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三日前, 蜀中。
西川城内承阳大街尽头,是襄平侯方锦弦的府邸。
那是一间三进大院,门庭面阔五间, 白墙青瓦、天然无饰,若非大院正中门头上悬挂有“襄平”二字乌木金匾, 外人很难将这低调小院与襄平侯府联系在一起。
襄平侯不良于行,出入需借助轮椅,所以襄平侯府内没有奇石假山、花台盆景这些可能会挡道的东西,就连地板也多是用平滑青石条铺砌。
侯爷喜钓, 最爱临川观鱼, 所以襄平侯府的后院里有很大一潭活水, 水是从西川城北乐源峰上凿渠引下, 再挖暗沟导入城内蓉河。
因此侯府的莲池内并不似寻常大户人家那般饲养锦鲤、甲鱼, 而是由着乐源峰上的泉水带进来蜀府常见的雅鱼、青鳙和乌白鱼等。
襄平侯平日无事时, 就喜欢坐在这一方莲池后的八角亭内, 面前放着三根青竹钓竿,身后侍婢捧香、弹琴, 池上清风徐徐。
方锦弦这日穿着件淡茧黄地交领大袖,飘逸的袖幅上绣着一只盘桓的虺, 肩膀连通后背的位置上却是一整条腾蛟。
传闻中,虺是一种水中的毒蛇,无足无角, 《述异记》中载:虺五百岁化为蛟, 蛟千年化龙,龙五百年为角龙, 千年为应龙。
而茧黄是一种以蚕茧黄色为实物参照制成的颜色,多用明矾作为媒染剂, 是一种不深的黄色,所谓:“嫩莎经雨如秧绿,小蝶穿花似茧黄”。
这种黄色染料并无定色,像是方锦弦身上这种浅色的茧黄,就更近乎于明黄色,远远一看很像是皇帝皇后可用的正色,近看才能瞧出一些区别。
他的手搭在轮椅的木托上,指尖一下下随着琴声打着节拍。
即便面上不显,侍奉方侯爷多年的两个婢女也知道主子今日心情不佳——三杆钓竿里,两把都有鱼儿咬钩,可他只是看着水面、动也没动。
虽说方锦弦大部分时间是沉静冷漠的,可前一段时间他的心情明明挺好,甚至还钓了几尾乌白鱼给夫人,请她制成酸菜鱼。
想着这些事情走神,弹琴的婢女一不小心拨错了一根弦。铮地一声,水下咬钩的鱼儿突然发力,竟然连同那根青竹鱼竿也给拽进了水里。
方锦弦点着扶手的手指,骤然停了。
那婢女吓破了胆、脸倏然变得雪白,她起身提裙跪下,咚咚对着方锦弦磕头,“侯爷饶命、侯爷饶命!”
本来方锦弦都轻笑了一声,摆摆手叫她起身了,可那婢女才坐到琴台后,就有一人从西苑急急跑来,“侯爷,夫人她……没同意。”
“……没同意?”方锦弦脸上的笑意登时散了,他沉眉啧了一声,手指忽然咚咚几下、极快地敲击起来,“为何?”
那人脸色惨白地摇摇头,夫人的事儿,他一个下人怎好追问。
这回,方锦弦是真生气了,但他偏是那种越恼反越平静的人,而且还看着那人露出粲然一笑,“你不知道?”
家仆熟悉方锦弦性子,看他这样笑更怕得要死,左右顾盼后觉着自己跑上回廊也出不去侯府,干脆仗着自己水性不错、一猛子扎入荷塘中。
他动作太大,溅起水花一片。
可方锦弦还是那样不疾不徐地笑着,慢慢俯身弯腰伸手捡起了地上的钓竿,突然用巧劲一挥,那细韧的鱼线竟像活了般,直朝着那人飞去。
下人听见身后动作,似乎知道自己逃不过,便铤而走险、深吸一口气往水底下潜去,可才往下游了一段,就感觉自己脖子上传来一阵剧痛。
他抬起手来只摸到一股鱼线缠到了脖子上,然后眼前就浮起大片红雾。
岸上,方锦弦看着荷塘中涌起的大片红色,面色如常地弯腰放回钓竿,“可惜乐源峰上这几种鱼食草,不然,过几日钓上来吃应当很美味。”
两个婢女一句话都不敢应,只静静立在那儿装自己不存在。
可方锦弦盯着水面看了半晌,忽然啧了一声回头,“不成,那颜色看着还是太丑,不如劳你去清扫一二?”
弹琴的婢女见他目光直勾勾盯着自己,她茫然起身,虽然不懂如何清扫水里的血,但侯爷的吩咐她也不敢不应。
怎料,她才应了个好,腕子上就传来一阵钝痛。
锥心刺骨的疼让她再也忍不住地倒地尖叫,双脚挣扎蹬动,一下就给琴台、花架都全部踢翻。
仲尼琴摔在地上发出嗡地一声悲鸣,捧香的那个侍婢才看清楚,地上掉落了一双女人的手,鲜血涌出来,很快染红了八角亭的地面。
她脸色惨白,却捧着香炉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出。
方锦弦看了看她,眼中露出欣赏,赞了一句:“不错。”
但下一句,这位转瞬间已弄死两个人的方侯爷,却给她布置了一个新任务,“你去请夫人过来。”
婢女腿一软,身体发抖。
若说襄平侯方锦弦只是喜怒无常爱杀人,那位住在西苑的夫人才是更加恐怖——院内爬满毒蛇蜥蜴,据说还有人见过一丈高的大蜘蛛。
虽然贵为夫人,但她身边不要侍婢,仅留了个哑婆婆烧水洒扫,平日府里的人根本不敢靠近西苑。
若不是为了奶奶的药费,她其实根本不愿来襄平侯府,毕竟西川城人人皆知——这襄平侯府看着是清雅素净,但进去的人十个里有八个是没法活着出来的。
婢女悲哀地想,明年今日或许就是她的周年。
被毒蛇蜥蜴咬死,好歹是个全尸,留在这忤逆襄平侯,或许就会和荷塘里那位、地上这位一样: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婢女后背上全是冷汗,但还是慢慢给香炉放下,躬身行了一礼后转身准备朝西苑走。
可她才迈出一步,就远远看见夫人柏氏走了过来。
柏氏年少,听说襄平侯娶她时她仅有十五六岁,可即便年少,从婢女的角度看过去,这位夫人的气度依旧不俗——
她随意挽了个倾髻,分股结椎的乌发以一条暗蓝色的发带倾斜束置于头侧,发髻后簪了银蛇钗,前面戴了远山蓝的绢花。
身上的衣裙是纯黑色的一条齐腰襦裙,外面披着的半臂大袖上也是纹绣了一条长长的堛齕。这东西世所罕见,寻常绣娘根本做不出,是夫人自己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堛齕在她们老百姓眼里就是一种生有四足的大蜥蜴,奶奶和村里人一般因其通体带有花朵状的红斑,而管它叫“花儿红”。
这种东西有剧毒,在《难经》和《毒蛇经》中都有记载,说它是一种罕见的毒物,仅生于蜀府往南的滇国。
与其他毒蛇的毒是血毒不同,堛齕的毒是胃毒,被它咬了并不会立刻毙命,可是如果它的毒素蔓延到胃部,人就会陷入昏迷、脉象迟芤。
婢女犹豫再三,还是躬身行礼,唤了一句,“夫人。”
柏氏看都没看她一眼,更好像没看见八角亭内满地的鲜血和死尸,反是面色如常地走到方锦弦身边,眸色冷淡地看向他:
“噬心蛊不是前日才给了您近千份,怎么还要?”
襄平侯微微笑,宠溺地牵住柏氏的手,给人拉到自己身前,“这样的好东西,自然是多少都不够。”
柏氏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方锦弦却依旧笑盈盈的,“再说了,那批宝贝不都送西北去了,夫人应当知道的。”
柏氏挣了挣,“反正这段时间我都不做了,噬心蛊的配方我给您有。”
方锦弦眯了眯眼睛,声音渐渐冷了,“为何?你知道我这回要求的并不仅仅是噬心蛊,还有白骨贮。”
噬心蛊控制人,即便人死了,尸首也能为他所控。
但这种控制人心的方法仅限于他拥有那么多人数的部队,并不能做到天降奇兵、出奇制胜。
白骨贮不同,这是黑苗巫典上最强的蛊术,能令墓冢中的白骨为人驱使,真正的拔地成军、死灵成师。
这本巫典可是他屠戮了三个苗寨得来,之前那位白氏不愿相助,倒是眼前的柏氏很上道、说对黑苗巫术感兴趣,甚至帮他制成了噬心蛊。
所以多年前,方锦弦才会在白氏丧期未满时就迎娶这位柏氏。
可如今,她是否也恃宠生娇了?
方锦弦审视地看向这个小自己十余岁的妻子,“给我个理由,像样儿的理由,否则我很难接受。”
柏氏咬咬牙,最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有孕了。”
方锦弦愣了愣,狭长的凤眸缓缓合拢又重新睁开,半晌后,只牵着柏氏的手确认了一遍,“果真么?请府医来看过没?”
“自然是请过了,”柏氏又一次挣脱他,“您要不相信就再请人来当面验就是了,还有,如果您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我倒可以应了您那要求。”
练蛊制蛊需要碰触非常多的毒物,于安胎养胎不利。方锦弦犹豫片刻,还是派人去请府医,如果柏氏说的是实情……
他垂首叹了一口气,也就十个月时间,他等得起。
这么十几二十年都熬过来了,也不在意多等十个月一年的。
柏氏一点没因为丈夫的质疑难过,只烦躁地将自己的手从方锦弦的手里挣脱出来,“您也不怕被蛰着。”
这时候,一直站在旁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婢女才看清楚——柏夫人手腕上除了银镯,还爬有一只紫红色的蝎子。
方锦弦笑笑,看上去心情似乎很好,“万物有灵,你养的小虫,应当随了你的性子,不会蜇我。”
柏夫人冷笑一声,不置可否,“您倒自信。”
说话间,两个府医提着药箱匆匆忙忙赶到八角亭这边,他们拿出脉枕、丝帕给柏氏诊脉,左右手再三确认后,得出肯定的结论:
“恭喜侯爷,夫人确实已经有孕两月了。”
方锦弦微微笑着,心里却仔细回忆了一番两个月前他和柏氏同房的日子,再三确认无虞后,他脸上的神情才松泛下来:
“是么,那是好事。”
他目光垂落在柏氏腹部,脸上的表情是府中众人从未见过的柔和,“是好事,挺好……”
喃喃说了两道后,方锦弦又转头看着两个府医和那个婢女道:“这是喜事儿,今日府里当值的人都有赏,你们仨赏双份儿。”
三人忙跪下磕头谢恩,尤其是那个婢女感激涕零,她本来都以为自己要没命了,如今却能沾上小主子降临的光,多拿一份赏。
“得了,这里没你们的事儿了,都下去吧。”方锦弦挥挥手。
等伺候的人都走远后,方锦弦才与柏氏说正事,“既然夫人这儿不方便,那便不强求了,我叫他们按着你给的方子做噬心蛊就是。”
“那如果侯爷没别的事的话,”柏氏指了指西苑,“我就回去了。”
“夫人真是绝情,”方锦弦却没有放她离开,反而用力给人圈进了自己怀里,脑袋枕到她小腹上听了听,“真好,没想到,我也要有自己的后人了。”
柏氏皮笑肉不笑地讽了一句,“侯爷谋事若成,自然有百子千孙。”
方锦弦却摇摇头,仰脸露出个孩子气的笑容,“那不一样,孤允诺于你,将来,我一定会给这孩子推上青宫之位。”
“呵,”柏氏不以为意,“我还从没见过你们汉人皇朝立异族女子为后的,怎么侯爷是要效法汉武帝,去母留子?”
方锦弦闷闷笑,“你还知道这个呢?”
柏氏面无表情。
“不会,”方锦弦深深地看进她眼里,“只有你是真正对孤有助益的,他年孤王举事若成,论功行赏,夫人必是头一份儿。”
柏氏看着他,根本不相信。
在襄平侯府上这么多年,被他随意杀掉的人不说有一百也早超过了五十,他本视人命如草芥,怎么可能因为什么功劳就放过她。
不过柏氏当年既选择入府,也没想着活着出去。
她最终笑起来,用带有蝎子的那只手轻轻搂住方锦弦的脖子,“好,那我信侯爷。”
两人这儿正说话呢,八角亭外忽然又降下来一位襄平侯府的属下,不过这人黑衣蒙面,一看就是方锦弦派出去的影卫。
柏氏拍拍方锦弦,用下巴示意他看那人,然后又提了一次,“我回西苑了,您忙您的。”
襄平侯瞥了一眼那影卫,有点烦躁地啧了一声,但到底还是记着正事儿,只能松开柏氏,叮嘱她好好休息,“我晚上再来看你。”
柏氏挑挑眉,最终没说什么转身回了西苑。
“什么事?”方锦弦冷声问道。
“西北,”影卫先报出关键,“您让我查的那两位世子,我查明白了——”
他凑上前,压低声音在方锦弦耳边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而襄平侯听着,只是挑眉、满脸讶异:
“你说他们……?”
影卫点点头。
“啧……”方锦弦点在轮椅上的手指又加快了节奏,“我说呢……怎么这么大的事情我那好哥哥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原来是这般暗通款曲。”
他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竟然突然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好,真是好!”方锦弦摸了一把脸,“当年老头昏庸,竟然逼得我娘亲自裁、要我出嗣,最后反选了凌铉这个庸碌无为的继位。”
凌铉是当今皇帝的名讳,可方锦弦就一点儿也不避讳。
“他那儿子跟他一样昏聩软弱,我看也是不能成事。凌铮倒是个可敬的对手,可惜……哈,儿子是个讨债鬼,竟然喜欢男人。”
——这不是自己主动绝后么?
方锦弦闭眼、捂住脸大笑道:“当真是天助我也。”
影卫立在一旁,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倒是方锦弦兀自笑了一会儿,才正色冲影卫招招手,“行了,你过来,我有一件事要吩咐你去办,要快,不然朝廷使节返回京城去你们就不好下手了。”
影卫点点头,俯身下来恭敬地听。
而方锦弦细细说了几句,“去吧,悄悄的,不要惊动了人。”
影卫低头,算了算时间,“既如此,关中的真定府很合适动手。从凤翔府出来经过兴庆、延|安、河中三府后过太原府,时间上也正好和我们从蜀中过去相近。”
方锦弦点点头,“你心里有数就行。”
影卫抱拳,领命转身要走时,方锦弦又开口叫住他道:“那假世子只是我们计划中的一环,你办成了事后先不用回来,用猎鹰传讯就是。”
“我还需要你往西北走一趟,看看荷娜王妃用我这噬心蛊、用得顺不顺手。”
影卫应下,几个闪身离开了八角亭。
而方锦弦则隔着荷塘看向西苑,脸上笑意加深,神情很畅快。
○○○
跟着朝廷使节的车马,云秋他们从西北大营出来后就先赶路到了兴庆府,在兴庆府短暂停留补给后,当日赶路到了延安府上投宿。
而后又从延安府渡黄水,过河中府后到达太原府停留。
最后一日从太原府入关中平原,到达了薛洋之前曾经做生意经商待过的真定府。
真定府处于关中平原的中心位置,比临汾水的太原府更北、更靠近京城,使节体恤众人赶路辛苦,便特准假、许众人在真定府休息一日再走。
云秋也是第一回来关中,带着点心往真定府衙所在的魏城里走了走。
城市不算特别大,但因在前唐五代乱世时曾做过后唐国都的缘故,整个城市也是横平竖直、大街皆是南北东西通路,看上去很整齐。
左右当地没个相熟的人,云秋他们问过驿丞后,就按着他说的去到了当地最繁华的昌泰街上、进了最著名的酒楼长荣楼。
由于靠近京城,真定府的酒楼里就有茶博士和说书的先生,云秋他们进去的时候,那位先生正在说仁侠智斗匪帮的故事。
看着一众食客听得津津有味,云秋便也不好重新打断要人家说当地的风土人情,只能随便寻来小二问了问。
结果就在小二过来的时候,有三个说笑的公子正互相开着玩笑从楼上下来,其中一个一脚没踩稳,一下滑下来扑在小二身上,正巧撞翻了另一个上菜的伙计。
伙计手里的盘子碗碟打碎了一地,一瓶子装好的酒也全洒了。
他们闹出的响动有点儿大,整个酒楼的人包括说书先生都住了口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而那公子也知道自己闯祸,十分抱歉地连连对伙计拱手:
“我会赔偿、我会赔偿,诸位,实在对不住。”
云秋看着,在心里想果然是接近了京畿民风都正直起来,刚才他还以为是故意要闹事的人呢。
结果,就在酒楼伙计打扫完那些菜肴残渣后,云秋忽然嗅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酒香——
他眨了眨眼,为防是自己的错觉,还扯过来点心让他确认一回。
点心细嗅过后也觉得像,但他也不能完全断定,只能试探道:“那公子,我去——问问?”
云秋点点头,想了想,小声补充道:“要是不成我们就买一壶,就、就算喝不了,待会儿也能送人。”
点心领命去了,给小二聊了两句后,不一会儿就给他们送上来一壶刚才那桌人点的酒,倒出来放到小杯子里闻了闻,确实很相似。
“小二说这酒是他们店里自己酿的,唤名烧日醉,醇香扑鼻、余味无穷,也是他们长荣楼的名酒。”
长荣楼的?
云秋的心一下凉了大半,虽说真定府和京城有一定的距离,但是若是用人家酒楼的名酒做自己起家的生意,肯定会惹来麻烦。
可转念一想——
真定府与兴庆府相隔甚远,那位夫人连进入文期酒会的五十文钱都给不起,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能转瞬挪移到长荣楼的主儿。
这其中肯定还有缘由,只是云秋和点心都不懂酒,思来想去只能再给长荣楼买一坛封好的烧日醉,带回去给陆老爷子这个懂酒的人尝尝。
因为一直想着这件事,云秋这顿饭吃得多少有点食不知味,而且太原府、真定府的口味和京城已经很相似,也没什么特别的。
他这儿想着酒和酒楼的事,出长荣楼的时候就跟一个高大的汉子撞在一起,对方手中拿着七八个虫笼子,看着很像是贩售蝈蝈的小商人。
汉子撞着他,手里的几个竹笼没拿稳,正好掉到地上盖子散开、从里面爬出来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黑圆小虫子。
小虫子在白石条铺砌的街巷上绕了两圈,很快就爬到了云秋的脚背上,云秋光顾着给那人致歉,并没有注意这小黑虫。
但是点心蹲下身去帮忙拾捡的时候,却眼尖看见了这一幕,他急忙拍了两下云秋的库管,然后叫了一声,“公子,虫!”
云秋也看见了什么黑黢黢的小虫在顺着他的裤管往上爬,他吓了一跳,连忙跺了跺脚,而那汉子也看似很着急地蹲下来、帮忙拍了两下。
可那小虫子很快就钻入了云秋的裤腿里,他只感觉小腿被不轻不重地叮了一下,不痛不痒,可是感觉很奇怪,像是有一股冰凉的水注|入|了身体。
“哎?”点心急了,当即就要脱云秋的裤腿,一边给云秋拿靴子,一边埋怨,“你这什么虫啊?怎么还会咬人呢!”
那汉子一直赔笑,解释说是他从外地进来的,并不知道如此厉害,还说愿意赔还一切损失,点心他们要上医馆也成。
结果点心刚给云秋的靴子脱下来,裤管一抖,刚才明明消失在云秋腿上的小黑虫,这会儿却随着点心的动作掉了出来,落在白石条上很明显。
小黑虫掉出来后翻了个肚皮向上,八只脚蹬动片刻后,竟然从口中吐出大量的白沫。
“……噫!”云秋被恶心到,单腿往旁边一蹦。
而点心则是赶紧翻看云秋腿上的伤疤,只有一个红红的小圆点,看起来倒是没有红肿,他忍不下这口气,转头就等着那汉子:“不成,得去医馆!你这虫一看就有毒!”
汉子却是看着那口吐白沫的小黑虫,脸上闪过了一丝惊骇。
不过他很快恢复了那幅唯唯诺诺的表情,连连点头应好,说会负责、会陪着云秋他们去医馆检查,如果有中毒什么的他绝不逃跑。
点心想了想,还是取出块巾帕给那虫子包包好——万一有毒,大夫看着毒物的模样还能给对症下药。
三人一起找到最近的医馆,大夫检查之后又看了看那虫的尸骸,颇有些犹疑地说道:
“可能是某种蛊虫,可是蛊虫一般碰着人就会钻入人的身体里,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口吐白沫自己死了的……”
点心一听是蛊,霎时就想起西北大营那两具“尸体”。
他急道:“那我家公子没中毒吧?!”
这次,大夫倒是坚定地摇摇头,“没有没有,这位小公子的脉象一切都好,并无什么异样。”
而那卖虫的汉子也一直在旁边抱歉,解释说他真的是听说这虫子新奇,所以才从外地进来,并不知道这个是蛊虫。
到最后,他都给他们跪下了:“两位小祖宗,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这家里六口人,就指着我出来卖这点小东西挣钱活命呢,您可千万别告我。”
云秋受伤,还险些中蛊,这在点心看来无法原谅,他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从外地进来?那你是找谁进的总能说吧?”
汉子支支吾吾,最后说他是在沿水的摊位上买的,并不知道对方的叫什么,而且那摊位后都是行商,再去找也不一定能找到。
点心还想问,可云秋觉得没必要深究,“好了好了,点心,我这儿不是没事儿么?”
那汉子一听云秋帮他说话,也连连磕头,说他会承担一切医药费,还说如果云秋喜欢,可以从他带着的蝈蝈笼里挑个喜欢的带走。
云秋摆摆手,只要了他的银子,并没有要那些虫,“既然是养家糊口的东西,你还是拿着去街上贩卖、养活老婆孩子要紧。”
那汉子愣了愣,之后又磕头、对着云秋千恩万谢。
云秋只是笑,拉上点心、带上他们买好的酒离开,最后还趁着那汉子和点心都没注意时,顺走了放在医馆案上的那方包有虫子的巾帕。
出医馆后,点心似乎还有不平,正准备说什么时,云秋就勾勾他的掌心,对他做了个口型道:快走,回驿馆。
见云秋如此说,点心便警醒起来再没有说什么,而是和云秋一起加快了脚步。
两人一路顺着昌泰街走,从不进暗巷、都靠着人多的地方,出来就直奔驿馆,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
进驿馆后,快走得气喘吁吁的云秋就给那巾帕递给点心,“去……找驿丞拿个匣子……或者能封口的瓶子来——”
一开始,云秋还没往深处想。
可当那人态度良好,一边强调自己家中辛苦,一边却满口答应愿陪他们去医馆时,他就渐渐觉得这人有问题。
尤其是在医馆里,他问也不问就拿出了一锭银子付药费,而且赔还他们银子的时候也很痛快,一点不像是真正贩虫维生的小贩。
前世云秋可没少买蝈蝈和虫笼子,这些小贩为了降低成本,大多是自己上山捕虫,竹笼和竹筐也是自己家里编。
即便是斗虫里的常胜将军,卖价也不会超过一两,可这人在谈笑间就给出了两锭银子,行为非常反常。
若说他是怕惹上官司,这种没出人命的官司,府衙说不定都不会升堂,只是请衙班私下调解,一般会说话的小贩,多说两句俏皮话,这事儿很容易就能揭过去。
偏他的种种动作都好像是为了避开他们深究,而且在医馆的时候,那个老大夫说出来可能是蛊虫时,他的眸色明显有异,这也很可疑。
云秋让点心不要和他产生冲突也是因为这个,他做生意这几年里,虽然两个铺子经营上和同行、对家有些龃龉,可也不至于要用蛊。
能动用蛊毒的,多半是李从舟提到的在西南的“坏苗人”,那这件事情就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必定牵涉朝堂。
云秋怕那人施蛊不成,要是再被他们点破会恼羞成怒、痛下杀手,所以才要点心装傻忍耐,先回到驿馆这个想对安全的地方,再给李从舟报讯。
给那小黑虫子的尸体封存好放进匣子里,云秋提笔给李从舟草草写就一封信,给前因后果都交待清楚,并强调自己只是被咬了一口。
写好信后,云秋请来信使,请他一定加急送到西北大营给宁王世子。等信使离开,云秋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一摸后颈竟然还渗出一脖子冷汗。
“公子你真的没事儿么?”点心蹲在他旁边,担心地看着那个小小的红点,“身上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云秋摇摇头,刚才被咬的时候,他确实感觉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体内涌动,可是很快就被压制下去,小黑虫掉下来后,就觉得跟平时一样。
“那……我们早点歇息,”点心站起来,管驿馆的人要了热水,“明天跟着他们尽快返回京城,也让陆老给您再看看。”
云秋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了腿上的小红点一眼。
○○○
信使即便快马加鞭、换马日夜兼程,从真定府到凤翔府也要一日时间,等他赶到西北大营时,却被告知宁王世子并未在军中。
“那——”信使赔了个笑脸,“还请哪位代收一二,我这儿赶着去送下一家呢。”
拒马前的两个小士兵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犹疑地给那匣子和信封都接下来,谢过了信使。
等确定信使走远后,两个小士兵才扁了嘴,互相推搡:
“你去送。”
“你比我还晚入伍一年,你去送。”
“在推什么好东西呢?”一道声音从后面插|进来。
两个士兵回头,纷纷躬身行礼:“苏先生。”
苏驰接过信笺,一瞧是给李从舟的信,心里明白了大半,他笑了笑、拍拍两人的肩膀道:“没事,我去送,你们好好站你们的岗。”
小士兵都是松了一大口气,纷纷对苏驰敬军礼。
而苏驰抱着摇摇头,转身朝点将台的方向走。
发现李从舟擅自离营后,徐振羽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这段时间更是谁在他面前提着宁王世子几字,就要平白挨他一顿训。
李从舟自己擅离就罢了,他还带走了乌影、冯副官以及属于他的一支五十人的小队,据守关的士兵说,李从舟带人是分批出的城。
——这明显就是早有预谋,而且这样悄悄离开,就是料定他和苏驰不会答允,所以才行了先斩后奏的法子。
亏徐振羽还觉得李从舟稳重,像是他们徐家的孩子。没想到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什么计划会被他和苏驰同时否定?
——可不就是那个故意被俘、然后从密道突入西戎王庭的危险主意么!
徐振羽是又急又气,可偏偏没有办法阻止李从舟。
他们距离西戎王庭所在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要是现在开拔大军赶过去,也只会打草惊蛇、更让李从舟深陷险境。
他因为这事吃不好睡不好,着急上火得嘴角都起了两个泡。
这时候苏驰进来,看见他烦成这样,便也没提什么信匣的事,只是说了朝堂上对蛊虫一事的反应:
“太|子党看起来是不信,怀疑这是我们故意耸人听闻编出来的故事,意在增兵谋图大事;相对的,辅国将军、同知将军就认为这事儿很急。”
“还有一小撮人,认为当年的苗乱既然是西南大营和襄平侯平定的,干脆这次的事情也交给他们去查算了。”
徐振羽听见最后这般话,忍不住啐了一口,“什么蠢货。”
苏驰耸耸肩,“毕竟也不是人人都像您,是相关人等,知道当年的皇室密辛——”
“……”徐振羽拧拧眉,最后一摊手,“刚才你拿来的信呢?”
苏驰将信匣子交给徐振羽,徐振羽气还不顺,打开匣子用了很大力气,结果装在里面的巾帕一下弹出来。
里面小黑虫子的尸首瞬间掉落在地上,徐振羽一看这个,和苏驰对视一眼,两人都变了脸色。
“怎么会有这个?!”苏驰也收起了脸上的调笑,径直走过去和徐振羽一道儿看信。
两人一目三行地看完,都意识到事情紧急。
“啪——”
徐振羽恼火地锤了桌子一下,“偏那小子不在,乌影和他那些苗人兄弟也不在,这事儿……”
苏驰却看着信上的东西,忽然觉着,或许李从舟那种赌一把的做法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
与此同时,特京沙漠。
领主勒珀正带着大批俘虏通过王庭禁军的检审。
“大人当真骁勇,竟然掳来这么多俘虏!这回,斗兽戏上肯定是您拔得头筹!”
勒珀是个头发卷曲、蓄着山羊胡的中年瘦高个儿,他哼哼两声一点儿不以为意,“这不还要经过训练么?我看这帮汉人可蠢得很!”
守卫一个个看过去,挨个检查里面没有可疑的对象后,就给他们放行,让他们顺利进了城。
西戎王庭建在黄沙深处的一片绿洲上,进城以后还要经过几处关隘和十几个关口才能靠近那座圆顶堡垒。
给俘虏送到靠近王庭的比武场,那里常年举办斗兽戏,由汉人俘虏两两一组进去拼杀,最后一百个人分成的五十组中,仅有一人能活下来。
甚至那唯一的一人,也会被西戎贵族坏心眼地赠送一头饿了多日的狮子,他们就坐在台上看汉人被狮子追得到处跑。
勒珀今日在外巡逻了一日累得够呛,毕竟王庭外的拱卫指责是分属于十二为翟王下面他们四个领主,但其中那废物裘德被汉人捉了,那他的领地自然会被他们剩下三人瓜分。
平白扩大了一片领土,勒珀今日还顺利伏击了一支迷道儿的汉人军队,他也不想再理会案牍,直要了美姬好酒躺下休息。
丝竹歌舞、葡萄美酒,勒珀领主这儿热闹了一夜。
夜半时分,终于处理完今日朝务的荷娜王妃揉了揉额角,问旁边替她看着炭盆的侍婢:“大王呢?”
“在太阳|宫睡着呢。”
荷娜王妃叹了一口气,从王座上站起来,“我去看看。”
“您瞧这天儿也不早了,”侍婢劝了一句,“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大王那儿有人照顾呢。”
荷娜王妃摇头,“自己的孩子,总要看过才能放心回去睡呢。”
侍婢也知道劝不住,便给她送到太阳|宫的岔道上。
结果荷娜王妃刚进到太阳宫,就意外地发现宫内几个伺候儿子的老嬷嬷都不见了,殿内异常安静,甚至能听见她自己的呼吸声。
荷娜王妃警觉地握紧手中的短刀,转身就要去叫侍卫。
“您请留步,”一道低沉的男声从帘帐后传来,他一手持烛台、缓慢地从后走出,另一手里持刀、挟持了个衣着华贵的小男孩,“您若喊人,这孩子的命我可不保证。”
荷娜王妃急急回头,借着摇曳烛光看清了对面是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汉人青年,她的眉头一下拧紧了:
“你是谁?!”
李从舟睨着她,似笑非笑,“或许——我该叫您一声‘堂姐’呢?”
“尊敬的若云公主殿下。”
第082章
荷娜王妃站在太阳|宫门口, 微风吹起她身上金丝筒裙的裙摆,她的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圆髻,上面戴满了金线串的珍珠饰品。
在静静打量对面的李从舟片刻后, 她反而笑了一声,“你是宁王世子, 而且是——真的那一个。”
李从舟颔首:“殿下果然耳聪目明、消息灵通。”
荷娜王妃对他的讽刺不置可否,只看被李从舟挟持的儿子——小戎王今年也才刚满五岁,小脸煞白,要哭不敢哭地看着她。
深吸一口气, 强自镇定下来, 荷娜王妃耸了耸肩, 故作轻松地往前错了一步道:
“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呢?以为绑架了大王, 西戎就会休了兵戈么?”
“年轻人, 你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一点。”
李从舟见她想要往这边靠近, 心念一动, 仰头看了一眼太阳|宫圆形的屋顶后,干脆也遂了她的意, 跟着迎了上去。
“十二翟王自然不会因为一位小大王、一位太后的失踪就放弃对我朝的进攻,可是西戎的势力会被削弱, 兴许锦朝王师能踏上特京沙漠呢?”
荷娜王妃看他靠过来,忽然冷笑一声、从袖中拿出了一只漆制的小罐子,然后不管不顾地朝着李从舟的方向洒过去。
黑压压一片的飞虫从那罐子里飞出来, 振翅的声音嗡嗡。
然而虫群飞到一半, 像是遇到了一道无形的墙,黑色的小虫撞在上面发出了烧焦的嘶嘶声, 然后一只一只掉落在了太阳|宫的红绒毯上。
荷娜王妃变了脸色。
“您不会以为,我当真是单枪匹马来闯王庭吧?”李从舟冷冷地看着她, 这漆器和虫的出现,正好佐证了——襄平侯和西戎的联合。
荷娜王妃盯着地上虫子被烧得发白的尸体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用力拉动了立柱上垂下来的一道绳。
绳子连着李从舟头顶上一块帷幔,帷幔翻动后半晌,却并未如王妃所料那样掉下来她早准备好的沙漠黑蛇,而是出现了另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那人靠坐在重帘帷幔遮挡的横梁上,那条黑蛇竟亲密地盘绕在了他的手臂上,还用脑袋在他指尖亲昵地蹭了蹭。
这种黑蛇明明是沙漠上最凶最毒的蛇,荷娜王妃不可置信地看向那青年,嘴唇抖了抖,半天憋出一个:“你……”
“唉,”乌影摇摇头,啧啧两声,“玩蛇嘛,你可比不过我。”
“还有——”他给那条黑蛇盘绕在自己手臂上,然后撑着一跃从横梁上跳下,稳稳地落在了李从舟旁边。
乌影拍了拍前襟上沾染的灰尘,然后走到那群小黑虫的尸首旁挥了挥,“要不是早布下了驱虫粉,还真是险些着了您的道儿。”
虽然他身上是和李从舟一样的黑衣,可五官样貌加上他身上的银饰,荷娜王妃也多少猜出来了——这是苗人。
她的瞳孔缩了缩,在心底暗骂一句襄平侯后,手紧紧握住袖中短刀,声音冷下来,“你们待如何?”
乌影耸耸肩,回头询问地看向李从舟。
而李从舟只是拉着小戎王后退一步,看着荷娜王妃意味深长道:“您乖乖跟我们走,离家这么多年,若云公主,您该还朝了。”
“走?”荷娜王妃嗤了一声觉着好笑,“即便我不反抗,你们觉得能活着带两个人质走出王庭?”
乌影看看她又看看李从舟,实在不知道这两个汉人皇族在这儿打什么哑谜,他挠挠头,“瞧您说的,后花园里不是有一条密道么?”
此话一出,荷娜王妃的脸色就变了,“你们怎会知道?!”
这问题乌影也想问,但想也知道现在不是个好时机。不过李从舟好像从以前开始就料事如神,知道一条密道也不奇怪。
李从舟却没答,只往后花园的方向挪了一步,“您别想着拖延时间。”
乌影也对着荷娜王妃做了个请的手势,“您也不想我用同样的方式招待您这宝贝儿子吧?”他举起手,用那条黑蛇给荷娜王妃示意。
荷娜王妃拧紧了眉,最后深吸一口气,挫败地松开了手中的刀柄,“罢了,我跟你们走,别伤害我的孩子。”
李从舟点点头,却抬手就给那小戎王砸晕。
“你——!”荷娜王妃恼火地上前一步。
乌影拦了一下,替李从舟解释道:“孩子太小,若是哭闹起来引来更多的人,这不是不方便么?”
“……”荷娜王妃攥紧了拳头,咬牙警告道,“你若是伤着他,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不会让你们顺利走出王庭!”
李从舟冷冷看了她一眼,然后抱起小戎王就率先走向了王庭后花园的方向,荷娜王妃只得跟上,最后是乌影断后。
蔚蓝深邃的天穹下,王庭后花园里一片漆黑,只依稀有点点虫群的萤光在灌木丛周围起落。
令荷娜王妃心惊的是,即便没有灯光,走在最前面的宁王世子一步都没有错,像对他们西戎的后花园无比熟悉一样。
很快,李从舟就返回了他们来时的密道。
在确认无人发现后,很顺利地就将小戎王和荷娜王妃从皇宫里带了出来,而冯副官早就准备好马车,带着其余人等在王庭外的密道出口处接应。
看天色,丑时刚过,他们必须加快动作。
若是让西戎皇宫中的女官侍卫发现王妃和戎王不见了,那整个王庭乃至于特京沙漠都会戒严,以他们这一小队的人实力,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李从舟为保万全,还是让乌影给荷娜王妃、小戎王分别服了一味毒。
虽然受制于人无可奈何,可荷娜王妃给那毒丸子吞下去后,还是忍不住讽了一句,“怎么不用蛊?”
乌影给小胆瓶揣回怀里,笑嘻嘻的,“只有弱者才会用蛊控制人心,黑苗若真行的是义事,怎会百年来都无人追随,只能躲在暗处蝇营狗苟?”
“再说了——”乌影一指小戎王,“这孩子才多大,您不仁,我可还想积点阴德,将来留着性命讨个漂亮媳妇儿。”
荷娜王妃:“……”
李从舟和乌影要守在马车内,所以外面吩咐行军的就是冯副官。他转做勤务已经有些年头,可真行军打仗起来也依旧稳健。
从王庭出发,避开一早探查好的西戎岗哨,将马车护在中间趁着夜色离开特京沙漠,只要平安穿过域外草原,就能返回黑水关。
李从舟撩起车帘、探头看了眼头顶的星辰,在心里算了算时间。
荷娜王妃搂着儿子,看他这动作,冷哼道:“特京沙漠长近数百里,其中又有近百座沙山、盐湖。就算你们用的都是快马,天亮前,你们必定出不去。”
她冲着李从舟挑衅一笑,“就凭你们这几个人,如何应对我西戎十二翟王的大军?”
李从舟没答,放下车帘凉凉看她一眼。
倒是乌影正和那条黑蛇玩得无聊,抬头看李从舟不开口,便分外好心地接了一句——毕竟对方再坏也是个妹子,怎能这样冷漠不搭下茬。
“这个您就甭操心了,我们自然是有办法脱身。”
荷娜王妃看着他漫不经心地逗着那沙漠黑蛇玩,心里有再多不满也只能忍着——毕竟被那蛇咬上一口,轻则痴呆麻木变成废人,重则毙命。
“不过我还真挺好奇的,”乌影用指尖摸了摸黑蛇的脑袋,一脸无辜地询问道:“听说你原来是汉人的公主诶?那为什么要攻打自己的母国?”
荷娜王妃侧首看了李从舟一眼,心道这位世子还真是深藏不露。
——明明才被认回王府没多久,就能知道她这么多事。
又或许,是她那位小叔深藏不漏?
毕竟宁王执掌银甲卫,皇室的事情他多半都知道。
但……
荷娜王妃暗暗握了握拳,就是知道这一点才更加可恶。
当年她娘和弟弟明明可以不死的,却被昭敬皇后那口蜜腹剑的妇人给弄死了,宫里人碍于皇后母族不敢开口就算了,连宁王这样的皇亲也要帮着骗人。
荷娜王妃撇撇嘴,“……自然是要复仇。”
“复仇?”乌影来了兴致,要不是换了这身轻便的夜行衣,他真想从前襟里掏出包五香蚕豆来吃上两颗。
大概是他脸上那种“讲讲听、讲讲听”的表情太像小孩子,荷娜王妃盯着乌影看了半晌后,竟然啧了一声别过脸,不耐烦地反问道:
“要是你的家人被人不明不白的害死了,你难道不想报仇么?!”
“喔?”乌影偏了偏头,心大地感慨了一句,“那这么说来,我们的经历还挺像……哎唷!”
他抱住脑袋,愤怒地瞪李从舟,“你打我干什么?!”
李从舟看着乌影,话却好像是对车厢内另一个人说,“还真是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
乌影撇了撇嘴,转过身不理李从舟。
反是荷娜王妃听懂了他的暗示,戒备地看向李从舟,“你什么意思?”
不过问出这句话后,她又摇了摇头,否定道:“你们都一样,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只会站在那个女人身边替她说好话,说什么都是我的臆想——”
小时候,她曾真心以为昭敬皇后待她好、当他是亲闺女,天冷加衣、生病亲自照拂,更一直带在身边教养规矩、读书识字。
即便有婧怡公主过世后移情的缘由,她也很感激皇后对她的照顾、敬她爱她如亲娘,那些流言蜚语更从未放在心上。
被迫和亲时,看着从来规行矩步的皇后,竟然愿意为了她这个非亲生的公主去和文武朝臣抗衡、去和文家争吵,她也真的很感动。
但后来经人点拨后,她却越来越觉得——
昭敬皇后根本是在下一盘大棋,利用对她这个孤女的照顾博得贤名,然后将她送去和亲赢得皇帝的敬重,最后所有的一切都是为太子铺路。
何况、何况还有那个人的佐证:她娘亲和弟弟根本就是被昭敬皇后害死的。
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和那人一样——正义的复仇罢了。
李从舟看着荷娜王妃脸上的神情变化,便大概给她心里的想法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他一扬眉、重新挑帘看着远处已经出现的大片草原。
“看来,您还真的很相信襄平侯的话。”
荷娜王妃抱着孩子往后缩,怎么这宁王世子好像会读心?他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么——”
李从舟和在马车旁边策应的冯副官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对着乌影点点头,最后才转过来看向荷娜王妃道:
“顺便再告诉您一件好事。”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了一声巨响,荷娜王妃跟着挑开另一侧的车帘朝后看去,竟然意外发现王庭的上空烧成了一片火红。
“你……”她不敢置信地看向李从舟,“你们竟然在王庭里面埋了火|药?”
“那没有,您可给我们想得太万能了,”乌影解释道,“这不就是你们王庭自己的炸|药么?我们不过就地利用而已。”
就地……?
荷娜王妃倒是知道王庭有个贮存军|火的地方,但没想到这地方也这么轻易就被他们占领、利用。
不过她看了一眼李从舟,在言辞上不愿落下风,“枉你们汉人自称仁慈,这不——还是有牺牲?说说看,是哪位‘英雄’牺牲了自己,在那儿点燃这么多火|药?”
这回,李从舟还没来得及开口,乌影就抢先开口道:“您这人真有意思,竟然给我的小可爱们称为‘英雄’?”
原来是李从舟准备了大量的火油,以水囊盛之挂在马上,潜入王庭的军|火库后,就给整个区域都洒满了油。
最后由乌影放下一批小虫,在那些炸|药上方用绳索悬挂了一只油灯,等他们离开后,小虫失去了乌影的控制就会依着习性去扑火。
不消一刻,就能撞出火星落地,点燃那整一片的火油。
“轰——”乌影还故意学了一下那爆炸的声音,“哪儿就用的上人去牺牲了?”
荷娜王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算你们厉害!”
刚才李从舟说要告诉她一件好事,那看来就是这王庭军|火的事情,不仅让他们的军备损失惨重,而且那个地方发生爆炸必然会吸引翟王们过去。
要发现她和小戎王失踪,恐怕还要一段时间。
而前面一里地就是域外草原,这里土地平坦、水草肥美,还有牧民们走出来大小通路,马车行驶在上面能提高很多速度。
荷娜王妃闭了闭眼,终于有种大势已去的挫败感。
可又想起来那个给她噬心蛊的人,她眼中那团消散的火又重新燃起,现在他们能处理西戎,但将来还有更大的麻烦等着呢,不着急。
“抱歉,”李从舟忽然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刚才我的话没说完,您一心相信襄平侯,觉着倚靠他和那些不上道的黑苗就能颠覆王朝。”
他勾了勾嘴角,“但您有没有想过,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呢?”
荷娜王妃呿了一声,“在你看来襄平侯是谋逆,但在我看来他原本就是皇子,是先帝昏聩才会叫他出嗣,他只知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那看来您当真是对他深信不疑,”李从舟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我只是想告诉您——”
“襄平侯方锦弦,根本不是先帝的儿子。”
“你说什……”荷娜王妃惊骇地瞪大眼睛,整张脸也倏然变得惨白,还未等她追问出口,空中就传来了嗖嗖箭簇之声。
马车之后,远远传来了西戎人特有的呼哨声,还有数不清的马蹄音达达疾驰而来,李从舟啧了一声,推了乌影一把:“看好人。”
然后他就一跃出了马车,抢身上了一直跟在马车旁随行的他的大宛黑马,然后搭弓朝后、数箭启发。
——也是他们运气不算好。
西戎的十二翟王虽是亲王,但并非像他们中原汉廷一样会固定在自己的封邑上固守,翟王们多数是在外游牧、巡猎,保持着他们祖先的传统。
追过来这一批人马,观瞧他们身上穿的服装和发式,李从舟猜测是西戎翟王伯颜氏。
戎狄语里的伯颜二字翻译过来就近乎是汉话的“白色”之意,西戎人尚白,这位伯颜氏祖上也出过许多任戎王。
瞧着对方带过来的人马大多数是骑兵,肯定是在附近巡猎时被他们的马车惊动,所以才会追猎过来,给他们当做了猎物。
李从舟射|空了整整一箭囊的箭矢,放倒了冲在前面的几个游先锋。可西戎人就是嗜血好战,遇着的反抗越激烈,他们越兴奋。
伯颜氏远远看着李从舟骁勇,便是将手指放到嘴里吹了个响亮的口哨,瞬间从域外草原的四面八方蹿出来许多西戎武士。
李从舟这回出来为了轻装简行,带的人都是轻骑兵,对上这些步兵武士倒还好说,可是返回黑水关的速度就被他们拖慢。
如果等到天亮,西戎王庭那边发出讯号示警,他们也就真走不了了。
弓|箭用尽,李从舟改而用枪,先给马车开出一条道,让冯副官带着马车往前尽力跑,而他们留在车厢后面断后。
乌影尽忠尽职地守在荷娜王妃身边,看着她脸上神色莫辨——自从刚才李从舟说完那般话后,她就陷入了沉思,似乎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一群人且战且退,一路上都被西戎武士的尸体堆满,那伯颜氏骑的也是一匹好马,眼看手下死得七七八八,便是大喝一声上前、要会会李从舟。
伯颜氏看着是个五十来岁的猛汉,手中使两把环柄弯刀、胯|下骑的是一匹通身披重甲的踏月骓,近身上前就是推刀意欲挫枪绞首。
李从舟则是在短兵相接时变了一招,以枪为矛改掷了伯颜氏,趁着对方矮身躲过之时,换手抽出腰间佩剑就势划出剑华。
这变招太快,伯颜氏只得抱住马脖子往旁侧挂到马上,手臂却不可避免地被利刃划伤。
李从舟一击得手,也不与他缠斗,转身夹马而走。
伯颜氏在西戎这么多年,还当真没遇到能一击之间伤到他的对手,端看李从舟背影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汉人少年,便是更不能放他走。
——若不趁其年少杀之,将来必成心腹大患。
于是伯颜氏勒马,并没有继续往前追,而是从交错的绒领中拉出了一截皮绳,绳上拴着一只金哨。
那哨声并不算特别嘹亮,但音色很特殊,像是夜鸮低呼,又好像是疾速穿过树林的风。
一听见那个声音,李从舟就急言提醒,要冯副官快走。
与此同时,刚才那些已经被一箭射|死的武士也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正像是那两个西戎领主的尸首一样,用极快的速度朝他们的方向赶来。
——是噬心蛊。
对此,伯颜氏很是满意,荷娜王妃那女人打仗不行,但确实是个受上天眷顾的神秘女人,赐予他们这“勇者护符”确实有用。
哪怕是死了,还能站起来为他效命。
被噬心蛊控制后的人和尸体都没有痛感,且这时候东方都已经现了鱼肚白,很快王庭那边就要发出讯号戒严了——
李从舟当机立断,要士兵们弃掉马匹上驮着的重型兵器如箭袋、长枪、大刀、流星锤一类,仅带贴身的匕首和小刀、长剑,齐军朝黑水关奔去。
饶是如此,伯颜氏依旧紧追不舍,在距离黑水关还有二十里的地方,还是以弓|箭伤到了三五个小士兵。
同时,西北边的天穹上,终于炸响了象征着戒严的红色信号。
伯颜氏追击的动作顿了顿,可想到前面仅有二十里,他□□这匹马脚程也快,干脆诏令穷追——王庭再出事能出什么事儿?!
李从舟的马是名马,可是跟着他的众多骑兵里也不是人人都有宝马良驹,那些马匹夜行数千里路,眼看着就要暴毙横道。
不得已,他只能尽量压阵,保证每个士兵都能平安回去。
他这回出来本就是违抗军令、擅自行动,更不能有人员上的伤亡,他护着士兵们往前,可西北大营训练出来的士兵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即便是马匹活活跑死、摔倒在地,他们也是立刻翻身起来,要么两人并骑,要么干脆转身迎着西戎骑兵而去——杀敌、夺马。
还有十里,远远已经能够看见黑水关的城门楼。
伯颜氏这回带的人马并不多,他远远看着黑水关也有几分犹豫,毕竟关内可是有汉人驻守在那儿的十万大军,他这样冒然跟过去,自己说不定也会被俘虏。
可是……
伯颜氏看着李从舟实在不服气,最后他干脆一咬牙,从怀中拿出了一只胆瓶,仰头就给灌了下去。
这道“勇者护符”当真是厉害无比,进入他口中就像是活过来一样,都不用他吞咽,就自己爬入了他的喉管。
伯颜氏只觉得好像有一股冰凉的水冲入了胃里,然后浑身就好像都充满了力量,他以弯刀猛猛拍在马屁股上,大喝了一声“驾”就朝李从舟追去。
李从舟一直俯身贴着马脖子在加快速度朝黑水关跑,陡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回头就看见伯颜氏的双刀扑面罩下。
他翻身递剑,本想以刚才的方法逼退对方脱身,却没想到——那伯颜氏被他一剑刺中了肩膀,手上的攻击动作却停也未停。
电光石火间,李从舟却不合时宜地想起来:
云秋曾经埋怨他,说他动不动就给自己弄一身伤。
所以李从舟想也没想就回手撤剑,和伯颜氏一样闪身侧挂到马背上。而那匹大宛马不愧是御赐的名马,也后蹄一蹬、往前蹿了出去。
李从舟整好利用这一段拉开的距离仔细看清楚了:伯颜氏肯定也在刚才这段时间里服用了噬心蛊,否则被刺中的人怎么不知道痛一般。
他弃了兵刃,手中仅剩一柄匕首。
这东西带着防身还可以,却没办法做到一下削掉人的脑袋。
李从舟拍了拍马儿的脖子,表达了自己的歉意,然后转身挂到马脖子前、利用马背做掩护、也好观察伯颜氏的动向。
就在他转身调整好角度挂好的时候,布满了朝霞的天空中,又再次升起了一枚接着一枚的响声弹。
——是特京沙漠、西戎王庭的方向。
曳着白亮长尾的响声弹一枚枚升空,尖锐的声音几乎传遍了整个域外草原,连黑水关上守城的士兵都被惊动。
一连十二声,而且在最后一枚响声弹结束后,王庭的方向又燃起了一大片浓烈的白烟,雾幕在朝阳金光和红霞中、显得格外亮眼。
伯颜氏追击的动作终于顿住,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王庭方向:
——那是戎王出事的讯号。
按着西戎规矩,老戎王过世后将由他的长子继承王位,若是没有儿子,便在他的兄弟当中推选。若既无后代又无兄弟,便要在十二翟王中推选。
伯颜氏本来都勒马准备调转马头,可想到自己现在在域外草原,再赶回去也已经是失了先机,倒不如给这汉人小将先弄死。
到嘴边的猎物,没道理放过、舍近求远。
伯颜氏下定了决心,也是催马不管不顾地朝着李从舟靠近,眼看着他的弯刀就要削断那匹大宛马的后蹄,却有一道劲|弩急射而下!
火把刷刷声齐,铠甲铿锵而鸣。
战鼓擂擂,号角声声。
黑水关的关门缓缓打开,城楼之上弓|弩|手列阵、城门之内一众披甲持枪的士兵整肃,为首一人红袍银甲,可不正是他们的劲敌徐振羽。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
伯颜氏管不了那么多,再次拿出那金哨准备吹响,结果又是一道弩|箭射|过来,正好扎穿了他的手掌。
“啧——”城墙上的人放下了弓|弩,“抱歉,手滑了。”
“射|他的头!”李从舟也顾不上狼狈,扬声提醒众人,“他们都服食了噬心蛊!”
得令固守黑水关城楼的,是四皇子凌予权。
听见李从舟这话,四皇子重新扣好弩|箭机|括瞄准伯颜氏的颈部。
而黑水关中西北大营的士兵早就列阵整齐,不仅仅是这扇北城门,东西两侧的城门也相继打开,前锋营、左右骁骑皆是全军出动——
徐振羽一马当先,长|枪在手直迎伯颜残部。
冯副官也顺利给马车护送进了黑水关城中,李从舟长舒一口气,正准备转身寻把趁手的兵刃迎敌,一匹白马从旁跑过、稳稳抛来一柄龙泉宝剑。
徐振羽挡在了他前面,头也不回,“接着。”
李从舟愣了一瞬,而后立刻拔剑出鞘、也跟着上前迎敌。
伯颜氏虽有噬心蛊在身,但被他们舅甥三人城上城下联手围攻,最后还是被李从舟一剑取了首级。
徐振羽瞥了一眼那滚落在地上的人头,然后下令要李从舟回黑水关,帮着四皇子一同守城,“若再有违,从重处置!”
李从舟看着徐振羽身后浩浩荡荡的士兵方阵,便知道了这位将军的决定,他抱拳拱手,“是,末将领命。”
红日渐起,今日,必定是新的一天。
○○○
跟着朝廷使节又辗转了一日,云秋终于回到了京城。
这一趟走下来各中惊险,云琜钱庄、恒济解当和善济堂众人都早早到驿馆门口来迎,陆商尤其过意不去,说什么都要请云秋吃接风宴压惊。
“不用不用,”云秋连连摆手,“您挣那几个钱也不易。”
桃花关上善济堂的学生又增添了五十多名,还有慕名而来的长短工,沈敬实在忙碌,今日也没能下山来,只托付陆商给云秋说声抱歉。
“要吃的东家,”小邱一本正经地劝,“您不在呢,我们要蹭老爷子一顿饭也老大不容易的。”
云秋还想拒绝,但陆商说他连位置都订好了,“当然比不得您请我们吃的四大名楼,只是丽正坊里的一家分茶酒铺。”
虽说酒铺,但丽正坊毗邻禁中,是整个京城地价最贵的地方,开在这里的铺子又能便宜到哪里去。
不过盛情难却,云秋放下行李,带着点心简单匀面换了身儿衣裳,就还是跟着众人去了。
原本他们铺子里吃饭只用两张桌子,这回加上善济堂的尤雪、铃铛、小左,桃花关上负责教授的仲先生、王先生等几位,竟然是坐了三桌多。
云秋带了他们从真定府买回来的烧日醉,还给陆商讲了那个妇人的事。
“你说酒香能两日不散?”陆商抱着酒坛,“那当真是奇酒!”
他正准备倒酒入碗,那边点心却先拦了他,“您请等一等!”
“怎么?”陆商罢手,玩笑道,“我们小田哥还要先讲两句?”
“哪有?”点心涨红脸,“我、我是想请您替公子再细看看……怕您待会儿吃醉了,就、就诊不准了。”
说着,他就给陆商解释了云秋被虫子咬了那一节。
陆商刚开始脸上还挂着笑,听完以后神色也正经起来,忙让云秋伸出手来,而坐在旁边的尤雪也投过来担忧的目光。
他们是出来吃饭,身边也没有脉枕,陆商只能是给巾帕叠起来凑合,仔细探过双手脉象,他脸上的神情是越来越捉摸不透。
“咋么样啊?”点心着急,“公子他到底有没有事儿?”
陆商先摇了摇头,然后又点点头,他咂了咂嘴,给尤雪招手,“你也来瞧瞧,他这脉……怎么那么奇怪呢?”
“奇怪?”点心一下攥紧了自己小臂。
云秋自己心里也打鼓,毕竟蛊毒不是寻常毒物,他的目光也巴巴地盯着尤雪,随着她的动作而动。
尤雪坐到点心让出来的位置上,搭脉细细查检了一番,脸上的神情也是犹疑不定,“公子这脉象怎么……”
“很怪吧?”见尤雪也是这般反应,陆商像是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我人老昏聩、竟然已经诊不清楚脉了……”
“哎唷,”小邱插话进来,“您二位别跟这儿打哑谜了!东家到底怎么了?有病是没有?难治不难治?”
尤雪与陆商相反,她是先摇摇头然后又点头,“东家这不是病,但……尺脉恒盛、阳常不足又弱在寸部,经脉完全反逆,可脉息又很寻常……”
她说得太专深,众人听不懂,陆商就在旁边补充了一句:
“她的意思是,东家的脉象,本来不该出现在他一个男子身上,这都是女子常脉所示。”
点心都懵了,这什么意思?
怎么不是中毒、不是中蛊,而是阴阳逆脉?
看着众人实在担忧,陆商和尤雪又再三保证,古往今来也不是没有阴阳逆脉的人,有天生这般的,也有后天因为某种原因改变体质而形成的。
“没有大碍,开几副方子调养调养兴许就好了。”
云秋一听要吃药,头瞬间就大了。
而点心得了两位大夫的话,心里还是隐约有些不安——实在不行,说服公子下江南一趟?或许小陶大夫能瞧出点什么不一样。
“能不吃药么……?”云秋扁着嘴。
“不行!”点心、陆商和尤雪三个人异口同声。
云秋呜了一声,在心里狠狠咒骂了“坏苗人”一百遍。
“那现在,这酒我能喝了吧?”陆商笑着问。
点心忙站起来,“能能能,我给您倒!”
陆商哈哈哈大笑,周围一众先生掌柜伙计也跟着笑,他们多少也担心云秋,帮着劝了几句,张昭儿还拍胸|脯承诺道:
“东家您好好将养着,我给您做好吃的栗子糖!”
云秋被劝好了,而陆商尝过那烧日醉后,也给云秋说这酒不可能来自远旬县,“照你说的,远旬县在兴庆府,那可是西北地境,烧日醉这样的、西北人多半是不喝的。”
“这是为何?”云秋问。
“你也去过西北了,那里的天可是在日落之后就冷得极快,所以那些汉子们喝酒不是为了喝个微醺的感觉,而是为了取暖。”
“所以西北的酒大多是只讲冲劲儿不讲回味儿的,很多酒喝下去就喉咙都像是要烧起来,那才是西北的酒应该有的味道。”
陆商说着,还给烧日醉分别倒给朱信礼、马掌柜等人,要他们分别尝尝,“这酒闻上去是很香,初喝入口只是打嘴,可是入喉后回甘——”
他摇摇头,“我猜是长荣楼参照了您说那妇人的配方,然后在那基础上进行了一些口味和口感的改进,毕竟——真定府的人已经不少有取暖需求了。”
“……这样。”云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看来想用这酒香在京城开个酒楼的想法还得往后稍稍。
用过这一顿饭后,众人说说笑笑返回永嘉坊。
陆商和仲先生、王先生他们还要返回桃花关,出丽正坊后就径直往东城门走,剩下云秋他们走到雪瑞街上别了善济堂众,远远就在丰乐桥上看见云琜钱庄门口站着个人。
那人看着四十岁出头,个字不高,身形削瘦、背微微有点驼,正拱手拢袖在钱庄门口反复踱步,还时不时往钱庄禁闭的大门上看。
云秋想着是不是急用钱、想要兑庄票的客人,便让朱先生、荣伯、小邱他们先迎上去,结果那人远远看见他们,却是越过那三人径直奔向云秋。
“云老板!您可千万要救小人性命!”
他说话间就要跪,云秋忙紧步上前给他扶好,“您这是……”
那人也大概知道自己此举唐突,便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说他是聚宝街北水井旁的姚家油铺老板,唤名姚远。
“云老板,我知道我这回来得冒昧,您一时惊诧不明白状况也是有的,我只说一样——”
他压低声音,凑到云秋身边道:“我们铺子上前日近了一批胡麻油,可是伙计贪便宜、以次充好,如今正是遇上麻烦,被那……刘家缠上。”
云秋缓缓地眨了两下眼:又是刘家?
姚远说完这些,见云秋脸上尤待四分怀疑,便又一拱手道:“之前您的两间铺子在街上那些事儿,我们四邻其实没有不知道的。”
“您若怀疑我联合他们下套,您尽可以去查,我姚家油坊行得端站得直,没有什么经不起考量的。”
“只是……”姚远又弱了声势,“还请您查清楚后,千万帮忙出个主意,我家就指着这么一个铺子谋生,万不能被刘家抢占了去。”
姚家油铺云秋知道,只是平日来往很少,并无深交。
看着对方言辞恳切,满头大汗、面露恳切,云秋想了想还是给他请到店上坐,由荣伯小邱出马——
小邱照旧去打听这姚家油铺和正元钱庄的龃龉,而荣伯、朱先生坐下来与他细聊聊,看看究竟是如何一个境况。
而云秋正准备推说自己要上楼去换身衣裳,借机离开,结果转头就在对面聚宝街上看见一个极眼熟的身影——
一个身形偏壮,衣衫却有褴褛的妇人,后背上还背着个孩子,正在往善济堂的方向去。
第083章
是那个卖酒的妇人!
就是兴庆府文期酒会上, 那个想没进去门又严辞拒绝他帮忙的妇人。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这一路上还到处去找人家呢,结果对方却恰好来到京城, 要到善济堂看病。
瞧她身形壮实、脸色红润的样子,也并不像是有暗病, 倒可能是她背上的孩子。
云秋这儿正想找借口避一避庄上这位姚老板,妇人出现的时机好,他便扯过来点心指了指对面妇人的背影,两厢配合下, 暂得脱身。
妇人果然是来给孩子看病的, 这会儿已经由小铃铛引着进内间, 听见云秋他们的脚步声, 妇人还警觉地回头看了一眼。
对上那双圆睁的虎目, 云秋立刻报以善意一笑。
妇人皱了皱眉, 不知为何一个陌生的年轻公子要对她笑。倒是在前面引路的小铃铛探头发现了云秋, 叫了一声:“云老板。”
这是善济堂的规矩,冲着外边儿的人, 一律管云秋叫老板。
妇人见是医馆相识的人,便收起了浑身的戒备, 也冲云秋点点头后,由小铃铛引着进了内间、拉起垂帘。
外柜后站着的是薛洋,他还有两笔账要对, 给云秋见过礼后就抱歉地喊了小左出来陪着云秋。
陈勤不在, 请了三日告假,说是要准备办喜事。
原来前些日子, 李大娘给陈勤说了门亲,相看的是清河坊崇礼斋学正的长姊。崇礼斋是京城府学之一, 内设教谕、博士、录正、出纳、学正等职。
这位学正姓关,是外乡人,少年时父母双亡,全仰赖姐姐辛苦给他拉扯大,后来中举后便被分到了崇礼斋,他也就给姐姐从老家接了过来。
虽说学正只是九品小官,但到底算官场里的“老爷”。原本陈家是攀不上这样的亲的,可那位关小姐早年嫁过人,那人性子恶劣虐打家眷,所以后来关先生中举后就和离了。
大抵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关小姐一直不愿再嫁,只扮做寡妇模样深居简出在崇礼斋后巷的一间小平房里。
崇礼斋的学谕老先生有回摔伤了腿,是陈勤帮忙给送了回去,因此和这位关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当时陈勤看她鬓边戴白花,只匆匆点头就送了人进去。
反倒是学谕老先生看着他们起了做媒的心思,派人打听清楚陈勤在京城的营生之后,又托人找出来这年轻人当年秋闱应试的答卷。
——字迹工整、词句通顺,虽然政治眼光略显稚嫩,通篇下来却无一处修改,看得出来是个有主意的孩子。
学谕有了此意,又找来关学正细说了说这事,学正也正替姐姐着急。不过他尊重长姊,并未完全应承,说要回去问过姐姐心意。
关小姐对这门婚事原本是拒绝的,可是某日秋雨急,崇礼斋附近的教忠河大水漫灌,让外出的关小姐和其他几个老妪、小姑娘一起被困在了食肆。
眼看食肆就要关门闭店,她本来想着咬牙淌水过去,结果陈勤就卷裤腿下了水,挨个给那些被困在远处的老人小孩背了出去。
对着她也是恭恭敬敬的先唤了一声夫人,然后手脚上很规矩地给她送到了崇礼斋。几个老太太还想拉他上家坐坐暖身,他却摇头拒绝,转身又帮了最后几人才走。
也是那件事后,关小姐就应了这门婚事。不过她到底是经过了许多事,口上虽然应承,却还是多心先请陈家父母和陈勤过来看看。
——毕竟她成过一次婚,年岁也大了些,比陈勤还大上五岁。
没想李大娘见面就给她塞了好些田里的土产,看样子是很中意这门亲事,陈勤也是全程低着头,脸和耳根臊红,不太敢瞧她。
云秋听着小左这样说了一番,也跟着笑起来,“那挺好。”
“您回来得及时,喜日子就定在月底鸡日,城里学正的意思是不大办,怕他姐姐挪不开面儿,但李大娘在村里请酒,要热闹做三天席。”
这是好事、喜事,云秋立刻吩咐点心记得备礼。
这般闲聊了一会儿,尤雪和里头那妇人也走了出来,孩子也暂时被妇人抱在怀里,并没有背到背上。
云秋偷偷观察了一眼,发现那孩子两岁左右,面色无华、体型干枯羸瘦,头上的毛发也是稀疏枯黄,看起来好像病得很重。
但细听之下,尤雪却是在安慰妇人:
“您别担心,小儿疳积是寻常症候,之前地方上的大夫应当是没有仔细辨别肥热疳、瘦冷疳,用药太重反而加重了他的病情,您按着我这方子慢慢调养就是。”
“多食多便是因为病症的缘故,您也不必着急上火,按着我刚才教您的法子轻轻推揉就可。之前您就是给孩子吃得太多了,才会教他肚腹臌|胀。”
尤雪又细细叮嘱了一道汤方如何服用,然后又看着妇人关切了两句,“您也别太劳累了,若实在不方便,药我们这儿也可替煎的。”
妇人千恩万谢,说她一早在西北听闻善济堂之名,看着孩子每日明明吃得很多却日渐消瘦,遍寻大夫越治越病,最后才下决心来京求医。
“多谢大夫,我们住在那破……”她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抹尴尬表情,然后又轻咳一声掩饰过去,“确实不方便煎药,那就有劳大夫,明日我再带孩子过来服药。”
尤雪点点头,吩咐铃铛记下来,明日给这位的药煎好。
“只是……”那妇人犹豫再三,看见前厅里坐着的人多,便偷偷给尤雪又往里间拽了拽,然后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尤雪认真听了,可听到最后却连连摇头、竖起了双掌摆了摆,“您误会了,煎药不用多收钱的,刚才那些诊金和药钱就够了。”
妇人一愣,脸上的表情却轻松了不少。
云秋一直在旁静静看着,等尤雪送了妇人出去,才给尤雪讲了前情,“虽然跟您打听病人的私事不太好……”
但他是真的很想知道这位夫人的事。
云秋的为人尤雪知道,她偏头想了想,“刚才我也没细问,她只说老家是西北的……这样,明天她来取药时我再帮您打听打听。”
那感情好!
云秋拱手谢过尤雪,这才和点心返回云琜钱庄上。
钱庄里面陈诚正在帮忙收拾桌上的茶盏和待客用的糕点,姚老板已经离开了,朱信礼和荣伯正站在外柜附近小声议论着什么。
“东家回来了?”看见他过来,荣伯和朱信礼两个便止了交谈。
“怎么样?”云秋问。
朱信礼扶了扶额,请陈诚帮忙给钱庄大门先关起来,然后才有点无奈地看向云秋,“东家你是铁打的么?刚赶回来是一点儿也不累?”
云秋眨巴眨巴眼,终于后知后觉地脸上腾起一片热,“我……”
荣伯见他这样,便用手肘碰了朱信礼一下,“姚家油铺确实有些问题,但这事说来复杂,朱先生的意思是您今晚先休息,明日我们再细谈。”
云秋想想也是,铺子里的两位也是忙碌一天的人,没道理要他们陪着自己熬着,“……那、那就明天再说。”
荣伯笑了笑,转身从钱庄后院绕出去回家。
倒是留下来的朱信礼归置好自己的东西,和云秋他们一起上到二楼后,又在门边补充了一句:“怕您一直想着睡不着觉,姚家油铺这事是跟刘家三公子玉财相关。”
说完这句,他就迈步进了自己房间。
留下站在原地的云秋:???
刘玉财是刘家三公子,年纪比云秋还小一岁,虽说以前就知道刘家人行事跋扈、四位公子个顶个的坏,但也没想到十五岁的人竟然可以给姚老板逼成那样。
用着点心打来的热水洗漱,云秋本来以为自己会想着那个卖酒妇人或者刘玉财的事情睡不着,但舟车劳顿,竟是沾枕头就睡着了。
一觉天明,吃过曹娘子留的破酥包子,云秋才终于如愿知晓了姚家油铺和刘玉财之间的纠纷:
刘家除了主营的正元钱庄外,也还有些附属的产业,像是布庄、漆铺、鞋履铺、田庄、鱼塘什么的,其中漆铺一样就是由刘玉财负责。
正经的漆铺生财,要从种植漆树开始,等三年后漆树长成后割皮收漆,就能盛入瓮中贩售。
但刘玉财接手漆铺的时候,刘家的正元钱庄已经在京城建立了钱业行会,漆铺上的漆多是倒买倒卖做投机取利,只剩小部分由自家种漆树来收。
“就东家您离京后第二日还是第三日,工部就放榜点了城里几家做漆的老字号,要征收他们合共万斛的漆。”小邱说。
按惯例,朝廷的征收价会比市价低两到三成,可如数交货后,往往会颁发给一份特引,到秋末征税的时候,就能得到相应的减免。
别家漆铺被朝廷点名征收都乐得跟过年似的,唯有刘玉财得着消息后回家就破口大骂,直言工部官员不要脸:“一斛漆竟然只给我们三百文钱!”
京中漆价不定,高的时候一斛就能卖二两银子,低的时候也要五百多文。
“那这刘三公子是不知道岁末免税这事儿么?”云秋问。
“呵,”朱信礼笑了一声,“东家您不了解,大家族里的中匮、公账、私账很有讲究,刘家别看只是个普通的富商,可这四房的斗争可不少。”
“刘玉财掌手漆铺,就是为了从中捞油水,从而抹平了账来添他们三房的窟窿。而且刘家人人都是往高里攀着结亲,刘玉财今年十五,也要考虑自己的彩礼钱。”
云秋只听听这些就觉着头痛,但三人说了这么好半天,也没有提到姚老板,所以他还是没闹明白为什么姚远要上门找他帮忙。
“您别急呀,我慢慢给您讲——”小邱给云秋续了一盏茶,“这些都是前情,我直接跟您说刘玉财嫉恨姚老板您也还是没明白不是?”
原来那朝廷的订单刘玉财接得不情不愿,他本还指望铺子上的漆能给他赚出额外的钱来,如今不仅赚不着,看样子还要蚀本。
“那时候他逛到酒铺里喝闷酒,正巧遇上了姚老板和他几个从梧州来的朋友,您知道——梧州连年是旱天儿,那儿的漆价可贵。莫说是一斛,便是一斤也在三四百文。”
云秋暗自算了算,地区不同、一斛是三十斤到五十斤之间,若按梧州的价算,那一斛漆竟在十两银子上下,这几乎是天价。
刘玉财听见梧州漆贵动意,正在心里转着主意怎么运些过去贩售呢,那边吃醉了酒的姚远几个又讲起来梧州当地的轶事:
“姚兄你知道么?我们岳州其实有种妙法绝招,能够以极低的成本做成上等好漆,贩卖到、到梧州,肯定能大赚一笔!”
姚远当时也是见着朋友高兴,一时错了主意,就听着他们胡说了一通,说他们岳州当地,许多卖漆的人都是用漆叶熬成膏、混入熟漆里,利百倍而人不知。
姚远听完后嗤笑一声,“这不是以次充好么?”
“但岳州人人都做,也没什么人发现,”那群朋友不以为意,又说了几件事后招呼姚远,“来来来,喝酒喝酒,管他那么多呢!”
姚远他们几人是说说就过,但偏偏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刘玉财当即给这偷听来的法子奉为圭臬,晚上就带着亲信到刘家种植漆树的田庄上,要工人们连夜收集了漆叶熬膏。
漆树要生长三年才能收到树皮做熟漆,但漆叶是年年都有,这样成本就能降低很多,而且一斛漆的成本也大大下降。
刘玉财自以为掌握各中真昧,当日就约了工部官员到家里,说他们刘氏漆铺已经筹备好了给朝廷的三百斛漆。
他也知道被朝廷发现造假的后果,所以故意给官员看的都是没添漆叶膏的,官员一一查检后觉得质量上乘,还夸了他几句,约定了次日是交货之期。
刘玉财得到官员的承诺后,当天夜里就吩咐工人给那些漆瓮打开,倒出来大半的好漆、再往里填满漆叶膏。
他自以为聪明,却不知从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到次日交货的时候,工部几个官员发现刘家送来的漆瓮上封盖都是崭新的,他们也是经年和商贾打交道的老人,商议之后疑心刘家有诈,便找了个借口——让刘玉财二十日后再来送漆。
“二十日,就正好是东家您回来的前一天,他再次拿着那批漆送过去,结果工部的官员开封一看,里面的漆早都发霉发臭,烂得不能用。”
“刘玉财因此落狱,他娘掏了少说三千两银子才给人捞出来,刘家还要三倍赔还朝廷的损失,这一来一去就是一万两的出账。”
小邱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听说刘老爷生了大气,不仅是用鞭子给三夫人抽得下不来床,还剥夺了他们三房的一切营生。”
云秋听完,颇觉不可思议,“就因为姚老板这议论的一句话,他就……恨上人家了?”
“当年刘家大少爷,不也是莫名其妙就与我们结仇。”荣伯摇摇头,刘家家风如此,只怕这正元钱庄和所谓的钱业行会,也并不会长远。
“那——”云秋想起来昨日姚远看见他就跪,“姚老板又是为何求我们救命呢?他们油铺也不做漆生意呐?”
“这不是刘玉财在朝廷这单熟漆生意上栽了大跟头,就给姚老板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觉着是他诱使他走上歧途,所以总是想方设法找茬。”
云秋听着都忍不住气笑了:这刘家人,还真是一家子一模一样的强盗逻辑——总之错的都是别人,而不是他们自己。
明明刘玉财自己偷听、自己生了邪念,到头来吃了大亏却要怪人家为什么要说这样的方法,甚至还荒唐到要报复对方。
“姚老板倒霉就倒霉在这儿,他们家这两年的经营也不算景气,自家田庄上的麻收成不算好,外面的几条商路又断了几条。”
“他好不容易从鹿城运送了大批的胡麻油到京城里贩售,结果经手的伙计贪图厚利、被刘玉财买通,竟然往里面掺假。”
小邱去到聚宝街北水井边上时,姚家油铺连门都没敢开,门口围着乌泱泱一大批人,看起来很像是义愤填膺的老百姓,但久居京城的小邱一眼就看见里面有好几个恶棍。
刘玉财效法当年他大哥在盛源钱庄闹事的手段,也是利用胡麻油以次充好这事儿,花钱雇了几个地皮流氓来到油铺门口闹事。
凡是来买油的客人都要被他们议论几句,有的甚至打好了油出来,还会被他们故意推翻,还嚷嚷说——“我们是好心,不让你上当。”
姚老板也想过花俩钱给那些恶棍平事,可恶棍们开口就要几千两,见姚远给不出来,又拿出刘玉财那套对付方家铜镜的手段——
“您可以去借啊?京城里面多少钱庄,您要不熟悉,我给您介绍正元钱庄的掌柜,今日去给银子提出来,我们马上走人。”
方归平的事情姚远也知道,他是万没想到自己就跟朋友喝个酒都会闹出这么大的事端,如今也只能关闭了店铺硬撑着。
“他找您也没有别的原因,”小邱说得口干舌燥,仰头灌了口茶后,才继续道,“就是听说您两回跟刘家兄弟斗法都能全身而退,所以想来请教您的高招呢——”
云秋:“……”
小邱说完这些就长出一口气坐了下来,也不讲究,抬起手臂就用手袖擦汗,而朱信礼、荣伯盯着他看了半晌后,朱信礼先忍不住:
“还有呢?姚老板说的那些股的事儿,全给你贪|污了?”
小邱嘿嘿赔笑,“我哪敢呢?这不一来看东家的态度,要是我们东家不想蹚这浑水,我们不直接去给回绝了;要是东家感兴趣,我再说不迟呗?”
“什么……股?”
朱信礼啧了一声撇撇嘴,直言道:“姚老板提出来,说只要您愿意帮忙,愿意按着技股的比例给您三成分红。”
“简言之,往后您就是姚家油铺的其中一位东家了。”
油铺可挣钱,当年要不是没有合适的、成规模的田庄,其实云秋也挺想做这生意的,毕竟油铺里贩售胡麻油、菜油、香油、火油等,可是既涉及神佛魑魅又关乎吃穿度用。
就按着如今京城胡麻油的市价,即便减去一般成本,三成红利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云秋多少有点心动。
有这笔分红,他就可以从在京城的“坐贾”走向“行商”之路:往江南、关中多走走,甚至可以去到亲生爹娘当年生活过的蜀府看看。
蜀锦、荔枝、脆笋,还有陶记小二给他细说过的:蓉城乳糖狮子。
——这些,云秋都想去看看。
姚家油铺这事不难解决,难的是如何彻底地解决掉刘家人。
云秋烦了,不想今日被他家的三公子挖坑,明日又要应付他家的四公子,然后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冒出来的各种夫人、老爷。
正元钱庄是刘家的根本,出了方归平那件事后,钱庄基本上是刘老爷和刘银财两个在经营,这两人算是铁板一块,寻常方法只怕也奈何他们不得。
自古以来的富商巨贾,要么自己是权贵,要么依附于权贵。
刘家老爷依附的权贵据说是五军都督府的一位正二品司节制将军,姓郭,是马奴出身,一路用命拼杀挣得今日的位置。
但在他少年不得志的时候,曾经受过刘家老爷一粥饭之恩,往后来京参军的路费也是刘老爷慷慨解囊,为了报恩,如今这郭节制就处处护着刘家。
五军都督府相对独立,与兵部相互牵制,像云秋他们在江南借住的南仓,四大营的将军就属五军都督府衔,不用听地方上调遣。
要动摇刘家的根本,也就只能从这位郭敞将军入手。
郭将军的为人在众多武将里算是无功无过,除了特别喜欢宝马良驹、珍禽猛兽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也不好赌、也不饮酒。
云秋思来想去,使不来那种故意下套、去无中生有陷害别人的毒计,只能借力打力,看看能不能给这位郭将军引入朝堂纷争中去。
但是,朝堂……
云秋一想到政斗就开始头痛,只盼着小和尚能早些凯旋归来,身边也好有个精通此道的人商量商量,再或者,还有苏大哥。
等等?
想到苏驰,云秋猛然想起来户部都事林瑕,或许也能从他那儿打听到些朝堂上的消息。
不过既然决定了要帮姚远,云秋暂且将刘家这一摊事放下,让小邱、点心两人在日落后去一趟北水井,尽量避开人给那位姚老板接来。
……
日落黄昏,姚远来的时候,脸色明显更憔悴了几分。
不过在见到云秋的时候,姚老板还是亮起眼睛,双手抱拳弓腰拱手,“云老板愿意出手相救,当真是我们全家之幸!”
对方到底是长辈,云秋也忙躬身,“您这是要折煞我了。”
他的主意其实很简单,和恒济解当那次拿错了货一样,不过是依葫芦画瓢,“您今夜回去,就吩咐柜上的先生连夜写出告示、贴便全城。”
“就说凡是在你们姚家油铺买过胡麻油的顾客,拿着瓶子来,都能全额退还银子、以示赔罪。”
姚远听完这话愣了愣,犹豫许久后,小声问道:“那……我不是亏了么?”
