说完妻女,冯副官又给云秋讲了讲他和李从舟的相遇。
当时他们的一整支小队都陷入了西戎的包围圈,队长被逼无奈只能采用抽签的形式,分为长短两种签:
短签的人跟着他突围、给敌人引开,这种选择自然是九死一生、甚至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而长签之人原地留下待命,等确认西戎离开后,就尽快撤离、回去搬救兵。
冯副官本来抽中了长签,但是当时他身边还有个同村才十七岁的孩子,他便抢走了那少年的短签、打马跟着队长杀了出去。
结果西戎那群疯子根本没想让他们活着出去,不仅埋伏了弩|手、用带倒刺的弓箭给人拖行了数里,还驱策土狼、柴狗围追他们。
云秋听着心都揪紧了,偏那冯副官叙说这些时候,声音还很轻描淡写,甚至脸上还带着笑意,“不过我们大锦儿郎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越是被逼到绝路,他们一队士兵也越团结,报定必死的决心队长还上前拼杀死一个西戎的贵族。
西戎人似乎被他们不要命的拼杀方式吓住,最后且战且退离开了那个埋伏圈。就在冯副官他们以为脱险的时候,身后却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黄沙带着士兵的断指残骸崩上天,原来西戎早早埋下了黑|火药。
“我一直愧疚,觉得是我害死了那位小同乡,不管不顾地回头想要去找他,身后那些退去的西戎军队却又围了上来——”
是啊,云秋就说。
毕竟在他印象里——西戎人根本不可能怕疯子,他们是个敌人越疯他们越高兴的恐怖民族,骨子里就有一股嗜血的疯劲儿。
冯副官也不想说得太惨烈血腥吓着这位小公子,便总结道:“那一战我们小队几乎全军覆没,就救出来三个人,我是被世子爷亲自背出来的。”
本来其他前来支援的人都准备放弃了,李从舟却执意跳下那个不知道下面还有没有黑|火药的大坑,给埋在里面的将士一个个弄出来。
眼看宁王世子都这样,其他士兵们也纷纷跳下去帮忙,最后顺利收敛了遗骸,还救出来生还的三个人。
“我那小同乡失去一条腿,去岁退役了,”冯副官带着云秋走到了演武场后,这里有一段古城墙、地势较高,“还有一位他也在军中,只不过也跟我一样,转了勤务。”
说是古城墙,其实就是一段夯土墙。
西北大营所在的这一片区域是六国乱世时候宋国的所在,也是六个国家里国力最衰微、城防最弱、最早被灭国的。
据说宋国国君荒淫无度,国库里的银子都被他拿去花天酒地,防御工事是修也不修,大多都是用夯土垒砌起来装装样子。
这道夯土墙累经风沙侵蚀,最后被留在了西北大营内,也算是要后世将领、百姓牢记宋国的教训。
古城墙的位置正好在一众操练的士兵身后,从他们的角度看不太到云秋,但云秋却能很清楚地看见他们每个人。
今日是李从舟带操,冯副官介绍,之前还要围着黑水关的城墙跑一圈,然后是打拳、练枪,最后是射箭和对练。
“黑水关城墙?!”云秋惊呼一声捂住嘴,那可是好大一圈,算下来少不得是二三十里,“这每天都要跑吗?”
冯副官笑眯眯,“打仗和轮值的时候不用。”
云秋:“……”
原来小和尚在西北这么苦呢?
他抿抿嘴,愤愤不平地扭头看了一眼北方,还是早点消灭了西戎回京城吧,这样一圈圈跑下来,难怪李从舟和西北大营的士兵每个都那么高大。
云秋远远看着演武场上认真操练的士兵,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到了边境上的军营是什么样:
响亮的口号、整齐划一的动作,还有每个人脸上一样的坚毅表情。
“您也不用太担心,”冯副官还是那副乐呵呵的表情,“世子殿下是我在军中这么多年见过最适应战场的人,有他在,大家都安心。”
云秋远远看了一眼站在演武场最前面的李从舟,在他们说话间,下面的士兵已经打完了拳、练完了枪,接下来就是射箭。
演武场西面竖着很多草靶,随着李从舟一声令下,士兵很快两两一组排好,大家整齐地排到了坊箭囊和弓箭的靶位上。
嗖嗖裂帛声响,数千百计的箭矢齐发。
云秋仰头看着,嘴巴长得老大,然后怕被人发现,先死死地用手捂住嘴,然后才闷闷地哇了一声。
黑压压的箭矢飞|射|出去还真像是雨,云秋早就听说过箭雨这种说法,只是近距离这么看着,更觉震撼。
冯副官解释,说这些箭矢都是训练专用的,待会儿对练结束后,士兵们会给收回来,以便明日操练的另一批士兵使用。
云秋本来是想等着李从舟操练结束一起回去的,可最后对练才开始,黑水关上就想起了号角声,那长号的声音极响、云秋都感觉自己脚下的墙在震。
冯副官一听这个号角声就变了脸,忙拉了云秋一把,“小公子,我先送你回军帐,有敌人叩关。”
“啊?!”云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冯副官半拖半拽地从古城墙上带下来,他甚至嫌云秋和点心走得慢,中途还停下来提议了两回要背他们。
不得已,云秋只能跟着他跑起来。
等再回到营帐时,冯副官脸不红、气不喘,还能声调平缓地交待道:“您可待在营帐里千万不能乱跑,直到听见铜锣声三响、这是危机解除的讯号。”
云秋累得浑身冒汗,脸色都白了,气喘吁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是点心一边给他扇风、一边给他倒水,然后还替他回了冯副官。
“我去城墙上帮忙,”冯副官一步三回头,掀开军帐帘子的时候又重复了一道,“您可千万千万不能出营帐。”
云秋喝了热水,好容易缓过来劲儿,这才点点头应了。
冯副官前脚刚走,云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站着的点心都被震得一个趔趄。
那声音仿佛就炸在了他们头顶上,云秋都觉得耳朵里面一阵嗡鸣,点心就在旁边,可他只能看见他嘴巴开开合合,而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公子?公子!”点心摇了摇他,“您没事儿吧?”
云秋捂了捂耳朵,心砰砰跳,“没……”
紧接着又是嗖嗖箭簇射|出的裂帛声,隐约还能听见城墙上凌乱的脚步声和喊杀声,平日里安静的大营中也一直有士兵跑动的声音,铠甲撞在一处、铿锵而鸣。
云秋听着那些声音,心里七上八下的:
作为中军主帅的徐振羽不在、军师苏驰也跟着离营,黑水光内就剩下宁王世子和四皇子两个,也不知道外面的战况怎么样、李从舟会不会受伤……
不过这阵混乱并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云秋握着点心的手,坐在床上等了一会儿,外面就又传来了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与此同时,刚才城楼上的喊杀声更大、更整齐了,那种轰隆的巨响也没有再出现,云秋只感觉好像是过了一年那么久,帐外终于传来了铜锣声。
他辨认得很仔细,是三声铜锣声。
敲锣的士兵还有好几个,他们从城楼上拎着铜锣走下来,咚咚三响后还扯开嗓子吆喝,“危机解除——敌人击退——!”
云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松开了点心的手。
他两个掌心都是渗出来的冷汗,后脖颈到脊梁骨都凉透了,要不是后来点心给他披上了薄毯,云秋就好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
而点心看上去还好,但心里其实也很紧张。
两人等了一会儿,外面忽然传来了马蹄声和士兵的欢呼声,两人对视一眼实在好奇,便挪步一上一下凑到帘帐边,悄悄扒开一道缝儿偷看。
徐振羽策马提缰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马匹后拴着三个被捆牢了双手、堵严实嘴巴的西戎人,他们身上的铠甲都被扒了、只各有一件绣金线的褂子。
他们从外形上看就和汉人相差很大:
脑袋上的头发几乎都剃光,就留着耳朵上两搓剃成圆形,然后变成小辫子、穿上各色的珠子垂落到肩膀上。
最中间一个穿着红褂子的,耳朵上还挂了一整串的珠子,随着马匹拖行、在他肩膀上一晃一晃的。
而三个西戎俘虏之后,跟着牵马步行的苏驰。
苏驰往后就是一队队整齐的骑兵,他们的马都是高头大马,虽不如李从舟那匹大宛名马,但都是万里挑一、披着全铠的骏马。
徐振羽脸上挂着薄笑,苏驰看上去也很高兴,而那些骑兵身后的步兵们更是一个个红光满脸——光看神情就知道这仗赢得漂亮。
云秋眯起眼睛仔细找了找:人群里面没看见李从舟,也没看见四皇子。
不过好在徐振羽没走多远,云秋就听见城楼上传来了四皇子咋咋呼呼的声音——
“苏先生您真是神了!您怎么知道西戎一定会在你们离开后袭营的?!”
凌予权的话像是一阵风,由远及近伴随着他的脚步声从城墙上、绕过梯子来到军帐附近:
“这回我们算是给他们的先头部队一网打尽了吧?!”
苏驰看着他笑,没说话。
反是跟在凌予权身后的另一个人开口,不冷不热地讽了一句,“这只是西戎的小领主,还不是王庭贵族或者十二翟王。”
凌予权撇撇嘴,“……哪能上来就抓翟王啊?”