云秋:“……”
他耐下性子,“忍一时利益之痛,才能挽回长久的商誉。您是想抱着这点银子然后被那群人天天闹呢?还是隐忍蛰伏、以期来日?”
姚远能经营油铺,自然也不是蠢笨之人。
他也是一时被眼前的利益蒙蔽了双眼,云秋这么一点,他就猛然醒悟过来——只有保证他们姚家油铺的招牌不倒,日后才会有长期的盈利。
他啪地一打脑袋,“明白了明白了!刚才是我浅陋,让云老板见笑,我这就回去让他们写告示——”
看他风风火火又要走,云秋不免在心底叹气,多少有点后悔帮他了——怎么四十岁的人,竟比他十六七的人还急。
“您且等一等,我还有几句话。”
姚远连忙回身,脸上腾起点羞赧的红云,“抱歉抱歉,您请说。”
姚家油铺也不是第一回贩售胡麻油,这样的告示贴出去,难保会有一两个浑水摸鱼的拿前两年卖的胡麻油瓶子来取银。
无论是想占点小便宜的百姓,还是刘家闻讯而来故意雇佣的流氓恶棍,“您都千万不要和他们发生冲突,一律兑给他们就是。”
姚远听着,看上去是觉得有些肉疼,可他还是点点头应了好。
“然后您店上还有好的胡麻油么?就没有掺过假的。”
姚远点点头,“有有有,掌柜发现伙计手脚不干净后,就给扣下了一批,都放在我们库上存着,大约有个五六十坛?”
五六十坛是有些少,但数量上倒也够了。
云秋遂道:“您回去以后就给这五六十坛上重新贴你们姚家油铺的封,最好再加上一两句,如‘诚信无欺、姚胡麻油”的话。”
姚远捣蒜似地点点头,“是是,我记下了,还有什么?”
“嗯……”云秋想了想,补充道:“您明日开门营业的时候,一定要给铺子里的贵重物品都收好,店面上也不要摆放油缸、油瓮。免得到时候闻风而来的人太多,又给你造成另外的损失。”
姚远嗯嗯两声,双目放着精光看云秋,“还有呢?”
瞧他急成这样,云秋颇有些无奈,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没什么需要再补充的,就挥挥手,“没了没了,小邱你套车给姚老板送回去吧?”
“不用不用,”姚远摆摆手憨笑一声,“我这些天躲他们都躲习惯了,我知道怎么绕过去,不用您府上的伙计费心。”
说着,他微微驼着背,高瘦的身影极快地消失在夜色里,留下云秋和钱庄上众人面面相觑。
姚远回去以后就按着云秋教的法子吩咐下去,更自己一家老小都跟着出动,满大街小巷地张贴告示、重新写封条。
次日清晨,姚家油铺果然开门营业。
而且原本摆放在店门口栏柜前的香油坛、麻油瓮和火油罐子全部被收了起来,掌柜也不站栏柜后,直接办了张桌子门前迎客。
刚开始的时候没什么人来,不过也有抱着试一试心态过来的,尤其是住在附近又确实买过他们家胡麻油的邻居:
“掌柜的,我瞧着你们贴了告示说,只要是带着这瓶儿过来,就能取回我的银子么?我这……用了一半的,您看还能退不?”
姚家油铺的掌柜听了姚远的吩咐,一应是无有理由、照瓶退还。
这第一个人两个人的拿回了自己的钱,很快满京城里都传开了,包括那几个被刘玉财顾过来闹事儿的人,他们也急急忙忙跑过去观望了一会儿。
本想是照着前两日那般闹事,可才起了个话头,就被在姚家门口排队的百姓给疾言顶了回去:
“知道了知道了!假的怎么了?人家姚老板仁义,这不是正在给我们退么!”
“可不是!看看姚家多大气啊,说退就退根本没二话,只要拿着他们姚家的胡麻油的瓶子来,也不查检是不是这一批,全都可以退。”
“你们不说买了假油么?回家拿你们的瓶子回来退呗?要没事就别耽搁我们退钱,去去去——!”
几个恶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根本没想到这一辙,最后只能灰溜溜地去复刘玉财的命。
这回换油,姚家损失不少,可以说上半年几乎算白干了,可远远听着老百姓对他们不绝的称赞,姚远又觉得好像那点银两不算什么事。
偏巧,管刘家漆铺定漆的工部几个官员听闻了此事,远远不动声色微服在对岸雪瑞街上看了一会儿,觉着这姚氏才是当真诚信不欺的良商。
于是,姚远第二日上就得到了一笔来自礼部的官单,管他订香油、火油各百坛,说是要用在秋享和天地祭上。
姚老板双手捧着那官单,激动得浑身颤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这怎么会,我……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来送官单的小差司看他这样觉着好笑,便好心给解释了一通来龙去脉,“是工部的几位大人介绍给我们打人的,说您有胆魄、行商也诚信,很值得来往。”
姚远根本没想到会这样,当即扑通一声跪下,吓得那差司都不由后退了一步,“您这……不用行这么大的礼。”
姚远也知道自己失态,又连忙起身吩咐掌柜给差司塞了厚红封。
虽说朝廷的订单给价低,但能给礼部供油,而且还是天地祭这样长脸的事儿,他这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了。
——往后姚家油铺甚至可以打出御贡的招牌,哪里还愁卖。
姚远兴奋了一阵后,又摇摇头,红着脸自言自语连说了三个不对,给一旁外柜的掌柜都吓了一跳,“东家,您没事儿吧?”
“没事没事,我是太高兴了!”他的声音有些哑,“云老板真是神了,等这事了了,我们再登门好好谢他,莫说三成利,就算与他对半分、甚至是他来当东家我当跑腿的,我都愿意呐!”
这话茬不好接,可那掌柜也承认云秋才是那个真正有魄力的人。
有了“诚信不欺”四个大字,再加上礼部这笔订单来得及时,姚家油铺的声誉陡然扭转,“姚油”反而成了货真价实、信得过的代表。
不久之后近悦远来,那五六十坛的胡麻油也很快被抢购一空。
刘玉财再想做什么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姚家油铺被赐下御贡二字,而他也跟大哥一样,被父亲排挤在了正元钱庄的经营外。
姚远在这回的事情里受益颇丰,他和家人商量后,本来决定给云秋的分红提高到五成,但被云秋拒绝了——没道理出个主意就赚人一半的铺子。
“传出去不好听,好像我谋图您什么似的,还是照旧三成就好,”云秋也客气一让,“您经营油铺来往人多,往后我还有要向您请教之处。”
两人推了几回,最后还是按前言定做三成,并请保人作证签了利书。
姚远在宴春楼定了四桌酒,请了云秋和云琜钱庄的一种伙计吃饭、表达了感谢之情,并给云秋介绍了几个他商路上的朋友。
其中一位说起来还与云秋有旧,其名周承乐,是周山、周老板的次子,这些年继承了周老板京城、西北这条线的生意,也常来姚家走动。
讲起来当年在报国寺的相逢,周承乐还笑着敬了云秋一杯,他没点破云秋身份,只道:“父亲总跟我们提起您,说您少有奇智、将来必定不俗。”
云秋也是没想到周老板竟然还记得他,只是不好意思以茶代酒还了周承乐一杯,说着也议论了几句周家湖丝的生意。
“您若有心经营布庄,夔州、蜀府都有不错的路子,我倒是可给您介绍。”周承乐也不藏私,对着被自己父亲赞了几回的孩子、还帮了他的朋友,态度十分坦诚。
云秋连忙起身谢过,夔州在长河上,逆流再往西南就能进入蜀府,确实也是他将来想去的地方。
有朱先生、荣伯几个在,这顿饭也吃得热闹,云秋也听周承乐讲了不少行商路上的趣事儿,约定往后有机会一定到江南的周府拜会老爷子。
等吃罢了酒回去,恒济解当的小昭儿才告诉云秋善济堂的小铃铛来找过他,说是她师傅要她转告云秋几件事。
“我看您那吃酒一时半会儿恐怕完不了,就叫她先回去了,”张昭儿看了看云秋,后知后觉地想她应该请哥哥去酒楼通传,而不是自作主张。
“东家……我没误您什么大事儿吧?”
小铃铛找他多半是为着那卖酒妇人的事儿,云秋摆摆手,“没事,明天说也是一样的,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
张昭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转身跑走了。
次日,云秋醒来的时候善济堂门口已经挨挤满了人,这些天换季、病人总是比平时多些,他也就没去冒然打搅,只照旧先去办自己的事儿。
先上官牙确认那几处房子是否还在挂牌,然后往六部井旁的监门给林瑕递条约见面——
经过桃花关灰户那事后,林瑕也收敛了自己的脾气,认真见过许多京畿百姓后,重新改变了青红册的改革策略:由急革毙病改为徐徐治之。
他晒黑了些,但人看着比从前更精神。
而且最不一样的是——
从前的林瑕埋首案牍是一刻也不愿耽搁,如今云秋才上前准备告罪,他就竖起手掌止了,“别别别,我正要感谢你给我从纸堆中救出来呢。”
当然,林瑕也离开不了多一会儿,他们只能是在六部井街上走一走。
云秋也没明着说他想揪郭敞将军的小辫子,只是借姚家油铺的事情来做筏子,推说自己将来也想谋些朝廷的单子。
林瑕没有多想,和云秋聊着聊着也就讲开了去,最后随口提了一嘴太子最近在议婚——
“看着文太傅和舒大学士的意思,是想在他们从来看不上的武将里找个军功高但是没有外戚势力的做岳家扶持太子、以对抗四皇子。”
他摇头长叹一声,提醒云秋,“他们两|党相争那是神仙打架,你的生意可千万要尽量避着他们些。”
“这个我省的。”云秋点点头,谢过了林瑕。
……议婚?
前世太子尚未成亲就愧悔病逝,所谓文家、舒家的太子|党也一时没了可扶持的人,但……有另外一桩事倒给了云秋启发。
前世四公主、五公主议婚的时候,京城各大家族为了攀成皇亲可闹出不少笑话,他何不想法引郭敞入这太子婚事一局?
只有郭敞闹些笑话失了帝心,刘家才会没了后台,他们也才好应对。
云秋正想着这件事,带点心往回走的时候,出丽正坊转到清河坊,却意外在大通河的长桥上看见了那个妇人。
她没带着孩子,脸色看上去很憔悴,人的精神也不好,双目无神、头发凌乱,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云秋看她那样子就隐约觉得不对劲,连忙带着点心凑上前去,一左一右给她拦住,假装成一副想要问路的样子:
“大婶,您知道惠民河怎么走么?”
熟料那女人确实充耳不闻,整个人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竟然又往桥栏杆处挪了两步,口中喃喃自语道:
“不准卖……为什么不准?明明是好酒、好……”
云秋看她那样心知要坏,大通河可不是惠民河那样的小河,这是城里的南水道,能行万斛船、水流也很湍急。
眼看那妇人就要翻身往下跳,云秋生怕自己和点心两个拦不住,便也顾不上丢脸,在点心拽住妇人的同时大声喊起来:
“来人啊——救命呐!有人要寻短见啦——!”
第084章
云秋不喊还好, 一喊,长桥上就忽然嗖嗖降下来两个黑衣戴银面具的侍卫,而他们来的六部井方向, 也紧跟着蹿出来三个银甲卫。
这五人发现对方的存在后,尴尬对视片刻后都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 纷纷上前给那妇人拦下来,然后围住云秋、点心挡住附近百姓好奇的目光。
戴银面具的侍卫回头轻声介绍:“云公子,我们是徐家的暗卫。”
而那三个银甲卫也只能有样学样,“我们是听了……爷的吩咐……”他们想说世子爷, 但想起来云秋也曾经是“世子爷”于是改口简称了爷。
云秋:???
小和尚派人暗中保护他就算了, 怎么……还有徐家?
那两个暗卫戴着银面具过于引人注目, 确认云秋无事后就给他拱手, 几个起落消失在桥下。
“哎——?”云秋追了一步, 却只能看见大通河滚滚的河水, 哪里还能瞧见半个人影。
而那妇人被拦下来后, 看着身边多出来几个士兵,恍惚神情终于恢复了清明, 她戒备起来:“做什么?!我没做犯法的事儿!”
银甲卫询问地看向云秋,那眼神的意思是——需不需要他们帮忙给人弄到驿馆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结果云秋会错了意, 以为他们也要像那两个暗卫一样表演一个瞬间消失,于是云秋扶住额头挥了挥手,“算了算了, 你们也去吧……”
三个银甲愣了愣, 却也听命拱手,转身消失在六部井那边, 他们是正经在街上巡逻,后面还有六七个人的队伍。
等人都走了, 云秋才蹲下去,“大婶你还好么?”
妇人看眼前的小公子:年纪十六七、模样出挑,身上穿着一套质地柔软、一看价格就不菲的绸衫,柳叶眼中尽是担忧和关切。
她微微皱了皱眉,既有些嫌弃云秋的多管闲事,又不由庆幸——这京城里还有好人,没有叫她一时恍惚错了主意。
最后妇人忍不住扶着长桥的栏杆站起来,闷闷道:“……我没事。”
“您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么?”云秋也站起来,他凑近栏杆往下看了一眼滚滚而逝的河水,“仅是建议哦?寻死我是不推荐您投湖投江。”
妇人疑惑地转头看他。
“我之前听人家说,投湖投江的人死后是最不好看的,尸体要是能找回来,一般都被水泡得发白发胀了,那变形的模样,仵作可是修都修不回来。”
妇人实在不知道这位多管闲事的小公子要干什么,她心里烦,不想跟这儿和人打哑谜,“你到底想说什么?”
云秋粲然一笑,扬手一指长桥对面一家张五郎蜜煎铺,“那家的雕花蜜饯做得极好,酸酸甜甜的分外可口,还有红绿两味的豆儿水,我想邀您一起去尝尝。”
妇人的眉头拧得更紧,她与这少年公子分明是素昧谋面,对方做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请,她正待拒绝,却忽然瞧着云秋的模样有些……
“你、你是?你之前在……”
“我和婶子在善济堂有过一面之雅,”云秋接话,脸上还挂着融融梨涡,“您家的小公子好些了么?他们家的酸梅球能雕成小兔子、小狸奴,可有意思了,孩子吃起来也开胃。”
说完,他也不管那妇人愿意不愿意,上前直接揽住人往那张五郎蜜煎铺走。
其实走的时候云秋心里也打鼓,毕竟妇人肩宽背厚、看着就很不好惹,而且在兴庆府的时候,云秋就已经被她拒绝过一次,这可不是常人呢。
然而不知是否是情绪才经历了起伏,又或者是云秋提到小孩子打动了妇人,总之她最终还是糊里糊涂就跟着云秋去了蜜煎铺。
这是一种专门贩售花果甜水的小铺,里面有蜜饯、雕花梅球和一些雪泡的豆儿饮,偶尔也会搭伙一些捏糖人的小贩在门前揽客。
这样的甜水铺在京城里少说有百十来家,但唯有这张五郎一人会做乌梅话梅双拼在一起的雕花球儿,刀工精湛、造型独特。
而且那张五郎和陈村长、陈婆婆是一路性子的人,热心肠、爱操心,还有些认死理儿,云秋能知道他家的蜜煎好吃,也是因为这位张五郎固执。
记得大概是五六岁……?
宁王带着家人外出从清河坊归,因为遇到户部的官员有事来找,宁王就只能暂时将马车停在长桥附近,云秋等得实在无聊,就注意到了这蜜煎铺。
尤其是看见了那些漂亮的雕花小兔子、小狗、小马就挪不开眼睛,王妃无奈、吩咐白嬷嬷下车去给他买了一套回来。
结果还没吃上一口,就被宁王回来看见,宁王皱了皱眉不许他吃,说是街边小摊卖的东西不干净、吃了要肚子痛,只许他看看。
那时候云秋还小,一听这个就扁了嘴要哭。动静惊动了张五郎,他急急忙忙跑过来,正好听见宁王的那番说辞。
——这人的胆子也大,才不管对方是不是王爷千岁,上前就是一顿争辩,说他们家的锅碗甑子都是每日要洗三道的,怎么就不干净?
然后还硬是要拉着宁王去看,还给他展示自己的手,确实是洗过、保养得很好,连指甲缝都是干净的,还说他每回碰吃的都用皂粉洗好几道。
宁王一开始只是觉得这人有点憨直,等被张五郎执拗地带着看完一圈后,又觉着他确实是认真在做生意,是自己心存偏见了。
他郑重向张五郎道了歉,还又买了红绿豆儿饮各一份。
这位张五郎做的虽然是小本生意,但从来东西不掺假,红绿豆都炖煮得极沙糯,里面添的也是他们自家酿的土蜂蜜。
有过这样“不打不相识”的经历,云秋还一直挺喜欢这家蜜煎铺的,偶尔还会偷偷遣点心来这儿买上许多雕花梅球带在身边吃。
因此,张五郎认不出云秋,却和点心相熟。
“张老板,这位就是我家公子,”点心介绍,“他可喜欢您家这些蜜煎果子豆儿饮了。”
云秋嗯嗯点头,眼睛亮亮地夸了张五郎一番。
张五郎当年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现在三十多岁的人,还是会被云秋这样几句夸臊得脸红,给他们迎进店铺后,还多送了两只金橘元子。
喝过甜甜热热的豆儿饮,妇人的情绪也渐缓和下来。她这辈子见过不少人,也大抵能分辨对方接近自己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
——眼前的小公子目光清澈,笑起来唇瓣有个漂亮的小酒窝,让人一看就心生亲近。
想到善济堂的尤大夫,妇人决心相信云秋,她放下豆儿饮,双手抱拳向云秋一拱手:“山红叶。”
云秋眨眼,歪歪脑袋没听懂。
妇人终于被他这模样逗乐了,她松开抱在一起的双拳,正色道:“我姓山、名红叶,夫家姓毕,真定府魏城人士。”
魏城?
那不是真定府的府城所在?
云秋心底冒出个问号:那这位毕夫人怎会出现在兴庆府的文期酒会上?
不过他也不好问出口,只能佯作不知地点点头拱手,“毕夫人,我是云秋,云琜钱庄的老板。”
山红叶说出自己的名字后,人也泰然多了,左右这会儿临近饭点儿,蜜煎铺里没什么人,她也就给云秋简单讲了讲自己的事:
她丈夫叫毕焘,是魏城的一个盐商,做的是将兴庆府岩盐收集、蒸卤后贩售到真定府的营生。
毕焘是家中独子,家在魏城下慈水乡,通过头里几辈人的努力积累了良田三十余亩,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富户。
后来毕焘经商贩盐,他们家也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一家大财主,房子也从乡下搬迁到了魏城中。
毕焘的性子与山红叶完全相反,也或者说,在山红叶眼里——她的丈夫是个性子柔、脾气好的“糯先生”,从不大声说话、也不和人急眼。
“说出来不怕您笑话,”山红叶指了指自己,“我之前是个镖师。”
这云秋还真没想过,他不大不小地啊了一声。
不过也难怪,毕夫人看着是比寻常妇人魁梧,而且在兴庆府时,她都是一个人就推动了板车和上面的大酒缸。
“我爹就独我一个闺女,娘生下我后没过多久就病逝了,后来爹要大江南北地跟着镖局跑镖,也就干脆带着我在身边。”
“您别看我现在这样,从前刀枪剑戟我都能耍,遇着焘哥,也是在我独自押镖的路上,他被山贼追着撞到了我的队伍里,所以我就顺势救了他。”
云秋笑了笑,这倒是个“美救英雄”的故事。
后来毕焘为了感谢山红叶的救命之恩,也就常常到他们镖局拜访、邀请众位镖师吃饭,一来二去两人熟悉起来,也偶尔会结伴行商、走镖。
只可惜两人成婚后就过了五六年安生日子,孩子出生后没一年,毕焘就染上了痨病,强撑了半年就过世了。
山红叶是镖师之女,从未经历过大家族那种口蜜腹剑的明争暗斗,遇到不平之事她也多是用武力解决,反而被毕家那些亲戚摆了一道。
最终只能带着孩子搬出了大宅,继续走镖度日。
“做镖师不应该很有钱……”云秋下意识脱口而出,而后又尴尬地挠挠头,“对不起夫人,我不是那个意思。”
山红叶哈哈笑了两声,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低头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衫道:“是因为这个吧?”
云秋抓了两下鼻子,红着脸闷闷点头。
“后来我受过伤,”山红叶比划了一下,“后腰这里还有腿,其实都不太能用力,骑不了马也走不远路,所以就不能再当镖师了。”
她这回来京城,也是为了给儿子看病。
“那孩子是染了疳积症,结果被我们地方上的庸医误诊成了食欲不振,反而给我开了多少猛药,铭儿一日日的是很能吃,但总也睡不好、到夜里还爱惊惧哭闹,眼看着是越来越瘦——”
“我也是没了办法,才想着到京城来寻访名医看看。”
疳积症……?
云秋没听过这个症候,不过小儿科总比其他科难些,毕竟大夫接诊要讲究望闻问切,其中这问一样,许多小儿是说不出自己究竟有何不适的。
“说起来,令公子呢?”云秋问,“身体好些了么?尤大夫的药吃着可还好?有无人照顾?”
“好,都好,”山红叶对尤雪恨感激,“多亏了尤大夫帮忙做引,我才知道京中慈云观可以借住,孩子托给那边的女冠照顾着,已经好多了。”
云秋听着她这般安排,觉着一应妥帖,并不像一心要寻死之人。毕竟她若死志已萌,必不会专门找人看孩子,而是会给孩子直接往慈云观一放。
那刚才长桥上那一出,必定是在她将孩子托付给慈云观的女冠后,又生出了什么意外,才会逼得山红叶走投无路、生了轻生之念。
刚才在桥上听见山红叶喃喃,似乎是在说什么和酒有关的事。云秋听着一两句,大概是什么不准、什么好酒的。
他抿抿嘴,悄悄睨了一眼山红叶,也不知道直接问出来会不会冒昧。
——京城卖酒需要酒凭酒引,是万不可能像兴庆府那样当街卖酒的,即便是举办文期酒会,也都要有官府登记造册的临时凭据。
也不知山红叶是不是因为这样的事受了挫,或者其中还有隐情。
山红叶说了这么多,仰头饮尽杯中最后一点豆儿饮,“云老板,刚才一时没想开轻生,让您见笑了。我瞧您久在京城,不知要找个短期工,要往何处见工快些?”
云秋端着杯子的手一顿,心跳怦然加快,“……见工?”
山红叶解释,她刚才就是想在京城的各家酒楼、分茶酒肆里找个工做,毕竟他们是外地人,吃穿度用和孩子看病都需要钱。
“尤大夫说铭儿的病少说要治上五六天,我这一路走来都是边走边筹钱,所以也不怕您笑,如今我身上就剩三十文,实在很需要一份工。”
可是……
山红叶想起来刚才那些酒楼和分茶酒铺老板的话,心下多少悒悒,她尤有些不死心,便问了云秋,“还有,我想请问您——”
“这京城里卖酒,一定是需要拿出凭引的么?”
果然。
云秋想了想,并未直接回答山红叶的问题,反问道:“您……想在京城卖酒?”
山红叶误会,以为云秋是不信她有这本事,便解释道:“我们家经年在西北行商走镖,有张酒方子能酿出美酒来,用料也不多不复杂。”
“这酒也不是什么野酒,我们正经还酿造出来卖过呢!”山红叶回忆了一番,“您知道兴庆府有个出名的酒乡么?唤作远旬县的,我家就曾经在那里开过酒坊。”
云秋重重点了两下头,这个他可太知道了。
但——刚才山红叶说的是酒“坊”,兴庆府的店小二专门告诉过云秋,说远旬县里叫“酒坊”的基本是外来客开的烤酒铺、是不对外贩酒的。
他权衡了一下,觉得这个可以问,于是就给自己的疑问与山红叶讲了讲。
“您还知道这个呢?!”山红叶挺高兴,“是啊,远旬县本地制烧酒的都是叫酒房,我们那个酒坊也只是在当地制作出来由焘哥带回魏城。”
话都说到这,山红叶不吐不快,与云秋给来龙去脉一一说明:
在山红叶出生前,山老爹就在走镖路上发现了远旬县酿的酒特别好,他自己买了几坛,还分给其他几位镖师。
后来山老爹每次走镖,要带上远旬县的烧酒。
等山红叶长大成人,与毕焘成婚后,毕焘就成了那个带酒回来孝敬岳父的人。而且,带回来的酒毕家老母亲也喜欢喝。
所以毕焘就想,每回都要去人家酒房里等着买,倒不如专门做个属于他们自己家的烧酒坊。
于是他说干就干,在远旬县的河东村买了间不大的小平房,然后雇佣了当地几位烤酒的师傅、伙计来烧酒,久而久之就成了他家自己的安归烧坊。
有了自家的烧坊后,每次毕焘去兴庆府收岩盐的时候,就不需要专门花费几天的时间去远旬县上走动,而是只需要带上安归烧坊的酒回家就成。
后来毕焘的生意做大,毕家和山家都给他搬到了魏城里居住,在家宴请宾客时,来家的那些客人们也很喜欢安归烧坊的这种烧酒。
毕焘在这其中窥见了商机,便从烧坊几位师傅处要来了酒方子,发现远旬县的酒好,一是因为他们用的水是黄水折弯处的清水,二是用麹复烧。
毕焘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改进,在第二次烧蒸时加入檀香烟熏,而后蜡封酒坛酒缸埋入土中窖藏两三年去绝烧气,取出来的酒就能香味经久不散。
经过改进的方子算是毕焘的独创,安归烧坊的酒竟然在魏城里打响了名头,凡是跟毕家有交情的,都会央著毕焘给他们带酒,便是卖也成。
如此,毕焘就起了在魏城卖酒的念头,恰好当时魏城里的两家大地主联合起来要办酒楼,那两家人知晓了毕焘的心思,便邀他合作:
酒楼的资金由那两家地主来出,而毕焘就将安归烧坊的酒放到酒楼里卖,只供着这一处酒楼,到时候三家分帐,各是四四二的赚头。
那两家地主一家姓师、一家姓傅,姓师这家的当家人叫师敬荣,姓傅那家叫傅长坤,最后三人便各从名字里取了一个字,给酒楼取了名。
“便是唤作:‘长焘荣’。”
“长焘荣?”云秋奇了,“那如今魏城里的长荣楼和您说的这酒楼是什么关系?”
听见“长荣楼”三字,山红叶长叹一声,脸上尽是遗憾,“长荣楼的前身就是长焘荣,焘哥生病后就退了出来、酒也没做了。”
“那您既然有酒方子,为何不上长荣楼去卖与他们呢?”云秋回忆了一下当时他们去的长荣楼,那是人来人往、生意极兴隆。
但……等等?
云秋发现了其中的问题:他带回来的烧日醉就是在长荣楼买的酒,远远闻起来味道和妇人当日卖得十分相似,只是根据陆商的说法、酒喝下去味道不同。
“那您……”云秋不等山红叶回答,又抢着开口试探问道,“您知道一种叫烧日醉的酒么?”
“您喝过烧日醉?”山红叶反问。
云秋摇摇头,“我不会喝酒,是路过真定府时,从长荣楼买回来送人的。”
——还好刚才山红叶的叙述里提到了给亲戚朋友送酒,不然他险些要说漏了。
山红叶沉眉,脸色不怎么好看,“那便是那两家人通过焘哥的酒方子改进的酒,您刚才问我为何不去贩与长荣楼,这便是原因所在。”
毕焘生病后,再不能外出行商。
再加上山老爹和毕家老母亲先后病逝,毕焘实在身心俱疲、无力经营安归酒坊和长焘荣,便主动找了师家和傅家提出来退出。
安归酒坊被卖给了远旬县当地的一家酒房,长焘荣那边也相应改了名。
没有了安归烧酒的长荣楼生意曾经萎靡不振过一段时间,其中师长荣不幸染病早逝,由他儿子继承了师家在长荣楼的红利。
这位小师少爷不谙世事,虽然名义上是长荣楼的东家,但内里早就被傅长坤架空。
“现在的长荣楼,基本就是傅家一家的家业。”山红叶这么解释道。
傅长坤获得整个长荣楼后,对酒楼的经营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然后又亲自走了一趟兴庆府的远旬县。
“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不会轻易接受失败,而且很有心计,在我们三家合作的时候,他就一直想盗取安归酒坊的酿方,顺便再给我们两家踢出局。”
“所以烧日醉是他……仿造安归烧酒做的?”
山红叶点点头,“虽然不想承认,但傅长坤很聪明也很敏锐,也是他最早发现——西北烧酒对行商和当地人来说更重要的作用是取暖。”
“但是对于魏城百姓来说,安归烧酒虽然香,但太辣,不是一种老少咸宜、能用来礼宾、多饮的好酒。”
云秋懂了:“所以他改进了安归烧酒的配方,减少酒辣度的同时保留了原本的香味,并专门取名为‘烧日醉’是么?”
山红叶点点头。
那这一切就都解释得清楚了:
——为什么明明山红叶是盐商的妻子,但却会衣衫褴褛地出现在京城中;明明手里掌握着香气馥郁美酒的配方,却不能赚到钱。
在兴庆府是苦于囊中羞涩,在老家魏城是有傅长坤和长荣楼,本来抱着希望来到京城,却发现京城的酒楼卖酒都要酒凭、酒引,提什么传承都无用。
如此折腾一番下来,山红叶才会被压得喘不过气、生出轻生之念。
云秋想了想,给她解释京中用工的规矩,官牙挂牌是一样、托人直接引保是一样,或者还可以直接进门给掌柜毛遂自荐。
“不过那些都太麻烦了,不如您先到我的铺子上帮忙?”
他的酒楼还未定下,现在也不好冒然相邀,而且从刚才山红叶的叙述中,不难看出她对傅长坤充满了敌意。
现在就给她提酒的事,倒显得他和傅长坤一样“心机深重”。
“钱我给您按日结,就做些擦洗洒扫、缝补浆洗的事,”云秋算了算,“我们铺上整好还有几间空房间,也有一个妇人一个小姑娘住着。”
——房间是云秋去西北这段时日往恒济解当后加盖的。
他一直让朱先生和马掌柜留意,附近后巷的民宅、商铺,如果有出售的就一定想法给买下来,将来也方便他们扩大规模。
所以恒济解当后巷上的两间平房被他们盘了下来,重新改建之后扩大了原本的院子,现在两间铺子的人也有了相对大些的院子,还很方便曹娘子腌制咸菜。
“您家孩子也正好可以接过来,去桥对面看诊也方便些。”
山红叶愣了两愣,一愣她觉着是天塌下来的事情、就这么被对方轻描淡写两句话给解决了,二楞是眼前的小公子竟然还是恒济解当的老板。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却觉着不妥,“您这、您这不是亏了么?哪有请个洒扫仆妇管吃管住,还要给她发工钱的?”
“我们铺上的伙计都是包吃包住的,”云秋让她宽心,“何况您现在去见工,耽搁时间不说,还要天天发愁吃穿度用的事,小公子也不好养病。”
山红叶有点儿别扭,总觉着自己占了老大的便宜。
最后说来说去,两人约定好——山红叶带孩子到云秋这儿住,工钱她不要,让云秋先赊给她一锭银子,签字画押留好欠条,她照旧出去见工。
“要是铭儿这孩子的病治好了,我都还没找到合适的工,我就跟您府上做三年的白工还账。若是找着了,我就还您那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足够支付孩子的药费,云秋想了想,看出来山红叶这妇人是个刚正、执拗的性子,而且不喜欢欠人情,所以他还是答应下来:
“那成,就按着您说的办。”
“那您有什么需要收拾的行李么?”云秋站起身管张五郎结账,“正好我和点心都在,可以帮您提提拿拿的。”
“哪有什么行李?”山红叶起身大大咧咧一笑,“说好听点儿,是我和孩子是一路筹措路费来的,说难听点儿我们这就是沿路行乞。”
“没什么大件儿,就一包衣裳,我能拿得动。”
云秋想想还是不放心,让点心回去请来张昭儿,陪着山红叶回去收拾了东西来。
而这中间一来一回的时间里,云秋也抓紧时间找尤雪问了毕家孩子的病症,“严重么?药材上有没有什么短的缺的?”
善济堂病人多,尤雪忙到这会儿才得歇歇,看着她人都瘦了些,小铃铛在旁边给她捶肩膀。
“没事,疳积证是小儿常见的病症,只是疳病要分辨冷热肥厚,刚得这病的孩子是叫肥热疳,表现为多食多便、烦躁好动,而且小孩的肚子看上去总是鼓鼓的。”
“相反,像是毕夫人家这位,其实是久病转瘦冷疳状,瞧着是毛发稀疏、精神不振,夜里还总是哭。”
尤雪摇摇头,“毕夫人说她在他们老家已经寻访了很多大夫,那些人摸摸小孩的肚子——胀的就当做是食积,瘪的就说是饿的,总之都没能对症下药。”
她长叹一口气靠回到椅子里,“其实不过是小孩脏腑弱,而大夫没能细查其症候罢了,其实不要紧的。”
尤雪为了锻炼小铃铛,还借着给云秋说病情的由头,着小丫头给云秋背了一道消疳理脾汤方。
云秋听着都是陈皮、干草、莪术、胡黄连等常见的药材,并没有什么鹿茸、人参一类,也就彻底放下心来。
他谢过了尤雪,也叮嘱她遇事不要硬撑,要是实在撑不下去,也可请陆商多帮忙——如今桃花关上学生多,但陆老爷子也不是每天都要教课的。
尤雪笑,“是,我会仔细,您放心。”
从善济堂回到钱庄上,小昭儿也已经帮忙给山红叶安顿好,她和小邱是一路性子,路上就和山红叶聊了个七七八八。
等云秋回来,她还专程过来给云秋说她和曹娘子要带毕婶子出去一趟。
“出去?”
张昭儿冲他伴了个鬼脸,“我们要带婶子去熙春巷的香水行。”
香水行是雅称,俗称就是浴肆或混堂,是开在城里的面对百姓的浴室、澡堂,里面烧石炭热水,男女分开,有的浴肆前面还兼营茶铺。
只需付上五文汤钱就能进去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挠背、梳头,剃头、修脚也各是五个钱,如果一气儿全包圆了,店家还打折,只要十九文。
云秋呀了一声,连忙捂住脸,“……好好好,快去快去。”
张昭儿嘿嘿笑,一蹦一跳地去翻小竹筩,正好她前几日多买了一个想给哥哥用,结果□□子过得糙,根本不喜欢这种专门用来装衣服的小竹编筩,照旧是端着个木盆去。
于是多出来这个新的,今日正好拿来给这位婶子用。
对着那些凶神恶煞的酒楼老板、掌柜,对着傅长坤那样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小人,山红叶都能横眉冷对,甚至跟他们撕破脸动手。
可遇上张昭儿这样热情的——见第一面就要邀你去沐浴的,她还真是一点办法也无,对方又是个小姑娘,她也不能动手。
真就稀里糊涂被张昭儿挎着胳膊带到浴肆,整了个全套十九文的。
比之张昭儿,曹娘子要羞涩内敛些,不过她待人也是极和善,出来时怕山红叶带着的衣衫不合时节,还专门解了自己的披肩给她披着。
被她们这样照应着,山红叶也渐渐不那么局促,晚饭的时候还能和众人玩笑两句,看着情绪也舒缓、应当是不会寻短见了。
而云秋跟众位掌柜商量后,还是选中了聚宝街上那处民宅买。
另外那处在雪瑞街后巷的,沈敬、沈先生就住在雪瑞街的荣德后巷上,云秋专程到他家拜访,也问了问他的意思。
“我是建议东家您不要买在后巷,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但后巷居民群聚,开小食店兴许还成,开酒楼,多半得给邻里都请走。”
沈敬给云秋分析:
虽然老板新盖了酒楼不需要他们重新装潢、能省下不少银两,但看原老板一个住在里面的人都不能摆平邻里关系,他们外来者就更难了。
“那为何他能开起来小食店呢?”云秋问。
沈敬好笑,反问道:
“小食店多大的规模?酒楼又是多大的规模?都是邻里乡亲,本来上你家吃个早饭只花三五文,突然有一天你平地起高楼了,楼里还装饰得这么富丽堂皇——吃饭还要我好几两。”
“你做饭做得再好吃,不也还是我们邻居那个谁谁么?三文五文的我不在乎,但三两五两的不是在抢我的钱养你么?”沈敬摇摇头,“那些闹事的邻居,就是这样想的。”
云秋一想也是,尤其是那铺子装饰得还挺好,街坊邻居进去一看,更觉得这些黄梨格的家具里有我的三文,那边的挂月灯里有我的五文。
而且那酒楼的位置确实是进巷太深,如果要给周围的房子都买下来,或者说服那些乡亲邻里,也是好大一笔开支。
倒不如直接选择那家在聚宝街上的,距离钱庄、解当和善济堂是远了些,可那两进房子都是他的,旁边也没有民居。
左手一家是菜面店,右手就是永嘉坊的南院墙,虽说现在早没有了前唐和厉朝时候的宵禁制度,但各坊还是会修筑一段矮墙、方便防隅司管理。
买下那套小院,定下酒楼的大概位置后,云秋就开始着手找工人改建。屋子的原主人在门前设计的方池塘很妙,不如就沿着池塘做一圈雅间。
都加盖成二层的小楼,窗户做成可以拆合的支摘窗,夏日就拆成临水的亭子模样,冬日就合起来赏雪景。
后面的院子一半改过来做灶房、菜窖和伙计的直房,还有一半留出来也做成楼上楼下中间有天井的三层楼,一楼留作通道、还能搭戏台。
不过这房子的改建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云秋专门请几位掌柜轮班去监工,同时找了曹娘子细谈、与她说了自己的意思。
别看曹娘子素日里性子温婉、话少,真听着自己能当一间酒楼的掌厨时,竟然涨红了脸尖叫一声,吓得大郎笔都没放下就从前厅跑了过来。
曹娘子是高兴坏了,看见大郎进来,竟然大步跑过去扑到他怀里,然后当着云秋的面儿狠狠亲了陈诚一口。
陈诚都傻了,眨眨眼看看媳妇儿,又回头看看云秋,而后耷拉下脑袋、脸慢慢红了。
这时候的曹娘子跟个小孩子似的,叠声给陈诚重复着“我要掌厨”了这样的话,说了好几道后,又转身回来告诉云秋:
“我愿意呢东家,当然愿意,我从小可就盼着、梦着这一天。”
见她这样高兴,云秋也高兴,但还有许多人要雇佣安排——掌柜、伙计、账房,还有小二、茶博士等。
而且酒楼经营上的进出项和钱庄、解行不同,还有许多行业内部的规矩要去了解,云秋问了之前在里面干过的小邱,也请他多去打听打听。
就这样忙忙碌碌到了这年九月里,西北捷报频传,说西戎的荷娜王妃以及小戎王被俘,十二翟王为了争夺王位内战不休。
镇国将军徐振羽用苏驰计,竟然从域外草原开始各个击破,短短两个月时间里,已斩杀了三位翟王、杀敌数十万,甚至还俘虏了一万贵族。
徐振羽和西北大营的士兵们在西北也是憋闷了数十年,生怕朝廷一时想不开又如当年般休战和谈,便故意扣下了给朝廷的呈报。
如此一回回积攒下来,总是一两个月时间不得不报了,才往朝廷递上一封折子:域外草原的西戎被肃清、塔林沙漠的西戎被逼退。
九月初七日,徐振羽、李从舟甚至率兵攻入了西戎王庭,给刚刚坐上戎王宝座没几日的、前十二翟王之一的萨斐翟王给生擒。
王庭被占,十二位翟王死的死、伤的伤,被俘的被俘。
剩下的西戎残部不想再战,灰溜溜北逃到土戎的部落寻求庇护,可是土戎部落这两年和西域、波斯通婚,对中原汉人根本没有敌意。
反还给投奔过来的几个翟王和贵族绑了,直接送给了西北大营。
再往东北方向去的犬戎倒是收留了一些西戎的残部,不过犬戎部落等级森严,外来者除非能嫁给部族首领,否则不管你来前是什么身份,一律没为奴隶。
所以那群西戎人逃到犬戎也没甚好下场,大多做活累死苦死,少数些为着活命攀附权贵,却也是辗转被卖来卖去,还不如累死的好命。
如此一来,盘踞在锦朝北方近百年的这强敌算是尽去。
只是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对这消息是喜忧参半,尤其是太子|党徒,他们倒是和别人一样高兴外敌已除,可忧虑的是——
徐家和四皇子的声望因此空前,就连宁王府的世子都有了军功。
而太子青宫的女主尚未确定,往后只怕更难与徐家抗衡,若惠贵妃他们有夺嫡之念,只怕太子也根本不是对手。
正如此担忧着,西北大营的徐振羽就上了折子,说西戎已除但戎狄未灭,他愿意固守西北,而四皇子也紧跟着递折说他要多历练。
如此,这回正经从西北归来的,仅有军师苏驰以及宁王世子顾云舟。
李从舟要回来了,最高兴的当然非云秋莫属。
只是距离大军进城的时间越近,云秋心里就越犯愁:
别人只知西北大捷,但没人知道这大捷怎么来的。
——全是打李从舟违抗军令,孤身前往西戎王庭绑架了荷娜王妃和小戎王开始。
你想呐,一个人偷偷走密道进去人家皇宫里面绑架皇帝。这事听上去多危险,偏偏冯副官和乌影给他递来的信上都说李从舟没事。
这他哪能信?
云秋后来又偷偷问了苏驰、蒋骏,没想到都是得到了一样的答案。
他越想越担心,又怕小和尚回来什么都不给他讲,囫囵中就给他蒙了过去,那他要怎么知道李从舟有没有受伤?
思来想去,云秋忽然从张昭儿那日的话里找到了关窍。
如此,在李从舟回来拜见了陛下,见过文物群臣接受封赏,然后回家见过父母、用过一顿接风宴后——
第二日,他刚策马来到云琜钱庄前,云秋就从里面蹦出来,小家伙围着他绕着看了三圈后,突然一揽他手臂:
“走,我们一起去浴肆沐浴呀!”
第085章
李从舟侧首垂眸, 揽住他手臂的小家伙耳根红红的,睫帘扑闪、眼珠乱转,搭在他臂弯上的手也隐约有些渗热汗。
他在心底轻笑一声, 面上却只挑眉发问,“嗯?”
云秋吸吸鼻子, 拿出来他早想好的理由:“要接风洗尘嘛。”
“嫌我?”李从舟忍笑,故意曲解他的意思,然后在云秋反驳前、先凑到他耳畔道,“昨日回来时, 已在王府洗过的。”
云秋唔了一声缩缩脖子, 攮开李从舟的脑袋, 拿出第二个理由, “我……我就想去嘛, 聚宝街上有个香水行, 我、我都还没去过!”
香水行?
李从舟微微拧眉, 往那浴肆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京城浴肆遍及,全仰赖石炭的普及, 这东西火力猛、加温快,而且比一般的柴草烧起来成本低, 所谓“京城万户皆仰石炭”。
但公众沐浴这项也是从僧界外传,先汉时就流传过《温室洗浴众僧经》,认为洗浴得法能消灾解难、体性清净。
——那小云秋这又是闹哪一出?
报国寺的浴堂从来都是冷水, 一则要僧人保持清醒, 二则是为了强身健体,而且众多僧人挨挤到一处, 新承浴的小弟子还会被冻得吱哇乱叫。
至于京城里公共的浴堂,李从舟实想不明白云秋有什么好好奇的——若是女子还好, 能有隔板分出单人的小间,男子的……就是混做一团。
他倒无所谓,就是瞅着云秋露在衣衫外面那截白皙的脖颈心里不舒坦。
李从舟叹了一口气,他急匆匆赶来钱庄是想和云秋说说话、最好能挨挤在一起待一整天,听他讲讲京城里的事,而不是去浴肆跟一帮人混在一起吵吵嚷嚷。
“……这样,”李从舟用另一只手捏了捏眉心,“既然你好奇,我们就先去浴肆看看。然后你若真想沐浴,栖凰山上有王府一处温汤别庄。”
庄子是真假世子案告破前,宁王管皇城司买的,里面仿造江南园林形制修筑了亭台楼阁、假山莲池,还在后院开凿了一池温汤。
温汤边上栽植满移栽来的金桂、银桂,眼下是九月,正好能嗅到其中的桂花幽香。
云秋不知道这处外庄的存在,听到李从舟说外庄上有温汤,还有金银桂,好奇心就被勾起来了——
仔细想想他也不是非要去香水行洗澡,在云琜钱庄烧上水也能沐浴,他的目的只是找个理由骗小和尚在他面前宽衣罢了。
“那……也行吧。”
好一个也行,李从舟都要被他逗笑了。
摇摇头,吩咐身后的银甲卫去熙春巷的香水行知会打点,李从舟帮忙云秋收拾了小竹筩提在手上,然后请点心备下一辆马车在钱庄里。
今日李从舟身上穿着一件银线暗绣的圆领黑袍,墨发半散、脑后的簪子银质雕蟠龙纹,腰间是一条玉带銙,正中还雕饰有云龙纹。
云秋侧首仔细看是越看越满意:嘿嘿,他家小和尚就是生得好看。
李从舟不知小家伙脑袋里成天在想些什么,但还是依着他的意思给人带到了熙春巷上的香水行。
那香水行老板收了一大兜银子,早早赔着笑脸、偿还银子,给里面的三五个客人请出来静了场,远远就恭候在门前。
云秋一看这架势,陡然想起来在长桥上那一幕。
在到达浴肆正门前,他扯扯李从舟袖子,小声问道:“是你让银甲卫暗中护着我的?”
说着,他还给长桥上发生的那一幕与李从舟讲了讲。
李从舟:“……”
他是没想到徐家的暗卫也会跟到京中。
徐振羽不是那种莽撞冲动的人,他派徐家的暗卫护着云秋一定有他不知道的缘由,看来舅舅为着军情,是有事瞒他。
至于京城里的银甲卫,他之前只是修改了他们巡逻的路线,让他们格外护着云秋一些。
“应当是……还有萧副将的缘由吧。”
说话间,两人就走到了浴肆门口,老板拱手迎上前来,见着两人就叫大爷,“都按着您的吩咐收拾好了,您请、您里边儿请——”
李从舟给小竹筩递给银甲卫,然后牵着云秋跟老板进店。
浴肆对他来说没什么好看的,可云秋却觉得这里头的一切都很新奇,东瞅瞅西看看,一会儿敲敲隔板、一会儿又摸摸挠背的小杌。
——要不是李从舟抓着他,云秋很像是想凑到石炭炉子边趴下去瞅瞅。
“都看过了,满意了不?”李从舟用指骨敲了敲云秋脑袋,“好奇精。”
云秋横他一眼,也算是尽了兴。
不过看着浴肆老板那忙前忙后的折腾劲儿,他又在心底暗自撇撇嘴,难怪自古官商要勾|结,光做个小商人还真是惨得很。
不过这些念头他就在心里转转,真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看罢了浴肆,李从舟就策马带着云秋往栖凰山上的别庄走,这庄子宁王是全权交给了他,所以庄上可以说都是自己人。
管事得了快马前锋之令,准备好一切用物后就恭候在了别庄的门口,而那些洒扫杂役们也得令、各自回房避开贵人。
前世今生,云秋都没来过栖凰山。
这座山在宫禁以北,整座山都属皇城司统管,算是个军屯。普通百姓根本上不来,宁王买的别院也是在山坳的位置,南枕高山、北面开阔。
倒不是宁王故意要给庄子做成坐南朝北之相,而是若不在南面用高山阻隔,御史台的官员定然要弹劾他僭越、甚至说他是故意刺探禁中情报。
云秋不知道其中就里,只是由李从舟牵着他看了看这片庄子:
三进的小院做得跟江南水榭一般,前庭的花厅用了葡萄藤爬架,莲池里养了好几尾五色锦鲤,而原本生长在山坳里的高大梧桐树下、竟然还札了秋千架。
“……这些都是你布置的啊?”云秋还从没见过这么合自己心意的庄子,亭台楼阁、水榭回廊,好像都跟他梦里想的一样。
李从舟愣了愣,侧首低头看见他两眼发亮,“喜欢这样的?”
“嗯嗯嗯,”云秋重重点头,“我之前还想过,要在温汤旁加盖一座二层小楼,二楼搭出来一个大大的平台,平日可以听戏、夜里可以观星。
李从舟眨眨眼,多少有点难以置信——
因为外庄的温汤旁,确实曾经有一座和云秋这般描述很相似的楼,只是最近皇城司在巡逻时,还是建议到王府、希望宁王拆除。
之前没能提出来不是他们皇城司的错漏,只是皇城使想要卖宁王一个人情,如今西北大捷,朝堂局势万变,太|子党可是正想尽了办法找茬。
所以在李从舟回来前,那二层的小楼已经被拆除,现在温汤边上就剩下那几株移栽过来、生长得很好的金桂和银桂。
原本小楼的位置被一个花厅替代,照旧是供人更换沐衣、取用香片的地方,而两边的回廊上悬垂下来不少纱帐,里面是新搬过来炉子和一张罗汉榻。
换衣服时,云秋偷偷瞥了李从舟好几眼,发现他身上确实添了不少新伤,有几道疤痕上甚至还有落疤后刚长好的粉色|嫩|肉。
不过倒霉的是,小和尚换衣服的速度比他快很多,云秋还没仔细看清楚呢,他自己就先被李从舟看了个精光。
“需要帮忙么?”李从舟看他磨磨蹭蹭的,以为云秋是叫点心伺候惯了、不会自己脱衣衫。
他没让云秋带点心过来,于公,栖凰山是皇城司所在,带太多人过来或许会给宁王添麻烦;于私,李从舟更想和云秋独处,身边人是一个都不想带。
“不不不用!”被看扁的云秋推了推他,“我会脱……”
两人在花厅闹了一会儿,最后才出来给沐巾挂到水面立着的木施上、双双下水。
当年开凿这个温汤的时候,宁王是有心设计过一番——他想着儿子才十五岁、个头也不高,便在池边做了一级一级的长台阶。
那台阶的长宽恰当,正好能方便人坐在下一级上的时候躺下来能靠到上一级,而且儿子将来长大、长高了,也能再使用。
虽然宁王没告诉过李从舟这外庄的由来,但如今也算是阴差阳错让云秋使用到了这池热水。
云秋不想自己的目的暴露太快,还是踩着水在池子里玩了一会儿,才慢慢靠近李从舟,手中亮出个丝瓜瓤:“我给你擦背?”
李从舟真不知道他这一天天到底打哪儿学来的这些,要不是他满面单纯、眸色澄澈,李从舟都要怀疑他是小狐狸变的。
“真要擦?”李从舟跟他确认,“这可费力气。”
云秋握了握拳反驳,“我有力气的!”
好好好,有力气。
李从舟在心底叹了一身,乖乖爬上池边,“那你来。”
云秋满意了,吭哧吭哧爬过去,拿着瓜瓤蹲到李从舟旁边,认认真真用双手给他擦起来,一边擦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啊……你这里怎么有疤?”
疤?
李从舟想了想,“不小心中了一箭,没事的。”
唔,云秋腮帮鼓了股,“那这里呢?”
他戳着的是腰上一道从后背侧横贯到前胸的刀疤,李从舟皱了皱眉,好像有点明白云秋坚持要沐浴的意图。
他转过身,捏住了云秋的手指,“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徐将军身上的伤疤更多,这些伤口我们哪能都记住。”
既然都被他拆穿,云秋也不装了,他一下坐到了李从舟的腿上,挨个在他后背上数:“这里有一条、这里也有一条,腰上有、肩膀上也有,一、二、三、四、五……”
李从舟被他压住腿,一时不太方便翻身,只能任凭他那么拿手在自己身上戳戳摸摸。
云秋的力度不大,但正是因为力度不大,才更让人难捱。
以至于,小家伙说了什么他根本都没听清,全把注意力用在咬着手臂、控制自己上。
云秋自己叭叭了一堆,李从舟却装死一句都没应,他老大不高兴地趴过去,也揪了揪李从舟的耳朵,“喂,我跟你说话呢……呜哇?!”
因为位置的改变,李从舟终于找准了角度翻身、调换了位置,他捉住云秋的双手给人摁在了池边,“……瞎摸什么呢?”
他的声音很沉,沙沙的,眼睛又亮又凶。
云秋被唬了一跳,飞快眨巴两下眼睛后,偷偷拿眼神往下瞟。
结果才看了一眼,鼻尖就被李从舟咬了一口,“还看?!”
云秋吐了吐舌头,脸上慢慢腾起一片红。
李从舟瞪他一眼,总觉得这小狐狸就是佛师尊派来考验他的天女,真是每回都能花样百出的弄个新花样来折腾他。
伏|趴在云秋身上僵了半晌,李从舟最后放弃地滚到一旁和云秋并肩而躺——反正庄上的人都已经被屏退了,这会儿也没人会看见他这般晾着。
池边的地砖是用整片的流纹岩板铺砌而成,这种石头升温快降温也快,而且透水性极好,掬一抔水泼上去,不消一刻水就能被吸收、也不滑脚。
李从舟挺直了腰,尽量将整个后背紧贴到了岩板上,试图用岩板的凉意来降心里的燥热,他一边凝神、一边推了推云秋:
“上面冷,下去泡着。”
可云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挪过视线,他静静看着矗立在风中的小舟,突然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
“要不我帮你吧?”
闻言,风中的小舟险些兴奋地当场翻船。
李从舟的脸终于整个涨红泛紫,人也往旁边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云秋,“不用!”
他这样别扭,云秋反更执拗,“那你这样也不舒服啊?”
他挪过去,从后面偷袭、一击得手。
李从舟被他制住,这回是当真不敢动了:云秋从后贴着他的后背,手指灵活地给他圈圈好,然后还给下巴磕到他肩膀上,问他成不成、好不好。
“……”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话本故事里,人都不喜欢在这种时候多话的。
——你都上手了!还问我做什么?!
云秋得不到答案,只能靠自己的眼睛观察,反正都是男人,对于这点事情他还是多少晓得的。
而且,他多负责任呀:既点火,也灭火。
只不过李从舟在西北打仗这短时间,真又变得更壮了,腰背摸上去都硬硬的,帮忙这几下也挺累手。
——比当年钻木取火还累好多好多。
要不是和皮肤摩擦不会磨破,云秋都觉得自己的掌心要热得冒火。
挂着满头大汗,云秋总觉得李从舟在骗他:擦背哪里需要力气,真正需要力气的、明明是掀翻风中的小舟。
李从舟也被他这不得章法的灭火折磨得浑身沸腾,他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在和自己心里的佛世尊和解,还是决心跟自己和解。
他放下手,给自己的掌心贴在云秋的手背上,用自己的手握住云秋的手,“……行了,你手,放松。”
云秋啊呜了一声,依言松了力度。
但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手是自己的,可被李从舟握着的时候又好像有所不同,他的动作比自己熟练,感觉也没那么费劲了。
如此,两人合力,才好不容易给那意外给消解了。
李从舟颤了颤,长出一口气后、目光尴尬地扫了一眼无法被岩板吸收的一片水渍,而云秋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赞了一句:
“原来西北大营禁欲的军规是真的!”
李从舟:“……”
他服了,彻底服气。
不想跟云秋继续在池边折腾这些危险犯禁的事儿,他也不客气了,直接给人抱起来重新弄下水,抄起水来洗洗干净。
云秋被他撩起来的水闹得很痒,咯咯笑了一阵后也累了,靠在他身边长出一口气不动了:
“唉……那你还要去打仗不?听说徐将军和四皇子都请命不回来了。”
西北的战事告一段落,但真正威胁朝堂的人还安然无恙地躲在暗处,李从舟想了想,坦言道:
“暂时不去了,但可能之后会转战蜀中。”
“蜀中?”
“你还记得我之前给你说的苗人么?”李从舟道,“苗人的蛊术为贪婪的汉人所用,就会再掀起战事,所以可能会去西南吧?”
云秋唔了一声,想起来之前他在真定府遇见的那个贩虫人。
哪知道他才给这事情一讲,李从舟的脸就倏然变白了,他当即给云秋从水池里抱出来,然后仔细给他身上检查了一道: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疼不疼?会不会嗜睡?有没听着什么奇怪的声音?或者有没有觉得神志不清的时候?”
他一叠声问完以后,不等云秋回答又站起身来,“不成,我得给乌影叫回来,请他给你仔细看看!”
乌影这一路上也足够辛苦,李从舟原是给他松泛五日的。
“诶?!”云秋连忙拦下他,“不用不用,我给陆大夫和尤大夫都看过了,他们都说没事的!”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事,只是那些什么脉象什么阴阳的词他也没记住,只是苦药吃多了,云秋心里有点怕。
生怕叫乌影来给他一看,还要逼着他吃大蜈蚣、大蜥蜴。
而李从舟听着这话,心放下大半,只是善济堂的两位大夫都是中原人,或许并不懂得苗疆蛊术里面相生相克的道理。
他看云秋今日实在不愿,而且乌影还远在罗池山,就暂时给此事放下,但之后肯定要请乌影来给云秋仔细瞧瞧——
莫要两种蛊毒冲撞了,落下什么暗病来。
两人给最重要的几件事说开,李从舟也怕云秋久泡在温汤里弄出个什么好歹,于是拉着他起来披上沐巾,收拾干净、烘干长发,就到长廊里坐着。
九月风高,栖凰山落日后也凉。
所以长廊下早早备下了风障、炭盆,李从舟知道云秋总是惦念着兴庆府文期酒会上的炭烧肉,因此也让别庄管事备了些。
他从云秋田庄上那个暖阁的构建中得着了灵感,也在炭盆的外围架上了一圈网格状的铁架做烤网,上面刷了油,就能铺上生肉、生菜烤着吃。
而且炉边还能煮茶、烤茶,正是可以一边慢慢吃一边促膝长谈。
李从舟给烤肉、切好的蔬菜都刷了油放到架上,然后让云秋帮忙给需要炙烤的茶叶放到掏空晒干的橘皮里。
那橘皮是专门用来隔火的、比一般的橘皮要厚,给圆圆的橘子摘下来、在上面开个盖儿,挖出里面的橘肉晒干皮后,就能拿来烤茶。
等云秋放好了茶叶,李从舟就给那橘子合上盖儿,拿到烤架的边上烘烤,“坐回来点儿,别给火撩了眉毛。”
“那我还能帮你点儿什么吗?”云秋竖起手掌转了转,“涂涂油撒点盐什么的?”
他们刚沐浴出来,云秋的长发散在脑后,看上去毛茸茸的。
李从舟想了想,搁下手里的筷子和夹子,转过去变戏法般弄出几条发带、给云秋脑后的头发扎束整齐了,然后又分别卷起他的大袖用发带绑住。
——以防小家伙手舞足蹈高兴起来,给自己点着了。
“喏,这盘子肉给你,”李从舟推给他一只碟子,然后又给了云秋一把装有刷子的小油壶,“帮我往上面抹油吧。”
云秋点点头接过去,然后就这么顺势和李从舟一边吃炭烧肉、一边讲起来分开这段时间里两人各自经历的事——
“荷娜王妃当真是若云公主?!”云秋惊讶极了,嘴巴都张得极大,“我还以为只是传闻……”
李从舟点点头。
那位公主如今被羁押在禁中天牢里,由三衙和大宗正院的人亲自看守,只是自从李从舟告诉她——方锦弦并非先帝亲子后,她就再也没有开过口。
或许是不相信吧……
毕竟前世荷娜王妃就算还朝,也是直到最后一刻亲眼得见真相时赴死,想必是人都难以接受自己信仰的崩塌。
就想当年她故意假死,大约就是对昭敬皇后的信仰崩塌的一种表现。
“所以——”云秋听完前因后果后,却反而舒了一口气,“你身上的伤都是后来交战过程中受的?并不是去西戎王庭绑架人家时候挨的?”
李从舟不明所以,但是点了点头。
云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突然凑过来,用他沾着孜然和烧肉香的小嘴吧唧了他一口,“那你还挺厉害的!”
李从舟:“……”
而云秋搞清楚他想知道的一切后,就开始给李从舟讲自己这段时间在京城忙的事——开酒楼。
不过其中也提到了刘玉财和姚家油铺的纷争,姚老板见事不是很明白,人的性子也有些憨,但好在办事足够踏实,人在江湖上的交际也广。
油铺和酒楼打交道多,往后遇到事,也能和姚远商量。
“等等,你说刘家背后是靠郭敞撑腰?”李从舟打断云秋的话。
“嗯嗯,是五军都督府的一个什么节制使……?节制司?”
“是司节制。”李从舟笑着纠正。
“就是他就是他,”云秋在心里给这个官职背了两遍,然后问李从舟,“有没有什么办法给他牵扯进朝堂的事情里,然后……被罢官贬职啊?”
“只是罢官贬职?”
“那当然!”云秋重重地点了两下头,“他又不是主动指使刘家人犯坏,纵容刘家人欺男霸女也都是为报当年之恩,这罪不至……死吧?”
李从舟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取过来巾帕替他轻轻拭去唇瓣沾着的辣椒米,“……好吧。”
云秋歪歪头:怎么小和尚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很遗憾?
其实严格来说,李从舟也不知今生的郭敞算不算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坏人,但就前世的经验来说——
这人最终是会被襄平侯拉拢的。
他喜爱宝马良驹,同时又太看重功名利禄和权势地位,这弱点太明显。
而郭敞这人又太重恩情,恩情这事其实是可以设计的,先派人陷害你再出面救你,很容易就能骗取他的信任。
郭敞后来可没少在军饷、兵力调度上给他们添麻烦,最后也不过是被做成马前卒,死后的尸首也被利用到最后一步:身上绑好炸|药、被推赶到城下。
李从舟一边给烤肉翻面,一边在心底叹气:算了。
既然云秋都觉着他罪不至死,那罢官贬职后的郭敞,就不再会是五军都督府的正二品司节制,那也就意味着:
他无法再像前世那样,对他们的粮饷、兵力产生影响。
那既然如此,放他一马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
李从舟将烤好的肉夹出来堆放到一个小瓷盘内递给云秋:
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能做到引郭敞入局,可郭敞在局中做什么、怎么做却不一定是他能控制的。
怕只怕到时候郭敞给自己作死了,云秋又多想他什么。
“……舟?明济!!”
云秋的脸一下出现在他面前,那双柳叶眼都瞪得溜圆,“刚和你说话呢!你干嘛?走神了?”
“抱歉,”李从舟摇摇头,给他摁坐下来,以防云秋被火烫着,“刚刚你说什么?”
云秋抿抿嘴,说他刚才是在问李从舟,要如何对付郭敞,“要是太难的话,我就再想想其他办法……”
李从舟啧了一声,顺势夹起来一筷子肉塞入云秋嘴中,“我会想办法找人转告他,太子近日将在琼林苑议婚。”
“……这是什么办法?”云秋不解,他果然看不懂朝堂政斗。
“郭敞极看中个人声名和权势,绝不容许自己的下属有事走在自己前头,文太傅和舒大学士近日极看中武骑指挥使严朝,想让太子迎娶严朝的女子、以增长太子的势力。”
李从舟给烤好的橘壳从炭火上拿下来,倒出里面的茶叶注水、满盏递给云秋说了句“小心烫”后,才续道:
“严朝与郭敞同隶五军都督府,虽然他们没有直接从属关系,可是武骑指挥使只是个三品官,所以郭敞总是认为严朝不如自己。”
“你晓不得——先前将军遭了西戎暗算、盲了双眼,朝廷曾动意让人赴西北顶替他大帅的位置,提出的五个人选里,就有郭敞和严朝。”
李从舟耐心地给云秋讲了讲严朝和郭敞的来历,严格算起来,他们都是泥腿子将军,只不过郭敞是马奴出生、严朝是宫廷侍卫。
“虽然最后将军的眼睛恢复了,朝廷也不用在五中选一,可那件事后郭敞明里暗里就开始跟严朝较劲,总觉得严朝一个区区三品官,根本不配和他相提并论。”
“那……另外三人是谁呢?刚才你不是说有五个人。”云秋浅浅喝了一口茶,这瓮在橘皮里烤出来的茶带有淡淡的橘香,甜甜的、甚是好喝。
“是辅国将军江镰、同知将军段岩,还有忠节水军的龙骑校尉仇赢安。”
云秋虽然不懂军中各种兵制的官阶,可校尉的品阶肯定够不上正三品,“那这位仇校尉,不是品阶更低么?”
“水军不一样,”李从舟解释,“水军里最高的官职就是龙骑校尉,再往上升,就是走的朝廷五官品阶,所以他虽为校尉,但却已是统帅三军的人物,郭敞自然对他高看一眼。”
云秋撇撇嘴,评了一句:“那他还真是小心眼。”
李从舟笑了笑,讲出来自己的计划:
“这回太子议婚,表面上是在琼林苑举办文华诗会,宴请了京中各家高门望族的良女,实际上——文家和舒家早内定了严朝家的小女儿。”
“举办这场诗会的目的,一是文、舒两家爱面子,他们素来看不上武将世家,这回与严朝将军家联姻也是万般无奈之举,用诗会掩人耳目、好像太子当真中意严小姐一样。”
“二是太子其实自己并不喜欢这种用婚姻做筹码的事,之前西北尚未取胜时,其实文舒两家就给他提过这件事,是文太傅以死相逼,他才勉强答应。”
文太傅久病,身体并不算好,这个云秋知道。
前世文太傅没撑过承和十八年就死了,算起来也就是一年半后。
“举办诗会,也算是母族向太子妥协,除了必须迎娶的正妻,太子可以在这文华诗会上,以诗画会友,自己挑选个他中意的良女。”
这些都是宫廷隐秘,说出去给朝廷党徒听必然有文章可做,可云秋就跟听奇闻轶事一样,一边吃烧肉还一边砸吧嘴。
见李从舟停下来看着他,还以为他是想吃他裹好了蘸料的肉,便转过去大大方方用筷子夹了喂他,“喏——”
李从舟张口接了,胡乱嚼了两下咽下去后,才继续说下去:
“这其中的究竟郭敞是不知道的,他家中有两个儿子,都在军中当差,女儿是没有,可前日里,他妹妹新寡,正带着外甥女上京来投奔于他。”
“那家姑娘姓岳,正是摽梅之年,据说是生得挺好看,反正郭将军这几日正在到处找人给说媒呢。”
云秋点点头,又夹了一筷子蔬菜喂给李从舟。
“文华诗会的消息是不往外透露的,说是邀请各家的高门贵女,其实里头的讲究很深,单是受邀的名单就来回整理加减了七日。”
李从舟顿了顿,端起茶盏来喝一口润喉,又续道:
“太子青宫往外下帖子,也只说是邀请府上某日某时到琼林苑赏画、论诗,不知道其中根究的,即便看到了帖子,也只以为是文会。”
“严朝家早在受邀之列,我准备找机会让郭敞知晓此事。”
“这样就……成啦?”
云秋听得直犯迷糊:听起来,李从舟是句句话都在说郭敞,但从头到尾他也没听出来李从舟要怎么“对付”人家。
——就光告诉郭敞一个太子选妻的消息?
李从舟看着他好笑,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你是真的没生权谋政斗那一窍,算了,你放心回去等着看就知道了。”
“……喔。”
两人说了这许多,切好的肉也差不多吃干净。
泡过热汤后身体松泛下来有些乏,云秋脑袋一点一点地坚持了没一会儿,就咕咚一声倒在了李从舟怀里。
李从舟刚才叫他们准备罗汉榻,也有早料到这一出的原因。
他笑了笑,单手托住云秋,给罗汉榻上那张小几挪开,唤来管事要了两床被子,然后撤下烧肉烤茶的一应物件,仅留风障、炭盆和罗汉榻在此。
日落山风寂寂,碧空高处红霞漫天。
他坐在榻边,一边拨旺了火炉,一边想着今日种种,脸上挂起了浅浅的笑意——他第一回觉着,重生真的是件好事。
……
如此又过了五日,云秋正在钱庄二楼见工呢,楼下就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点心走到窗边看了看,发现是小昭儿和小邱两人在打闹。
他不好意思地回身冲那三位来见工账房的先生拱手,解释了一两句,也算报之云秋状况。
楼下的声音不算大,但也依稀能听见朱先生训了他们几句。
云秋想问的也都问完了,便干脆请点心给三位先生发了小红封,请他们回去等信儿。
那几个账房先生都是在酒楼里经年做事的,他们还是头一回知道出来见工还能领到小红封,一个个面面相觑、都不敢接。
“各位先生莫慌,这是我家公子的规矩,”点心分别塞到他们手里,“是耽搁你们一日时间的一点小心意。”
里面装的是三十文钱,这对于账房先生来说并不多,可这事是头一回,他们又都是在酒楼里经年做事的老人,回去一传十、十传百——
云秋又何愁在酒楼食肆这行里,找不着合适的人?
送走三位啧啧称奇的先生,云秋才摇摇头,想给朱先生、荣伯请上来商量商量,结果蹬蹬蹬先跑上来的是小邱和张昭儿。
小邱满面红光,张昭儿也是挺高兴的模样。
“怎么了?”云秋不明所以。
“东家,有好事!天大的好事!”张昭儿先开口,还张开手臂在自己面前比划了一下。
“好事儿?”
“嘿嘿,正元钱庄被抄了!”
“……什么?!!”云秋惊得一下跳起来,险些给面前的书案给掀翻了,“是我知道的那个正元吗?!”
正元钱庄可是京城“四大元”之首,而且还是钱业行会的创办者,刘家家大业大,近来也没听说正元有什么经营不善。
怎么……就被抄了?
见云秋震惊成这样,小邱和张昭儿两个对视一眼,都是闷闷笑,然后才给云秋讲事情的来龙去脉——
“其实也不是正元钱庄上出的事,怪就怪那刘家老爷勾结朝廷武将,那位武将叫郭司……什么的来着?”小邱说了一半问小昭儿。
“叫郭敞!”张昭儿纠正,“司节制是人家的官名!”
“对对对!”小邱一拍脑门,“还真是难记!对,就是这位郭大爷,他可厉害着呢,前日跟几个朋友吃醉了酒,不知听到什么消息就闯入了琼林苑。”
“当时琼林苑里正举办一个诗会呢,当朝太子也在里面,这人闯进去不分青红皂白是见人就打,最后竟然冲撞了太子,当场就被五花大绑下狱!”
小邱和张昭儿你一言我一语,还带着神态动作,像当场给云秋做戏一样。
“东家您想呐,胆敢冲撞当朝太子,那是什么样的滔天大罪,言官御史这不就盯上了他,这么一盯,就查出来好多事——”
“什么卖官鬻爵、收受别人的贿赂呐,什么故意打压五军都督府里面有能力有本事的将领呐——”
“嗐,您别说,还当真是巧!再往下细查,竟然发现刘家给这位郭大爷送了不少钱,两家的牵扯还很深。”小邱道。
“所以正元就被抄了,刘家一家老小都被大理寺的郎官给押走了,”张昭儿拍了拍手,“公子您是没看着,刚才大理寺门口可围满了老百姓。”
“瞧热闹啊?”
“哪能呢?!”小邱补充,“全是上赶着要鸣冤的!都是这些年被刘家逼迫欺压的,我们瞧着那姚远、姚老板都去了!”
云秋:“……”
他是没想到,李从舟就告诉郭敞一个消息,整件事情竟然能发展成这样——
打伤当朝太子,加上贪墨等事数罪并罚,皇帝最终念在他多年辛劳上,仅给郭敞革职、没其全部财产发配边疆,并且永世不得复起。
刘家老太爷关在大理寺内还不安分,竟然还想贿赂郎官,被那郎官赏了二十记杀威棒,当天夜里就一命呜呼了。
刘老夫人本在病中,几个姨太太也就知道哭,刘家的几个儿子罪过都不轻——刘金财犯着人命官司,必是死路一条;玉财和宝财恶事做尽,流徙跑不了。
但奇怪的是,小邱连日往大理寺探,却没得着刘家二房一点儿消息。
最后等刘家大大小小的产业被收缴的一干二净,小邱才终于探知到——原来二房夫人在刘家出事前,就已经被刘老爷休妻。
“据说理由是刘银财并非刘老爷的儿子,所以连他也被跟着赶出了刘府,刘老爷这事儿做得还挺绝,连家谱都除名了。”
云秋听着这事时,他正巧约了李从舟去打猎。
李从舟给他新制了一套骑装,正和点心一起、蹲在旁边给他换呢,听见这个,两人先是异口同声道了句:“怎会这么巧?”
而后,就是在小邱提刘家二夫人来自夔州时,李从舟微微沉眉,隐约觉着在他前世最后那段混乱的记忆里,听过这个地名——
好像是和长河上的白帝城有很大干系。
第086章
白帝城位于长河北岸, 是入蜀的必经之地和重要关隘。
李从舟模模糊糊觉得,前世他和襄平侯曾在白帝城有过一战,又实在想不起来具体的时间。
艰难攻城的掠影还在脑海里浮沉, 可城中出现的人,有时候却会变成西戎的十二翟王;长河里波涛汹涌的水, 也会变成漫天的黄沙。
李从舟沉眉,重重闭了两下眼睛。
前世他被西戎俘虏后,脑子里就经常会出现臆想、眼前常常出现幻觉,有时候很清醒, 有时候又昏昏沉沉的好像在做梦。
以至于重生后, 有些事情的细枝末节他记不大清, 有些事情他能记着发生过, 但具体是和谁、在什么时间, 他却不能一一说明。
如果脑海里的记忆是一幅长卷, 那他这幅长卷上, 就有一个又一个被火撩烧过的洞。
至于“银财”这名字,李从舟总觉得在云秋和他说起那些事情前、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 而且对方还并不姓刘。
“是挺巧,”小邱在旁边混了个云秋的桃糕吃, “但刘家倒了,城里可再没有找您麻烦的人了,这不是挺好?”
云秋偏偏头, “……那也是。”
李从舟蹲在地上, 小声指导点心要给云秋的裤腿别进靴子里,“嗯, 这样叠,你那样塞的话待会儿要磨脚, 是,对。”
点心乖乖依言照做,还时不时抬头给李从舟确认自己做的对不对。
小邱看看云秋又瞅瞅蹲在地上的这位,他眼珠一转、拍拍手上的糕碎,“得嘞,我也不跟这讨您嫌了,山上的小兔子、小山鸡可等着呢!”
京城人春蒐秋狝,有非常多可以去的地方。
西郊罗池山以及绵延出去的神雾山、玄钟山是一处,东郊出祭龙山后的整片冷水峪是一处,南郊水月林是一处,还有北郊御苑也偶尔会开放。
反正善济堂的学堂开在冷水峪的桃花关上,云秋这回就约李从舟去了冷水峪的盘石岭,还可以顺路去善济堂看看。
对于他想去的地方,只要不是太危险,李从舟素来都是点头同意的,只是按着先前的约定——他们这回打猎的东西,都是云秋带的。
李从舟就牵了他的马、给云秋带了新制的骑装,其他水囊、干粮,打火石、绒毯、帐篷什么的,都是由云秋准备。
接过来那两包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东西装上驮箱,李从舟给云秋扶上马,然后也跟着跳上去,拱手与点心作别。
“晚上不用等我,”云秋也跟点心挥挥手,“你回我房里睡,别总学陆老爷子住楼梯间。”
点心微微红了耳根,但还是点头应下。
两人策马疾驰,照旧是赶在天光彻底大亮之前出了南城门,然后取道祭龙、直奔冷水峪桃花关。
今日是九月十七日,正巧碰上浑山镇上赶集。
云秋还撞见了之前萧副将请他吃饭那家野店的大叔和大婶,他们推着辆小车,上面摆着自家做的几兜柿饼和枣干。
这会儿天刚蒙蒙亮,镇上大多数百姓还在高睡,大婶和大叔赶早儿占据了十字交叉道口的一个位置。
集市上还没有很多人,靠近城镇后李从舟跑马的速度不快,大婶听见马蹄声抬头,远远就跟云秋对上了视线:
“诶?!小公子?”
云秋认出他们,笑着拍拍李从舟的手要他勒马、停下来和大叔大婶说了一会儿话。
桃花关灰户闹过那些事后,林瑕自己隐瞒身份、带人到浑山镇心下一个小村庄上租住了一段时间,算是切实了解了百姓对青红册的看法。
如今浑山镇上人口和赋税重算,大婶也不知道里面的道理,只知道她家今年需要缴纳的税款比往年少上了三成。
更重要的是,善济堂开在桃花关后,附近百姓一则看病方便,二则仲先生带着众多学徒们在山中栽植了很多药草、银杏树。
“不知怎地,山中的水流渐渐增大了,溪水现在都能没过膝盖了,”大婶乐呵呵的,“好像自从你们来后,一切都越变越好了!”
云秋不敢居功,只说是大叔大婶自己吉人天相。
李从舟从后只能瞧见云秋一个侧脸,可那白皙泛着一点儿粉的脸庞上,始终挂着浅浅的梨涡,叫人看了就心生亲近。
那大婶也不例外,说话间就包了些柿饼和枣干递与云秋,“带些这个去,是我们自家晒的、很干净的,你们打猎饿了吃。”
云秋拒了两回没能拗过大婶,只能接过来谢过。
“嗐,这有啥好谢的,”大婶是个热心人,“要是你们出来晚了天黑、山路不好走,就上婶家来住。”
云秋嘿嘿傻乐,又跟大叔大婶客气了几回,这才跟着李从舟打马走。
到桃花关时,往盘石岭的路是分岔的,李从舟驻马问云秋是这会儿去、还是等明日回来时再去学堂看。
“嗯……”云秋想了一会儿,“明日吧,我怕我们进去耽搁时间太久,到时候出来,山里的小兔子和小野猪就都藏起来了。”
藏起来?
李从舟忍俊不禁,云秋的措辞都挺有意思的。
他点点头应声,正准备拨转马头时,桃花林后忽然走出来一个中年人,他穿着一身圆领麻衫、脚上踏着谢公屐,后背上背着个大大的草药筐。
“仲先生?”
“小东家?”
仲贤杰和云秋同时开口,他背着草药筐快走两步,到近前看清楚马上的李从舟后,犹豫了片刻,拱手微微躬身:“世子殿下。”
这称呼当着云秋的面儿唤,李从舟多少有点不自在,只抿嘴微微颔首。
倒是云秋全然不在意、跟没听见一般,只顾着问仲先生为何出来这么早,“您去山里采药了?”
“啊,您说这些呐?”仲贤杰回头看了眼草药筐摇摇头笑,“这不是,这些是授课用的。”
“所以今日是您的课?”
仲贤杰点点头,瞧出来云秋他们是进山打猎,便不再多话,只说自己要赶着回去教课,便与他们二人拱手作别。
等李从舟提缰重新跑马,云秋才开口给李从舟讲,“听说仲先生教课和其他药学先生不一样,他也不照着书本讲,就到山里直接采一箩筐药草,然后回来每个学生发一株,要他们去山里面找回来同样的。”
李从舟想象了一
下那个场景,点点头很赞同,“这样印象深刻,比照着书本学来有意思。”
“是吧?”云秋高兴地靠回到他胸口,“我也觉着挺好的。”
如今在善济堂山上的学生已超过百人,有一百一十五人数,桃花关后面又在加盖学舍,许珍家的小宝也长胖许多。
而且,冷水峪那些被灰户砍伐一空的林地上,陆商要求每个来拜师学艺的人都带一株杏树苗或者桃树苗来。
栽种下去一年后成活,就退还一半的学费给他们。要是三年后树上无虫无病,生长成材,就再退还另外一半。
那些学生因此分外上心,每日放课后都要到他们的树前转一转,浇水施肥抓虫,树要是病了,他们更是着急上火。
如此,冷水峪上秃了的好几块林子渐渐被填充上绿意,而仲贤杰自己也在林中种了一小片银杏,能入药、少量也能做小食吃。
到盘石岭的时候,红日刚起。
云秋这回有备而来,请李从舟推介、找人专门制了一把他能拉满的小弓,虽然被那店老板误会是要给小孩或姑娘用的,但他才不在乎。
——能猎到猎物就是好弓。
李从舟观察过盘石岭的地形,和神雾山不同,这里多岩石灌木,山鸡较少,松鼠、兔子、獾什么的相对多,再高点儿到雪线,也确实可能会有野猪和野熊出没。
他找了块背风的巨岩搭帐篷,摆放好东西生火做营地。
云秋这回带齐了火折子和火石,所以两人用捡来的石头垒砌了一个火塘后,就很快点燃了营火。
看过山风的方向,李从舟带着云秋从下风处往上风处走,“动物的嗅觉都很灵敏,顺风走的话他们闻见生人的味道就会提前跑……唔?”
云秋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竖起来压低声音嘘了一声。
然后李从舟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果然在不远处的一块岩石后看见了两只灰色的兔子,它们吃一会儿草抬头张望一会儿,模样很警觉。
李从舟拉下云秋的手,也悄声,“想猎这个?”
云秋重重点了两下头,那两只兔子的毛看起来好长好长,要是剥下来说不定能做成很暖和的手炉或者毛领。
他偷偷瞥了眼李从舟空荡荡的脖子,然后拱了拱身边的人,声音放得更轻,“帮我拿箭呀。”
李从舟看他那猴急猴急的模样好笑,却还是依言拿出箭来帮忙搭好,甚至还替云秋瞄准找了个好位置。
本来他还想帮云秋拉弓的,可是人家拧着眉不让,于是李从舟就举起双手退到一旁,看云秋好努力地去满弓射箭。
嗖地一声,云秋射|出第一支箭。
李从舟给他找得位置是好,可是云秋到底是第一回打猎,没把握住箭矢飞出去之后的下坠力道,竟然只是一箭射中了两只灰兔前的草地。
那两只兔子受了惊吓,蹿起来就消失得没了影。
“唉……”云秋放下弓,耸了耸有些发酸的肩膀,“好难。”
“第一回都这样,没事的。”李从舟笑着重新给他搭了一支箭,然后从后引着他转向另一个方向。
“……咦?”不知什么时候,在他们的侧后方忽然出现了一只黄鼬,个头不大,要不是李从舟带着他看,云秋肯定要以为是大橘猫。
黄鼬看上去很精明,偶尔还会用后腿支撑自己直立起来,黑色的小眼睛滴溜溜转,东张西望地在观察着什么。
李从舟帮忙给云秋调整好位置,在他拉满弓准备射|的时候,轻轻给他的手臂往上抬了抬,“要计算箭矢的下坠程度。”
云秋懵懵懂懂地依着他的动作,这回一箭射|出去哆地一声,虽然也没中,但那箭矢擦着黄鼬的身子扎进了草地里,吓得那黄鼬一下钻进了灌木丛。
“哇!”
李从舟笑着揉揉他脑袋,让云秋玩个尽兴是一重,但晚上他们也不能就这样饿着,所以他弯弓搭箭,嗖地一声射|中了一只树后还未来得及跑的獾。
云秋:“……”
而李从舟回头瞧见云秋的一张脸皱成了包子,便好笑地凑过去俯身亲了他一口,“劲弓和普通的猎弓不一样。”
云秋默默地看了眼李从舟手里那张竖起来比他还要高的弓叹了一口气,摸摸被李从舟啵唧过的右边脸后,又仰起左边脸,“这边也要。”
李从舟无奈地睨他半晌后,最终落败认输地笑出声,“好好好。”
两边脸都平等地得到了安慰,云秋满意了,拍拍手主动牵起李从舟,“走,我们去捡猎物。”
李从舟射|得很准,箭|头从那灰白二色獾的颈部扎进去,给之稳稳地钉在了树上,云秋还拔不动那箭,只能分得个拎着猎物的差事。
动物的嗅觉灵敏,獾流出来的血会顺着风飘散出去数十里,附近的小动物闻见了都会逃离这片区域,但相应的,肉的腥味也会吸引像是熊、狼、老虎这样的大型动物。
所以他们需要再往上转移一个地方,重新寻找合适的猎物。
云秋后来又尝试了两回,终于在第五回掌握了要领,一箭射|得了一只花皮兔子,而李从舟那边也收获颇丰。
在林中找到一处水源收拾好猎物,皮子剥下来捆成一束,剩下的脏腑捣烂包做一包,肉和骨头包做一包,一起带回了营地里。
刚才云秋光顾着狩猎的兴奋劲儿,现在回到营地坐下来,他才觉着自己从没有走过这样多的路,腰疼、腿也疼,右手臂也有点酸酸的。
而李从舟看起来就好像个没事人一样,回来还能找坚硬的木棍搭挂肉、烤肉的架子,然后还重新拾捡了一些柴火堆在火塘边。
云秋半躺在帐篷里铺好的褥子上,看着李从舟的背影,在心底摇摇头,承认从小习武的人跟他这样好吃懒做的确实有差距。
不过或许是他的视线太直白,李从舟竟然似有所感地回头。
见小家伙瘫软在地,李从舟轻轻笑了声,摇摇头道:“本来下午还想带你去钓鱼的,累了就睡会儿吧?”
钓鱼?!
云秋噌地一声坐直了。
“要去啊?”
“嗯嗯!”云秋锤了捶腿,然后从帐篷里爬出来,蹲到李从舟身边。
李从舟打量他一眼,想了想还是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要云秋背着,自己拿上钓竿和那包捣碎的内脏,然后再带够水囊和干粮。
熏肉和挂着的肉放在帐篷里面,门前有火塘,还有李从舟临时做的陷阱,然后给马背上的驮箱取下来,两人就轻装上了山。
冷水峪的高山上有许多深潭,这种深潭中的鱼类大多是吃肉的,所以用动物内脏这样的腐食来钓,很容易就能咬钩。
他策马找了处周围有林荫的深潭,然后就要云秋打开小包袱、给里面的垫子、麻布毯铺到地上,“记得用石头压住四角,山里风大。”
“喔。”
原来让他背着的东西是垫子和小毯子呀。
云秋给包袱拿下来,从里面拿出来毯子和垫子铺铺好,然后转过身来,李从舟就给他手里塞了根已经串好了饵的钓竿:
“试试?”
云秋从没钓过鱼,由李从舟给他抛出去鱼竿后,他也看不懂那水面上的浮漂,只能随着李从舟的指挥动作——往上拉钩、顺着水流遛鱼等等。
那上钩的鱼儿力气很大,拽得鱼竿险些从云秋手中滑脱,李从舟只能先踩住自己的钓竿,然后过来帮他、不一会儿就从水里捞起来一条大黑鱼。
黑鱼长二尺许,鱼尾扑腾得很厉害,李从舟取钩的时候都险些摁不住它。最后拿出鱼钩后被李从舟用大石头一下敲晕、塞进了口袋中。
云秋眨眨眼,看李从舟重新串饵后,觉着钓鱼比打猎好玩多了:不需要走来走去,就跟这儿坐着,钓得着就钓,钓不着也没那么遗憾失落。
而且李从舟选的位置好,这处深潭正好在一处半峰下,山里的微风从两翼的森林里来,并没有那么寒凉,是正好的微风徐徐。
李从舟教了他一会儿,云秋就上手了,很快就掌握了其中要领。
——他们收获的五条鱼里,有三条都是云秋钓起来的。
只是回营地的时候,云秋实在没力气走,只能先帮忙拿着钓竿、装鱼的布口袋,然后由李从舟背了回去。
他累得不成、呵欠连天,在李从舟去处理鱼的时候,靠着帐篷外面的石壁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盘石岭上夜鸮啼鸣,云秋吸了吸鼻子,却嗅到了一股烤鱼的喷香,他缓缓睁开眼睛转醒,发现自己身上盖有绒毯,而李从舟正对着火塘在烤鱼。
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李从舟回头瞧了他一眼,“醒了?”
“唔哈——”云秋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他揉了揉眼睛,裹着毯子、拉着垫子做到李从舟身边,咕咚一下又靠在了李从舟的肩膀上。
“怎么不……叫醒我?”
“叫你做什么?”李从舟翻弄了一下烤着的鱼,“让你睡饱。”
火塘上架着有鱼、有兔肉,还有两个四四方方的箬叶包袱以及一根大竹筒,这几样东西云秋都没见过,便好奇地问李从舟。
“用箬叶或者芦苇叶包好食物放在火上烤,这是乌影教我的、他们苗疆的做法,”李从舟用一根长树枝点了点,“这包是鱼,这包是兔肉。”
“那……那个竹筒呢?”
“用来烧热水的,”李从舟用一个藤编的网给那竹筒从火上兜下来,然后又弄出来两截小竹筒做杯子,“煮了点竹叶,尝尝看。”
云秋捧起来喝了一口,大概是因为冷水峪这里的水好,明明是普通的竹叶茶,他却喝出了香香甜甜的味道。
“所以打猎其实也可以不带水?”云秋问,“山里好像什么都有。”
他根据上回李从舟带的东西,专门吩咐点心收拾了一袋水和一袋牛乳。
“能带当然要带,”李从舟收回那根木棍,用来拨开了火塘边一处土,“你带来的牛乳在这儿,从水囊里倒出来再热,有些靡费了。”
李从舟是给整个水囊埋在了还温热的塘灰中,外面再用土盖住。
云秋接过水囊举起来仰头喝了一口:他果然还是更喜欢甜甜的牛乳。
这会儿鱼和肉也得了,那两包用箬叶包着的包袱也给他用两根木棍夹下来,里面是裹满了酱料的鱼肉和兔肉,有叶子的保护,油脂和水份都没流失,肉质吃上去很嫩,比单纯的烤肉好吃。
“这法子好,”云秋点点头,“有名字不?我能学回去让曹娘子在酒楼里跟着做么?”
李从舟想了想,“名字是叫‘包烧’,不过乌影说他们家乡的做法是用芭蕉叶,这山上没有芭蕉树,所以我就用箬叶代替了。”
云秋默默记下这个名字,然后捏着筷子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既然提到了酒楼,李从舟也便随口一问,“你的酒楼怎么样了?”
“正在建呢,”云秋用巾帕擦了擦嘴,“外围一圈的二层小楼已经差不多建好了,里面的改建还没完工,不过我已经给官牙登记变更了用途。”
在京城事经营其实很有讲究,卖酒酿酒需要有酒凭酒引、办商业也需要明确到官牙登记,像是之前另一家酒楼可能的选址——
用自家民宅改建酒楼的,就要去官牙上登记:民房做变更。
民宅不缴纳坊市统管费用,但商道经营就需要按月缴纳一笔银钱,不多,也就三五十文,算是给望火楼、净夫等人的挑费。
民间自然有那种想要剩下这笔钱、偷偷经营小本生意的,官府不知道还好,若是被人着意举报到了官牙处,那可是要三倍甚至十倍地赔还这笔费用。
“那——雇工呢?”
“还在挑呢,不过跑堂的倒是有了几个中意的人选。”
云秋抱着鱼骨头嘬,从李从舟的角度看过去,很像是抱着鱼骨头小狸奴。
吃完一条鱼的“小狸奴”还有些意犹未尽,他舔了舔嘴唇,眼巴巴看着剩下两条被李从舟挂起来的黑鱼,“我……”
“还想吃?”
云秋连忙点头。
李从舟叹了一口气,给自己那份推过去给云秋,“包烧的用料都是重辣,一口气吃多了倒嗓子。”
“……这样吗?”云秋吞了口唾沫,又给那份推回去,“那你吃,我给你讲讲酒楼的事。”
李从舟哦了一声,拿起来筷子却没有给鱼肉夹起来塞嘴里,只是一点点给上面的鱼刺剔了出来,“你说——”
酒楼无论大小,都需掌柜、账房、掌厨、跑堂和洒扫。
有些体量小一些的食肆,像是他们在浑山镇遇着的大叔大婶开的那家,大叔就是掌柜兼任掌厨,大婶就是跑堂兼任洒扫,账的事是两人一起算。
而像是他们云琜钱庄对面那家分茶酒店,就是掌柜兼任了账房,但是店铺里面还多了一名茶博士。
云秋是想给掌柜、账房分开请两个人,掌厨就由曹娘子担任,然后再给她找几个打下手的厨娘或者帮工。
跑堂的话,根据那间二进小院的大小,云秋觉着至少要两个,甚至是四个六个,都要机灵会说话、像小邱那样会来事儿的。
至于洒扫,他们沿着原本的昆山千层池做出来一圈三面的二层小楼,需要洒扫清洗的范围也大,可能也需要六七人。
这么一算,就是要招用二十人左右。
在这其中,曹娘子倒是给云秋推荐了两位厨娘,都是她儿时的好姐妹。
一人嫁到了东郊的支浦村,京城大疫那年,丈夫不幸病死了,如今是在家中守寡,夫家姓王,本姓孟,也是做得一手好菜。
另一人就留在他们本村,姓康,原是跟着乡上一个大师傅帮厨的,那大师傅年老还乡后,东家原本是希望这个康姑娘能留下来做掌厨的。
可是康家人嫌她一个姑娘家在外面抛头露面丢脸,生是给她拉回家里,非逼着她嫁人。
“这位康姑娘也刚烈,家人给她捆上花轿,她就到了夫家撞墙寻死,闹得厉害了,还有一回当场给金剪子扎进了自己脖子里。”
云秋说着缩了下脖子,“他家里人嫌丢脸,干脆装没这个女儿。”
“她这些年都是辗转在附近的食肆野店里帮忙,或者曹娘子、孟娘子接济她一点儿,日子过得也清贫,我觉得用她们俩挺好。”
李从舟这会儿也择完了鱼肉里的刺,趁着云秋转过来看他的时候,一筷子给那鱼肉塞进了他嘴里,“嗯,是挺好。”
云秋眨眨眼,唔唔两声想要说什么。
李从舟却在他开口的时候,又眼疾手快地塞了一筷子肉进他嘴中,最后直给云秋填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才罢手。
“没事,你吃,我不喜欢吃鱼。”
云秋鼓着腮帮嚼吧两下,好不容易才给鱼肉吞下去一点儿、让出能够动舌头说话的空间:“……咕噜叽里呜。”
声音很含糊,可李从舟偏是从他的神态动作表情里猜出个八九分。
他好笑地用手背蹭掉云秋嘴角的油腥,“没骗你,我真不喜欢吃鱼。”
“……咕?”他真的填塞得太多,云秋已经很用力在嚼,可是半天都没能咽下去很大口,只能继续含含糊糊地给李从舟说。
“你想问‘为什么’啊?”李从舟想了想,“大概是被鱼刺扎过?”
这其实不是今生的事,大概是前世在西北的时候,西戎不给他们俘虏饭吃,为了避免同族相食的悲剧,他们是食鼠啃草、勉强度日。
后来行军迁徙的时候,路过某条大河,俘虏中有人懂得叉鱼、捞鱼的本事,给他们弄上来许多的鱼做口粮。
饿了许久的人哪里还讲究什么鱼刺,很多人是不等烤熟就扑上去大口啃咬,最后被鱼刺扎破喉管、活活卡死的人不计其数。
李从舟幸运,只是被卡着一下,抓了几把水草吞咽勉强是活了命,其他人就死的死、伤的伤,还要被西戎人嘲笑说他们汉人脖子细。
不过他素来对食物没那么挑剔,好吃、喜欢这种概念,也是今生和云秋混在一起后才渐渐形成的。
“呼……”云秋终于给那些鱼肉嚼好咽下去了,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腮帮子,然后伸出双手抱住李从舟胳膊,“那以后我给你挑刺!”
鱼肉多好吃,前半生当小和尚就没肉吃了,怎么可以往后还吃不到鱼。
“……”李从舟愣愣地看了云秋半晌,最后抬起手来一捂脸,闷闷地笑起来。
“干嘛?”云秋被他笑得不乐意了,“我认真的!”
他不说还好,强调这一句后,李从舟更是笑得停也停不下来,身体都隐约在颤抖。
云秋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气呼呼地戳了他两下。
李从舟则是顺势捉着他的手,给人拢到了自己怀中,亲了亲云秋额头后伸出小指头,“好好好,吃鱼挑刺,我们拉钩。”
云秋猛然被亲了一口后就忘了刚才的火,尤其难得看见李从舟主动要和他拉钩,这可是他们小时候他缠好多次李从舟才答应的。
“拉钩拉钩!”云秋笑盈盈地伸出手,“我最讲信用了!”
两人闹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酒楼的事——
其实这些日子来见工的人很多,云秋也确实对其中一些人有意,可最近他心里总转着个念头:
掌厨的曹娘子是女子、两位厨娘也是女子,若再算上他想邀到酒楼里沽酒卖的山红叶,这就已经有四名女子了。
她们当中有姑娘、有妇人、有寡妇,要知道灶房里面忙碌起来可是很热的,总不能再找几个大老爷们进来——男的脱个大光膀子,而女的一个个只能捂着。
京城也有许多女老板开店,像是柳记香粉铺的柳三娘,像是柴仙儿丝鞋店、冯家粉心铺、李家茶汤店等,都是女子当家。
左不过新作酒楼也需寻着不一样的卖点,如何不给他这间酒楼做成一家尽由女子的店?
——掌柜是女子、跑堂是女子,账房、后厨都是女子,如若有,茶博士云秋也想聘一位女子。
毕竟昔年在杭城斗茶会上,一举点出山川鸟兽百景夺魁的,也是一位茶坊的女老板。
而且都是女子的话,她们素日起居也方便很多。
“还有,”云秋压低声音,“如果真能办成,我还想给小昭儿挪过去当迎客呢,她既聪明、也懂看脸色,比藏在解行内库好多了。”
云秋说到这里,又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只是酒楼迎来送往,三教九流聚集、人员关系复杂,若都是女子,只怕也会有心生歹念去闹事的,这就要多出一份银钱,去再雇些护院。
“我倒不是舍不得钱……”云秋看着火塘中扑扑跳动的火星,“我就是感慨她们都挺不容易的,明明是一样的事,女人做起来就难很多。”
李从舟淡笑着侧首看了他一眼:
果然,云秋是特别的。
寻常人哪能看到这个,即便看到了,作为受益者的他们,也并不会愿意出让自己的利益、额外加增成本地请什么护卫。
“不过江湖女子身怀武艺的也很多,你也可以往这方面去找找看。”李从舟一边往火塘里添了足够多的柴,一边给云秋建议。
对哦!
云秋兴奋地一砸拳:山红叶之前还是镖师呢!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他高兴地凑上去重重地香了小和尚一口,“就知道你最好了!”
李从舟看着他一会儿是狡猾的小狐狸一会儿是贪吃的小狸奴,这会儿却又变成了摇着尾巴的欢快小狗。
他摇摇头,转过身撩起云秋下巴,凑过去衔住了他的唇。
——他才是何其幸运,遇上了最好的人。
○○○
数千里外,蜀中,西川城。
襄平侯方锦弦照旧是坐在荷塘后的八角亭内,只是今日他身边多了张四方小几,小几上摊开来一个垫着红绒布的小皮箱。
箱内装着斧凿锤钉、绒绳榫卯,以及金剪和一坤坤的金银线。
他盖有绒毯的双腿上架着一把琴,琴身上有许多碎裂纹,而琴弦也因为琴柱的倒塌而盘绕成了一团乱麻。
方锦弦捏着琴刀,慢条斯理地将那一根根损坏的琴柱撬下来,然后很有耐心地重新榫上新的。
然后是琴面、琴弦,用刮刀抹了松脂填补缝隙,然后再打磨平整、上漆,最后给弦一根根绷紧、调音。
他身后,仅剩下一个捧着香炉的婢女。
调好了最后一根琴柱,方锦弦轻轻拨弦试了试音:
从前这把琴的琴音清澈明净,如同玉环叮铛那般脆亮。如今即便他给所有的缝隙都填补上,换上了最好的琴弦,琴声里还是有嗡嗡杂音。
方锦弦啧了一声,手指深深扣紧了琴弦,喃喃自嘲一句:“……怎么连你也要跟我作对?”
说出这句话后,他眉间郁滞之色渐重,双眸内竟然闪过了一抹狠色,只听得铮铮数声,紧接着、是他身后捧香的婢女倒抽了一口凉气:
“侯爷您的手……”
方锦弦竟然将他刚修好的琴弦狠狠地攥成一把握在掌中,那锋利的琴线已经勒入了他的指节内,鲜血滴滴答答砸落在琴面上。
给刚才上好的面漆晕染开,混合着松脂变成了一股奇怪的腥味。
婢女提醒了那一句后就不敢再开口,只能心焦地看着方锦弦——这要是再不松手,他的手可就要废了。
九月深秋,池塘内的残荷突然一阵翻动。
婢女只觉眼前吹起一阵强风,她只是一睁眼一闭眼的瞬间,原本在西苑安心养胎的柏夫人,不知何时降落在八角亭中。
柏氏的肚子已经略有些显怀,但她走路的步履依旧很稳,或许是年轻又懂点功夫的缘故,她的腰背也挺得很直。
只是在扶着肚子俯身时,略微显出了一点儿不方便。
她用那只爬有蝎子的手轻轻搭在了方锦弦滴血的右手上,轻声唤了句:“侯爷?”
“……”方锦弦松开了手,看向柏氏的时候,目光先在她的小腹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脸上慢慢堆起一个笑容:“怎么不在房里休息?”
柏氏看他一眼,“不是侯爷用琴声叫我来的?”
方锦弦噗地一声乐了,然后浑不在意地甩甩手上的血,自己用一块巾帕随便给手掌包起来,拉着柏氏在他腿上坐下:
“瞧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有趣,我不过修琴,怎么就成了唤你?”
柏氏没说话,只是漫不经心看着自己的蝎子。
她懒得与这男人废话,他要不是心烦意乱,怎么会给才修好的琴弄出这种声音,“侯爷似有烦恼。”
方锦弦愣了愣,而后脸上露出了一种很怪很怪的表情,然后用他那只染血的手,轻轻在柏氏微微凸起的小腹上摸了摸。
西戎溃败得太快,就连凌若云那个蠢女人都被带回了京城,这是他根本就没预料到的——明明已经给了她噬心蛊,可西戎外族当真不堪用!
那宁王世子顾云舟,当真是跟他爹一样令人厌恶!
方锦弦咬了咬牙,手掌也隐隐发力,柏氏隐约感到小腹一阵一阵地钝痛,但她没挣扎,只是凉凉开口:
“您的烦恼难道来自这个孩子么?”
方锦弦这才回神松开手,略显遗憾地看了一眼柏氏的腹部——他不良于行,这个孩子来得不容易。
而且噬心蛊的事不能为多人知,府上此时此刻也不宜有其他女子。
这孩子注定是他的嫡长子,而且还是柏氏这个给他提供了莫大助益女人生的,那日他给柏氏说的话,其实大半发自肺腑,他是真的很看重这胎。
只可惜,这孩子来得时机不好,平白耽搁了他很多大事。
罢了,时也命也。
方锦弦叹了一口气,转而问起另一件让他在意的事:
“你们苗人的蛊,难道有先来后到一说么?”
他不远千里派人蹲守在真定府,想要在那假世子身上种下噬心蛊控制他、将来说不定能替他完成意想不到的好事。
结果那下蛊的人却传讯复命,说蛊虫确实进入了假世子体内,可很快又掉了出来,而且还口吐白沫地死了。
派去的影卫算是他的心腹,方锦弦也给了他一根控制蛊虫的金哨在手,可那人事后试了很多次,却发现云秋根本没受影响。
顾云舟、或者说从前的僧明济身边有一群苗人这个方锦弦知道。但如今细查,才知道那群苗人也在他们各人身上中了蛊。
方锦弦隐去各中姓名身份,将这事儿简单与柏氏解释了一通。
柏氏却笑他大惊小怪,“我当是什么稀罕事,不过是蛊虫相克相生罢了,又有什么稀奇的。”
“什么意思?”
“意思是——对方身体里面的蛊虫大约是和我们的噬心蛊打了一架,虽然我们的噬心蛊没打过,但那蛊虫……可能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柏氏告诉方锦弦,他们苗人的蛊虫数不胜数,但同一个人身上尽可能存在有一种蛊虫,“如果是同时被种了许多种蛊——”
“怎么样?”
“那可能那人会疯吧?”柏氏耸耸肩,“反正我见过两蛊相斗给人活活折腾死的,也见改变了人性子的、叫人失忆的,总之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方锦弦沉了沉眉,“所以夫人的意思是……我永远无法控制此人?”
柏氏不知道他又憋着什么坏要去折腾汉人皇室的谁,但此刻她不方便暴露自己,只能继续冷哼一声道:
“蛊不成,您不还有毒么?”
方锦弦听完一愣,而后突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更抱着柏氏原地倚着轮椅转了一圈,“夫人果然是我的解语花!”
柏氏却只是冷冷翻了个白眼,看也没看他。
……
千里之外,次日天明。
李从舟给云秋送回到钱庄后,将所获的猎物都交给了点心,自己打马回武王街王府。
结果才跨步进门就看见自己那个小厮跪在花厅内,而王妃拿着根藤条绕着他转,瞧见他进门后,还冲他招招手:
“舟儿回来了?来,过来,阿娘要审你。”
……审?
父母命,不可辞。
李从舟虽然茫然不解,却还是依言走过去,跪到了小田旁边。
而王妃笑眯眯地俯身看着他,一双眼里尽是巧笑:
“舟儿,为娘的想问问你,你什么时候去秋秋那儿提亲?”
第087章
李从舟愕然地看向王妃。
而王妃问完这话, 就轻哼一声靠回交椅上,“你舅舅都告诉我了!”
在西北大营时,徐振羽就敲打过李从舟, 让他不要胡来、不要欺负云秋。然后在他们都受伤生病之时,又格外破例弄了张罗汉榻来。
李从舟沉默片刻, 前日归家,他瞧宁王和王妃态度如常,还以为徐振羽没提,没想是在这儿等着他。
见他不答, 王妃又点了一句:“便是没有你舅舅告诉, 还有银甲卫、徐家的暗卫, 宫里姐姐的耳目也不是吃素的。”
她看着李从舟摇摇头, “你明明是个稳重孩子, 如今你成日与秋秋这般混, 名分也不给人一个, 外头议论起来,别人怎么想?”
王妃这正说着呢, 宁王刚好从暗卫的杀人庄上返回。
一进门见花厅内是这阵仗,他怔愣一刻后, 从善如流地扑通跪到在地。
李从舟:……?
宁王却有自己一番思量:
李从舟这孩子成熟稳重,素来是不叫人操心的。若他都被王妃罚跪,那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西戎已灭、外患刚除, 宁王可不想独守空房。
王妃与宁王多年夫妻, 哪里料不到丈夫心里在想什么,但看他堂堂王爷跪得这般爽快, 心里忍不住发笑,面上却还是一点儿不漏。
“所以, 说说看呗?给娘亲一句准话。”她用藤条点了点地板。
李从舟犹豫再三,反问道,“怎么……舅舅没给您讲么?”
王妃撇撇嘴,先横了眼李从舟,然后又瞪了一眼旁边不明所以但陪跪着的宁王,想起来哥哥那封家书,她可真是恨得慌——
明明小时候,兄长还会偷听爹娘房中议论要嫁长姊的事来告诉他,如今都活了大半辈子,他这当哥哥的倒成了锯嘴儿葫芦——什么话都不明讲。
一封家书写尽,最后竟还提了句云秋。
她正兴奋瞧着,徐振羽却绕来绕去地说她好福气好命,说她会心想事成、美梦成真。
给王妃看得云里雾里实在好奇,万般不得已,这才趁着命妇入宫请安的机会求了惠贵妃,要她探查究竟。
不查还好,一查,王妃才知道李从舟和云秋关系好成那样——西北大营距京那么远,云秋竟愿意穿着小裙子乔装改扮偷偷去探望。
而李从舟班师还朝后,除了公务,其他时间全是往聚宝街上跑,昨日还带着云秋外出,那装束应当是去打猎了。
打猎不要紧,但王妃提了小田来问,小田老实,说李从舟确实是彻夜未归,这才有今日这出审问。
李从舟反问后,见王妃半天不说话,便心中有数了:
——徐振羽并未违约,确实是替他保了密。
只是王妃自己从其他端倪查出了蛛丝马迹,多半还与小田懵然不知有关。
他看了眼身边跪着的宁王,再环顾花厅之内:银甲卫都是王府的自己人,伺候的下人小厮也都是近前人。
那么同徐振羽说的那些,也不是不可对王妃、王爷讲。
西戎未破时,他说要等战事平、党争休,才会给云秋提亲,也提到云秋年纪尚小、不急于一时。
如今西戎已破,但朝廷党争不休。
太子|党虎视眈眈,还有蛰伏在西南怀揣恶念、意欲颠覆朝堂的襄平侯。
听完他这番话,宁王总算是搞清楚了妻子在责问什么,他一则庆幸不是自己惹出的祸,二则很赞同李从舟的考量。
然而王妃并不这么想,她斜了宁王一眼,“没你的事儿,别多话!”
宁王立刻闭嘴,乖乖低头跪好。
而王妃转过脸来,正了神色,看着李从舟认真与他说道起来:“儿子,朝堂党争永世难休。便是太子文治武功、为诸皇子之最,只要有朝臣、有权势、有高门、有利益,那就永远不可能有止歇。”
“你盼着朝堂党争歇止的那一天,这不是永远没个时限?”
李从舟愣了愣,“我……”
“再者说,”王妃打断他,“即便现在四境还有战事,也不见得每个将军都是不娶妻、一心报国的,人都说成家立业,成家不也在立业前头。”
王妃年少体弱,不能习武骑马,仅能在家中研读兵书、翻阅典籍。兵道多诡诈,倒也给王妃练出敏思辩才。
“成婚又不会耽误你出去打仗,”王妃看了眼旁边跪着的宁王,“当年你爹不也是在朝堂局势不稳时前来求娶?”
宁王噎了一下,没想到战火引到自己身上,他忙抬手,“那不是追求宜儿你的人太多,我怕叫别人捷足先登么?”
这答案不错,王妃点点头,扬下巴看李从舟一眼。
那意思是:瞧瞧。
李从舟:“……”
他是万没想到,竟然要议论起自己爹娘的婚事。
无奈长叹一声,李从舟深知今日他不说出个一二三来,王妃肯定不会轻易揭过,于是只能先驳王妃王爷当年之事:
“昔年父亲求娶您时,您是定国公家的二小姐、母族实力不俗。秋秋不一样,真假世子案后风波不断,如您所说,会有物议如沸、人言议论。”
王妃抿抿嘴,“……秋秋本就是我家出去的孩子,王府难道还护不住他?”
“若云秋想得如此,”李从舟摇头,“当年他便不会不告而别。”
王妃:“……”
“还有您说护得住……”李从舟深吸一口气,给云秋在真定府被人下蛊一事吐露出,“儿子和舅舅明明派人跟随,他却还是险些着了别人的道。”
“襄平侯阴险狠毒,云秋此刻在我身边,也仅是给他添上诸多烦忧,甚至身临险境、有性命之忧。”
“您责怪儿子行事不够敞亮,没有名分邀游在外这是私会,但您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惶恐害怕。若不如此悄悄行事,儿子只怕下回就没蛊毒那么简单。”
李从舟急言说完这些,正经抱拳,对着王妃再拜叩首,这才缓了声音道:“希望母亲谅解。”
他这番话说得王妃脸色都变了,她一手捏着藤条,另一手绞紧了巾帕,半晌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蛊毒?”
李从舟伏拜在地上,听见王妃这般问,抬头刚想要解释,王妃却站起来就拿藤条揍宁王:“秋秋都遇着这般危险了!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宁王被抽得哎唷一声,当真是万般委屈:
徐振羽从未与他说过此事,虽说李从舟改换银甲卫巡逻线路和萧副将派人暗中保护这些他倒是知情,但真定府远在数百里外,他如何能顾及?
不过刚才李从舟说得凶险,他这边听着也是兀自捏一把汗,心中暗下决心,往后要从杀人庄上分拨两个人去近身不离的护着云秋。
——若是皇兄、御史诘问,他便可以说云秋是他家未来的准世子妃,动用银甲暗卫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还有那襄平侯……
先帝留他性命,是为了顾及皇家颜面,也是为着贞康皇后和征西将军方林远。
偏他和他母亲容妃是一路性子:贪心不足、迷恋权势,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妄念,凭仗先帝和皇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怜悯,就要掀起滔天巨浪。
反正他是不赞同先帝和太后的做法,皇室颜面再怎么要紧,也重不过天下百姓,平白放虎归山留下后患,还让方锦弦做出这么多乱局。
只可惜他们查到的事情都无直接实据指向方锦弦,他还是献出方子挽救京城大疫的功臣、皇帝不会轻易动他。
而唯一能做人证指认的若云公主,自从被羁押在三衙内,便是一言不发,甚至对着她那小儿子也不说话。
五岁的小戎王有个正经名字叫琼霍,在戎狄语里意做仇恨或复仇。
皇帝去监牢中探过一次若云公主,但公主对着自己的父皇也是一言不发,小琼霍更指着他高声喝骂:
“汉人的君王你听着,若今日你不杀我,来日我必砍你的头!”
这位无论如何,名义上是皇帝的外孙。
见亲生女儿视自己若仇人,连五岁的小外孙也扬言要杀他,皇帝陛下伤心,便再没过问过此事。
剩下三衙、宗正院和宁王商量:若云公主罪同叛国,但她偏是皇帝陛下实际上的长女,还有故昭敬皇后的养育恩在,他们也动不得刑。
既然她不开口,就只能暂时这么拘着。
而襄平侯用蛊这事,暗卫也是近几日才查到,并且发现昔年边疆的苗人□□,也并不都是由苗人引起,其中还有襄平侯的手笔。
“宜儿别打了,都是我的错,我这就挑两个好的暗中跟着秋秋,你别生气了,待会儿要胸闷难受的。”
宁王生挨了几藤条,这才站起来搂住王妃温声劝。
王妃看看他又看看李从舟,最后勉强算是被劝住,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挥挥手让李从舟和小田站起来。
“不是母亲要催你,只是今日太子议婚,四公主的婚事也被提上来,母亲瞧着你一心政事,只希望以后你和秋秋不要留下遗憾。”
“不过既然危险重重,”王妃摆摆手,“还是算了吧,就按着你们之前的计划。只一样,舟儿,你别欺负秋秋,也别辜负他。”
李从舟摇摇头,笑:他怎会?
王妃这般放过了,但那边宁王却眯起眼来,他沉吟片刻后摇摇头,突然说了句:“不成!”
李从舟和王妃一齐转头看他,王妃更问道:“什么不成?”
宁王沉眉,“两个孩子成日这般混在一起不成,而且谁知道外面有没有人觊觎秋秋那孩子。”
他招手叫过来管家,“去请个福禄寿齐全的婆子来,问问民间文定礼要怎么过,然后去书房拿我的钥匙,给库房里那紫青平安佩取来。”
管家下意识点点头,躬身走了两步后又啊了一声惊讶回身:
“王、王爷?!”
——紫青平安佩是枚用罕见紫青玉雕刻有宝瓶鹌鹑、取义如意平安的玉佩,玉是古玉,乃是初位宁王所用,少说流传了数百年、是王府家传。
这玉佩宁王平日很少戴,倒可做个信物送给云秋。
至于文定礼,那是三书六娉里的纳吉纳征,八字和合后要携三牲和酒到对方家中奉聘书,算是正式定亲。
那紫青平安佩虽是宁王府所有,但初位宁王的遗物不多,这东西的贵重程度,一点儿不亚于陛下的传国玉玺。
李从舟摇摇头,莫说云秋不敢收,就算收了,成日也是个负累——总要担心会不会叫人偷走。
王妃也不认同,“还不如用我那双芙蓉金镯。”
芙蓉金镯是定国公夫人的陪嫁之物,后来又传给徐宜作为她的嫁妆,那双镯子是用足金打造,外圈雕刻有极细的芙蓉花纹。
只是王妃不喜金器,也嫌戴在手上重,平日多存在库中。
李从舟:“……”
他想了想,最后给这两样东西都拒了,“父亲也不用去找好命婆子,我们这般慎重,或许还会闹得他不自在。”
“倒不如我来写下聘辞,再由父亲母亲加盖印鉴做保。如今隐忧既在,便只能委屈低调行事,等来日西南事了,儿子再登门谢罪、风光操办。”
王妃点点头,转身就叫白嬷嬷,“去拿我的章子。”
宁王也不遑多让,不仅让人去取章子,还吩咐人拿来文房笔墨,那架势,很像是要监督着李从舟写、写完立刻去送。
李从舟瞧着自家两位高堂,终是忍不住笑了:
能得如此,也全要感谢小云秋在八年前、不管不顾走到他身边。
……
宁王府上兀自热闹兼鸡飞狗跳,云秋回钱庄后却是踏踏实实睡到了晌午。
他一点没往心里揣烦心事儿,要不是点心怕他饿、叫他起来吃饭,云秋真觉得自己能一觉睡到明天早上。
……打猎好累。
“公子起来啦,”点心推推他,“今日曹娘子可用您钓回来的大黑鱼做了木桶石沸鱼,您不起,大家可都不敢动筷呢!”
木桶石沸鱼?
云秋一骨碌坐起身,他还从未听过。
然而这一翻身动作太猛,牵扯得浑身肌肉都酸痛,云秋嗷呜一声又僵硬地重重砸回床上去,眼睛里都憋出了泪花花。
点心被吓了一跳,连忙凑上前问他怎么了。
打猎给自己累成瘫子这话说出来太丢脸,云秋涨红了脸,最终只憋出来一句,“……没事,就、就是起猛了、闪着腰了。”
“那我给公子揉揉。”点心凑过来,很贴心地给云秋扶起来,认真地给他揉捏了两下腰。
而云秋也终于缓过那阵劲儿,起身换好衣衫、颤颤巍巍由点心扶着下楼。
曹娘子今日做了好吃的,恒济解当那边的掌柜伙计也早早等在了小院里,云秋从楼梯上下来就看见一院子挨挤在一处的人。
他们目光灼灼地看见云秋迈着八字腿、下每级台阶都要唉声叹气、龇牙咧嘴一番。
荣伯、朱先生和马掌柜这些长辈只觉尴尬,微微含笑只当没看见,其他像是陈诚和小钟他们不明所以,眼中仅有担忧。
唯有小昭儿脑子里装着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她重重拍了下旁边小邱的肩膀,然后一摊开手掌道了一句:“给钱!小邱哥,你赌输了!”
她的声音并不大,可因为整个院子都很安静的缘故,自然是人人都听见了这句话。
“赌?!”荣伯一下提高了音量,瞪着小邱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小邱冤枉透了,忙举起双手自证清白,“没有没有,不是您想的那样,我就是和昭儿妹妹开玩笑呢……”
“谁和你开玩笑!”张昭儿不依不饶,“你说过我要是猜对了,就给我买那本话本的!”
小邱看着她,险些要跪下喊声姑奶奶。
偏是张勇听见“话本”二字,也跟着凑了上来,“什么话本?!你不会又缠着人家给你弄什么乱七八糟的书吧?!”
眼看几人就要闹起来,云秋忙上前拦,他还是不习惯骑那样的高头大马,所以腿|根上是又软又酸,走起路来也罗圈腿儿。
他嘶了一声刚想开口,张昭儿和小邱吵架的“战火”就引到了他身上,小邱委屈地给他告状:
“东家,我真不是要赌,是小昭儿说您打猎回来第二天肯定腰酸背痛、下不来床,甚至还可能受伤。我说怎么可能李公子必然能保护好你,这么一相争,就有了彩头……”
云秋:“……”
荣伯哭笑不得,从后拍了他一巴掌,“臭小子!”
而张勇瞪了妹妹一眼,早知道这小妮子不学好,尤其喜欢攒钱偷偷买那些画着乱七八糟男男女女的话本子,还喜欢熬夜躲在被子里看。
上回为了不被他发现,竟然给蜡烛连带灯罩藏进被子里,险些引起一场火来、酿成大祸,现在胆子还更大了,竟然拿东家玩笑做局。
不过妹妹终归是妹妹,当着外人的面他也不好怎么说,只能加重语气,“先给东家道歉,然后你和小邱哥的事情你们私下说!”
张昭儿看看周围大家都盯着自己,也意识到刚才太兴奋时机选的不好,她低下头,小声对云秋说了声“东家对不住”,然后嗖地藏到哥哥身后冲小邱扮鬼脸。
云秋:“……”
不过闹过这一回后,曹娘子也拿出了今日的“大菜”:云秋从盘石岭钓回来的大黑鱼,鱼约莫有二尺七寸来长,重六斤多。
曹娘子给鱼肉片下来,鱼头单独炖了一锅汤,鱼骨和鱼尾熬了胶留着以后配菜,剩下的生鱼肉全部整整齐齐码在了一个大盘子上。
远看过去,还真像是朵盛开的牡丹花。
“既然东家来了,那便劳烦两位大哥去给东西端出来吧?”曹娘子笑盈盈冲两个护卫施了一礼,然后拉过山红叶,“山姐姐你与我来,帮我抬那木桶。”
山红叶近来和儿子毕永铭一起住在恒济解当后面加盖出来的一圈直房中,素日除了上善济堂拿药、检查,就是帮着大家洒扫清洗。
曹娘子过来揽着她,她当然是跟过去帮忙端了口大木桶来。
说是木桶,其实在云秋看来更像是木盆,因为那桶的进深不是很深,仅有一尺来许。
她们给木桶放在他们吃饭的桌子中间,两个护卫正好给曹娘子要的东西端出来,竟是个装满了鹅卵石的铁筲箕。
从灶房端出来的时候,那筲箕上方还冒着腾腾白烟。
曹娘子用火钳,将那些烧得滚烫的鹅卵石放到木桶底部铺平,然后又给片好的黑鱼肉堆叠上去,最后端来一锅烧好的白汤浇上去。
白汤碰着鹅卵石发出噗呲之声,卧在鹅卵石上的鱼片也沸腾起来,整个木桶里都出现了扑扑冒泡的滚水声。
云秋还是第一回见这种制法,惊叹地盯着曹娘子和木桶看。
“这也不是我的首创,”曹娘子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是山姐姐讲给我听的,我们私下试过一次觉着好,今日正好东家您带回来鱼,我们就试试。”
山红叶骤然被点名,脸上也难得出现了一点赧色。
她其实是从前走镖时在蜀府见过这种制法,他们当地还喜欢往里面添加辣椒、酸菜,做成一桶沸腾的酸菜鱼。
她们是在择菜时说起来这事,没想曹娘子很当一回事,当即就要试,做完活就拉着山红叶一起去了城南的鱼市。
如何烧热鹅卵石、用什么样的汤汁浇上去更美味,还有火候、时间要如何掌握等,曹娘子热情起来山红叶也抗不住。
山红叶好奇问了曹娘子一句,问她为何如此醉心炊事。
曹娘子就解释说东家将来要她掌厨一间酒楼,所以有什么新主意都想试一试,还兴高采烈地问山红叶还有没其他新奇的菜式。
而山红叶听到酒楼二字,心中多少有些意外,没想到云秋小小年纪,竟已在京城有了钱庄、当铺、药房,三分之一的油铺,现在竟还要开酒楼。
——善济堂的事,是尤雪告诉她的。
山红叶在这么短短一个月的相处里,也一点点了解到真假世子案、云秋从前如何发家,还有和盛源钱庄、正元钱庄、方家铜镜的种种纠纷。
大家开始高高兴兴抢石沸鱼时,山红叶在出神,瞧着挨挤在云秋身边闹腾的一众伙计,她抿抿嘴,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
她给孩子先交给旁边的小昭儿帮忙照顾,然后径直走到云秋身边,压低声音与他说,“云老板,我有件事儿想同您商量。”
云秋这会儿正有点丢脸地坐在地上,他右手臂酸,根本抬不起来,坐在小杌上要端起碗来吃,这对现在的他来说难度太高。
所以思来想去,云秋干脆坐在石阶上、用小杌来当桌子,一点一点凑过去俯身凑碗边扒拉饭,吃相多少有点狼狈。
山红叶唤他时,他抬起头来嘴角上还沾了一粒饭。
点心给他拿帕子擦了,云秋瞧着山红叶这般神色沉重,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就请她到月洞门那边的恒济解当后院说话。
过月洞门后,山红叶就直接给云秋跪下了。
云秋腰痛,想扶她扶不了,只能哎唷一声惨呼靠到墙上,“点心你快给毕夫人扶起来,嘶……好痛!”
山红叶倒不至于像张昭儿那小丫头想得那般歪,她久经江湖,自然是知道云秋这样子是骑马不习惯所致,于是关切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您这样是拉伤了,要拿点药油好好将养两日。”
云秋苦着脸谢过她,难得铺子里来个正经人:不像张昭儿、小邱那么没溜儿,竟拿他做赌局。
“您刚才说……有事商量?”
山红叶这才正色拱手道:“云老板,听闻您要开个酒楼,不知……我能否给您见个工?便是洒扫杂役也可,我想带孩子留在京中,不回魏城了。”
云秋眨眨眼,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山红叶就突然找他提这个。
不过本来山红叶不提,他今日也是想找曹娘子、张昭儿她们几个女子商量酒楼的事的。
如今既然山红叶先开了口,云秋再次让点心给人扶起来,“怎么好让您做杂役?”
他笑盈盈的,“之前听了您那么多故事,便是不会喝酒我也馋安归烧酒的味道了,您要是留下来,我倒想请您做位沽酒博士呢。”
山红叶愣了愣,张口想驳。
云秋却抬手止了她,“您先别急,原本您今日不与我说这事,我也是想要找您和铺子里的诸位商量的。”
“只是您看——”云秋指了指那边还抢吃得不亦乐乎的众人,“大家都还在吃着饭,等她们吃完了,我再一起说吧。”
山红叶尴尬地抹了下鼻子,“……是我一时情急,打搅您吃饭了。”
“没有没有!”云秋连连摆手,他浑身酸也没力气,不吃也没事。
三刻后,等众人吃完开始收拾,云秋才冲张昭儿招招手,要她请了曹娘子过来,“我们到那边石桌上坐着说。”
张昭儿应了一声“好嘞”,然后不仅蹬蹬给曹娘子牵了过来,还顺便抄了个软垫塞给云秋,一边塞还一边冲他挤眉弄眼的。
云秋:“……”
接过垫子来坐着,云秋给自己的想法与她们讲了讲,毕竟厨娘已经确定要雇佣孟娘子和康姑娘了,不如干脆做成个只有女子的酒楼。
他给利弊困难之类的都给三人讲了讲,然后问她们的意思。
小昭儿拍了拍手,很是赞同——她渐渐长大了,性子更像小邱那一路,总被张勇那样拘着她也不自在,能去酒楼上当差,她当然高兴。
曹娘子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半晌后抬起头来,眼睛亮亮的,声音也竟是有些哽咽,“……好!东家您这主意好!若是阿初她们能早些遇着您……”
云秋飞快地眨眨眼,怎么又出来个“阿初”?
曹娘子也知道自己失态,低头整理了一番自己的情绪后,才解释阿初也是她小时候的玩伴,是个挺开朗活泼的姑娘,可惜没活过十三岁就溺死了。
“阿初是家里的长女,她身后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他们家……怎么说呢,好像很看重香火传承,本来没男孩时,三个女娃子都差不多。”
“但有了男孩后,阿初渐渐发现爹娘对她们三个女孩并不如弟弟。阿初聪明,能说会道,原本是上私塾开蒙念过书的。”
“她一直想着将来长大去乡上的酒楼里当个说书先生的,”曹娘子叹了一口气,“可惜满十三岁那年,他爹娘为了钱,给她许给了一家财主做妾。”
“阿初收拾了行李连夜逃跑,家人追得太急,最终不幸落水、溺死在我们村口的小河里……”
曹娘子说到这里顿了顿,她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东家,我……我不是故意要说这些破坏氛围,只是……”
云秋摆摆手表示他不在意,若是像阿初这样的人多,那酒楼更加有开起来的意义。
“这样,”云秋给曹娘子说,“我待会给朱先生说说,正好过几日不是二郎成亲的大日子么?你和大郎就提前回去,先回曹家村走走。”
“要是还有这样的姑娘,能做事、会做事的,都请来看看,酒楼下个月今日能改装好,人手还有十多人空缺的。”
云秋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若是她们家里人实在不愿意的,您当面也不用勉强,可以先记下来,日后我们再想办法转圜。”
“是,多谢东家!”曹娘子点点头感激不已,“我省的分寸,东家放心,一定不给您额外添麻烦。”
雇人的事就先这样敲定,云秋还得正经给酒楼想个名字。
既然李从舟从西北回来了,那他也一事不烦二主,赶紧想出名字,还得请李从舟写好了去制匾。
……
几日后,陈家村。
云秋也没想到,他雇聘的事情会那么快解决,而且还是在陈二郎的喜宴上解决的——
说是喜宴,但李大娘只是热忱地在村子里摆了酒,邀乡亲们都来看看她家的新妇,也让这位关娘子认认人。
看得出来,关娘子和那位学正一开始都有些拘谨,但架不住陈家村的人热情,陈勤更不怕被人笑话般,全程护在大舅哥和妻子身边。
他和他哥平日里都是话少的人,但若谁拿他娘子玩笑,陈勤一定要与对方争辩分个高下。
关娘子一开始还担心因为自己再嫁的缘故被婆母嫌弃,没想到李大娘甚是心疼她,远桌上才有人议论了一句说是不是二嫁,李大娘就跳起来怼了回去——
“这说明我们娘子是稀罕宝贝!你懂什么你?”
关学正都被这话逗乐了,忍不住打趣姐姐,“是稀罕宝贝。”
关娘子红了脸,轻轻扯李大娘袖子,告饶地唤了声娘,李大娘才瞪着对方不客气地坐下来,还与媳妇儿说——不要和这些嫉妒心重的小人计较。
关学正这些年见人也多,陈家村长是个好相与的,妯娌间——大郎家的媳妇儿也是个和善人,很对姐姐性子。
而这位婆母性子风风火火、心里也不藏事,大白话有什么说什么,倒是很敞亮。不像其他人,明明揣着心思攀附,却要胡言什么真心。
最要紧,是这位陈二郎真心待他姐姐好,哪怕是被村里的长辈叫过去喝酒,他也想尽了办法不让新妇受欺负。
关学正仰头饮酒:这门亲结得挺好。
酒过三巡后,男人们聚在前面说话,剩下陈家的女眷都挨挤到一处,曹娘子看着自己这位妯娌,忽然想起云秋的话——
问过后,关娘子很乐意帮忙,如此,账房的人选便有了。
而云秋他们从陈家村回来的路上,意外在清河坊外撞见了从江南归来的曲怀玉,曲怀玉好久没见着云秋想得紧,扑上来就拉着他要他到家中坐。
云秋拗不过,只能作陪。
去时,辅国大将军家中还有客,或者也不做是客,而是江家三郎正好调了巡防营,带着妻眷回家看望老父亲。
云秋记着这位三夫人,当时在老将军的寿宴上有过一面之缘。
她英姿飒爽、长发不挽云鬓高扎成束,身上虽着常服却有一股子军人姿容,让云秋忍不住地多看了两眼。
老爷子和曲怀玉都对云秋亲近,江家其他人也不是那么看重门第身世,三公子和夫人也是热情邀了云秋留下小住。
晚上用饭时,老将军问云秋最近在忙什么。
云秋想了想,就随口说起了酒楼之事。
没想他才说完,三夫人就看着他两眼放光,“所以!小云老板的酒楼还缺人么?!什么时候开业!在哪条街上?什么名字?!”
这位夫人姓梁,与江家三郎相识于龚州。
龚州在西南蜀地一侧,毗邻嘉陵江,府衙在苍溪城。
三夫人在龚州组建了一支娘子军,就唤作梁家军,她们是江湖义军,算民兵的一种,也帮着朝廷抵御了许多外虏的进攻。
“我们军中也有许多受伤不能再上战场的姑娘、妇人,”梁氏举杯敬云秋,“她们当中有离开军营嫁人的,也有就在当地另外找了份差事的。”
“但你刚才说想要找身怀武艺的女子、以策安全——”梁氏笑盈盈满饮了杯中酒,“我想,我那儿就有最合适的人选!”
如此云秋稀里糊涂就与三夫人连碰了三盏,虽然他喝的是和曲怀玉一样的牛乳茶,但这么三碰之下、他也有红云慢慢爬上了脸。
晕晕乎乎从筵席上下来后,曲怀玉和点心扶着他慢慢往客房走时,云秋才知道曲怀玉这回还京的原因——
若云公主还朝、太子议婚,这两件事情交叠在一起,让宫里的舒妃产生了危机感,担心自己的女儿也走上若云公主的老路、被迫和亲。
四公主今年十五,正处在一个议不议婚两可的年纪里。
但舒妃担心夜长梦多,便先后求了太后、皇帝和惠贵妃,说什么都要尽早给公主议婚。
有她这么起头,五公主的生母淳嫔也跟着央告——让女儿陪着去帮帮忙、见见世面,也相看相看。
话是这么说,但淳嫔也是一样担心女儿会被迫和亲远嫁。说是帮忙,不过是想借着舒妃给女儿央求来的机会,也给姑娘找个好归宿。
只是五公主比四公主还要小两岁,虽然刚到许嫁之期,但放在皇家公主身上这议婚就太早了些,倒显得皇家公主恨嫁似的。
皇帝原本不想应允,只是想到若云……便也松了口。
最后朝廷诏命,令四公主静欣在金莲池择婿,由惠贵妃、舒妃、淳嫔和五公主思筝等作陪,要求京中适龄的高门公子前往聚叙。
曲怀玉就是因这原因被叫回,云秋想起来前世曲怀玉和五公主的前缘,心里多少生出点感慨——
前世这时候西戎还未破,苗疆又在西南生事。
朝堂上实在没了办法,只能令四公主静欣远嫁和亲,结果公主和亲的车队刚走到夔州境、云阳城内,就不幸踩中黑苗埋下的炸|雷、整个车队都被轰成了碎片。
四公主惨死,朝廷无法,只能重新换了五公主思筝远嫁苗疆。
那时五公主和曲怀玉都已换完了庚帖,但最后朝廷国事在上,两人也只能是有缘无分:一个远嫁、一个伤心远走。
云秋偷偷瞥了眼身边的曲怀玉,小瑾瞧着懵懂得很,说起议婚来也像是在完成任务,还满腹抱怨——
“我明明在江南谈下来一大桩丝绸生意,外祖父非要让我回来!还说什么朝廷发拨下来的名单上有我,我要不回来他就要被抓去坐牢!”
曲怀玉握拳锤了下自己的脑袋,痛苦地呜了一声,“果然,十五岁那年我就该给我的户籍册转到西南去的……”
“再说了,这怎么使得嘛!我又……不认识公主,诗词翰墨我也都不成,上去不更是给祖父丢脸么,难道我上去给公主讲商律么?”
他真愁坏了:“我要不还是吃点巴豆装病吧……”
云秋噗嗤一声乐出声,瞧曲怀玉犯难成这样,说不定姻缘天定,反正五公主这回也去金莲池不是?
他劝了曲怀玉几句,然后回客房休息了一日,第二日一早,谢过老将军就匆匆赶回钱庄。
往后半个月,梁氏夫人绍介来的女将、女兵们陆陆续续来到钱庄见工,云秋挑了位姓雨的妇人做掌柜,她原就是经营食肆的。
从梁家军里退下来后,雨娘子原要回龚州重开小店,如今有三夫人引介,她倒很愿意来京城做酒楼的掌柜。
跑堂的四人里,除了原本定下来的小昭儿,剩下三人:一名小荷、来自曹家村,另外两人娄姓、乃是梁家军前锋营里的一对孪生姐妹。
账房是关娘子,沽酒博士是山红叶,掌厨和厨娘就先暂定了那三位。剩下的洒扫清洗都是从陈家村、曹家村雇来的女子。
开业初期要控制成本,人就先暂定这么十二位,往后看酒楼经营发展的状况,再考虑是否要再增加人手。
就这样又折腾了小半个月到十月初六,酒楼也终于改建完成,云秋埋头苦想了整半个月,终于想到了名字:
取翩若惊鸿里的惊鸿二字赞女子,又在前面添上个“宴”字,最后得名:宴惊鸿,也与其本意鸿雁惊飞暗合。
就在云秋准备好笔墨纸砚预备邀请李从舟来给他题字时,善济堂上却出了事。
而且还不是京城雪瑞街上的医馆药铺,而是桃花关的善济学堂。
这回来报信的,是仲贤杰。
事出紧急,山上又没有备马,只有他平日外出采药脚程快,疾步赶到浑山镇上找人借了匹骡子,这才能赶入京城:
“陆老的儿子来闹事,攀诬他老人家生子不举、要讹银五百两。老爷子实在愤怒推了他一把,结果那混小子没站稳、一下滚山下去了……”
“这会儿眼看着是出气多、进气少,人快不成了,他媳妇儿就敲了登闻鼓状告陆先生杀子,这会儿人已被扭去刑狱了——”
第088章
陆商的儿子跟儿媳妇?
他们也有脸来告老先生?
云秋一听这个就气笑了:前世, 陆商就是被这不孝子活活饿死在南漕村。之前恒济解当那桩错案,也是因陆如隐偷拿老人家的棉袄来当闹的。
这人当真是好大的脸,竟还敢去找陆商要什么五百两银子。
云秋极恼, 心思却没浑。
大锦律法明文规定:生子不举、父母之罪,非因斗争、无事而杀者, 父母刑、重者杀。与此同时,子孙忤逆不孝者,父母告官查明后可当庭杖杀。
陆如隐因母亲之死嫉恨陆商,从此不尽赡养之责, 更是又嫖又赌败尽老爷子所剩无几的家产, 甚至偷拿老人的东西去典当。
陆如隐的妻子余氏是邻乡乡长家的女儿, 他们一家被陆如隐欺瞒哄骗、以为他是名医传人, 便招他做了上门女婿, 结果成婚后才发现他不学无术、一无所长, 根本没本事。
若余氏多智, 在知道陆如隐真面目后就应当与他和离,结果这余氏像是被陆如隐灌了迷魂药, 竟是磕磕绊绊凑合过到今日。
原本这桩案子不算难办——
陆商本就是陆如隐之父,二人之间龃龉不论、教养不论, 只依刑律上“生恩重于天”一条,加上他并非可以谋杀,便可免死。
何况陆如隐如今未死, 请个讼师从中转圜, 必能饶得老爷子无罪开释。
但偏陆如隐之妻余氏是福泉乡长之女,乡长并不算大官, 可在地方上的影响却很深,陆商从前在南漕村就是个疯老头模样, 难保村人不受影响、不愿出来做证。
简言之:如今余氏要告陆商杀子不成、主张赔还药费银子,而他们要证明陆如隐不孝不悌、拿出儿子不赡养老子的有力实据。
出了这事,桃花关学堂里的学生们就暂交王针医他们看顾,沈敬也正从山上赶来,荣伯已托人先去找相熟的讼师,小邱也外出打听消息。
云秋作为善济堂的东家,自然不能不管这事。
他给点心叫来,请他跑一趟王府,将酒楼的名字传话与李从舟,反正李从舟身边的小田是点心同乡,点心去武王街上走动也方便。
“我便不去了,要是小和尚问起,你就说钱庄上有事。”
点心应了,走出去两步又回头问,“若是世子细问是什么事、或者是要过来庄上呢?”
云秋唔了一声,“你就胡诌说我们在清一笔账,他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劝他别来就是了。”
点心这才领命去了。
剩下钱庄和解当上这些人,云秋想了想,还是决心由马掌柜、小钟、张昭儿几个出面,他自己先不上堂。
用典行里那件棉袄的旧事做证,让陆商也反告儿子忤逆不孝。
“对了仲先生,可能还要劳您再回桃花关一趟,”云秋细想了片刻,“您得给桃花关的账簿子带下来,待会儿公堂上或许用得着。”
仲贤杰点点头刚应声,外面却忽然传来达达疾驰的马蹄声,马上那人一跃而下,落地便先喊了一句:“不必!我都带下来了!”
——是沈敬。
“官差给陆先生捆走后,我就收拾整理好带着了,只是没得仲先生快……”沈敬大喘了一口气,“还好赶上了,没叫错过。”
既然有账册,云秋也不怕与那余氏对簿。
他们看着善济堂家业大以为赚钱,也正好叫京城百姓也看看——陆老爷子办学堂,究竟是教书育人还是挣钱富贵。
这边收拾打点清楚人证物证,云秋也着大郎去只会了善济堂药房上的薛洋、尤雪等人,要他们遇事不要慌张露怯、照旧坐堂抓药就是。
尤雪听得事情来龙去脉,倒还问了一句:“那需不需要我去看看?不是说进气少、出气多,兴许能救活呢?”
这回倒是薛洋出来劝她,“公堂上有官医的,您去看好了倒罢,要是没好,免不了又要被那余氏讹上一笔银子,还是不去得好。”
尤雪这才作罢,无奈坐回堂上。
她性子刚直,坐回堂上后还是气不顺,便是狠狠地拍了一下放在案上的脉枕,“真是岂有此理!如此不孝浑人,竟还有脸来攀告?!”
“摔死他都还算轻的,老天若有眼,合该叫他当庭因不孝不悌被活活打死!不敬父母,猪狗不如!”
薛洋是见识过这位奶奶烈性的,还好这会儿药铺里外没什么人,他忙挡到尤雪旁边,双手拱手道了一句:“我的好姑奶奶,您可悄声些——”
“这要是再被什么小人听见,不是又要攀告我们了?”
尤雪啧了一声,气哼哼地咬了咬牙。
她瞪了薛洋一眼,然后扭身回内间,只硬邦邦丢下一句:“有人看诊叫我。”
薛洋摇摇头,无奈地冲陈勤吐了吐舌头。
结果陈家二郎齐了齐手中的账册,对着薛洋一拱手道:“薛掌柜的,既是善济堂上出事,兴许用得着我们这边的帐,我都理好了、您瞧瞧?”
薛洋愣了愣,急急走过去跟着对账。
而尤雪那个徒弟叫小铃铛的,偷偷冲他伴了个鬼脸后,也就跑回内堂去。
云秋这边做着准备,余氏家里也没闲着——
余乡长听闻女儿女婿竟去攀告,心里本是咯噔一响,可再听到女婿可能会死,心中也难免生出一股畅快。
自从招了这位陆如隐入赘,他们是没少花钱去贴补女儿家。更累得他妻子不仅要管他们家的中匮,还要替女儿把住钱粮。
——否则陆如隐三天两头不是偷就是抢,只要得着一点子值钱的玩意儿,就都送到他们乡上的赌场。
没了银子就偷铜板铜钱,家里的瓷瓶盘子什么的全都卖了,就连余氏陪嫁几口木箱上的铜件,也都被他打下来去换成赌资。
余乡长是没办法了,专门着人警告了福泉本乡的赌场不许接待陆如隐,但本乡赌不了,陆如隐就跑到隔壁神泉乡、甚至到京城里豪赌。
一去就是几天几夜不着家,偶尔回来一次,要么是带着满身伤和一屁股烂账,要么就是一身酒气、嚷嚷什么他这回运气好、赚了十两。
余乡长劝过女儿和离,可惜那时余氏已有身孕,生下孩子后最后稀里糊涂地拖着,也就这么凑合过了下来。
余乡长深知女儿心性,这姑娘爱财见小、耳根子又软,男人说两句浑话哄她、她就能当真,这回去桃花关,也多半是听了陆如隐的教唆。
之前余乡长就听妻子提起过,说女儿的手帕交前日登门拜访,身上穿着条湖丝制成的对襟襦裙,女儿觉着漂亮就上了心、无论如何都要买条同样的。
湖丝价贵,一条整套的襦裙少说也要个三十两,那日客人穿来的又是百褶复襦、用料极重,价格也是成倍往上涨。
女儿从未管过账,不知银子来得辛苦。张口管母亲要钱母亲没给,正在家里郁郁寡欢时,陆如隐就从外面兴冲冲奔回来了。
当时他们并不知道小两口在屋里嘀咕什么,只知道他们兴奋了一整夜、第二天夫妻俩就双双收拾东西、说是要到京中游玩。
当时,妻子还担心女儿手头没银子,多给了他们几两银子做盘缠。
余乡长如今想来,那陆如隐分明是说动了女儿,要拉着她上桃花关去讹诈陆商。
坐在家中正堂上,余乡长狠狠地锤了下桌子,当时他要是知情,必定要给女儿拦下来,让陆如隐那小子自己去——
大锦律最重孝道,非人命大案,子女告父母者,可是要过堂先问二十杀棒,最后判了父母有罪还好说,若无罪,那子女按律还要再杖二十。
陆如隐不学无术,少年时也没读过几本书,只想着陆商赚钱了想要去讹诈,却根本没考虑过这些……
余乡长他在福泉乡多年,可看过太多为着那点金银家产就兄弟相残、父子相杀事了。
所以家丁将此事禀报回来后,他也多生了个心眼,招手就冲外边院子里喊道:
“余九!”
这是他家的一个家仆,原来是姓吴,后来因办事得力、被他收做了义子干儿,因而改姓叫余九。
余九听声儿由外门疾步赶进来,进门后就跪倒在地上,“干爹您叫我?”
余乡长给前情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讲了一道,要余九牵一匹快马往公账上支取银子去办两件事:
“其一,往南漕村上剪好那些乡民的舌头;其二,到京城打听清楚,姑爷这是否是做苦肉计。”
——看看陆如隐是不是故意摔下山,想攀诬着陆商多讨要些银子。
余九点点头领了命,但却还是伏地不起,“干爹,京城来回路途不近,即便小人快马加鞭,这两件事也少不得要半日时间。”
“小姐和姑爷在城中过堂,若其中有变数,小人不及回禀,当……如何处置?”
余乡长想了想,这官司是他那不成器的女婿挑起来的、他女儿在其中仅算从犯——子女告父母这是不孝,即便陆如隐当真死了,陆商也就是个误杀之罪。
他有御赐金匾在身,又给朝廷献了良方,即便误杀也判不了什么。
倒是他女儿,若是告不成状,多半要被责是不孝不悌的媳妇儿,陆商好说话不追究便罢,要是真追究起来,说不定还要饶一顿打。
莫说是板子,余乡长从小到大可从没有对女儿说过什么重话,女儿家细皮嫩肉的,怎么挨得住公堂上水火棍的敲打。
余乡长咬咬牙、给心一横,冲跪在地上的余九招了招手,要他近前。
等余九凑近后,余乡长压低声音道:“你在庄上的日子久,也知道你妹妹这桩婚事结得不称意,若那混账羔子是做假死,你便……”
余乡长以手竖掌做刀,目露凶光地往前攮送了一下。
余九观察他脸色,脸上也露出深意,点点头明白了。
“手脚干净些,”余乡长嘱咐道,“那可是京城公堂,你若留下长尾,我且兜你不住,但若事能成——”
余乡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便许了你与春桃的事。”
春桃是余夫人身边伺候的大丫鬟,与余九眉来眼去的日子久,只是两人都是家奴身份,到底不敢做什么逾矩的事儿。
这会儿有余乡长发话,余九便是急急磕头谢恩,伺候夫人的春桃也是扑通跪在地上说谢老爷成全,然后才送着余九转身出去打马办事。
等余九走远,余乡长才命人请来他们乡上的讼师,由管家一并送着去给女儿到城里应诉。
这事也不怪余乡长多想,陆如隐从前就是坑蒙拐骗样样儿精通,难保这回不是自己从山上滚下去、下了血本要讹人。
如此两厢准备了半日,公堂上排着应完了上一桩的讼,这才给陆商和余氏请上堂来,要他们各自分别讲讲事情的经过。
而陆如隐一早就被抬到了衙门班房内,由师爷请了医官来专门给他验伤,确定伤情如何、是生是死。
余氏哭哭啼啼,张口就说自己丈夫可怜,“大老爷容禀,我丈夫是十七岁入赘到我家里来的,那是个大雪天,他是生生饿倒在我家门口的。”
“实不是我这做媳妇儿的要攀诬公公,只是他从前就是个只顾自己的人,妻子重病他不治、儿子他不养,如今更是要打杀我的丈夫……”
余氏以巾帕掩面假哭了一回,“还要请青天大老爷替奴家做主!”
陆商是戴了镣的,听见这女人这么说,也只是皱眉看她一眼——儿子是瞒着他娶的亲,他根本没见过这妇人几面,如今为着银子,竟能如此颠倒是非。
——妻子病重,非是他不救,而是根本没药材施救;儿子不是他不养,而是儿子从来不懂他的苦心,只贪恋京城里的衣食优渥。
陆商叹了一口气,从妻子叶氏之死说起,然后又简单讲了讲医署局、韩硝和他之间的纠纷:
“小人离开京城后,过的是躬耕生活,儿子从小锦衣玉食被人伺候惯了,便是不懂父母苦心,只一念催着我回京。”
“妻子故去后,我确实伤心疯迷过一段时间,也疏漏了孩子的教养,但却从未教过他要诓骗偷盗,甚至卖掉了他娘的遗物簪子……”
说到伤心处,老爷子红了眼眶,却从未像余氏那样大哭大闹,只是颤着声线娓娓道来。
府衙听得动容,堂上堂下的百姓有些眼皮子浅的,已经偷偷别过头去抹泪。
直到如今,陆商戴着镣铐,他也并未对陆如隐说出什么恶语,只怪当年他和妻子未能给孩子教好,后来也没能及时矫正他的行为。
公堂也不是菜场,凭谁声音大音量高就能占理。
陆商说完后,府衙拧眉瞪了余氏一眼,又转过来细问桃花关上三人相见的场景——
陆商当时正在教课,陆如隐带着余氏到达桃花关后,看见善济堂的大门开着便直接往里面闯。
几个针科的学生看见他,上前才客客气气问了句“请问阁下找谁”,就被陆如隐狠狠推倒在地,张口就嚷嚷:“找我老子!”
见他态度这样蛮横,学生们也慌了,便是纷纷去禀沈先生和陆商。沈先生先到,看见陆如隐后从他眉目五官中猜出个八九分。
沈敬从的是政务部大掌事职,也便是下面铺子掌柜一样的身份,最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笑着迎上去,一点儿不在乎陆如隐的跋扈。
只想着给人带到小厅里坐了,然后再想办法给这闹事的弄走。
本来陆如隐都被沈敬赶着话诓到了小厅附近,结果他眼尖、抬头就看见了正在教课的陆商,便是当即就闯了进去。
陆商看见儿子还没开口,陆如隐就吊儿郎当地环顾起他们的教室,说了些着三不着两的话,给陆商气得当即就拽着他出去。
三人走到桃花林旁的八角亭内,陆如隐开口就要五百两银子,还说只要陆商给了,他从此往后都不再来招惹他。
“大老爷您可以去查,我儿子他在外面欠了很多赌债,这五百两莫说我没有,我便是有,拿得出来给了他、他下回就会信守承诺么?”
陆商苦笑一声摇摇头,说都是陆如隐先开口说不三不四的话,说他当年见死不救害死了叶氏,出言忤逆狂悖,“所以我才一时激怒,动手推了他。”
余氏对这事的叙述大差不差,但她说话明显没有陆商有条理,想到什么说什么,偶尔还假哭两下,弄得府衙不厌其烦。
之后,就是两家的讼师各自显能:
余家讼师请来乡上三老,证明余氏所言不虚,“这位陆少爷确实是十七岁来我们乡上,自诉无父无母是个孤儿,懂点微末医术,因而被招赘。”
云秋他们这边请出马掌柜和小钟,应对陆如隐之偷鸡摸狗、不赡养老人,“若非陆如隐盗窃老人衣服典当,老人家也不会大冬天身上还穿单衣!”
余家讼师指明陆商赚了大钱后为富不仁,开设医馆学堂后就不理亲子。
沈敬奉上了账簿,告诉公堂上下众人,“善济堂收到的学费多用在教具和药材的购买,除却发给各掌柜伙计的薪水,并无过十两的盈余。”
“而且善济堂在桃花关,多是保山护林、教书育人,根本不是对方口中‘挣钱’的‘营生买卖’,至于医馆——”
沈敬看了看府衙又看看外面围观的百姓,“善济堂药局替人煎药、许人赊账,坐堂的大夫们真正做到了不论贵贱贫富、长幼妍蚩。”
“这些,大人都可以去查、去问。”
府衙坐在堂案后,闻言点点头,捋了一把胡子,善济堂的仁义名,这个他倒是早有听说。
反是那余家的讼师十分不信,“开医馆怎么可能不挣钱?!请个大夫看诊,出诊费就要三十文,便是只诊脉下论,都要这个钱!”
“你们拿出学堂的账本算什么?有本事给善济堂的账册拿来看!”
沈敬不怕他,自是笑着转向府衙,他这儿要是表现得太大方,难保又要被对方攀诬说早有准备、有做假账之嫌。
于是沈敬看向府衙,询问道:“大人?”
府衙想了想,“既然讼师有问,便请人去传善济堂的账房。”
不一会儿,陈勤和薛洋就带着几匣子账簿由官差引进来。
那余家讼师趾高气昂看着他们,认定了账簿上定然能查出来什么。没想府衙旁边的师爷接过来看后,反而惊呼一声:
“……怎么你们账上倒还亏着二百多两银子?”
“百姓请病,各家都有自己的难处,所以我们药房是能免则免、能赊就赊,很多时候账上都是亏着银子的。”陈勤不卑不亢地解释。
余家讼师呼了一声不可能,申请要看账。
他得到府衙允准接过去细细看了几页,竟是越看越心惊,最后脸色都白了,讼师憋了半天,最后仅憋出一句:
“……还有你们这样的?做生意……不图赚钱的?”
陈勤听了,只嫌恶地看他一眼,重新接回自己的账簿、收回匣子里。
倒是薛洋似笑非笑看了那讼师和余氏一眼,算是解释给府衙和堂下的百姓听:“陆先生开设善济堂,是为了传医道、救万民,不为赚钱。”
讼师默然良久,这项上算他失策。
而后攻防转换,换成是云秋他们这边的讼师提出证据,说陆如隐好赌成性还经常偷窃被捉。
余乡长能够摆平南漕村附近的百姓,却没法只手遮天挡住所有与陆如隐有关的人家。
好几位住在附近十里八乡的人证上堂,说陆如隐之前偷偷潜入过他们家里盗窃了财物,虽然涉案的银钱不多,但也是他偷鸡摸狗的罪状。
京城里,小邱也找到了两家赌坊,在他们的账上查到了陆如隐的欠债,都是五十两往上,而且已经欠了两年往上。
几个证人话音刚落,那边余家讼师又找到了其中机锋,“这不是反过来证明了——你们陆老爷子生而不养、养而不教么?!”
“若陆老爷子自己当真高风亮节、光明磊落,怎么会养出个偷鸡摸狗的鼠辈?可见余小姐所言不虚,此事就是故意!”
“笑话?陆如隐盗窃赌|博的时候都已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了,那时他不是已经入赘到你们余家了吗,难道教养赘婿的责任不在你们余家么?”
眼看着公堂之上众人就要吵嚷起来,府衙拍了两拍惊堂木要两个讼师安静,他着人给余氏也套上镣铐:
“余氏,你状告陆商杀子、陆商却正告你和陆如隐不孝不悌,如今本府两案并做一案,你们互为原被告,因而公平起见、一同收监。”
余氏根本没想到自己也会被抓,当庭就呜呜哀哭起来大喊冤枉,两个班差上来竟然都摁不住她,看那架势很像是要大闹公堂。
府衙嫌余氏聒噪,坐在堂案后忍不住对她翻了个白眼。
早前,他听得师爷说,有人来告自家公公杀子,还想着是个节义的妇人,免了那二十杀棒。
如今府衙真是后悔,这二十棒分明该打!
前庭这儿正乱着呢,忽然后面班房又跑出来一位官差,他神色匆匆地跑到府衙身边,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云秋在京城里还是不太方便出面,所以他头上戴着斗笠、远远站在公堂外,看见这一幕,他眉心一跳、隐约觉察出不对劲。
荣伯站在云秋左手边,看此情形也觉情况有变,他微微弯腰俯身,压低了声音,“东家,您瞧这是……”
而云秋尚未开口,站在他右手的朱信礼就抢言道:“我猜多半是和陆如隐有关,你瞧那府衙频频回头看陆老爷子,眼神还带着无奈和审视。”
云秋远观府衙神情,摇了摇头下了断言:
“陆如隐死了。”
与此同时,啪啪两响惊堂木,府衙肃静了公堂。
他谈了一口气从堂案后站起来,然后负手晃晃悠悠走下来,他先是看了陆商一眼,然后又转向余氏,最后才轻声道了句:
“二位节哀,陆如隐……死了。”
陆商一愣,面上血色尽褪,本来跪得笔挺的身形一下委顿在地,浑浊的眸子飞快眨巴两下,最终还是抖着嘴唇,紧紧闭上了眼。
他鼻翼扇动,两个眼眶陡然变得通红,浑身颤抖、似乎在压抑一种极复杂的情绪。
倒是那余氏,明明刚才还在哭闹着冤枉,听见丈夫的死讯她夸张地“啊?”了一声,还反问了一句:“就死啦?!”
那模样神态,怎么看都和悲痛搭不上干系,倒更像是在确定——丈夫死没死透一样。
府衙将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眼睛微眯起来多看了余氏两眼,余氏本来还有话想说,被那机敏的讼师阻拦,让她不要在公堂上喧哗。
其实陆如隐被抬过来时,师爷就已经请来府衙里的医官给他验过伤。
陆如隐身上多是被山石草木刮擦所致的外伤,淤青失血而已。除此之外,他左脚踝有一处扭伤、右手碗脱臼,最严重是肋骨裂疡、脏腑出血,以至进气少、出气多。
但当时给他验伤的大夫确认陆如隐并无性命之虞,只是伤重难治,还留下了药方、替他接了骨、用杉篱固定了他的胸腹,以防肋骨二次挫伤。
师爷为保无虞,还专门要医官写下了验伤呈报,然后派两个衙轮流差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
前面半日,一直到升堂前陆如隐都好好的,怎么他们才审这么一会儿,人就突然死了?
出了人命,案子的性质就变了。而人死在府衙中,自然要再请医官、请仵作来验明死因。
府衙等着陆商的情绪缓和下来,这才给他和余氏说明了此事。
这是衙门里的惯例,陆商叹了一口气,表示并无异议,但那余氏的反应却很激烈,她忍不住又嚷嚷起来——
“验尸?!怎么可以验尸?隐郎他都这么惨了!你们不让他入土为安就算了,竟然还要剖杀他的尸体?!”
府衙实在被她的尖声闹得头疼,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山根、招呼师爷和那余家的讼师来与余氏解释,结果余氏好赖话不听,就是不同意。
最后府衙恼了,怒拍一下惊堂木,转身指着余氏喝骂道:
“大胆刁妇!你若再吵嚷,本府就以妨害公务之名治你重罪!”
余氏被他这一声吼吓得双腿一颤跪倒下来,她怯怯看看府衙又看不断对她使眼色的讼师,这才终于反应过来、呜哇一声哭出来。
这回大概是真的害怕伤心了,余氏的哭声不似之前,讼师连忙上前转圜,说他家小姐是一时情急伤心所致,不是有意要冲撞。
府衙看那讼师也是京城十里八乡有名的老人,这才嘟哝几句放过惩治余氏,然后以“父母在、子女从父母命”之条,直接绕过了余氏选择验尸。
这时候小邱正好打听完消息过来,他挤在人群最外面听了这几句后,便吆喝了一声,“府衙大人您可要请仵作好好验验——”
“说不定是那妇人谋害亲夫、要找机会嫁祸给老大人呢!”