苏驰笑着摇摇头,拍拍凌予权肩膀道:“但是殿下和世子做得不错,既守下了城,又给敌人造成了城防空虚的假象,也算帮了我们大忙。”
骤然被夸,四皇子脸色微赧,低头傻乐了下。
徐振羽则是作为主帅下令,让凌予权和李从舟两人清扫城上城下的战场,“还有伤员,你们和勤务部商量着妥善安置。”
“是!”凌予权立正敬礼,李从舟却只是点点头,甚至还有点不耐地横了徐振羽一眼。
徐振羽看见了只当没看见:哦,就你小子有媳妇?
才经历了一场恶战,军中人人都忙碌,作为他这中军主帅的亲属,怎能闲下来?
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所以徐振羽也回瞪他一眼:“待会儿过来帮我审犯人!”
李从舟:“……”
不过徐振羽也不是故意要捉着小侄子不放,实在是军中懂戎狄语的人不多,今日俘虏的这三位都是王庭附近的领主,需要妥善处置。
其中穿红马褂那位的领地就在王庭的后花园附近,关于那条密道的事儿,兴许可以问问他、探个虚实。
——谁让你懂戎狄语呢?
徐振羽凉凉看李从舟一眼,正事儿当前,还是希望他能清醒一点。
不过话虽这么说,徐振羽想了想,还是找来自己的副官吩咐下去,没多一会儿就有一人从行伍出列,由他指点来了军帐。
人到的时候,云秋正和点心围在案几边吃晚饭。
这饭菜是西北大营里厨子做的,有菜有肉的不算难吃,但也称不上特别好吃,肉有点腻、菜有点儿咸,偏偏除了一大碗米饭外、还有两个饼。
云秋废了老大劲才给那碗尖尖的饭扒拉平,两个腮帮都塞满了,听见脚步声转头的时候,活像一只池塘里受惊的小青蛙。
当然,挑帘进来的人,也确实让他有点惊讶,“蒋酥?”
瞧这声音含混不清的劲儿。
蒋骏本来都拱手准备作揖了,听见云秋这一声,忍不住先笑了下,然后才挂着笑容躬身见礼,道了一句:公子。
云秋看着他,赶紧嚼吧两下给嘴里的饭咽了。
“叔你怎么会来?!”他和点心几乎是异口同声,点心更是看着蒋骏慢慢红了眼眶——蒋叔瘦了,也黑了不少。
“大将军让我来的,”蒋骏挠挠头,笑着坦言,“说我有亲属来探、就在世子殿下的营帐内,让我过来陪着说说话……”
“我刚才来的路上还奇怪呢,正寻思我哪里来的亲属,没想到是您和狗娃,嗐,原来随军送药的人是您啊?”
云秋:“……”
不、不是,原来徐振羽知、知道啊?!
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为什么还给他留在军帐里?还派蒋叔来和他们相见……?
云秋脑子乱,眼前也是一阵阵发晕。
今日先是震撼、紧接着又被攻城的西戎火|药吓了一跳,惊惧忧思再加上乍然来西北的种种不习惯,云秋只觉得身前好像起了一大团浓雾。
“诶?公子——?!”
软倒下去时,云秋其实还没昏,还有意识看见点心满脸焦急。
他抬抬手,想说自己没事,可却冷不丁听见蒋骏一句:
“唉,比起曹娘子的手艺,军营的饭菜是难吃些,但我还是第一回见,能被难吃昏过去的人——”
云秋:“……”
第079章
意识朦胧间, 云秋总觉得耳畔有嗡嗡议论的人声,陡然增大的声音里似乎饱含着愤怒,还有委屈和闷闷的低泣。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一座大大的山压着, 浑身都疼、喘不上来气,而且还很热, 像是被火炙烤着,身上的衣衫都被汗水浸湿。
唯有额上有一丝舒适的凉意,似乎是盖着一条冰凉柔软的东西。
啊。
云秋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真的病了。
他勉强给眼睛睁开一条线, 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到了一张大大的罗汉床上, 而床旁边坐着满脸担忧的点心, 正在侧身拧凉巾。
而远处的沙地上, 站着少说十来个人, 有李从舟、徐振羽、苏驰, 有乌影、蒋骏、冯副官, 还有个腰间系襜的胖大叔、一名背药箱的老伯,以及几个穿铠甲的士兵。
……药箱?
云秋缓缓合上眼眸, 看来他是真的生病了。
“公子?”点心拧干巾帕回头,隐约看见云秋的睫帘动了动。可是轻声呼唤后云秋并没反应, 他便抬手揉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偏这声公子让那边争论不休的几人住了口,纷纷给目光投了过来。
李从舟更是转身往床的方向错了一步, “他醒了?”
点心摇摇头。
李从舟沉了沉眉, 眼里的光芒倏然黯淡下来。
“所以我就说是被你吓的,”苏驰不满地用手背敲了敲徐振羽的肩膀, “哪有人什么都不解释就给人送人过去的?”
徐振羽嘶了一声摸了摸鼻子,那他也不能专程来找云秋说他其实并不在意他来军营吧?那样不是更奇怪, 而且派蒋骏来,他以为小家伙就能懂呢。
“反正我挺支持这位大兄弟的说法,”乌影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给手臂挂到蒋骏肩膀上,“你们灶房做的大锅饭真的很难吃。”
吃了少说十多年大锅饭的徐振羽:“……”
系着襜的胖大叔一听这话就瞪直了眼,嘴唇翕动两下仿佛要哭,“你、你怎么平白污人清誉?我在这做了二十多年饭,可从没听过有人说难吃!”
这位大叔三十岁上下,龙眉虎目、膀大腰圆,袖子卷起来的手臂上还纹有一条栩栩如生的青龙,偏他性子软、爱哭,嚷嚷这一句眼眶就红了。
“那也没人说过好吃呗?”乌影笑得蔫坏,“说不定大家只是碍于情面不好意思给您提意见呢。”
胖大叔叫李忠,他爹是定国公身边的副将,也是个追随着老将军出生入死的猛将,最后和老将军一起战死在了西北的黄沙里。
李忠上头还有两个哥哥,皆是军中悍将,李家二郎还教过惠贵妃徐密骑射和骑枪,若非朝堂上夺嫡斗争激烈、冯老将军登门恳请,定国公本有心将女儿嫁给李家。
徐密成为诚王侧妃后,李家兄弟就先后为西戎所害,李家老夫人也因此大悲大痛以至病逝,李家仅剩的血脉就被定国公接到了家中抚养。
可惜李忠从小就对舞刀弄枪的事情不敢情趣,更多时候喜欢挤进灶房研究庖厨之道,即便是到了徐家,对定国公提出的唯一要求也是想有个自己的灶房。
按理说,这样从小醉心厨艺的人做出来的饭菜应当不会难吃。
但偏偏李忠就是在厨艺上有着自己不同的理解,清淡的菜他能做得很油腻,油腻的菜反而能做得很清淡:
煮个青菜豆腐汤,他要往里面加一块烟熏肉,说是这样才会有肉汤的鲜香;做个红烧肉,他却用醋代替了酱油,说这是古书上的偏方、能减少肥肉中渗出来的油。
定国公看他实在喜欢做饭,就给他带到了西北大营,到勤务部的灶房炊班中当个厨子。
结果李忠一待就在西北大营待了三十年,从二十岁出头的小帮工变成了灶房炊班的总头,不仅负责每日菜式的调配,还带了十几个学徒。
虽然他搭配的菜式依旧很奇怪,比如马奶炖河鱼、林檎炒地瓜,但现在营中士兵多,就算是大锅饭也还有十几个不同的厨子来做。
加上士兵每日操练、打仗辛苦,消耗量也大,到吃饭的时候捧起碗来就猛猛干,再添上点家乡的咸菜、腌萝卜什么的,也能就活下来。
乌影不知道李忠背后这些旧事,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罢了。
没想到李忠听完他的话就变了脸,紧紧咬住嘴唇、双目赤红地瞪着乌影,庞大身形朝着乌影的方向走了几步,几乎要给人逼到角落。
“……干什么?想打架?”乌影防备地举起手,“虽说你是厨子,又是长辈,但真动手你可不一定打得过……”
他的话还没说完,李忠就高高抬起了手,就在乌影以为他要打下来一拳或者一耳光的时候,面前高大魁梧的汉字却发出了嘤地一声。
乌影:???
李忠纹有青龙的手臂颤抖个不停,指尖直指着乌影,眼泪止不住地流,“你……你……你……我活不了了!”
说完,竟然是挂着两行清泪扭身跑出大帐。
乌影都惊呆了,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汉人奇男子。
徐振羽在旁解释了两句,说李忠就是这般性子,他胳膊上的青龙是从前李家大哥觉得他性子太柔,逼着他去纹的,结果他带着这两条胳膊,还是要去下灶房炒菜。
乌影:“……”
“不过我也觉着不会是饭菜的问题,”冯副官在一旁开口,“军中新兵们不也有这样的症候,刚来西北的时候不习惯,看着是挺壮、但偶然一阵风就倒了,说不定是水土不服。”
这话苏驰倒是赞同,他刚来西北的时候也是百般不习惯。
虽不至于像云秋一样病倒,但也是成日嗓子发炎、咳嗽,这里的天气干燥,一日里的温差较大,如果不谨慎处置的话很容易就病倒。
几人争论不休,最后还是李从舟拍板,请了大夫到床边细看,切脉诊断一番后,营帐内的军医也不能给话定死,只说是什么原因都有。
——毕竟站在军帐内的这几位都是军中的大人物,谁也是不能得罪。
“小公子刚来西北,许是有水土不服的原因,加上近日饮食上吃的并不精细、有些燥热食积之症,再添惊惧忧思,便会昏厥,不是什么大症候。”
“正好朝廷送来了避瘟丹和行军散,给公子用上此二物后,我再给写一剂汤方,然后小张,你给公子拿两瓶……山楂丸。”
前面的避瘟丹和行军散,西北大营的将士们人人都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但后面的山楂丸,听上去就有些……
这东西不是用来治疗食积的么?