他在京城里混事多,人也机灵,喊完这句话就转身躲进了人群里,任是谁也找不着他,余氏和讼师循着声音的方向看,也是看不见人。
讼师只能拱手府衙,“大人您别听那小人胡说。”
倒是云秋听了小邱这话上了心——该找的证据他们都找了,如按之前陆如隐没死来办,这案子最终有很大可能是判陆商无罪。
毕竟三礼里有“子从父”一条,做儿子媳妇的没道理张口就管爹娘要五百两。但现在陆如隐死了,人命官司大过天,事情也就棘手起来。
云秋想了想,和荣伯说了一声就只身退出人群,他绕出登闻鼓巷,转到公堂后面背街的一处地方,试着喊了两句:“来人呐——”
挨挤在暗处的徐家暗卫和宁王派来的两个暗卫对视一眼,最后四人齐齐给目光转向那边巡逻的两个银甲卫。
银甲卫:“……”
他二人无法,只能走上前给云秋拱手,叫世子、老板都不对,也不老好开口叫公子,两人犹豫再三,“……您叫我们?”
云秋仰头看着这两位高大英朗的银甲卫嘿嘿一乐,“我铺上的人都不大好出面,想请你们帮忙查个人,要尽快详细。”
两个银甲卫抓抓头皮,下意识仰头看了眼头顶上黄叶茂密的梧桐树,得到树上四人点头首肯的信号后,才问道:
“是……什么人?”
“福泉乡的乡长,”云秋想了想,又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应该还有他女儿吧,反正就是他们家人都查查。”
两个银甲卫硬着头皮,点头应是。
等着云秋笑盈盈绕回公堂上,他们才仰头瞪着躲在树上的四个暗卫,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公子刚才的吩咐你们没听见?!还不快去?!”
四个暗卫分头行动,倒是很快就查出了结果。
他们返回之时,公堂之上的医官和仵作也验明白了,他们两人先后出来拱手,“验明白了大人,陆如隐是死于心脏骤停的猝死。”
“猝死?”府衙皱眉,“有无中毒、暗病?”
仵作摇了摇头,但是那医官却坚持自己先前的验伤,“陆公子虽然伤重,但他到底年轻、气血充足,不至于因为这点骨伤就突然毙命。”
他伏拜在地重重磕头,想要提审那两位衙差。
府衙宣了两个衙差到案,他们一口咬定自己从未离开,只是两人的反应未免太统一,对府衙和医官问话的回答也是一模一样。
云秋他们这边的讼师看出来了,便也上前言道:“大人!此二人对答如流,瞧着像是之前有过约定,建议您要给他二人分开审!”
府衙纳此言,当即给两个衙差分开,一个先远远押到廊后,一个放到堂上询问,然后再轮换。
云秋他们请来的讼师急言相激,偶尔还诈唬对方,终于有个衙差苦了脸,说他们昨日贪杯吃伤了东西,中间两人都离开过去了茅房。
府衙大怒,拍惊堂木给这两人拿下,皆治了渎职和欺瞒。
医官问出自己想要的、证明了自己的验伤无虞后,就由师爷引着退到一旁,倒剩下仵作满头大汗、查不出猝死之外的缘由。
余氏坚持丈夫就是被公公那一下推下山摔死的,余家的讼师也以退为进,主张——
“若真有人闯入杀了我家姑爷,那动机是什么?凶手又在何处?陆老爷子,你们不能为了脱罪就故意臆造出来一个人吧?”
双方正僵持呢,守在公堂门口的班差忽然跑步进来到师爷耳边禀报了一件事,而师爷听闻后连忙起身再报府衙:
“大人,门外有两位银甲卫求见。”
“银甲卫?!”府衙站起身,银甲卫可都是三品、四品官,“快请、快请——”
云秋站累了,干脆走到公堂外的石牌坊下靠着门柱,他远远见着那两个银甲卫还提了一个人来,就知道事情办成了——
银甲卫进公堂后就给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丢到了地上,然后一拱手抱拳说与府衙,“今日巡防到贵府附近,正瞧见这人鬼鬼祟祟在附近。”
“我们近前未及探问,他却转头就跑,等我们上前给人拿下了,还没怎么审,他就自己交待了个清清楚楚——”
银甲卫拱了拱手,“剩下的,大人您自己问吧。”
说完,两人头也不回地离开,像是有什么要紧公务催逼似的。
被五花大绑而来的,自然是福泉乡长家的余九。
他办完了头一件差事进京,听了一会儿堂觉着事情不对,便是翻墙进院子找到了陆如隐所在的班房,也是凑巧,那两个衙差不在。
出来才没走多远,就遇上了刚才那两位还有从天而降的几人,他吓得转头就跑,结果当然是才跑了两步就被摁住。
余九在乡上能耐,进了京城哪里见过这些阵仗。银甲卫可是有杀人庄的,刑讯审问这些都是家常便饭。
余九只交待一句,剩下的,便自然有人会到福全乡上查。
看见余九被抓,余氏哭得更加伤心,讼师怎么拦也拦不住,万般无奈下,只能咬死坚持余九只是盗窃未遂,并未杀人。
“杀人犯案要有凶器,姑爷身上又无挫伤又无中毒的,怎么能说人是我们故意杀的?”
老讼师见机很快,府衙也确实被反问住。
杀人案从来是讲究凶手、凶器缺一不可,如今凶手虽然到案画押,可凶器却没找到。
而余九被讼师这么一点,也翻供,说自己只是觊觎宝物行窃,刚才那般说是因为被银甲卫屈打成招,根本没有杀人之事。
见他这般狡辩,府衙一时无奈,只能责令仵作再验。
眼看着案子要深陷泥潭,云秋正站起来想折呢,围观人群中却忽然走出一人,端看竟然是毛|家生药铺的毛|先生。
他上前拱手拜下,先自报了家门,“府衙大人,关于那凶器,小人倒有一猜想,不知能否请往验证。”
毛|家生药铺在京也是老字号,府衙犹豫片刻后,告知了毛|先生扰乱公堂、破坏尸首的责罚风险,然后才给他请上堂。
毛|先生上堂后,从袖中取出一块黑色的小石头,他捏着小石头递给仵作,压低声音在仵作耳边说了几句。
仵作一下瞪大了眼睛,然后疾步过去试了。
没一会儿,仵作就高兴地端着个托盘跑出来,“大人!大人!凶器找到了!您看,这就是凶器!”
府衙、师爷等人围上前,只瞧见那黑色的小石头上,沾着一枚带有血肉的银针,银针长足二寸、猪鬣般粗细,是从陆如隐胸口处取出。
仵作先前查验并未发现伤口,只因针孔太小而这人从山上摔下来、身上的擦伤太多叠在一起,而针整一枚没入陆如隐体内,仵作开膛后并未细瞧、一时也是疏忽。
毛|先生交给仵作的东西是强磁石,他看见找到了凶器也是长舒了一口气,笑着对陆商拱了拱手,笑道:“老先生高义,实不该遭今日之祸。”
凶器既已找到,他这话倒提醒了府衙。
他重重拍了惊堂木,着人给余氏和余九都收押,并且派人给涉事的余乡长也缉拿到案,并亲自解开了陆商身上的镣铐、给老人扶了起来。
“老先生,受惊了。”
府衙为表礼重和歉意,亲自俯身弯腰给陆商掸去了双膝上沾染的灰,不等陆商与他客气,他转头郑重对围观的百姓宣布陆商无罪。
而且子侍父不孝不悌、儿媳攀诬公公愚钝至极,陆如隐已死,却也要抬尸受刑,照样由仵作给他的五脏六腑缝回去、端出来杖责二十。
余氏自然也少不了这顿打,她先前大闹公堂,府衙也憋着一口气,便是前面欠的棍棒数合总,一共打杀了三十来下。
这刁妇哪受过这种苦,哀哀叫了三声就昏死过去。
衙差们照旧行刑,一总是给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才算完。
陆商由朱先生他们扶着,远远看着草席上的陆如隐:
那虽是亲子,但陆如隐这些年恶事做尽、盗窃攀诬磨尽了他们的父子情,陆商熬过那阵心痛后,只觉无奈。
等府衙来问是否要收敛陆如隐带走时,陆商只是摆摆手,“他既已入赘余家,那便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了……”
府衙了然,草席卷了便再不问。
倒是打了余氏和陆如隐后,向外面围观的百姓照旧再三诫告:做人要谨遵孝道,不要沉迷声色豪赌,更勿要生谋财害命的妄念。
之后余氏一家到案如何判,那便不是云秋关心的事了,他只是看着远处陆商走出来,脸上神色虽憔悴,可目光却很坚定。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真好。
老爷子这世一定可以无病无灾,和善济堂走出去的众多名医、重现昔年的杏林盛况。
今日陆老爷子平白遭灾,云秋出来得快,便想着早些回钱庄让曹娘子准备一桌子好菜,给陆商压惊驱晦。
结果走到钱庄门口,远远就瞧见了点心等在那儿。
点心抿着嘴,眼泪汪汪的,瞧着很是委屈。
云秋一看吓了一跳,忙加快脚步走过丰乐桥,“点心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是不是王府那些管事仗势欺……”
“不是,”点心吸吸鼻子打断他,“公子,我、我听说,世子要去金莲池……”
金莲池?
云秋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笑着说了句,“不就是个御苑,去就去呗,你哭什……”
直到点心用红通通的眼睛瞪着他,云秋才呀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金莲池!
那、那不是四公主择婿的地方??!
第089章
这下云秋也懵了。
他那时候还在心里偷笑曲怀玉呢, 万没想到——这金莲池择婿的事情,还会砸落到他身边,而且还直接牵扯到了小和尚。
李从舟要去金莲池?
云秋眨了眨眼, 又看着点心偷偷用力掐了一把自己:
——嘶。
好疼,那看起来不是在做梦了。
而且点心的神情, 也不像在开玩笑。
云秋:“……”
点心:“……”
主仆俩就这样在云琜钱庄门口对立了会儿,深秋凉风吹落树上挂着的黄叶,又猎猎鼓起云秋宽大的广袖,最后卷着街上沉灰迫得他们皆睁不开眼睛。
云秋缩缩脖子, 抬手抱住自己, 觉着有点冷了。
见他如此, 点心揉揉眼、深吸一口气站到云秋身后, 替他挡住街巷上吹来的寒风, “外边儿冷, 公子我们进去吧?”
云秋啊了一声眨眨眼, 这才回过神来,跟着往钱庄里走了两步后, 他又瓮声瓮气地小声嘟哝道:
“反正世家适龄子弟都要去的,这是皇命难违……”
说完这句后, 他又打起精神握紧了小拳头,像是强调,又好像是为了说服自己别慌, “嗯, 我相信小和尚的!”
点心也怕他一句话给两人关系闹岔了,忙顺着云秋的话说, “是呢,世子重情重诺, 定然不会辜负公子,应当只是去走个过场。”
云秋嗯嗯地点了两下头,也不知心里是否坐下病,反正他暂且翻过这篇不提,只问点心酒楼名匾之事。
“嗯……”点心想了想,“我按着公子的吩咐,去到武王街上找世子,王府管事没为难我,门房也很热情,他们甚至还要邀我进去坐。”
“不过我想着府上旧识多,进去如果撞见王爷王妃也可能要给公子添麻烦,所以就给拒绝了,之请管事帮忙递话,在门房上等了等。”
“不一会儿小田就跑出来了,跟我说世子不在府上,我没多想,就随口多问了句‘是不是去巡防’,结果小田老实,一下什么都给跟我说。”
云秋抿抿嘴,“那——字条什么的都交给小田了?”
“嗯,”点心应话,“都交待清楚了,是写匾额和楹联。”
云秋点头,迈步继续往上爬楼,既然名匾的事情解决了,那等李从舟写好、制好匾,那下个月里定个吉期,酒楼就可择日开业。
前些日子,他托陈村长在陈家村买了处民宅,位置在山上近泉处的青松下,紧挨着私塾和宗祠,平日里是个人迹罕至的清静之地,后面还有好大一片山腰的空地,正好可用来烧酒、挖窖、藏酒瓮。
——将酒坊选在陈家村,也有山红叶的缘故。
她自从接下宴惊鸿酒楼沽酒一职,白日就将儿子托付给曹娘子或小昭儿照拂,自己走遍了京畿附近有水的地方。
如此多番对比后,竟巧合地挑中了罗池山的水。
安归烧酒闻名于其异香又得力于二次烧造的妙法,其中加的麹很重要,但水也同样重要。
想要蒸烧出清如水的烈酒,就需要找到清澈无杂质、味道上与黄水较为相近的一种,不然,就还是要到远旬县去运水。
而烧酒两日不散的异香,就需用檀香数斤烟熏用来装酒的坛、瓮,直到此二物上漆方止。
最后入酒封坛,要埋到泥地里两到三年,方能去绝烧气、取出来沽卖。那时候的烧酒就能够做到飘香扑鼻、甘醇可口。
至于酒凭和酒引——
陈家村这里烧酒坊的引证,有陈村长作保,办下来很快;京城里酒楼卖酒,也有官牙从中斡旋,多使了三五银子用足一日,也就齐全规整了。
酒楼开张在即,山红叶一则照着丈夫留下来的古方酿制烧酒,二则取用糯米和秫蒸熟,放麹酿造、再用甑蒸取,倒是能很快沽得新酒。
她这儿酿造一些,云秋再往各家酒坊赎买些,大抵上足够刚开张酒楼的日常度用,往后等酒楼的经营稳定下来,再引烧酒入京,才能做得长远。
不多会儿,云秋和点心坐在二楼才吃完了一盏茶,楼下就热热闹闹传来了人声,小邱的声音在其中最响、最亮——
“真是痛快!府衙这案子办得漂亮,那余乡长我瞧着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竟为救自家女儿支使家仆杀人,当真是混账爹养糊涂女儿、蛇鼠一窝,都不是好玩意儿!”
其他众人也纷纷觉着快意,笑着议论了几句,都在说陆如隐罪有应得。
“可不是,那猪狗一般的东西,竟然也敢来攀咬老爷子,他有今日的下场,也算是老天开眼了!”
大家说得痛快,唯有荣伯担心地看了看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陆商,然后轻咳一声,给小邱摇摇头、递了个眼色——
陆如隐再混账也是陆商的亲生子,当着别人老子这般骂……
小邱反应过来,哎唷了一声正想向陆商致歉,老爷子却摆摆手解释,说他面露凝重、情绪低迷的原因不是儿子的死,而是——
“我是觉着对亡妻有愧……”
陆如隐是他的独生子,也是叶氏留这世间唯一血脉。
那孩子变成如今这样,虽说是自甘堕落、咎由自取,但将来到底是他要到地下和妻子团聚,到时见着叶氏,作为孩子的母亲,她定是要问他两句。
……也罢,将来的事将来议。
陆商深吸一口气,摇头不再提,只打起精神对众人拱手道:“今日全赖各位仗义营救,陆商在此谢过,来日寻个好时机,我请大家吃饭。”
大家都是拱手客气,唯有小邱最会插科打诨——
“那感情好!这可您说的?那到时候您必须得提前告诉我,我先饿上个三天三夜的。”
众人被他这话逗得哈哈大笑,陆商瞪他一眼,吐了句“不吃不喝三天你就该归西了”后,也绷不住,跟着笑出了声。
听着前厅一片欢声笑语,曹娘子也从灶房走出来,拿着把炒勺敲了敲锅,“既然都回来了,还在门口乐什么呢?都去净净手,大郎你们几个还不快过来帮忙端菜?今天可有好些好菜呢!”
于是钱庄、解行纷纷提早关店,善济堂那边几人也过丰乐桥绕到聚宝街后巷从客居进来院中,长条案上摆满了三十八样大小菜式,还有几坛酒。
荣伯去请了云秋和点心下来,曹娘子专门烧了盆炭、准备了杨树枝和水,请陆商跨火盆、洒净水,还给他念了段祛除邪祟的经。
张昭儿和小邱两个看得啧啧称奇,“婶子您还会这个呢?”
曹娘子被他们看得挺不好意思,拍拍手给那些东西收起来后,耳根微红地笑了笑,“我们乡下地方的姑娘从小都看着长大的嘛,一辈人传一辈人,自然也就会了——”
然后她笑着给陆商盛了头一碗饭,“给您压压惊!往后岁月平安顺遂、再没什么烦心事儿!善济堂的学生们可还都盼着您给传道受业解惑呢!”
陆商双手接过去,而后长桌上的三十八样菜,都是站在桌边儿的一众掌柜伙计分别夹给他的,每个人都学着曹娘子那样说了句漂亮吉祥话。
这是京畿各乡上的旧俗,凡是经了刑狱病灾厄难的,都要跨火盆、洒净水,然后要吃长街祝福宴,由各家主人、客人说好话驱灾。
陆商所在的南漕村,也有这么个习惯。
很久以前,陆商刚带着妻儿离开京城时,也在村子中见过。
云秋站在长桌最后面,远远看着老人家脸上一点点腾起红云,走到他面前时,碗里已堆出来一座尖尖的小山。
陆商看着云秋,很是动容。
——当初若非这位小公子带人到南漕村找他,他可能终日都是村里一个疯老头,既没机会实现善济堂的理想,也不会遇上小陶和这众多的好人。
他看了云秋一会儿,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碗,走过去弯腰给云秋揽到怀中。陆商是一言未发,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云秋眨了眨眼,然后也重重回搂了老头一下,“往后大家都会越来越好的!”
除了给老爷子压惊,云秋还分别送了礼去感谢毛|家生药铺仗义执言、帮忙找到凶器的毛|先生,以及那两个被他临时叫出来帮忙的银甲卫。
给毛|先生的是一套王针医帮忙挑选的银针,还有几份儿善济堂制好的成药。
而两个银甲卫那边——
云秋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两个人就能上天入地在短短半日里办成那么多事——又是捉到余九又是查清楚余乡长幕后指派的。
所以云秋备了十份礼,也是和避瘟丹、行军散一样的成药,还有曹娘子亲手腌制的腊肉、山红叶新酿的酒。
“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云秋塞到他们手上,“不接可就是嫌少,你们不拿着我就要回去取银子了哦?”
两个银甲卫眨巴眨巴眼,最终给兜鍪下的脸都憋红了,才勉强接过来、鞠躬谢了云秋。
等云秋蹦跳着、哼着歌回了钱庄,那两人端看左右无人后,才做贼一样跑到背街无人处,叫下来徐家的暗卫、银甲暗卫给东西塞给他们:
“……给你们的,拿走拿走、快拿走。”
——他们好歹也是领朝廷俸禄的武将,即便王爷、世子认定了这位是自己人,要是被别人看见了弹劾、倒霉顶包的不还是他俩么?
那四人对视一眼觉着好笑,最后却还是拿走了自己那份儿,他们做暗卫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被主家赏送出腊肉和酒。
那两个银甲卫原本是想将所有的谢礼都交给暗卫们去处理,毕竟他们在暗、事情也大多是他们办的,他俩就是在明面上传几句话而已。
反而是暗卫们不同意,生是留下了两份礼给他们,“主家赏赐你就拿着,又不是金银贿赂的,便是查问起来,也合可以说是自家人。”
银甲卫:“……”
不过那酒闻起来倒是蛮香的,两人吸吸鼻子,最终决定先寄放在他们相熟的食肆里,等晚些时候下了值,就到那里要店家炒好了腊肉来下酒吃。
“唉,走吧走吧,也算打打牙祭,”其中一个劝道,“再过两日我们就要到金莲池巡防了,可还有一阵子忙呢!”
“啊……”另一个一听这话也叹起气来,“是啊,这回是世子第一次负责宫禁巡防呢,王爷和萧副将都说出不得乱子,要我们时刻警醒……”
两人摇摇头,互相鼓劲儿打起精神,然后又调整仪态上街巡防。
与此同时,武王街,宁王府。
宁王和李从舟站在瞭山阁内,两人中间的长桌上摆着一张金莲池的舆图,上面的圈点标记都是李从舟做的,标出了出入口和需要加强巡防之地。
李从舟负手站在长桌旁,“金莲池在禁中,因公主择婿的缘故、后门会设禁紧闭,并由羽林军和银甲卫共同固守,因而正式的出入口仅有正门一处。”
“您分拨给我的两队人马,我会令他们两两结对、再以七对十四人为一队,分别派到这么几条线路上——”
李从舟上前两步,俯身用手指点着舆图上的长廊水榭、亭台楼阁给宁王细讲,并提到了恭房和小厨房等僻静或人杂之处。
“宫廷女眷的恭房是在靠近宫禁的西北角,到时候会由杀人庄上的女子藏身暗处看顾,门外再设两位禁军值守、以防有意外。”
因为金莲池择婿是从早上的巳时开始,因着京中世家子弟的名帖,安排的时间是足四个时辰到酉时。
中间要跨过一个晌午,朝廷生怕世家公子们饿出什么好歹,就安排了御厨在金莲池的小厨房内制些糕点、小食,到时候再由传菜的宫女、宫人们送到坐席。
“世家公子的坐席都安排在了水榭这边,公主和两位娘娘坐在对岸飞凤阁的二楼上,下面安排银甲卫看守,来往各人都要由宫人和嬷嬷查检。”
其余可能存在的问题,李从舟也逐一给宁王做了说明。
宁王听完后沉默良久,最后面色复杂地看了李从舟一眼。
“是有什么不妥么?”李从舟问。
“……”宁王摇摇头,最后长叹一声拍拍李从舟的肩膀笑了,“只是惊讶于你的成熟稳重、办事妥帖,第一回巡防,就做得如此滴水不漏。”
“军中巡防都是这样布置的。”李从舟道。
宁王看着他无奈一笑,松开扶住李从舟肩膀的手道:
“非是父亲躲懒要给这件差事推给你,只是儿子——战事不常有,巡防拱卫、监察刺探,才是宁王府的常态。”
李从舟点点头,“儿子省的,没怪您。”
宁王看看舆图又看看李从舟,最终颔首认可了他提出来这套方案。
说完了正事,宁王给舆图收起来递还给李从舟,然后与他说起了私事,“我今日听外门管事说点心回来找了你,是秋秋有什么事吗?”
李从舟:“……”
他早知道这事情被爹娘晓得后会变成这样。
宁王见他面色有一瞬的尴尬,也立刻尴尬地举起手来,“要是是那种事……你就不必说了,当父王没有问。”
李从舟噎了下,“……不是,只是请我题字。”
“题字?”宁王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什么,他想起来聚宝街上那家他一看就觉得匾额上的字写得极好的钱庄。
哦呀。
宁王偷偷看了李从舟一眼:云琜恒济?俩小家伙还挺会。
他摆摆手笑,“好好好,既不是什么要紧事,那为父就放心了。府上这边没什么要紧事了,去忙你自己的吧。”
李从舟点头,躬身退出宁王的书房。
在他准备替宁王阖上外门时,宁王忽然又叫了他一声:
“舟儿。”
李从舟顿住手。
“要是晚上不回来吃饭,记得提前同你母亲讲,”宁王坐到了书案后,竟冲他做了个双手合十告求的动作,“拜托拜托,我真不想再被罚跪了。”
李从舟一愣,而后嘴角微微往上翘了翘,“是,儿子知道了。”
宁王挥挥手,“去吧。”
李从舟点点头,关上房门后就返回了自己的沧海堂,拿出长幅来写好云秋要的“宴惊鸿”三个字,然后又照着这三个字给想了几副好意头的楹联。
今日时辰晚了,李从舟明日不当值,可以亲自到钱庄给云秋送去,而金莲池巡防的计划宁王看过也通过了,那后日直接带人去就是。
李从舟长舒一口气,给写好的长幅都平铺到桌上、地毯上晾着,然后不等小田伺候,自己打了热水洗漱,盘腿调息后早早睡下。
次日,他起了个大早,给那些墨迹干透的条幅对折
起来放到匣子内,一并那张他亲自写好、加盖有宁王和王妃印鉴的聘书带上。
过花厅时,宁王和王妃正在过早。
李从舟想起昨日宁王的嘱咐,便将两只匣子先交由小田端着,自己过去拜见了父母,讲明白他今日要到钱庄上找云秋:
“晚饭儿子就不回来吃了,母妃不用留备我的份。”
他过来时,王妃正在喝一盏银耳吊梨汤,听见他说是要去找云秋,便以巾帕揩擦了嘴角,吩咐管事过来,多支取五十两银子与李从舟:
“若有吃饭花销、人情礼赏,别叫秋秋掏钱,这银子是走我的私账,不在中匮里出,你拿着作个随用。”
宁王的一应银子都是交给王妃照管,这会儿便也只能点点头,在旁应和道:“你母亲说得对。”
李从舟:“……”
五十两银子可是老大一包,他才半张嘴说了句不,白嬷嬷就上前从管事手中拿过那银子,直接塞到了他手中。
“有小田跟着您,这些东西都不用您沾手。”
永嘉坊离王府不远,李从舟根本就没想过要带小田去,何况他也不习惯身边有个小厮跟着伺候——难不成他骑马,小厮要在旁跟着跑不成?
白嬷嬷一眼就看出来他的疑惑,遂玩笑道:“世子您别给我们府上的小厮看扁了,人小田会骑马呢。”
李从舟一愣,倒真有些惊讶地回头看了小田一眼。
花厅内外隔有支摘窗,小田接触到他的目光,也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然后照旧微躬着身捧着两个匣子立在原地。
“收下吧,也多带小田出去走走,”宁王擦擦嘴站起身,他今日要到屯所上当值,“不仅是为着秋秋,你母亲也是为你的将来考虑。”
他就点这么一句,没有给话说透。
李从舟和云秋不一样,他是聪明有城府的孩子,应该懂得京城人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世家公子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传出去别人要笑话。
而且李从舟现在做世子,将来总有一天要继承宁王位,难道五六十岁的老王爷,行动出入时都还是事事亲力亲为的么?
再者说,小田作为宁王世子的小厮,也需要跟着他出去外面认认人、混个脸熟,往后到各家府衙、公侯世家替他办事也方便。
王妃点点头笑,但也怕宁王这般说完给孩子压力太大,便配合戏谑一句道:“你成日出去不带他,小田每日就能待在沧海堂里,你都不知道那孩子多惶恐,还以为你是嫌他呢——”
话说到这份儿上,李从舟也只能依言收下银子、带上小田。
小田一听可以跟随世子出去,两只眼睛都放光,既是兴奋又是惶恐,一叠声地谢着李从舟,还红着脸反复强调:
“世子爷您放心,小田一句话不多说,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让我闪开我就闪开,一定不碍您的事!”
李从舟噎了噎,最终叹一口气拍拍他肩膀,“……走吧。”
两人到马厩领马,套鞍、上马,李从舟侧首看着小田的动作挺熟练、上马后腰背也挺得直,只是孩子有些紧张,被他看了一眼后又立刻弓背:
“世子?”
见他这样胆怯,李从舟也稍反思了自己素日对这小厮的态度,他轻咳一声,随口问道:“姿势挺端正,练过?”
小田伺候李从舟一年多,还从未被这样跨过。
他一下红了脸,重新给腰背挺得笔直笔直,声音洪亮得很,“回您的话!是点心哥哥教我的,让我一定要勤学苦练!这样才能当好差事!”
……是点心?
想从前,点心不过是个说话磕磕绊绊的小杂役,如今却也成长为云秋身边独当一面的大管事。
李从舟感慨良多,看着小田点点头,“那挺好。”
主仆二人打马从王府出,过两座桥进永嘉坊,天刚蒙蒙亮就到达了云琜钱庄,街巷上还没什么人,只有早起在丰乐桥上卖早点的几个小贩。
小邱还蹲在桥边漱口呢,瞧见他们俩、匆匆抹了一把嘴就笑着上前,给他们牵马引路进了庄上。
“您来早了,”小邱一边擦桌子、搬凳子给李从舟坐,一边拎起桌上的冷茶壶,“东家还没起呢,我给您烧水泡茶去——”
这个时辰,云秋当然不可能起。
他拦了小邱一把,“不用,是我打搅,忙你的去吧。”
小邱嘿嘿乐,打量小田一眼后,又回去胡乱揩擦一把脸,然后打水擦外厅的栏柜、桌椅板凳。
李从舟是东家什么人在钱庄上不是秘密,所以他在院中坐了一会儿,见掌柜伙计们都陆陆续续起了,他也不好多碍在下面挡着人家经营生意。
便由点心引着上了楼,到云秋房中等。
“您还没用过早饭吧?”点心给李从舟端了碗面,也给小田带了一份儿,“公子睡得熟,可能还要等好一会儿,您先吃着,不够我再去给您盛。”
小田摆摆手,不敢吃。
倒是李从舟给摁坐下了,甚至还齐了双筷子递给他,“无妨,坐下一起吃吧。”
面条不多,刚刚好,但小田就是吃得一头一脸的汗,一半是兴奋、一半是惶恐——他今日出门都漏看黄历了,这真是他的好日子!
用过早饭,李从舟留下两个匣子,就叫小田跟着点心出去了。
他这儿坐着可以入定参禅,小田就只能干看着,倒不如由点心带他出去,他们同乡人还能多说说话。
两个小厮出去后,李从舟就环顾了一圈云秋这间小屋,跟他去西北前大差不离,倒是书案上添了好几本货殖商道的书。
这些日子云秋都在忙酒楼的事,床旁的小几上都摆着好几册菜单,上面写满了各式配菜的成本、人工还有可能的定价。
李从舟随便翻看了几页,眼里赞许之意愈盛:
——从前的小纨绔长大了,是个厉害的小老板了。
不过,他看着榻上睡得歪七扭八、小腿踢在外面,脑袋拱在被子里,手半搭在围子外的人,还是忍不住笑着摇摇头:
字写得好看了,人能干了,唯一不变的,还是这不安分睡姿。
李从舟给云秋的手脚都顺顺好用被子掖紧,他就盘腿在一旁入定练功。
等几个小周天循环毕,云秋还睡得天塌不惊,李从舟便只能无奈地在心里默默背诵起经文,最后连那聘书上的内容,都给他在心里过了一道。
日上三竿,一刻不短。
靠在枕头上的云秋哼唧两声,然后伸长手脚猫儿似的伸了个懒腰,才揉着眼睛坐起来,张口就软声软气地唤点心。
李从舟早给点心和小田支走了,他笑笑没说话,只俯身弯腰给云秋拿来睡鞋套上,而后取来铜盆、拧干净巾帕给云秋匀面。
云秋还没醒盹儿,一直到李从舟牵着他坐到铜镜前,他才迷迷糊糊地揉眼,在镜子里看见了李从舟:
“哇——!”
看他一双柳叶眼瞪得溜圆,李从舟好笑地揉揉他披散在脑后的墨发。
他正弯腰想去拿台上的梳子,却被云秋一个转身扑抱住,“怎么偷偷来了?干嘛不叫醒我啊……”
李从舟还是拿到了那把梳子,就着这姿势给云秋梳了头。
等云秋换整齐衣服、人彻底清醒过来,已经快接近晌午,曹娘子已经在后厨忙碌起来,点心已经带着小田过去帮忙了。
李从舟先给写好的牌匾、楹联递给云秋瞧,宴惊鸿三字写得飘逸灵动,让人看着很亲近,楹联李从舟是誊抄的集联:
一份儿是“酿成春夏秋冬酒、醉倒东西南北人”,一份儿是“佳肴美酒千日醉,饭暖茶香万年长”,都是好意头,只是略显俗气。
云秋抿抿嘴,扒拉了李从舟一下,“这回,怎么不是你自己想的啦?是点心没告诉你,还是小田转达拉下了,我这酒楼,它是——”
“我知道,”李从舟打断他,“是尽由女子掌事的,我又不了解女子,如何写得出什么好词?”
他冲云秋拱拱手,笑,“饶了我吧。”
“……诶?”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理由,云秋耳根烫了下,“那、那好吧。”
他胡乱给那些东西卷做一团,终于叫来点心让他尽快去找人去雕刻做成匾额,看见跟着点心过来的小田,云秋却忽然想起一事。
他鼓了鼓腮帮,回头不动声色瞪了李从舟一眼。
等点心和小田走远后,云秋深吸一口气,蹬蹬跑到李从舟身后,他定了定心神,平稳了语调——
“我听点心说,你要去金莲池啊?”
李从舟正看着那聘书匣子,想着要如何与云秋说这事,听见身后云秋问,没多想就点了点头,“是啊,小田与你们说了?”
哈,还承认了?!
云秋好生气,藏在广袖里的手都攥紧了,要闭上眼睛,深吸了好几口气告诉自己:莫生气、莫生气,要信任小和尚、要相信李从舟……
而李从舟正好转过身,“我……”
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云秋憋了好半年的气就破了功,他瞪着李从舟,突然抬手就往他肚子上攮了两拳——
咚咚!
李从舟没防备,险些给手里的匣子都摔出去。
云秋打得倒是不痛,就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挨打,还没等他问出口,就看见面前的小秋秋不知为何憋红了眼、满脸都是委屈。
“你……”
云秋又气又委屈,突然出手攥住他的衣领,板起脸凶道:“就算是皇命难违!哪怕四公主比我好看一百倍,你也不许当驸马,知道么!”
他眯起眼睛、挥了挥拳头,“你要真被四公主挑上,我就……我就……”
李从舟张了张口,有点懵。
——云秋这是在说什么?
“我就编排话本,说你是天下第一负心汉!让小昭儿他们天天在宴惊鸿里编排你!让茶博士和京城百姓天天骂你!”
李从舟:“……”
他呆呆看了云秋半晌,忽然噗嗤一声笑出声。
“你、你还笑?!”云秋气死了,扑上去咬他。
李从舟明日正经要去金莲池巡防呢,可不能带着满脸伤,他笑得浑身颤抖,但还是给云秋双手捉住,给人抱到自己身上坐坐好。
准之又准地衔住云秋不满嘟哝着的嘴,舔舔亲亲,在他更恼火前,急急开口解释道:“傻气,我是去巡防,不是去择婿。”
云秋一僵,呆了。
李从舟给怀里那份快掉到地上的聘书匣子抽出来,放到了两人中间,然后往上托了托小家伙的屁|股,给人摆摆好、面对面坐正了。
他摇摇头,凑过去亲亲云秋眼尾:
“再者说,算起来四公主是我堂姊、五公主是我堂妹,宗正令根本就不会给我的名字报上去,你是从哪儿听来的谣传呢?”
云秋抖抖嘴唇,呜哇一声臊得慌,给脑袋埋到李从舟肩膀上,一句话也不想说了——都怪小点心!!
李从舟闷闷笑,抱紧了人逗他,“哇,好凶哦?原来我家秋秋吃醋是这般模样呢?又要写话本子编排我,还要叫茶博士带着京城人骂……唔?”
云秋红着脸亲了他一口,然后又给脑袋藏到他肩窝里,“你就不能当没听见么……”
李从舟乐,面上当然是承诺说好,可心里却发誓要记着这一幕,虽说是误会,但没生这误会的话,他还不知道小秋秋这样稀罕他呢。
高兴归高兴,但也不能太欺负云秋,李从舟笑了一会儿,还是给前因后果给解释了一道:
“公主公开择婿,就免不了和宫外世家接触,陛下诏命,需要有人看顾宫中女眷的安危,在京和附近的王爷都年老、世子也不堪用。”
“所以这回选了父王,然后他又给这差事转办给我,算是历练。”
云秋点点头,他还没缓过劲呢,还要趴着装会儿死。
气氛都到这儿了,李从舟也不需额外找什么开口的时机了,他顺了顺云秋的后背,“起来,我有样要紧的东西要给你。”
要紧的东西?
云秋吸吸鼻子,慢慢从李从舟肩膀上抬起脑袋。
李从舟换了单手揽住他的腰,给两人中间的那个匣子拿起来递给云秋,然后目光认真地看进云秋眼里:
“在西北的时候,舅舅就问过我,说我是不是欺负你、诓骗你、报复你,只想成日跟你混着,不给你名分。”
“我说西北战事未平、恶人还在暗处蛰伏,所以想先平了乱、再成家立业,而且你也……咳,我们年纪也都还小,不急于一时。”
云秋张了张嘴,没想到李从舟突然和他说这个。
而且,还说得这般多字句、这般郑重。
他刚刚降下热度的脸又腾地一下红了,隐约觉着那匣子里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怕不是重逾了千金。
“后来西戎灭、战事平,我成日往你这里跑,母妃就请了宫里的贵妃娘娘探问,知道我们之间的事后,她那日就拿了藤条审……”
“藤条?!”云秋吓坏了,忙扒拉李从舟前襟,“阿娘打你了?!”
他着急起来,称呼都变了回去,却不知道王妃有多盼着他喊这一声。
李从舟今日穿的衣衫是交领,云秋扒拉得快,一下就给他中衣都撩开,他若不是闷闷笑着拦住,这一下险些给脱光了——
“没打我,”他啄了下云秋爪子,“但父王被打了。”
李从舟给当日的情形简单说了说,然后又用脑袋拱了拱云秋的,才正色道:“爹娘都盼着能跟你重新成为一家人。”
“原本应该带着聘礼、由好命婆子相伴,正经选个良辰吉日给你送三书六礼的,可如今首恶未除、险急尚在,我不敢冒险,只能这样委屈你。”
他说着,示意云秋打开那匣子。
“聘书里写的,都是出自我的真心,下首末尾也有爹娘的印鉴,算是一份儿心意,你若同意答允,就给这书收下来,算我们定……”
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什么啪嗒一声落在他手背上。
“秋……秋秋?”李从舟正经抬头,一下看着了云秋哗哗止不住的泪,他可从没见过小家伙这样哭过——
他好笑地拿巾帕擦了擦,却发现怎么越擦泪越多,最后干脆凑过去亲亲云秋眼睛,故意曲解了逗他:
“怎么,不愿意呀?竟伤心成这样?”
云秋呜了一声,立刻给那匣子收收好,宝贝似地藏进前襟里,双手抱住瞪了李从舟一眼。
可眼珠一转,汪在眼睛里的泪就又掉了。他吸了吸鼻子,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最后竟然哇地一声抱着那匣子又扑倒在李从舟怀里。
——怎么会这样?
聘书上的字字句句他都能看懂,但他没想到徐振羽、宁王夫妻是这般态度,他们、他们……
云秋又想起前世最后那段时间:真假世子案尚未破,但宁王看他的眼神已充满了痛心和失望;王妃病重咳喘,他想要去近前侍疾也不被允许。
最后真假世子案告破后,他便是连他们一面也见不上了。
前世今生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到底是因着什么缘由?难道只是因为他今生不像从前那般混?那人的态度就会变化这么大?
云秋想不透。
他窝在李从舟怀里闷闷哭了一会儿,情绪纾解后,终于吸吸鼻子抬头,“王爷王妃……不是被你哄骗的吧?”
“怎么这般想?”李从舟奇了,“他们一直真心盼着你回去,从你一年前离府开始,若非怕人言议论给你招惹是非,他们是根本不想你走。”
而且——
刚才云秋揍他那两拳,分明是和王妃一样的路数。
李从舟想来觉着好笑,云秋这性子,才跟王妃像亲母子呢。
云秋抿抿嘴,小声编了个故事说前世,既是答李从舟的话,也想解心中疑惑,他说自己做了个梦——梦见宁王和王妃不搭理他了。
“最后,我还、我还和点心被……”
云秋看着李从舟,最后吞了口唾沫别开视线,没讲他和点心被咔嚓了,而是假说他们被活活饿死在宁心堂里。
李从舟沉眉,总觉云秋这梦他好像也做过。
或者说,他在某一刻见过?
“说说呗?”云秋问得急,“人……会变的那般快么?”
李从舟额角抽痛两下,他压低眉头,抬手揉了揉额角,试着从宁王和王妃的角度出发,又联想到前世最后宁王给他说的那些话——
“他们不会的,”李从舟顺了顺他鬓边的乱发,“秋秋,你不知道,他们多偏疼着你。”
“若似你梦中那般,那多半是母妃病重、已经不能料理家事,父王因什么事儿绊住了脚,又要日夜操劳照顾母妃,一时疏忽了后宅之事。”
“以至刁仆擅自踹度欺主,才会克扣你的吃穿度用。”
云秋一愣,眼前闪过那两个给前世的小杂役推攮在地上的守卫。
李从舟见他出神,便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尖:
“还记得我带你去的栖凰山那个外庄么?”
“昨日父王才告诉我,那个啊,原本是预备送给你的生辰礼。”
第090章
云秋挂着泪的睫帘扑闪两下, 怔愣地看向李从舟,满面的表情都是震惊和不相信——
那、那外庄是……
“你还记着你说过,想在温汤边建个二层小楼观星么?”李从舟给他蹭去睫上的泪, “其实之前是有的,只不过因栖凰山位置特殊, 才拆了。”
他给云秋讲了讲整件事情的经过,说那两边的回廊是后面改建的,然后又捏捏他脸颊,“不然你以为, 那庄子里, 为何会有那么多的金银桂?而且, 还都是花枝饱满的成树。”
前世, 云秋可不记得有外庄这回事。
十五岁的生辰礼, 宁王好像是送了他一套十八件的金丝蝈蝈笼, 还有一顶从西域贡来的波斯宝珠冠。
云秋还是不大相信, 犹犹豫豫追问道:“可、可在我的梦里……父王和母妃是当真不要我了,都好几个月了……”
从八月十五真假世子案告破, 到那年冬天落雪,可是足足过去了三个多月, 宁王甚至还能操办李从舟认祖归宗的大典。
管事和看门守卫的一句句恶语,张口闭口说他们有的吃就不错、说他是心生妄念,讥讽点心伺候的是“假”主子。
那些话不是刀, 却比杀人的利刃还伤人。
而且, 最可笑的是——
这些人从前都是围着他,躬身弯腰、殷勤讨好, 一朝身份对调,他们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臭虫、在看路边的野狗。
云秋咬了下嘴唇, 闭了闭眼睛要自己冷静下来。
重生以来他从来不敢也不去仔细想前生的事,只因爹娘在最后岁月里的绝恩绝情,让他伤心也备受打击。
——但偏偏前世的他是个纨绔浑人,说简单点儿就是个令人操心的坏孩子,人生二十载一事无成、还给爹娘添了不少麻烦。
身边又围了一圈像顺哥那样的小人,只会讨好逢迎、阿谀奉承,在他有权势的时候对他说尽好话,在他被软禁后又率先弃了他另攀高枝。
点心的腿是被顺哥他们打断的,顺哥的爹还因为顺哥的关系做成了后院仅次于管家的大管事,也不知在后院里行了多少恶、害了多少人命。
所以……
云秋收紧牙关,下唇上都落下了一线明显的白印儿。
所以其实李从舟那样揣测确有道理,王妃病重无法起身、宁王要忙外务还要照顾妻子,对后院之事有所疏忽,以至于刁奴欺主导致他缺衣少食。
他这儿脑子正乱着,紧抿的下唇忽然扑来一阵温热,李从舟将那瓣快被他咬破的嘴唇解救出来,给了他一个温柔的浅吻。
“不说是梦么?”李从舟又轻轻啄他一口,在他咬出的浅白色印记上吮了一下,“梦和现实都是反的。”
云秋懵懵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觉喉咙里堵得慌。
“当然,美梦好梦会成真的。”李从舟又补充道。
这就是哄孩子的话了,云秋瞪他一眼,抱紧怀里的匣子,气鼓鼓地给脑袋顶到李从舟胸口,“……尽捡好听的话哄我。”
李从舟笑了笑、圈住他的腰,防止云秋动来动去跌下去摔了。
小家伙嗓子都哭哑了,李从舟摇摇头,搂着云秋让他自己慢慢消化,只是云秋这梦境让他想起了前世宁王与他说的一些话——
那时候王妃已经病逝,徐振羽战死在西北,宁王请命出征、带着他返回了西北战场上。
宁王喜欢自顾自地说许多他和王妃的旧事,他听几句漏几句,两人之间交流不多,宁王更像是将他当做了一个倾诉对象。
在攻入西戎王庭前的最后几夜里,宁王曾对他提过一回,说王妃生前曾有一遗愿。
可那时候宁王表情怪异,看向他的眼神又很复杂,像是埋怨又好像是无奈,最终宁王的话说了一半,并没有进行下去,只叹了一句:
“是他们母子缘薄,也是我的罪孽。”
他再追问,宁王却摆摆手不提,只是头一歪躺倒在沙地里,明明没喝酒,却摆出一副醉态哈哈大笑,像是也疯了。
那场面太荒唐,以至于李从舟一度认为自己是记错了。
或者是当时他发了疯病,看见的是脑海里生出的一段臆象也未可知。
到最后,他们攻破西戎王庭、生擒了荷娜王妃和小戎王,宁王透支许久的身体也终于熬不住。
而后,在西北停灵七日后,朝廷诏命下,由他继承宁王尊位并扶柩归京、合葬父母。
宁王是皇亲,丧仪之事本该由宗正院过问。
可前任宗正令刚被李从舟斩杀,即便他勾结西戎叛国谋逆、贪墨官银的证据确凿,大宗正院的官员也对李从舟敬而远之、害怕推脱。
如此,宁王的丧仪是李从舟自己办的。
王妃早年间给自己和丈夫都准备过先行的妆裹,墓地也一早看好了两块在杭城青山里的,她和宁王喜欢江南山水,总盼着有一日能了却俗务到江南平凡度日。
原本若无李从舟在认祖归宗大典上闹那档子事,宁王和王妃是必须葬在京城的,但李从舟发疯杀了一回人,反倒让言官御史忌惮七分。
而王妃病逝半年,丧仪全由王爷主持,本该早早下葬,但由于李从舟杀人牵扯出来许多旧案,宁王最终还是妥协、给妻子葬在了京中。
现在既是李从舟主持,那他决计给王妃也挪出来、跟宁王一样葬到江南的墓冢里,也算是他这做儿子的最后一点儿孝心。
——毕竟西戎灭、荷娜王妃还朝,最后要对付的人就是已经从西南拔旗出征北上的襄平侯。
李从舟那时候是抱定必死决心,所以操办爹娘的丧仪也跟办报国寺师父、师兄一样——只求亡者安心,不在乎旁人如何看。
可是在挪动王妃棺椁的时候,他却在墓冢里发现了附葬在王妃棺材旁边的一副棺椁,棺木的用料也很足,还有一对金丝笼、一顶镶满了珍珠的宝冠。
那宝冠的形制模样特别,不像是中原用物,李从舟虽然不知道这棺椁里的人是谁,但想着既是王妃随葬,便也一并迁到江南去。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宁王的神志好像也不清楚:
疼了多年的儿子并非亲生、爱妻病逝,找回来儿子又疯病缠身,多重打击下,宁王那是哀莫大于心死。
所以前世入殓时,那几名殓师才会惊呼连连,说以宁王身上的伤口看,他根本不可能活着撑到西戎王庭,但偏偏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到胜利。
李从舟叹了一口气,联想到今生——
他被认回王府后,宁王和王妃并没有因为找回了血亲对他特别殷勤,更多时候明明是在考虑云秋的感受。
比起那些只重视血脉嫡子的大家族,这两位一看就更重情。
可也因为重情,这两人在面对他的时候,总怀有谨慎和不安,那是一种很矛盾的感情:
明明是亲生子,却陌生得仿佛初见之客。
想靠近又觉亏欠,太殷勤显得谄媚、太疏离又显得漠视。
王爷和王妃别扭了一段时间后,最终选择了顺其自然、不再强求。
同时,李从舟也在学着去习惯有爹娘照管的日子、学着成为王府世子,他们仨是磨合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找到如今这样的相处之道。
想到一年前他刚回府时,王妃待他总是小心翼翼的,如今却也会拿起藤条、叉腰对他说出那句:“我要审你”。
李从舟揉揉云秋脑袋,又宽慰他道:
“爹娘也不是圣贤,他们也只是普通人,有时候也会近乡情怯、有时候也会逃避问题。”
情怯逃避?
云秋慢慢抬起头,哭得一圈红的眼睛缓缓合拢又睁开。
“不过是梦,”李从舟亲昵地用鼻尖蹭蹭他的,“别这么难过。”
云秋却因他这句话心里猛然豁亮——
所以前世,爹娘并非是避他如蛇蝎,而是近乡情怯、一时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态度传出来,又被二门那些蛇鼠小人误会、才会造成恶果。
心结纾解,他紧绷的情绪也放松下来,抬头横了李从舟一眼后,抿抿嘴小声嘟哝了一句,“我……才没难过……”
咔嚓他脑袋这人都稀里糊涂被他诓到手了,他都能当今生的李从舟和前世是两个人,那爹娘那边……也便是两世人吧?
这样,应该也挺好。
见云秋眼珠滴溜溜转着不知道又在想什么,李从舟实在怕他钻什么牛角尖又给自己弄哭了,所以屈起手指敲敲云秋藏在衣襟里的木匣子。
“那这个呢,你会收下吧?”李从舟勾着嘴角。
云秋横他一眼,抱紧那个匣子转身从他腿上跳下去就跑。
李从舟愣了愣,却见云秋也没跑远——
他蹬蹬跑到床边踢掉鞋子,翻身上去后抱起枕头来就给匣子塞到了枕头里面,然后,人一歪脑袋枕到了枕头上、拉高被子蒙住头。
李从舟:“……”
这时,点心也办完了云秋交待的事,正带着小田上来请他们下去用午饭,咚咚两响敲门声,点心在外唤了声公子,小田也跟着喊世子爷。
李从舟还没开口,窝在被子里的云秋就先开了口,声音闷闷的:
“……没有公子了,公子睡觉了。”
门外的点心和小田面面相觑,半晌后点心悄悄推开门进来,先看了一眼李从舟后,又担忧地跑到床边,“公子您怎么了?”
小田站在门口呆了一会儿,然后选择走过去站在李从舟身后。
捂在被子里的云秋:“……”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慢慢从被子里冒出半个脑袋,“没怎么……”
偏偏点心眼尖,一下就看见了云秋红红的眼睛,“公子您哭了?!”
云秋小时候是很爱哭,可点心记着自己跟在他身边后,已经很多年都没见过云秋哭而且还哭红眼眶了。
他凑上前扒拉了一下被子,心中闪过成千上百个念头,忽然电光石火间想起来一件事,点心立刻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李从舟:
“您不会真要去金莲池择婿吧?!”
李从舟:“……”
见他不语,点心瞪大了眼睛,深吸了好几口气后还是忍不住,最后他卷了卷袖子、后撤一步做出个攻击动作:
“您是世子我是平民,按律打了您我要蹲大牢,但这一拳我不揍您我心里不痛快!您怎么可以这样,您知道我家公子他……”
点心的话还没说完,云秋就一骨碌从被子里钻出来、从后急急抱住了他的手,“点心别——”
“公子您还护着他啊?!”
“……”云秋吐吐舌头,小声解释是他们误会了,“而且我哭……不是因为这个……”
点心愣了愣。
云秋则趁他发愣这一会儿功夫,飞快地给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虽然有点儿丢脸,但云秋还是大大方方告诉点心,“小和尚是来送聘书定、定亲的,不是欺负我,你不要揍他,我这个是、是……高兴哭的。”
……定、定亲?
点心眼睛飞快眨巴两下后,脸一下涨得通红。
看着他们主仆俩都红胜过艳阳的脸,李从舟好笑地摇摇头,然后转身看了小田一眼,拍拍他的手臂道:
“去,扶你点心哥哥下楼,给饭菜端上来吧,我们就不下去了。”
“还有,”他站起来,给赤足站在地上的云秋重新抱回到床上去,“给主人家管灶房的要包冰。”
小田傻乎乎还没闹明白什么事儿呢,世子吩咐,他就哦了声上前扶了点心,然后两个人又退出去、下楼弄上来了饭菜和冰。
点心在圆桌边布好了菜后,又亲自取绸布来给冰包成拳头大的一团,放到铁盘里托来给李从舟。
他躬身拜下,双手举盘子过头顶,“……世子爷。”
行这么大礼,李从舟回头笑看他一眼,然后摇摇头、接过那包冰替云秋敷眼睛。
虽是有绸布包隔着,但云秋还是被冰得嘶了一声、下意识就往后躲。
李从舟收回手,在自己手背上试了试温,等了一会儿觉着不那么凉了,才又敷上去。
不过他瞧着云秋浮肿的眼皮,当真是又可怜又有点好笑,遂捏了云秋鼻尖一下,“出息。”
云秋抿抿嘴,抱过去冰包自己敷。
而李从舟看身后点心还未走,就知道他是有话要对自己说,而且说的内容无外是关于方才的误会。
不过是传话言语上的误会,解释清楚就好了。
何况点心刚才的表现,也令他对云秋身边这位小厮刮目相看——虽然并非武将也不是银甲卫,但有勇气、有胆量,也对云秋很忠心。
这样的人很好,他也能放心。
于是李从舟先开了口,让点心不必放在心上,“无事的,秋秋身边有你这样的忠仆,我还更放心些。”
想了想,李从舟抬手止了点心想开口的话,又继续道:
“何况这事也怨不得你,是我的疏漏。往后我会尽量带小田在身边,你们之间沟通消息也更方便。”
点心刚刚消退了热度的脸又有些红,他还是弯腰躬身给李从舟说了抱歉,“是点心莽撞,世子勿怪。”
李从舟摆摆手,他本来也没在意。
世间最难的,不过情义二字,点心有情有义的,跟在云秋身边挺好。
而且他也听冯副官提过,说在西北的时候,这个点心是每天早上晨起都要练一套拳,而且晚上休息的时候还要读书,刻苦上进,是个好孩子。
那时候李从舟就觉着点心不俗,今日点心为着云秋甘冒风险去蹲大牢,他又高看这位一眼。
将来,说不定能如萧副将之于宁王一般,有用于云秋呢。
折腾了这一早上,云秋的眼睛敷过之后还有点红,但人明显已经好多了,还会在桌上吃饭的时候与李从舟玩笑:
“你就管人家叫小田呢?也不正经给人家想个好听名字,父……宁王身边跟着的小厮都得了赐名叫:青松、元光,怎么就你这么小气?”
宁王小厮的两个赐名皆来自文房中“墨”的雅称,说的是易水盛产名墨,墨黑有光称元光;而墨系松烟制成,因此又称青松子。
豪门世家给小厮改名,要么是因为他们原本的名字太俗太难听登不上大雅之堂,要么是有打压之意故意做给别人看的。
而宁王两个小厮叫这个,则是因为王妃身边伺候的丫鬟用了玄香、芝白这样也是对墨的雅称,王爷刻意改过来相合的。
云秋是和李从舟说笑,但一句话却给小田吓得够呛,他连连扑倒在地,“能伺候世子爷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小人没有这样的妄念!”
他这跪下就磕头,给在场另外三人都吓了一跳。
云秋筷子上夹着的肉都啪嚓一声掉地上了。
李从舟更是哭笑不得,他转身给地上跪着的小田扶起来,“……看来确实是我疏忽了,不过赐名,怎么跟我要吃了你似的?”
他上下打量小田一番,思忖应当如何给他定名。
小田的原名叫大壮,这名字比点心的本名好些,却也不是什么好在宁王府这样的地方叫出口的,因而府上众人平日唤他就多叫他的姓。
李从舟想了一会儿,开口道:
“前唐有诗云:‘曾看轻舟渡远津,无风逐岸不经旬’,往后你就叫‘远津’吧,正好与我的名字相合,往后人也不会轻慢了你。”
宁王和王妃点拨了他,往后官场行走、身边确实需要有个伶俐人,而云秋开玩笑说这句话,也正好给他做了筏子。
小田愣住,万没想到他今日的好运还没结束。
他是点心的同乡,身世比点心稍好些,爹娘去得虽早,但还有亲祖父母疼着,后来他长到十一岁二老去了,村里族正可怜他,才给他托人找了差事。
辗转几回到了京城,最后因为办事手脚利索、人老实,也就被宁王府的管家挑中,进了王府做了个普通杂役。
他比点心小上几岁,刚进府的时候、因同乡之故就受过点心照拂。如今能到世子身边伺候、更得到赐名,简直是他从不敢想的富贵。
小田暗中掐自己的腿一把,决定:往后今日就是他第二个生辰了!
“远津?”云秋在旁喃喃念了一道,“挺好听的,而且有那句诗做引,满京城里都会知道你是世子的小厮,不错不错,是个好名字!”
小田、或者说现在该唤远津了,又跪下给李从舟磕头:“远、远津谢过世子赐名!谢世子大恩!”
然后他撅着屁股挪了挪,对着云秋也磕了一个,“远津谢过云公子。”
云秋瞅着他好笑,站起身过去给人扶起来,然后趁着李从舟不注意,偷偷凑过去在远津的耳畔小声嘀咕了两句。
远津一下涨红了脸,然后点点头嗯嗯两声。
他们的行为在李从舟这里都是孩子行径,一点也不好奇云秋给他的小厮排揎了什么。只站起来自给云秋布了菜,然后又转向点心问他吃过没:
“没吃就坐下来一起。”
若没李从舟在,点心是敢和云秋同桌吃饭的。
可现下就算他敢坐下,旁边站着的小远津看着像是立时三刻要晕倒一般,所以事还是要慢慢来、急不得。
点心笑了笑,“世子和公子说话,我们就不搁这儿添乱了,我还是带远津下去吃吧?”
李从舟皱皱眉,最后只叹道:“也罢,你们去吧。”
点心这才笑着领了远津出去,还贴心地替他们阖上了门。
等两个人下楼梯的声音消失,李从舟才双手交织地杵住额头,脸上的神情看上去有点郁闷。
——小时候云秋见了他就跟看见煞神一般,他才说一句话,云秋就被吓得险些从报国寺后山的云桥上摔下去。
现在,自己身边的小厮也怕他怕成这样:
不过说是一起坐下吃个饭,人就吓得脸都寡白了。
他自问自己是没一点儿苛待小田,不过就是前世今生都习惯了亲力亲为、不习惯身边有人伺候罢了。
怎不见乌影和西北军营里的士兵这样?
李从舟这正郁闷呢,眼前却忽然冒出半个脑袋——
云秋眨巴着他还有点浮肿的柳叶眼,“想什么呢?饭菜都要凉了。”
李从舟叹了一口气,转头扒拉两口饭菜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我看上去很像个恶人,是不是?”
云秋难得瞧见李从舟这般郁闷,便故意拖长了声逗他:
“这个嘛……”
李从舟停了著,眯起眼睛来横着他。
云秋故作高深地想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嘻嘻一笑掐了李从舟的腮帮子,然后凑过去亲了亲的眼睛,“看着凶,其实你人最好啦!”
李从舟撇撇嘴,最终只是拉下他的手,轻嗤了一句:“……没个正行。”
云秋瞅着他乐,回去捧起碗来大口吃饭。
可不是呢?
小和尚最心软,只要认真缠一缠,就能讨得他的好。
这个也是云秋刚才悄悄与远津嘀咕的,他告诉那小厮,别看李从舟生得凶、话还少,只要你办事得力、多放下身段哄哄,人不会真计较什么的。
今日的饭菜支浦村的孟氏、曹家村的康氏一起准备的,因为酒楼开张在即,这两位厨娘也常来钱庄上与曹娘子切磋,一来二去,云秋干脆让他们和山红叶一样,住在后巷新辟的院子里。
孟氏是寡妇,来去自如。康氏虽是未嫁之女,但年纪二十又三,在旁人看来早成了老姑娘,她和家中断得干干净净,倒是来住着也方便。
曹娘子会的菜式多,孟氏的清炒拿手,康氏总能琢磨些新菜式,其中也有些旁人没有的巧思,三人配合默契,将来酒楼开张也顺利。
云秋当着李从舟的面,不吝地夸了一道:“可惜今日毕夫人不在,不然真要拿她酿的好酒招待你,可香可好喝了。”
李从舟笑笑没说什么,只记着真定府云秋遇险的事。
正好点心他们又上来收拾碗碟,他便正了神色与云秋认真说起来,“那定亲聘书的事儿,就是我们两家人知道就是。传出去被有心之人瞧见,多半又要生了害你之意。”
云秋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不过等点心他们收拾了东西离开后,云秋睨着李从舟,忽然在心里转出个注意,他凑过去,眼巴巴看着李从舟:
“我……有个坏主意。”
李从舟挑挑眉,侧开一点身,让云秋坐到自己身边,“坏主意还要说?”
云秋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凝眸很正经看向李从舟:“是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但是对你来说……可能嗯……是个很坏很坏的主意。”
李从舟啧了一声,干脆脱去他二人鞋子、挪掉中间的小几,拉着云秋上了榻。
——云秋在钱庄二楼的这件房间里,靠墙里侧新换了架子床,屏风外面的内窗下,还是原来的罗汉榻。
云秋是个会享受的,三面的围子上都命人镶嵌了玉璧,夏日靠着能生凉,到如今秋冬季节里,又往上面盖上绒褥子,靠着暖烘烘的。
李从舟扯过来其中一条盖到云秋脚背上,云秋却将自己的脚踩到他脚上,然后又给那褥子盖到他们两人腿间,弄完了还冲他嘿嘿傻乐。
行,也算个促膝长谈、抵足而眠。
“说罢,什么坏主意。”李从舟给那块褥子收拾整齐,掖好。
“我想去金莲池!”
李从舟一听这话就啧了一声,斜眼睨着他就拽了一句文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哪啊?!”云秋抡起拳头来锤了他一下,“你脑子里面在想什么啊?我一个平头老百姓轮得到去金莲池择婿吗?!”
李从舟尴尬地摸了下后颈,是他一时想岔了。
“是小瑾,”云秋揪着绒毯上的毛认真与李从舟讲,“前日我在清河坊遇着他,他说他也要去金莲池,我就……好奇嘛。”
云秋何止是好奇,他可是好奇坏了:
没有西南蛮国求娶,那四公主这回会嫁给谁?以及,五公主和曲怀玉能不能走到一起?
辅国大将军一家待他都不错,尤其是酒楼的经营还受了三夫人许多照拂,想起前世曲怀玉和五公主的遗憾,云秋当然想去看一看。
“既如此,怎么当时不央那位曲公子带你去?”李从舟问,“按着规矩,每家王侯公子身边都是可以带一两个小厮侍卫的。”
话虽这么说,但李从舟问的时候脸上带着几分戏谑。
云秋撇撇嘴,这个他倒真想过。
依曲怀玉的性子,他若提出来想去金莲池看看,曲怀玉必定会答应,而且一定是想尽办法地答应。
偏是这样,云秋才不好劳动他。
曲怀玉本来就对择婿之事不怎么上心,一心里念着的都是他在江南的丝绸生意,他要是再去曲怀玉身边,那曲怀玉哪还有心相看公主?
若五公主和曲怀玉之间真有前生造定事,那他这般跟着曲怀玉去,不是反而坏了事?
所以云秋之前只是满腹好奇,现在听闻李从舟竟然负责金莲池的巡防,那他就……忍不住想打一打坏主意了。
“……”
李从舟听明白了,云秋这是要他徇私。
毕竟他负责的是金莲池的巡防,想要带一两个人进去,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而且带过去的人也能事先藏好,到时候离开脱身也方便。
比云秋跟着曲怀玉要容易方便得多,风险也并不高。
只是——
李从舟斜眼看了云秋一眼,淡淡道了一句:“这可是我头一回当差。”
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云秋当然是听懂了,不过他一点儿没觉得愧疚,反而还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唉——你完喽,今日才看清我的真面目。”
“可那聘书我都已经收下了,啧,往后您可要怎么办唷,我的世子殿下?”
李从舟一下翻手,很轻松就握住了云秋的两只小爪子。
他从前读书,是不懂什么叫恃宠生娇的。
如今瞧着云秋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狐狸笑容,便终于知晓了——原来被偏爱敢这般有恃无恐、明知是错,还敢光明正大给他提。
而且,李从舟瞧着云秋这样,还真是一点儿气也生不起来。
看着现在的云秋,李从舟忽然觉着他有点明白父王了:
能成日有个人偏私,有个能跪的小花厅……
好像确实挺不错的。
“……明日我会帮你安排。”李从舟叹了一口气,幸亏公主在金莲池择婿是在巳时,不然他还得给个神志不清、没醒盹儿的小家伙运进宫呢。
云秋见他答应,立刻高兴地振臂一呼,然后由不吝地赞了一句,说他就知道李从舟最好。
李从舟只不断叹,总觉得将来他还会为云秋做出更多违逆规矩的事。
次日,金莲池。
此处是宫中御苑,素日都有宫人精心打理收拾,如今为着公主择婿一事,更是重新扎上绢花彩绸、挂上榴灯锦帛,廊上也挪了好些盆植。
李从舟知道云秋,这小坏蛋除了揣着关心曲怀玉的心,自然还有一份想要瞧热闹的意。
所以李从舟思来想去,最后干脆给云秋安排在了他们巡防所用的望楼上,楼下是银甲卫换班的巡防所,里面都是银甲卫是自己人。
望楼高足三层,比那供公众女眷休息的二层小楼还高,云秋躲在上面也能看清楚下面他想看的一切。
李从舟办事妥帖,身边的人也都是不会多话的,因此云秋躲在望楼里有了自己一张小桌子,上面甚至还放了一碟陶记的桂花糕、一盅银耳吊梨羹。
点心稳重,李从舟甚至给他也带了进来。
那日帮忙云秋传话的银甲卫做了什么,李从舟自然是很快就知晓了,他笑盈盈给两人叫到近前,赏赐了银子,然后又分拨他们到望楼照料云秋。
这事别人看着是偏私,实际上却是个好差事。
银甲卫的升迁不过五军都督府,也不用禀报兵部过郎官那一节,全凭宁王府自己定夺,到时候报个名单过去,连银子都是王府自己拨。
所以平日训练辛苦,银甲卫们一年里也就五日公假,像是今日巡防金莲池这种事,压力大、需要注意的地方多,弄不好还要得罪世家、皇室。
哪怕是守在僻静处站岗,也比真的巡逻轮值强。
那两人本来十分惶恐,可听闻李从舟是安排了这个差事给他们,脸上都多少露出了喜,连连拱手谢过世子。
“秋……”李从舟搁下笔,换了个措辞,“小云老板的事,你们以后能帮就帮,耽误轮值就耽误吧,巡防不少你们。”
两个银甲卫面面相觑,想到徐家那两个暗卫和王爷专门从庄上拨来的两个暗卫,他们也便是明白了主家的意思——
“有世子爷这句准话,我们也便放心了!往后就知道如何行事了。”
“行了,去吧。”李从舟挥挥手,也转身去忙正经巡防的事。
四公主出自舒妃,舒妃虽为妃,但这舒字是她的姓,不是皇帝赐予的封号,只得一位公主便为妃,也大抵是因为看中她母族的缘故。
当朝纳言阁的舒大学士,算是这位舒妃娘娘的堂兄。
舒妃虽是出自舒家,但她进宫之后就更亲近惠贵妃,再加上这多年来膝下也就只有一个公主,如此和舒家的人来往也并不多。
五公主的生母姓林,和怡贵人一样是承和年选进宫的秀女,因有孕生了五公主这一胎,便被进位做了淳嫔。
淳嫔族中无人,也不是什么爱争风吃醋的性子,合宫里也多称她是个老好人,平日里和德妃走动多些,但也很敬重惠贵妃。
两位公主的性子都柔婉,只是四公主静欣更安静些。
惠贵妃有孕,今日也不过露面镇个场子,与众人说说话就走了,她在这里孩子们也拘束,倒不如给两家公主的母亲自己挑拣。
舒妃是大族女子,远看过去气质要高贵些;淳嫔穿着素净,气质淡雅、态度端庄,看起来都很厉害的样子。
四公主和五公主分别坐在母亲身边,只是四公主择婿,她和舒妃的坐席要靠前些,面前也有禁障和屏风。
女使和女官们都在旁边伺候着,倒是不像选秀那般让世家公子们站成一排排上前接受拣选,不过也有名册,也是要挨个近前相看的。
不过在那之前,舒妃给众多公子们出题,考验他们的文才和治世经国的韬略,女儿招驸马,也不想要个空有文才的绣花枕头放在身边。
云秋对题什么的并不大感兴趣,他就趴在望楼小小的窗口找曲怀玉的身影,点心比他站得高,倒是很快发现了树后踱步的人:
“公子你看那边——”
云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终于瞧见了曲怀玉。
舒妃出的题简单也不简单,让世家公子们往这院子里找一样儿东西送给公主,不一定很贵重,但要能说出来选择的理由。
别的世家公子这会儿都忙着找东西去了,有的甚至还讨巧、找宫廷管事讨要了笔墨纸砚,当场作画、写赋。
有的则是摘下了腰间玉佩、项上挂着的坠子,开始仰头看天想词儿,预备等会儿说点什么好话去打动公主。
整个金莲池的世家公子都在忙碌,唯有曲怀玉一人躲在树后唉声叹气,口里念念有词在算着什么九九利、三七利。
跟在曲怀玉身边的,自然是他随身的小厮小白,主仆俩根本不知愁,也不在乎那边两位娘娘早暗中派嬷嬷出来观察他们了——
别人都在忙,曲怀玉这儿不忙,反倒是吸引了舒妃和淳嫔的注意力,“那边树下的,是谁家的公子?”
“回娘娘话,是辅国大将军家的外孙,曲怀玉曲公子。”
“便是江小姐的小儿子?”舒妃问。
“是,娘娘好记性,正是他。”
舒妃便多看了曲怀玉一眼,想起来年少时江家小姐曾救过落水的她,便有心想看看这位故人之子,“待会儿到时间,先请曲公子过来。”
女史应下来刚想走,旁边的淳嫔却忍不住劝了一句,“姐姐要见故人,大可最后相看,曲公子客居京城,您叫他第一个来,仔细做了出头鸟。”
舒妃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便按捺下性子吩咐,“也是,那便按着原本的名单上来——”
只是曲怀玉是外孙排辈,在名册上的位置也就靠后些。
两位娘娘和公主听了前头众多公子王孙的吹捧、赞美后,到曲怀玉这,多少神色也有些倦怠。
到底是故人之子,舒妃便强打了精神,问道:“那么曲公子拿来的是什么东西呢?”
曲怀玉根本是空着手,什么东西都没拿。
在他之前,已经有一位公子空手上前,不过那人说的是花言巧语,说什么金莲池东西虽美,但他觉着公主是天上谪仙、都配不上公主。
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明明亭子前有禁障,他怎么知道公主是美是丑,舒妃当场就不客气地给人打了出去。
小白候在一旁,说实话还有点儿担忧。
云秋躲在望楼上,也给曲怀玉捏了一把汗。
结果曲怀玉先拱了拱手,拜见了两位娘娘和公主后,直接跪倒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直言道:
“娘娘,待会儿曲怀玉说出来的话不中听,为免污了您和公主尊听,还请您直接给我打出去吧。”
“不过一人做事一人当,请您不要牵连祖父和我几位舅舅。”
“您刚才出题我便没有认真考虑,只一心记挂着我的帐,来这里应选是皇室给我的脸面、娘娘和公主给江家的脸面,但……”
“曲怀玉还无心儿女私情,请娘娘发落。”
他这些话说出来,金莲池一下陷入了寂静,就连望楼上的云秋都给看傻了:
——他知道曲怀玉憨直,但,也不至于直成这样吧?
第091章
曲怀玉这叫说的什么大白话, 云秋都忍不住从望楼后的小窗户蹦起来了,他回头看了点心一眼,然后着急地在自己掌上砸了一拳:
小瑾说的是实话, 可就是太实了,这不是摆明了告诉两位公主和娘娘——我不爱来, 你们非要我来,我没办法么?
这要是遇上心眼小、心气高的主子,还不要直接治一个大不敬罪,哪里只是赶出去那么简单。
其他与会的公子已经瞧出来其中门道, 良善些的看着曲怀玉面露不忍、微微摇头, 心眼坏的全睨着曲怀玉憋着坏笑、庆幸少了个对手。
结果曲怀玉半点不慌, 只那么恭谨地跪着。
舒妃与江家小姐有旧, 对方还是她的救命恩人, 而且她早就听闻曲怀玉这孩子心眼太实, 不会与他计较什么。
只是担心——
淳嫔多想, 或者两位公主心里有了什么。
舒妃以扇掩面,偷偷看身后的淳嫔和五公主, 只见坐在前面的思筝用团扇挡着脸、看着曲怀玉在偷乐,而淳嫔瞧着只是有些震惊、并无怒意。
舒妃松了一口气, 笑道:
“曲公子起来吧,公子这话虽有不敬,但好在说的是实话, 没有胡乱采些花草应付, 或者说些漂亮话敷衍,这很好。”
两个宫人得令, 自然是上前给曲怀玉扶了起来,小白也忙上前搀着自家公子, 而舒妃顿了顿,环顾园内众人后正色道:
“金莲池择婿,虽是皇命,但并非是为了强|逼。诸公子若是另有苦衷,大可以坦白大方说出来。若心存隐瞒、刻犯欺君,他日事发,也必会给父母家族带去麻烦,明白么?”
众公子纷纷躬身作揖,表示自己受教。
舒妃出自大家族,可听过太多这样的腌臜混账事:一些公子心中明明早有意中人,却被父母家族强迫迎娶高门贵女。
懂事些的,自然懂得经营婚姻,相敬如宾给日子过下去就是;只怕遇上那等糊涂东西,得陇望蜀,既要嫡妻主母家族的势力帮衬、又心里念着旧爱。
有些浑人甚至在主母未进家门前,就与外女没名没分地苟|合在一起,过分的甚至生下子女。
舒妃就曾听过,之前韩国公家的嫡小姐,奉父母之命嫁给了一个新立军功的四品武将,那武将有个恩爱无比的青梅竹马,小姐进府后他就未与之圆房。
冷落小姐五六年后,他忽然从外地带回来一个四岁男童以及一位说是老母亲远房亲戚的表妹,非要住在家里。
嫡小姐虽然怨恨丈夫,但五六年中还是辛苦操持家业、侍奉公婆,男童更是记名在她这里,混做了嫡子。
后来小姐突然染恶疾暴毙,那武将家里办丧事才半年就新娶,而且还就是那所谓的“表妹”。
韩国公心存疑惑去查,才知道那男童根本是这所谓的“表妹”亲生,武将一家是给嫡小姐下了慢毒,生生害死了她夺的位。
这件事当时闹了很大的风波,韩国公不远千里上京提告,满头白发散乱、跪在大殿之上泣不成声。
最终皇帝以宠妾灭妻、欺瞒杀人等罪重判了那武将一家,连带他们家的族人也在地方抬不起头,已经连续三辈人没了官职、算是彻底垮了。
人心贪婪,若这些世家公子里有这样的,舒妃也要借着曲怀玉的由头给他们提个醒儿——
她可不想女儿嫁出去就遇上这种事。
不过舒妃这话倒是让几位世家公子生了退意,之后击鼓吟诗什么的也并不积极,三位借口有事提前离场,还有一位学着曲怀玉上前坦白,说他早有心上人。
舒妃既未苛责曲怀玉,当然也不会为难他们,分别命人送了他们几册书,就请宫人送了他们出去。
曲怀玉本来也想告辞,结果正好小厨房的糕点小食做好了端上来,舒妃命大家都休息会儿尝尝,并专门命人来寻了曲怀玉。
那女史来得很低调,三言两语就给曲怀玉带到了舒妃这边,两位公主跟着淳嫔上楼用饭去了,舒妃就整好在这儿见见曲怀玉。
曲怀玉一进来就拜下了,“小民拜见娘娘,愿娘娘千岁安康、长乐顺遂。”
舒妃摆摆手让身边的嬷嬷扶他起来,“给小曲公子赐座。”
曲怀玉谢过舒妃,起身板板正正坐了。
舒妃瞧着他,少年人面色如常、一双眼睛规规矩矩看着她,那黑亮的眸子很是纯澈,像是某种从未见过人的小动物。
她掩面笑了笑,告诉曲怀玉,“本宫少时,曾因家中嫡姐排挤,被推下过城外的东明湖险些死了,最后是你娘救我起来的。”
曲怀玉眨了眨眼,然后陡然瞪大眼睛啊了一声。
舒妃觉着这孩子有趣,刚才莽撞直言的样子很像江小姐,这会儿懵懂的模样又不知是像谁,“你母亲她这些年还好么?”
“回娘娘话,母亲一切都好,这些年跟着父亲在西南走帮槽生意,仗剑策马、很是快意。”
“是么?”舒妃笑了笑,“很像是你母亲的性子。”
当年她被救上来后,嫡姐本想带着哄笑的婢女们离开,结果江小姐给自己的披风盖到她脑袋上,然后一跃上马拦住她们、挨个给揍了一顿。
她还从未见过嫡姐那般狼狈,呜呜哭着逃回家。
反是策马立在马上的江小姐扬鞭还冲她们喊话,说既是世家女子,那便应当懂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然后江小姐亲自给她送回舒家,面对舒家家主也是不让半分,说既接了自家子侄来家住就要负责她的安危,做家主的不能平衡后宅就是无能。
她瞪大了眼睛,还从未见过这样风风火火的厉害女子。
舒家众人被她喷得是哑口无言,临走时,江小姐还瞪了她一眼,说了句:“什么嫡庶尊卑,前程是自己挣的,别一叶障目、拘束自己。”
也是因着这句话,她能一步步走到今日,成为皇帝的嫔妃。
舒家众人如今见她都要敬着三分,她那位嫡姐更是自己作死、挑来挑去给自己找了个厉害婆婆,如今除了命妇进宫、其他时候根本不爱出门了。
舒妃想起旧事,摇摇头笑了笑:“我倒羡慕你娘。”
自由自在、天地驰骋,听说她如今的夫婿也是她自己挑的,而且还是自己披甲持|枪闯过去掳来拜堂的。
“母亲在西南山中也常遇险阻,出生入死也是常事,”曲怀玉道,“不过外祖父说,这是娘自己选的,谁让她少年时诗词女红样样稀烂……”
舒妃一愣,她身边的嬷嬷们倒忍不住笑起来。
曲怀玉一点儿没有背地里揭了自己母亲短的羞赧,反而很正经地给舒妃点点头,“娘娘刚才说的那两句话,小民很赞同——”
“话?”舒妃没反应过来。
“选婿选贤、择取高门望族固然重要,但公主自己的心意、夫婿的真心都是要紧的,说句僭越的话,小民倒觉得,若是待公主一心一意,又肯吃苦上进,便是五品小官甚至平头老百姓又何妨?”
舒妃闷闷笑,这小家伙倒是敢讲。
她身边嬷嬷有赞同有不赞同的,都别过头去压低声音议论。
曲怀玉听着嗡嗡议论神色也未变,只是静静坐在那儿,目光澄澈地看着舒妃。
舒妃对这话认同一半,选婿当然要选贤,也在乎情谊。可是世间圆满事少有,能举案齐眉、互相帮衬也是一种姻缘。
“那若真是平头老百姓,这位哥哥要如何给公主衣食平安呢?”
他们这正说话呢,楼梯那边却忽然传来一个姑娘脆生生的声音,“难不成,由着公主府的嫁妆、陪嫁来养家度日、争取功名么?”
“五公主!您……”一个老嬷嬷的声音传来,见此情景她吓得连连磕头跪下,一叠声地告罪,“娘娘,老奴、是老奴一时疏忽了——”
曲怀玉是面对舒妃而坐,闻听人言他也没回头。
舒妃看着他,眼神赞许,这孩子说话是难听些,但到底是个君子。
“思筝,这里有外男在,您不该下来的,”舒妃看着站在楼梯口、穿着藕色襦裙的五公主,“快上楼去,这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不好。”
“舒母妃,筝儿没有见到他的脸,他也没转过身来看见我,我们之间隔着一丈远,旁边还有您和众位宫人嬷嬷在,传出去,能说清。”
“我只是听闻刚才这位哥哥的高论,一时好奇罢了,”她冲舒妃甜甜一笑,“您就让我问问吧?”
思筝公主十三岁,平日瞧着也是个性情沉静的,没想到私下里还有几分精灵古怪,舒妃想了想,便也允了:“行,难得公主开口,那怀玉你说说看?”
曲怀玉想了想,解释自己刚才的话:“下五品的官员,若能娶得公主,其自身必有过人之处,若真上进,未来也能官运亨通。”
“平头百姓也并非都是穷人百姓,自然有生财经营的门道,便是外面的田舍翁,也是家中有良田万顷、雇工无数。”
“方才我说的是,要重视心意、要上进,若好男儿不能凭自己的本事给公主挣来吃穿嚼用,那是无能、不能算真心。”
五公主想了想,又嬉笑一声问:
“可是大哥哥,先生教我道:‘男儿功成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若你说的男儿郎当真努力上进,可偏生朝中奸臣当道、升迁无望呢?”