徐振羽、苏驰和李从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震撼。而后,三个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了小桌上,刚才云秋没吃完的那碗饭。
从蒋骏进军帐,再到云秋昏过去、众人闻讯急匆匆赶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少说一个时辰,米饭和桌上的菜都已经放凉了。
菜是今日军营里大锅炒出来的一荤一素,米饭也是西北常见的杂粮白米混煮的大锅饭。
这碗饭若在平常看是挺寻常,但若看看现下躺在床上、小脸惨白的云秋,再瞅瞅那比他脸还大的饭碗——
苏驰:“……”
徐振羽则叹了一声,抬手捂住额头。
那老大夫也大概知道这病症说出来尴尬,飞速写好汤方一式两份交给点心一份留底后,就推说要去煎药、背上药箱就开溜。
西北大营配有十名左右的军医,在勤务部内有药房、药库,也有独属于他们的几间大帐篷。
伤员被救回来都会直接留在那养伤,开出来的汤方也是大夫们自己煎,或者是一些十四五岁的小士兵会过去帮忙。
这位老大夫是军中资历最老的,医术高明、人也敦厚,当时他看过避瘟丹后对着陆商是赞不绝口,直言是帮了他们很大的忙。
但他在西北大营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能同时牵动大将军、军师、宁王世子……等等这么多人心的大人物。
老大夫捏紧药箱的带子,足下生风,而冯副官、蒋骏和乌影几个也觉着自己留在这里多余,转身各找各的理由离开。
苏驰懂得看气氛,一拽徐振羽肩膀道:“今日这场仗赢得漂亮,走,大将军,我请你喝酒——”
徐振羽被他拉着后退了两步,但看向李从舟的时候明显欲言又止,目光总在他的左手前臂上停留。
“走呀,”苏驰又加大力气拽了他一把,半开玩笑地给徐振羽台阶下,“我请客,不用您花钱。”
徐振羽抿抿嘴,最终撩了一把头发叹了一口气。
他拍拍苏驰的手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又看着李从舟准备叮嘱两句,结果李从舟在他开口前就抢先打断了他的话:
“我没事儿,您不用担心。”
徐振羽啧了一声,看着李从舟的手臂想说怎么可能没事,但苏驰又拉了他一下,“您得了,给人孩子点相处的机会。”
见他不走,苏驰干脆绕到徐振羽身后给他往外推,一边推一边说,“刚才若不是您给他捉过去审问犯人,哪还会有这些事,走吧走吧,人心里有数的,作长辈的唠叨多了要讨人嫌的。”
徐振羽挠挠头,这么一说倒显得他像个棒打鸳鸯的恶棍。
他别别扭扭嗯了一声,跟着苏驰走到军帐门口时,又停住脚步、小声嘟哝道:“等他醒了,你……替我说清楚。”
李从舟一愣回头,只看见苏驰站在军帐门口忍笑,而匆匆离开的大将军,耳廓不知为何红了。
苏驰冲他笑了笑,眼里的神色却很正经,“云秋兄弟就有劳您了。”
说完,他又躬身拱了拱手,才挑帘转身消失在军帐外。
而李从舟看着军帐门口起起落落的门帘,脑中却突然闪过一句前几日自己对徐振羽说过的话——
当时他说,云秋没有高堂爹娘。
但如今看着为云秋担心的众人,还有真心给云秋当兄弟的苏驰,他觉得自己应当要收回那句话。
是他因为前世的记忆鼠目寸光,只想着云秋亲生的爹娘——小账房和月娘,却没有算到今生云秋身边这些人。
“点心你去吧,”李从舟走上前接过凉巾,“你们难得来西北一趟,现在天色尚早,还没到回营之时,还能和蒋骏聊会儿。”
徐振羽让蒋骏过来,也是有这样的一重考虑。
“这里有我,放心。”
“可……”点心担忧地看向李从舟左臂,“可您不是也受伤了么?”
刚才李从舟急急跑回军帐时,露出来的左手前臂上还缠着一卷带血的绷带,身上的外衫也没披好、一只袖子还耷拉在外。
即便没看到伤口,那样的渗血量,点心也能看出来受伤不轻。
李从舟摇摇头,甚至还抬起左臂晃了一下,“没事,小伤。”
点心看他面色如常,犹豫片刻后,最终还是从站起身、让出了位置。
不过他走出去两步后,还是回头道:“我和蒋叔会在附近找个地方聊的,要是有什么事儿您就吩咐我,我会去办的。”
李从舟勾了勾嘴角,颔首谢过他。
等点心离开后,李从舟又守着换了两条凉巾,额头贴着额头感觉云秋的脑门没那么烫了,才挪过去坐好、给人扶起来搂到怀中。
看着小家伙即便在睡梦中也紧拧着眉头,他是好气又好笑:
——还真是第一回见着能活生生给自己撑病的。
李从舟给云秋顺到自己怀中靠好,然后搓热了双手、用右手放在云秋的胃上轻轻画圈揉动,并且在中脘穴附近一下一下按压着。
这个穴位在肚脐眼上四寸左右、大约就是一个手掌的位置。
它的位置很特殊,正好是小肠经、三焦经、胃经和任脉的交会穴,与三条经脉气相通。
人常说小肠经能分清泌浊,三焦是气机、水液的通道,胃经多气血,任脉又是管总人身上阴经气血的重要脉络。
中脘穴位于他们三经一脉的交汇处,自然能调理所会经脉的疾痼。
李从舟顺着脏腑的位置揉了百圈后,又运劲到掌根,自天突穴向下直推到中脘,然后继续向下到肚脐。
天突穴在颈部、属任脉,位于头面正中线上、胸骨上窝的中央里。
这样有助于消积化滞、畅通气机,在消化不良时最有奇效。
推按了一会儿,怀里窝着的人忽然动了动,云秋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看清楚他的脸后先嘻了一声,“……你回来啦?”
李从舟点他鼻尖一下,手上的动
作倒没停,只挂着浅笑看他。
云秋“嗯?”了一声,看看自己又看看周围,慢慢回笼的意识终于想起来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跟点心、蒋骏正说话呢,结果陡然得知徐振羽竟然早就知道他偷偷跟着朝廷的人来到了西北大营,惊诧之下就一下厥了过去。
“我真……晕过去啦?”
“不然呢?”李从舟收回手、拢了拢被子,给云秋重新裹好,被子围着他裹成一个卷,就剩下一个小脑袋露在外边儿。
“那……”云秋嘴巴开开合合,感觉脑袋里有一锅滚水在咕噜咕噜冒泡,他想问的事可太多——
关于徐振羽,也关于李从舟,还关于他身下这张明显变大的床。
不再是那张窄小的单人榻,而是结结实实一张三面有围子的弥勒榻。三面的围子木料材质上乘,外面还有一层亮光包浆。
围子上面一条栏杆收腰中空,下面一圈挡板皆雕花,中间还镶嵌了整块的大理石飘花圆盘做板芯,夏日靠上去能纳凉。
罗汉床实用,兼具卧具和坐具的功用。
配上小几、靠垫就是一把造型别致典雅的坐具,单人坐在上面颇显尊贵,双人并坐也能显出亲近。
而撤掉上面的东西,另外铺上褥子、枕头和被子,下面垫上脚踏,就是一张不错的床,也比架子床要轻便得多。
李从舟看着他脸都憋红了,生怕这好不容易降下去的热度又给烧涨了,便删繁就简,给他拣着重要的先回答了:
“床是将军给的,他知道你在军帐中,对你没敌意,你不要怕。”
话是很简短,可云秋眨巴眨巴眼,半天都消化不掉:
——什么叫,将军给的?
怎么跟他记忆里的镇国将军不太一样?
其实前世,云秋就有点怕这位“舅舅”。
从记事的时候起,云秋就听过王妃说了很多关于徐振羽的事情,从王妃的视角看,徐振羽是个很亲切的好兄长,而且驻守边关、骁勇善战。
男孩子小时候总是会崇拜比自己强悍的男人,他听着王妃说多了,也就渐渐觉得自己舅舅是个大英雄。
怀着这样憧憬的心态等着、盼着,却没想到徐振羽三五年都不进京一次,每回来王府都是冷着脸、皱紧眉。
要不是王妃鼓励他,他可能根本不敢上前喊出那声舅舅。
不过仔细想想,徐振羽好像并没有打过他、骂过他,即便后来他长成个纨绔,成日缠着舅舅讨要蝈蝈笼子、鸟笼子,徐振羽也没怎么他。
只是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冷,话也很少对他讲。
那如今这般看来——镇国将军其实人挺好?
也是跟小和尚一样的:脸很臭、人很凶,但是其实心很软?
云秋这般想着,但看着身下这张罗汉床又有点想不通了:
——怎么看见自己两个“侄子”搅在一起他不生气的吗?
这位大将军的人是不是太好了一点?
云秋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脑袋越烫,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冒烟了。
“啪——!”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整个人烧开的时候,额心突然被李从舟贴上了一条凉巾。
“想那么多……”李从舟的声音带笑,低低沉沉的,听上去有点异样的好听,云秋唔了一声,靠在他肩膀上仰了仰脑袋。
李从舟在他耳畔念了一道凝神咒,然后给云秋整个人连被子卷儿整个从后紧紧拥住,“定定神,我慢慢给你说。”
云秋之前也听过大和尚念经,尤其王妃每年都去报国寺、王府也与僧人关系亲近,但那些经文在他听来都是嗡嗡催人入眠。
——也不知是否是心存偏爱,李从舟念的经就很好听。
听着那道低沉的嗓音,云秋也渐渐平静下来,感觉脑袋里没那么乱了,加快的心跳也渐渐平息。
“那、那你说。”云秋调整角度偏了偏头,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靠靠好,仰脸认真看向李从舟。
李从舟想了想,从那日云秋出来找乌影开始说起,告诉他徐振羽其实早就看见他了,“没有当面拆穿你,就是怕吓着你、怕你多想。”
他也不好说自己其实连提亲都给徐振羽提了,毕竟现在还在打仗,京中朝廷上的事情也未定,太早告诉云秋也让他日思夜想。
那些戏文话本子里,不也经常唱——
说书生上京赶考前,总是会许贵族小姐公子承诺,说等他将来高中了、飞黄腾达了,就一定会来迎娶他们过门。
然而最后的结局一定是:那些书生最终被更大的权贵看中,什么宰相家的公子、朝堂上的公主,然后抛却甚至妄图杀害糟糠妻。
小时候在报国寺,圆空大师就教过他做人一定要有担当,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妄许承诺:
世事多变、人心难测,因缘际会,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而且前世,李从舟在最后几年里过得浑浑噩噩,却机缘巧合地跟宁王有了很多相处的时间。
他的这位生身父亲给他讲了许多他和王妃年轻时候的故事,虽然他听一些漏一些,但宁王坚定地给他传达了同一种感觉:
对待感情应当真诚、率直,多做、少说,当然如果既能做到也能说出来,那就是最好的——毕竟率直有担当又包含爱意的爱人,谁不喜欢呢?
李从舟自问做不到像云秋那般热忱,也说不来太多的甜言蜜语,但他想像宁王那样: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徐将军没你想的那般凶悍,他只是作为中军主帅有些严肃,不是针对你,何况你——也喊了他十五年舅舅,多少也有情面在。”
他这样解释。
云秋听着,好像有点明白了,“所以说,大将军果然是个好人。”
李从舟忍笑。
见云秋不再因此事烦忧,他便转头提起另外一事。
李从舟示意云秋看远处小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米饭,“明明吃不下,怎么还硬往嘴里塞?大夫都给你开两瓶山楂丸你知道么?”
云秋唔了一声吸吸鼻子,“你们军中粮饷不是吃紧吗?我想着,就……不能浪费粮食,再说点心都、都吃完了……”
李从舟:“……”
这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劝。
粮饷是通称,又不是说粮饷紧缺就是真的大家都吃不上饭。
而且——
“点心是点心,你是你,”李从舟戳了戳他的腰,“人每日晨起都打一套拳呢,你要跟他学啊?”
云秋鼓了股腮帮,最后嘴一扁、委委屈屈给脑袋藏被子里。
“以后吃不下就不吃了。”李从舟揉揉他脑袋。
被子左右晃动了两下,“不要,我不想浪费。”
李从舟叹了一口气,“没事儿,我给你吃。”
“唔……”云秋在被子里蛄蛹两下,重新给脑袋抬起来,“那不行,你也撑病了。”
“不会,”李从舟握拳给云秋展示了一下手臂上鼓起来的肌肉,“我每天出去要打仗、要跑圈,要骑马练箭……吃得下。”
云秋想了想冯副官带着他看的演武场,稍稍松了一口气,刚想点头,就注意到李从舟袖口下藏着一圈白色的绷带。
“你受伤了?!”
他一下用力就从被子卷里挣脱出来,伸出双手拽住李从舟的左臂。
“……没有。”李从舟缩了缩手。
可是云秋攥得很大力,一点也没想让他闪躲,两厢拉扯间,先是李从舟闷哼一声,然后就是云秋紧张地改为托住他的手,“碰着了?”
李从舟摇摇头。
其实他手上的伤并不重,只是由来解释起来很麻烦,还牵扯到西南边的襄平侯和黑苗族,他不想告诉云秋这么多烦心事。
当时他们给俘虏送到了地牢中,徐振羽还请来苏驰坐镇。
前面两个领主受尽了酷刑是什么都没说,那红褂子领主听见李从舟会说西戎话后,还和他交涉了一番——
他自称身份贵重、乃是某位翟王的亲子,说如果李从舟他们如果放了他,他会说服那位翟王在将来暗中配合。
这种话也就骗骗三岁小孩,李从舟他们三人皆是不信。
徐振羽审犯人时,碍于主帅身份必须要循着规矩,不能因为国仇家恨就故意虐待俘虏。
但李从舟和苏驰不同——
他们一个是小辈,一个是军师,小辈能够用不懂事之类的借口圆过去,而苏驰此人私下其实又狂又邪,兵法用计也刁钻,只看他运个粮草都能顺便剿匪便可见一般。
苏驰不懂戎狄语,但他招手就叫来一个勤务兵,当着那红褂领主的面儿就给旁边一个不愿开口的男人架起来脱光、结实摁到一口大水缸里。
水缸下面架上柴,不一会儿就燃起来熊熊烈火。
那红褂领主瞧着自己的同族被活煮一点也不慌,反而还呵呵美呢,他大言不惭对着李从舟,“这都我们玩剩下的,有什么新鲜的?”
李从舟不理他,只负手看着那水缸。
而剩下两个西戎贵族明明被五花大绑,却还互相瞅着咯咯笑,缸里那个刚开始还能跟他们有说有笑。
但随着缸中水温渐渐升高,他的表情也渐渐僵硬起来。
不一会儿,他就开始怪叫,而且叫得一声比一声凄惨,人也在水缸里不停地挣扎,几个束缚他的士兵险些拉不住那些制住他的铁链。
缸外那两个西戎人还挺不满意同族的表现,“多大点事,不就是烫水么?芙尔娜大神会保佑你的魂……”
然而他们还没说完,那个缸里的戎狄就发出了极大的一声惨呼,“是蛇鱼,是蛇……咕噜噜——”
最后一字他没能说完,人就沉了下去,只剩下一缸沸腾的水。
恰好此时,那几个控制锁链的士兵中有一人因掌心渗汗而滑脱了手,水缸摇晃了两下,咣当一声摔碎在地上。
滚烫的水冲出了那个已经断气的西戎领主,但他被脱光的尸体上明显有什么活物在蠕动。
两个西戎人看清楚那些活物的位置,皆是变了脸色。
苏驰笑眯眯地解释,“二位来自蛮荒之地茹毛饮血,自然不知我中原上国历史悠久、文化厚重,此法唤作泥鳅豆腐,二位想必没有试过。”
泥鳅多生南方,此物在西戎地界内被唤作蛇鱼或长蛇鱼。
泥鳅喜欢钻洞,尤其喜欢湿冷的地方。
原本的泥鳅豆腐是一道江淮名菜,取冷锅冷水,将泥鳅尽数放到锅中,然后慢慢以小火烧水,在水渐渐变热、泥鳅开始想往外逃的时候,再放入一块四方白嫩的大豆腐。
豆腐较之锅里的水偏凉,而且质地柔软似泥,那些怕热的泥鳅就会一个劲儿地往豆腐里钻,然后随着水温慢慢升高,最后制成这道泥鳅豆腐。
同理,用在西戎人身上也是一样。
“只可惜人不是豆腐,我瞧这位的皮肉也厚得很,看起来是不好钻,所以只能是有什么眼儿钻什么眼儿,还真是……啧,对不住。”
李从舟简单给苏驰讲的这些转译给那两人听,红褂领主的脸上明显生出了惧意,倒是另外那人还是兀自嘴硬,说了句受教。
苏驰一听这话,眼放精光,要不是徐振羽拦着,他看上去很像是想用这些西戎人来制一本《苏氏罗织经》。
审问俘虏并非一蹴而就,尤其是面对嘴硬的戎人。
今日威吓的目的已经达到,徐振羽就止了苏驰,告诉剩下这两位让他们这一晚上好好想想,然后就吩咐人给他们拖下去分开羁押。
这正说着,那个喊“受教”的西戎人不知从哪儿摸到了一块铁片,竟然隔断了绳子拼着就朝徐振羽扑去。
李从舟站得近,下意识伸手挡了一下,就被那人一下用力给铁片扎了大半进胳膊里。
他到底经历两世生死和战场,刚才被偷袭也只是没警醒,这会儿吃痛上劲儿,反而激发出极大的潜力、一脚给那人踢倒在地。
徐振羽和周围的士兵也迅速反应过来,围将上去给人拿住,卸了俩胳膊重新捆好上铁链重枷,押送下牢房。
铁片扎得深,血流如注。几个军医来处理的时候都被吓白了脸,还要李从舟反过来安慰他们自己无事。
这么折腾了一番下来,好容易包扎好伤口,徐振羽和苏驰也收拾清点、议论明日要如何撬开那红褂领主的嘴时——
外面就匆匆忙忙跑来一个小兵禀报,说云秋没由来地昏过去了。
他是听着消息转身就跑,却没想到苏驰和徐振羽两个也跟着转头往回走,三个人险些没在地牢门口撞作一团。
徐振羽总觉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尴尬地摸摸鼻子让了一步。反是苏驰睨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才似笑非笑地举起手往后退。
李从舟这才闪身出地牢的门,用最快的速度往军帐那边跑。
等众人都赶到军帐中,就是听着蒋骏、点心复述之前发生了什么、云秋又吃了什么东西,最后干脆是给大夫和相关人等都请了来。
想到刚才的:吓病说、难吃说、水土不服说……
李从舟忍不住又闷笑了声,偏他一笑云秋就生气,“这么危险!你还笑!不许笑了!”