“公主!”
“公主慎言!”
伺候的嬷嬷们都吓坏了,思筝公主今日怎么连连语出惊人,她这话说的,就好像是暗讽朝廷党争一样。
结果曲怀玉只是笑了笑,“平民百姓迎娶公主,已是逢天时,朝廷贤达便谋将拜相、为国效命,若朝中蠹虫横生、处处不平,那倒不若退而隐。”
“天下之大,只要心怀广远,何愁不能富有四海?”
这话舒妃听了都觉得僭越,但偏她生不起气,好像又在曲怀玉身上瞧见了当年救她那位江小姐的身影。
她摇摇头,只看向远处的思筝,“公主问了这么多,人也给你答了这么多,算——解惑了吧?”
思筝公主咯咯笑了两声,拱手正经对着舒妃行礼,“谢舒母妃宠着筝儿,筝儿心里的疑惑解了。”
不过她走出去两步后,却突然回头杀了个回马枪:“依大哥哥刚才之论,想必,心中十分敬佩陶朱公。”
陶朱公是商道鼻祖,也即是有商圣之称的范蠡。
他进能辅佐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灭吴,退能在勾践欲以上大夫许之时、解去官职泛舟五湖,重新经营生意起家致富。
虽常被人诟病是投机经商发战争财,但他确实做到了急流勇退、不恋权势。
五公主说完这句话后,也不等曲怀玉的回答,就一溜烟跑向了长廊,倒累得她身后的嬷嬷紧跟着跑得气喘吁吁。
这边舒妃笑着又与曲怀玉说了两句,然后就请嬷嬷给他带出来了。
相较于曲怀玉的满不在乎,这回来金莲池的公子哥中,倒是有好些个势在必得的。
他们看着曲怀玉说了那样一番放肆的话,舒妃不仅不责罚他,反还邀请他到亭子中坐,便误会以为舒妃这是看中了曲怀玉,一个个乌眼鸡似地盯着他。
曲怀玉倒是不在乎,就自顾自走着。
可他偏是不在乎,偏有人恨得跟什么似的,就在他转过亭子准备上长桥的时候,有人故意从后投石打了他的脚。
曲怀玉被他算计一时踩空,眼看就要落水,银甲卫都在往那边赶,偏是有一人登萍度水后发先至,不仅拉曲怀玉站稳、还越过去扭住了暗算之人。
这一下看得云秋心惊,李从舟也紧跟过去处置。
看见救人那位,李从舟先拱手见礼,“和校尉。”
这是忠节水军里的龙骑校尉和赢安,他今年二十有二、尚未婚配,人生得高大,只是常年在水里混着、皮肤晒得有点黑了。
他对着李从舟笑笑拱手,随便还了个礼,然后给那个扭了的人一脚踢给银甲卫,“此人手脚上不干净,在金莲池行暗刺事,还请世子好好查查。”
那公子也是武将出身,一听和赢安这话就怪叫起来,“我、我不过是扔了个石子儿!怎么就行刺了?!”
和赢安挑挑眉,没理他,又加了一条,“还有在禁中喧哗闹事,世子务必查查是哪家的公子,如此没规矩,也该参上一本。”
“你、你……”那人憋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从舟点点头,拱手谢过和赢安,“谢大人提点。”
银甲卫也领命给这个喧哗惹事的人带了下去,到时候自然会有言官御史参奏,他家里人也免不了要受到牵连。
看着那人灰溜溜被领走,和赢安负手走过来拍了曲怀玉肩膀一下,“怎么样?没事吧?”
曲怀玉眨眨眼,明显还没闹明白怎么事儿呢。
和赢安摇摇头笑,又转过身去与李从舟说:“好好的男儿郎,心眼倒小得跟针尖似的,没有容人雅量,赶出去正好!”
“啊?”曲怀玉这时候才闹明白刚才自己是被人算计了,他傻愣愣看了那被扭走之人一眼,然后才过来感谢了和赢安。
和赢安摆摆手,“多大点事儿?”
说完,他又拍拍李从舟肩膀,约他改日喝酒,然后就三步两步越过长桥,去与舒妃请罪。
他也在择婿的名册上,只是和赢安此人自在惯了,对金莲池这件事也不上心,看他身上就穿了件中衣,很像是在水兵操练完直接脱了甲胄赶来的。
李从舟摇摇头,吩咐围观的众人散了。
曲怀玉也和他拱拱手,准备离开金莲池。
结果李从舟想了想,还是给曲怀玉叫到一旁,然后低声与他讲了几句,让他到宫禁外的马车上等着,“我一会儿送他出来。”
曲怀玉瞪大眼睛,最后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拉着小白就快步往外面走。
而云秋这边,自然是不用李从舟吩咐,他自己就乖乖从望楼上下来,眼巴巴站在两个银甲卫后面,像等着他来接的小朋友。
看他那样儿,李从舟好笑地走过去给人牵走,顺利送出金莲池、塞上曲家的马车。
云秋带着点心钻进去后,还笑盈盈给李从舟挥了挥手,倒是弄得曲怀玉紧张兮兮地东张西望,生怕被谁瞧着。
等马车出了宫禁大门,曲怀玉才轻轻攮了云秋一下,“你你你好大胆,这要是被发现了……”
云秋嘿嘿一笑,反过去攮他,“你才是好大胆,你听听你刚才说的都是什么话,还好舒妃娘娘没怪罪你,不然你可也是要被人拖着丢出来的。”
曲怀玉挠挠头,“我就是……实话是说嘛。”
云秋撇撇嘴,只叹曲怀玉的运气好,每回都能逢凶化吉,不过刚才舒妃叫曲怀玉进亭子说了什么他可没有顺风耳听不见,因而就央著曲怀玉讲。
曲怀玉没有说书的口才,都是云秋问什么他说什么,大抵也给刚才的事情讲了个七七八八。
云秋知道曲夫人和舒妃有旧,这才明白曲怀玉大难不死的前因。
他看着曲怀玉长叹一口气,觉得小瑾的运势还真是不错,他托着腮帮想了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傻人有傻福?
不过能从金莲池全身而退,曲怀玉还是很高兴,当即就邀了云秋去吃饭,“小白,你去双凤楼定个雅阁,再到陶记买些糕点来。”
“诶?”云秋拉了小白一把,转头看曲怀玉,“你不用回家复命啊?”
曲怀玉想了想,“外祖父说让我进宫以后不要多想,随心而行,他老人家晚饭吃得早,我现在回去也赶不到饭,就不回去了。”
云秋:“……”
他说的是饭的事儿么。
大约是云秋的眼神太苛责,曲怀玉一拍脑袋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小白你先回家告知祖父,然后买了糕点就直接来双凤楼找我们。”
小白领命下车后,曲怀玉才挠挠头看着云秋傻乐,“见到你一时高兴,就……忘了嘛。”
看他这样,云秋也绷不住乐了:行叭,有些事急也急不来。
反正两位公主这回不用远嫁西南,能自己择婿也是好事。何况这回对外说的是四公主择婿,五公主才十三岁只是作陪。
可能是,好事多磨吧。
于是两人带着点心到了双凤楼,老板给他们引到了三楼正对中瓦子的一处雅间内,点心和小二商量着点了几个菜。
曲怀玉则拉着云秋到临窗的美人靠边坐下,一边看远处中瓦子的戏,一边与他聊天:“秋秋,怎么我瞧着你和……世子殿下好像不一样了?”
云秋唔嗯了一声,耳根有点红,“就、就没什么。”
曲怀玉疑惑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好朋友,“啊,那是我看错了吧……”
云秋舔舔嘴唇,心虚地别开头。
他倒不是故意要瞒着曲怀玉,只是李从舟特地叮嘱过,这件事不要让太多人知道,而且那小黑虫子也确实可怖。
所以小瑾不追问,他真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曲怀玉讲了讲他在江南的那桩生意,然后突然想起来,“云秋你之前不是说过想经营布庄么?要不要这回干脆跟我去江南?!”
“布庄里面的门道很多呢,京城的这几家都各有各的路子,我们家的商道走的是蜀中、关中、江南这一路,你要是想在京城里卖,我先带你去江南看看?”
“……啊?”云秋眨眨眼,怎么突然话题就绕到这儿。
他挠挠后颈,轻咳一声与曲怀玉聊起正事。
那时候他为了帮姚老板,因而结识了周山、周老板家的二公子周承乐,周承乐告诉他夔州、蜀府都有布庄的路子。
“嗯嗯嗯,”曲怀玉点头,“是这样,蜀锦以经线起彩,和我们中原的大多数布料绸缎不同,加上产量高,如果不辞路途辛劳、倒是条不错的路。”
“那夔州呢?”
“夔州是入蜀的必经之地,以前又叫瞿塘关,古往今来都是重要的关隘和兵家必争之地,夔州三乡十二县,都盛产夔门斜纹缎,走水路也方便。”
曲怀玉想了想,补充道:
“哥哥和爹娘都在西南,你要是真想走蜀锦和夔门斜纹缎,到时候我帮你写信,叫他们来接你!”
云秋想想西南确实是曲家帮更熟悉,便抱拳拱手笑道:“那我先谢谢小瑾!”
曲怀玉嘿嘿一乐,正想和云秋再多说两句,结果小白蹬蹬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来,进雅间连礼都忘了行,直接就上来扯曲怀玉走:
“公子,您快、快跟我回家去——”
曲怀玉皱了皱眉,拉开小白的手,“怎么了?半点规矩没有,进来也不行礼,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小白跑得急,这么停了一会儿脸都涨红了,张开口大喘气、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云秋看他的样子觉着肯定是有大事发生,忙起身走过去拍拍曲怀玉,“你别吓小白,让他缓缓慢慢说。”
点心也适时倒了杯凉水过来递与小白。
小白接了水,仰头咕咚咚灌下去才缓过劲儿,然后先大声对曲怀玉喊了一声:“公子!不好了!”
然后他皱了皱眉想了想,又啪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不对,也不能说是不好了,应该是……公子,大事、大事……太好了!”
云秋满脸疑惑,曲怀玉也是奇怪地看着他。
“小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小白犹豫半天,还是苦下脸,“公子……他们都说是好事呢,可我猜您应该不会开心,所以……该是大事不好了吧?”
曲怀玉啧了一声没了耐心,“快说,到底什么事儿?”
小白跪下来,“公子,刚才我回到府上给您传话,还没说话呢,就被外门管事给拉了进去,老太爷和府里的人都跪了一地,有陛下的圣旨呢。”
“圣旨?”曲怀玉奇了,“西北战事不都平了么?怎么外祖父要出征啊?”
小白急了,不过也怪他没说清楚,“是给您的圣旨啊!公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是赐婚的谕旨!老太爷这要我赶紧带您回去呢!”
这回小白的话说顺畅了,倒是曲怀玉和云秋两个傻了。
曲怀玉一指自己鼻子,“赐婚?我?”
云秋眨眨眼,脸色也微微变了,“是……四公主?”
“那能呢?”小白赶紧道,“四公主挑中的是忠节水军里那位和将军,陛下赐婚给我们公子的是五公主。”
五公主?!
云秋脸上一下笑开了花,要不是怕曲怀玉起疑,他甚至要原地蹦两蹦。
曲怀玉满脸的不可置信,“五、五公主才十三岁!”
小白挠挠头,看着曲怀玉。
曲怀玉的生辰在春日里,这满打满算下来,今岁也是虚岁十七的人。云秋好笑地睨他一眼,轻轻碰了碰曲怀玉手臂:
“可我们小瑾也不大呀?”
曲怀玉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这事儿没落到你头上!你才不着急,我江南的生意已经耽搁了好几天了!怎么会这样啊……”
云秋好笑地看着他,倒没多说破什么,只让他赶紧回家去领旨谢恩,不过他也提醒道:“小瑾你再不愿,面上要记着顾及皇室颜面,别给老将军惹事,好不好?”
曲怀玉呜了一声,抿抿嘴,还是丧气得很,他拍拍云秋的手,“唉……饭钱算我欠你的……”
“这有什么的?”云秋挥挥手,美滋滋看着曲怀玉乐。
点心站在旁边,实在不明白为何云秋要笑成这样。
——明明曲怀玉并不想要做驸马,怎么公子作为他的朋友还美成这样。
点心想了想,还是给话问出来。
“嘿嘿,”云秋也不好解释说这是曲怀玉和五公主前世的遗憾,只能含糊道,“就是想着我有小和尚了,看着小瑾娶妻也高兴呀!”
点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勉强相信了云秋给出的理由。
“那公子,只有我们俩的话,刚才点的那些菜可能有点多,我去找掌柜退掉两个?”
“不用不用,照旧上来就是啦,”云秋笑盈盈的,“小瑾有门好姻缘我高兴,我们敞开了肚皮吃,吃不完的再带走,晚上给小和尚下酒。”
点心面上应下来,心里却忍不住在偷笑。
——也就他家公子,敢拿剩饭菜给宁王世子下酒,还说得这般理所当然。
不过既然是下酒,点心还是偷偷找掌柜多添了一味卤味,到时候李从舟来了真要喝酒,他就到后厨添上一料炸花生米,也不算怠慢了。
只是今日在金莲池上,到底还是有些闹事的,皇帝和惠贵妃都要问一问,李从舟也要回府禀明白宁王,所以到云琜钱庄时,已时子夜。
他由远津伺候着净了手,又在小家伙要转身回王府休息的时候,压低声音拦住了他,“去问你点心哥哥寻个铺就是了,别来回折腾。”
远津都惊呆了,就从没想过自己能在云琜钱庄上住。
倒是点心烧好热水回来,十分自然地拉过他,“你晚上就跟我睡一屋,枕头被子都给你找了新的,成不?”
远津啊了一声,连忙道谢。
倒是李从舟和点心点点头,自己接过那壶烧开的水轻手轻脚上门、推开门进屋。
点心说了,云秋本来是一直等着他的,可是夜渐深就和衣那么歪在架子床上睡着了。
李从舟轻手轻脚走过去,伸手挑开帘帐——
发现云秋怀里紧紧抱着他那只塞了聘书匣子的枕头,自己枕靠在另一只枕头上,独自个儿霸占了整张床。
也不知梦到什么好事儿,他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唇瓣的梨涡都深了几分。
李从舟原本是不打算叫醒云秋洗漱了,只是在帮他脱外衫的时候,还是不小心给人吵醒了。
云秋揉了揉眼睛,下意识的反应却是给怀里的聘书揣揣好,然后又咕咚往李从舟怀里一撞,声音尚未睡醒、黏糊糊的:
“你回来啦……”
李从舟是故意挡着云秋的光,所以姿势有点儿别扭,他瞧着云秋这般宝贝这聘书,想了想觉着好笑,故意逗他道:
“要不要给你刻成铁券或者‘没奈何’呐?”
铁券是皇帝颁发给开国元勋的特权凭证,也便是民间所谓的免死金牌,一块瓦似的大铸铁,正面写敕命优待或免罪的缘由、背面写开国辅命等字。
重的逾百斤、轻的也有几十斤,由皇室和元勋家中各贮一半以防作假。
至于那“没奈何”,说的是一个传闻——
说有位将军一生穷惯了,好容易老来功勋还乡、得天家赏赐了家财万贯,他总是怕贼偷贼惦记,就给家里的所有金银熔炼成一枚巨大的球。
球重千斤、万金,就算是家里真遭了贼,贼也拿这金银巨球“没奈何”,因此而得名。
李从舟这本是打趣,没想到云秋很正经当一回事。
他抱着那小匣子又多看了两眼,然后仰头对李从舟道:
“你再给我誊抄个十……不一百份!这个有印鉴的,我就用水银封箱锁好、藏到解当行最下面的内库里。”
“一百份?”李从舟奇了,“这么多你是要用来糊墙?”
云秋横了他一眼,心想糊墙的话一百份哪里够,要不是怕李从舟手疼,他刚才很可想要一千份呢。
“你想呀,我随身的荷包里面要绣一个吧?田庄下面要埋一个吧?然后钱庄和解当行里都放上,酒楼的千层岩里面也要……唔唔?”
李从舟摇摇头后,凑过去堵住了他的嘴。
这里也要摆、那里也要摆,这要是一不小心被人看见了,那还不人尽皆知?
给云秋折腾得喘不上气、只能靠在他肩膀上发懵后,李从舟才开口道:
“爹娘都盖了印鉴,心里就是认同的,宫里母亲会与贵妃说,宫外父亲会给宗正令理由,便是真毁了、丢了,我家也认的、绝不弃毁。”
云秋想想,点了点头,但还是抱着那匣子不放手。
李从舟想了想,最后叹了一口气,“一百份可以,但我夹杂梵文、苗文和戎狄文写,这样就是别人发现了,也看不懂什么。”
云秋咦了一声,然后眼睛亮起来,“好呀好呀!”
——他都忘了小和尚博学多才了。
既然李从舟答应了,云秋就从床上弹起来去找纸笔墨,刚才连天的呵欠也不打了,认认真真卷了袖子给李从舟研磨。
子夜天晚,李从舟本来想劝云秋去睡。
可云秋刚才都眯了一觉了,这会儿也不太困,反倒缠着李从舟讲起来金莲池的后续,“五公主最后怎么又看上小瑾了?”
“还有四公主,那位和校尉不是来晚了吗?错过那么多比选,还能选上啊?”
李从舟添了添笔,五公主的事情好说。
舒妃招曲怀玉去凉亭说话,五公主与他一问一答的事情曲怀玉没和云秋讲,但后来五公主回去以后就给淳妃说了这事。
淳妃知道曲怀玉,也知道他是辅国大将军的外孙。
曲家是马帮,商道在西南、在关中,江雁是大将军唯一的女儿,也是个女中豪杰,这样的人家不拘虚礼,倒也是个好去处。
淳妃没有强势的母族,也并不十分受宠,即便将来还有幸怀有龙子,生下来也不过能做王爷,轮不上去夺嫡夺权。
所以女儿的婚事,只盼着舒心顺意就好。
不过淳妃也没有立刻答允,毕竟今日来金莲池,她也是央告了许久才得到皇帝首肯,因此一切还是要以四公主为主。
若四公主看中的人选里没有曲怀玉,那她必定会为女儿尽力一试。
“没想到淳妃娘娘这般想得开……”
李从舟抬头瞥了他一眼,其实宫里的女眷多和睦,前朝生出那样多的宫闱斗争,也不过是贞康皇后一时心软、引了容妃那样的祸害进宫。
本朝有太后和惠贵妃在,自然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事。
要有风波,也多是母族外臣挑唆的,太子和四皇子之间的党争,也是因为文家和舒家疑心生了暗鬼,才惹出那么多的是非和风波。
“所以……”云秋听出来李从舟话里的话,“四公主选和校尉,也是有舒家的考量在吗?”
“一半一半吧?”李从舟好笑地看他一眼,“太复杂的党争、家族负累你也不用听,就知道四公主也很中意和校尉就是了。”
“至于和校尉嘛,他心里主意多,不是个那种会被家眷左右的人。”
云秋哦了一声,然后挑眉看他,“怎么听你的口气,好像很看不上为家眷左右的人?王爷不就是这样的么?”
哦?
李从舟用笔尾敲了云秋脑门一下,“父亲听母亲的,是因为母亲本就和他一条心。而且母亲多智善谋,难道听她的有错?”
云秋哼哼,“这么说,我没你聪明,以后你就不听我的了?”
李从舟啧了一声,又敲他一下。
“还敲!”云秋捂住脑袋,“本来就不聪明,再敲真敲傻了!”
李从舟站起身,凑过去亲了他一口,“哪就傻了,能在京城里办下这么多铺子、拢住这么多伙计的人要是都是傻子,那天下就没聪明人了。”
“再说了——”
李从舟给云秋拽过来圈怀里,然后隔着他继续往宣纸上誊抄,“朝堂党争这事儿多烦心,你要是样样都精通了,不显得我很没用?”
云秋听了,却叹了一口气,“唉,也不知道是谁,三岁识文、五岁通诗文,七岁骑射,八岁就能帮着大师译……唔??!”
李从舟堵住他的嘴,不许他再念了。
等云秋用力拍他肩膀开始挣扎了,李从舟才松开他,额头顶着额头,笑道:“所以多巧呢,你会的我不会,这就是天生命定的。”
云秋撇撇嘴,最终只是转过头去敲了敲桌上晕染了墨迹的纸:
“……这张要重新写!”
如此,两位公主的婚事定下,皇室想着喜上添喜,便都定在下个月赶在雪天来临前办完了喜事。
曲怀玉事情忙,但还是专程抽空来找了云秋一趟。
他看上去还是有些苦恼,不过不像那日一样丧着脸,也不知是真的高兴起来,还是大将军给他说通了道理。
日子是自己关起门来自己过才明白的,云秋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问曲怀玉来寻他的缘由。
“那批料子,我还是放心不下——”曲怀玉拉着云秋的手,“哥哥远在西南赶不过来,京城里我就你这么一个朋友,秋秋我只能求你了。”
曲怀玉还带着一位老管事,是跟着曲帮主多年经商的老人,现在调拨给他用,知道那批料子的来龙去脉。
“秋秋你帮我走一趟,就到江南见个人,要是顺利的话,之后的事情张伯会和他们谈的。”
酒楼开张虽是在下个月,但云秋本来也不打算露面,所以去江南一趟也不妨,便应允答应下来。
只是没想到,他这正收拾行李准备同李从舟说呢,李从舟那边也来了诏命——
皇帝觉着他金莲池的差事办得好,让他抓紧在明年开春前去江南巡防河堤工事,看看有无需要补漏的地方,以防在明天春水涨时出现决堤、毁了良田。
“那我们岂不是可以同路?!”云秋拍了拍手。
李从舟却蹙眉,半晌没应声。
云秋戳他,“怎么?我们不可以一起走?”
李从舟摇摇头,他当然想和云秋一起走,只是——襄平侯的势力太广,除了京城附近他不敢伸长手,天下哪里没有他的人、他的眼线。
“……我只怕给你招来杀祸。”
云秋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他狡黠地冲李从舟勾了勾指尖,“我倒是有个绝妙的主意!”
李从舟没多想,凑过去听他讲。
结果云秋才讲完,他就骇然地后退一步,断然拒绝说了个,“不成!”
“怎么不成啦?”云秋贴过去,“成嘛、成嘛,这种事情你一次我一次才公平的,再说了——他们跟踪的是你又不是我,明显是你伪装更有用啊!”
李从舟:“……”
几日后——
云琜钱庄门口早早停了一辆马车,钱庄里面的小云老板难得起了个大早,从他们店里扶出来一位穿着粉红绸缎裙的高大女子。
那女子虽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但看身量是牛高马大、肩宽背厚。
偶然路过一个买早点的小贩,都要忍不住发出“嚯”地一声。
而云秋扶着那女子上车后,自己也跟着坐进去。他一坐进去就笑,先是闷闷笑,然后就忍不住大笑,最后腰都笑弯了。
而坐在他对面的“女子”,慢条斯理摘下了头上戴着的斗笠,等车铃叮咚开始往外走时,“她”才突然出手、一把将云秋拽过去。
然后毫不客气地,在云秋脖颈明显处,狠狠印上了带着红色口脂的一圈牙印——
第092章
跟云秋着女装不同, 在李从舟身上套裙子,当真十分怪异,从后面看是个虎背熊腰的女壮士, 从前面看又觉着是个凶神恶煞的夜叉星。
云秋被咬得哀哀叫了一声,好容易捂着脖子坐起来, 却瞥眼看见李从舟的口脂:
殷红的一抹飞红斜洇在唇角,配合上他那一脸不情愿的表情,倒多少有点像被人轻薄的大姑娘。
噗嗤一声,云秋忍不住, 又乐倒在车厢上。
李从舟没好气地横他一眼, 直觉答应云秋这胡闹要求的自己一定是被猪油蒙了心, 也做成那种——相好说什么就做什么的蠢汉子。
马蹄达达, 带着他们出东城门至析津渡。
点心早早雇好了大船, 船上乌影、远津还有张伯等人一并恭候。
与此同时, 南城门外——
一队银甲卫与前来送行的官军拱手, 领头的太监还关切地问了一句:“世子身体无恙吧?既是病了,为何不多休息一两日再走?”
“深秋天寒, 到时候官道上落雪结冰也不好赶路,”为首的银甲卫亦拱手, “世子爷想赶在初雪之前到江南,路上养也是一样的。”
太监满面动容,冲着那关得严丝合缝的马车拱了拱手, “世子爷高义, 老奴一定会去禀报陛下,要他也知道您这份心。”
银甲卫首领又与对方客气了几句, 着人送上赏钱后,就拨转马头走带着一队人走陆路南下。
十月初冬季节, 路上两旁的树干上已有霜雪凝结。
银甲卫的铠甲上也结了亮亮一层霜露,随着他们骑马的动作又化成水,滴答往下坠入泥土中。
同时——
这边云秋扶着李从舟上了船,然后又吩咐点心和远津先不进来,自己帮忙李从舟脱了身上的裙子。
剥到仅剩中衣后,云秋怕他冷,先拿了床大被子给李从舟披上、裹成一个粽子,然后才推着他坐到铜镜前,拆他头上的发鬓。
看着镜子里瞪着他的恶罗刹,云秋先拿了块帕子来给李从舟擦掉唇畔和嘴巴上的口脂,而后撩起他的下巴挠了挠:
“哎呀别恼了,瞧瞧,你这样闹得好像我轻薄了你似的。”
李从舟由着他摆弄,只是听着轻薄两个字后,勾了勾唇角,就那么看着他轻声问:“哦,所以官人负责么?”
一听这个,云秋的耳根就有点红,他抽回手打李从舟一下,“乱、乱叫什么。”
怎么平白就叫什么官人……
李从舟却闭上眼,叹了一口气,“没想,官人还是个薄情郎。”
云秋:“……”
他麻溜给李从舟脑袋上的绢花绸带抽抽光,然后将人一摁推倒在摆放铜镜的小案上,不等李从舟反应,他就凑过去重重咬了下李从舟嘴巴。
“负责负责,这样成了吧?!”
李从舟看着面前凶巴巴但两只耳朵红透的小家伙,胸中那股闷气终于舒畅了,他舔舔嘴唇,目光深邃地睨了云秋一眼,像是在品咂什么美味。
而后,慢慢地点点头,“多谢官人。”
云秋的脸这下彻底红了,他吸吸鼻子转过去,不理李从舟。
李从舟逗弄够人,也自己掀开被子起身,转头到衣箱里拿出衣服换上,然后站到镜子前给脑后的长发随意一绑,这才敲敲窗子、叫乌影进来。
乌影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进门后先打了个呵欠,“又要问我什么啊?都说了她不理……哎哟喂?!”
他的话说了一半,打眼看见李从舟嘴巴上的咬痕,又看见云秋脖子上明晃晃顶着一圈牙印,眼睛都瞪成铜钱那么大:
“嚯呀,你们这……好激烈呀!”
李从舟和云秋对视一眼,两人还未开口解释,乌影就嗖一下蹿到云秋身边,他上下打量着云秋啧啧称奇:
“小老板,看不出来啊,没想到你还挺凶呢?能给他咬成这样!”
云秋张了张口,最后只能吐吐舌头别开头。
倒是李从舟及时地给乌影拉到一旁,继续细问他柏夫人的事,“你说她……怀孕了?”
乌影点点头,而后又一耸肩道,“孕中多思,这么一来,柏氏她更不可能见我们的人了,所以,这条线我看你是真的很难搭上。”
李从舟眉头紧蹙,沉默了良久。
前世,襄平侯这孩子是在两年前、也即是承和十五年诞生的,也是因为儿子的出生,方锦弦才能放开手脚对付朝廷,先后挑唆起夔州白帝城的民乱和蛮国的侵边。
如今这孩子来得晚,柏氏有孕不能炼蛊、碰毒,方锦弦看重子嗣,即便不甘心,也会为了子嗣暂时推迟他疯狂的计划。
目前他们也就见过噬心蛊,并没听过境内任何一地有所谓白骨杀人的奇闻,所以柏氏多半还没能成功试出能操纵骸骨的蛊术。
前世方锦弦能一下从西南攻上京城,也不是直接于西南起义,而是炸毁了长河上游的堤坝,直接大水淹没浙府三十六城。
以白骨为兵、死尸为军,长驱直入,直取京城。
这也是皇帝诏命让李从舟南下江南巡防堤坝,而他没有拒绝拖延,直接星夜兼程的原因。
如果是这样……
那至少在这半年时间里,襄平侯不会有什么大动作。
正巧这时候点心敲门带着远津进来,想要问他们中午吃什么,于是李从舟拍拍乌影肩膀,让他继续盯着柏氏就是。
云秋要了两样江鱼,一样制成炉子,一样焖做红烧,然后就是水菜和其他串荤。船上一般不做糕点,所以云秋就要了几盅冰糖炖雪梨。
初冬时节的江面上客船少,大多是货船和朝廷的官船。
再过一旬十五日的,京畿附近的河道就要结冰,运河上的漕运就要停,所以云秋他们是吩咐了船家中途不停、日夜不歇地一气儿赶到江南去。
曲怀玉那桩生意是和杭城一位名叫曾泰的布商做,约好按低于市价两成的价格收买暗花纱、天净纱和栗地纱这三种纱各千匹。
前面的事曲怀玉都谈好了,还支付了曾泰一笔五百两的定金,云秋只需跟着张伯到曾泰府上验货、支付剩下的款子拿走货,这事就完了,张伯自然会带着货到关中出售。
验货这事上,曲怀玉信不过旁人,张伯虽跟在他身边多年,但到底年纪大了,曲怀玉也担心曾家拿捏他一个老人,所以才求云秋走这一趟。
曾泰家就在杭城内,倒是也不麻烦。
只是到杭城后,李从舟就得和他们分开、去同银甲卫汇合,然后再见过当地的府衙、由他们带着去查检河堤工事。
江南是水乡,大小河堤众多。
即便是顺利,也要花上一两个月时间;若不顺利,诸如堤坝上有裂纹、有损毁,那这个年李从舟就得挨在江南过。
他说是来查检河堤工事的,实际上就是朝廷钦差一样,地方上的官员对他们多是惧怕,甚者、还有恨的。
如果江南各州府、郡县皆是清官贤达,那面对着朝廷派来的官员,自然是笑脸相迎,但他们当中如有一两只蠹虫……李从舟这差事也不好办。
所以李从舟答应云秋同行,也有一重便宜行事的考虑。
出京城时他就放出消息说自己生了病,到杭城时正可以称病不出避开那些来窥探消息的当地府衙、然后乔装到民间仔细查探。
“想什么呢?”云秋不知何时来到他面前,伸出手指晃了晃,“船家说前面要过一处绝景,去不去船头看?”
他们包的是艘大船,船工齐心的话、船行速度很快,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离开析津渡数十里,在地缘上算,是已出了京畿。
他们走的是运河线,江面很宽、隔绝两岸,附近百姓也不会专盯着船上的人看,李从舟遂揽过他肩膀,“走吧。”
不过出船舱时,李从舟还是让点心拿了件斗篷给云秋披上。
船头破开江水,船身排开白浪。
船家所言的绝境是运河要穿过前方一座山,青黑色的山峦中央、天然形成了一个“门洞”,开凿运河时,又请能工巧匠在门洞顶部雕刻了“天门”二字石匾。
天门附近有个大渡口,应名就叫天门渡,还未靠近,云秋他们远远就听到两岸传来的热闹人声——
这里原本没有渡口,全是因大运河的开凿而逐渐聚集形成。
由来有点像桃花关,反正是闻名而来郊游的人增多了,附近几个村落的百姓也就在天门附近开设野店、茶肆,也偶尔贩售点土产。
如此一来二去,几年下来,反而做成了运河线上较出名的渡口。
渡口酒楼的老板有时还会与客船的船老大打联手,船老大找借口故意停船在天门渡,让船上的客人下船用饭、买酒、郊游,他在从中抽头。
云秋他们包船给足了银,船老大问过他们不用靠岸登天门后,就只是邀请他们到船头看看此境的风景。
“我瞧那两个字可没你写的好看——”云秋裹着披风,靠在李从舟怀里,李从舟站在他后面,双手撑着船舷。
李从舟抬头随便瞥了一眼,好笑地看着他,“那是先帝的字。”
“……先帝怎么了?”云秋别扭地哼哼,“不好看还不能说啊?”
李从舟没和他争,只是仰头看着那门洞石壁上刻下的各种各样的题字、诗词,心想当地还真是下血本。
“到江南后,我办完了小曲的事是直接去找你么?”云秋问,“还是就不等你,我直接先回京城?”
李从舟想了想,“你先回京城吧,江南没那么平静。”
云秋撇撇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朝堂纷争真是麻烦。
不过大约是想着到江南后就要分别,这一路上两人都黏糊,搞得第一回跟李从舟出远门办事的远津有些紧张,甚至神神经经的。
乌影有一回靠在中舱船篷上躲懒,才眯了一会儿,就忽然听见下面有人在呜呜哭,他好奇地探出半个脑袋,发现竟是李从舟身边的小厮。
——之前叫田什么大的,现在改名叫远津的那个。
远津吸吸鼻子,用手袖擦两把脸,然后又忽然咚地给了自己一拳,吓得乌影险些没从船篷上掉下来。
“你这……干什么呢?”乌影忍不住,一跃跳下来蹲到他对面。
远津被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甲板上,“乌乌乌……”
乌影挠挠他的脑袋,“我还咕咕咕呢,哭什么?谁欺负你了?需要哥哥帮你揍他不?”
远津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躲起来哭这个行径有点儿丢人,红着脸转头,“没、没谁欺负我,就是我、我又不小心坏了公子的事。”
李从舟……的事?
乌影一下就精神了,满脸挂着蔫笑坐过去、用手肘捅捅远津,“怎么?他和小云老板玩亲亲被你撞破啦?”
远津呜了一声点点头,抬手捂住自己的脸。
“怎么亲的?床上还是桌子上?”乌影自己仰着头想象了一会儿,然后又扯扯远津,“说来听听啊?”
“……是舷窗。”远津闷闷的。
舷窗?
乌影回头,远远看了眼船上的窗户,那窗扇是往外推的支摘窗,下面半拉窗户是可以被拆下来的,能做支撑的地方只有窗台那巴掌大点儿。
他啧了一声:李从舟这小子,玩得挺花啊?
不过看身边这一小只实在委屈,乌影好心地揉揉远津脑袋,“多大点事儿,怎么哭成这样,之前我和点心谁没撞破过?”
“……你们也有吗?”
“就他俩那腻歪程度?”乌影呿了一声,“你这才哪到哪?往后主家晚上要水,你难道就臊死了?没事、放心。”
远津啊了一声,然后脸更红。
要要要水这、这种事他、他也要伺候的吗?
那他进屋去要是看着小云老板……那……公子不给他眼睛挖了啊?
远津深吸一口气,觉着自己还得练一练闭目走路的本事。
乌影逗了一会儿小孩,自己也休息够了,便几个起落返回到船舱,正好听听属下们又查到了什么新鲜消息。
倒是远津站在原地消化了好一会儿,然后才重新鼓起斗志:是,他和点心哥哥、和乌影大哥都差远了,办事还是要更稳重才行。
如此船行三日,云秋他们一行人很顺利到了江南。
银甲卫按李从舟的吩咐走陆路,会比他们晚上两日才到,因而到杭城外时,当地府衙也并非派人出来相迎。
李从舟和云秋的真假世子案是在京城里出名,到江南,百姓眼中他们不过就是对模样出挑的公子,所以也没引起多少人注目。
这回是替曲怀玉下江南,所以到杭城后所投之店,都是由张伯安排。张伯选的是他们曲家常去的吟风楼,就在西湖边。
吟风楼的掌柜曾在曲帮主手下当差,后来腿上受伤行动不便,就请辞离开马帮,辗转来到江南开起这间吟风楼。
所以这吟风楼,也可算曲家的自己人,住用上都能放心。
李从舟要去的几处河堤都和云秋不同路,所以两人在吟风楼门口作别,李从舟朝南出城,云秋往东跟着张伯去曾泰家。
徐家和宁王派来的暗卫还是跟着云秋,乌影也分了自己一个手下去护着跟随,以免又有什么人妄图靠近云秋下蛊。
曾泰是本地出名的布商,他为人和善却也独有一套自己的手段,跟府衙结了姻亲关系密切,又与乐安和金溪两乡的乡长是义兄弟。
可以说,只要想在江南收买贩布,就多少要经过曾家。
曾家在杭城梅坞内,三面临水、背靠青山,远看过去四进院落隐匿在山林之间,青瓦白墙又与此山此水相映成趣。
张伯带着云秋等人上前、递上拜帖叩门,结果那门房进去传话后,却堆着笑脸出来,递还了帖子,还恭敬与张伯拱手道:
“那日我家老爷就与你家公子说过,这批货紧俏得很,约定的是七天后来取,这不,您刚好晚来了一日,所以……”
张伯一听这话就急了,“怎么就晚来了?这不是正好七日么?!”
那门房还是那张笑脸,“那便是您和您家主人误会了,我们爷说的七天,是算上当天的,您可能想成是——第二天开始的七日了。”
张伯咬咬牙,也自知是理亏。
他们谈下来这桩生意不易,若非皇命在身,曲怀玉是说什么都要验过了货、直接付好银子才走的。
不过既然没有了货,张伯犹豫再三,还是躬身请问道:“那……可能是我们误会了吧?不过既然没有货,我们的定金……”
五百两银子也是钱,张伯总要回去交差。
结果那门房奇怪地看张伯一眼,怪道:“老伯,您老是第一回做这般生意么?既是你们逾期未至,定金我们当然是不退的。”
张伯一愣,摇晃了一下没站稳,险些从台阶上摔下来。
云秋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老人家又强撑一口气上前,不甘心地捉住那门房手臂,“可你们约定的时候……也没说出这般规矩?”
“七日之期不明,定金之事也未在单子上注明,你们这、这是故意讹诈!我、我要见到曾老板,请他无论如何给个说法!”
门房啧了一声,也收了脸上的笑。
他看张伯是个老人,云秋年轻又是个生面孔,跟着他们的不过一个小厮、一个杂役,便是重重地拉开张伯的手、推了他一把:
“讹诈?!我说臭老头,你别给脸不要脸!做生意最讲究诚信,明明是你们失约了,还反过来怪我们讹诈?”
“我告诉你,这件事就算你们告到官府去,也是我们家有礼!”
说完,门房给那拜帖往张伯身上一丢,而后转头招呼手下关门,“关起来、关起来,他们要是再砸门不许给他们开!什么东西、呸——”
云秋扶着张伯,后面有点心护着,被推搡一下倒没什么,只是老人家涨红了脸气得不轻,指着合拢的门扇颤抖着说了好几个,“你你你——”
云秋眯了眯眼,低头看见曾府门口的土路上有数道新鲜的车辙印。
那印子吃土很深,且几个轮子宽窄不同,轮距最窄的一个、也看起来比他们的马车宽很多。
曾泰是在江南做生意的老人,按理说——即便曲怀玉他们失约,也不会失礼到这等地步,竟然指派一个门房出来传这样的话。
只怕这里头有蹊跷,而且就是和那些凌乱的车辙印有关。
云秋没有声张,轻声劝了张伯两句后,就先拉着他上了马车,而后在返回吟风楼的路上细问起来曲怀玉这批货的事——
张伯抹了一把脸,稍微稳定好情绪后,才惭愧地冲云秋一拱手,“抱歉云老板,刚才小老儿叫你看笑话了。”
“没事的,您也是一时着急嘛。”
“唉……”张伯摊开手掌,重重往上面砸了一拳,“您不知道,我不是心疼那五百两,这样的定金说实话,曲家其实也不在乎。”
“我生气的是——这笔生意非是我家小少爷非要不可,而是那曾泰四处求人,好容易搭上了小少爷这条线才谈成的。”
“谁知道他们现在竟然翻脸不认账、是这般嘴脸!”
曾泰主动求人?
那这事就更蹊跷了:刚才看那曾家门房的样子,分明是奇货可居、供不应求,怎需四处求人?
云秋揉揉眉心,心情矛盾、喜忧参半。
忧的是怕曲怀玉又着了人家的道,不知陷入什么地方上的阴谋里;喜的是这样他就可以在江南和小和尚多待一段时间,说不定还能一起过个年。
“那……劳您同我细说说?”云秋道。
张伯捋了下胡子,最后长叹一声道:“这事说来话长,要说,就要从去年年初说起了——”
去岁初,杭城新来了一伙秦州的布商,他们一改杭城商贩直接向百姓收购生丝的旧俗,而是采用了他们秦州的“放贷生产法”。
此法先给钱,后收布,即:年初向织户放款以保证经营,到夏秋时节再来收取丝布直接贩卖。
这办法优于杭城原本收买生丝那套流程,能很大程度上保证织户的稳定。毕竟原本杭城布商收丝,是到夏秋奔走各乡上收买的。
织户每年生产的布匹、丝绸数量不定,成色也不统一,所以每年布商在夏秋两季要走坏好几双鞋,有时甚至还收不到丝。
即便是合作了经年的老织户,也会因天灾人祸导致家里不再从事织业,或者织出来的布匹不够足数。
相反,放贷生产法就是先与那些织户足量的银子,约定到时来收多少数量的布,即便不数,也可写明欠债,明年照样能继续合作。
如此,织户们先拿着银子保证了自家生活,也不用担心织出来的布卖不掉,往往是比往年更卖力气干活,大多搭了秦州布商线的织户,产出都比过去多。
只是半年时间,崇安、安乐和金溪乡上六成的织户就投了秦州布商,杭城本地如曾泰这般的大商人,因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杭城也有布业行会,会长在龚州、利州还有产业,所以对这事并不太上心,倒是作为副会长的曾泰十分着急。
同业中,一部分人认为应当联合起来给秦州这批人赶出杭城,一部分人却认为应当学习秦州的放贷生产法、进而保障生丝的稳定。
两方争论不休,会长不想蹚浑水,就让他们双方都去试试看。
结果想赶人的没赶成、自己的生意反被搅得一塌糊涂,想尝试的试过以后也没能抢到更多的织户,如此,杭州的布商才真的慌了。
“唉……那老会长还有退路,始终不愿掺和他们这些喊打喊杀的事,去年底,就给会长之位让贤给了这曾泰。”
“曾泰‘新官上任’,自然是想有一番作为,于是他向各同业举了大笔的债,又以一半家产大量收购生丝——”
“而且是不论成色、不论多少,一律高价进购,最后是赎买到了生丝、布麻数百万担,几乎给这杭城附近都买空了,算是占尽上风。”
“那伙秦州的布商无法,只能放弃杭城转下龚州。然而,就在曾泰和杭城众同业准备摆酒庆贺的时候,天又有不测风云……”
说到这儿,张伯顿了顿,抬头看云秋一眼,还是忍不住嘱咐道:“小云老板,小老儿这话只是与您随便说说,倒是万没指摘朝廷的意思。”
云秋眨了眨眼,恍然顿悟:“所以是织染署?!”
织染署是朝廷设在江南的官署布行,掌织维色染等职,本来是专司皇帝、太子及百官的冕服、官服制作印染的,这些年也有了布行之用。
有时国库有动静,也会向民间收生丝、卖库积,所以张伯这么说的话,一定是事情牵扯到了织染署。
“您放心,小瑾是我的知交好友,您又是他身边重要的大管事,什么话我都会放在肚子里,至于世子——”
云秋嘿嘿一乐,冲着老人家俏皮地眨了眨眼,“他听我的。”
张伯一愣,而后也笑了,他点点头,“是织染署忽然在这节骨眼上放出了一批积年的存库,您想呀——皇家御贡的东西,就算是两三年前的旧存,那质量也是一等一的好,杭城生丝的价格因而暴跌、曾泰也就陷入了苦局。”
“所以,他就找到了小瑾?”
“唉,是啊,”张伯现在想来也觉得后悔,“为了赶走秦州那一伙布商,曾泰收丝的价格是高于市价三四成的。”
“织染署那边一放布,市价一夜之间就贱了两成还多,其他布商纷纷来找曾泰要银子,他几乎是舍了一半的家产才勉强稳住同业,因而那时才会四处找人买丝。”
云秋皱皱眉,“可是……这样算起来,小瑾按低于市价两成的价格收入,曾泰不也还赚一成么?”
“那没有那没有!”张伯连连摆手,“所谓的低于市价是暴跌之后的市价,那时候的曾老板您是没瞧见,到处都是找他讨债的,所以小少爷才会着急这笔买卖。”
低于暴跌之后的市价一成……?
那云秋多少是明白了,曾泰当时和曲怀玉谈的时候,是他人在困窘之中,几乎捉襟见肘、家业将近的情况下。
如今看曾府那样儿,很可能是资金周转缓过劲来,看着那三千匹生丝心疼,一时想要反悔,又或者找到了出价更高的买主,所以才有刚才那出。
可张伯听完了云秋的分析,他也只是沉默良久后,叹了一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商道上截胡好货,从来是价高者得……”
常事是常事,可刚才门房那小人嘴脸,云秋看着就来气。
而且杭城布业若交给曾泰这么个见利忘义的小人管理,将来还指不定变成什么样,说不定他们这些外来布商连正常的生意都难做。
“您说的倒也有道理,”张伯犹豫,“但这曾泰是府衙姻亲,他家公子娶了府衙家的二小姐,只怕……不好料理。”
云秋想了想,在心中转着几个主意。
“那……事情都这样了,您先带我去附近几个乡上看看吧?”
张伯点点头说好,也给云秋介绍起来布庄上的讲究:
除了秦州的放贷生产法,在浙府的某些乡间地方还有专门的织坊,是几家织户联合起来办的,专门开辟一块地方大家集中织布。
生丝做一价,丝线是一价,还有些布庄也兼营印染,所以常见的八色染料也有相应的购置。
至于成衣,那就还涉及裁剪师傅、学徒小工等等。
张伯一边走一边讲,“这一行的讲究也很深,懂量体裁衣大师傅,同样的布料他们能做衣裳还能再做不少配件儿。不懂的,用料大多靡费。”
云秋点点头,一一记下。
他们三人正在杭城外最近的崇安乡荷花村走着,云秋远远就看见李从舟和远津两个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地蹲在地上翻弄着什么。
远津听得认真,直到点心从后拍了他一下,他才啊呀一声叫起来,人险些跌进了泥坑里。
倒是李从舟早就听见脚步声发现了云秋他们,他拍拍手上的土站起身,“怎么?拿
货不顺利?”
云秋点点头,又看向李从舟和远津刚才蹲着的地方,“你呢?”
——也是堤坝探查的不顺利?
李从舟抬头看了看天色,觉着时候也不早了,便走过去揽了小家伙,“回去说。”
他今日走了四五处水坝,由远及近,这荷花村是他在舆图上标记出来的最后一处,都属长河、黄水交接的两河下游。
江南连年水患,除了河堤修筑偷工减料、官员贪墨等问题,还有黄水经年携带淤沙、长河常常改道有关。
李从舟对水务不算精通,但到底知道修筑河堤应当用什么材料,其他各处的堤坝虽有损耗,但那都是经年使用的磨损。
——唯有这荷花坝上裂痕很深,要不是如今是枯水期,只怕这道大坝早就决堤了。
问过当地百姓,他们都说村长已经报给了乡上,乡上来看过后一直没钱修理,因而就拖到了现在,以至于缝隙越来越大。
“……没钱修理?”云秋由李从舟扶着从车上跳下来,“碑下钱呢?”
“你还知道碑下钱?”
云秋嗯啊了一声,碑下钱的故事王妃以前跟他讲过,这东西多见于水乡里桥梁堤坝多的地方。
为防后世百姓民生艰难、桥垮坝塌而无钱修缮,所以在修桥、修坝有钱的时候,就将一部分钱财封存埋放在桥边坝旁的石碑下。
也有俗谚称:“桥垮碑修,碑倒自修。”
李从舟摇摇头,“荷花坝是两朝之前修筑,早逾百年,中间多少次可能出现损毁修缮,哪里还有什么碑下钱。”
“可……修筑堤坝是民生,乡上即便没钱,也可向杭城府衙领用或借用的吧?”
李从舟问过村里的老人,他们都说村长、乡长都很着急此事,只是每每向那杭城府衙提请,对方都找各般借口推脱。
还说各乡上都来借钱,他们杭城里也是亏空,不愿拿出银子。
李从舟揉揉云秋脑袋,接过点心拎着的热水给他净手,“所以,这就是问题所在。”
浙府杭城鱼米之乡,天下人都知道杭城府衙、浙府州郡是最肥的肥差,这样的膏腴之地,怎会拿不出修缮堤坝的银两?
云秋叹了一口气,认真搓手掌、洗指缝,“……这样。”
不过他既提到了杭城府衙,云秋忽然在心里转出一个主意,他眼睛一亮,仰头看李从舟,急急道:“所以你唔——?”
李从舟却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的嘴唇上,“坏主意就不要说了。”
云秋眨眨眼,抬起双手抱下来他的手臂,“我……哪有天天想坏主意,反正你都要查杭城府衙,那我给你个借口好不好?”
李从舟就知道他要闹,眼看拦不住,只能擦擦手帕,给人拉过来坐自己腿上,“……说说看?”
云秋先给今日在曾府遭遇的一切说与他听,然后又讲出来自己的担忧云云,最后才说:
“曾泰和杭城府衙互为姻亲,我要是去招惹了他还给他惹急了,他必然会说动杭城府衙巧立名目来拿我,到时候,你不就可以……?”
李从舟横他一眼,根本不同意。
“你若只是争一时之气,瞧不上曾泰的小人行径,让乌影放两条蛇吓唬吓唬他,或者找个机会让人给他绑了打一顿就是了,何必这样折腾?”
云秋呜了一声,“那我不出面让点心代我去周旋呢……?”
李从舟想了想,摇摇头,还是不同意,“我们是外来,府衙里面是个什么情形你根本闹不明白,万一人家抓过去就要打杀威棒呢?”
听到杀威棒,云秋缩了缩脖子,立刻歇了这份心。
——小点心可不能挨打,万一打坏了、腿瘸了,他得心疼死。
“那……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小瑾的东西被人抢走啊?”云秋鼓着腮帮,“还累张伯被白白攮了一下!”
张伯也在一旁净手、掸灰,听见云秋这般讲,忙对着他们摆摆手,“不妨不妨,小老儿到底没伤着,云老板,别给因此给你们添了麻烦。”
李从舟看看张伯,又看云秋那张垮着的小脸,让了一步道:
“我先帮你查查去曾家截胡生丝的人是什么来路,然后摸清楚府衙的底,再做打算,如何?”
云秋笑起来,抱住他手臂点点头,“嗯!”
如此得了李从舟允准,云秋就留下来,又跟着张伯在杭城附近各乡、各布庄走了走,知道了如今各地的布庄有不同的路子:
往北走的大抵是从江南到京城,从福州、潭州到江南,然后还有关中平原上有几路;东西向走的是旧日周山开拓的西域商道,再加上西南与广南路的交流。
其中蜀锦多走水路运送到江南转运,或者直接从蜀府船运到夔州,再从夔州转运陆路上京。
“那看来这夔州还真蛮重要的。”云秋感慨。
“可不是?”张伯给云秋讲,“先汉末年,群雄割据逐鹿,在如今夔州这个地方,不就有人自占山头称王,云老板你知道白帝城么?”
云秋点点头。
张伯又问:“白帝城因何得名,你知道么?”
“听说是因为城中有一口井常常冒白气,像是白龙一样,就得名白帝城了。”
张伯捋捋胡子笑,“那——怎么不叫白龙城呢?”
云秋愣了愣,答不上来。
“应该说,小云老板你说对了一半,城中确实有这样一口冒白气的井,只是先汉时期占山头为王那人以此为讯,因而称自己是应天命的‘白帝’,所以这座城就叫白帝城了。”
“将来您得空了,请我家大少爷、二少爷一齐作陪,邀您和世子爷一道去夔州、去白帝城看看,那儿景色壮丽、山水雄伟险峻,很值得一去。”
“您都这么说了……”云秋乐呵呵的,“等小瑾的婚事办完了,我可就等着他相邀了——”
张伯拱手还礼,倒感慨他家小少爷交了个好朋友。
如此又三五日后,银甲卫那边终于传来消息。
不查还好,一查,查出来这位出高价截胡曲怀玉三千匹纱的人,正是京城里那位和云秋明里暗里“交手”过好几回的:刘银财。
只是这位原来京城里的“刘二公子”,跟着母亲被赶出刘家后,竟然是改了个复姓叫公孙,银财二字也该做了单字异。
“公孙……异?”云秋听着消息都险些怪叫起来,“确定是他?没……查错?!是不是另外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啊?”
李从舟摇摇头,“银甲卫办事从无疏漏,而且也派人到夔州白帝城确认过,派去的人今晨回来复命,说白帝城主确实最近认了义子。”
云秋头都要大了,怎么……又冒出来个白帝城主?
倒是点心站在旁边出言提醒道:“公子您忘了?那刘二夫人原本就是白帝城歌女出身的。”
李从舟也告诉云秋,白帝城在先汉时为地方豪强割据,占白帝城称王的人就姓公孙,如今这位城主,就是那位的十九世孙。
云秋听着,只觉得这件事情越来越麻烦,正在想折呢,远津却匆匆忙忙跑进来,手里还捧着一只陶钵:
“公子,”他稳稳地给陶钵放到李从舟面前,执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乌影哥哥让我千万给这个交给您,事情急,他就先去荷花坝了。”
李从舟一听这话,站起来就看那陶钵。
云秋就在桌边,也好奇地看了一眼,结果一看他就吓得跳起来,只见那陶钵之中盛了半碗清水,可清水之内,又分明有许多刚刚孵化的黑色小虫。
而且看那外形模样,分明就跟在真定府咬他那只:一模一样。
第093章
李从舟一下给云秋拦在了身后, 也让远津、点心等人后退、离那陶钵远些,“乌影怎么说的?远津,你来讲。”
“乌影哥哥拿过来这个陶钵, 让我给交给您,说是在荷花坝附近的水田里发现的, 是附近有位老伯带小孙女去水里洗手被咬了,这才瞧见虫卵。”
“乌影哥哥那几个手下看见了,也就去田边查探,然后就舀了这水。”
远津想了想, 又补充道:“哦对了, 乌影哥哥还让您别急, 这些都还只是幼虫, 只要不咬人, 在水里一时半会儿的没什么大碍。”
李从舟蹙眉看着那陶钵, 心想乌影还真是会安慰人, 明明水源里都出现虫卵了,却还说不打紧、没大碍。
云秋垫起脚尖, 趴在李从舟手臂上探出半个脑袋看,忽然啊了一声, 低低呼了句:“小陶!”
小陶家住江南,青龙县虽和荷花坝所在的崇安乡在两个方向,但也属江南水域, 硬要算起来, 青龙县还在崇安乡所属吉县的上游。
云秋拽拽李从舟的衣袖,眼巴巴看着他。
这种小黑虫子有多厉害云秋已听李从舟讲过, 陶南星助他们良多,陆商老爷子今生能从困境中走出来, 也少不了小陶的功劳。
“还有陶青先生。”云秋小声补充,这是小陶的父亲。
旁人可以容后再说,这两位云秋实在放心不下。青松乡距杭城不远,即便是用马车,一日时间也可往返。
李从舟想了想,给那陶钵端起来递予银甲卫,“找个开阔地方烧干净,仔细别被咬,还有虫子的粉末装进结实罐子里填埋,不可胡乱抛洒。”
“是,世子。”银甲卫恭敬领命去了。
李从舟又吩咐一队人暗中去助乌影,并给乌影带话,说他们先去上游的青龙县、柔封县看看,最后再到吉县荷花村上。
如此安排妥当后,李从舟请张伯吩咐吟风楼的人备马,“点心,待会儿劳你带着远津,你们并骑一匹,这样行动起来快些。”
点心应了,拍拍远津的背问他去换双方便骑马的靴子。
云秋趴在李从舟的背上没动,眼睛还直勾勾看着桌上晃浪出来的一点水渍,他的脸有点发白,攥住李从舟袖子的手指都无意识收紧了。
李从舟回头看他一眼,然后转身给人搂进怀里,凑过去亲了亲小家伙的额心,“不怕。”
云秋不满意,仰头又管李从舟讨了个嘴巴上的亲亲,然后才靠在他怀里,圈住他的腰。
他不是怕,只是心惊。
心惊于一位享朝廷食俸、衣食无忧的尊贵侯爷,心里还能生这样多的不满,为着权力、为着皇位,竟要拉这么多无辜百姓入局、枉顾他们性命。
李从舟说过,这种蛊虫种在人身上并无什么大祸患,真正有影响的是被金哨控制后,人会失去本心、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甚至不怕痛地战至身死。
如果江南数十万百姓都变成了傀儡人,那……
“别想了,”李从舟揉揉他的脑袋,“小云老板什么时候这么忧国忧民了?他们都变成傀儡人也不影响你做生意,通知完小陶你就尽快回京。”
襄平侯势力再大,也没那么快能插手到京里。
一则京城里的高门世家大多知道当年容妃和方家的旧事,自视甚高的他们并不会理会一个远在西南的异姓侯爷,朝堂上这点党争都不够他们忙的。
二则即便被襄平侯找到弱点拉拢,京城里各宗势力繁杂,各家都有暗卫影卫,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动手太难。
而且京城里有宁王和王妃,再不济还有辅国大将军、有户部的林瑕,银甲卫的屯所就在那儿,真有大战,也好保护云秋。
“那……小瑾这生意就这么算了哇?”云秋多少有点不甘心。
这便是李从舟在考虑的第二件事:
白帝城地势险峻,乃是一座位于长河北岸江中的孤岛,岛外两岸高山凌江夹峙、水势波涛汹涌,先汉公孙述建城于此,就是看中了此地依山傍水、凭高控深的地势。
那城里的城墙是一道叠着一道建立,城防工事也是城套城、城连城,有的地方甚至是城中城,没有熟悉的人引路,很容易就在里面迷路了。
前世他们进攻白帝城,折损了数万人才好不容易拿下白帝城主,结果却叫襄平侯趁乱脱逃、又施计炸毁江南堤坝。
不过当时襄平侯已有了白骨贮的蛊毒,所以只用沉装有虫卵的大坛于江中,在堤坝损毁、江南伏尸时,拔地起兵。
如今,襄平侯蛊术未成,却还是想用前世同样的谋略——
利用白帝城主、激起他的反心,然后趁朝廷忙于应付白帝城民乱,偷偷安排江南之事,然后声东击西、直取京城。
那白帝城主公孙淳星有些功夫在身上,三十多岁年纪,为人豪爽仗义,平日专爱仗义疏财、劫富济贫,在夔州江湖上很有声名。
他仗着先人据白帝城的渊源,自己拉了一伙兄弟贿赂夔州府衙,竟给整座白帝城买下来做成自己私产,从此占山为王、自称城主,在瞿塘夔门一代很有威望。
原本这白帝城主和官府朝廷互不干涉,也是相安无事。
有时候公孙淳星甚至会邀请夔州府衙等官府里的人到城中喝酒,府衙的人对他们白帝城的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甚至还要请白帝城帮忙。
结果前世,承和廿三年上,夔州府衙带了位“钦差”来白帝城中,公孙淳星明明是客气相待,那钦差却忽然暴起于堂上暴起杀人,还叫出许多伏兵。
府衙被杀、宴席之上的歌女琴师被杀,公孙家亦有数人毙命,其中公孙淳星的老母亲、妻子和小儿子都惨死在这场祸事里。
这位白帝城主事母至孝,自然忍不下这口气,率部众反击后将那群人悉数击毙。
料想这一伙虽是恶人,但其中有一位朝廷钦差,身份想是要紧。所以公孙淳星并未声张,而是先派人到夔州悄悄打探,却意外发现朝廷根本没派钦差。
倒是那夔州府衙来白帝城赴宴是摆在明里,如今他不明不白失踪、生死未明,他的家眷、衙门里的官差,哪个都是要来过问一二。
公孙淳星本想以自己的威望,再送些钱财,摆平了府衙家里的人,就告作是白帝城里遭了贼,给全部的罪名都推在那个来路不明的“钦差”身上。
结果夔州府衙里出尔反尔,竟然在公孙淳星前来报案的时候给他一举扣下,反过来说是他们白帝城里内斗、害死了府衙。
公孙淳星怒极,说他根本不认识那个所谓的钦差,分明是府衙识人不明,才害得他老母亲惨死、家破人亡。
可他公孙家割据在江心,这些年来得罪的人也不少,所谓钦差也不过是襄平侯挑唆做成的局,最终惊动了西南大营。
大营出动十万大军前来追讨围剿,公孙淳星为形势所逼、干脆拉了大旗造反,一时江中贼寇纷纷响应,竟然也聚集了五万多豪强。
虽然在人数上不占优势,可也因占地利,拖延了西南大营人马很久,以至在江南堤坝被毁时,朝廷陷入两线作战,根本应接不暇。
如此,也才会有后面襄平侯的那些谋算。
……
如今,从银甲卫查探的消息看,刘银财、即如今的改名换姓的公孙异,大约只是巧合来江南办事、并非有意针对。
公孙异事先并不知道曾泰的生丝是贩卖给曲怀玉,自然也不会料到曲怀玉托谁来料理这批丝货,应当是那曾泰见利忘义、凑了巧。
但这样一算,如今的江南就十分不太平:
先是有襄平侯用蛊的一番算计,然后又有各处堤坝上的损毁、偷工减料、府衙和地方上各商贾的手脚不干净,以及公孙异背后的白帝城。
李从舟无奈一叹,揉了揉云秋的脑袋,“先去青龙县看过再说。”
青龙县在杭城西北,策快马需一个时辰。
李从舟带着云秋、点心带着远津,一行四个人并在暗处的暗卫,很快就赶到了青龙县上。
到底不放心云秋单独行动,李从舟还是先带了云秋去玉田村找小陶。
结果他们去的不凑巧,小陶正好不在家,听邻居说是去隔壁珍珠坞出诊了——
“天不亮就走了,少不得要去半日一日的,有什么话您跟我说,我给您带话,我记性可好呢。”
邻居看模样是个弱冠书生,拢着袖子笑盈盈站在门口搭话。
本来云秋都开口想说了,但想想这些蛊啊毒啊的事情,一则三言两语说不清,二则不知书生底细、传出去也有隐患。
于是云秋对那书生拱拱手道:“多谢大哥,我瞧您似乎是个读书的老爷,不知家中可有纸笔墨使?但求借用一二,我给小陶留信说明。”
“您客气啦,”书生被他这声老爷喊得挺不好意思,“笔墨都有,您等等,我回屋去给您……诶?”
他话才说到一半,忽然眼睛亮起来朝他们身后招手,更喊了声——
“陶大夫!”
云秋和李从舟回头,远远瞧见从村口走回来一个高瘦的中年男子,他牵着头漂亮的深灰色小毛驴,驴背上挂着两个装得满满登登的草药筐。
男子身上斜挎着一只旧药箱,药箱外面的皮带子上打了好些补丁,箱盖也是新换的,看着和原本的箱子颜色并不统一。
他身上仅穿着一件青灰色长衫罩夹绒褂子,看上去偏单薄,但面色红润、五官俊朗,眉眼和气,瞧着很亲切。
书生唤了一句后,笑着给云秋他们引介,“你们不是要找陶大夫么?这位是陶青、陶大夫,是小陶大夫的爹。”
陶青眨眨眼,看过来的眼神有点迷糊。
不过他还是牵着驴子走过来对着李从舟和云秋笑了笑,然后先给小毛驴牵进屋、两筐药草卸下来,拍掉手上身上的灰,才对他们做了个请的动作。
“啊!”陶青往里走了两步又突然回身,差点给云秋撞翻。
李从舟挑眉揽住云秋的肩膀给人带回来,而陶青只是抱歉一笑,又急急忙忙跑到门口,“三郎,你家里有热水吗?”
刚才那书生已经走到了正堂,听见陶青喊他,又哎了一声转回来,“有有有,我娘刚烧的,您等等,我给您拿。”
陶青道了谢、等拿到水后,才回头不好意思地看云秋他们一眼,“我和阿崽常年不在家,家里没热茶招待,来,几位里面坐。”
这是远津第一回出远门,看什么都好奇。
听见陶青这么说,他忍不住从点心身后探出脑袋,“招待……您怎么知道我们不是来请您看病的啊?”
陶青一边蹲在药柜下面很费劲地找出四个不成套的杯盏,然后手忙脚乱地找水来涮洗,一边笑着给他解释道:
“您四位面色如常、不见病容,看见我之后脸上多见惊讶而非急切,哪有寻医问药的人是这样的,让我折腾这半天又是热水又是放草药的……”
寻常找他看病的早急得火烧眉毛,哪会容许他在这儿又是放草药筐、又是栓小毛驴的。
而且刚才听那书生说,他们是来找小陶的。
陶青观瞧这四人穿着打扮,头里两人穿的都是上好的毛领夹袄,其中一人站得笔挺、脚步的位置很像是当过兵。
而后面两个人年纪不大,说话动作的时候都时刻谨记在前面这两人身后,应当是跟随的下人小厮。
“所以——我猜您四位来是有事。”
陶青终于翻到了自家的茶叶,他拿着茶叶罐站起身,回头冲他们笑了笑,“似乎还是大事,不然您刚才叫三郎带个话就是了。”
云秋和李从舟对视一眼,该说陶青敏锐……吗?
乍看还以为他迷迷糊糊的,没想却在这样的地方意外地善于观察。
“我帮您弄吧,”点心上前接过那个茶叶罐,“这些我们都是做惯了的,您陪着公子他们说话就是。”
远津也跟着,有样学样去拿来了那些杯盏。
陶青啊啊两声,挠挠头,尴尬地走到云秋和李从舟这边。
云秋这才回过神来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指着李从舟、点心和远津分别引介。
结果他话音刚落,陶青的眼睛一下亮起来,他走过来上下打量云秋两眼,抱拳拱手作揖道:
“原来您就是小云老板,有失远迎、实在失礼!阿崽和我说过您很多事!说您在京城照顾他良多,他上京一趟真是劳您费心!”
云秋连忙扶了陶青,“您说的哪里话,我们也受他照顾不少,这回我们来,就是有件要紧事想要告诉您和小陶……”
他们给陶青讲了在荷花坝水源里面发现的虫卵,然后又提到了西北战事里面西戎出现的“不怕死武士”,让陶青千万小心。
陶青一代名医,也是陆老先生的得意门生,他在乡间见事很多,对蛊术、蛊毒之法也算略有耳闻。
在听他们讲的过程中,陶青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附近都是水乡,百姓们靠水而生,不止是饮用、灌溉农田、喂养牲畜,还有不少人打渔贩卖鱼虾为生……”
他着急地站起来,“几位,请跟我来——”
在陶青加快脚步走的时候,云秋能明显看出来他的右腿有一点轻微的跛,所以走路时身体的重心都明显偏左。
“陶大夫,您的腿……”
小陶在京城时,倒经常提起他父亲的腿不好,说是路走多了、一到冬天就疼得不成,所以一直想弄两头小毛驴给陶青代步。
陶青顺着云秋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腿,然后摆摆手表示不妨,“积年的老毛病了,没事儿的,我们路上说——”
他骑上那头灰色的小毛驴,然后示意云秋他们策马跟上。
陶青熟悉本乡道路,很快就给他们带到了他们青松乡几条河道的上游,那是长河的一条支流,唤名东江。
东江过白羊坞后又分流到其他四坞,坞里大小村落都是靠这东江水,“但有些在山上的小村子到河边取水不便,就是靠山泉水或井水。”
陶青分别指给他们看,顺便也问李从舟,对这种蛊虫有无好的应对方法。
李从舟摇了摇头,“苗疆蛊术流派很多,即便是蛮国圣山里面的大巫,对于黑苗所用的蛊术也不甚清楚。”
“大多虫子都怕火,用火焚烧不成么?”陶青皱眉,“或者煮沸水对付水中的虫卵。”
“未进入人体内的虫子自然能用火焚烧,水中的虫卵也可用沸水杀毙,可……已经进入人体内的蛊虫,就暂时没办法拔除。”李从舟道。
“那便是有法预防,没法施救,”陶青眉间的郁色散了些,“不知这蛊虫,过不过人?”
陶青不愧是大夫,问出来的问题都很关键也一针见血。
“人活着的时候不过人,若是宿主死亡,噬心蛊会在附近找寻新的活物作为宿主,不止是人,猪牛羊都可能。”
“……这样,”陶青苦笑一声,“看起来倒有点儿像寸白虫病了。”
李从舟却眯起眼睛看远处笼罩在初冬冥冥薄雾中的江南十八乡,嘴角一勾轻哂道:“若真是病又好了。”
身体病了,只需良医用好药;人心若坏了,便是神医难救、药石罔效。
陶青听懂了李从舟的弦外之音,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只担忧地看着那滚滚东流的河水。
不过他没有憋闷很久,不一会儿又笑起来,他拍拍李从舟和云秋的肩膀,“不过好在你们来了,不是么?”
“往后——这天下有世子、有小云老板,还有师父他老人家的善济堂,”陶青笑盈盈的,“会一天天好起来。”
李从舟愣了愣,倒是云秋重重点头,很认可陶青——
“是呀,我们大家齐心协力,一定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之后,李从舟和银甲卫蹲下去检查河水里面有没有出现脏东西,而陶青和云秋站在后面,陶青与云秋解释了自己的腿。
“是年轻时候不懂事、受过伤,那时总拼着多采些药草回来,结果明明扭伤了腿应当休息,我自己按摩了两把没当回事,走回来就形成了磨损——”
“那您往后采药的时候还是要慎重些,”云秋看了看他的膝盖,“小陶可担心您了,在京城的时候就总跟我们提您的腿。”
陶青点点头,又笑着嗔了一句:“这孩子……”
李从舟和银甲卫分别换了九处地方取水,奇怪的是,只在其中一处发现了一团没有散开的虫卵。
银甲卫用个陶碗盛放好装起来,按照李从舟之前的吩咐拿到开阔的地方烧了。
云秋看到银甲卫的动作,“所以这里也有……虫吗?”
李从舟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襄平侯果然已经开始筹谋他的下一步计划,只是——
青松乡在崇安乡的上游,如果荷花坝都能发现那么多的虫,为何上游地区反而虫卵少?
陶青凑过去看了一眼那个陶钵,然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世子,您看会否是这样的原因——”
青松乡在杭城西北,地势较崇安、乐安两乡稍高些,而且他们这五个坞都在小山丘陵附近,东江虽说不大,可是江水在这里落差大、流速快。
“虫卵不是浮萍、有一定重量,因而在水流的冲刷下没能停留在我们这儿,可是出了青龙县地界,山脉丘陵变少、尽是平原,再加上堤坝……”
那些从上游漂浮过来的虫卵也就全部堆积在了吉县上,乌影的手下也才会从田里面随便一舀水,就打出来那么多的虫卵。
李从舟以为有理,云秋也点点头。
陶青看看他们,又瞧着远处银甲卫焚烧虫子升起的黑烟,忍不住叹道:“可惜现在没有对付这虫蛊的法子,告诉本乡乡长也只能是预防……”
他环臂在胸前沉吟片刻,一拍手让李从舟和云秋快去别乡看看,“二位是外乡人,世子又暂时不方便透露身份,倒不如我以疫病为名去说。”
“乡长和我家也算相熟,大抵会卖我几分面子,村民得知水中有虫有病,多少会小心警觉。”
“只是——”
刚才云秋、李从舟说这件事的时候,也给陶青透了底,说明了李从舟是下江南来查检河堤工事的,所以这会儿他也细细嘱咐道:
“杭城下四县十八乡,都各有门道,各中关系庞杂,世子要是想通过乡长通知各县以及百姓,一定要慎重处之,不然,仔细好心办坏事。”
李从舟点点头,谢过陶青。
既已告知陶青,那小陶也便算是知道了此事,云秋和李从舟给陶青送到青松乡上,便打马告辞、顺路从青龙县往回走。
青龙县过来是柔封县,然后是在杭城附近的吉县,最后就是临海靠近福州的榕溪县。
如陶青所言,他们在其他三县上没有相熟的人,即便是发现了什么也不好声张,只能是顺着东江到潢口、再往灵江一直探到荷花村。
一进村,远远就看见乌影斜倚在一株枯死的大杨树下。
他倒是依李从舟之言换了汉人服饰,可脑袋上还是扎着一头小辫子,耳畔的银饰也舍不得摘,就那么往树上一靠,看着还是很打眼。
听见达达马蹄声,乌影丢掉手中扎成个圈的芦苇草,一跃跳了过来,“你们真是够慢的——”
他围着云秋绕了一圈,压低声音,“你们不是偷跑到哪里躲着人耍了吧?”
云秋横他一眼,气呼呼不理他,躲到李从舟身后。
——他们哪里是那样不分轻重的人!
李从舟也不和乌影废话,“怎么样?”
乌影撇嘴一耸肩,从怀里摸出了一把金哨——这是他们跟西戎作战的时候,从翟王伯颜氏那里摸回来的。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荷花村口,两边都是在水田里忙碌的农人,此刻已接近这一日的黄昏,还有不少推车从杭城往家赶的小贩在道路上走。
乌影示意李从舟凝神注意,然后他一下吹响那金哨。
明明在云秋听来,那哨子里根本没发出任何声音,可是又很多农人像是被什么无形中的手拍了一下,就那么原地保持着自己的动作不动。
还有几个小贩当即停了下来,车上剩下的货物滚落都没反应。
乌影耸耸肩,又吹了一声,那些人又如梦初醒般回神,然后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只有几个好奇地拍拍同伴,问了几句:
“刚才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不动了,像是撞邪一样?”
“你说的什么啊,我这不是一直在干活么!”
……
李从舟面色铁青,双拳攥紧用力到马缰都在虎口上落下了一道印。
乌影叹了一口气,“敌人动作得比我们想象的快啊……”
从刚才吹响金哨的情况看,荷花村十中有九的百姓都已经中了蛊,而且就是和西戎战场上一样的噬心蛊。
兹事体大,现在已经不是联络各乡乡长的问题,而是整个江南都可能陷入了危机——
“虫药我已经命人在附近洒了,可惜你知道,这东西治标不治本,只能是暂时缓解……”
蛊虫虽毒,却也是天地生灵。
只要是天地生灵,就会有天生惧怕的克星。像是蛇不喜雄黄、蜘蛛憎艾草、蜥蜴不过生石灰,各寨苗人也有各种趋避蛊毒的虫药。
不过虫药只能趋避,如若是虫卵和幼虫这样较小的,村人饮水时不注意,还是会染上,所以是治标不治本。
本来眼下是初冬,虫卵即便是顺着江水南下,村民们烧开水来喝,必定不会有这样多的人中招。
偏偏今岁江南暖冬,到十月里,一日中午艳阳高炽,还能给人晒得仅穿马褂、单衣,因而田地里也有想翻弄好田垄过冬的百姓。
再加上江南水田多,百信赤足站在凉水里,即便被蛊虫咬了也不知道,只当是寻常虫害,回家随便泡泡脚、抹点药就算过去了。
李从舟沉眉紧拧,最后低头看向云秋,准备要他先回吟风楼。
结果,还没张开口就被云秋抬手捂住了嘴,“我要一起。”
李从舟挑了挑眉。
“你让我一个人回吟风楼,我东想西想不是也难捱么?”云秋认认真真讲,“还有要是路上出什么差池呢?”
“除非你现在是要去公办了,”云秋让了一步,手慢慢松开,“但我觉着你应该不是去找杭城府衙,他看起来并不可靠……”
李从舟确实不是要去找府衙,他刚才动念想找的是江南大营的统帅。
“不许骗我!”云秋又强调,“荷花坝距离杭城不远,你去找了谁我可是一打听就能知道的!”
“……”李从舟伸手,给他的手抓下来,“我是去找霍将军。”
蛊虫之事牵涉襄平侯和前朝旧事,便是那杭城府衙公正清廉,这也是他拿不下来的大事,何况那府衙和地方商人还有些不清楚。
如今的情势,李从舟也不方便直接写奏折报与朝廷。
西北战事平,四皇子、宁王府和徐家占了头功,太子一党如今正防备他们紧,他这时候再写什么蛊虫的折子,多半要被那帮文臣拖延怀疑。
李从舟不想应付这些朝堂朋党无谓的斗争,找江南大营的统帅来报,算是折中个中立的人选,能稍缓文、舒两家的戒备。
虽说这位统帅是定国公的旧识,但这些年来和宁王府的走动也不多,除了先前宁王来江南借了南仓别院住外,几乎没有来往。
相反,他家里娶妻、嫁女找的都是江南清流文士,有那些文士在背后支持,霍统帅在文家、舒家那里还颇有几分面子。
所以由他写信报给朝廷,是最合适不过。
而且江南大营相对独立,若真有战事,霍统帅先提防起来总没有错处。
李从舟最后拗不过,还是带上了云秋。
这位统领姓霍,名亦清,是先汉霍氏族里的后人,使得一手好剑,骑射也是各中翘楚。年五十三,家中三子二女,都已各自成家。
霍亦清的发妻前些年病逝后他就一直未娶,照旧是自己住在江南大营里,跟士兵们同吃同住,照旧是每日起来操练、习剑。
南仓别院那位老管事前些年跟着儿子还乡去了,收了拜帖出来接待他们的是当年跟在老管事身边的学徒,也即是如今的管事。
他看见李从舟和云秋两个还愣了愣,半晌后才恍然地哦了一声红了脸,引着他们进门的时候,还好奇地频频往他们这边瞥。
——当年在南仓别院时,云秋是世子、李从舟是小和尚,如今李从舟是世子、云秋是小老板,两个人怎么还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好在霍统帅并不好奇这些,他只是听闻李从舟讲得蛊毒之事后面色大变,不过到底是做三军统帅之人,也还是要李从舟拿出实据。
“世子,兹事体大,并非我要疑你。”
李从舟点点头,“是该慎重些,只是实据的话……只怕要请您移步,往荷花村一趟。”
“荷花村?”
李从舟点点头,事出紧急,他们能够探查的地方有限,荷花坝是受染村民最多的地方,在那里展示给霍统领看是最好的。
于是一行人又匆匆从江南大营赶回到荷花村,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山,村口劳作的百姓已经回去了大半,家家户户升腾炊烟、路上行人寥寥。
不过这也并不影响噬心蛊的效果,乌影得了李从舟的令,拿出那金哨吹了一阵,霍统领便眼睁睁看着那村子里的百姓一个个从房屋里走了出来。
“这……?!”
即便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霍亦清,也被眼前这一切骇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看乌影,又看向那些从家里走出来、面无表情的百姓。
村里不似杭城,道路上没有街灯,可霍亦清还是看清楚了不少百姓是直接踩进了泥塘里,有人的衣裳被火撩着,他也没有反应。
“够……够了!快叫他们回去!”
老统帅难得失态狼狈,乌影便吹了金哨,给那些百姓解开了控制。百姓看到彼此在房屋外,虽然有些奇怪,但也并没太当一回事:
“哎呀六婶子,你怎么也出来了?”
“你呢,你出来等你家四郎吧?他们路远是要晚些,不着急!”