——他总算是知道李从舟为什么每回都是满身伤了。
这坏家伙根本不懂得珍惜自己,都被大铁片扎了,还没事人一样搂着他说笑,甚至还给他讲了这半天话、揉肚子、弄这弄那。
“不成不成,”云秋往里挪了挪,自己滚到罗汉床里侧,一边滚还一边抱着李从舟的手不撒手,“你也受伤了,你也要休息。”
“这点伤算……”李从舟话说一半,看见云秋气呼呼瞪着他,最后改了口,“那我去叫热水,总要洗洗吧?”
云秋想了想,没松手,“你、你不有副官吗?”
李从舟想了想,最终妥协——请来冯副官给他们安排好一切:洗漱需用热水、更换凉巾需要的凉水,军医煎好的两份药,还有绷带、金疮药等。
冯副官一边给他们收拾打理,一边还给云秋告状,说李从舟什么都不让他伺候,搞得他成日无所事事、像空拿一份食俸。
云秋却嘿嘿笑,“小和……李从舟他从小就是这样哒!什么事情都自己做,我们那会儿在报国寺的时……唔!”
李从舟当着冯副官的面捂住了他嘴,面不改色道:“天晚了,冯先生要休息了,有什么想说的话明天再说。”
云秋唔唔两声,挣扎着去扒拉他的手。
而冯副官也一脸无辜,“天儿不还早么?”
李从舟:“……”
最后他果然是拦不住,由着云秋叭叭给冯副官说了不少他们从前在报国寺的事儿,很多事情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偏偏云秋能给数得清清楚楚。
就连他怎么叠被子、怎么整理衣物都说了出来,末了还给冯副官小小声说了一句:“他小时候就是这样话少的!您多担待。”
李从舟睨他一眼,在心里道了一句小傻子。
他俩分明就坐在一张罗汉床上,这要是多聋的人才能听不见他说什么。
冯副官看上去很高兴,跟云秋你来我往一人一句说了很多他在西北的事,还有好多是乌影不知道的,云秋听得津津有味儿。
最后冯副官收拾铜盆出去的时候,还拉着云秋的手饱含深情地嘱咐一句,“世子身边可正需要您这样的人,您可千万别离开他。”
那神态动作,瞅着可还真像是托孤。
李从舟:“……”
云秋倒是蛮高兴,这趟来西北来得挺值:
先是跟小和尚约定了星星河,然后又知道了徐振羽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讨厌他,最后就是赚得了冯副官这么一员眼线……啊不是、是一位好朋友。
——往后小和尚的事,他还能从这位处打听。
云秋高兴,李从舟也无可奈何,就随他去。
反正他也不太会说自己的事情,有冯副官和乌影在旁帮着说说话也好,只是被他们盯太紧的话,有些事儿他就不能像从前那般拼命。
倒不是会被他们拦下,只是心里有了牵挂,怕云秋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里替他悬心。
“这回高兴了吧?”李从舟吹熄军帐内的灯烛,翻身掀被子上榻,他和云秋调整了头的朝向,这样就能给受伤的左手调整在外向。
吃撑着的人起高热就那么一瞬,云秋这会儿脑门已经不烫了,而且李从舟按揉那几下好像也管用,云秋自己觉着没那么难受了。
“明天还审俘虏么?”
李从舟嗯了一声。
“那你要当心,”云秋贴着他,最后还是忍不住地小声抱怨道,“将军怎么这样啊,人都受伤了还不给你假吗……”
其实是军中懂戎狄语的人不多,毕竟能活着从西戎王庭出来的俘虏少之又少,而众多士兵身负国仇家恨,也不太能留下敌人活口。
即便是下了中军死令,那些西戎俘虏也有千百种法子寻死,根本没机会给他们学什么戎狄语。
唯有李从舟活了两世,前世又在西戎王庭里待过,才能与这群疯子无碍地交流,所以这回的刑讯是少不得他。
但云秋这般说,李从舟就只能笑着解释道:“所以说是小伤。”
云秋又咕哝了两句李从舟没听清,最后两人挨挤着靠在一起,睡了一个沉沉的长觉——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
大概是前夜昏过去的时候睡了一会儿,这回李从舟起身下床的时候云秋也醒了,他半眯着眼睛、躺在床上懒得动,但目光却模模糊糊追随着李从舟——
李从舟轻手轻脚地端水洗漱,然后束发、换上军中常服。
对着盥洗架上的铜镜整理好领口,李从舟回头看了云秋一眼,云秋怕自己偷看被李从舟发现,忙闭上眼睛。
而李从舟走回来,在替云秋掖好被角后,又俯身凑上去,阖眸在他额心落下一个浅吻。
闭着眼睛的云秋,心里的小人开心地蹦了三蹦。
李从舟起身,在走出军帐前,却意外嗅到了一股浓郁的酒香,他鼻翼动了动,循着那股味道绕到了云秋的衣箱前。
他轻轻打开衣箱,下面的几件衣裳都叠得整整齐齐,但是最上面放着的长裕袢和筒裙却并没有收拾,就那样仓促地塞了进去、揉得皱巴巴。
李从舟挑挑眉,为了确认那股酒味是来自于这件衣裳还是其他什么,他低下头给筒裙拿起来,凑到鼻尖仔细嗅了两下。
结果俯身弯腰正准备去拿那件长裕袢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李从舟转头,不知什么时候坐起身的云秋正涨红了一张脸看着他,一双柳叶眼瞪得老大。
接触到他的目光,李从舟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裙子,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多么有歧义。
“这个是……”
“不、不用!”云秋一下拉高被子捂住脸,“你不用和我解释!我很好,我什么都没看见!”
第080章
……没看见?这可不成。
这样的误会说什么都要解释清楚。
李从舟捏着那长裕袢蹬蹬来到罗汉床边, 给藏在被子里的小云秋挖出来,捏了捏他红扑扑的脸蛋拧眉道:
“瞎想什么呢?”
“是这件衣裳,你闻闻, 上面有酒味儿。”
云秋愣了愣,脸上的表情……李从舟没看错, 竟然是——有点儿遗憾??
小家伙噢了一声,闷头给长裕袢接过去埋首嗅嗅,再抬头时,眼中竟洋溢着兴奋的光, “是那位夫人!”
云秋高兴地扯扯李从舟, “你记得吗?我给你说过的, 兴庆府文期酒会门口, 她抬着好大一口酒缸想进去, 然后然……唔?”
李从舟俯身亲了他一口。
云秋一下就捂住嘴噤了声。
“别然后了, ”李从舟摸摸他的脑袋, 给人重新推回到床上盖好被子,“你还病着, 先养好身体。”
想着那个星星河的约定,云秋点点头, 表示自己会乖。
“但等我好了,我还要去一回兴庆府的!”
李从舟这回没拦,笑着点点头应了。
如此又修养了一日后, 云秋觉得自己已经好了, 便又一次提出来想要去兴庆府找那位卖酒妇。
毕竟这样醇香的酒可少见,溅一点在衣裳上的竟能留香那么久。
如果是这样的香醇程度, 在京中贩售应当会有很多人追捧。
之前为了给药铺选址,云秋几乎走遍了永嘉坊的每一条街, 除了雪瑞街上那块已经成为善济堂的地方,还有几处不错的位置可供备选。
一处也在聚宝街上,只是距离丰乐桥较远,需要顺惠民河南下到永嘉坊的东南角。到官牙挂牌之前是一间两进的民宅,大小比胡屠户家的院子要大些。
原本是门厅花房位置的地方由原主人挖凿了一个方形的大池塘,里面用黄色的昆山千层石堆出一座叠嶂层峦的小山,山上又移土种植了不少盆景。
看得出来屋主人非常喜欢这方池塘,在官牙开口介绍前,他就主动揽过话头,指着山上的明暗雕刻一一给云秋讲起这千层石的来头。
什么此处雕刻钓叟是为了借景旁边的矮松,那边做了低头捕鱼的鹭鸶是为了和池塘里的锦鲤相配,还有池塘边沿的一圈白石栏杆雕刻白云是为了仿照瑶台仙境……
对方太热情,弄得云秋有些招架不来,但也确实承认,这宅子布置得很漂亮,黄色千层石很明亮,在周围青瓦白墙的围院中显得很亮眼。
另外一处在雪瑞街后巷,原本就是一间酒楼,高三层、有宽阔的院子,店面也很新、是前年刚盖起来的,里面的用具都像新的一样。
只是位置上不大好,进巷很深,周围又都是民宅。因此原主人愁眉苦脸,说酒楼到戌时就必须关门歇业,不然邻居都会到门口闹事——
不是说酒楼的灯笼太亮,就是说进进出出的宾客吵闹让他们睡不着觉,还有一个赌棍甚至上门讹过钱,说酒楼给他老母亲吓病了。
也就是这样的原因,酒楼才会经营不善歇业、盘点挂牌出售。
因为购置房产的次数多,官牙的那位衙差和云秋他们也算相熟,在离开酒楼的后,他就偷偷给云秋说了酒楼开在深巷的缘由:
店主原本就住在后巷,一开始只是在家里窗口搭个小棚子卖包子、馒头和蒸糕,后来渐渐给厅房改成了小面馆,附近居民都喜欢去他那儿吃饭。
“所以大概就以为自己有能力办酒楼吧?”官牙想了想,“但真办起来了,附近的居民都不买账,外面好不容易来人,也会被百姓吵嚷着赶走。”
云秋点点头谢过官牙,表示自己会考虑,让点心给了那衙差赏钱后,最后还是选了食肆旁的那个位置。
不过如果要办酒楼,现在这两处地方都可以考虑——如果回去京城,它们都还没有被贩卖出去的话。
李从舟这次改换了冯副官陪着云秋去兴庆府,倒不是跟乌影吃味,只是办这种寻人、找人的事,久居西北的冯副官要比乌影合适。
而且云秋也说过,上次他们跟那位夫人说话的时候,对方明显表达出来了对异族人的敌意,那乌影便不合适再过去。
恰好军中还有许多事,有乌影在暗中策应会方便很多。
云秋点点头,理解李从舟的决定,但看乌影的情绪明显有点低落,他又跑过去,轻轻戳他手臂和他讲悄悄话,“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那就说定了!”乌影露出大大的笑颜。
李从舟看着他们摇摇头,转身和冯副官又细细交待了几句——兴庆府是锦朝地界,但也距离黑水关很近,难保不会有什么人混进去。
“您放心,我心里有数。”冯副官道。
“走吧走吧,”云秋跑过来,“你们说完了吗?马车来啦。”
李从舟嗯了一声点点头,摸摸云秋的脑袋,要他别乱跑、别吃坏肚子、别进无人的窄巷和暗室。
云秋嘿嘿笑两声,点点头道了句:“知道啦。”
他第一个爬上马车,然后是点心、冯副官,然后从车厢的窗口探出小半个脑袋给他挥手,脑袋后面扎着的小揪揪一晃一晃的。
李从舟也抬手给他挥了挥,目送马车走远后,才笑着摇摇头。
兴庆府今日没有文期酒会,街巷上的行人就明显比那日少,既然要找卖酒的妇人,冯副官就提议从各大酒楼、酒坊中找起。
兴庆府和京城一样,也有东西市和各坊。只是不像京城各坊分布得较为平均和规整,是横平竖直地分成规规矩矩的六块。
这里的坊市建立得相对来说比较随意,有的坊甚至交错叠套,有的甚至是沿西北东南方向斜着建立的房子。
这样迷宫一样的地形若是云秋自己来,肯定不多一会儿就会迷路,但好在冯副官熟悉西北房屋街巷的构建,带着他们穿梭来去,就好像自己家一样。
问过几家大的酒坊对方都说没有见过和云秋描述得相像的妇人,小的酒楼和食肆也没有人见过那样的女子。
最后是驿馆的驿丞给出一条线索,说兴庆府东郊有个临泾河的小县城,叫远旬县,县里多得是烧酒坊,或许他们可以去那边问问。
本着“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的原则,中午云秋在兴庆府的一家食肆里请了冯副官吃饭。
这里的食肆没有京城那种茶博士,但跑堂的几个店小二都能说会道,支付一笔赏钱后就能听他们说书讲故事、侃兴庆府的轶事。
云秋本来还点酒给冯副官,被他笑着拒绝了——“现在正当值呢小公子,虽说是陪你出来,但这也是世子爷给我派的差事不是么?”
“西北大营当值的士兵是禁酒的,”冯副官笑着找小二换成了西北这边的茶饮子,“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等菜都上齐,云秋就找了个小二哥问了问,“您知道那远旬县么?”
店小二看看云秋又看看冯副官,眼珠转着似乎在想这两位是什么来路,等点心塞给他一吊钱后,他才眉开眼笑地给云秋他们说:
“知道知道,当然知道,远旬县是我们这儿远近闻名的酒乡呢。”
泾河发源于锦朝疆域内的西海高原,高原上由北向南分布着三座高山,其中在北边的两座终年积雪,雪水融化下来就形成了长河、黄水的源头。
长河、黄水从西到东横贯锦朝疆域,而泾河是黄水的一条支流,在绕过兴庆府北的两座高山后,往下冲刷形成了一片小小的滩涂。
泾河在这片滩涂上接连往北、往南转着了两次,形成了一个很特殊的“拐子”,而远旬县就位于这特殊的位置上:
县城三面临水,大部分的小村子里都酿酒、烧酒,而且远旬县距离六国乱世前的厉朝国都很近:
“其中一家平远烧坊的酒,还被选为皇家御用的御酒呢!公子你们现在过去看,还能看见他们家门口挂着前朝御赐的匾额。”
小二讲得兴致勃勃,甚至还介绍了远旬县上各式各样的酒:
除了京城也有的米酒、黄酒,西北的烧酒不是京城里那种最便宜的苦酒,也不是关中用来提神、暖身的辣酒,“烧酒”在这里更像是一种酒类。
这种酿酒的方法传闻中来自西北高原,先将糯米、粳米或者秫米、大麦蒸熟,和麴酿放在酒瓮中摆放一段时间,有的是七日有的是十日。
等到瓮中渗出酒液,再以甑盛取、放在鬲上蒸取。
这样蒸烤出来的酒液清澈如水、味道极其浓烈,能酿出珍贵的异香。
“像公子您说的,酒香一日不散,那必定是远旬县的酒。不过远旬县的酒坊也是有讲究的,您过去看的时候还是要分清楚他们是叫酒‘房’还是酒‘坊’。”
云秋奇了:“这有什么区别讲究么?”
“自然是有的,”店小二竖起一根指头,“叫‘酒房’的,都是远旬县本地的,而且这种酒房的酒都是会对外贩售的。如果您需要的量大,给一部分定金,他们还能做好了送到府上。”
“如果是叫‘酒坊’的,您注意看,前面大多是取了两个嘉字作名,比如什么昌盛、荣裕、熙和之类的,而且您绕着那酒坊走一圈,也不一定能看到一个贩售的小窗户。”
“这就是南商的私人酒坊,是不对外卖酒的,一般规模也很小。”
“啊……”云秋想了想,有点儿不解,“那既然不对外卖酒,为何还要挂一个招牌呢?私人的酒坊不是自己酿自己的就好么?”
店小二笑了笑,“虽然不卖酒,可是俗话不是说么‘酒香不怕巷子深’,他们打出来的名号大多和他们的生意有关,也是一种宣传嘛。”
原来如此,云秋点点头谢过小二哥。
简单用过午饭,云秋他们驾车很快找到了远旬县上,车子还在泾河边排队过桥呢,云秋远远就闻到了空气中飘过来一阵阵的酒香。
临河、靠近官道的几个小村落中都挂有各式各样的招幌,巨大的酒缸、酒葫芦放在村子的正中央,酿酒的酒坊、酒房前也各悬有表、帜、帘、帷幔、招幌。
幌子也是宣传的一种手段,大体上能分为实物幌、模型幌、象征幌、特别的标志幌和文字幌等。
实物幌子最好理解,买什么就挂什么。像他们聚宝街上、云琜钱庄隔壁那团扇折扇店,他们家门口就高高挂着一串扇招儿——打开的折扇和团扇穿绳挂成一串。
模型幌就是远旬县这样的,给他们贩售的酒夸大,做成巨大的酒缸、酒葫芦放在外面,来往路过的客人看一眼就知道村里有酒。
这种幌子是将贩售实物放大、缩小,夸张或者变形成为一种较为固定同时又很惹眼的形状,雪瑞街上卖刀的那户,就是用木头雕刻了一串刀挂在店门外——
毕竟是刀具铺,直接悬挂铁刀在外面很容易惹出官司来。
象征幌和前两者重合,但更需要一些想象力,比如京城梧桐院门口悬挂有两个葫芦的眼药铺、挂有一把草叉的草料铺,都是隐喻象征的。
而像是双凤楼悬挂的金丝双凤、寿衣店门口一尺多高的黑靴子、陶记糕点铺的桃花标记……这些都是特殊的标志幌,也像是顾客和老板之间的一种默契约定。
如果方家针功铺没关门歇业,那他们门前那铁制店招上的白兔标记也算。
文字幌就是大多数店铺都会用的了,恒济解当门口挂着的“当”字旗招,雪瑞街上善济堂旁边分茶酒肆挂的“酒”字幡。
还有戏文里说的,打虎英雄武松路过景阳岗,山下酒店挂着那个五个大字的“三碗不过岗”,也是文字幌的一种。
“怎么样公子?”冯副官的声音给云秋的思绪拉回来,“您意下如何?”