……
霍亦清瞪着远处议论纷纷各自问候的百姓,心呯咚直跳,又直接带着李从舟他们返回到江南大营,要李从舟细说此事。
李从舟摘掉那些前世今生的缘由,只给霍亦清讲了西北戎狄的事,说西南苗寨有黑白苗之分,最后提了一句前朝与襄平侯有关的旧事。
虽然明知这一切的幕后黑手都是襄平侯,但李从舟没有实据,只能隐约推断给霍亦清听,至于上表如何说,这便是统帅自己的事了。
霍亦清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竟是对着李从舟一拱手:
“此事干系重大,多谢世子提前告知,我会想办法知会杭城百姓和将士,也会给陛下密报此事,只是……”
他顿了顿,抬头看李从舟一眼后,才继续道:
“只是朝廷到时候是将这件事分拨给末将处理,还是另外再派人,这便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事了——”
李从舟点点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朝堂考虑朝堂的,他的仇、乌影的仇,他们会想办法自己去报。
虽说乌影联络柏氏失败,可是西南蛮国里可有不少暗恨黑苗的部落,都是苗人说话也方便,说不定他们能先襄平侯一步找到关键的配方。
——破解那黑苗巫典上的白骨贮。
谢过统帅后,李从舟转身喊了云秋一声,结果却发现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趴在旁边的圆桌上睡着了。
李从舟凑过去,轻轻推推他,凑到云秋耳边小声喊,“秋秋,起来,我们回去了——”
结果云秋睡得懵懵懂懂,听见李从舟的声音只是下意识冲他张开手,眼睛都没睁就嘟嘟哝哝喊了句,“好饿——”
那声音太黏糊,惊得霍统领都忍不住往这边多看了几眼。
李从舟却旁若无人一般,直接给人整个打横抱起来,然后喊远津拿来披风斗篷给他盖好,一边打理一边哄,“这就回去吃饭了。”
他们在外面跑了一整天,刚才心里装着事不觉得,李从舟和霍统帅说话时,云秋就觉得肚子里好空、眼皮好重,然后慢慢就趴到桌子上睡着了。
给拉高风帽给云秋盖盖好,李从舟神色坦然地转过头来告辞,“霍统领,今日多有打搅,我们这便告辞了——”
霍亦清张了张口,看他们半晌后耳根忽然有点红,最后挥挥手让管事相送,自己没好意思出来看年轻人卿卿我我。
点心带着远津,先一步回吟风楼点菜。
远津这几日跟在点心身边也学了不少:云老板喜欢吃甜口,也爱酸辣的东西,不会喝酒,喜欢各类时新的小菜;他们世子就没什么忌口挑嘴的。
而且远津看着点心,越来越觉得当小厮是一门学问——什么时候该出头,什么时候该贴身伺候,什么时候该提前过来点菜,这些,都好有门道。
“怎么了?”点心和小二交待完,回头就对上了他有些过于热烈的目光,“远津怎么……这样看着我?”
远津摇摇头,红着脸小声解释,“就是觉着您挺厉害的。”
点心好笑,拍拍他的肩膀,“时间还长、日子还久,慢慢来吧。”
李从舟带云秋跑马回来,小东西还挺有本事——这一路颠簸,他就这么靠着人睡得安安稳稳,甚至还能打两个小呼噜。
下马,给人抱进去净手、擦脸,李从舟最后是用一块软炸里脊肉叫醒的云秋,小家伙闻着味儿就张开了嘴,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就要吃肉。
——还真像狸奴。
云秋揉揉眼,啊呜一口鼓着腮帮嚼了嚼,才缓缓醒过神。
若不是怕他半夜饿醒了折腾人,李从舟倒想让他就这么好好休息了,不过正好借吃饭的时间,也可和云秋仔细商量商量:
襄平侯在江南的实力不知几何,曲怀玉的生意既是被白帝城的截胡,便是又牵扯出第二方势力,再加上曾泰、杭城府衙,云秋实在不宜久留。
他耐心地给自己的担心讲明白,生怕云秋撒赖说要留下。
可这一回的云秋沉吟片刻后,却好说话得很,点点头乖乖就应下了,还主动提出来,“我们走陆路,走官道,一刻都不停就回京。”
李从舟微挑眉梢,抱臂看他。
云秋也回看他,“干嘛,不信我呢?”
李从舟不说话,只似笑非笑看着他。
云秋撇撇嘴,想了想告诉李从舟自己的想法,“小瑾的生意我是挺不甘心的,可我也不想你分神来护着我,我回京去,你也安心些。”
“这是其一,还有我刚才想了想——”
云秋露出个蔫坏的笑容:
“曾泰既然是那等见利忘义、趋炎附势的小人,那小瑾亲自以——‘五公主驸马’的身份追讨,那不是更棒吗?”
“我又何必来强出这个头,到时候热闹看戏就是了。”
李从舟瞧着他露出小狐狸般算计的笑容,摇摇头,终于也绷不住笑了,但他还是竖起小手指,要云秋与他拉钩。
云秋看他一眼,笑盈盈勾了他的手指,却用力一拉李从舟的手,给人拉过来后、踮起脚尖仰起头送上一枚缱绻的吻。
一吻终了,他嘿嘿一乐,抠着李从舟的小指晃了晃,然后舔舔他的唇角,“我们有正经聘书,所以往后承诺起誓,要这样……唔!”
李从舟搂着他,一手箍住他腰、一手撩起他下巴,给刚才浅尝辄止的吻加深成了舔吮啃咬。
最后在云秋顶着水色眼眸、红润脸庞昏过去时,他才意犹未尽地啄吻了他的唇畔,“小笨蛋。”
第094章
云秋回到京城的时候, 已是承和十六年的仲冬。
冬月雪飘,官道两旁的树木上都挂满了雾凇,远看若枝头银花千绽。
云秋带着点心、张伯, 四个银甲暗卫和一队乔装改扮的银甲卫从江南取道庐州,过淮水北上颍昌府入京。
虽也是星夜兼程, 但陆路比水路慢,且为防备敌人事先埋伏暗害,这一路上银甲卫都未投店,实在累了就原地安营, 总之是给云秋平安送回了陈家村。
天冷, 云秋不爱在京城里待。
虽说早动了念在云琜钱庄二楼加装暖阁, 但想到年底关店、掌柜伙计们都要各自回家过年, 他也想多在田庄上陪陪陈婆婆, 所以也就歇了此念。
贺梁听说云秋要来庄上住, 早早就烧暖了阁子, 拢了袖等在门口,陈婆婆也让陈槿一个时辰半个时辰的就往庄上来看一看。
未避免点眼、银甲卫都是穿着普通的棉袄布衫, 给云秋送到地方、检查了周围无甚危险后,他们就纷纷上马、返回屯所复命。
贺梁不认得这样打扮的银甲卫, 还当是云秋生意上的伙伴,还追出去喊了一句,让那几位大哥有空就来庄子上吃饭。
张伯是在京畿就与他们分别的, 他还要上辅国将军府去给曲怀玉回话。
——生意没谈成, 曾泰那小人见利忘义,甚至还讹了他们五百两。
曲怀玉这个年注定要在京城里过了, 刚刚成婚加上冬日里道路难行,辅国大将军也劝他就偷闲几月, 好好陪他一段时间。
而云秋在返程路上时,四公主、五公主两位是同一吉时在宫中承福殿举行的婚礼。
承福殿原先是世|祖皇帝大婚的宫殿,后来又成了正经赏赐文武群臣的嘉礼殿,经年改建后,现在是个供奉殿,就位于皇帝寝宫明光殿后、在宫禁中轴线上。
照旧俗,锦朝公主出嫁前都在宫中与生母、养母一起居住,特别得宠的,可能会得到皇家封赏独殿而居,甚至出宫开府。
四公主、五公主并非嫡出、亦未有优渥圣宠,因而一切都是按着旧礼办——皇帝和贵妃御赐东西做陪嫁,然后舒妃、淳嫔宫里各自出一份,再由廿四衙门配一份。
公主在母亲的宫殿中梳妆打扮好、穿上喜服做轿到达承福殿,拜别了父母——也即皇帝陛下后,接受完封赏,就直接送到两位驸马府上。
正经的三叩首天地礼,都是在驸马府上完成。
舒妃和淳嫔是后宫妇人不能出宫,若是得脸些的,皇帝和皇后会到臣子家吃喜酒,但和赢安、曲怀玉两人都不是什么重臣,这礼也就免了。
和赢安校尉有自己的府邸,所以四公主的车驾和嫁妆是一并送到了和府,然后摆宴与众宾客同庆。
和赢安是独子,府上是母亲掌家,和母四十多岁尚年轻,待公主十分客气,嫁妆等物都由她自己看管,并邀她一起学着管账。
而曲怀玉是客居京城,并没有自己的府苑,所以五公主是被送到辅国大将军府上,特事急办,曲怀玉的六位舅舅都回来了,其中上回老将军寿诞被耽误的江二郎也赶了来。
五公主年纪小,出了宫门后身边就带着嬷嬷和四个使唤的婢女。
老将军敲打过曲怀玉,也与他说了很多成家过日子的道理,曲怀玉虽惦记着他的生意,却也不会苛待公主。
他是个直人,说话做事不懂转圜。
旁人的洞房花烛夜是说甜言蜜语、山盟海誓,曲怀玉却是将自己身上带着的房地契摆满了一床、一地,什么灵州的布行、茶园、马场,还有京城的田庄等等。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五公主,先小心翼翼赔礼,说:“公主虽然您生得好看,但我……我还有好多生意要办。”
说完这句话后,他又举手立誓,说虽不知道五公主看上他什么,但他有这些生意傍身,就绝不会叫公主饿着、没漂亮衣服穿。
“我在金莲池说那番话并不是自视清高、也不是要凸显自己,那是我的真心话。”
思筝公主看着那一床的房地契,忍不住笑出声,她嗯嗯点头后,笑盈盈指着曲怀玉放出来那些东西,给他粗略算完这其中的利钱后,道:
“嗯,我相信你,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曲怀玉听完她的话后两眼放光,“你、你会算账!”
而且,还很懂些经商的门道!
不然只看位置和房地契,不会能算出这么□□差不离的利钱。
“哼,”凌思筝骄傲地扬扬头,“你不知道,我会的还挺多呢!”
不过说完她又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绞了绞自己的巾帕,脸上的神情有点暗淡,“不过在宫里,女孩子精于数算并不是什么好事……”
“娘也要我在外面规行矩步、不要招惹什么事,凡事让着四姐姐,不要太出挑,要尽量平庸,才能保全自身。”
淳嫔林氏没有母族,自己在宫里也并不算得宠。
这些年看着太子|党和四皇子相争,也觉得太过出挑不是什么好事,再加上若云公主还朝是那般光景,林氏就希望女儿平安、门第家世都没那么要紧。
曲怀玉也不喜欢宫廷朝堂里的角逐斗争,听了她这话点点头笑,“那你在我家不用这样,外祖父重视规矩,但不拘着小辈,我是做生意的平头百姓,也不在乎这个。”
“我爹我娘都在西南,头里的哥哥也没这么多规……”
“嘘——”五公主俏皮地眨了眨眼,“你家的事我都知道,那日我就偷偷看过谱牒啦。”
正是因为看过谱牒,她和淳嫔都觉得曲怀玉好。
曲家远在江湖,没有庙堂上的烦心事,而辅国大将军和江家的子弟又算是曲怀玉的外家,能够护着他们长远。
“这样就很好,”五公主挽了曲怀玉手臂,“特别好。”
曲怀玉挠挠头,嘿嘿傻乐一下。
他没想到,皇室里尊贵的公主竟然喜欢商道,还读水经、山经,向往游任天地。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他也不用怕娶妻后生活的拘束。
两人当夜絮絮说了不少话,闹到后半夜里都还不住传出咯咯笑声。
往后的事情也就水到渠成,第二日里曲怀玉还叫公主想怎么睡就怎么睡,反正他的爹娘都在西南,老将军也不拘那些新妇请安的虚礼。
……
这些都是云秋他们安顿下来后,曲怀玉那个叫小白的小厮专程到田庄上回的话,他口才不如小邱好,却是个老实人,问什么说什么。
云秋让点心给了他赏钱,还包了份田庄上的瓜果蔬菜叫他带回去。
“等我家酒坊的酒酿好了,再给你们府上送去。”
小白推拒了一番没能推过,只能红着脸、老老实实拿了红封、带着那一小板车的东西回辅国大将军府。
而酒楼这边,风水先生相看的喜日子不远,就在两位公主婚期后的第五日。
云秋思来想去,还是不打算以东家的身份露面,就请雨娘子全权主持,他和点心就是去门外看个热闹,跟外面路过的一众乡亲都是一样。
云琜钱庄、恒济解当和善济堂的贺礼早已提前备下,听闻这宴惊鸿酒楼里全是女子,已经离开京城的方夫人还专托人送过来数十套功夫细针。
姚家油铺、毛|家生药铺等与他们关系较近、知道里头内情的铺子,包括聚宝街上的左邻右舍都分别送了开业礼,像折扇店的老板就很大方送了数把精致的团扇。
雨娘子到底是经营过食肆的人,很懂得利用人们的好奇心,宴惊鸿酒楼以女子经营闻名,但在外围装饰上,却多用素雅清净的绸帘。
给人清新雅致之感,不妖冶、也无艳俗,让那些揣着坏心过来试探的人一看这样的装饰就能明白自己招惹错了地方。
而冬日里百花凋零,要装饰只有梅花。
雨娘子选用了十来盆各式各样的梅,早早命人拜访在了前院的门口,以及那四方的莲池旁,远看过去很有淡雅之美。
鞭炮百响、围观百姓增多,曹娘子和另外两位厨娘商量,拿出了许多新制的点心免费分与大家,也告诉众人价钱不贵,要他们觉着好吃再来。
云秋看了一会儿,发现围观百姓虽多,但当真进去点菜吃饭的人却很少,大约是冬天的缘故,大部分食客都不爱出门,所以正经营业起来并不算热闹。
他和点心又站了会儿,想着这年上就先这样,等明年开春再看。
结果才拢袖回头走了一步,远远就看见衍源钱庄、谦益钱庄、文远钱庄等几家大银号的老板在往这边走,说是想要尝尝宴惊鸿的饭菜。
原来自从刘家被查、正元钱庄被封,刘氏建立起来的钱业行会分崩离析后——众钱行老板还是商量着想要重新办和行会,只是找谁来牵头还未定。
他们私下里已经拉帮结派地吃过不少回饭,这次衍源号的老板也是新听闻了这家宴惊鸿,便想着带人来尝个新鲜。
云秋生怕被他们拉拢吃席喝酒,又怕被他们窥见自己站在这里误会——钱业同行都是人精,要知道他又新办了酒楼,肯定心中又有打算。
云秋无意惹事,也不想再有第二个正元钱庄和刘家,便是转头带着点心几步快走。
过惠民河上的安远桥,却又撞上苏驰和林瑕两个。
林瑕与云秋拱手见礼,苏驰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云秋还礼林瑕“林大人”后,又扭头笑盈盈叫了声:“苏大哥。”
听见这声大哥,苏驰脸上才舒展开笑容,伸手替他掸落了肩膀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上的冰碴子。
西北大捷后,苏驰没选择像是四皇子、徐振羽那样留在西北,而是跟着李从舟班师归了京。
用他自己的浑话说就是——既无战事,那他留在那儿要算计谁?
苏驰在军中已是正三品祭酒,如今凯旋归京,品阶上是要再升一升的,正巧今岁磨勘户部官员里多空缺,皇帝便顺势封了他做正二品户部司长。
“你的苏大哥啊,如今已是我的顶头上司了,”林瑕拢了拢盖在腿上的绒毯,玩笑道,“往后,小云老板你可要替我多美言几句。”
云秋眨眨眼还未开口,苏驰却先嗤了一声:
“我家小弟不会喝酒,你找他托情不如灌我喝酒来得容易,真有什么事的话,要是有美酒,那我一定替你遮掩过去。”
林瑕被逗乐,仰头哈哈大笑。
倒是云秋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是在开玩笑,跟着笑笑后问他们,“这么冷的天,大哥和林大人这是要上哪儿去?”
苏驰哼了一声,冷冷吐出一句:“你的林大人要贿赂我。”
“……啊??”云秋懵了。
林瑕坐在轮椅上,又是忍不住闷笑出声,他眼角都快笑出泪来,但还是顺着苏驰的话点点头道:
“是是是,我听说聚宝街上新开了家馆子,就特意邀苏大人过来尝尝。”
“外祖父说,那馆子之前是一间民宅,他曾经有幸进去看过一回,说里面有一方四方形的大莲池、中间立了快漂亮的黄色千层岩,上面还有亭台楼阁种种雕刻,很值得一看。”
林瑕多解释了两句,“正好今日苏大人有空,便邀了他。”
苏驰却耸耸肩,立刻给自己摘出来,“美景什么的我可不懂,这种附庸风雅得混账事我可不干,是他说这里有好酒我才来的。”
好酒?
山红叶新酿的那些酒,倒正好合苏驰胃口。
云秋也不多言,与他们拱拱手,“那我就不打扰两位啦。”
苏驰挑挑眉。
“诶?!”林瑕也拦他,“小云老板这就走了?难得遇见,不跟我们一起去么?”
“不了不了,”云秋摆摆手,“我不会喝酒,待会儿大哥要嫌我扫兴,你们二位去吧,要是好吃下回再带我!”
说完,他就一蹦一跳地拉着点心跑远了。
——他才不去呢,他要是去了,宴惊鸿的幕后东家不是要露馅儿?
还是先别叫苏驰、林瑕知情,请他们先去酒楼里凭自己的本心尝过后,云秋才能知道这酒楼能不能在京城立足呢。
办完酒楼的事,云秋就准备收拾收拾回田庄上窝着等过年。
各家掌柜也都在盘点清账,尤雪和小铃铛今年上就跟山红叶一样留在京城里,雨娘子招待大家一起在宴惊鸿里过年。
云秋将京城里发生的事情都写在了信里,不过驿站的信使,交由银甲卫直接递与李从舟,而李从舟那边的回信,大抵也就是这两日到。
这日上云秋正跟着陈婆婆学包三角梅花形状的饺子,陈槿不在,听婆婆的要求往杨家送些她们自家的豆腐。
点心跟贺梁两个在院里烧水、磨刀,准备杀鸡备晚上的菜。
“云公子在家吗——?”
院外忽然传来陈村长家李大娘的声音,她探头进来看见贺梁和点心,“唷,点心小爷在呢?这是要杀鸡?”
“大娘。”
“李大娘。”
贺梁和点心分别与她还礼,贺梁看见李大娘臂弯上挎着个装得满登登的筐、手上还提拿着不少东西,便上前去帮忙接了一把:
“大娘您这是办年货去?”
“那儿啊!这哪够年货的!”李大娘睨他一眼,笑道,“我是瞧着你们庄上这两日炊烟袅袅的,想是家中有客,这就带了些东西过来。”
“您这也太客气了,”贺梁没多想,笑着给李大娘迎进屋,然后取来长巾掸去她身上的落雪,“乡里乡亲的,您这样,东家又要怪我怠慢您了!”
“所以小云老板在呢?”李大娘的声音突然压低。
贺梁还没回答,那边云秋就从暖阁探出个脑袋,笑盈盈喊了李大娘一声,“都好久没见您了!”
李大娘哎哎应着凑过去,挨挤着云秋进了暖阁,瞧见陈婆婆坐在里面,她略微愣了愣,但很快又满脸堆起笑:
“唷,陈婆婆您也在呢?这是在——包饺子?”
陈婆婆点点头,云秋指了桌子上一堆歪歪扭扭的饺子,脸上有点热,“……婆婆在教我包梅花饺。”
李大娘瞥了一眼桌上那些几乎可以用奇形怪状来形容的饺子忍了忍笑,最后她卷起袖子来,也挨着陈婆婆坐下,“我也来跟着学学。”
陈婆婆看她一眼,摇摇头,“得了吧,谁不知道您是村里包饺子的一把好手,我这么一个老婆子,还能教你什么唷。”
这话不假,云秋在陈家村的时间不长,也知道李大娘包饺子又快又漂亮,而且她擀面皮速度很快,能十张面皮一起擀,堪称一绝。
李大娘却半点不觉有什么,她坐下以后就用手肘轻轻撞了下陈婆婆手臂,“怎么,还藏私不许我学呢?”
“得了得了,您别寒碜我老太婆了,”陈婆婆摇摇头、好笑地站起身,她拍了拍身前围子上的面,“您明显就是有话想对小公子说。”
“小云公子你过来坐,梅花形状的饺子你大娘也会包,我那屋里还烧着水,我这就回去了,待会儿丫头要是找到这边,你就说我回豆腐坊了。”
云秋眨眨眼,诶了一声。
可陈婆婆动作快,出去和贺梁、点心客气没两句,人就消失在门口。
云秋眨巴眨巴眼,看着坐在暖桌旁边的李大娘,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刚才大娘在门外问的就是他在不在家。
眼瞧着李大娘手里已经新包了俩漂亮的三角梅花饺,他才轻咳了一声坐过去,“大娘,您找我什么事儿啊?”
李大娘捏着面皮,犹豫了很一会儿,才轻声道:“……也没什么大事儿,就、就想请您帮忙留意着,看看京城里……能不能弄套房子。”
“房子?”云秋来了兴致,“大娘你们准备搬家啦?”
“诶?”李大娘忙摆摆手,犹豫了半晌脸有些红,“不是我们,我这不是……想给石头买么。”
小石头?
哦对,云秋想起来了,点心给他说过这件事。
小石头争气,今年秋闱的童子试是通过了,虽是最末一榜的倒数几名,但到底是举生员了,也算他们老陈家最有出息的孩子。
陈勤既娶了崇礼斋学正的长姊,小石头也算关学正的姻兄弟,通过了童子试就能乡试会试一路往上考,学正也关心,干脆给陈硕邀到崇礼斋读书。
崇礼斋是京城府学,能教授的东西比陈家村私塾多。
而且崇礼斋里的同窗也多是寒门读书人,跟他们在一块儿读书,也能学到很多东西。
“之前那混小子不是一直喜欢……婆婆家那哑巴姑娘,”李大娘叹了一气,“如今他既考上了,就……随他吧。”
说完这句,李大娘还有些不甘心。
嘟哝了两句日子都是自己选的,往后要是有什么苦有什么累不要埋怨她这个当娘的没有奉劝。
“所以……”云秋眼睛亮起来,“您这是、答应了?!”
——之前小石头想娶陈槿,李大娘嫌那姑娘是个孤儿来路不明、加上又不会说话,所以没同意。
母子两个相争,最后李大娘放下话来,说如果陈硕能够考过童生试,那她就随他、不再管了。
也就是从那会儿起,陈石头就没再胡闹,开始了埋头苦学。
如今李大娘既然打听京城的房子,那肯定是已准备要答应这门亲事。
“先别告诉石头!”李大娘又嘱咐道,“那孩子心性好不容易定了些,这要是知道我松口了……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
云秋笑了笑,帮小石头说好话,“您家老三是聪明,不是闹。”
“唉……”李大娘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很不甚赞同,“您不用拣好听的来哄我,那孩子从小就是个皮猴子,他既能考过……”
“算了算了,也有陈家那小丫头的功劳,就……随他吧。”
云秋看着这位大娘宠儿子,但又拿儿子没办法的模样好笑,最后应承下来,叫了点心进来一并记着这件事:
“按着您手头的钱,然后位置我们尽量给您找在崇礼斋附近,周围邻居都安生些,好读书也方便生活的地方,是不是?”
李大娘哎哎点头,搓了搓手后,又道:“我也知道京城里物价贵,要是……要是遇着实在好的……”
她一咬牙,上前执了云秋的手,“那就请小云老板一定先给盘下来,我、我给您写借条,一定会还!”
云秋拍拍李大娘的手,表示自己一定办到,并安慰她道:“钱的事情您先不用着急,我和点心会上心找的,有消息了就带您一起去相看。”
李大娘点点头,谢过云秋。
而云秋看她似乎还想要嘱咐什么,便了然地补充一句:“您放心,陈婆婆和陈槿那儿我都不透底,村里人问,我也只当没这回事。”
李大娘哎了一声,脸上笑纹更深,走出去张罗着给她带来那些瓜果蔬菜、干货糕点什么的收拾到田庄上。
送走李大娘,陈槿倒真如陈婆婆所料那样来了田庄,听云秋说婆婆回了豆腐坊,她还有些惊讶,然后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扭身准备离开。
云秋看着外面天色暗、风也急,便让贺梁给拿了把伞。
正好点心进来这一会儿,外面的水烧得、刀也磨好,贺梁送小姑娘走到大道上,便转身回来去棚里逮鸡,顺口问了句:
“公子,今岁来庄上过年的人多么?”
——要是人多,现在他们几人就先吃只瘦些的,等到过年再宰肥鸡。
云秋在心底默默算了算——云琜钱庄上的大家都有地方过年,恒济解当里有小昭儿、张勇两个,还有个善济堂的小左,其他姑娘们都是到酒楼过年。
他这正说着各人的去向,外面就进来一人敲门。
虽然对方穿着粗布麻衣,可云秋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银甲卫。
那银甲卫和云秋对上眼神,知道对方已经认出自己,于是先对贺梁点点头,然后从怀中取出厚厚一沓信递与云秋。
也不等云秋打赏,那银甲卫抱拳拱手就离开了田庄,翻身上马很快消失在了村口的岔道上。
贺梁这会儿也回过点劲儿来,这样的人可不是信使这么简单。于是他往后让了让,找了个借口给云秋留出空间,自己到堂屋里面忙。
云秋拆开信封,抱着信纸坐到暖桌旁,逐字逐句地看:
江南大营的霍统帅已经给皇帝送去密报,皇帝如何反应还要看这几日朝堂上文武群臣的态度。
李从舟说他一切都好,只是对外还装着病,等朝廷对这些虫卵、蛊毒的事情有个定论,他再出面彻查江南的河道事。
——这样,就能将宁王府、四皇子和徐家从党争里摘出去。
而李从舟也查清楚了:
杭城府衙姓丁,膝下无子、唯有三女,长女配给了榕溪县的县令,次女嫁给了布商曾泰家的公子,小女儿最近在议亲、看中的是福州船政的四子。
云秋撇撇嘴,小声议论道:“这府衙倒挺会往高里攀着去。”
福州船政手底下管着多少船只、码头,单是船运的工人都成百上千,沿海一带的船商、商队,哪个不要来讨船政的好。
这位置是个肥缺,虽只是个正五品官,但民间却有俗谚称:给得船政老爷做,便是皇帝也不换。
这位置上,哪怕指头缝里流出点儿,都是十数万两的计数。
至于那榕溪县,则是杭城东南端最靠近福州的一个县,县辖五乡廿一村,地处最北的一个村正好在长河入海口,也是远近闻名的渔村。
“丁府衙为人谨慎,甚少落下什么把柄,”李从舟在信里写,“杭城百姓还多有赞他的,说他给杭城修了不少义学、义渠。”
云秋皱了皱眉,义学、义渠这种东西都是表面上的,只要有钱谁都可以修。而且自从办了善济堂桃花关的学堂,云秋才发现里头门道很深。
他们桃花关上的学堂,还因为是教授医道、学子数量不像府学那般多,加之要有药材损耗、备器具等需要一些经营的巧思。
像是城里崇礼斋那样的府学,一则有地方上分拨的银两,二则有学生们交来的学费,三则文房笔墨都不用学校准备、学生们都要自带。
——如果有名家宿儒在,那学堂里更是不愁生源、不愁财源。
义学虽说是私家出钱、不收学费,但办学的这笔钱实际上也并非府衙本人来掏。
凡是那些想托丁府衙办事的人,直接抱着十数万两的银子上门告求,他一定是当众严词拒绝,甚至是棒打呵斥出去、表示再也不见。
可等那人走远后,必定又会被府衙支使的人拦下暗中指点:
“府衙某时某地要在某处兴办义学,你就扮做是路过的商人,感慨于府衙的仁义壮举,自愿捐献银子若干若干。”
这时候点心端了果子糕点推门进来,顺便替云秋续上热牛乳。
听着云秋说起杭城府衙行径,他忍不住奇道:“这捐献银子也是捐给义学,这是要记账的啊?府衙又拿不到,他这……就图个名啊?”
“他又不是傻?”云秋正好自己一个人看信乏味,就给点心拉到身边坐着,“记账也是丁府衙的人自己记,其中就可以做门道了呗?”
行贿之人当场捐银十万两,事后十万两里大约只有不到一成用在义学上,只要给学校建起来、维持基本运行就好,剩下的几乎都到了府衙处。
“那这大宗钱财来路不明,他不是也解释不清么?”点心追问。
“你以为他拿了十万两银子会存在自己名下啊?还不是分出去记名女儿、女婿,最后对外还能做个清官。”
点心想了想,每年官员秋日磨勘,查的都是官员本人,从不会牵扯他的亲眷子女,只要名下财产来路清白、账面上能做平,就不算贪墨。
他叹了一口气,“朝廷也真难。”
云秋也叹,不过他叹的不是朝廷,“小和尚真难。”
主仆俩挨挤在暖桌旁仔细看完了李从舟这封信,说的大多是江南各境堤坝的事——有丁府衙这般的长官,各处的桥梁、水坝情况都不乐观。
信末,李从舟又一次嘱咐云秋注意安全、别贪凉喝生水,也不要轻信陌生人,也不要随意离京、一切等他回来。
最后几句话看完,云秋又翻了翻宣纸背面,然后抄起信封来抖落两下。
“公子找什么呢?”点心看他动作奇怪,忍不住问道。
云秋摆下信封,长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深感小和尚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点儿情肠也不讲:
眼瞅着是厚厚一沓信十七八张纸,里面大部分内容都是江南堤坝、是曾泰和丁府衙。
云秋数了数,跟李从舟自己相干的,怕不是还没超过十句话。
唉,算了。
云秋将信笺自己收收好,李从舟要不这样也不是李从舟了,那些好听的话还是他来给小和尚讲吧。
○○○
宫中,寿安殿。
冯太后今日难得有兴致,皇帝过来请安时,她老人家正在碎金红纸上写福字,惠贵妃重着身子,竟然还在旁侍墨。
皇帝先拜了母后,然后又瞪了惠贵妃身边几个宫人嬷嬷,“你们都是瞎了盲了断手断脚了?怎么叫贵妃操持?”
“哎,”冯太后笑了笑,“皇儿莫恼,刚才我已经劝过贵妃了,可她偏是不听,不是宫人们的过错。”
“陛下,”惠贵妃捏着墨条福了一礼,“产期在明年春二月,这才几个月的身子,不妨事。”
皇帝却啧了一声皱皱眉,还是给惠贵妃扶着到一旁坐下,他自己捏墨条侍奉太后,手上的力道也稳。
太后最后顿笔一横收尾写完,叫宫人嬷嬷给那张红纸拿走后,下一张纸上起笔却先划了一横。
福字起笔先落点,寿字倒是先做横,皇帝没多想,继续低头研墨,结果等墨池里墨满再抬头时,却发现冯太后写的,是一个“平”字。
皇帝顿了顿,面色凝重起来。
他看了看太后,又转头去看惠贵妃。
“不是贵妃,”太后搁了笔,“江南大营的霍亦清是先父的门生,他写了什么密信给你,我倒也知道一二。”
“只是近日朝堂多议论青红册和磨勘事,似乎皇帝并未将此事告知文武群臣,是……在顾及那孽障什么?”
冯太后当年做贵妃的时候,就不喜欢容妃方月,后来因夺嫡、出嗣之事和小儿子生分,自然也厌恶襄平侯方锦弦。
“昔年留他一命,是顾念先帝和皇家的颜面,如今他心生妄念做下这样一件大事,皇帝难道还要姑息么?”
寿安殿内三人,皆知情当年之事。
冯太后这么几句话责问之意很深,惠贵妃不好插话他们母子,便只是抱着小腹静静听着。
皇帝咬了咬牙,最后只顶住压力、跪到炕下道:“此事干系甚大,那霍亦清并无实据……”
“还要什么实据?!”冯太后终于恼了,她忍不住将那张写着“平”的纸揉成一团摔在皇帝肩膀上,“你父皇当年这样,你也这样!”
皇帝一顿伏地,惠贵妃也在嬷嬷的搀扶下起身,“母后息怒。”
冯太后皱眉看跪在地上的儿子,深吸一口气后,对着伺候的一众宫人挥了挥手,“你们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对皇帝和贵妃说。”
嬷嬷领头带着人退出寿安殿、合拢大门后,冯太后才长出一口气,咬牙慢声道:
“方月,当年利用贞康皇后的同情之心,哄得皇后留她在身边做了侍婢,然后再用下作手段勾引先帝、谋得皇妃之位。”
“若非借种生子事败,今日坐在金銮殿的、住在寿安殿的,就不会是我们母子,而是容妃和方锦弦。”
太后失望地摇摇头,“先帝仁善,也是顾念自己和皇家的颜面——疼了多年的儿子是个野种、宠了多年的女人是个毒妇。”
“所以最后只要容妃自裁,他答应会留给那孽障一个体面。”
“你呢?你倒好,他平乱西南有功,你就给他封赏个侯爵位,如今江南百姓为他的蛊虫控制,你却还要找什么实据?那金哨不够证据么?!”
太后越说越愤懑,最后一甩袖子,“一味仁善是庸主!”
这话就说得有些重了,惠贵妃不免要站出来在他们母子间转圜,“母后您消消气,陛下也有自己的苦衷,陛下不是那样的人。”
皇帝跪在地上,闻听母亲直言也只是唇畔泛起苦笑:
他是他父皇的亲子,血脉一系,母后要这般说他,他也无可反驳。
襄平侯是心生妄念,但——
皇帝咬了咬牙,轻声解释道:“非是儿子,不想痛下这个杀手。而是母后,儿子总想到承和九年那场大疫,最后是方氏、敬献了药方。”
冯太后一愣。
皇帝说完这句话后,又再拜伏地,“不过母后教训的是,此事干系甚大,儿子不该擅专,这就诏常参进宫了。”
说完,他再拜了拜,也不等太后说话,就匆匆忙忙离开了寿安殿。
而冯太后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跌坐回暖炕上,摇摇头,哀哀叹了一句:“冤孽……”
……
如此到到十一月,京城朝堂上风云诡谲。
云秋远在田庄上都感觉到风声鹤唳,文党、太子|党少见地偃旗息鼓,没有再针对徐家和四皇子,只专心应付江南事。
文党慎重,奏请秘密派人往西南探查襄平侯虚实;而其余朝廷清流则提议增派人手到江南,重新修缮堤坝、彻查贪墨之事。
宁王知道江南官员连成一片,不想李从舟泥足深陷,便故意做局、主动请命,提出说自己想往江南、支援儿子。
结果文党、舒党多疑,纷纷阻拦拒绝,反而给宁王以机会、讨要得一封诏命书——给李从舟从江南捞了回来。
云秋不管背后如何,只知道在腊月十八这日,他刚和点心看好了京城里几处宅子,准备坐马车回陈家村找李大娘说道说道。
结果回到田庄上还没掸雪,远远就看见了乌影立在田庄门口,正笑盈盈与蹲在地上的远津说着什么。
云秋眼睛一下就亮起来,从马车上下来时差点没一下扑到在雪地里。
他歪扭了一下起身,仰头就看见披着一件墨色大氅的李从舟,他好笑地蹲下身拍拍云秋身上的雪,然后直接给人打横抱回了田庄。
“你们怎么回来了?!”云秋搂着李从舟脖子,眼睛弯成小月牙。
点心倒是记着过去拿热水,带着远津给众人净手、掸落身上的雪。
李从舟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翻出云秋手腕亮给乌影。
乌影耸耸肩,笑着上前一边给云秋探脉门,一边解释道:“你们皇帝老儿叫我们回来的,另外,我们还从圣山得到个好消息。”
圣山是蛮国境内的一座终年积雪的高山,白苗族人都信奉圣山和里面住着的大巫。
“好消息?”云秋乖乖给乌影诊脉,他让换手就换另一只手。
乌影笑了笑,故意卖关子不说话,只回头看李从舟。
李从舟对上云秋亮晶晶的眼睛,最终无奈败下阵来,“简单来讲,就是我们找到了对付襄平侯的办法。”
“而复杂来说,”乌影挤了挤眼睛,松开云秋脉门,“就是我们意外从大巫处得到了一卷黑苗巫典的残页。”
第095章
提黑苗巫典, 这事说来就话长。
但乌影语速极快、说的也简单,他告诉云秋这是苗人由来已久的内部分裂问题,“就好像你们汉人有的人信佛、有的人信道, 在我们这儿就是分别信仰黑白巫。”
“白巫也即蛮国现在的大巫,居住在圣山雪顶之巅, 信仰天神和雪山诸山灵,崇雪色圣洁、尚白,厉害的大巫能通绝天地、活死人肉白骨。”
乌影想了想,笑道:“多年前, 你们汉人不是嫁过去一位王爷?我听说他原本双腿残疾、是不能站起来的, 但最后也被大巫治好了。”
云秋回忆了一番, 乌影所指的“那位王爷”似乎是永宁王凌冽, 他和王府还多少有点渊源, 小时候, 云秋还在王府祠堂里见过这位先王的神主。
“至于黑巫, 他们不止是应名尚黑,素日里的行事风格也多偏很毒阴鸷一道。你们汉人常言我们苗人玩蛇用毒、说我们下蛊操控人心, 其实那多是黑巫一道的路数。”
乌影摇摇头,哼笑一声, “真是平白分担多少恶名。”
“黑巫只敬我苗人五圣,且天地万物以苗人为先、世间生灵皆可屠杀为用,像你们汉人、外面的蒲干人、西戎人, 都是可以恣意杀戮的。”
乌影说到这儿略微顿了顿, 分别看了看李从舟和云秋后,才继续道:“不过也没什么稀奇, 西戎那帮蠢货这么想,不也导致国灭么?”
“有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意思?”云秋问。
乌影松开云秋的脉门, 站起身对李从舟点点头,李从舟拧了拧眉,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伸手解了云秋衣襟最上面两颗盘扣。
云秋茫然地看了看他,乌影却蹭到暖炉上搓了搓手,才给指尖搭上了云秋的颈侧,“没事,你坐好,我继续给你说。”
颈侧的肌肤嫩,云秋肤白、乌影的皮肤颜色又深,从李从舟的角度看……他啧了一声错开视线:
——看什么看。
再看下去他就要忍不住那股冲动,将任何妄图伸手在云秋脖颈上摩挲的人手指撅断——即便乌影只是在探脉。
乌影的手指翻动,云秋缩了缩脖子嘻了一声,“痒——”
李从舟的脸都快黑胜锅底,但也只能轻轻拢住云秋的手,叫他乖乖的,“别动忍一会儿,蛊毒之事、乌影比大夫们明白,叫他给你细查查。”
云秋看乌影一眼,哦了一声扭扭屁|股在李从舟腿上坐坐好。
如果细看乌影指尖,那上面是有极细的蛛丝在指间勾连,若无亮光根本看不见,小若米粒般大的透白小蜘蛛正从乌影的手上爬到云秋颈侧。
乌影怕云秋细看了吓着他,便是用黑巫、黑苗的事情转移他的注意力。
——毕竟汉人都不喜欢他们的虫子。
李从舟第一回看他豢养的小宠物时,虽面无表情、动也未动,但小光头那张铁青的脸,他能在心底偷笑一辈子。
“所以黑苗甚少与外人通婚,久而久之族人的人数锐减、整个部落衰弱,为了保护族人,黑巫才将目光转向死人和白骨。”
乌影摇摇头,用了个新词:“舍本逐末。”
啊哦,云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所以才会有什么噬心蛊、白骨贮。
“那……”他抓着李从舟的衣襟想换个姿势,但想起来刚才李从舟的嘱咐,只能抿抿嘴稍微往旁边偏了偏,“你们刚才说的什么残页是……?”
乌影瞧出来云秋坐不住了,一翻手指给那些小蜘蛛收回去,然后示意云秋转过来,给脑袋趴到李从舟肩膀上、露出后颈和大椎穴。
云秋想了想,干脆一脚面对李从舟跨坐到他身上,然后给半散的长发顺了顺,枕靠着李从舟的肩颈,方便乌影查探。
乌影还从未见过这般乖的小孩,羡慕地看了李从舟一眼后,收回视线顺着云秋后颈往下一寸一寸慢慢探。
李从舟见他额角上渗出不少细密的汗珠,便开口替乌影解释完剩下的事,“黑苗巫典是一本记载黑巫蛊术、毒术的典籍,很像是释教经典。”
“只是黑苗族多年来从未顺利取得过苗疆的统治权,反在练蛊制毒、折腾死人白骨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自然苗疆各部落和他们的关系也疏远。”
“约莫是百年前?蛮国一统,最后一个黑苗部族为白苗族的大军剿灭,黑苗巫典也被视作禁书,为防后世族人错了主意盗巫典生事。”
“当时的蛮国国主和大巫商量后,就给原来一本成卷的黑苗巫典裁开成小页,分发给了当时苗疆存续的七十二个大小部落。”
乌影也忍不住开口补充道:“每个部落手上拿到的都是上下文不全的残页,即便是被人偷出去看了,也制不出什么蛊毒。”
这回,云秋倒是突然明白了:
“所以当年——西南那场所谓的‘苗乱’,是襄平侯为了夺取寨子里面的黑苗巫典残页,所以才……”
提及自己的族人,乌影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他们三个部落坐落在金沙江北岸、乌蒙山脉南坡,原是在蛮国境内。后来蛮国和汉廷的疆域几经变迁,他们倒渐渐融入了汉人之中。
他的几个族亲兄弟,都是迎娶的汉人女子,那些姑娘在寨子里过日子也习惯,还常常邀请她们的汉人亲戚来寨中做客。
若非是为着那残页……
乌影眼中恨意陡深,手指也下意识用了些力。
云秋呜了一声,趴在李从舟怀里小小地挣扎一下,喊了句疼。
乌影这才恍然回神,连连抱歉。
李从舟瞪他一眼,拍拍云秋的后背、贴了贴他的脸,肯定了云秋的推论,“黑苗部落虽灭,但还有信奉黑巫的苗人。襄平侯这些年有心搜集,一本巫典,他手中已集齐了大多半。”
云秋哼了一声,闷闷骂了句:“大坏蛋!”
李从舟勾了勾嘴角,乌影也忍不住笑。
“可是可是……”云秋抱着李从舟往上挪了一点儿,乌影的手顺着他的脊椎骨在摸,他还是觉着痒,“你们不是说找到了对付大坏蛋的方法?”
“可是,所谓的残页,记录的不……还是害人的坏东西吗?”
乌影顿了顿,一时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啪地一声,李从舟突然不客气地打了乌影手背一下。
他眯了眯眼睛,面色不善,“摸够了没?”
乌影啧了一声收回手,“好了好了,我都检查清楚了,小秋秋,你是想先继续听黑苗巫典的事,还是要问自己的身体?”
云秋拢了拢衣襟,自己系上了前襟上的扣儿。
他想了想,先转过身侧坐、面对着乌影,才开口说道:“那就先听完黑苗巫典的事,然后再说别的。”
李从舟本是想先知道云秋身上蛊毒的事,但既然小家伙好奇黑苗巫典、乌影脸上也没见什么异色,便也随他。
只是——
他不客气地瞪乌影一眼,“‘秋秋’也是你叫的?”
乌影哼了一声,心道一声醋鬼,面上懒得与他斗,只继续告诉云秋残页的事——
黑苗巫典是记录黑巫蛊毒秘术的典籍不假,但黑白苗分裂之事早已过去百年之久,许多苗人也只是听闻知道此事,却不明其中就里。
“就连圣山中的大巫也是看见了那张残卷,才知道昔年存在些误会。”
苗人部族最是团结,乌影他们几个寨子被汉人屠灭后,金沙江南岸的几个寨子也多派人划船到岸边搭救。
乌影也是借着这些故人的缘故,才渐渐与蛮国国君、圣山大巫有了些来往。
“我们得到这卷残页是人从钦敦江中打捞上来的,”乌影解释道,“钦敦江就是金沙江的上游,流经境外蒲干国后入境蛮国。”
残页看起来是黑苗巫典的最后一页,上面记载的内容并非蛊术毒术,而似乎是一些苗人古语写下的议论。
捞起来的苗人部族不敢隐瞒,便交给了大巫裁断。
大巫结合圣山中黑苗巫典的残页,还有其他部族所藏的残页拼凑连贯看,意外发现这最后一页才是黑苗巫典的精要所在——
“原来当年编纂巫典的黑巫也担心此书流传到部族之外甚至是境外害人不浅,故而在最后几页写上了破解前叙蛊术毒术的秘方。”
“只是他用的是苗人古语,这语言仅有文字没有读音,非是我族大巫、圣女等从小跟着师父研读的人看不懂,所以才会被当做是议论。”
而且,乌影有些话没细讲出来。
那残页是密封在一个竹筒内,顺着钦敦江漂流而下才被人发现的,而且发现的时候,竹筒上还虚虚挂着一只银镯。
听来传讯的人说,那银镯上勾勒有雷山缠花枝纹,这种纹路在蛮国异常尊贵,只有国主部族和圣女能用。
联想到蛮国旧史,乌影猜测是百年前勾结黑苗叛乱的宰相乾达之女、曾经的圣女阿曼莎的旧物——
乾达利用黑苗巫典,甚至在钦敦江上腾出异蛟。虽然跟乌影同龄的其他人都不相信什么蛟龙存在,认为是神话传说编的故事。
但,在旧史记载上:圣女阿曼莎最终是被她的父亲做成了不知生死、疼痛的尸人,在蒲干国一战后,尸骸沉入钦敦江、不知所踪。
按时间来推算,百年前的乾达很可能就握有黑苗巫典最后几页残卷,而阿曼莎作为圣女是能看懂苗人古语的。
所以乌影推测,那竹筒多半是阿曼莎最后神志清明时候的手笔。
“乌影?”他这正想着,李从舟忽然开口叫了他一声,“发什么愣、问你正事呢?”
乌影眨眨眼回神,看样子是根本没听着刚才李从舟的发问。
于是云秋好心重复了一道,“刚才他问你我身上的蛊毒呢。”
李从舟不爱和云秋讲襄平侯的事,那人阴险狠毒还疯狂,如果可以,李从舟但愿云秋什么也不知,就那么无忧无虑度日。
心里想着襄平侯烦闷,他一皱眉转向乌影发难,“你检查了这半天,不会什么都没看出来吧?”
陆商和尤雪两位善济堂的大夫可是瞧出来了阴阳逆脉,李从舟眯了眯眼,要是乌影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可就要揍人了。
乌影十五岁被李从舟救出来,如今也过去八年,和他相处也算有默契,一瞧李从舟的眼神,就知道他心里盘算什么。
他盘腿坐到暖桌边,打眼看了看那边几乎叠成一体的两个人,不耐地啧啧两声,“你们汉医看的不差,两种蛊虫相争,脉象上行逆,这不打紧。”
“不打紧?”李从舟不满,“男生女脉、脉象逆行,这还不打紧?”
乌影耸耸肩,“你家宝贝小相好的又不习武,逆脉而行大多是影响习武练功的人,要是一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血脉爆裂而死。”
“但他不习武,也没什么内家功夫在身上,逆就逆了,没多大事。”
李从舟啧了一声,很不满他这个回答。
“你倒还别不服气,”乌影哼哼两声,“你家宝贝这算是幸运的,只是逆个脉,人本身没什么事,有的蛊毒相克相冲、人是能做死的。”
这时候点心热了牛乳茶进来,还带着一盘瓜果小食,他给东西放下后,笑盈盈问了李从舟:“世子今日在庄上用饭么?我好叫他们备。”
李从舟回来是先见过了父母才过来的,王妃虽然有些怨他回来也不在家待着,但听到他是去见云秋,便又改了笑颜、叫他晚上别回。
见他半天不开口,乌影便主动应了:“在在在,我们晚上回家没饭。”
送了点心出去,乌影仰头灌了一大口牛乳茶,才转过头看继续自己刚才的话:
“我是说真的,小秋秋你这真算运气好,那些能一下冲死的也不赖,就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疯了傻了的都有。”
李从舟听了这话,心中更恨襄平侯,只问乌影有无解法。
乌影耸耸肩,“解倒是能解,但需用内劲给蛊虫从心脉里逼出来过到手上,然后再割腕放血。过程里疼痛难当,最后还要失好多血。”
他看看脸都吓白的云秋又看看李从舟:“怎么样,你舍得不?”
李从舟:“……”
“既无什么大碍那就别解了,”云秋着急地朝乌影摆摆手,又转头看李从舟,“我怕痛……”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揉了揉云秋脑袋看乌影,“你确定……没有大碍?”
乌影嫌他烦,点点头拱手,“没有没有,你们汉医不也说了没有,除非你家宝贝小相好从今天开始要习武。”
云秋立刻给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习武,我连马步都不会扎。”
乌影了然,对着李从舟耸耸肩。
意思是——你瞧。
“那还能避毒么?”李从舟最后追问了一句。
“能啊,”乌影掏了掏耳朵,“到底是我们从小就养的蛊虫诶,你没看那噬心蛊都斗不过么?”
他翻了个白眼,心想当初就不该答应李从舟。
现在他平白无故欠了下属一个老婆,自己的老婆都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盘问到这,李从舟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可坐在他腿上的云秋却慢慢皱起了眉,若有所思地看向在那边端着牛乳茶豪饮、往嘴里不住丢瓜果花生的乌影。
——刚才乌影说什么?
说蛊毒相冲相克会给人做死,说严重些还会疯会傻。
他慢慢从李从舟身上站起来,人往乌影那边挪动了两步,回头又看了眼李从舟,然后轻声问:“那……小和尚身上也有蛊吗?”
“当然有,”乌影愤愤不平,“那可是我养了十五年的宝贝疙瘩,当真是便宜这小子了!”
他见云秋这般问,以为云秋是对蛊虫有兴趣,便高高兴兴拉了他坐在自己身边,细细与他说起来这蛊虫的由来。
还一本正经地要云秋记着账,“正好你问,那小秋秋你也记着帮我做个见证,你家这位可欠着我两个媳妇儿了,我一个,我那属下小兄弟一个。”
“到时候我们大家的大事了了,他可得如数赔我!”
云秋眨眨眼,嘴角翘了翘,可他心里揣着一件事,那点笑意很快就散了,他先点点头应下,然后又问乌影道:
“那你说的疯傻……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疯傻……”乌影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半晌后才恍然大悟,“啊!你说蛊虫相冲所致的疯傻啊?”
他嘻嘻笑了两声,“小老板你真不错,不像其他汉人,谈及我们的蛊虫毒虫他们就闻之色变,没想你还挺感兴趣的?”
云秋讪讪笑,这时候也不好解释,只央着他继续讲。
乌影兴奋得很,觉着是难得遇上了识货的人,便是摆开架势与云秋讲:“像噬心蛊那样的,控制的是人的心脉;至于白骨贮,则是走骨骼。”
“这里头的门道很多,如两样、三样甚至数百样的虫子相冲,轻的就是血脉爆裂、经脉寸断而死,重些的变作痴傻、人事不省,严重的就是发疯。”
云秋要听的,就是这发疯。
于是他问,“发疯……是什么样的?”
乌影是没想到云秋竟然这般感兴趣,问得如此详细,他扬了扬下巴、美滋滋给李从舟丢了个炫耀的眼神,然后才说道:
“这个我也没见过,是听族中的老人说的,说以前黑巫为了验证哪种蛊虫最毒、最强,是用活人做过试验的。”
“不过人的体质也不同,即便是同样的配方、同样的施蛊顺序,有的人才中两种蛊虫就暴毙死了,有人身上挨虫咬四五下,看上去也好好的。”
他说来说去说不到点子上,云秋掌心里都渗出好多汗。
趁着乌影不注意,云秋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李从舟,然后才回头来继续问道:“那看上去好好的……会不会突然……杀人什么的?”
“诶?”乌影乐了,他重重拍了云秋的肩膀一下,“小老板你还真懂行!疯了就有这样的!而且有时候杀完人根本没杀人的记忆。”
云秋一颤,僵直的身子一下松泛下来。
乌影还在絮絮说着,可他已经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原来是蛊。
前世李从舟从西北回来,在宁王府认祖归宗的大典上大开杀戒,从前厅杀到后院,一开始针对的对象还有所挑拣,到后来却变成是见人就杀。
云秋承认前世的自己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李从舟最后杀他的原因,好像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他一直以为李从舟是因为真假世子的事情才对他怀恨在心,加上小时候在报国寺里,顺哥他们一群刁奴也对寺中小沙弥有所刁难。
然后一星点的仇恨积累多年,所以在那一刻爆发罢了。
倒是没想到,其中还有蛊毒的影响。
云秋转念到这里,又凝神重新看向乌影。乌影还在滔滔不绝地叙说着蛊虫相生相克相冲的道理,甚至讲起了从前那些传闻中玄之又玄的蛟龙故事。
“那……”云秋打断他,“小和尚你检查过没?”
乌影被呛了一下,不解地眨眼,“什、什么?”
“他在西北那么久,还在西戎人堆堆里面出生入死的,万一呢?”云秋拉着乌影的手,给他往李从舟那边带了带,“好乌影,你也帮他看看呗?”
李从舟是没想到让乌影检查云秋能查到他身上,本来摆摆手想要拒绝,却看到乌影点点头,“嗯,你说的也有道理。”
“是吧?”云秋走过去,主动牵起李从舟的手,翻开手腕递给乌影。
乌影探上李从舟脉门,对着李从舟也帮忙云秋讲出一番道理,“西戎人身上中着噬心蛊,你们在里面拼杀,如果有虫子咬你,你也不知道不是?”
“嗯嗯。”云秋很当一回事地点点头。
李从舟看着云秋实在担心,便依言让乌影翻弄。
乌影重复了一道刚才的流程,只是动作上快了很多,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后,他笑起来对着云秋摇摇头,道了一句:“放心。”
然后又睨李从舟,“算你运气好。”
毕竟噬心蛊在宿主死亡后,是要就近寻找活物寄生的,李从舟在西戎大军里窜来窜去,竟然还没被虫咬,真是运气不错。
李从舟瞥了他一眼,兀自整理好袖口和领口,“让你多话。”
乌影可无辜了,“这不是小老板问么?”
李从舟却只给云秋牵回来,揉揉他的脑袋让他不要担心,“乌影都是说大话唬你呢,我没事,也会小心。”
“不是……大话……”云秋低声喃喃。
“嗯?”李从舟没听清。
云秋却摇摇头,一下扎住他脖子扑到了他怀里。
——还好这一世的小和尚没被害,还好这一世的西戎已经灭了。
李从舟搂着他的腰,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给人抱稳后、恶狠狠瞪了乌影一眼:让你胡说八道吓唬他!
乌影耸耸肩,表示自己很无辜——明明是云秋自己要听的。
晚些时候,贺梁应付完田庄各处的账回来,点心和远津打下手,贺梁主厨给弄了一锅子鸡汤,其他切好的肉片、蔬菜都放到暖阁里上架烤着吃。
乌影有得好东西吃就很高兴,而且也喜欢听贺梁讲村里的家长里短。
远津出去历练一趟稳重成熟许多,这会儿正跟着点心学如何在肉上面刷油、如何给肉烤得外酥里嫩。
李从舟本来就话少,云秋也难得沉默,两人挨挤在一起没多说什么话,好像就在静静看窗外的落雪。
云秋心里压着事,前世他死以后的宁王府如何了、李从舟又如何了,他都根本不知情,而且……襄平侯最后到底有没有伏诛。
外面的风雪渐大,李从舟给他们身上披着的绒毯拉高了些,探手摸了摸云秋的手,又给那微微发凉的小爪子拢在掌间。
他能感觉到云秋的情绪波动,但却不知具体的原因。
如果只是为了乌影说的那些蛊虫的事,按理来说,云秋不会失落这么久,所以一定是有别的事。
又或者,只是担心?
云秋明明不喜欢毒蛇蝎子和爬虫,却能追着乌影问了那多半天,言辞之前全是绕着蛊毒相生相冲在问,甚至精确地说出了发疯之症……
李从舟盯着云秋的后脑勺,总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
他这兀自思索,云秋却忽然仰头看着他发问,“那个大坏蛋……我是说、襄平侯,朝廷会收拾他的吧?”
前世今生两辈子,这人可卷了太多无辜的人命进来。
李从舟一愣,垂眸就看见了云秋那漂亮的柳叶眼里、熊熊烧起了两簇愤懑的火,而且嘴唇紧抿、都快绷成了一道线。
他柔和眉眼,抬手戳了一下云秋的嘴角,“想这么多。”
云秋捉了他的手,嘴角松开,但是还是不高兴——要是换成别人,什么朝堂党争、什么军权制衡,他都不关心。
即便是林瑕认真在准备的青红册改革,云秋也可以不放在心上。
但……这个襄平侯是前世害惨了他的人,今生也伤了李从舟那么多次。
云秋很难不想。
李从舟看他实在在意,便哼一声道:“指望朝廷对付他,倒不如指望树上能生鱼、公鸡会下蛋。”
云秋:“……”
所以最后涉险的还是李从舟。
他给自己的手叠在李从舟的手背上,不安地用力握了握。
李从舟只是从后搂紧了他,用力量和身上的温度告诉云秋——他在、他很安全,不用怕。
前世到最后,王妃走了、王爷走了,报国寺的众僧也走了,李从舟忽然想不起来前世的云秋去了哪,似乎是真假世子案后就没再见过他。
不过那时候他是孤军作战,如今乌影能跑能跳能说话,还学了一口京腔尽嘴碎地说些气人的话,而且他身边还有银甲卫、有远津。
徐振羽未死、户部籍库也没落入襄平侯手中,西戎国灭,一切——都在朝着好的地方发展。
何况,他们现在还有残页了。
襄平侯的噬心蛊大计,很快就要失败了。
“对了,之前你信上说在找房子?”李从舟主动找了个话题分散云秋的注意力,“是……要给陈家三郎成婚用?”
“嘘——”云秋果然上钩,连忙转身捂他的嘴,“哎你怎么说出来了!你快悄声些,大娘不叫我告诉别人的……”
○○○
承和十七年,正月。
刚出年关的蜀府西川城内,蓉河上还悬挂着红灯笼、红彩绸,街上行人寥寥,倒有不少炸卖四喜糕、五福饼的小贩在沿街叫卖。
承阳大街尽头,襄平侯府。
疾驰的御马刚送走差使,侯府大门尚未合拢,里面就传出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两重石牌坊外虽然无人,但那两道门关闭的速度还是因那声音而加快。
上好的青瓷盏碎了一地,襄平侯难得发这么大的火,碎裂的瓷器中央,跪着几个面如土色的人,他们的额角破了、脸颊也肿得老高。
其中一个的肩膀上还破开了一道大口子,殷红的血已经浸透了他的冬衣,正缓缓在胸前晕开。
“怎么会没拦截到人?!”方锦弦一下丢了手中的竹杖,那竹杖砸在正堂的红色立柱上,竟生生给那柱身磕出了一道裂口。
“一群废物!我养你们何用?!”
他素日里都是个端方温和公子的形象,如今骤然暴怒,更吓得那两人纷纷伏地,哀哀告求,“侯爷,侯爷饶命——”
“我们是按着您的吩咐去的,谁也料不到会、会被那宁王世子赶早一步啊,再、再者说……蛮国大巫从来是和苗人亲近,我们、我们也没办……”
这人的话还没说完,方锦弦已端起来旁边的最后一只青瓷盏,他也没丢出去,只是从喉咙里发出桀桀怪笑,然后突然啪地一声给那瓷盏捏碎。
青瓷碎片和着他掌心的血,滴滴答答落在他膝上铺着的绒毯上,吓得他身后的两个婢女堪堪上前一步,“侯爷……!”
方锦弦却像是不知道痛一般,慢腾腾放下手,摊开手掌、从中拣出来几片碎瓷块,然后突然出手一片一片弹向那个分辨的人:
“按我的吩咐?!意思是我还错了么?!”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你不会想吗?!”
他说一句,手中的力度加大一点,那人一开始还能跪着挨训,往后感觉越来越痛,便也忍不住低头告饶,结果才张口、就被一块瓷片划破了喉咙。
鲜血顺着他的脖颈喷出来,溅了他身边跪着的另一人一脸。
那人吓得大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连后退,“侯、侯爷饶命,是、是小人们办事不力,是小人们办事不……呃!”
襄平侯正好从掌心拔出一片碎瓷片,随手一弹就问问地扎进了他的喉咙里。
那人慌里慌张地伸出双手捂住喉管,却因为涌出来的血越来越多、越来越滑而什么也抓不住。
转瞬之间,正堂的地毯上就出现了两具尸体。
襄平侯甩了甩手,咬牙瞪着那两人,却还不解恨地又抓过手边的一应东西往那两人的尸体上丢。
——也不应是丢,合该说成是打。
反正当柏氏得知消息走过来时,正堂上趴着的东西已经几乎称不上人:面目全非、血肉模糊,身上到处是坑坑洼洼的烂肉。
两个婢女都吓白了脸,柏氏进来却面色如常,她只瞥了一眼,就走到襄平侯身边、取出随身的巾帕给他缠裹手掌上的伤口:
“多谢侯爷。”
襄平侯愣了愣,而后回过神来,“他们不是……”
柏氏在西苑地下豢养了许多食人蛛、食人花,平日襄平侯府的死人都是拖到西苑交由柏夫人处理。
能留下命来伺候侯爷夫妻的,也多给这些“人”称作“肥料”。
襄平侯这句不是,否认的是——这两个人是被一时动怒打死,也是侯府的暗卫,并不是原本预备用作肥料的。
可柏氏并不在意,“但他们已经死了。”
人总是要处理的,与其留下来交给别人处理,倒不如送到西苑给柏氏豢养的“小宝贝”们吃。
襄平侯深吸一口气,挥挥手,要人卷起来绒毯送往西苑,他也是被那些人气糊涂了。
“你听说了么……?”襄平侯拉过来柏氏,有些疲惫地将自己的脑袋埋在她怀里,“残卷,最后最关键的残卷,被那可恶的宁王世子截胡了。”
柏氏面无表情,只是用手替他顺了顺鬓发。
“当年那三个寨子,我果然还是应该都给他屠了……”襄平侯喃喃半句后,又哼哼一笑,“不不不,我还是太仁慈了,我应该给一整座乌蒙山都烧了、炸平了……”
用叛乱之名,让西南大营那帮蠢材押送了苗人进京城,最终却机缘巧合被那宁王世子救下来,如今——竟埋下这么大的祸患!
他手上的黑苗巫典就剩下最后那么几页,前些日子好容易有了消息,结果却被那蛮国的大巫直接送给了顾云舟。
襄平侯恨得牙痒痒,却因埋首的缘故,没看见柏氏脸上闪过一抹异色。
还有凌若云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若不是她在西戎没能成功,又怎么会被顾云舟他们拿着金哨、发现了蛊虫回来。
以至于他在江南的谋划提前暴露——
襄平侯缓缓地抬起头,示意柏氏看放在圆桌上的一卷圣旨。
柏氏翻了个白眼,走过去给那黄色卷轴拿过来,摊开来随便看了一眼,除了那些陈词滥调,关键的信息就只有一条:
皇帝强调了西南的重要性,并且关切了襄平侯的腿,要他好生在西川城中养好身体,非诏命不得离开蜀府。
“非诏不得入京,”襄平侯转了转轮椅,来到柏氏身边,“这是先帝对我的训斥,如今我这好哥哥倒又给我添了一重禁令:连西川城都不能出去了。”
柏氏将那道圣旨抛还给他,“不出就不出呗,反正侯爷你素日也不出门。”
襄平侯勾了勾嘴角,捡起来那道圣旨后却一用力给那黄色的卷轴震成了碎片,他阴沉下脸:
“十六七年前,我这蠢哥哥登基,秉承先帝的遗命给我赶到了西南蜀府边远之地,哼——我怎么可能坐以待毙?所以坐下苗寨叛乱之事,让他封了我襄平侯之位。”
“那时候,朝廷向苗寨征税,因语言不通的缘故,还是要经过一个精通苗务和汉俗的中间人,这人掌握着苗寨人口的籍册多寡,还能中饱私囊。”
襄平侯捻着圣旨的碎步片在手里把玩,“于是我暗中搜集了这中间人中饱私囊的证据,逼得他与我联手,终于做成了苗寨的叛乱。”
只可惜——
襄平侯突然动怒,将手中那一点最后的碎步片给碾碎成灰:
他那时候年少,做事没现在老练,与那中间人的来往书信还是不慎被人发现、落成了证据。
而且,那个窥到他秘密的账房,竟还连夜带着妻眷从他府上走脱了。
他派人一路追杀,追着那狗东西一家赶到江南、终是凿穿了他们的船,令那该死的账房葬身鱼腹之内。
只恨长河水急,又是深夜暗杀,他派出去的人仅找到了账房的尸首和一些碎裂的木箱,却并未见到账房的妻子、一个在他府上弹琴的乐姬。
柏氏垂眸,轻轻拢住了襄平侯的手。
她打开他的手掌,让那张圣旨的碎屑乘风飘去,“都过去了。”
襄平侯听了她的话,目光却只是垂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而柏氏挑了挑眉,一句问还没出口,襄平侯突然哎了一声,有了主意:
“我怎么没想到呢?!”
柏氏挑眉,冷眼看他。
襄平侯轻轻扶着柏氏的小腹,“夫人试不得毒,却可叫旁人来试,夫人在旁观看指点便是,一切有我,我陪着夫人。”
柏氏看着他,在方锦弦的注视下,嘴角一点点翘起:
“是么?那妾身多谢侯爷。”
襄平侯哈哈笑了两声,好像刚才杀人泄愤的不是他一样,只叫来管事吩咐道:“听着没?给庄上进来一批人,直接供到夫人西苑里。”
——昔年黑苗巫首都能拿活人试验,他如今万般情急,又有什么不可以?
○○○
转眼惊蛰,仲春已至。
李大娘最终择定了雪瑞街南巷的一处民宅:一套三间平房,带前面有个三丈宽的小院。
宅子的坐向不太好,是坐西朝东,夏日里暴晒、冬日里又偏凉,但左邻右舍都是安静人家,紧挨着他们的左院是个衙差、右府上是一个翰林院的七品笔录。
云秋与那官牙杀了价,最终不仅没叫李大娘举外债,还额外匀出了一笔银子叫她能给儿子置办聘礼。
大娘千恩万谢,着陈村长托人杀猪,给云秋送了半扇过来。
云秋正茫然地看着那片竖起来跟他一边儿高的猪肉,点心却匆匆忙忙从外面跑进来,他身后还带着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远津:
“曾、曾泰死了——”
第096章
曾泰?
云秋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远津说的是谁。
是杭城那个见利忘义的布商、跟曲怀玉做生意还昧了人家五百两定金的那个!
死了?
张伯说过, 这位曾泰、曾老板成家晚,年逾三十才喜得贵子,如今以曾少爷的年纪推算——曾泰也不过五十。
年纪不算很大, 但看点心和远津的神情,这位明显也不是寿终正寝的样子。
云秋眨眨眼, “……所以是出了什么事儿?”
远津大喘两口气才缓过劲来,他稍稍整了衣冠躬身道:
“曾泰是在家中为其子所杀,而且是家中上下三十余口一夜尽灭。”
“什……?!”
被他儿子?
一夜之间三十余口尽灭?
云秋眉心突突直跳,总觉得这场面有些熟悉。
“丁二小姐呢?”他问。
“那夜是曾泰喊儿子回家谈生意上的事, 丁家二小姐就没跟随, 所以幸免于难, 不过那位小姐也受惊不小, 所以府衙也没徇私, 直接给曾少爷押入了死牢。”
云秋想了想, 还是先给点心、远津请进屋, 毕竟现在院子里还有半扇猪,贺梁和庄上几个帮工还在磨刀, 那唰唰的声音配上他们在说凶案……
他缩了缩脖子,总觉得有点瘆得慌。
早春的京畿尚有凉风, 云秋畏寒,所以暖阁还照旧烧着。点心进门后就主动过去端茶、递上瓜果,倒弄得远津有些不好意思。
他连连摆手, “点心哥哥不用, 公子就叫我来递上话,我这儿说完就走。”
“那话也不是三言两句能说完的, ”云秋抓了个小林檎塞到他手里,“坐下吃着慢慢说。”
远津捧着那个林檎脸红了又红, 最后嗫嚅了一句谢谢云公子,才继续说那曾泰家的事。
原来就在几天前,刚出正月,曾泰盘算着新一年的生意,就给儿子叫回家来商量。
事情谈得都顺利,曾泰留儿子晚饭、父子俩还小酌了两杯,曾母陪坐还请了乐姬弹唱。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那曾少爷突然中邪一样跳起来,拔了堂上一把做装饰的文剑后见人就砍。
曾泰反应不及,是第一个被杀翻的。
陪着伺候的曾夫人尖叫了一声,被曾少爷一剑扎穿了喉咙,两个乐姬也是嗖嗖两剑封喉。
其他管家下人见少爷这样杀红了眼,也顾不上劝,纷纷四散逃窜——
跑得快的几个眼看都跑到门口了,却又被曾少爷带来的小厮和武夫拦下,这些人也是掏刀子就攮。
一时,曾府上宛如人间炼狱、血流成河。
“关键是曾少爷这群人,明明犯下这般大案,他们却像没事人一般照旧驾车回了自己家。”
“不过那时天色晚,曾府又在深山内,路上倒也无人看见报官。”
“曾少爷回家后没洗漱,就带着那么一身血衣和衣而卧,脸上都还沾着不少血。”
远津吸吸鼻子,“就这样,第二天清晨可给丁二小姐吓得不轻,人尖叫一声昏死过去,丁家下人这才报了官。”
云秋:“……”
这不就和前世李从舟在认祖归宗大典上干的事一模一样么?
——都是突然暴起杀人,看着像中邪发疯。
“那曾少爷醒来后,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云公子你知道?!”
云秋托着腮帮叹了一口气,他怎么不知道,他可太知道了,那一幕幕的可都历历在目。
远津等了半天没等到云秋回答,看看点心后,也知道主子的事不好追问,便继续说曾家。
不仅是曾少爷不记得自己杀过人,跟着他的几个武夫小厮也没一丁点印象。
三十多条人命是重案,而且其中还涉及弑杀父母。加之凶犯又是自己女婿,杭城府衙不敢擅断,连夜写了陈情书报给浙府。
浙府长官闻听自己治下出了这么一桩大案,当日便派了断狱、差捕、仵作和两班皂吏到杭城。
由于曾少爷是犯案后直接回家,凶器、血衣尽在,断狱和仵作验伤后,只用了两日就还原了事情经过。
凶犯、恶首、凶器已明,过程也能以验伤呈报还原,浙府便判曾少爷入死狱、以子弑父母罪处凌迟,其余小厮、武夫也同罪斩首。
只是衙役们用尽了酷刑,小厮武夫皆屈打成招,唯有那曾少爷死活不愿认罪画押,直说他是冤枉、是中邪,绝不可能弑杀双亲。
杀人是重罪,杀头是重典。
犯人不愿认罪画押这就存在办案上的疏漏,虽说证据完备、断狱齐整,但浙府也不愿落下把柄供人日后弹劾。
于是浙府便以《礼记.月令》明典,判了曾少爷等暂收死牢,至秋后方问斩。
也暗中责令杭城府衙利用这段时间仔细探查,如确有冤情,便要尽快上报。
所谓月令,是在说四时有序,原文云秋背不住,却知道一句:“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
后世流传演绎,逐渐也就有了“春夏赏、秋冬刑”的传统,也算是应时有节的赏罚分明。
“曾少爷到底是丁府衙的女婿,丁小姐平复心情后不想这么年轻就守寡,听闻事有转机,也在家中闹起来,要父亲还她丈夫公道。”
“所以杭城府衙就从凶案发生之日往前查、查曾少爷见过什么人、曾府上去过什么人,曾泰可能和谁有矛盾……”
说完这些,远津挠挠头,暗恨自己嘴笨。
讲这么老半天,却还没说到关键处,他偷偷看了眼点心,暗下决心以后还要好好学学怎么报讯说话。
然后,远津才讲李从舟派他来的原因——
“杭城府衙查来查去,就找到了曲驸马之前那笔生丝的交易,毕竟生意上的纷争也可能结仇,府衙就派人上京来问。”
江南距京路远,丁府衙忙着处理凶案也并未关注京中消息,所以他派来的人十分莽撞地闯到辅国大将军府上,才知道曲怀玉已是驸马。
辅国大将军已是府衙招惹不起的人,皇亲国戚更不是他们方便过问的。
那几人讪讪议论两句后,茶都不敢吃一杯,就匆匆忙忙走了。
曲怀玉怕这件事牵扯到云秋,虽然吟风楼的伙计们不会乱说话,但毕竟张伯带着云秋去过曾府、那几日又都一起行动,难保杭城里有人会见过他们。
张伯想给云秋提个醒,但一时在京城里找不到人,最后通过曲怀玉辗转寻到李从舟那儿。
李从舟今日要跟着宁王朝参,所以就只能派远津过来田庄上报讯。
“驸马爷让您这些日子别去江南,风声紧,谁知道那丁府衙会不会为了女儿铤而走险、乱抓人顶罪……”
曲怀玉是驸马他们动不得,但云秋现在就是个经商的普通百姓,府衙说不定会选他动手。
云秋点点头,谢过远津。
之前去杭城,一则是有曲怀玉的嘱托,二则是他准备做个布庄、想跟着张伯去学些东西。
最要紧,是当时李从舟也恰好要下江南,他想跟小和尚多待会儿才决定去的。
今年开年,他就要忙布庄的事,短时间内应该不会离京,所以他也让远津带话、要李从舟放心。
远津应了,这便起身告辞。
云秋他们还想留饭,远津推了几回学机灵了,找准机会钻过贺梁和那扇猪中间的缝隙,溜了。
“……这小孩。”
看着远津背影,云秋笑着摇摇头:也学精了。
“东家,”贺梁指了指这半扇猪,给云秋禀明用途,“待会儿我请屠户过庄,分作五份。”
“前腿我们留在庄上,这肉嫩、带梅花,能做的菜式也多;后腿并肋条等分作三份,送与三家铺子上。”
“猪头猪尾巴和下水什么的,就都送给曹娘子,她一定有法子料理……这分法,东家你看怎么样?”
被远津那么一打岔,云秋险些忘了庄上还有这半扇猪,他想了想,“我们庄上的再分一半送与陈婆婆。”
贺梁应下来,立刻吩咐人去办。
倒是云秋又想起来一件事,“贺大哥?”
“东家还有吩咐?”
“之前托您找的厨工……?”
“哎唷您瞧我!”贺梁一拍脑门,“险些误了您的大事,刚才要不是记挂这猪肉……我正要跟您说。”
宴惊鸿开业,曹娘子已过去做了掌厨,那云琜钱庄和恒济解当上的饭菜便无人料理。
小邱没多想,曾提出个众人直接到宴惊鸿用饭的主意,曹娘子也觉着可行。
但云秋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
聚宝街上这样多街坊四邻,别人家也不欺有小邱这样爱打听是非的。
外人要是看见这两个铺子的掌柜伙计天天上宴惊鸿一日三餐地吃饭,心中必然要生出好奇疑惑。
那再稍加探查,必定会分明出究竟。
而且钱庄解当那都是走金过银的生意,铺上是一刻也离不得人,叫几个护卫轮流候着也不像话。
当然,马掌柜也提过,说雇几个小工,从宴惊鸿提了食盒往钱庄、解当上递,就像京城其他酒楼的外送一样。
但云秋也觉着不好,聚宝街上人来人往,他们两个铺子上人也多,那些酒楼的外送都是精致小菜。
——哪能十几二十个人就吃几个小食盒。
所以云秋又分别托了曹娘子、贺梁,请他们往陈家村、曹家村寻人,看看有无合适的。
曹娘子那边才经过了宴惊鸿酒楼的挑人,这回是当真荐不出新的,只有看贺梁的。
“这些年庄上的收成好,大家伙又瞧着陈家三位爷跟着您混出了门道,这都眼巴巴望着。”
“您不知道,消息才放出去那几日,我和舅舅都忙坏了,他私下还骂了我,说他教个书都不得清净。”
贺梁的舅舅便是陈家村私塾的孔先生。
云秋听着好笑,却也怪了贺梁一句,“怎么好打搅到孔先生,肯定是你榜文没写好。”
“哪能呢!我写得可仔细了,都说是招收厨工,但来应的人还是少说四五十,那几日可给我们忙坏了。”
“那最后找着人没有?”
贺梁点点头,“选了三位,都是本村人,两位相公一位娘子,各自都有保人,做来的菜品也请陈婆婆帮忙尝了。”
“您今日要见工吗?”贺梁问,“要的话我就给他们都找来,您看看最后定下来哪一位。”
说着,贺梁先吩咐庄上一个较为机灵的帮工去请屠户来料理猪肉的事,然后又与云秋详说三人底细:
头一位是陈村长的四代远侄,叫陈乐,三十一岁,家中有老母亲和一妻一女,还有个已分家的弟弟,都在村上种地。
素日村子里红白喜事办酒,都是由这位掌勺,也算是知根知底、精于庖厨一道的。
只是他家里家眷太多,若都带到钱庄上、只怕安排不开,平白添许多挑费。
第二位是位远嫁过来冲喜的寡妇娘子,姓郑,成婚的时候才十四五岁,病秧子丈夫没撑过两年死了。
因而很被婆家嫌弃,来应征的时候是由山神庙的主持作保,说她这些年一直在庙上住着。
郑娘子的本家是开食肆野店的,也是家中遭了疫祸才流落冲喜,如今是二十六岁。
第三位的生日在正月里,来应征的时候刚及冠,姓吴,叫吴龙,是隔壁吴家村的,只请来一位老木匠师傅作保。
那老木匠师傅看着万般不情愿,话都是吴文龙自己说,说他是村中孤儿、从小爹娘得急病死了。
小时候都在村上混事也没个教养,后来跟着木匠师傅们学艺也没学成,机缘巧合到前头食肆帮忙才发现自己善于庖厨。
“他们三位的手艺我们都尝过,也请陈婆婆过来评了,陈乐是本村手艺,会的东西多,饭菜也香。”
“郑娘子是南方人,面食差着,但会很多精致的苏样儿菜,手巧、会雕花。”
“吴龙擅长小炒,而且做菜很快,经验上是差些,但他能点茶、会炒糖栗子,看着是讨过生活的人。”
云秋歪歪脑袋,其实听完贺梁介绍,他心中就已经有了决断,只是还想再亲自见见这三人。
贺梁会意,立刻出去请。
陈乐住得近,来得最早,进来一看就是个面相和善老实,但身体微微发福的中年汉子。
之后到的是那吴龙,二十岁的人,圆脸圆眼镜,面上看着精明,但身上的衣衫破旧、膝盖上还打了补丁。
最后是山神庙的庙祝带着郑娘子匆匆赶来,两人走得很急,挂了一头一脸的汗,见着外男是正了衣冠才走进门。
郑娘子包了头巾,身上的衣衫很素净,头发只用根用旧了都盘包浆的木钗子固定,人也不爱说话。
云秋看看他们三人,照旧是问了些相看帮厨的问题,最后又问他们所盼的薪奉、家眷如何安置等。
薪水上三人要求的想差不多,对于云秋来说尽在毫厘。只是那陈乐揣度他的心意,拍胸脯保证不会带家眷去。
而郑娘子心有顾虑,她一面记着自己是寡妇、心有顾虑,一面又想离开陈家村、到外面自在过日子。
云秋想了想,先叫贺梁给三人都请到旁边的堂屋里陪着宽坐,然后留了点心下来商量选用。
私心里,云秋一开始是想给郑娘子机会。
毕竟他们铺子上原本就是厨娘打点,女子在置购菜品的事情上心细,也懂得俭省,不用他太操心。
但如今见了这位郑娘子,云秋又觉着不大合适。
曹娘子的父亲是屠户,也便是高门大户看不上的事末业人,所以家门里没那么多规矩,对女儿也宠。
如此造就了曹娘子乐观积极的性子,待人接物也是周到大方,铺子上老老小小那么多人,她都能应付。
可这位郑娘子明显不同,她来陈家村时年纪小,又是冲喜来的,难免受到公婆规训。
单看她被公婆这般苛待——不能居住在家、只能借居山神庙内——却还坚持内妇不见外男那套,就可见一般。
这样的女子规矩是规矩,只怕和铺子里的大家处不到一块儿,闹起来大家都别扭。
至于那陈乐,云秋一开始就没想雇他。
倒不是因为他家里的家眷多,而是他能在陈家村上办红白喜事,必定已经积累了村中人望。
这样的人请过去好吃好喝地待着当大师傅是可行,但只是做个普通厨工,恐怕是不能长久。
两厢相权后,竟最后剩下这个吴龙。
因着早前吴村长那件事,云秋对吴家村的人多少有点敬谢不敏,可今日看了吴龙,又觉得他也还成。
少年成孤,性子虽野却能吃苦,人也机灵聪明,至于行事作风,这些都可以后天教导矫正,倒不妨的。
只是选择吴龙的话,也得有能说服另外两人的理由,否则像陈乐这样闹起来——贺梁他们在村子里也不好做。
而且那位郑娘子,云秋也想拉她一把——好好的姑娘,没得在村里这么埋没了,活守着那些虚礼做什么。
云秋的这些看法,点心也很赞同。
“对了公子,”他还想到一事,“前日宴春楼的老掌柜不是过来托您找人么?您看这位陈乐先生……”
宴春楼的老掌柜,和云秋也算是有些前缘。
当年梁王世子几番挑衅,云秋在宴春楼里作弄了他好一遭,平白让老掌柜大赚一笔。
后来梁王世子被皇帝申饬、责罚,老掌柜也瞧出点门道,这些年愈发地亲近云秋。
他们楼里上个月接连辞工了两个厨子,不是想要还乡养老,就是家中老母重病。
老掌柜不知打哪儿听着云秋招过厨工的事,带着礼来拜访过云秋,想请他帮忙引介。
“便是从您指头缝里漏出一两个人来,也够我们楼里胡乱应付的了。”
云秋连连拱手,“您太客气了,宴春楼可是京城四大名楼,我这儿又算什么?”