刚才云秋想着那些招幌的事情出神,“啊?!冯叔对不起,您刚才说什么?我、我……我走神了、没听仔细。”
冯副官没在意,重复了一道他刚才的话。
远旬县一共有三乡、两镇、二十七个村,他们今日要全部绕一圈肯定是走不完的,只能是挑选其中几个看看、问问。
冯副官的建议是,他们先给马车停在泾河西北上游的庆安村,那是远旬县最大的一个村,大部分来远旬县卖酒的人都是在庆安村买。
这里有当地规模比较大的两家酒房和十几个小的烤酒棚,而庆安村还有游船和码头,能够顺着泾河往东北再折道东南,中间会在沿河停靠三五次。
每次停靠的时间都在三刻到半个时辰左右,可以下船看看那几个村子里的酒房,然后又跟着航船返回到庆安村。
“时间有限,这样能看到的村子也多些。”冯副官这般说道。
他这主意好,云秋当然没异议。
只是他们绕着庆安村还有沿河的几个小村落走了一圈下来,太阳都快落山了,云秋也没能找到那日那个卖酒的妇人,也没闻到类似的酒香。
朝廷派到西北大营送药的人马至多待七天,云秋也不能每天往兴庆府跑,错过这一回往后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看他表情失落,冯副官便安慰他,说以后会帮忙留意。
云秋点点头谢过,心里却觉着找到那位妇人的可能性不会太大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每个村子买了大大小小几瓶子酒,想着到时候都带回到京城去,请荣伯、朱先生、陆老爷子都帮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因为是逆流航船,从远旬县返回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再回到西北大营肯定赶不上开饭,所以云秋他们是吃过晚饭才回营的。
结果到营帐中就发现整个西北大营的气氛不对,平日门口拒马前只有两个小士兵巡逻,如今竟然披甲持|枪地站了一队少说十人。
而且即便冯副官出面,士兵还是一丝不苟地检查了他们的马车,每一坛子酒都抱起来摇晃了一下,还翻了翻车厢内垫着的褥子。
云秋和点心面面相觑,他张口想问什么却被冯副官拦住,冯副官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等马车进入大营后,才小声告诉他:
“营中肯定出事了。”
“出事了?!”
冯副官嘘了一声,让云秋不要那么大声。
军中的气氛确实是很凝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而且巡逻的士兵比平时增多了一倍,确实像出了大事的样子。
“这样,我先给您送回去,”冯副官说,“如果世子他在军帐中,您就问问他,如果他不在,我再去帮您打听。总之,您不要问别人,军中戒严,您冒然问出口可能会引来事端。”
云秋立刻捂住嘴,重重点了两下头。
马车停在李从舟的军帐门口,车上的酒暂且由点心带到朝廷人马休息的那边,李从舟并不在帐内,而且炭盆都熄灭着,看起来他也没回来过。
李从舟给冯副官交待过云秋的日常习惯,所以他先给云秋点燃了军帐内的炭盆、烧好了热水才离开。
军中戒严,点心也不方便留在军帐内,冯副官给人送出去后,又转身去找李从舟,没一会儿就在点将台的城墙附近和往回走的李从舟撞见。
“怎么才回来?”
李从舟的脸色并不好看,冲口而出的一句话很像是质问,然而不等冯副官开口解释,他又啧了一声,烦躁地撩了一把头发:
“对不起,冯叔,我不是针对你。”
“实在是今日军中出了大事心里烦闷,这才语气不好。”
冯副官便顺势问了问是出了什么事,李从舟给他讲了一道后,他脸上的表情也变了数变,“……果真么?”
“真真切切,仵作帮忙,在剖开的尸体里,乌影确实发现了蛊虫。”
“那……是蛮国和西戎联合了么?”
“不是,”李从舟否定得很坚决,“蛮王和他们的大巫很少针对中原,这件事情只可能是黑苗族和……”
他咳了一声,摇摇头没说完,只能让冯副官不用担心,徐振羽和苏驰都已经在商量对策,军中戒严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军帐那边有我,今日也辛苦您累一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冯副官点点头,拱手行礼转身离开。
而李从舟站在原地捏紧双拳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慢慢将心里那份暴虐的情绪给缓和下去。然后他低头搓了两把脸,对着军中清洗血迹后留下的那一泓水,重新调整了一下表情:
——希望不会吓到小云秋。
李从舟回到军帐内的时候,云秋正坐在那张大大的罗汉榻上发呆,他手里抱着个靠枕、下巴垫在靠枕上,腮帮微微鼓着不知在跟谁生气。
听见他的脚步声,云秋倏然抬头,“你回来啦?你没事儿吧?军中出了很么事情啊?”
他一边叠声问着,一边丢开靠枕从罗汉榻上跳下来,跻上睡鞋就蹬蹬朝着李从舟跑过来。
跑到他身边后,云秋小狗一般围着他转了两圈,从头顶上的发髻仔细打量观察到了脚下的皂靴。
发现李从舟只是神情有些憔悴、并没有再添什么新伤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没事,”李从舟给他从地上抱起来,重新塞回到架子床上,“倒是你,晚饭吃过没?想找的人找到没有?”
他问完这两句后,还转身替云秋给掉在地上的睡鞋捡回来。
云秋听到他问,自然而然就被他带偏了话题,先认真讲了今日的所见所闻,然后又说了远旬县上有趣的酒招,等最后讲到回来时——
他才意识到李从舟没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哼。”云秋瞪他。
李从舟装无辜,“不是说了我没事么?”
“那然后呢?”云秋追问,“是不是涉及你们军中的隐秘不好说?那大将军有事么?苏大哥有事么?还有、还有……”
“他们都没事。”李从舟解开脖子上的护项,那是一片硬革制成的长形甲胄,脑后的部位有纽,可以和头上的兜鍪连在一起保护后脑和颈部。
云秋皱了皱眉,他还是第一次见李从舟穿这个。
用来制作护项的皮革一般要经过数次鞣制,才能达到刀枪不入的境地。
前世云秋不爱看书,今生他倒是为了挣钱看了不少货值、商道和民生各行的集话、杂记,他可记得这军中甲胄、护项制作起来十分繁琐。
但鞣制就分为预鞣和正式鞣制两个阶段,其中预鞣阶段大致分为四个步骤:
首先,要从牛、狼等野兽身上得到生兽皮,脱除上面的脂肪和血肉后,先抹上盐巴脱水,然后再挂到日光下晾晒。
第二步,是将晾晒好的皮革取下来,放到容器中盛满水,又往水中添加皂角粉浸泡半日至一日,这样就能脱除兽皮内部的脂肪。
之后,或用明矾、或用生醋,有些穷人家还会用浸泡过薯蓣的水来洗去皮革中吸收的皂水,连洗数道后,又要捞出来滴水悬挂阴干。
第四步,是以夜明砂融水特制成一种药水,用之能增加兽皮的弹性,再浸泡一日至三日后,就算通过预鞣的阶段。
到正式鞣制阶段,又有三种不同的处理皮革的方法,分别是分油鞣制、植物鞣制和烟熏鞣制,其中以植鞣法用得最多:
剥取漆树皮、栎树皮加上感应草捣碎出汁,又用这种植物溶液浸泡皮革半个月到一个月。之后,用软布吸去多余的水分,就能上绷架拉紧晾干。
等这一次晾干后,再用薄刀刮去皮革上的残留物。最后是根据软硬度的需求,套上模具敲打成所需的大小形状。
这么一套流程做下来,少说是三五十天。
云秋盯着那个护项,心都揪成一团,从前再危险、哪怕是后背被炸成一片烂肉,小和尚都没戴过这个。
可见,这回的情况是当真危险极了。
李从舟对着铜镜解下护项,换掉身上那件可能沾染上血污的袍子,转身正准备跟云秋好好说说话,却发现窝在罗汉榻上的小家伙不知为何竟然红了眼眶。
李从舟:“……”
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呢?怎么独自个儿坐着都能给憋出泪花花。
他伸出手,轻轻弹了云秋一下,“又胡思乱想什么呢?”
云秋看着他,满脸都是愁。
犹豫再三,还是给自己刚才那番担忧吐了个干净,偏偏说完以后还直白地强调了一遍:“我是担心你!不是要窥探军机。”
“好,”李从舟笑,趴在小几上探身、用指尖轻轻扫过云秋眼尾,“我们秋秋最乖了——”
云秋唔了一声,脸一下就憋红了。
……干什么突然叫他小名。
李从舟收回手,回到罗汉榻上坐正,沉眉长叹了一口气后,学着敞开心扉、像宁王待王妃那般,告诉云秋自己的心里话——
“不是什么军机,只是怕吓着你。”
今日他们正准备去审问剩下两个西戎领主,结果才走到地牢门口,就听着大营之外传来了一阵骚乱。
李从舟循声望去,发现是西北大营西南边儿的一个乱葬岗。
那里是凤翔府北郊外的一处山坳,原本山上有泉水、山谷中是一泓深潭,但是连年战祸损毁了山上的树林,潭水干涸、山泉断绝。
渐渐的,山也就变成了荒山,附近的百姓也大多搬迁到了凤翔府、兴庆府,那地方偏僻又三面有山遮挡,最后竟渐渐成了个坟场——
城中病亡的鳏寡孤独,因疫病而死的人和家畜都是拉到那地方就地填埋,西北大营里抓获的戎狄俘虏死了,也是拖到那里去烧。
昨日苏驰折腾死的那个西戎领主今天也是由几个勤务部的新兵拉着出营,结果刚架好了柴、倒好了油,还没点火呢,那具尸体就突然抽搐起来。
一开始两个小士兵并没当回事,只以为是那人体内的泥鳅在挣扎,还当成笑话说,结果下一刻,尸首的骨骼就发出了咔咔声、人也缓缓坐了起来。
坐起来的人还睁开了眼,眼珠浑浊泛白,嘴里发出一些近乎兽类的、没有意义的嘶吼声。
士兵吓坏了,火把往上一丢就跑。
尸首身上已经倒满了油,火把丢上去后,瞬间将他整个人都点燃了,可它根本感觉不到痛一样,就那么带着满身烈焰追向那两个士兵。
所以才会有嘈杂声传来,那根本就是士兵在惊慌逃窜。
李从舟一看那移动的尸首就沉了脸,他可太熟悉这样的“敌人”,前世在西南,襄平侯不知弄出来多少这种吱哇乱叫的死尸大军。
但徐振羽、苏驰皆是第一回见这种怪东西,两人脸上的神情几乎称得上是震惊,苏驰更是忍不住地骂了句脏话。
两个新兵的叫声太惨,靠近大营的时候,吸引了不止是他们三人的注意力,巡防的、操练的、在自己营帐内休息的士兵,全都被吸引了过来。
众人皆是被那惊悚的场面吓愣在原地,半晌后才有胆大的莽撞人手持劲|弩|射|过去。那“东西”中箭后是停也不停,反而加快了速度追人。
被追的其中一个士兵慌乱之中没看路,重重被一截突出地面的枯树根绊倒在地,眼看那东西就要扑上去咬他——
徐振羽抢过巡防士兵的枪,远远掷过去扎了那东西的胸口。其他士兵也趁机齐心上前,给两个新兵生拉硬拽地拖了回来。
徐振羽的枪法不错,力气也大,但被扎中的胸腹的“怪物”竟然只是顿了顿,慢慢习惯身体里有这杆枪后,又摇摇晃晃往前走。
这时候,李从舟终于缓过神来,他咬紧后槽牙,没想到今生的襄平侯竟如此无耻——这么早就给蛊毒投到了西北战场上。
他抢了两步上前,一把抽出巡逻士兵腰间挂着的长刀,翻身跃过拒马后迎着那尸首而去。
徐振羽和苏驰都被他的举动吓坏了,徐振羽更是追出去几步,喊了一声:“云舟——!”
李从舟施展夜行术,算是登萍度水、万里追风,一瞬之间就来到了那浑身燃着熊熊烈火、胸口还扎着一截长|枪的“人”面前。
手起刀落,苍白的一颗脑袋滚落。
砍掉这人脑袋之后,李从舟就快步后退,一刻也没停留,更大喊一声让西北大营的众位将士不要上前。
脑袋搬家后,那诡异古怪的尸首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然后渐渐瘫软在地,烧出一股难闻的臭烟。
而那颗掉落在沙地中的脑袋里,没一会儿爬出来黑黢黢一只指甲盖大小的小虫子,李从舟立即喊了声:“乌影——!”
“来了来了。”
一道慵懒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蓝染、颈挂银饰的苗人青年斜倚在附近一颗高大的胡杨木上,说话间、在手背上翻出一只毛茸茸的、拳头大的六眼蜘蛛来。
大营中没有见过乌影的、不知道他身份的,都被那蜘蛛骇得后退一步。
可乌影却亲昵地用指尖蹭了蹭蜘蛛毛茸茸的肚子,“宝贝,乖,美餐来了,去——”
随着他一声令下,六眼蜘蛛一跃从他手背上跳下来消失在黄沙里,很快穿过那片尸体所在的火海,一口将那黑色的小虫咬到嘴里。
就在众人都舒了一口气时,大营内地牢方向又传来异动。
昨夜私藏铁片刺伤李从舟那位,今早被发现利用铁链吊死在了牢门上,地牢的守卫刚才正给他挪出来呢,那尸体就也“活”了过来。
地牢的守卫到底是西北军中的老兵,惊吓之余,却也想法子应对,也是先用弓箭、再用火攻,最后是听到外面传来消息说斩首,这才动手消解了这场灾祸。
从尸体中爬出来的黑色小虫同样变成了乌影那只小虫的盘中餐,但大营里的士兵受惊不少,地上也有许多脏污、血迹要处理。
李从舟不好给徐振羽解释这件事的全貌,只能说是从前跟着圆空大师在外游历时,见过这种驱虫驭尸术。
而且,也点明了不是远在金沙江外的蛮国,更不是乌影他们这样来自蜀府的苗人部落,甚至跟当年蜀中所谓“苗人谋逆”的事也无关系。
只是苗人当中以信仰分为黑白苗两个派别,黑苗信奉异|端邪典、白苗信奉圣山大巫,只有黑苗有这种驱虫驭尸的本事。
徐振羽听完沉默良久,最终为了稳定军心,还是召集西北大营所有士兵到点将台说明了此事,并让众人小心——西戎和黑苗可能已经联合。
等众士兵散去,徐振羽才重新留了苏驰、李从舟、四皇子在帐中说话,甚至商议了奏疏内容,必须尽快给这事报给陛下知。
一切处置妥当后,李从舟出军帐就遇上了冯副官,这才回来见到云秋。
听他解释说怕吓着自己,云秋偏头比划了一下,“吓不着、吓不着,我胆子其实超大我跟你讲!我还敢一个人看鬼话本呢!”
李从舟:“……”
云秋一脸诚恳,主要他也不能说自己前世可被他吓得不轻,什么掉脑袋、死一院子人的场面都见过了,再可怕能可怕到哪儿。
李从舟看他实在坚持,没办法,只能给事情的前因后果都给云秋解释了一道。不过对着云秋,他也不用担心太多朝堂上的党争,说起来也随意许多。
云秋认真听了一会儿,但他可能确实没长那根权谋的筋,只觉得云里雾里的闹不明白:
“所以是有好苗人和坏苗人,乌影就是好的,坏的现在和西戎联合了?放了能控制人的小虫子准备攻击我们?”
“……???”
李从舟哭笑不得,但也承认,也可以说是这么一回事。
云秋唉了一声,真是闹不明白这些人争来争去到底在争什么,“那你们没事儿么?你安全么?大将军和苏驰安全么?”
“那个小虫子,会不会盯上你们、控制你们?”
李从舟本来想解释乌影给他们身上种有避百毒蛊虫的事,可话到嘴嘴边儿又变成了——
“就是因为不安全,才不想告诉你,平白要你担心。”
云秋却摇摇头,否定道:“人跟人本来就是靠感情牵绊在一起的,随便路过一个跟我没有关系的人,我平白担心他干什么。
“在乎你,才要担心你呢!”
李从舟挑挑眉,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喜欢悬心担忧的,诗里不都说——悔教夫婿觅封侯?暗恨聚少离多、战场凶险。
云秋这样说了,他反而没什么好话接,只能摇摇头,无奈一笑,“你呀……”
“是嘛,”云秋掰着指头给他算,“你看戏文里,薛仁贵和王宝钏明明是两口子,再相见时却故意要互相试探,闹出多少矛盾、险些出人命。”
“所以有什么就讲什么,即便有苦衷暂时不能讲也要先说是苦衷,”云秋一本正经,“你小时候就不爱讲话,长大了还要我猜,我多累呀。”
李从舟睨着他,不是很赞同这个说法。
毕竟若真按云秋这般说,那他现在最应该坦诚的事情不是军中的蛊毒,也不是他有没有受伤这样的小事。
而是,关于他“重生”这件事。
虽说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但有些事确实需要在恰当的时机给恰当的人讲,比方说他现在就不能直接告诉徐振羽——
他不想等了,襄平侯都已经给蛊虫毒人送到他们脸上了,那他为何还要跟荷娜王妃客气?
“好,那我现在与你坦言,”李从舟顺着云秋的话说,“西北不安全,朝廷来使今日也被吓得不清,可能明日或者后日就要返京。”
“你跟着他们一起回去吧?”
云秋一听这个就不高兴,但他也知道李从舟的话说得在理。他抿抿嘴,气不顺,“怎么你不想我留下?”
李从舟摇摇头,“就是因为‘想你’,才想你在平安。”
云秋撇撇嘴,最后妥协了,说他会跟着朝廷的人马回京,“但是你也要保重,要是冯副官和乌影告诉我你又受伤了,我就……我就……”
他“我就”了个半天“我就”不出来,李从舟好笑,俯身以手托腮,“你就怎么样?”
云秋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威胁”有效,只能愤愤地凶了一句:“我就咬死你!”
而李从舟不知想到什么,竟然看着云秋那张仰月弯弓形似红莲的嘴唇眸色渐渐沉了。
如此一日后,朝廷来使果然决定要走。
收拾了行囊带着那些酒,云秋和点心先后登上马车,蒋骏和苏驰都来相送,甚至是徐振羽也远远站在点将台上目送云秋离开。
大将军想了想,还是勾手叫来了自己的影卫。
其实他们徐家也有影卫,人数不多,远没有宁王银甲卫那样成规模,他给降落下来的影卫吩咐两句,请他派两个人暗中保护云秋。
“一定给人安全送回京城。”
“是,少爷。”那人点头后,几个起落又消失在城头。
而唯一的蒙在鼓里的四皇子凌予权,直到云秋离开都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只是闲逛到李从舟的军帐外,忍不住地揶揄道:
“哎,人家走啦,你也不去送送?”
等了一会儿没得到李从舟的回应,四皇子低头想了想,确定今日李从舟不轮值,便大大咧咧地掀开营帐的帘子:
“怎么?不会躲在里面哭吧?你不是……吧咦?!!”
军帐内空无一人。
不仅没有人,连李从舟的铠甲、箭囊、马鞍都不在,而且四皇子慌乱跑出来喊人后才发现——
一起消失的,还有冯副官和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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