老掌柜却说是云秋谦虚,“您眼光好,才智双绝,您挑的人,必定是错不了。”
云秋咦了一声,再拱手与他笑,“您这话……我倒不知从何听起了?怎么就才智双绝了?”
“那日赶巧,正碰着双凤楼的掌柜,偶然议论一两句,才知道您当年在他们楼里,可救过一位二品大员。”
双凤楼?二品大……
云秋险些咬着舌头,两位老掌柜这说的就是苏驰、苏大哥了。
“当年,苏大人被龚相退婚,又骗又赌又烂醉,满京城里没一个敢搭理他的,就只有您……”
老掌柜摇摇头,长叹一声。
那苏驰运粮发家、逐级提拔,无人敢接的粮草他能接,无人闯得过的盗匪窝他能闯。
西北大营军中,他能做三品军师祭酒,破西戎后,回来就升任六部二品大员、深受皇帝信任。
而且听坊间流言,这位苏司长性子刁滑古怪、任性纵情,京城的高门世家想攀他的攀不上、寒门清贵他也不入眼。
唯对龚家老宰相、户部的林都事两人高看一眼,还有,就是当年给他银两、助他捐官的这位云老板。
“您说,像您这样的眼光和胆量——满京城里可找不出第二个,要能跟您见工的,那人也一定不差。”
云秋:“……”
他不过是占了前世今生的天时,哪就老掌柜说得那般厉害,不过对方都给他架这么高了,云秋也只能暂且答应下来,说自己会尽力一试。
如今,倒是正好可将引介陈乐给宴春楼。
宴春楼是京城四大名楼,陈乐过去便是只做个切菜工,拿到的薪奉也不会低。
而且京城繁华,陈乐若是吃不住苦、不想干了,辞工回来也是在宴春楼干过的帮厨,说出去脸上也有光。
相反,若云秋给他雇到钱庄上,陈乐必定觉得这是大材小用,心中多少生出怨怼,更疑云秋厚此薄彼。
往后,他回到陈家村上,也会有闲话传出来不利。
“这样也好,”云秋拍拍手,不住地赞点心,“多亏你提醒,这办法很好!妙得很!”
如此合计完,云秋就让点心去给那三人请进来。
云秋先宣布了他挑中的人是吴龙,那三人包括山神庙的庙祝和吴龙自己,脸上都露出了惊讶表情。
陈乐忍了忍,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云公子,能……容在下问问缘由么?”
他还忍着脾气,问得委婉。
但看那神态表情,仿佛只要云秋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就要发作起来嚷嚷——他哪里比不上吴家小子。
云秋起身拱拱手,“陈叔,你误会了,别着急,听我慢慢说。”
“您是三人当中经验最丰富的,听我贺大哥说,您的手艺也最好,做出来的菜乡亲们赞不绝口。”
“那您怎么……”陈乐咬咬牙,“不用我?”
“我那儿就是个小铺子,平日专给伙计掌柜做饭的,说难听点儿就是个普通伙夫,这多作践您呢?!”
陈乐撇撇嘴,脾气稍缓,但面上还是不大乐意,小声嘟哝一句,“您……您就尽捡好听的抬举我。”
他当然也不想做伙夫,可是家中还有老母亲、幼弟,妻子小女儿要养,几亩薄田根本不够嚼用。
再有一身厨艺,村上也不是天天有红白事,他也变不出什么钱来,那日听说这位云公子要招厨工,便想着过来试试。
陈乐心里也有自己的打算——先忍下来在铺子里干上几年,等有些积攒再想法儿往其他酒楼谋生。
云秋也不恼,笑着上前拍拍他的手:
“我说的是心里话,陈叔您听我说完,我虽不雇您到我的铺子上,但京中宴春楼正在招人。”
“他家老掌柜与我有些交情,前日还问过我有无人引介,我瞧着叔您就挺好,不知——”
他顿了顿,偏偏头看着陈乐道:
“不知叔您这两日得不得空,能跟我进城去见个工?”
陈乐听完都傻了,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
贺梁在旁边看着好笑,他大抵也猜出来云秋这一番布置的心思,因而上前拍了拍陈乐肩膀:
“叔,醒醒神!”
陈乐呀地一声,脸一下涨红,他也顾不得这会儿还有山神庙的庙祝等村里人在场,竟是扑通跪下就谢:
“有有有!小云公子我有时间!什么时候都有时间,您说,您吩咐,我就等着听您的信儿!”
云秋紧拦慢拦还是没拦住,硬生生受了他一拜,才忙跟贺梁、点心一同搀人:
“叔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陈乐又是感激又是高兴,心中更有些发酸,他起身后声音哽咽,直言云秋是救了他们全家性命。
他家里五口人,老娘和小女儿都不算劳力,几口薄田种出来的粮食就够交租子。
女儿到年龄想去村里的私塾开蒙,都是硬着头皮找了村长借钱。
今年上弟弟想进山里弄点野货卖钱,结果不慎滑下来伤了腿,拿药敷药都要好些钱。
老母亲的身体也不好,陈乐也是被逼到这份儿上,才来云秋的田庄上见工。
本来还挺生气这小公子不识人,没想他竟然能给自己介绍到京城里的四大名楼!
陈乐哀哀说了许多,又躬身谢了谢云秋,“您有大仁义,小人一家做牛做马难以报答!”
这话就言重了,云秋忙劝了他几句,又叫贺梁给人拉到一边分说分说。
“还有这位郑娘子,”云秋拱手做了一礼,“京城有一新开设的酒楼,名‘宴惊鸿’,不知娘子听说过没有?”
郑娘子愣了愣,先看庙祝一眼,才抿嘴摇摇头。
“那酒楼的掌柜姓雨,先前在‘梁家军’、也即是龚州一带的娘子军中作先锋,现如今战事平了,便退下来开了这酒楼。”
“她家里跑堂的都是姑娘,账房是京城府学崇礼斋学正的长姊关氏,也就是你们村陈勤的媳妇儿、你该见过。”
郑娘子眼睛一亮,略有些震惊地抬头看云秋一眼。
“他们家里一位掌厨、两位帮厨的都是娘子,您若得空、愿意到京城里做工,我可帮您做引介。”
想了想,云秋又补充道:
“只是来回路远,您若到京城里帮厨,就是要住在酒楼里。您回去想想、再商量商量。”
“等有主意了,您……不方便的话,就请庙祝或者您婆家人来走一趟,告诉贺大哥就是了。”
事情不能急,云秋还是先顺着这位郑娘子的处事方式说——时刻谨记男女之防。
陈家村山神庙的老庙祝是个开明人,她听了云秋这般话也明白了其中几分深意,躬身一福礼,说了个无量寿。
“云公子抬爱了,我会回去与娘子细聊聊的。”
云秋点点头,请贺梁给这两位送出去,只留下吴龙与他细说了说庄上的活儿。
“庄上灶房的事不难办,一日三餐管够管饱就成,几位护卫大哥饭量大、多备些米饭。”
荣伯、马掌柜和朱先生他们几个有时候喜欢小酌,“酒也都有,具体如何度用,曹娘子会与你说。”
吴龙一边听、一边记,听完后却红着脸,小声问云秋能不能先预付他半个月工钱。
贺梁一听这个就头皮发紧,“你小子,不会有赌瘾吧?怎么还未上工就就想着讨要工钱?”
人是他引介来的,要是招了个好赌的,这岂不是他的失察之过?
“不不不、不是,”吴龙连连摆手,挺机灵的孩子这会儿说话都结巴,“是是是是给李师傅……”
李师傅就是那个做保带他来庄上见工的老木匠。
说完这话,吴龙看看还没反应过来的贺梁,又看看云秋,最后选择跟那陈乐一样,扑通一声跪下了。
他跪得姿势不够板正,却是咚地一声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然后才抬头看着云秋道:
“云公子,小、小人有罪。”
“有罪?”贺梁更惊,他后退一步,“你不会是犯了什么大案,偷偷潜逃之辈吧?”
吴龙回头看了他一眼,想张口说什么,最终只是摇摇头跪好看着云秋。
云秋掩嘴偷乐,他早看明白了:“贺大哥,你别一惊一乍的,不是那一回事。”
他上前、不由分说给吴龙扶起来,笑着替他解释,“是不是没人给你作保,你许了老木匠重金,才说动他的?”
吴龙一下瞪圆眼睛,就连贺梁都惊讶地长大了嘴。
“不然好端端的,你平白要工钱做什么?”
吴龙抿抿嘴又想跪,但云秋给点心使了个眼色,两人扶住了他,才没叫他跪。
云秋前世尽在王府中胡闹,身边跟着顺哥那样的人,自然看不见普通百姓的艰难。
今日的吴龙,倒很像是前世的小杂役狗娃。
只是吴龙明显更精明机灵,懂得在艰难困苦中想办法、尽力去争取,伎俩手段虽然差些,可心却不算坏。
听贺梁寥寥数语,就知道吴龙在吴家村中是无人教养、吃百家饭长大的。
既然做饭菜的手艺不差,说明也有些生存的本事。
“花钱买人作保是无奈之举,如今能坦然承认,倒也还算有担当、是条汉子,不过吴小哥……”
云秋一直是和颜悦色,但说到这句却转了话锋,他似笑非笑看吴龙一眼:
“你选择在我定下了那两人的去向后才坦白此事,是不是也有一重小心思和算计在?”
吴龙一下变了脸色,这回,云秋和点心都没拉住,他又跪了下去,“公子有大智慧,吴龙无话可辩。”
见他承认,贺梁这时候才想明白前因后果。
他皱了皱眉,对着云秋摇头。
吴龙的厨艺是好,可小小年纪算计太深,这样的人放到钱庄上,只怕会是个祸害。
贺梁情愿是再花时间去找人,也不想平白给云秋惹上麻烦,再加上吴龙是隔壁村的……
他张口欲言,云秋却摆摆手,表示自己愿意给吴龙一个机会。
“吴龙,半个月工钱我可以预支给你,但你也要去做一件事。”
能预支工钱,这便还是要他。
吴龙心思活,便是立刻跪下磕头,“是,公子您吩咐,小人万死不辞。”
“你带着贺大哥,再请陈村长、族中三老作见证,去邻村给你的籍册迁出来,直接迁到我庄上。”
云秋看着吴龙,凛色道:
“籍册记名,你算作我钱庄上的厨工,生死打骂皆由东家,若是日后再有欺瞒算计,我是能全权处理你的生与死的,明白么?”
记名在籍册上的,说是帮厨,实际上就是家仆,不是荣伯、朱先生那样的雇佣。
“自然了,你若反悔,银子我照旧给你,只是往后不许再来我的田庄上,雇工之事我也就当没有过。”
“你想好了再应我。”
云秋原想给他三天时间考虑,结果那吴龙听完之后竟是红了眼眶,当即答应下来,然后又磕了个头:
“多谢公子悯恤!我愿做您的家仆。”
他虽然姓吴,但在吴家村也没自己的亲人、房宅,说白了根本连家都没有。
偿还了给老木匠的保费,他今天晚上住哪都还没着落,山神庙在陈家村,里面还住着女眷,他也不好去。
如果给籍册迁出来,那他就是云秋这儿的人,便是晚上翻进来睡鸡窝,告到官府去他也占理。
吴龙的脑门都撞红了一片,这回倒是收了那些心思和计算,只看着云秋,眼睛红红:
“谢谢公子给我一个家。”
贺梁看着这一出,人都木僵了,一时不知如何说。
反倒云秋板着脸装这么一会儿坏人绷得脸疼,在自己撑不住之前,挥挥手让贺梁赶快带着吴龙走。
等他们走了,云秋看点心一眼,才噗嗤一声乐出来——得,往后钱庄上更热闹了。
小邱跟这位吴龙,两人只怕是棋逢对手,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趣事呢。
解决了云琜钱庄后厨的人,云秋看看外边的天,已经是快到晌午,想着吴龙、贺梁他们还有一会儿才完,便拉着点心胡乱吃了些。
他今日起得早,应付了这么一大堆事儿也乏了,便窝在暖阁的架子床上睡个囫囵觉:
“点心你帮我守着门,除非是小和尚来了,否则天塌下来也不要叫我嗷。”
点心笑了笑,“是,我明白的,公子放心睡吧。”
○○○
李从舟下了朝参,原本是告知父亲自己要去找云秋,结果出宣政殿才没走两步,就被一位绿袍宫人拦住。
宫里内廷监门的袍服颜色各有讲究,其中绿色这种独数于太子青宫。
那宫人虽然是拦了李从舟,却很聪明地避开了文家和舒家的人,看得出来,是有太子的授意。
无奈,李从舟只能耐着性子走了一趟栖凰山。
太子还是立在那处来凤亭,先前他便是在这里见过宁王,得了宁王私下递给他的密信、勘破了平靖公公的阴谋。
如今面见的人变成了宁王世子,太子看着恭敬向他见礼的李从舟,心中多少生出些感慨。
他苦笑一声,摇摇头道:
“瞧着您和皇叔,我倒多少有点明白容妃和襄平侯母子的心思了……”
李从舟只是皱皱眉,仍旧抱拳,“殿下您是天潢贵胄,方氏不配与您比肩。”
太子哂笑一声,只转头看着远处的京城。
这会儿是夕阳西下,从凤凰山这处来凤亭,正好可将整座城的坊市街巷尽收眼底。
“我已向父皇上表启奏,准备下江南。”
李从舟一愣,有些震撼地抬头看向太子。
他难得逾矩,也不跪了,站起身来开口唤了声:“殿下?!”
——江南多事之秋,各方势力庞杂,太子文弱,何苦这时候去趟这浑水。
凌予檀却摆摆手,回头冲他笑了笑,甚至还挺赞许李从舟站起来阻拦他的举动,“是了,这才是兄弟间该有的样子。”
他在来凤亭内踱了两步,举手阻止李从舟继续说,“你也不必劝我,这事,是我瞒着舅舅一个人的主意。”
“我知道江南事多……”凌予檀勾了勾嘴角,“父皇不能做的决断,我替他做就是了。”
“林大人会与我同行,”太子又解释了一句,“户部的林瑕、林大人。”
“前日听了他谈起青红二册改更之事,我便想着,既然事是出在江南,那便也该在江南终结。”
凌予檀说了这许多,终于正经转过头来看了李从舟一眼,“听说你之前去了江南,暗中查探堤坝事。”
“我不信外头传的那些,堂弟你这样的身体可不像是会染病缠绵病榻的,我只想问问你的发现。”
李从舟皱了皱眉,一时摸不清太子的心思。
前世这位太子殁得早,李从舟也不知道他是否有意与四皇子争皇位,更不知他为政的手段。
只看这些日子处事,倒确实是文家、舒家那派文人的清流做派。
见他半晌不开口,凌予檀摇摇头,直言道:“此去江南,只为百姓,何况——”
他认真看向李从舟,眼神澄净,“四弟若有经世才,这天下交由他来坐又何妨?”
李从舟不置可否,他不信嘴上说的话。
但若太子真想去江南替百姓做点实事,他倒可将江南河堤上的细则和盘托出。
林瑕的为人行事,李从舟倒信得过。
于是他点点头,抱拳拱手重新全了为臣之礼,“殿下贤德、为国为民,我这就回去造册,到时候,交予——”
凌予檀回头,垂眸看了他一眼。
而李从舟也仰头笑着和他对视,静静说完自己最后几字:“林瑕、林大人。”
太子摇摇头,哼笑一声,指着李从舟点了点,然后负手、径直离开了来凤亭。
而李从舟目送着这位青宫殿下远走,倒瞧出来几分他和当今皇帝不一样的气度来。
只是被太子这么一打岔,李从舟原本的去京畿的行程也只能取消,得先回王府一趟。
打马从栖凰山上下来,过丽正坊直奔武王街,李从舟将马交给门房,跨步进门却看见——
宁王孤零零一个人,又在花厅跪着。
“……”
李从舟站在门口犹豫再三,最后也没二话,闷头上前、扑通跪在了宁王身边。
第097章
今日与往回不同, 花厅内并无人伺候。
宁王身边的青松、元光都远远站在廊下,王妃身边的嬷嬷、婢女却是一个不见,连几个管事也并未上前。
李从舟跪着沉默半晌, 侧首看宁王一眼后才开口,“您又招惹什么了?”
宁王也侧首看他一眼, 咬牙,“这次不是我。”
不是?
李从舟挑眉,“那还是我?”
宁王狠狠剜他一眼张口欲言,又警觉地先瞥了眼板壁的方向, 见无人走动, 才锤李从舟一拳道:
“还不是为着你的婚事!”
“婚事?”李从舟皱眉, 他之前写下聘书文定, 以为这事已经翻篇了, 现在怎么又提?
宁王从鼻孔里重重出了一气, “霍将军密报朝廷, 说江南诸水乡水道里藏有暗蛊,这事, 是你办的吧?”
李从舟点点头,银甲卫都跟着, 他也没想瞒。
“前日,林瑕单独邀你吃饭,是你回来亲自禀与你母亲知的吧?”
林瑕邀他, 是说近日在京城发现一家菜色新鲜、环境雅致的新酒楼, 想请他去小聚。
李从舟听了本想拒绝,他素日从不私下结交大臣, 跟苏驰、林瑕关系近也是因有前缘。
可林瑕嘴快,道出酒楼名宴惊鸿。
这下李从舟便不再好拒绝, 只能跟着林瑕走。
那日林瑕倒没一上来就谈朝政,只先邀李从舟赏游,尤对宴惊鸿前院里那块千层岩赞不绝口。
李从舟看物多重实用,因而虽早知道云秋的铺子里有这么件东西,却也没多用心观瞧。
听林瑕这么一道细讲,倒真看出来点不一样的旨趣,更瞧着酒楼里起满坐满,心里也替云秋高兴。
后来落座,张昭儿来递菜时还偷偷冲他乐。
李从舟使了眼色,让小丫头不要声张,好在林瑕确实心里有事,也没注意他们。
林瑕提了籍册改制,从桃花关讲到万松书院,“看着陆老先生的善济堂,我倒有些想回杭城一趟。”
他一直想要重建万松书院,原先看中桃花关这块地方予了云秋,后来就一直转念盯着杭城。
“听闻世子前些日子去了江南一趟……”林瑕笑着拱了拱手,“想问问您有无这方面的消息?”
李从对外说的是自己一直卧病,私下里去各乡堤坝上查探也并未注意这些,所以他摇摇头,表示不知。
林瑕观瞧他神情片刻后,似乎明白了什么,然后又什么都没说,只敬茶说,“那吃菜、吃菜。”
李从舟当时只是觉着他的反应有些奇怪,并未往深里想,如今听得宁王这般问,忽然就明白了几分:
定是林瑕那时候已与太子商定了共赴江南之事,来找他只为借口修建书院探那暗蛊虚实。
若他开口阻拦,那便是江南凶险、去不得,相反他反应平平,这就是已有了解决蛊毒的办法。
李从舟嘶了一声,恍然。
——难怪徐振羽不喜结交文臣。这一个个心思弯转成这样,当真是防不胜防。
宁王见他明白了,便压低声音继续道:“想你母亲,那是何等人,顺着林瑕这线一查,还不分明么?”
原来李从舟和乌影从蛮国大巫处拿得了残卷,去岁末就潜心研读,已从上面的记载中寻出了解法,这些日子正交由杀人庄上的暗卫去办——
采买齐全需用的药材药草,暗中开工炮制,再生方尽可能多地量产、以便给江南众多无辜百姓使用。
“按着你母亲的心思,既然蛊毒不足为据,那襄平侯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何必在外面委屈秋秋?”
“而且,前些时候不还听你说么?曲驸马那桩生意牵涉了秋秋,杭城府衙威胁他,不就是欺他平民之身么?”
李从舟:“……”
王妃心思缜密,对这事又莫名热忱上心,只要窥着一线机会,那便是干劲儿十足、不容辩驳。
宁王撇撇嘴,“我就替你周着说了一句‘情势不明’,就被罚跪在这儿了。”
他摇摇头,看向李从舟的神情里多了几分同情,“你自求多福。”
李从舟:“……”
明明他都是按部就班照着计划走,云秋和他都不着急,王妃却很上火,只要有关键的节点,必然要催他一催。
——倒真做得他像个钓着人拖延不负责的恶人似的。
“历本子找着了,我看上巳后这一天就很不……”伴随着仓促脚步声,王妃绕过板壁走出来,看见李从舟,她先住了声,“舟舟回来了?”
“母亲。”李从舟躬身见礼。
“你回来的正好——”
王妃曳着裙摆跑过来,也不让他们父子俩起,就那么抱着历书翻日子:
“上巳后这天,初七日,万事亨通、百无禁忌,宜安宅嫁娶,时辰上也吉利;还有这日,四月佛诞,佛祖显圣、汤汤大吉,也是应了你和秋秋的缘……”
“嗯,再往后,还有五月十五、廿一、廿九,六月初六、十二……这些都是应天时的好日子!”
王妃眼睛亮晶晶地看看宁王,又转头看李从舟,“怎么样?喜欢哪一个?”
李从舟看着那本历日,犹豫良久后才试探着开口道:“可是您四月里……不是要上报国寺还愿么?”
王妃哼了一声,“还愿哪有儿子讨媳妇儿重要,四月你们成婚,五月我再去也是一样的。”
这回宁王不干了,“宜儿,这不成,你还愿都是要住上三五个月的,五月再去,就要拖延到八月、九月。”
王妃啊了一声,“所以赶不上给秋秋过生辰!”
“……”宁王噎了噎,“我是说入秋天寒,祭龙山上风凉,去了仔细染上咳疾。”
王妃翻了个白眼,一点儿没当回事,小声咕哝了一句,“哪就那么金贵了……”
李从舟也不赞同,坚定地站在了宁王这边,“深秋祭龙山上苦寒,您礼佛又虔诚,去了必定操劳、此事不成。”
前世王妃就是咳疾成痨过世的,李从舟希望今生她和王爷能平安,往后,接了云秋回来,他们还能一起在堂前尽孝。
王妃鼓起腮帮,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最后选择给了宁王一拳,“那就你去!”
“……我?”
“你不是孩子的爹爹吗?”王妃戳了戳宁王的胸口,“怎么十七年来都是我上山还愿礼佛呢?”
宁王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王妃又不客气地打断道:“朝堂上的事再急,你替我一两个月的总成吧?”
“怎么别家王爷动不动就能告假十天半个月的,就你勤勉?要真拖延到了八九月,那后两个月你去。”
王妃说一不二,半点不容许宁王拒绝。
宁王见妻子如此,也只能是抿嘴闭口,点头应下。
这边说服了丈夫,王妃就笑眯眯转向儿子,“这样成了吧?现在能商量定日子了吧?”
李从舟:“……”
王妃见他们父子俩都不说话,也不松口,干脆给身后交椅上的软垫扯下来垫在地上,自盘腿坐好。
她在报国寺修佛数年,盘腿坐禅的本事一点不比正经庙宇里的僧尼差,王妃抱着历日书,“来,我们认真说道说道这件事。”
“之前,你们说外面危险、西戎未平,西戎平了,你们又说西南还有个襄平侯虎视眈眈。”
“这边你说襄平侯会用蛊术,”王妃看看李从舟,又转向宁王,“这边你又说他会暗中害我的秋秋。”
她摊开手,“那如今,有暗卫贴身护着,襄平侯的蛊术你们也找到了破解的法子。”
“那法子……”李从舟想分辨。
“你们朝堂上的大话不要拿来诓我,”王妃打断他,“要还有危险,太子能自请往江南么?”
李从舟和宁王对视一眼,最终都默默低下头。
可襄平侯那样的人……
宁王忍不住,开口道:“方锦弦是小人,在暗处,他连江南无辜百姓都敢这样祸害,这样的人……”
“那便更应尽早办了婚事,给秋秋接到府中,”王妃拧了宁王脸皮一下,“你忍心叫外面随便一个县衙、府衙的欺负了他去?”
这便是在说杭城府衙和曾泰那件事。
宁王最护短,当然不愿自家人吃亏,沉眉思索片刻后,他挪了挪膝盖,跪到王妃一边:
“舟儿,你母亲说的在理。”
李从舟:“……”
好,全家上下现在就他一个是坏人了。
不过若是放下前世和襄平侯最后纠缠的那些苦日子来想,现在云秋一个人在外面过得也磕磕绊绊。
开酒楼弄酒凭酒引要求人、联络关系,买卖新的布庄、染坊要走官牙的路子,打赏衙差。
便是杭城府衙那样的小官小吏,也能随便发派官差来京城提人,从前,还要避着正元钱庄刘家那样的。
李从舟看如今的云秋,哪里还像当年那个金尊玉贵的小世子、小纨绔。
——也不知,他心里失落不失落。
王妃看李从舟不说话兀自思索,回头看宁王一眼后,竟垮下脸哀哀叹道:
“太子大婚了,五公主、六公主出嫁了,曲怀玉跟你们边边大,也长大成家了……”
“别人家的世家公子,像是你们这个年纪,快警些的都已经生儿育女、两三房娇妻美妾了……”
“诶诶诶?!”宁王连忙澄清,“那是外头,我们府上可没这种事,你休想提什么纳妾的事。”
王妃拧他大腿,暗恨丈夫这笨蛋不懂配合。
这下拧得狠,宁王疼得嘶了一声,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咬牙囫囵说了个:“是是,你母亲说的都是。”
李从舟看看王妃又看看宁王,再一次深刻认识到:知道这个家还是母亲当家,由她说一不二。
而且事不过三,王妃这已经是第二回催婚了。
先前觉着襄平侯是小人阴险,总有蛊毒暗害,如今他们既有了解蛊毒的法子,那便不如给云秋请回府上。
左右在西北的时候,徐振羽已经知情,宫里的贵妃也是默许,云秋庄上那些伙计也多知道他们关系。
那或许——
成了婚也好?
成婚之后,云秋就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妃,两处善济堂、钱庄、当铺还有酒楼,京城也无人会看扁了他。
而且在王府有宁王和王妃照应,他将来出京城、下西南去料理襄平侯时,也就没有后顾之忧。
宫里宫外很多人盼着他能名正言顺带云秋过去,就连宴惊鸿的张昭儿,都私下问过他——什么时候成亲。
想清楚这些,李从舟也转过身恭谨地拜了父母,“是,儿子听从母亲安排,只是——”
有他松口,王妃脸上立刻洋溢出喜色。
“只是什么?”
只要能给秋秋宝贝讨回家来,什么条件事情,她都可以接受,就算再吃斋茹素十年,她也心甘情愿。
李从舟一看王妃神情就知道她想远了,他摇摇头,难得露出个柔和笑容,“母亲,不是那样的事……”
“那是什么?”
“这成婚到底不是儿子一个人的事,”李从舟笑着看向王爷王妃,“再是要挑日子,那也得两家人一起商量不是?”
王妃愣了愣,而后用历日书一拍脑袋,“瞧我,是我高兴糊涂了。”
说着,她伸手给宁王,让宁王给自己扶起来,顺便也拉李从舟,让这父子俩都起来。
“那这历书你拿着,”王妃给书塞到李从舟手上,“那几个好日子阿娘都圈好了,你好好给秋秋说。”
宁王也点头,“宁心堂一切如旧,每日都有人洒扫浇花除草,暖阁的地龙也都经年通着。”
他揽过妻子,“我们等他回家。”
李从舟抱着历书,动容地看着宁王和王妃,然后他拱拱手,“爹娘的话,儿记住了,一定带到。”
王妃笑笑,脑袋一歪靠到丈夫肩膀上,挥挥手,“那快去,晚上我们就不等你吃饭啦。”
李从舟看着他们夫妻,倒像乐滋滋给他赶出去似的,他摇摇头,心上却很舒畅,揣了历书、喊远津。
“公子。”
远津刚才是跟元光、青松一起候在门廊下的,听见李从舟唤,便小跑着过来。
“你去沧海堂包上我案上那几牒公文,然后我到马厩外等你,我们去一趟陈家村。”
远津点点头,手脚伶俐地去了。
不过李从舟这趟跑的并不顺利,到田庄上时,贺梁告诉他云秋正巧今日不在。
“不在?”李从舟看看天,这时候天还凉,依着云秋那般怕冷又懒性,竟然会不在田庄窝在暖阁上?
贺梁点点头,给钱庄上招纳厨工的事说了一道,“东家这些天可忙呢,又是迁户、又是引介。”
“今日一大早,东家就带着陈乐进城见工,也给吴龙那小猢狲领了去要到官牙签身契。”
贺梁抬头看了看天,然后与李从舟拱手道:
“东家临走的时候交待过,说过了晌午他还没回,今日就是不回来了,让我不留饭。”
原来如此,那想必是正好错过了。
李从舟谢了贺梁,转身打马又带着远津回到京中。
可他们到云琜钱庄门口时,却发现钱庄门前又围了好些人,而且还有好几个防隅巡警跪在门厅上。
李从舟挑眉,还以为又有人闹事,正准备找来银甲卫清场料理,没想点心先看着他、忙叫小邱给他们引到院内。
“世子您怎么来了?”点心一边前头引路,一边解释眼目前的状况,“不是生事,是钱庄上的生意,您莫急,公子一时抽不得身,不如您到楼上宽坐?”
李从舟担忧地看了一眼板壁的方向,“没事?”
点心摇摇头,想笑,可是神情有些哀戚,倒做出一副不哭不笑的表情来。
他吸吸鼻子,先引了李从舟上二楼,又瞧见远津背着个行囊,便主动给云秋桌案上堆着的账本书籍收开。
“公子没事,是……蒋叔他们回来了。”点心一边收拾,一边给墨盒、水洗取出来方便李从舟用。
蒋骏是点心的同乡,早些年对云秋也多有照顾,去到西北后十分骁勇、屡屡立功。
若没记错,朝廷封赏西北大营的主将、副将、从将,蒋骏在其中也有一份儿,不是七品就是八品。
“蒋大叔回来不是好事么?”远津在旁帮忙,也跟着搭腔问,“点心哥哥你怎么看起来好像很难过。”
点心擦了擦桌案,又走到旁边泡了一壶茶,“蒋叔回来我自然高兴,只是……罗大叔去了。”
“罗大叔?”远津认不得,倒是李从舟一下明白过来,“罗虎?”
点心点点头,“他和蒋叔一起归京,在真定府染病一直未好,又牵扯出从前的沉疴旧伤,最后不幸重病去了……外面那些城隅司的长官只是伤心落泪,并不是闹事,您不用担心。”
“至于公子——是因为罗大叔生前在庄上存了六千八百两银子,经过这么些年生利,已合共生出一万两,如今罗大叔没了,公子他们正在商量这笔钱的事。”
罗虎这名字,李从舟有些印象。
他是西北大营的老兵,当年裁军时被裁换下来,到京城又谋了城隅巡警之职。
后来西北战事急、朝廷大点兵,罗虎又再次应征到了军营里,如若军中谱牒没记错的话——
这人登记造册的信息里,记录的是:父母双亡、无有兄弟姊妹和妻妾子女。
点心见李从舟记得罗虎,便解释云秋在楼下就是商量这事,“您稍待宽坐,我下去帮公子。”
李从舟点点头,摊开来要处理的公文却半天没落笔,他又站起身推开门走出去,倚到楼梯上侧耳听——
荣伯、朱信礼、蒋骏,罗虎介绍来的两个护卫,还有防隅巡警里跟罗虎亲近的几位都聚在前厅上。
他们各执一词、各有主见,对罗虎身后这笔钱究竟要如何处置展开了激烈讨论——
荣伯是庄上的长者,在京城闾左中颇有些人望,他主张给这笔钱捐给城里的慈济局:
“那里养着的都是城里的鳏寡孤独,罗虎兄弟忠君爱国有大义,在西北也是骁勇猛将,捐出去也是件大功德。”
防隅巡警的几个人却不同意,他们防隅司和慈济局打交道多,“荣老先生,你只看外头的脸面,那里知道他们里面的门道,这钱捐给他们,只怕真正用在老幼身上的,还不足十两。”
“依我们的意思,倒不如直接找个孩子接出来,由我们兄弟带着,教他武艺,也算罗大哥的后人,这笔钱,就做孩子的教养费用。”
朱信礼却摇摇头,先与那几人拱手告罪,“我这人说话直,也难听,还望几位差爷不要生气,我对事不对人。”
“按着钱庄上的旧例,客人意外身死,庄票一般赔还父母亲眷,无父无母的,也是该送还本乡,交由族长里正、乡中三老裁断,万没有交给兄弟朋友共同处置的前例。”
“当然,我观诸位都是高义君子、豪杰丈夫,并非那等贪财昧良心的小人,可这笔钱也不是小数目,一个孩子要长成,中间多少波折……”
朱信礼摇摇头,“钱业里,不能开这样的先例。”
罗虎的老家在蜀中,本籍是龚州北部梓州莨郡下武原城人,武原城离西川城很近,也算蜀中较繁华的城镇。
罗虎父亲是西南大营的兵丁,后来战死沙场,母亲也不久后伤心病逝,他是家中独子,根本没有亲属。
这种处置方式,钱庄上的两个护卫也反对:
“您也说这是旧例!罗大哥他情况特殊,本籍老家早没什么人了,就算有,凭什么给那样的!”
“罗大哥这些年在军中吃苦受累的,怎么不见他的亲戚来寻他,可见都是些远亲恶邻,断没理由将钱财给他们!”
众人是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外面围观的百姓听着也觉着新鲜,纷纷出主意:
“不如化给庙里!报国寺的圆空大师就很明事理,给这位大将军做个长生牌位、功德碑什么的。”
“或者捐给江南?不是说江南河堤要重修。”
“不行就拿给西北大营嘛,保家卫国也是一份挑费,他从西北大营来,身后银子还归西北大营也是应当。”
……
云秋坐在板壁前的东首,端着他的一小碗牛乳茶小口小口地喝,听了众人这么多议论,他心里其实也有个主意。
只等着众人都嚷嚷完了,才开口道:
“荣伯怀仁念,却难料慈济局里头的门道手脚,一笔银子支用出去,万一落做赂银,也叫罗大叔难安。”
“众位差爷的主意是不错,可时间太长、无人监督,我们平头百姓也不好指摘你们城隅司。”
“朱先生循旧例,规矩是规矩些,却远了世俗人情,也不像是罗大叔会中意的安排。”
他放下牛乳茶,用巾帕拭拭唇边后站起来,“至于各位乡里所愿,也各有各的道理。我这儿也有个想法,正好说与诸位听——”
罗虎当年存银,是跟另外三个小伙子一起存的,他出了大头,其余三人出了小份,最后放在十几口大银箱里,合总计数是一万二千两。
那三个小伙子也是上西北大营当兵,西戎国灭后,其中一个留营任了从将,另外两个则被调往西南大营。
罗虎身故后,朱信礼就分开算清楚了利钱,罗虎的做罗虎的份,他们三人的做他们三人。
云秋的主意简单,请朱先生给罗虎这连本带息一万两的银子做出一张双裁的庄票:
“一份交由你们防隅司的众兄弟,一份请荣伯交到我们永嘉坊的坊里处,由他代为保管。”
庄票双裁,是钱行上一种特殊的票据。
依凭持有人数的不同,还有三裁的、四裁的,其实就是用一种特殊的暗纹纸开具庄票。
写好客人姓名、钱数、存期后,按着折痕给文辞横着裁断开,然后分包与各人。
往后要兑换,需得将这裁合页对应整齐了,才能从钱庄银号上取出银子。
防隅司的人不懂,“这里头又有坊里什么事?”
云秋笑嘻嘻,“请他做个见证嘛,不然另一半裁页放在我们庄上,待会儿要叫大家误会我们卷逃了。”
“卷逃?”
“朱先生考虑的是,钱业有钱业的规矩,不能偏私而废,情感上我当然更相信各位差爷的话——罗大叔的亲戚都是远亲、没有旧情分。”
“但规矩上,我们云琜钱庄不能开这样的先例,否则往后诸人,都可以此为由——跟亡故朋友的家眷抢利。”
“所以我想派人到罗虎大叔的家乡走一趟,探访探访他家里亲眷的虚实。”
如果都是见死不救、见贫远离的远亲恶邻,那回来云秋就同意按着防隅司众位巡警的法子办——
“适时我们重新开一张庄票,名字记那孩子的,由坊里监督众位用钱,乡里百姓也都做见证。”
要是罗虎族中的亲眷确有苦衷,或是有急难隐情,那便请他们来京中,再邀众人商议。
云秋说完,拢了拢袖,“依诸位尊长看——这样办,妥不妥当?”
荣伯第一个点头,这样虽然耗时久,但比较稳妥周全,方方面面都顾及到。
朱信礼耸耸肩,吩咐陈诚去给他准备暗纹纸。
那几个城隅巡警低头商量了几句,脸上也露出许色,最后都点点头、对着云秋拱手抱拳:
“就依云老板的安排。”
云秋这才松了一口气,和外面的百姓拱手等他们各自散去后,才留了几人下来和蒋骏再论罗虎的后事。
罗虎是去年腊月病逝在真定府的,当地的仵作验过出具了凭牒,建议他做火殓。
毕竟从真定府扶灵送到京城,山高路远变数太大,尸骸也不能得以妥善保存,倒不如火殓干净。
所以蒋骏带回来的是罗虎的一坛骨灰,而防隅司的巡警们在他们所上设了个灵堂斋拜。
斋蘸法事一般就做七日,之后就要入葬。
云秋问了坟茔墓冢事,防隅司的几位不知道,但表示可合出一份银子替罗虎安排。
但蒋骏摇摇头,开口答道:
“罗大哥生前交待过,说他若有一日不幸战死了,只盼能落叶归根、重归故里,葬在爹娘身边。”
“那便是要去梓州了,这山高水远的……”两个护卫也凑上前,“我们愿给哥哥资一份路费。”
云秋点点头,看来只能麻烦蒋骏多跑一趟。
只是——
蒋骏在西北大营有封官,虽这次归京告了长假,但要去蜀中,时间上就得再加请。
而且他这一去要经过西南大营,这就违背了将兵不擅离本营的规矩,即便上表陈情,也是落下把柄。
蒋骏自己没那么在乎把柄不把柄的,兄弟义气最重要,但云秋念着他是点心最看重的亲人,就忍不住要多想一层。
这边防隅司的几人还要邀蒋骏过去聊罗虎在军中的事,那边庄票的事情办好,云秋也就没留蒋骏,只叫他晚上回来庄上住。
他自己若有所思地上楼梯,连李从舟倚在那儿似笑非笑看了他好一会儿都没发现。
“呜哇——?!”
直到被人打横抱起来了,云秋才看见李从舟的人,“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李从舟好笑地点他鼻尖,“来看你断好一会儿案了,小秋青天。”
云秋哼了一声,扑腾两下想从他怀里下来,“……尽看我笑话!”
“哪有?”李从舟笑着给他直接端放到罗汉榻上,然后半蹲下来替他整理衣袍,“我家秋秋断得最好。”
云秋脸热了热,最后看着李从舟笑。
——他可好久好久没见着小和尚了。
李从舟好像又长高了些,现在蹲着都快跟他一边高了,云秋偷偷比划了一下,在心里叹一口气:
看来他这辈子注定只能比李从舟矮了。
李从舟给他衣摆真理好,抬头就看见云秋苦着一张脸,他好笑地捏捏小家伙鼻子:
“事情不都解决了,怎么还发愁呢?”
“昂?”云秋被他捏的瓮声瓮气,“泥找我森莫寺?”
还森莫寺,李从舟给他逗乐,松开手坐上榻,看着云秋笑了好一会儿、给他笑得人都有点慌——
“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我?”
李从舟收回视线,将自己怀里揣着的历日书放到罗汉榻中间的小几上。
“历书?”云秋狐疑地拿过来,随手打开翻了两页,发现上面用朱笔圈了好几个喜日子。
他懵懂地眨巴眨巴眼,“你也要开铺子?”
李从舟不说话,只笑。
“不对,王府的铺子田庄都是王妃管着……”云秋趴到小几上,“那你是帮我找的啊?”
李从舟看着他,觉得刚才在众人面前精明会算的小老板,怎么到他这儿变得傻乎乎的。
“我的布庄还没盘下来呢,喜日子有先生会相看,再说——这个三月初七也太早了,哪赶得及呢?”
李从舟浅笑,“这历书是母亲命我带来的。”
王妃?
宁王妃送历书给他做什么?
云秋歪歪脑袋,不懂。
李从舟忍不住了,伸手弹他脑门一下。
“哎呀,”云秋捂住额心,“别卖关子了,有什么就说嘛,干什么欺负我!”
“这些是母妃专门请人算了你我八字和|合风水时令挑出来的喜日子。”
八字和合风……?!
云秋一下长大了嘴巴,不敢相信地看着李从舟,半晌后,他眨巴两下眼睛,一下从罗汉榻上蹦起来。
“你仔细摔……”李从舟起身、虚虚护了下。
结果云秋一下跨过小几跳到他这边,然后顺势给那小案几推到了罗汉榻的边上。
他一下扑到李从舟怀里,一双柳叶眼里像是盛满了天上的星星:“是、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李从舟抬手,理了理他脸颊旁的碎发,然后正色柔了眉眼看着他,“爹娘说,他们等你回家。”
云秋看着他,眼睛先缓缓地眨了一下,然后又极快地眨了好几下,最后他一抿嘴,竟然别过头红了眼眶。
从李从舟的角度看,小秋秋长而翘的睫帘上挂着泪花,侧脸却沐浴在午后阳光里,整个人像在发光。
他揉了揉云秋的脑袋,给人带回到怀里,从头给云秋细讲,包括宁王和他被罚跪,包括宁心堂。
当然,也提了襄平侯、太子和林瑕。
云秋听着听着,还是忍不住给脸埋到了他胸口,不一会儿,李从舟就感觉到胸膛上传来一阵凉。
而且,云秋扎在他腰后的手也收得很紧很紧。
李从舟轻轻顺着他脑后的长发,虽然知道缘由,却还是故意曲解了逗他:
“朝堂事这么难听呢?这都听哭了。”
云秋闷着不说话,重重拧他后腰一下。
李从舟闷闷笑,这动作,当真是和王妃出自一脉,王妃也经常这样拧宁王。
云秋扑在李从舟怀里藏着脸,缓过那阵高兴劲后,他却认真思考起来成婚的便利与不便:
从前揣着小包袱跑,只因为真假世子案告破,怕招惹太多的是非、卷入朝局党争,还要面对众多挑衅。
如今他有自己的铺子庄子,身边还有护主忠仆、有厉害强悍的朋友,还有个义兄是当朝二品官。
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出身,但云秋这些都是自己挣来的,比那些就光靠祖上恩荫的人出息多了。
而且成婚后,有宁王府撑腰,那些府衙小吏的也不会经常来找他的麻烦。
——他可羡慕衍源钱庄的掌柜,背后有高门大户撑着,素日里合同场的官员都敬他三分。
不过……
宁王府位置特殊,嫁进去是要记名在皇室谱牒上的,往后出京城、四处郊游可能就没那么方便。
而且,太后寿诞、皇帝万寿,宫中的妃嫔、皇子、公主,什么关系都要料理,还有……朝廷要员。
云秋一想到这个就满脑袋包,又有点怯了。
王妃素来劳碌,他小的时候,这些来往人情场面上的事,王妃是从来不带着他的。
可往后他们家里……
肯定不能指着李从舟去应付,小和尚那张脸比他还臭,将来还指不定要得罪多少人。
云秋发愁地长叹一口气,忽然有点明白为何古来上花轿前,那些新娘子要哭嫁、那些小夫郎要苦着脸。
李从舟等了半天,没听着云秋的回答。
他遂拍拍云秋屁|股,“睡着啦?”
“……哪有?!”云秋抬起脑袋,飞快地咬了他下巴一口,“你才睡着了哼!”
“那……小云老板给个准话?”李从舟玩笑道,“您就可怜可怜我,我可不想每回回府都要花厅罚跪半个时辰。”
想到以前宁王被王妃罚跪,云秋忍不住笑出声,终于抬起头,不闷着了。
他甚至还蹬蹬腿,往上爬到李从舟肩膀,然后一翻身躺靠在李从舟的肩膀上,重新用脚给小案几勾回来。
伸手够到历书,云秋一页页翻过去,“我……我仔细看看再应承你。”
成婚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吧?
嫁妆聘礼裁制新衣,王府那边什么都有,他这里却好难准备……还有高堂送嫁什么的……
云秋思来想去,总看着那些日子都太仓促。
这个和之前收聘书不同,聘书只是定下婚事,这圈喜日子就是要择期办了,这……
“那……我应下之后,你、你们是不是还要上表啊?”
李从舟好笑地看着他,小家伙怎么慌里慌张的,他拍拍云秋的手,“这些父王母妃会料理。”
以王妃的急性和宁王的爱妻、护短,就算云秋真勾了三月初七这个距离现在仅有十几天的日子……
他们也会想办法给一切都置办妥当,宫里更是有贵妃、太后撑着,无人敢指摘什么。
要不是怕冲撞了什么神明,或者落人口实话柄……
李从舟摇摇头,王妃只怕是恨不得亲自过来给云秋操持一切。
云秋遍翻历书:三月太早且连着寒食清明,四月京畿外的各庄上的漆铺开缸、染坊放料他要去看,以备给布庄。
五月端午有龙舟赛,宴惊鸿那边也筹备了彩头、想要邀请京城里的姑娘们比茶、比花、比诗词。
六月……
“就、就这个吧。”
云秋红着脸指了指,也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哪家好人的新婚是自己定日子的?
小和尚坏蛋,就可着欺负他!
李从舟垂眸,看见云秋指的是六月十二这个日子。
不早不晚,倒还有四个月多的时间。
他在心中暗暗记下这个时间,准备之后回报给王妃。只是王妃分心筹备,今年报国寺还愿之行,只怕……真要由宁王代劳。
李从舟长出一口气,难得开始盼时间过得快些。
“不过六月还早,”云秋却坐起来,认真与他商量,“罗叔那件事,我想亲自去梓州一趟。”
李从舟眉心一跳,也跟着坐起来。
梓州在龚州北,那里已是蜀中腹地,从龚州顺江往东北方向走就是夔州,而从梓州往南,即是蜀府西川城。
他沉眉看着云秋,张口刚想拒绝。
结果下一瞬云秋往前拱了拱,双手抱住他手臂,“你……能不能告假,陪我们走一趟?”
第098章
云秋当然知道蜀中危险, 但他有三条不得不去的理由,所以便凑过去亲亲小和尚拧紧的眉心,“你先别急, 听我慢慢给你讲。”
他拉着李从舟的手,一根根手指给他掰下来算:
“当年罗大叔帮我良多:从钱庄上的护卫到防隅司的巡警, 还有那刘金财……”
“你想,当时钱庄的状况多危险呢,要不是有大叔带来这笔银子,只怕就要被煽动起挤兑风潮了。”
“所以他算我的恩人, 做人要懂知恩图报, 而且归乡这法子既是我提的, 做事也要有头有尾。他日, 城隅司的巡警问起来, 我也好有话说不是?”
李从舟抿抿嘴, 不认同道:
“罗虎的骨灰自有蒋骏去送, 他是军中七品骁骑,做事也稳重。从前他不是还在你的田庄上做过管事?想来, 是很能料理这些事的。”
云秋撅了噘嘴,就知道李从舟要驳他。
“那我还有第二个理由, 我看了京城里四五处铺子,准备做个布庄,往后宴惊鸿各位姑娘的、我的、桃花关善济堂的衣裳, 都可以在里面裁。”
李从舟挑挑眉, 没懂在京城开布庄怎么就要跑到蜀中去。
云秋嫌他笨,“那江南你不是也不许我去?江南的生丝是最好, 但京城里做江南路的布庄已经很多了,我想做蜀锦, 走蜀中、关中、京城这一路。”
“而且,周山……你还记得不?”
“周山?”
云秋点点头,“就八岁那年,到报国寺的那位大商人,他还给了你们好多新衣服的那个。”
他这样讲,李从舟也是想了好久才想起来那位周施主,也是因祖上和宁王府的关系,常到寺中供奉。
“你该讲,是你给我抢了夏服冬衣的那时候。”
“啧,”云秋捶他,“什么叫抢?明明是那吕、吕……什么来着?就那个带着家仆到处欺负人的小胖子!是他先抢了你们的,我那是、那是叫:帮你拿回本该分给你的东西!”
李从舟其实根本不在意应该分到什么,只是想起来云秋支使家仆揍那小胖子时意气风发的样子。
吕鹤助纣为虐、吕元基仗势欺人,他们父子二人死有余辜,李从舟倒庆幸云秋没记住人名。
“再说了——人周老板好歹是闻名天下的富商巨贾,京城、关中、江南都有他的产业,还开辟了西域的商路,怎么在你这儿这么籍籍无名。”
李从舟耸耸肩,佛僧本就该待来往香客一视同仁,至于供奉香火多少、对本寺修缮之贡献,那是寺监要烦恼的事,周山在他这儿,确实没什么特别的。
云秋哼哼两声给他讲了一道周山如何厉害,才继续道:
“周老板家的二公子,叫周承乐,他是姚远、姚老板的朋友,之前我们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相识,他说愿意给我引路。”
云秋捏着李从舟的两根手指、晃悠他手臂,“布庄我这个月就盘下来了,算上装潢修缮改造的一两个月时间,不就得五月、六月开业么?”
“婚期定在六月十二的话,那后面五月底、六月初的时间我肯定都要留在京城里准备,那不就更没机会出去走商了?”
云秋抿嘴长叹,“难得人家愿意帮我引介,我总不好拿乔说不去,再者——难道布庄盘下来就那么空放着呀?那得损失多少银两?”
李从舟:“……”
这破孩子,当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一条商路而已,难道还能长腿跑了不成?”李从舟摇摇头,“至于你商铺上的损失,我用我的薪俸赔你便是。”
云秋皱皱眉,心想宁王的薪奉素来都是交给王妃的,这不是本当如此的事情么?
不过他和李从舟还未成婚,现在说这个给人吓跑了可不好,云秋吸吸鼻子,讪讪道:
“这又……不单单是钱的事……”
经商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做人交朋友,今日人家高看你一眼,你就要承人家的情,往日才好来往。
像周山,像京城四大名楼的老板,哪个不是长袖善舞、广交朋友、乐善好施的。
他又不像是周承乐、像曲怀玉那样有家里人可以帮衬,莫说是他亲生的爹娘,宁王府也没经商的人呐。
哼。
云秋扭过头,怨小和尚不懂。
看他气鼓鼓的,李从舟只能哄着讲:
“成婚是人生大事,商道上的朋友也是能理解的,而且你成婚难道不邀请他们么?到时候我陪着你亲自谢罪如何?”
“……”云秋泄气地叹了叹,掰下来李从舟的第三根手指头,“那、那我还有最后最后一个理由!”
李从舟揉了揉山根,“你讲。”
云秋道:“你刚才也说成婚是人生大事,所以——我想去看看爹娘。”
李从舟的动作顿住了,眸色也渐渐沉了,目光一瞬不瞬地看向他,“爹、娘……?”
云秋点点头,“你告诉过我的,我的亲生爹娘。”
那是京中大疫那年,云秋和王妃留在报国寺,他们一起在山巅的小院里待了很长时间。
当时云秋在他的箱子里看见了月娘的遗物,所以问起来过“他的”爹娘——
李从舟是按着他前世查到的东西给云秋讲的,所以后来真假世子案破后,云秋自然也知道亲生父母之事。
云秋的娘是蜀中闻名的舞姬,与襄平侯的第一位夫人白氏有旧,后来机缘巧合跟着她进入的襄平侯府。
而他爹是侯府上的小账房,姓李,虽然屡试不第,但为人老实本分,他性格腼腆内向、一直恋慕月娘。
本来白夫人都已给两人许了婚,三书六礼都交换完毕,只待吉日吉时到来就能成婚。
结果李书生往管事处送喜帖,却不慎窥见了管事还未来得及收起来的信札,其中就有襄平侯跟那“中间人”来往、暗算乌昭部和三个苗寨的书信。
为了活命,他和月娘只能逃离。
由白夫人暗中派人护送到渡口,乘船顺长河而出,婚事也是仓促在船上办的。
襄平侯暗恨自己的秘密被泄露,处理了账房内一众管事,也对乌昭部的白夫人痛下杀手。
最后派出杀手千里追杀,终于在江南给顺长河逃出的李书生、月娘凿船截杀。
李书生为护妻子、受伤落水殒命,月娘却因深谙水性侥幸脱逃,为附近几个草荡的船夫所救。
船夫们可怜她的遭遇,便给她指了条路,说京城里龚世增老宰相是个公正严明的人、御史台的沈中丞也不畏襄平侯权威,还有宁王也十分明理,让月娘可往京中陈情伸冤、寻求庇护活命。
月娘谢过几位船夫后却绝望摇头,说自己是一介草民,就算上得京城也见不着这几位大人。
那几个船夫想了想,就指给她,说京城东郊有座祭龙山,这些大人物都会到山中报国寺祈福祝祷。
报国寺是国寺,很安全,而且主持圆空禅师有慈悲心,必能给她个容生之所,让月娘放心前去。
船夫们凑了钱,给月娘收拾了行李和盘缠,她随身的东西其实就只有一柄月琴,还有几块李书生送她的巾帕。
这两样都是翻船之后月娘死死抱在手里的,船夫们又寻了些妇人的衣服给她包起来,一并送着她到渡口乘船。
这些细则以前李从舟都给云秋讲过,只是他先前在讲的时候——
给襄平侯府改成了蜀中富户,也隐去了李书生和月娘被追杀这则,只说是路遇盗匪才会逃命到报国寺。
月娘的遗骸,圆空大师是火殓、葬在祭龙山顶的,李书生死在江南,遗骸不知襄平侯那些杀手是如何处理,总之……
李从舟摇摇头,“你想见爹娘,可到报国寺,蜀中危险,又在千里之外……”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云秋终于恼了,狠狠掐李从舟掌心一下道:
“你不说我娘生前是蜀中出名的舞姬么?她既然出名,那我去当地,说不定就能寻着故人。”
“而且我早就打听过了,嘉州有座峨眉山、山上有座白水普贤寺,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都去里面祈福,菩萨灵验无比,我想去那里给爹娘立个长生牌,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爹娘是走得早,但我如今都要成婚了,难道不得告祭他们么?”
本来这件事可以不赶巧在这个时间,只是罗虎的事、布庄的事,还有如今李从舟和他定婚期的事。
这些事都全部赶巧凑在了一块儿,岂不如日后一件件分开去办、周折耗费出更多的时间,倒不如一总痛快办了:
“反正去一趟蜀中也不容易,你往好处想,这样危险的地方我就去一次,之后我都乖乖的留在京城啦。”
云秋蛄蛹两下蹭到李从舟身边,极近地给脸贴到他下巴旁,“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李从舟皱眉看着他,还是不太想答应。
嘉州还好,梓州距西川城、襄平侯府就太近了,如果还有其他办法,他是一点都不想云秋去那样的地方。
襄平侯嗜杀成性,这些年,他们府上的家仆就没几个能活着干过两年的,这样可怕的人的地盘……
“你知不知道襄平侯因为侍婢弹错一个音符就要砍掉她的双手,你想没想过西戎那些事都是他弄出来的?”
李从舟说得急,声音也高了些。
云秋缩缩脖子,“啊你不要骂我嘛,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他是大坏蛋、他最危险,所以——”
他给下巴磕到李从舟肩膀上,鼓起腮帮撅噘嘴,“所以我这不是来央着最厉害的你陪我一起去嘛。”
李从舟皱皱眉,他哪里厉害?
他要是厉害,前世就不会眼睁睁看师父师兄惨死而无能为力。
还未开口,就见云秋抱拳拱手,歪头软了声音糯糯道:“求求啦——”
李从舟:“……”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从前春秋战国时,两国之间交战爱用:美女胭粉计。
——这谁顶得住?
尽量逼自己不要和云秋亮晶晶的眼睛对视,李从舟别开脸、捏上山根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要考虑考虑。”
云秋点点头嗯嗯,却还是趴在他身上,眼巴巴地盯着,“那你考虑。”
李从舟睁眼,眸色复杂地看小秋秋,心想这又不是到市场上去买菜,一时一瞬就能决定。
“……给我点时间。”
啊?还要时间哦。
云秋一下泄了气,一脑袋重新闷回他怀里,“那明天?唔这样,后天、后天吧!”
他竖起两根手指,十分大方,“给你两天时间。”
听他这口气,好像做了多大的让步一般,李从舟又好气又好笑,却偏拿这小家伙没办法。
最终无奈,只能一点头说后天会给云秋答复。
说是这么说,李从舟却下意识开始思考告假的事:
他任职的差事都在银甲卫屯所,宁王那边自然有办法替他周全遮掩,只是朝参上要应付御史。
李从舟站起身、走回书案那边,提笔继续给林瑕写江南河堤上的事,写到一半忽然想起来——
林瑕的外祖父,不正是御史中丞?
“……”这念头冒出来后,李从舟愣了愣,最终忍不住重重甩了两下头,他真是被云秋那小坏蛋带偏了:
竟能想到托人徇私……
还真是荒唐。
不过事已至此,李从舟只能先派远津回王府禀报,给云秋选定的日子告与宁王和王妃知,然后再给太子、林瑕要的东西送过去。
晚上,云琜钱庄的饭是云秋新雇的小厨工吴龙做的,虽没曹娘子做得那样出彩,但也算还过得去。
两个铺子的掌柜伙计吃着都觉着好,唯有李从舟瞧着这个吴龙……总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只是他前世的记忆也就那样,真假世子案前的大多清醒,往后从二十岁到身死的,就是断断续续、四面漏风,或许吴龙是在那之后见到的人吧。
眼目前看他对云秋心存感激且忠心耿耿,李从舟皱眉给这人记在心上,并没当面说什么。
入夜后,云秋这小坏蛋没心没肺,洗漱泡脚上床后没一会儿就抱着他装有聘书的小枕头睡得香甜,倒害他睁眼瞪着屋顶、半晌都没酝酿出睡意。
李从舟侧首看了看云秋,悄悄起身给小家伙掖好被子,然后轻手轻脚走到窗边——
窗外,京城的夜空湛蓝如墨,弦月挂于树梢,因城池里街灯明亮,所以只能窥见疏星几许。
他正失神地看着高空,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张倒挂的大脸,“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十五早过了,你杵在这儿看夜鸮呢?”
乌影倒挂在屋檐上,双手抱着、满脸戏谑。
李从舟皱眉瞪他一眼,回头看了眼云秋的方向,生怕乌影这么大动静给人吵醒。
结果云秋只是嘟哝两句,抱着小枕头裹紧被子翻了个身,转头又靠在李从舟的枕头上打起小呼噜。
李从舟:“……”
他暗暗摇了摇头,转身推了乌影一把,“我们出去说——”
乌影越过他肩膀,偷偷窥了一眼睡在榻上的小秋秋,然后勾勾嘴角,回身上了屋顶。
而李从舟披了外衫,也是一跃出窗,然后给窗户严丝合缝地关上,以免夜里风寒,吹病了小云秋。
两人并肩坐在云琜钱庄的屋脊上,乌影摸摸口袋,竟掏出来一把瓜子分给他,“厨房新来的小厨工炒的,尝尝,挺好吃的。”
李从舟好笑,给乌影的手推回去,“不用,你自己吃。”
乌影哦了一声美滋滋地收回来,那感情好,他可只抢到这么一兜呢。
剥了几粒瓜子丢进嘴里,乌影才正经问李从舟正事,“说说看,大晚上不睡觉在愁什么?”
他歪倒在房顶、支手肘撑住自己后,斜李从舟一眼后摇摇头,“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样儿,年纪轻轻的,叹太多气人可要老了。”
李从舟哭笑不得,“你这是……又从哪儿听来的歪理?”
乌影往嘴里抛瓜子粒,“荣伯告诉我的,我看你成天苦着个脸,明明比我小那么多,看着倒像是我爹似的。”
李从舟嗤笑一声横眼看他,凉声道:“你要真想管我叫爹,我也绝不拦你。”
“呿——你想得倒美!”乌影毫不客气,抬手就给他脑袋上来了一拳。
被他这么一闹,李从舟心里压着的那些沉重情绪倒是舒缓了不少,他垂眸沉默半晌,才道:
“……云秋想我陪他去蜀中。”
“去呗,”乌影一点儿不以为意,“蜀中遍布竹丛、百花争妍,还有峨眉、青城等名山,他想去你就陪他去嘛。”
“可是襄平侯在蜀中!”李从舟瞪着他,声音压抑而愤怒,放在膝上的双手都攥紧了拳头。
乌影眨眨眼,十分不解:
“那姓方的蛊术我们都已经找到了破解之法,他身边又没兵马,你带个五万十万的人给他连人带府埋了不就完了。”
“你说得轻巧……”李从舟握了握拳,“朝廷调兵遣将是需要师出有名的。”
“那不行就我们去给他杀了完事呗——”乌影拍拍手,给最后的几粒瓜子宝贝似的收起来。
这法子可真好,李从舟都给气笑了,“你道我不想么?可他又不是蚂蚁,任由我们拿捏。”
西川城繁华,蓉河附近又热闹,襄平侯府上那么多影卫,他那一方莲池地下还有水牢、地宫。
就算他们尽出银甲卫里的精英暗卫,也不能够做到不闹出一点儿动静,即便拼死杀得了襄平侯……
那这杀人罪名,又由谁来担着?
“我担呗,再不行就是我的手下那几个小兄弟担,大巫已经应承我了,到时候我就带着剩下的族人渡过金沙江到蛮国去。”
“你倒是痛快了,”李从舟哼笑,“那往后呢?要是陛下不智,非要借此机会发兵征讨蛮国呢?”
乌影想了想,那到时候就是他们乌昭部里外不是人,他啐了一口,“啊,你们汉人怎么这么麻烦。”
他烦躁地抓了头发两把,“那你们就带多多的人手去,我再想法联络柏氏找证据,这样成了吧?”
李从舟皱眉,没说话。
乌影看他这样,突然一翻身坐起来重重拍他后背一下,“怎么回事你,瞻前顾后的?”
“照我说,你们就大大方方去,襄平侯没了蛊毒,也就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
“你是不相信我的毒术,还是不相信你那些兄弟们的本事,或者——你不相信你自己?”
“借此机会去一趟不好么?你家小秋秋都知道一箭三雕,一行多办事,你怎么不能借机去蜀中探探襄平侯虚实?”
乌影哼了一声,以交握双手为枕躺到了房顶上。
“我看你就是关心则乱,越在意越畏手畏脚,当初在西北,你多能耐呢,单枪匹马就敢闯西戎王庭。”
“我倒觉得,当初那样才够快意。”
一语点醒梦中人。
这样的事情,当真是旁观者清。
李从舟压着的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他一砸拳,道了句:也是。
如今的襄平侯又不是前世的襄平侯,他又何必畏首畏尾?
乌影看他表情,便知道李从舟这是做出了决定,他勾勾嘴角——自己被迫离家近十载,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襄平侯害死他们三部族人的账,也是该好好同他算一算。
……
几日后,诏命下,着令太子领户部林瑕等一干人等亲赴江南,解决河堤和浙府杭城各宗悬案。
消息传出,朝野皆惊。
此事文太傅和舒大学士在之前并不知情,诏令才下,舒大学士就急匆匆赶往了文家,却正和套车出门的文太傅撞了个正着。
文太傅抱病多年,朝参都是时时请假不出,如今着急成这样,看来太子是瞒天过海、早有准备。
两人急匆匆奔往太子青宫,却被门口的宫人拦下,说太子近日忙着准备远行,不便见任何朝臣。
文太傅着急起来呕了血,舒大学士无法,只能先给人送回文家,再联络党徒们到自己家商议。
他们仗着舅甥关系挟持太子日久,如今骤然被太子撇开,舒大学士也不由慌了神。
可诏令已下,他们再着急也不可能让皇帝收回成命,一番商议过后,也只能是上表请命,让太子妃的父亲——严朝将军随行。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李从舟正在银甲卫屯所上和萧副将办交割,出来拐到雪瑞街上,又恰好跟同知将军段岩撞上。
善济堂建起来后,龚宰相请了陆商、尤雪分别到家中诊过脉,他的病虽不能根除,却也大有缓和。
段岩取了药包,看见他后议论了几句,说当今太子看着文弱,这么一手釜底抽薪,却比圣上好决断。
李从舟不置可否,只拍拍他肩膀,要他慎言。
然后就别过段岩、快速过丰乐桥到云琜钱庄,他既答允了云秋同往蜀中,便定下来在三月初五出行。
这些日子,他都在帮着云秋收拾行囊。
自然,他告假离京的借口,宁王也都替他想好:
宁王应付朝堂事的手段比他老辣,一则私下里拜见了沈中丞陈了家中两个孩子婚事的情,二则拿捏帝心。
皇帝重视夫妻情分,重视孝道,宁王专程递牌子入宫,将李从舟云秋要成婚的事情对皇帝据实相告。
并告诉他当年给两个孩子接生的嬷嬷就是来自蜀中,编了个借口说她近日做寿,两人是受邀去探望。
只可惜皇帝不智,听完准假后,竟然还问了一句,蜀中是襄平侯方氏所在,需不需要诏命他多照顾。
宁王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咬牙拒绝后,实在头痛他这位糊涂皇兄。
“不过,父王这般上达天听……”李从舟后来还是逗了云秋一句,“小云老板可就后悔不了、跑不脱了。”
云秋哼哼两声,他才没想跑,只照样给话换给李从舟,“你也一样,要是将来后悔了,我可能告御状!”
唷。
这是有人撑腰,脾气厉害起来了。
李从舟压了压嘴角,却只觉得,这样被人宠着、疼着,潇洒恣意还有点坏的小家伙,才是云秋该有的模样。
从京城到蜀中,有水陆合共三种走法:
一种是全程走水路,从大运河上渡江南、上长河,过夔门入蜀;一种全程陆路,入关中,从河州入兴元府下巴州进蜀地门户。
最后一种是水陆路结合,可前面走运河,亦可归来时渡用长河,只是这样一定会过夔州,要经白帝城。
陆路辛苦、耗时长,水路快但危险。
原本他们两人商量,觉着还是多耗费点时间走陆路把稳,结果还未出发,曲怀玉就派人来传了迅——
关中近日在闹大旱,大量春播的麦子没水浇灌,百姓之间为水源起的争执冲突多。
虽还未上报给朝廷,但曲怀玉的兄长曲怀文正好在那边走商,建议云秋他们还是绕开关中这一道。
不过曲怀文也说会叫曲家马帮的人到夔州策应,他办完了关中的生意就到夔州接云秋他们。
周承乐也着人快马加鞭送上来信,让云秋绕开河州、金州,他可到洞庭湖畔的江陵府相迎。
最后云秋拍板拿定主意——
他们出京城后先走陆路到江陵府,与周承乐回合后再改水路到夔州,见到曲怀文、就跟着曲家帮入蜀。
只是三月初五出发,就要错过小石头和陈槿的婚礼,云秋提前备下贺礼,托付荣伯代为转赠。
临行前一日,云秋和李从舟两个还专门去了报国寺一趟,既是拜见寺中各位高僧,也是去见见月娘。
圆空大师难得推迟了法会,在法堂单独见了他们。他坐在蒲团上,云秋、李从舟则跪坐于堂下。
在云秋的记忆里,大师一直是很严肃的。但今日圆空大师看着他,竟难得露出个和善笑容。
还招招手,唤了他一句:“小云秋。”
云秋茫然地看看李从舟,在他颔首点头后,乖乖上前做了佛礼,“大师。”
圆空大师抬首看着眼前这个五官愈发精致的小公子,透过他,仿佛又看见了十七年前那个雨夜——
山风呼啸、雨势瓢泼,两个孩子呱呱坠地,也是前生造定事、今生莫错过的因缘。
他又越过云秋看了眼跪坐在蒲团上的李从舟,他曾经最得意的小弟子僧明济:
李从舟眉眼如旧,气质也愈发沉稳。
但他眼角眉梢的冷厉、身上的煞气,也在经年岁月里不知不觉地被化去。
圆空大师这一辈子修佛,莫说是形形色色的人,妖鬼神佛见得也多,小弟子从前心思有多沉,他不是不知。
只是佛法明的般若,也只有缘法际会时才能开悟得道,他再怎么关心去问,也是解不开的。
现在看这小弟子,倒是愈发像人,身上那股修罗煞气,也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消弭于无形中。
念及此,圆空大师又笑着看了云秋一眼,然后拉他手示意他弯腰,将脖子上经年戴的一套挂珠取下来、送给了他。
“大、大师……”
云秋被吓了一跳,他虽然不修佛,却也知道这串挂珠跟了圆空大师多年,他小时候就见过。
“用料并不名贵,只是跟了我经年,也常在佛前供奉。这挂珠本是一套的,手串十八子的,之前两年,我已经赠与了明济。”
“两位施主成婚,老衲实在没什么好送的,既然二物是一套,便将挂珠送给小施主,聊表心意吧。”
说完,他道了句佛号,让云秋不要拒绝。
李从舟看着那珠串张了张口,最后接触到圆空大师的目光,又将到嘴边的话,改成了一句:
“秋秋,快谢过大师。”
云秋噢了一声,后退两步跪下来,恭恭敬敬拜了圆空大师,然后小心翼翼给那挂珠藏到领口中。
——李从舟知道,圆空大师这套挂珠是算在他衣钵内的,原本是只有继承大师佛法的弟子才有资格拿授。
如今,圆空大师给百八子传给了云秋、十八子赠给了他,也算他这位恩师,对他二人最大的认可和祝福。
“广场上还有法会,”圆空大师起身,“二位施主自便,老衲这便少陪了——”
李从舟拉着云秋躬身拜别,圆空点点头,说会为他们此去蜀中诵经祝祷,早日平安归来。
再次谢过大师后,李从舟就欠着云秋的手去后山,带着他去看月娘的墓冢。
过去这么多年,通往后山禅院的云桥已经经过修缮,不再像九年前那么险。
山巅之上有一片先寺所修的万民墓,后来京中慈幼局也常给无亲无眷的人葬到此处。
月娘的墓冢就在山顶一簇莨菪旁,这般季节里,那绿色的灌木从上还开出了几朵白色的小花。
墓碑上并未刻月娘的名,只有长生安息四个大字。
李从舟解释,说他们入佛门后就是新生,需得断绝尘俗一切缘,那时候他年纪小,刻什么都不好,最后就只得了这么几个字。
云秋点点头,然后从自己带上来的小竹篮里拿出了香烛冥饷,还有专门在报国寺里请的两柱青香。
他跪下去先拜了三拜,小声喊了句娘,然后又抱歉他来这里来得晚,也知道事情知道得晚。
之后他就给月娘烧了供奉,自己蹲在旁边慢慢讲这些年的事,还有他和李从舟的事。
李从舟陪着,他从未见过云秋这样细致认真,好像真是在外多年的游子归家、面见高堂时的细说一般。
只可惜,回答云秋的,也仅有山间一阵阵的风。
“阿娘,我们要去蜀中了,既然是我们的家乡,你一定保佑我们平安归来,好不好?”
说完,云秋又跪下去,给月娘磕了个头,然后也不用李从舟扶他,自己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
他对着墓冢挥挥手,“娘我走啦,之后我们会再来看你的,你和爹在那边都要好好的。”
李从舟看着他,突然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云秋一口。
“啊呀……”云秋红了脸,有点慌乱地看了看身后的墓碑,“你、你干什么呀?看看地方好不好!”
他连忙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拱了拱手,让路过的各位神仙老前辈不要和李从舟计较,他们无意冲撞打扰。
李从舟却只是挂着一抹淡笑看着他,在心里默默向李书生和月娘许诺——
往后,他会好好待他。
从祭龙山回来后,云秋和李从舟早早用过晚饭就准备上楼早歇息,以便养精蓄锐、明日早走。
结果才转过云琜钱庄的后院,小邱就带着尤雪、小铃铛从大院门走进来:
“东家,尤大夫有事找您——”
云秋和李从舟对视一眼,请他先到楼梯那边等,然后自己上前两步,问尤雪何事。
尤雪身上披着件带风帽的斗篷,神色匆匆像是才从外面回来,她一撩斗篷、提裙就给云秋跪下。
而她身后的小铃铛跪下后,膝行着上前,托举给云秋一只匣子。
云秋忙接过来那匣子递给旁边的点心,然后蹲下去扶这师徒俩,“尤大夫你这是做什么?先起来,起来再说——”
尤雪却不愿起来,直言有事相求,“东家让我说完,不然我不起。”
云秋犯难地看点心一眼,无奈,只能让尤雪快讲。
“东家您还记着么?我原本有位兄长,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哥哥下落,只可惜……”
尤雪出生在建兴年,鲁郡闹饥荒时,她爹娘为了让孩子们活命,便分别给他二人送到了不同的地方:
男孩卖给镖局,女孩送入紫云观。
“前日,慈云观的静真师太托人来,说是有个常到紫云观上香的老香客寻我,”尤雪道,“我便下堂后到慈云观见了她一面,她却说在蜀中听过我哥哥消息。”
尤雪说着,从颈项上拉出一枚红线坠着的玉坠,然后低头给那整个玉坠取下来捏在手中:
“这是我们尤家的龙凤子母佩,是爹娘留给我和哥哥相认用的,你瞧、此处有个暗扣——”
那是一枚长条形的玉坠,外面一圈阳刻了振翅欲飞的凤凰,在凤凰的鸟喙下方,有一处精巧的扣环。
“我这枚是凤凰,哥哥那枚是腾蛟,若是相合,就能扣在一处、做成一枚完整的龙凤玉佩。”
尤雪拜了下去,希望云秋能带上此物,到蜀中后,得空时,帮她寻找寻找哥哥:
“哥哥单名一个‘献’字,便是出谋献策那个献,他年长我四岁,今年上、该是虚岁三十三。”
她生怕云秋不答应,又拜了拜俯首,“东家您也不必刻意寻找,只用得空时帮我寻寻问问就罢。”
善济堂事多,尤雪一刻也离不得,她找了这么多年几乎快要放弃,可如今又有希望,她也不得不来求一求云秋。
“您真是……”云秋扶尤雪,“这又不是多大的事,我会帮您留意的。”
尤雪高兴地谢过云秋,将那玉佩交到云秋手中后,眼里的泪再也止不住,一边拭泪一边指着那匣子道:
“这里头都是行走江湖的常备药,跌打损伤、头疼脑热的都可用,您和世子带着。”
——难怪刚才云秋接那匣子的时候听见里面叮叮当当响,感觉有好多瓶瓶罐罐。
他谢过尤雪,说沿途有消息也会派人送信告诉她。
之后,云秋就收好了东西跟着李从舟上楼歇下,次日清晨,带着点心、蒋骏,一行人打点了行囊出发。
这一路出行高调,银甲卫都有跟随护送。
到江陵时,正好是三月十五。
江陵府在浙府西南向百里,能听到许多来自江南的消息,他们有兵马开路,所以到得早。
周承乐约定是三月十六,所以云秋也就拉着李从舟在江陵城里逛了逛,也在分茶酒肆停驻、听了几耳江南事——
太子到江南后雷厉风行,很快就查出杭城府衙和地方上几个乡长手脚的不干净、作贪墨处理。
浙府长官亦未能免,被太子捉住了偷换皇粮的把柄,当场就治了重罪落狱。
只是荷花村几处的堤坝到底没能撑住,林瑕他们刚到,就溃堤了几处,淹没了良田万顷。
太子由此,也管着赈灾济民。
从茶肆出来后,云秋牵着李从舟的手晃浪晃浪,“我瞧着太子,离开了京城后倒有个明君样子了……”
李从舟好笑,“你怎么知道——太子不是想在江南赚得人望,既脱开舒家文家控制,又培植自己的势力——以稳固自己储君的地位呢?”
云秋啊了一声,放弃地捏捏他手掌,“算了,你们朝堂事真复杂……”
他东张西望看了看,忽然又瞧见前面有卖傩戏面具的,“诶?走走走,我们去看那个——!”
李从舟笑着随他,自觉扯下腰间荷包预备付账。
他们这儿嬉戏郊游一般,远在千里之外的蜀府、西川城,襄平侯府莲池下的地宫里——
襄平侯狼狈地坐在遍布血水腐肉的地上,他的轮椅翻倒在一旁,两个侍婢已经横死。
而柏氏挺着肚子半跪下来,正轻拍着他后背。
“为什么……”方锦弦瞪大眼珠喃喃自语,“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江南的蛊术会失败?!”
“为什么凌予檀那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没有死?!蛊虫明明都种上了!为什么他们不听我的话?!”
他给自己的双手都扑到血水里,然后抬起沾满了血的从上到下一下下疯了般扯自己的脸皮。
方锦弦面目狰狞、声音嘶哑,甚至指甲都掐进了自己的血肉里:
“那最后的残页里,到底有什么?!到底写了什么东西?!!”
第099章
次日黄昏, 周承乐终于赶到了云秋他们所住的江陵官驿。
这位周公子虽风尘仆仆,却也难掩其俊朗,且一看就是那种生意场上的人精。
周承乐笑容满面、上前抱拳拱手, “云老板,世子爷, 是小弟来晚、是小人来迟,该罚该罚!”
“我已在江陵府问仙楼定下一套包厢、略备了些水酒,还要请几位挪贵足、赏个脸,随我同往。”
问仙楼与岳阳楼隔洞庭湖相对, 是江陵府一等一的酒楼, 昨日云秋和李从舟在街上闲逛时, 瞧见里面门庭若市, 就连门外三丈地都摆满了桌椅。
还有不少人干脆是站在落座客人的身后等座, 远看过去人山人海, 不知情的, 还当是在赶庙会。
李从舟还问过云秋想不想去,要是想去他就派两个人搁这儿等着, 他们再去前面逛逛。
云秋想想觉着江陵府离江南不远,将来等天下太平安定了, 还有很多机会可以来,他们来这儿是等人的,也就不去凑这热闹了。
没想, 周承乐来了就能订上。
云秋料算这位周公子定是托得人情才得到这问仙楼的包厢, 和李从舟交换个眼神后,推拒道:
“周公子客气了, 你赶路而来,怎好要你做东, 江陵官驿也备有酒水,不如别劳动了?您也正经歇歇。”
“不用不用!”周承乐摆摆手,“我们行商从来都是这般赶路的,那问仙楼的包厢可不好定呢。”
李从舟张了张口,还未说话,周承乐又语速飞快地递上一句:
“问仙楼是江陵的名楼,不比京城四大名楼差,好茶有君山银针,好菜有洞庭银鱼、怪味鸭、兰花萝卜,很值得一尝。”
他拱拱手笑着再上前一步,直绕到云秋和李从舟两人身后,一手揽他们一人肩膀复道:
“再说了——二位新婚之时,小可不知有没有那个荣幸赶得上,来得仓促也没备什么礼,世子爷、世子妃,你们就给我这个机会吧!”
一听世子妃三个字,云秋就觉臊得慌,忍不住小声嘟哝了一句,“周公子你别乱、乱讲。”
周承乐却只当没听见,笑盈盈推着他们往前两步出了官驿,“走走走,马车我都给你们备好了——”
他的话太密,动作也快,李从舟和云秋两个还没想出来拒绝的话,人就已经被周承乐推到了车前。
周家的下人小厮都机灵:马夫早早放下了脚踏,小厮两个一左一右作出回护姿态。
周承乐又是站在他们身后,当真是所有的退路都给堵死,只有上车一途。
蒋骏、点心和远津三个就更无招架之力,早早叫周承乐身边跟着的管事热情拉到了后面一辆马车上。
“……罢了。”
李从舟看这架势今天还真拒绝不了周承乐,只得打响指让乌影也现身,并拱手向周承乐做介道:
“周老板,这位是我的影卫,他是苗人,对中原的美食很感兴趣,不知能否同往?”
“哎呀哎呀,世子爷说的哪里话?”周承乐乐呵呵指前面一辆马车,“请这位影卫先生跟我同车就是,美酒佳肴管够!”
乌影乐了,瞟李从舟一眼,觉着跟小秋秋在一起后,他们这位小光头总算是开窍了。
——有好东西会记得捎上他了。
他美滋滋走到前面马车旁,也谢一句周承乐。
周承乐摆手说哪里哪里,一溜话不停地给乌影介绍起洞庭美食。
而李从舟云秋两个坐进马车里,对视一眼后,云秋摇摇头,先讷讷道了句:
“厉害呀——”
从周承乐出现到现在,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给他们所有人安排的明明白白,而且一句话也没掉地上。
李从舟揉着眉心仰头靠到车壁上,却是学着云秋昨日那般叹了一句,“……你们商道上的人也不简单。”
马车摇摇晃晃,三刻后绕过问仙楼前热闹拥挤的大街,直接停到了后院上。
众人下车来就看见周承乐在与一位穿着醉仙复褥裙、搭着帔帛的美妇人在说笑。
妇人瞧见云秋和李从舟下车后,急急提了裙摆走过来,瞧着她的身段气质,应该是江湖一路,并不十分稳重。
这位手持一柄双面绣的金丝团扇,侧身福了个提裙礼,“拜见世子,拜见世……小云老板。”
她说到第二个世字的时候,周承乐在后面轻咳了一声,所以她立刻改口,笑盈盈换了称呼。
而周承乐这才上前给云秋他们介绍,“这位是问仙楼的秦仙姑娘,也算楼里半个老板。”
秦仙、问仙?
云秋偏偏头,好奇地盯着这位“姑娘”看:
她明明梳了妇人的发髻,但周承乐却说她是姑娘,而且这么近处看,发现她虽保养好,但也有些年纪。
“是那笨蛋非要取这个名字啦,”秦仙姑娘以扇掩面笑得花枝乱颤,“他在后厨忙着呢,几位这边请——”
秦仙前面引路,周承乐中间跟着,两人一边走一边给云秋他们解释前缘:
“是周老板救过我们,给了我们一条活路,能在洞庭湖畔起这问仙楼,也全仰赖他仗义疏财呢。”
周承乐则是摆摆手,“那全因为老徐的好厨艺,再加上姐姐你能歌善舞会经营,我没做什么。”
原来问仙楼的老板姓徐,是这洞庭湖上的一个普通船工,而秦仙是商户家的歌女,常在他这儿渡船。
后来便是发生了一些富豪大户为富不仁想要强娶秦仙、秦仙不从逃婚正巧遇上了老徐——
“然后就是周老板横空出世解救了我们,还给我们钱、资助我们开了间小的分茶酒肆,之后,就有了现在的问仙楼了。”
秦仙引着云秋他们坐到了问仙楼三层、正对着洞庭湖的一处厢房内,这里视野开阔、房间布置精巧,落座下来后分开的隔窗好像给眼前美景都框成了画。
秦仙、周承乐他们说的是简单,但只怕从前那场“解救”也并不容易。
云秋对过去之事不那么在意,只好奇秦仙的装束、称呼上的矛盾,等周承乐与她客套两道、秦仙姑娘离开去催菜了,才低声问了。
“啊?这个呀,”周承乐抿嘴偷乐了一阵,才压低声音道,“这个是秦姑娘的执念,待会儿她来,你们可得装不知道。”
云秋乖乖地点点头,李从舟只是挑挑眉。
周承乐看了一眼楼梯的方向,这才神神秘秘道:“秦姑娘身世飘零、之前也有过几段感情,后来就渐渐觉着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她自己心里有本账,叫做: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李从舟黑了脸,拧起眉: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而云秋也觉着有点尴尬,稍稍抓了把鼻子。
周承乐也知道这话难听,但他面上一点赧色没有,反而还很坦荡,“当然这是秦姑娘的想法,我是觉着她偏激了——人老徐待她可好了,不然也不会给酒楼叫这个。”
之后周承乐趁着上菜间隙,还告诉云秋他们,徐掌柜的每年都会给秦仙姑娘求婚两次,每次都闹很大。
“江陵府的人都知道,看了几年热闹都熟悉了,这就他们夫妻俩闹着玩的。”
云秋抿抿嘴,小声评了一句:“还有这样的……”
李从舟却皱眉凑过去,眯着眼睛警告他,“这都是歪理,你可不能听、不能信,更不许学这样!”
云秋“嗯?”了一声,半晌后好笑地掐了他一把,“这都哪跟哪?!”
李从舟却趁周承乐起身去看菜有没有上齐的机会,与他翻起旧账,“也不知是谁,定下婚期前还跑这么远。”
“喂!”云秋红了脸,不高兴地锤他一下,“那有些人之前不也说什么——要等西北战事平!”
李从舟一噎,但还是正色道:
“所以是歪理,不能信。”
云秋哼哼,烦他。
而周承乐那边也看见了端菜的小二,他又一边帮着布菜一边给云秋他们介绍这洞庭湖畔的美食。
除了之前提过的怪味鸭、洞庭银鱼,他还提了一句米缆。
“米缆?”
“嗯嗯,”周承乐摁了点心、远津两个坐下,亲自替他们添盏,“可惜今日天晚,这东西是早点,不过真挺好吃的、下回两位来我请你们试试。”
他介绍说这是荆楚之地常见的一种粳米制品,米浆淘弄后能制作出洁白光亮如细丝的米线。
“洞庭湖畔这里就有好几种吃法,放牛羊肉的,用煟好的鸡汤入釜伴着银鱼、火腿吃的,鲜美滑腻,可好吃了。”
乌影在旁边听着,倒第一次觉着不怎么稀奇,“米线在我们那儿很常见呐,放上草芽、竹荪什么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云秋当真是有点兴趣了,转向乌影也要听他的。
乌影倒不客气,一边大口往嘴里塞着饭菜胡吃海喝,一边给云秋说到他们苗寨的米线:
“每年六七月里,山里一些固定的位置就会生出鸡枞,采回来晒干后炸成干添加在米线汤里,鲜香而有嚼劲。小秋秋你想吃,以后我给你送大坛炸好的!”
云秋听到这,已是猛猛点头,两眼放光,偏周承乐还在旁边凑趣道:
“是呢,蛮国的米缆更好吃!”
李从舟都瞪他了,他却没看见一般,又很热忱地给云秋讲了许多蛮国美食,除了米缆,还有乳|丝线、彩米饵饼等。
李从舟忍无可忍,“烧饵饼是辣的,秋秋他根本吃不了。”
云秋一愣。
周承乐顿了顿,却还是笑盈盈的,“那也不碍的,我上个月去的时候他们能做加甜玫瑰酱的。”
李从舟:“……”
正好这时候秦仙带着她们家老徐上楼来拜见,听见他们这般对话后,她以团扇掩面咯咯笑了两声:
“周老板,这便是您没有眼力见了,世子爷哪里是要跟您讨论吃的,不碍是怪您占着他家小云老板,这儿吃味呢!”
李从舟:“……”
周承乐飞快眨眼,啊呀一声笑起来连连给李从舟弓腰告罪,“是是是,是我的过错,该打该打!”
说完,他主动又敬了一圈大家,转头就不再那般多话,只偶尔和乌影议论两句,再问问蒋骏、点心和远津。
秦仙和老徐拜见过恩人和客人后说两句话就退下了,这时候云秋才好奇地偷偷凑过去问李从舟:
“……你怎么知道烧饵饼是辣的?你吃过?”
他就是单纯的好奇,并没有多想,却给李从舟没由来闹出一身冷汗——
这东西他前世吃过,那时候和襄平侯在西南开战,刚才他们提到这些东西他什么没吃过?
只是他从来不爱口腹之欲,东西吃到嘴里能果腹就好,而且那时候他人也不清醒,哪记得什么美味珍馐。
这会儿云秋问,他也只能含糊道:“只是听说过……”
只是听说?
云秋笑起来,“那太好了,之后我们一起去吃!”
“……?”李从舟没想到云秋问这么半天就说出这样一句,小家伙还真是……
他勾起嘴角,揉揉云秋脑袋,“好。”
问仙楼掌柜的手艺不错,不过他们也占了地势之利、就在洞庭湖边,取材用料都是鲜中鲜。
就好像那道怪味鸭,京中白楼也能做,但吃起来的味道完全跟此地不同,此地的就是要好吃一些。
本来周承乐还要了酒,但李从舟推说喝酒误事、云秋说自己不会饮酒,蒋骏说他是送灵不适宜,就改成了茶。
大家饮罢了三盏,天色也渐晚,周承乐本来还想安排歌舞游船,被云秋拒绝了:
——明日出行要早起,何况蒋骏身边还带着罗虎的骨灰,歌舞弹唱什么的实在不宜。
“下次有机会,下次我请周老板。”
周承乐想想也是,抱歉地对蒋骏拱拱手,然后才送了他们回官驿。
众人约定明日早晨卯时三刻,在江陵府的相思渡会合,再一起乘大船到夔州、见曲怀文。
相思渡是江陵府西南向最大的渡口,热闹程度不亚于大运河上的天门渡。
只可惜他们出发得早,很多小贩都还刚出摊,而云秋没睡醒,一路上都由李从舟背着,根本没看着什么。
船是李从舟吩咐江陵官驿准备的三层楼船,银甲卫们连夜检查过船上船下、里外夹层,确认没问题后才定下来。
而且除了他们这艘主船,银甲卫还单独租了两艘小船低调地跟在旁边策应护送,以确保万无一失。
周承乐有自家商船,不过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这回是“敬忝末座”,所以到江陵府就给商船遣返去江南。
登船的时候周承乐就带了那个老伯模样的管事以及小厮杂役两人,笑盈盈由着李从舟安排分配房间。
长河与运河不同,长河水流湍急,船行于上有时候十分颠簸,所以李从舟留下了正中的中舱,其他左右舱房依次排布分给了点心、远津,蒋骏和周承乐他们。
云秋照旧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爬起来揉揉眼睛,下床想找李从舟的时候还不小心摔了一跤。
好在中舱房间的地板上铺有红绒毯,他也只是闷闷哼了一声,跪坐在地上醒了盹儿,才确实感受到大船的摇晃。
——也难怪,刚才他会站不稳摔跤。
“公子你怎么了?”听着响动,门外候着的点心急忙跑进来,跟在后面是李从舟。
李从舟步子快,两步就超过点心给云秋捞起来抱回床上,“摔痛没有?”
云秋圈着他的脖子,摇摇头嘿嘿一笑。
点心这便低下头,转身说他去弄点热水来。
“晕船呢?”李从舟问。
“……有一点?”云秋觉得自己的反应并不大,“或许是不适应,一下起来没站稳。”
李从舟点点头,第一次坐船的人,多多少少都会这样,云秋经年在京城里,最远的水路就走过江南。
京城到江南是运河线,人工开凿的水渠没有长河这么湍急的水和浪。
“真晕了也不丢人,”李从舟刮刮他鼻尖,正好点心已经弄了水过来,“第一座坐船的人都这样。”
他谢过点心,接过来铜盆稳稳放到床边的小木凳上,然后自绞了块帕子给云秋擦脸。
点心眼观鼻、鼻观心,只给牙粉盥桶什么的搁在一边,就躬身退下了。
倒是远津眼巴巴站在门口观察,学着点心怎么面对这般场面。
蒋骏要守着罗虎的骨灰,这一路上话都很少,在船头立了一会儿后,就推说头晕返回了船舱上。
倒剩下乌影和周承乐两个,他们一个是人精会说话,一个单纯就是嘴碎坏心眼,凑在一起倒聊得很好。
出江陵后他们的船是逆流而上,速度并没有那么快,但却正好看两岸夹峙的奇山异树、水里的险滩涡旋。
乌影瞧得是兴致盎然,旁边周承乐还逐一介绍,“过了前面的这一座山,就是出江陵府入峡州。”
峡州在三峡之口,治郡在夷陵府。
“不知乌影兄弟有没读过我们汉人的《水经》,里面就有专门讲到峡州之句,此处山峦耸峙、奇峰谲岩夹两岸,很值得一看呢。”
三峡,乌影当然知道。
但他耸肩笑,“周老板没去过蛮国,像是这样以奇险著称的景致,钦敦江、怒江、高黎山上可多得很。”
被当面驳了面子,周承乐却一点儿不恼,他还是乐呵呵的,“也是,蛮国境内的奇景可不少。”
他们这正说着,中舱的门就从里推开了,李从舟牵着云秋慢慢走出来。
云秋刚睡醒,脸上还有一块被枕头压出来的红印子,他给周承乐拱了拱手,还没转到乌影这边,乌影就变戏法般弄出个红果子递给他——
“酸甜口的,要是晕船就吃这个。”
乌影说着,还挑衅地冲李从舟丢了个眼神,李从舟撇撇嘴,抱住云秋后退一步,“我们不吃野果子。”
云秋:“……”
周承乐在后面看着,最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了一会儿,揉揉肚子站起身来——外面人都在传,说真正的宁王世子不苟言笑,是个冷面严肃
楠諷
之人。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周承乐拭过眼角、轻咳两声正色道:“世子放心,不是野果,这是船上备的沙果。”
云秋这会儿也清醒过来了,他回头看看黑着一张脸的小和尚,想了想,没接乌影递过来那枚红果果。
“除了沙果还有什么?点心你去都拿了来,我们一起尝尝。”
点心笑着领命去了,云秋则勾李从舟手指,牵起他的手笑盈盈摇晃两下。
不仅是果子,船上还准备了许多糖酥瓜子糕点。点心带着远津弄过来几把凳子,众人也就在船头坐下。
两岸青山连绵,江中青浪涛涛。
这里的景致和江南的又完全不同:走出了江南山水的那种婉约,逐渐有险奇雄伟之感。
云秋先吃了个酸酸甜甜的沙果开了胃,现在正用双手抓着一块现蒸的紫米八珍糕在小口小口啃。
周承乐捧着茶碗,给他们说遍附近的山水景色,还开玩笑道:
“要不是家父这一摊生意,我倒想做个游历名山大川,转心写水经、山经的富贵闲人。”
这话就是自谦,周山家里三个儿子,谁不知道这位二公子是最成器的,也颇有老爷子年轻时候的风范。
“周老板在各地行商,不也正好可以便览各地美景么?您这是能者多劳、能者多劳。”
周承乐笑了笑,客气了两句后,指着前面的一处窄口面色微沉,“不过这些年长河上也不太平,沿河总有水寨和水匪,我们还是要当心些。”
“那一处黑沙荡多暗礁,又是浅滩,船只通行到那里都会为了安全放慢速度,所以也常有盗匪出没。”
李从舟挑眉看了看,长河上的水匪确实很难应付,船上这么多人,会水的只怕也不多。
念及此,李从舟拍拍云秋肩膀,“外面风大,我们还是回舱里吧。”
云秋手里的糕还没吃完,嘴角边也沾着一点碎屑,他抬头昂了一声,下意识不怎么想走。
李从舟俯身弯腰,在他唇畔亲了一口,顺势舔去了那一点碎屑,“听话,乖——”
云秋啊哦一声,耳根红红。
乌影在旁边响亮地吹了声口哨,干脆站起来拉周承乐,“走走走,周老板,我看是有人嫌我们在这碍眼。”
周承乐哈哈笑,点头,“好说好说,乌影兄弟你来,我带你看我最近淘弄到的好东西。”
李从舟由得他们闹,目光始终看着云秋。
云秋只能顶住压力,三两下给那半块糕塞进嘴里,然后拍拍手鼓着腮帮站起来,含含糊糊道:
“肘叭……”
反正乌影他们都走了,李从舟倒是不急了,他好笑起戳了下云秋鼓起来的腮帮,然后端起茶碗让云秋吃完。
结果众人正在甲板上闹着,一直在平稳运行的船只却突然发出了咚地一声,紧接着船就骤然停了。
云秋被这下晃得呛咳起来,没嚼碎的米糕屑卡进气道,人一下剧烈地咳喘起来,一张脸都憋红了。
李从舟皱眉,一面护着他给他顺气,一面要远津去船舱底部看发生了什么事。
远津领命才走了一步,他们所在河道两旁的山上就嗖嗖降下来不少勾爪,随着勾爪而落的,还有不少赤着上身、持刀挂剑的水匪。
事出紧急,远津吓了一跳,脸色惨白有些腿软。倒是点心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拉他后领给人拖离船舷。
那些水匪蹭蹭登上大船后,前后的水荡里跟着划出来数十艘小船,没一会儿就给他们团团围住。
小船上立着不少穿着打扮差不多的水匪,有几艘船的船篷后,还高高挂有白龙旗招。
乌影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仅不慌,还有空与周承乐说笑了一句:
“周老板,您这嘴还真是开过光。”
周承乐:“……”
他也没想到,他在长河上行商多年,这还是第一回遇上水匪劫道,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水匪们上船以后,按着规矩挥刀嚷嚷,说了那套此山是我开的言论,要他们留下买路财。
李从舟没听见一样,拍着云秋后背给他顺好气,然后又用巾帕替他擦掉刚才呛咳出来的眼泪。
他们俩这儿你侬我侬,乌影全没当回事竟在说笑,那些水匪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伸手就去拽李从舟后领:
“爷爷跟你说……啊——!”
也没几个人看清楚李从舟是怎么出的手,他一下就给那人的手掰弯过来,而且还起脚踢掉了他的刀。
旁边的几个水匪看自己弟兄被擒,纷纷叫嚷着冲杀上来,结果李从舟捏着那人做盾,转身没几下就给上来的人都撂倒。
乌影拍拍手,道了一声无聊。
结果身后小舟上突然飞上来几个弓箭手,弯弓搭箭就瞄准了在前面的李从舟。
乌影啧了一声,推开周承乐说了一句,“周老板闭眼”,然后吹响口哨。
周承乐只听见叮叮数声箭头落在甲板上的声音,再睁眼,就瞧见乌影拍拍手站在那群弓箭手身边。
而那些弓箭手纷纷抱着手,哀哀惨叫着滚成一团,他们手上都红肿紫胀,像是被什么毒物咬了。
李从舟护着云秋,退了几步给人送到中舱、点心和远津身边,徐家两个暗卫和银甲暗卫两人也已赶到。
“护好人。”
丢下这句话后,李从舟腰间剑出鞘,挽了个剑花就重新跃到船头,给那些源源不断想要登船的人踹下船。
船舱内的银甲卫也涌出来帮忙,有几个从山上降下来的水匪似乎想要偷袭,结果才矮着身走了一段,就被踢门而出的蒋骏放翻。
这群水匪的战斗力并不高,只碍在这片黑沙荡能行船的位置都被他们的小船挡住。
跟在后面策应的两艘银甲卫的船也一时挤不过来,只能远远看着干着急。
周承乐看了一会儿,瞧出来这群水匪不是李从舟他们的对手,便也不想惹什么大麻烦。
他站出来双手圈在嘴边,冲远处那些观战的小船喊:“是哪位英雄好汉?还请出来说话——”
“我们不是商船,船上也没有什么富贵财物,大家平白在此处火并,不是徒劳伤了性命?”
他一连喊了两道,过程中,李从舟和乌影确实没跟这群水匪客气,无论是从山上登船的,还是从水中攀甲板的:
——愣是没有一个上得来船,即便脚踩在了甲板上,也会被李从舟他们很快收拾下水。
几艘小船上吆喝的水匪也瞧出来不对劲,这艘船看着是很气派,像是肥羊,但是船上的人似乎是官兵。
远看过去,有几个人蹿进一艘挂着白龙旗的船篷里,没一会儿,里面就走出来一个中年汉子。
明明是水匪,汉子却穿着一身圆领白袍,头上系着同色结巾,乍眼看瞧是书生形象,但他身长八尺、肩宽背厚,一看就是武艺高人。
他出船头后哈哈大笑三声,一双狼一样的眼眸里尽是凶光,“您说笑了——”
“兄弟们做这一场局,辛苦这一回,总不能什么富贵都捞不到吧?有无钱财价值,恐怕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说着,他蹬蹬两下跃上船篷,借着前面几个兵丁的肩膀着力,人一下就跃上了大船船尾。
他眯起眼睛看了一眼乌影,“阁下使得一手好毒,却不像是中原武林人,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乌影耸耸肩,不想和他废话,看着是往后退,实际上是手中一柄苗刀出,迎面而击。
对方怕他近身用毒,虚晃一下就朝着中舱方向靠,他刚才在水下看得清清楚楚,中舱才是这船上的弱项。
结果他才挪动了一步,面门前就是一道剑华银光,他急急收势顿住脚步,没想到刚才站在船头那人,竟是折返回来挡住他。
——速度奇快、下盘甚稳,在船上缠斗那么久,气息依旧悠长平稳。
——是个狠角色。
李从舟持剑,眯着眼睛看这汉子。
而汉子也后撤一步,做出防御姿势。
这时候,船舱下的银甲卫也终于料理好各层船舷上的人登上甲板来,乌影得以脱身,也跟着一跃上来。
汉子看看身后,知道自己腹背受敌。
可他也并不惊慌,甚至还勾起嘴角笑了笑,“二位武艺高强,此战若在陆地上,我们便是输定了。”
“但——”
他突然用力,就连云秋都感觉到脚下的甲板晃悠了一下,然后那汉子继续道:
“但在水上,你们再厉害也讨不到什么好。”
“我观各位衣着打扮,虽然身边没有宝物,但有这么多兵丁护卫,想必非富即贵。我们凿沉了船、再请各位到我家做客,不是也能赚取到一套富贵么?”
周老板哎呀两声,船可不能沉,他都不会水。
“义士、义士,别这样,有话好说,这么大一艘船您给凿沉了也可惜啊?”
那人哈哈大笑三声,“我们兄弟既以此谋生,如何还会在乎区区三层楼船,这样的船只,我们要多少有多少。”
李从舟懒得跟他废话,只低头看了那四个暗卫一眼,意思是——要是船沉了先保护云秋。
眼看两方人就要打起来,远处过河的船夫们也都远远避开,却见一艘快船破开江面朝他们的方向驶来——
船头上迎风立着一人,瞧着是二十三四岁,身上一套青碧色大袖宽袍,还未靠近,就远远唤了一声:
“慢动手——船上是否是少城主?!”
少城主?
那汉子愣了愣,眯眼睛越过李从舟的肩膀仔细看,发现自己认得那人:
“曲大公子?!”
这么一喊一应的功夫,那艘快船也就到了跟前,曲怀文身负登云绝技,一跃跳上了船头。
未及他拱手,被团团护在中间的云秋就先看着他笑出来,“曲大哥!”
这回,便是船篷上的汉子再僵愣住,他看看曲怀文又低头看了看中舱,“你们……认识?”
曲怀文嗐了一声,急急上前拱手拜了李从舟,先道一声世子爷,然后又招手对那汉子讲:
“少城主快下来吧,都是误会。”
有曲怀文从中转圜,两方人终于是收了干戈,那汉子也吆喝让自己的船只避开来道,方便云秋他们通过黑沙荡。
给船上、甲板上收拾打理干净后,曲怀文才正式给那汉子引荐给众人:
“我在夔州干等着心慌,便想着出来迎一迎小云公子、世子和周兄你们,结果远远就瞧见黑沙荡这儿少城主拉开架势。”
“我怕其中有误会错伤了自家兄弟,这才先改了快船过来,云公子、周兄、世子,这位是白帝城的少城主,复姓公孙、单名一个贤字。”
说完,他又给云秋他们介绍过去,并且讲明白了云秋和他们曲家帮的前缘。
白帝城?公孙贤?
云秋眨眨眼睛,侧首看了一眼搂着他的李从舟,而李从舟只是压着眉、板起冷脸。
公孙贤听完后,立刻拱手与他们道歉:“刚才是小弟鲁莽,不知贵人至此,实在抱歉!”
他再三作揖拱手后,又指了船上几处破损道:
“这些都是刚才手下人下手没轻重造成的减损,一切修缮费用都算在小弟头上,还请贵人勿怪。”
李从舟没说话,云秋却扯扯他小声咬耳朵,“他这儿都打家劫舍了,要不……算了吧?”
而且,还说得好认真,“毕竟——我们也确实没什么损失不是?”
他自认说得声音轻,但在场这些人都是练家子,那公孙贤愣了愣,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曲怀文也觉着弟弟这位好友可爱乖觉,但他还顾着云秋面子,只是侧过身去压了压嘴角。
李从舟:“……”
他无可奈何地揉揉云秋脑袋,小笨蛋想什么呢?
只看那公孙贤身上的银丝暗绣圆领长袍,就知道他身家必定不俗,哪在乎这点修缮船只的银子。
云秋唔了一声,还没弄明白他们在笑什么。
倒是公孙贤拱手再拜道:
“今日之事,千错万错都是在下的错,是我有眼无珠、险些伤着云公子和世子爷。”
“我的船就在这黑沙荡后,还想觍着脸请诸位赏光,给小可一个赔礼道歉谢罪的机会,我叫他们抓鱼捞虾称螃蟹!”
云秋从没被打劫过,不知道这种情况要怎么办,就又往李从舟身边凑了凑。
看着倒像个跟家大人见客却认生的小朋友。
李从舟护着他皱眉,并不想答应。
毕竟允下这话,就是要化干戈为玉帛、将刚才的火并当作是一场误会。
眼前的公孙贤三十多岁年纪,看着并不像是前世公孙淳星那个被人杀死的小儿子。
而且曲怀文作为曲家帮的少帮主,必定不会认错、乱喊别人做少城主。
究竟是——他的记忆出现了错乱,还是在那场民乱爆发前,白帝城中还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李从舟想要掌控,不想失控和意外。
尤其是,现在他身边还带着小云秋。
他不开口,云秋也不敢说什么,曲怀文忙上前帮腔,“云公子、世子,少城主素日是个义气人,今日真是一场误会。”
周承乐也缓过劲来,长出一口气帮忙说话,“小云老板,世子爷,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家相识一场,这位……少城主又是我们曲少帮主的朋友,现在天也晚了、船也需整修,我们就依他所言过去坐坐吧?”
公孙贤也顺着台阶下,他连连拱手,“是,这黑沙荡前后的水流都湍急得很,船只的暗病还需再查。”
“诸位要就这么走了,往前出了什么差池,岂非是我的罪过,我这曲兄弟也不会放过我。”
他指了远处岸边亮着一豆灯火的地方,急急道:
“我的船就在那儿,真不远,您船上这些军爷都能去,我那都招待得下的。”
这回,李从舟还没开口,云秋忍不住先说话,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原来天下还有这么大的船呢……”
李从舟带出京的银甲卫可是足两队,再算上暗处的银甲卫、苗人,挨挤到一处少说百十人。
什么样的大船能装下这么多人,而且还开宴招待啊?
云秋低头,承认他有那么一点点想去看看。
公孙贤和其他两个商人都知道是云秋误会了,但难得这位开了金口,于是也都又说了一溜好话看李从舟。
李从舟无奈,只能板着脸首肯。
前世白帝城那场民乱可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他本来不想和公孙家的人扯上什么关系,但大约是受到和乌影那番彻夜长谈的影响,他现在的想法有了些许改变:
既然和襄平侯一战避无可避,那为何不选择主动出击?与其干等着防备,倒不如借机一探白帝城虚实。
于是吩咐船老大调转船头,跟着公孙贤的人往黑沙荡后面走——
而与此同时,逆长河而上的夔门白帝城内,已经改名叫做公孙异的刘银财,在转角撞到了一个九岁小童。
小童揉了揉脑袋,抬头看清楚人后,脆生生叫了句:“二哥!”
公孙异摸摸他的脑袋,问他这是要上哪儿去。
“我去找大哥玩,但下人们都说大哥这两天都不在,连大哥那艘白龙号也不在。”
公孙异眼珠一转,了然地笑笑,小童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他又忽然想起什么叫了那小童一声:
“阿叡!”
“二哥?”
“你娘呢?”
公孙叡没多想,“娘亲?娘亲在她的雨薇阁呀。”
公孙异笑起来,点点头,拍拍不明所以的公孙叡脑袋,道了句谢后,径直转身离开。
留下不明所以的公孙叡站在原地挠头:
二哥明明问他娘,可离开的方向,却像是要出城到江上——
第100章
绕过白帝城重叠环套的内城, 公孙异带着自己的贴身小厮走到外城门口,给守城士兵递上了腰牌。
士兵循例仔细验过后,这才笑起来对他行礼搭话, “这眼看天都要黑了,二爷您还出去呢?”
公孙异身上穿着一件对襟广袖的?蓝色鹤纹长袍, 中衬一件月白色交领,长发加莲冠,看上去还挺像个脱尘公子。
他点点头,冲那两个士兵温和一笑, “前日是我顶撞大哥、害他被父亲责骂, 我想……去寻寻他。”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 都动容地看向他道:
“二爷您还真是高义, 大爷说话那样难听, 侮辱您和您的母亲, 还冲动打了您, 您却不计较?”
公孙异垂眸,脸上做出一副难过却小心隐忍的神情来, “我和我娘因误会和爹分开了这么久,大哥查问一二……也是应当, 他只是脾气急,人却是不坏的。都是为着白帝城嘛,我……不怪他。”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 皆深吸一口气再赞他高义, 对他拱手两拜送他出城门,甚至高呼要前哨站的人点灯为他们引路。
公孙异感激地谢过他们, 带身后小厮加快脚步到前面哨站,也是客气话一溜说着。
于是一路哨站都为他们点了灯, 一直送着公孙异和他的小厮到了江上渡口,登上停在岸边一艘明显新制的龙骧大船。
白帝城内各舵主、把头的船只都是有记名的,城主公孙淳星及其家眷也不例外。
城主名下有大船三艘,游船、花船、楼船不计其数,老夫人、肖夫人和三个儿子也都有各自的船。
公孙异这艘龙骧船很新,外漆是亮黄色,外船舱上也没有明显分界的吃水线。
登船后,公孙异叫人起锚扬帆,点亮了船灯就往峡州方向走,但在绕过前山、确认白帝城岗哨看不见后,就火速下令灭灯。
漆黑一片的长河上,大船缓缓停到了山后隐蔽的荡口,公孙异仅带老艄公和贴身小厮,又放下一艘小舟后悄悄潜回了白帝城渡口。
这处渡口是半圆弧形,大小船只从里到外排次:
常要挪动的船只,如城主的承运号、乾坤号,前面都是畅行无阻的,还有十几艘兵丁巡逻用的船,也都放在外围方便的位置。
而像是老夫人那艘福寿号,就是经年着人清扫维护着,放在最里圈不常挪动的位置。
老艄公是城里经年的老水手,最懂得码头上的巡逻和暗哨在何处,他划船避开那些岗哨,送了公孙异上岸。
而公孙异上岸后就猫着腰、速度极快地带小厮靠近了福寿号旁边一艘立着琉璃玉柱的宝船。
几个守船的兵丁早被他买通,这会儿船上是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快速闪身上去后也不点灯,就以怀中夜明珠照亮。
小厮一边给公孙异照着光,一边小声问他,“公子,我不明白,您不是要对付那公孙贤么?这大晚上的、您上夫人的船做什么?”
他生怕被人发现,一直左右前后看着,“要、要是被城主发现您上夫人的船,他、他可不是要丢您去喂鱼?”
公孙异却点点头,笑着赞了一句,“不错,难得说了句人话。”
小厮眨眨眼不懂。
公孙异却懒得与他多说,时间紧迫,他得抓紧给东西布下——
这座琉璃宝船是白帝城主送给新婚妻子的贺礼,每一根船柱都是用的翡翠玉石,门窗也是素银框绷金纱。
两层楼船中央设有茶香案、古琴台,中舱里更挂有不少古玩字画,梅兰竹菊的瓶插也是用的古瓷。
公孙异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包粉末,尽数倒在了茶案上的香炉内,然后又用灰压给压平。
似乎怕这一局没坐实,公孙异想了想,咬牙转到四个古瓷瓶边,分别往里面倒了些。
“不是,公子……这迷情|药,主母不是说要焚烧才有效么?”
公孙异瞥他一眼,“你懂什么?”
香粉药物被水浸泡后自会溶在水中,到时候水气慢慢蒸发,一样有效,也不拘着非要焚烧。
毕竟那肖夫人上船来,也不一定会焚香点茶。
做好这一切后,公孙异拍拍手,消除了他们可能留下的痕迹证据,带着小厮从原路返回离开。
等回到自己大船上,他才大发慈悲地解释道:
“那肖氏什么年纪、公孙贤什么岁数,你刚才不还说城主若发现我在夫人船上,就会丢我去喂鱼么?”
小厮转了转眼珠,一下恍然大悟,他矮下身,竖起大拇指,“高啊!公子!您这招!真是高!”
○○○
公孙贤所谓能招待众人的船,其实并非云秋所想的:是艘高数十层楼、横阔百丈像水上宅院的大船。
而是中间一艘悬挂白龙旗的龙骧万斛船,还有旁边数十艘高矮错落的楼船、游船。
云秋站在甲板上长出一口气,有种原来如此、不过如此的失落感。
曲怀文看着他笑,倒说出一句令云秋又重新高兴起来的话——
“小云公子不必失望,少城主这船不够新鲜,但船里的河鲜却足够有份量,保管你能吃个痛快。”
能吃到各地不一样的美食,云秋自然是欣然的,他抿抿嘴笑,高兴地拉着李从舟的手下船。
而李从舟是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这位公孙贤的船和兵马——少说一千,也都是河上水里的精兵强将。
误会开解、把话说开,看那公孙贤的行事作风倒是个敞亮人,身上有股子江湖豪气,也爱结交商人。
曲怀文帮着说了不少好话,还讲了他与公孙贤结识多年,能作保他的人品没什么问题。
而且刚才,李从舟已命乌影用金哨悄悄试过,这公孙贤和他身边的人身上并无噬心蛊。
所以,前世白帝城的那场民乱,大约跟眼前的公孙贤关系不大。
于是,李从舟的戒备和敌意也稍减,对着公孙贤也有了些许辞色。
他们是坐在龙骧船的中舱甲板上,架了炉子、烤架、烧铜锅子,边从河里捞边烧做了吃。
江上夜风微凉,有火炉子围坐倒也没那么凉。
云秋挨挤在李从舟旁边,跟他盖同一条毯子护着膝盖,肩上也搭着同一条斗篷。
他才没管曲怀文说什么,只顾着抱自己的小碗吃——李从舟剥给他的烤栗子、扇肉、虾蟹米。
从河里新鲜打上来的东西就是好吃,哪怕只是用甑蒸一蒸蘸酱油,都吃着鲜香滑嫩。
在乌影的极力推荐下,云秋还大胆尝试了蛇肉。
吃起来倒没什么,可云秋一想到活蛇那蜿蜒缠绕的样子,就忍不住要犯呕。
他咳咳两声拍拍胸脯,好奇地看乌影,“你自己不养蛇,还管他们叫小可爱么?怎么能……吃这么香呀?”
“菜蛇肉蛇当然跟我的小可爱不一样,”乌影砸吧两下嘴,“我的小可爱那都是见血封喉的毒蛇,也吃不了哇?”
云秋:“……”
他这边坐着的是乌影,乌影旁边又坐了周承乐,李从舟那边就是曲怀文,由他做中间人隔开公孙贤。
听见云秋和乌影这般对话,曲怀文摇摇头勾嘴角,“若是小云公子你实在怕蛇,到蜀中可怎么吃黄鳝米缆哦?”
黄鳝米缆?
这又是什么?
云秋转头,询问地看曲怀文。
“鳝鱼你知道吧?水里面也跟蛇一样一长条的,你们中原人也叫它罗鱼、无鳞公子什么的。”
乌影用手背一抹嘴放下碗,认真转头看向他道:
“蛮国境内有个阿濮部,他们在秀山之下最擅长做这道黄鳝米线,都是从河里取新鲜的黄鳝现杀现做的,那味道可比蛇肉好吃多了,有机会我带你去。”
他说完,还挑衅地瞥李从舟一眼,“我们不带他!”
李从舟懒得与他吵,只低头默默给手中的鱼肉挑刺。
倒是云秋见他不说话,笑盈盈凑过去靠倒在他肩膀上,“嘿嘿,没事,我给小和尚打包!”
周承乐没有听着前情,只隐约听见黄鳝米缆、阿濮部、打包等词,他连连摇头,端酒杯遥敬云秋道:
“云老板,您这就外行了,阿濮部的黄鳝米缆就图吃个新鲜,那日要是没打着罗鱼,他们情愿是不卖的。”
“米缆烧好了水,各种佐料调制好了放在台子上,这时候厨工才到河里去取黄鳝,然后用专门的工具架好了、杀一条做一碗,有时候去晚了,你晌午才能吃到呢。”
“晌午?!”云秋声音都尖了,“这么慢的吗?有……有这样好吃的?”
乌影笑着点点头,故意卖关子,“你去试试就知道了——”
不过周承乐说完后,还是多少有点眼力见儿,瞧着李从舟面色不善,便又补充一句道:
“不过这黄鳝米缆在蜀中一带都有,倒也……不拘着非要到阿濮部吃,世子爷身份在这儿,出去也不方便嘛……”
李从舟:“……”
他皱眉,这都什么跟什么。
而乌影听后哈哈大笑,云秋一边跟着乐,一边拿眼偷瞄李从舟,怕小和尚当真生气了,他眼珠一转又凑过去送了一个结实的亲亲。
李从舟侧首看他。
“放心,”云秋用亮晶晶的眼睛看他,“你不能去,我也不去,好吃的东西要和喜欢的人一起吃才最好吃!”
这回,改成乌影、周承乐他们皱眉,往旁边缩了缩,那边的曲怀文也只当自己没听见。
李从舟却笑了,点点头应了个好。
这边酒过三巡,公孙贤也和大家熟悉起来,得知蒋骏是送战死的罗虎还乡后,他大呼了两句高义。
“我平生最敬前线将士,西戎凶残,我们如今能坐在这吃肉喝酒也是你们保家卫国的功劳——”
他站起身,举酒碗喊着罗虎的名字敬了三碗,然后坐下来又给蒋骏说,他会派人在水上、陆上护送,一路给他们安全送到地方。
蒋骏谢了他,曲怀文也再帮忙讲了公孙贤几句好话,可提到他在黑沙荡做劫匪这事,他这位少帮主的嘴里也打了秃噜。
“……少城主,你这,你怎么会到黑沙荡来劫道呢?”
公孙贤端酒碗的手顿了顿,最后烦躁地一摔碗,“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
他看看周围坐着的一群人,抓了一把头发才娓娓道来,“我是白帝城主的义子——”
白帝城主公孙淳星,原配夫人在他占据白帝城后没多久就病死了,身后并无儿女。
公孙贤是城主从触礁沉没的货船上救下来的少年,后来一直养在身边,算是养子也是半个家仆。
后来十几年里,公孙淳星也没有再娶,想着偌大家业无人继承,就干脆给他收做养子。
“所以您这名字……是后来改的?”李从舟问。
公孙贤点点头,却没刻意提他从前的名字,只继续说后来的事——
后来城主到夔州府衙处做客,机缘巧合救下一位卖身葬父的肖姓女子,那姑娘博古通今、精通诗词翰墨,善点茶制香,算是个堪比易安的女诸葛。
城主对她一见倾心,挟了私恩迎娶做了新夫人,更送了一艘用珍珠翡翠、金银玉石打造的宝船给她。
“其实夫人的年纪比我还小上两岁,她有意中人,可惜那人一样家贫,无奈因恩婚嫁,一直深居简出、悒悒不乐。”
“她膝下倒是有个亲生的儿子,今年九岁,叫公孙叡,名义上是我的小弟。”
李从舟神色一凛,这位夫人和公孙叡的年纪,倒是能和前世白帝城里那桩凶案对上。
曲怀文虽在西南,但对白帝城里的事情也不慎清楚,他皱眉想了想,问道:
“所以,大哥你在这黑沙荡里劫道,难道是他们母子俩……夺权所致么?”
公孙贤连忙摆手,“不不不,夫人待我很好,小公子也跟我亲近,我这……唉……说出来也丢人。”
因为刚才摔了酒碗,这会儿提到伤心事,他干脆抬起酒坛来猛灌两口,才继续道:
“确实是有小人暗害,但不是夫人和小公子,而是……从前城中一个贱婢,带回来个来路不明的孽种。”
这回,云秋也想起来了:
那正元钱庄的刘家二夫人,不就说是白帝城的歌女?后来刘家遭受灭顶之灾,二夫人却巧合地与刘老爷和离、带着刘银财毫发无损离开。
所以他问:“是不是……叫刘银财?”
“云公子你知道?!”
云秋点点头,将他在京中和刘家的纷争简单说了说,听得那公孙贤牙直痒痒:
“是呢,这就是他们母子的行事作风!”
“义父都被他们蒙蔽了,要不是义父心里还念着肖夫人,不然——恨不得将那贱婢抬起来做主母呢!”
据公孙贤讲,刘银财的生母姓纳,是迁徙到夔州的回鹘族人,她明眸善睐、能歌善舞,还通四国语言,是个很有手段的精明妇人。
她当年不过是白帝城的一名歌女,甚至连领舞都算不上,但却能在酒席上得了刘老爷青眼。
后来迎娶入府,成了刘家二夫人。
纳氏是有孕八月早产生下的刘银财,刘家出事前,刘老爷不知为何突然翻查起当年的事——
说纳氏根本就是足月生产,因而和她们同房的时间对不上,更是请来仵作、族中三老验了亲,证明刘银财不是刘家血脉。
由此,纳氏、刘银财才会被赶出刘府,但她并未气馁,又带着儿子下江南到了夔州白帝城,对城主讲明一切后,直言刘银财是城主的儿子。
公孙淳星验亲那日,公孙贤正巧外出办货不在,回来就莫名其妙得知:自己又多出来个小妈和弟弟。
他是直性子,当场就要求再验一次。
公孙淳星不同意,他言辞上就激烈了些,说纳氏当年能哄骗刘老爷,如今不是照样可以哄骗城主。
“那贱人一味地哭、装柔弱,她带来的小野种更是装好人、说好话,做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
刘银财很和善,人也客气,还很有邀买人心的手段,才几日就赢得了城中上下赞誉。
公孙淳星更直接问公孙贤,是不是觉着多了一个人跟他争夺城主之位,所以才会反应这么大。
“我根本不想当什么劳什子城主,只想报答义父的养育栽培之恩,然后跟兄弟们一块儿扶持幼主。”
公孙贤放下酒坛,说他是受不得那些鸟气,便直接给白帝城里的一摊事撂下,拉了兄弟们出来。
他这般说完,曲怀文摇摇头,十分不赞同,“少城主你这样负气出走,指不定他们母子还要在城主那如何编排你呢。”
周承乐也点头,“他那样的善于搬弄口舌是非的人,您必然不是他的对手,而且刘银财在刘家就是这般人物,你没看他害他大哥的手段也很高明。”
云秋看着公孙贤,这位明显是豪爽武夫,待城主用心用情,却没有心机算计,恐怕在刘银财那讨不到好。
公孙贤却不把众人的担忧放在心上,他摆摆手,说他相信义父,“即便最后城主要赶我走——哼,我也要替少主人先杀了那对母子!”
曲怀文摇摇头,怕只怕是所谓的少主人也被蒙蔽,他这自留了肝胆,却也架不住小人暗害。
云秋强撑着听到这儿,已经困得不成样,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靠回到李从舟肩膀上,脑袋一点一点。
李从舟就拿起膝上盖着的毯子,将人裹起来打横抱好,说是天色已晚要先歇息。
公孙贤忙起身带着他们安排下住宿的地方,而李从舟他们从官驿带出来的船,也由公孙贤的人进行连夜修缮。
等人都走后,曲怀文作为相交多年的朋友,还是留下来劝了公孙贤两句,让他遇事千万小心。
公孙贤摆摆手,抱着酒坛脸上也闪过一丝落寞,“少帮主,你是知道我的,一介武夫、有勇无谋。他若还要害我,我大不了和他换了这条命就是。”
“……兄弟,你听我一句劝,”曲怀文拍拍他的肩膀,“能避则避,不能避你尽早请辞离开那个是非之地。恩情什么时候都可以报答,别枉顾自己性命。”
“你不还说要去找你的家人么?你平白为他们死了,你真正的血亲又要怎么办?”
公孙贤撇撇嘴,最终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
残月皎皎,薄雾冥冥。
西川城内襄平侯府上,方锦弦薄唇紧抿,面色苍白地听人禀报近期查到的事情。
“据说太子青宫的人曾经在锦廊上拦下过宁王世子,而林瑕在出京城前,也邀请过宁王世子用饭。”
方锦弦的手一下扣紧,指甲都嵌进了轮椅的木扶手里,“宁王……世子……?”
影卫跪在地上点头,说江南的百姓近来在府衙的倡导下减少了生水的引用,同时,由太子主持,还给百姓们纷发了能够抵抗时疫的药品。
啪嚓一声,方锦弦给整个木轮椅的把手掰断了,已经连续好几夜没有合眼的人,双目上是赤红一片。
那影卫根本不敢抬头看他渗血的手指,只继续说宁王世子的动向,“他们离开京城正往蜀中来,正巧被那公孙贤劫住。”
听到这,方锦弦脸上恐怖的表情才稍有缓解,他满意地点点头,“纳春算是个可用之人。”
影卫便跪着,等待方锦弦的话。
方锦弦想了想,问道:“确定那顾云舟是带着两队银甲卫还有那假世子离开的京城?”
影卫点头。
方锦弦哼笑一声,突然搓了搓手,也不管手指上的血由此沾染了自己两个手掌还有衣袖。
他招招手,让影卫上前,在对方的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吩咐了一道:
“办好一点,别闹出太大动静,要是坏了我的计划,仔细你的小命还有家人!”
影卫抿抿嘴,犹豫地提出不同意见,“侯爷,那假世子是顾云舟亲自看顾,他周围还有四个暗卫,只怕不好接近。”
方锦弦啧了一声,“那府上所有的影卫都由你调遣,你还想不到办法给他们引开么?”
影卫抿抿嘴,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不过他拱手要离开的时候,方锦弦又突然开口叫住他,“等等——”
影卫回身跪下,“侯爷还有吩咐?”
“那假世子身上种有趋避百毒的蛊,寻常迷药只怕奈何不得,你去管夫人讨要些能实际放倒人的东西。”
想到西苑地上毒物遍布,地下又是血池腐尸,影卫的脸白了又白,最终颤颤巍巍拱手道了句:“是……”
“记住:情愿抓不到,也一定要给我抓活的,”方锦弦嘱咐道,“这人要是死了……”
见他眼中寒光闪烁,影卫不用他吩咐,立刻跪下表示,“属下等就提头来见。”
方锦弦满意了,挥挥手让众人退下。
——既然宁王世子有解蛊毒的良方,那他就要让这良方完全失效,只要柏氏能帮他做出白骨贮……
他就还是能利用白帝城水淹江南,然后拔地成军、攻上京城,给那不贤不德、庸碌无为的混账拉下马。
这位宁王世子心性坚韧难对付,可现在他身边明显有了软肋、有了弱点。
方锦弦闭上眼,惨白灰败的脸上终于重新升腾起一抹希望。
至于柏氏那边,她在听明白影卫来意后,随手就交出去自己新制的一瓶“引路散”。
只是刚才影卫言谈间透露出的宁王世子顾云舟的名字,让她捧着小腹,站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很久。
○○○
次日天亮,云秋躺在龙骧大船中舱的宽大罗汉榻上睡得香甜。
李从舟醒得早,静坐调息了三刻后,看见了带着远津到甲板上打拳的点心,蒋骏也睡不着,上了甲板。
李从舟看了他们一会儿,发现点心打的那套拳,有一半的招式都是来自西北军中,便知道是蒋骏教的。
蒋骏这一路上兴致都不太高,直到此刻和点心交谈拳艺时,脸上才带了一点笑。
这时候公孙贤也带人上来,远远看见点心和远津,也过去小声问他们主人家有没有起。
怕那些议论声音吵醒了云秋,李从舟主动下床迎了出去。
“世子爷,”公孙贤客气地拱拱手,“你们的船只我的人都给修缮完毕了,您——要去看看么?”
本来这事吩咐给银甲卫们去查就是,可李从舟看着公孙贤,还是觉着有几句话想要对他讲。
他便点点头,“那劳您带路?”
公孙贤笑着哎了一声,连连说好,昨夜曲怀文和他说了很多,也讲了这位世子爷在西北的战绩。
他从来佩服猛将,更佩服眼前这位敢违抗军令、独闯西戎王庭的少年郎。
宁王世子愿意跟他亲近,公孙贤可真是求之不得。
于是他在前面引路,李从舟吩咐点心他们照看好云秋后,就跟着公孙贤下船、往他们那艘楼船的方向走。
路上,李从舟寻借口细问了他几句白帝城中事,还聊到了夔州府衙和他们城里的关系。
公孙贤的心思并不深,有问必答,说夔州府衙私下里是城主的拜把兄弟,每逢年节、初一十五,他们都要互相宴请。
要么是到白帝城中,要么是在夔州丛山之中找个安静的野店,总之两家人关系好,总要聚上一聚。
李从舟低头暗算时间,他们出京城是三月十五,如今辗转江陵府、峡州两地,也是快三月二十。
再过八日就是东岳圣帝诞,这日子在京城、江南都是要大办的节日,往后,就是寒食和清明。
“所以,廿八日他们也要聚么?”
“可不要聚么?”公孙贤笑笑,“三月廿九也是老太太八十寿诞,义父的意思是一起办了,帖子也都送去了。”
李从舟点点头,应付着说了一句“那真是高寿”后,低头细想前世白帝城的民乱——
府衙受邀去到白帝城,结果在白帝城内突然被噬心蛊控制暴起杀人,将城主夫人、老夫人和小公子都杀死在城内。
由此,公孙淳星才会突然造反、祸延江南百姓。
若白帝城内的局势当真如公孙贤所言,那问题很大可能是出在纳氏和刘银财身上。
回鹘族人是有很多姓纳,但纳氏亦可指代苗人的纳答氏、纳托氏和纳姆氏。
李从舟看着那公孙贤,正欲拉他借一步说话,前方巡逻的小船却突然吹起号角:
“少主!有船!有快船朝我们这个方向过来了!”
公孙贤立刻扶了李从舟一把,“世子,抱歉,您先快回大船上,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三两下从楼船上跳到附近一艘竹排上,然后就问巡防的小兵:“什么船?可有旗招?!”
小兵说清晨江面上雾太大,他们一时也看不清楚,公孙贤立刻叫手下全军戒备,更将大船藏到了最后。
“若是我们在前面开战——”公孙贤交代手下,“你们就找机会带着世子他们脱身,不能连累他们。”
李从舟也担心云秋,快速返回了大船上。
这种龙骧万斛船原本是东部沿海上的军船,后来海上战事平,就逐渐被沿海的船商学用。
如今,运河上、黄水长河上都有袭用。
“世子,前面出什么事了?”
大船甲板上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蒋骏是军人,听见号角声反应比较敏锐。
李从舟给事情一说,但也安慰他们不用着急,公孙贤看着像是会料理。
问了点心,知道云秋还没醒,李从舟无奈地摇摇头,心想自己将来怕不是要娶个小瞌睡虫。
于是他到船下灶房内端了两份儿早饭,虾蟹制的包子,还有鲜嫩鱼汤调的羹,一应都端到房间。
进屋时,云秋正懵懵懂懂坐在床上醒盹儿。
脑袋上的墨发乱成了鸡窝,寝衣也耷拉下一半、露出一截白皙的肩膀,突出的锁骨好像能盛下一泓日光。
李从舟给托盘放到桌子上,然后走过去给云秋的寝衣拉高、长发理理顺。
云秋看着他,嘻了一声,咕咚扑倒在他怀里,看样子是很想再睡一场。
换平日,李从舟就由得他这么睡了,可如今外面正乱,他便轻轻掐了他腰,“起来吃饭。”
云秋嘶地一声,倒是不痛,只是痒。
抿抿嘴,云秋不乐意地隔着衣服咬了李从舟肩膀一口,然后才踢上鞋子下床洗漱、穿衣裳。
两人这儿耽误了一会儿,外面的兵戈声好像渐小,李从舟正拿巾帕替云秋拭去唇角的残羹,外面就有人敲门——
“公子,世子,是我,点心。”
“嗯嗯,进来。”云秋抱着李从舟的手,嫌他擦得慢,自己主动蹭蹭,给嘴角一圈都擦光。
点心进来后看着他二人旁若无人的互动,耳根还是有些热,不过他已经能够做到面色不改:
“不是敌人,是白帝城主,公孙公子让我请你们出去呢。”
白、白帝城主?
云秋的动作顿住,李从舟也是挑挑眉,没想到白帝城主竟然会找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后从船中走出来,在甲板上时,就远远看见了远处立在小船上的白帝城主和公孙贤。
白帝城主的年纪是五十岁上下,可是他保养得很好,这么乍一眼看过去,若不说,还以为他和公孙贤一样大。
公孙淳星是一张甲字型长脸,天庭饱满,下巴却尖削,因此他留了三绺掩口黑髯,这样显得面目饱满。
大约是天生的,同样在水中讨生活,公孙贤看上去就像个黑面壮汉,公孙淳星的脸却很白、很干净。
他的眼窝深陷、鼻梁很高,钩鼻之下是一张覆船唇,因而看上去不怒自威、很有一股悍劲儿。
不过他笑起来、目光柔和的时候,又瞧着很是温和,仿佛只是个亲切的胡子大叔,正如此刻他与公孙贤说话的样子。
曲怀文和周承乐也走出来,到了甲板上。
公孙淳星远远看见他们,拱手作揖,尤其是看在曲家帮的面子上多加礼遇曲怀文。
到李从舟和云秋这儿,他则是抱拳拱手、躬身拜下做了大礼,“实在是小儿顽劣,冲撞了二位,还要请两位贵人不要见怪。”
话是这么说,但由他说出口、旁边还站着个三十多岁的大叔,这场面怎么看怎么滑稽,云秋忍不住躲到李从舟身后笑了笑。
“听贤儿说,几位是预备到梓州去葬故人、然后一探蜀锦商道是不是?”
甲板上众人点头,公孙贤也怕是自己多话了,于是又补充道:“义父您若不来,我正要送世子他们走。”
“这就要走啦?”公孙淳星摇摇头,“难得有缘,也是凑巧,我们府上正要设宴,不如大家一块儿热闹热闹?”
“在下对周山周老板是仰慕已久,也许久未见少帮主您到我们城里坐坐,世子殿下和小云老板这样的贵人,我平日更是无缘得见,不若——到我们城里看看?”
不等云秋他们应,公孙贤就先愣了愣,“我们城里要设宴?”
公孙淳星看他一眼,多少有点不满自己这个义子打断自己话的行径,可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
“是府衙大人,月末他要到京兆府公干,前日正好派人来问能否给这一场相聚提前。”
说完,他还瞪了公孙贤一眼,压低声音道:“若不是你跟你弟弟吵架,这件事你会不知情么?”
公孙贤张口想要分辨,却想起来曲怀文的嘱咐,最终忍下来,抱拳拱手,“是,义父教训的是。”
这厢,曲怀文、周承乐他们两个当然是拒绝,说他们平白无故怎好加入人家的宴会。
“这个不打紧,我与府衙大人私下都是朋友,本来也不谈什么正事,不过喝酒吃菜、闲聊风月。”
公孙淳星到底是能占据白帝城起家的人,说完这些后,又转向李从舟、云秋:
“正所谓‘秋风落叶霜花明,白帝城边古木森’,不是小人自吹自擂,二位路过此境,不去白帝城,可真是白来了——”
云秋刚想拒绝,李从舟却一反常态颔首点头,说了个:“也好。”
咦?
云秋眨眨眼,好奇地盯着李从舟。
而李从舟只是轻轻捏了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张扬。
“城主盛情难却,我们也难得来蜀中一趟,早听闻‘夔门天下雄’,如今也是时候去开开眼界。”
他松了口,曲怀文和周承乐自然作陪。
公孙淳星很高兴,让公孙贤招待好贵客,自己转身返回他的乾坤号上,然后在前面开拔带路。
一行大小船只浩浩荡荡,用了半日时间,从黑沙荡逆流上到了夔州境内白帝城。
白帝城在三山夹峙江心的一座孤岛上,远看过去数道城墙巍峨耸立,正门下的码头呈半圆弧形。
大小船只鳞次栉比,云秋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多的船,他粗略地数了数,少说也有五六百艘。
刚刚在船舱里,李从舟偷偷告诉他,说白帝城里可能会有坏人,让他尽量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或许还会有被蛊毒控制的尸人、白骨,”李从舟说得有些犹豫,“别被吓晕过去。”
云秋哼了一声,他才不怕呢。
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是人变的、人编出来的,坏掉的人才是最恐怖的。
不过他点点头,下船后就给李从舟的手牵牵好,轻车熟路地扮演一个就是要跟自家小丈夫贴贴的粘人精。
曲怀文和周承乐不知内情,只是善意地笑两句。
公孙贤没生那根男女情爱的筋,根本没看出来有什么问题。
乌影深知内情似笑非笑,倒觉得小云老板有趣。
做客的府衙跟李从舟记忆里一样,带来了一队护卫,公孙淳星这边的老夫人、肖夫人也出来作陪。
只是没见到刘银财人,坐席上倒是留出来他的位置,公孙贤下首有一席空位,再往下,就是小公子公孙叡。
公孙叡孩童心性,手里还捧着个五彩球,见着云秋他们一行人,又好奇又羞赧,看了一会儿就躲到公孙贤身后。
距离开宴还有一会儿,公孙贤见刘银财那东西还没出现,本想主动请命去寻找,但又想到曲怀文说的要尽量避开与他单独相处,便忍下来,只当没看见。
李从舟也借机,说是想在城里逛逛,不知他们方不方便引路,公孙淳星要陪府衙,于是顺理成章又是公孙贤引路。
才走出去两步,那公孙叡故意丢了球,借着追球的缘故跑到公孙贤这边,仰头央著大哥带他出去。
肖夫人看着儿子这样,最终也松口,让他跟着公孙贤去,“乖乖的,别在客人面前给你大哥丢脸。”
公孙叡高兴起来,笑嘻嘻道了个:“知道啦。”
能出来玩,对一个九岁孩童来说是最好的事,他看着贪玩淘气,其实性子很好,说是跟着哥哥就跟着哥哥。
路上云秋他们问什么,他也能答上来一二。
即便是绕过城楼上两处炮台、乌影悄无声息降下来,这孩子也没多惊讶,反而还童言无忌地问了句:
“这个大哥哥怎么戴那么大的耳环?”
乌影看着小孩觉得可爱,挠了挠他的下巴,话却是对李从舟讲,“如你所料,府衙那几个人都是。”
李从舟啧了一声。
“不过你放心,”乌影勾起嘴角乐,“解药我都给他们服下了,待会儿,我们就可以静静地看他们表演了。”
“表演?”公孙叡不明所以,“戴耳环的大哥哥,你们带了戏班子来么?”
公孙贤再迟钝,这会儿也觉察出点味儿来。
他皱眉,询问地看向李从舟,“世子爷,你们这是……”
李从舟摇摇头,示意他此时此刻不是说话的地方。
而乌影笑盈盈与那公孙叡逗:
“是呀,一会儿可有好戏看呢。”
第101章
公孙淳星设宴的位置是在白帝城的星云楼, 据说原本的名字是摘星楼,但肖夫人觉着有纣王妲己的旧故意头不好,就给改成了星云二字。
宴会设的是分席宴, 即:
每人身前有一张矮几,大家跪坐骑上, 然后每样菜都是小份地送上来,桌席后面还有侍女捧香、侍酒。
这是前唐旧汉时候宫宴的规矩,自从有了高足家具后,这样跪坐分席的聚会倒是少见。
云秋不爱自己一个人坐着, 所以干脆命点心帮忙抬起来桌案, 直接跟李从舟那张拼在一起。
然后, 在众人的注视下自己挪了挪小垫子, 高高兴兴挨着李从舟坐下。
被众人目光注视他也不臊, 反而嘿嘿一乐, 笑着靠到李从舟肩膀上。
府衙知道这是宁王世子和他未来的世子妃后, 态度是十二万分的恭谨,要不是云秋说他不会喝酒, 府衙很像是想要上来敬十盏。
而公孙淳星瞧着他们,想到肖氏和自己不亲近, 那个纳氏又是个轻浮算计人,倒多少有点怀念自己的原配发妻。
别人都是端正跪坐,就云秋盘腿扭在垫子上, 李从舟也不说什么, 就这么纵着他。
侍女想要上前倒酒,李从舟也替云秋挡了拒绝, 布菜也是他亲手,根本用不上别人帮忙。
周承乐瞧着觉得有趣, 本来想开口打趣两句,说世子这样只怕将来要被云秋拿捏死。
结果下一瞬,就看见云秋拿起筷子,旁若无人地夹了个虾米递到李从舟嘴边。
周承乐:“……”
便是他跟妻子新婚如胶似漆时,也不见这么腻歪的,他微微红了脖子,转头去与一旁的曲怀文说话。
曲怀文见得多,他在西南倒还见过甜哥哥、蜜妹妹,嘴对嘴喂着吃东西的。
云秋他们这样,不过情之所至。
两人这边旁若无人地吃喝、小声谈天,那边白帝城主和府衙也聊得很畅快。
肖夫人素来话少,这种宴会上也多是赔笑,她是陪席在老夫人身边,偶尔也听着老夫人说两句。
公孙叡吃饭很乖,可心里总是惦记着乌影说的好戏,等了一会儿看不着,乌影他们又坐得远,便频频回头看自己大哥。
云秋挪席后,公孙叡像是受到了启发,他等了好久没看到二哥来赴宴,便也悄悄爬过去挨到了公孙贤身边。
“大哥。”
“……少主?”
公孙贤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公孙淳星的方向,发现义父并未说什么,便也吩咐人给小公子的席位挪过来。
挨挤到亲切的大哥身边,公孙叡也渐渐没了坐像,他拉着公孙贤问东问西,总好奇好戏是什么。
不问还好,公孙贤的身体明显僵了僵,沉眉看旁边空出来的坐席时,眼里明显闪过一抹厉色。
开宴前,时间仓促,李从舟未能详细说明,但却要他无论如何护好城主的家眷。
如今看着刘银财这东西半天不来赴宴,只怕所谓的意外,就是应在他和纳氏身上。
不等公孙叡追问“戏班的人”什么时候来,那边刘银财就带着一群回鹘打扮的异域舞姬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才一登堂,公孙老夫人的脸上就露出了嫌恶的表情,肖氏看了一眼,也略微侧过身去。
倒是公孙叡拍了拍手,还脆生生叫了句二哥。
刘银财朝他微微笑了笑,然后才带着这群回鹘舞姬走进来,他躬身拱手对着公孙淳星拜了拜,“父亲。”
公孙淳星与府衙相谈甚欢,端着酒杯笑盈盈转过头来,“二郎你这是做什么?”
“听闻父亲在星云楼设宴款待上宾,孩儿特带了一支歌舞前来给众位助兴。”
“这歌舞是由娘亲亲自编排,刚才儿子也是因为去准备这个所以来的晚了,还请祖母和父亲不要见怪。”
说完,他还礼数周全地拜见了肖氏、府衙,然后是公孙贤、公孙叡和一众宾客。
公孙贤根本懒得搭理他,哼了一声别开眼。
倒是云秋靠在李从舟怀里,手里捏着个剥好的蟹腿,一点不见恼色地与他挥挥手:“刘二少爷,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真是好巧呀。”
刘银财看看他,又给视线挪动到他身后的李从舟脸上,然后颌线动了动,还是做出个笑,“云老板、世子。”
公孙淳星大约是对刘银财的身世有些忌讳在意,本想出言说些什么,却到底碍着云秋身份,没能开口。
于是刘银财只能在他目光的逼视下,自己介绍纠正道:
“云老板,今日宴会上大家都高兴,京中旧事……就不要提了吧?如今我复姓公孙。”
云秋耸耸肩,他刚才根本就是故意的。
周承乐怕两厢生事,还是出来递一句话做了和事佬,“那——‘公孙’二少爷,您刚才说准备了歌舞?”
刘银财这才继续介绍他和他娘一起准备的这场歌舞,回鹘女子都戴着头纱,后面还跟着一班乐队。
公孙淳星看了很是赞许,“二郎有心。”
刘银财便对那些回鹘女子点点头,让开一步请她们上殿,等那些舞女们上殿后,正摆好了造型准备跳,公孙淳星却忽然皱起眉,沉声喝了一声:
“等等——!”
“……父亲?”刘银财躬身拱手。
公孙淳星搁下酒碗、眯起眼睛从主桌上起身下来,他一直走到最后那班乐队面前,突然伸手扯掉了中间一个抱琴女子的头巾。
那女子生得貌美,明眸善睐、唇红齿白,额心还描着一朵金莲花钿,她抱着琴略欠了欠身,“城主。”
肖氏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眼睛,公孙老夫人却啧了一声搁下筷子,“纳氏?你来做什么?”
公孙淳星亦板着脸转身,呵斥刘银财道:
“怎么安排你娘在此弹琴?这成何体统?!”
刘银财还没说话,那边纳氏就先开了口,她的声音确实好听,像是淙淙清泉、又如高山鸟语,清脆空灵。
“淳郎,你别怪异儿,这是我的,主意。”
因为坐席排布的关系,云秋靠在李从舟肩膀上正好能瞧见纳氏的全部动作表情。
她看上去瘦瘦小小、柔柔弱弱的,一句话说得极慢,也不哭,但是眼睛、身段、收势,一点没落下。
云秋手里捏着个软炸的卤鸡脚,也跟着捻起手指比划了两下,惹得李从舟在后面捶了他。
李从舟瞪他:小混蛋,怎么心这么大?
云秋笑嘻嘻:这不是有你在嘛?
星云楼那边暗潮汹涌,他们俩这却推推搡搡、眼神暧昧,看得对面的曲怀文、周承乐直摇头。
纳氏虽然是故作姿态、拿腔拿调,但偏生公孙淳星就持她这一套,或者说——许多男人都吃。
“今日是你和夫人宴客,我也想为了家里尽一份力,贱妾没有别的才能,就会唱点回鹘小曲,也算——给贵客们助助兴吧?”
公孙老夫人看不惯她这作风,摆了筷子推说自己不舒服,拉起肖氏的手,“来,陪我回去。”
公孙淳星到底是一城之主,还是想要维护自己这点面子,于是好说歹说给母亲劝着留下来:
“娘,您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呢?犯不上跟她置气不是,您就当她是家里会响的一架琴、一只鹦鹉,全当解闷儿,成不?”
公孙老夫人翻白眼瞪他,而后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刘银财,不甘地嘟哝了一句:什么人会认鹦鹉当儿子。
公孙淳星只当没听见,还是劝了母亲坐下。
这时候,纳氏也重新戴好了自己的头纱,开始拨弦弹奏他们回鹘的古乐。
前面的舞女摇起手鼓,叮铃声音作响,宴会上又热闹起来,公孙淳星抱歉地冲府衙点点头,然后大家又举杯庆了一盏。
众人里,唯有公孙叡最是失望,他趴在公孙贤的手臂上,“原来就是歌舞啊……”
他是小孩子看不出,但在场的大人都看得很真切。在一段乐曲后,纳氏和刘银财的面色明显有异。
尤其是纳氏,她的眼睛一直在朝那府衙和府衙带来的人身上瞟,有时候明显露骨得脸公孙淳星都发现了。
本来听曲子的节奏像是还有两段才奏完,这时候公孙淳星忽然涨红了脸站起来——
他两个疾步就跨到纳氏跟前,然后飞起一脚踹她肩上,“贱人,你看什么呢?!”
他这一脚用了十力,纳氏捂着肩膀,用了老半天才爬起来,张口欲言,却先呛咳出一口血。
“淳郎,我没有……你冤枉我了……”
公孙淳星却蹲下身,一下捏着她的领口给人提起来,伸手就撤掉了她头上的头巾。
“贱人,你今日这般做派,我倒是想起来了——二十多年前,你也是这般勾搭了京城来的那个富商。”
“后来——”公孙淳星扭头看着刘银财,“就有了这个孽障!”
刘银财挑挑眉,脸上的表情不像是惊慌,倒更像是意外,他疑惑地看看母亲,然后也跟着去看府衙和那群府衙士兵。
府衙觉得自己莫名处于风暴中心,连连起身相劝,“兄弟莫恼、莫恼,犯不上动这么大的气。”
“这歌舞不喜欢,换一个就是了,没必要大动肝火,还有这么多客人在呢不是?”
公孙淳星压了压怒火,先是对众人拱手作揖抱歉,“家门不幸……让各位见笑了。”
然后才看向刘银财,“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扶你娘下去,以后办事之前想清楚后果!”
他又想到前几日这两个儿子相争,便也迁怒地横了眼公孙贤,“一个个都不省心!”
他自负手转手,大踏步往主座上走。
一直盯着这边的李从舟却忽然神色一凛,手中的杯盏直接朝他掷了过来。
公孙淳星经年走江湖的人,下意识就往旁一躲,眼看杯盏掉落在地毯上,他一脸震惊,抬头正想向李从舟发作,结果却又感觉到身后传来阵阵凉风。
这回,是曲怀文、周承乐也跟着站起来,喊了句,“城主小心——!”
公孙淳星疾步撤身,回头就看见身后的刘银财不知什么时候手中抽了一把软剑。
刚才若不是李从舟掷杯提醒,那软剑就已经扎进了他的后背。
“孽子!你这是做什么?!”
刘银财看也没看他,只是走过去看了纳氏一眼,“娘,我就说你那些蛊啊、毒啊的东西靠不住。”
纳氏眼珠转了转,沉默没说话。
公孙淳星还从来没有被人这般无视过,他高呼一声来人,指着刘银财,“给我把他拿下!”
结果那些人乌泱泱围上殿,却是长|枪持弓地对着公孙淳星。
“你们、你们……”公孙淳星后退两大步,满眼的不可置信,“你们反了你们!”
为首领兵的一个舵主看着他,脸上表情似乎还有些悚公孙淳星,但却捏着长|枪壮胆道:
“二、二爷说的对!你作为城主不能明辨是非、喜怒无常,不过就是个莽撞武夫,不配为白帝城主!”
公孙淳星不可置信地看着这群人,“你们……你们……你们都疯了吗?!”
刘银财笑了笑,转身过来持剑站到他对面,也不再叫他父亲,而是称呼了“城主”:
“这就叫天命所在、众望所归,城主你华而不实、天命不佑,早该让贤,而不是空占着宝地!”
他举了举手中剑,冷凝着公孙淳星道:
“都给我拿下!”
那些叛变的白帝城士兵应声而上,却不是扑向公孙淳星,而是直取他的老母亲、夫人和小儿子。
但公孙叡被公孙贤护着,士兵们一时近身不得。
可公孙贤分身乏术,眼看士兵们就要扑到两位女眷身旁——
老夫人面不改色、肖氏也只冷冷地看了一眼逼近自己的刀刃,然后缓缓闭上了眼。
等了半晌,肖氏没感觉到身上什么地方疼,疑惑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面前不知什么时候降下一人。
这人脑后编着鞭子,耳畔戴着一只大大的银耳环,身上一席蓝染,一瞧就是苗人装扮。
他手臂上盘着一条青紫色的小蛇,脚边还爬有密密麻麻一圈的虫子。
肖氏这回是真有点怕了,捏手帕往老夫人身边蹭了蹭。而老夫人一直睁着眼,是明白看着这位苗人少年一把粉末放倒了围上来士兵的。
乌影看着被自己撂倒、一圈躺成圆弧形状的人,拍拍手往公孙叡的方向看了一眼:
“怎么样,小孩,戏法好不好看?”
公孙叡都快被吓哭了,哪里还管什么戏法不戏法。
李从舟搂着云秋叹气,他真是受够了乌影的恶劣。当然,想要靠近他们身后的士兵已经被银甲卫撂倒。
公孙淳星看见自己的老母、妻儿暂时无虞,也是飞身夺剑要与刘银财分个高下。
刘银财哪里会蠢到当真和他一对一地拼杀,往后一退就躲到了人群里,由着前面的舵主、小兵卖命。
那府衙这会儿也觉过味来,忙叫自己带来的手下也跟着去帮助公孙淳星。
一时间,星云楼上兵戈声不止,楼底下,还有源源不断的士兵在往上赶。
公孙淳星虽然武艺超群,可听着这些声音,他自己心中也难免生出一股悲凉——
他自认待城里面这些人不错,怎么刘银财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才来短短几个月,就能得到这么多人心。
心神一乱,手底下剑招也乱,刘银财还瞅准了时机让弓箭手放箭。
眼看星云楼这场篡权就要变成是白帝城里民兵的火并,李从舟当机立断,让藏在暗处的银甲卫:动手。
银甲卫得了世子号令,早早埋伏好的两百人整齐出动。他们是正规军,素日身经百战,很快就给攻上楼的人打退。
这时候,刘银财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惊慌,他躲在人群中,着急地看向纳氏:
“娘,你不是说你的蛊术能保万无一失吗?!你快催动啊?你、你这不是害儿子吗?!”
这回,公孙淳星终于听明白了,他持剑往那边靠了一下,“蛊、术?!”
刘银财捂住嘴,自知失言。
他这么一动作,公孙淳星立刻明白了什么,他逼视着一直瘫坐在地上的纳氏,“你不是回鹘人!”
事已至此,纳氏却还是委屈地一扭身,眼泪是说来就来、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淳郎,你莫要听他胡说,我……我根本不知道什么蛊术……”
公孙淳星瞪着她,这时候才回过劲来,觉着这女人满嘴谎言,根本不可信。
二十多年前,他就是相信了这女人的话,才会一时高兴给她送给了那个刘姓客商。
纳氏低低啜泣着,可手却悄悄在身边摸索着什么。
“纳答霍依姆,茹喏海喈唔?”
听见这声音,纳氏下意识抬了抬头,结果她才一动,脸上的表情就变了,立刻发觉出来自己露馅儿。
乌影笑了笑,又换回了汉人官话,从身上摸出来一只挂着红线的金哨,“我想,您一定是在找这个?”
纳氏一看见那哨子,脸色就白了。
“海布姆涅哦?”
乌影戏谑地拍拍手,又有两个苗人从屋顶一跃而下,中间还架着个白帝城的侍女。
纳氏的脸色更难看。
“刚才,您那般演戏、哭得梨花带雨,”乌影换回中原官话,“想必就是拖延等她吧?”
“不过真是可惜,我这人就喜欢带着我的小可爱们到处乱逛,这不、恰好就看见了这小姑娘正鬼鬼祟祟在几兜子黑|火|药旁乱晃。”
侍女的双脚一落到地上,她就扑通跪倒,哭着爬向公孙淳星,“城主、城主对不起,都是小奶奶她逼我的,是她逼我的——”
“我什么也没、什么也——呃啊!”
公孙淳星听见黑|火药三个字时,险些握不住手中的剑,他恼怒至极,一剑结果了这个侍女性命。
再转头,这一回,纳氏才整个人委顿在地、眼神一点点灰败。
“你这贱人!”公孙淳星举起手中剑,“当年你流落至此,是谁可怜你收留你?你、你竟然……”
“不是哦,”乌影从后面探出个脑袋,“纳答氏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接近您的,城主,你失察了。”
“什么?!”
公孙淳星的脸上像是开了染坊,被欺骗背叛的耻辱以及轻信带来的羞赧,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乌影却被他这声大嗓门吼得头痛,忙后退两步、掏了掏耳朵,“听得见、听得见,您别这么大声。”
偏他这一后退,委顿在地上的纳氏突然站起来,以极快地速度蹿到刘银财身边。
刘银财才欣喜地叫了一声娘,眼前就闪过一道银光,然后,他就被一条银色的小蛇咬住了鼻梁。
“啊啊啊——”他一下惨叫起来,伸手去捉那小蛇,又接连被小蛇在手腕、身上、脖子上咬了好几口。
纳氏看他被咬后,脸上却露出了解脱一般的笑容,她反手拉过旁边没反应过来士兵的刀攮尽自己肚子。
“为……什么?”刘银财抓着自己的脸,痛苦不堪地在地上翻滚着。
而周围士兵早被眼前的一切吓坏,害怕地后退了好几步,竟然反而给刘银财、纳氏身边空出来一个圈。
纳氏看刘银财一眼,却没解释什么,反而双手交叉放到胸前,闭上眼眸仰望着天空,念了很长一段苗语。
而后,她往后仰倒,脸上带着一抹诡异地笑意重重摔在地上、永远闭上了眼睛。
剩下刘银财惨叫连连,发疯似地挠着脸、满地打滚,不一会儿他的脸就都烂了。
饶是公孙淳星这般在江湖里打滚多年的,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他握着剑,忍不住吞咽两下唾沫:
“这、这是……”
“啊?”乌影走过去,“您问哪一个?”
“您这小老婆临死使的是黑苗祝祷,大概就说要带您这儿子一起走、来世会被黑巫复活。”
“要是问这蛇毒啊?他今天晚上一定死得掉,您也不用着急哈。”
眼看纳氏和刘银财都死了,那群跟着叛乱的兵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纷纷丢了武器跪下磕头。
而星云楼下,本就不是银甲卫对手的一群人,也终于兵败如山倒,死的死、降的降。
公孙淳星看着这一片狼藉,踉跄后退两步后,扑通一下跌坐在地,手里的宝剑也当啷掉了。
一直被公孙贤护在怀里的公孙叡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呜哇一声哭出来扑到肖氏怀里。
强撑了许久的公孙老太太也终于站不稳,慢慢和肖氏两个相互扶持着坐下来,和公孙叡一起哭作一团。
公孙淳星听着他们的哭声,这才回过神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主座上坐下来,半晌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手扶着额头,目光却是看向李从舟的方向。
李从舟不爱长篇大论地说话,这会儿却也是容不得他不站出来解释。
毕竟不止是公孙淳星,还有公孙贤和乌影,他们俩的目光也是一错不错地盯着李从舟。
公孙贤是好奇李从舟如何料事如神,知道这刘银财和纳氏的布置。
乌影则是单纯想为自己刚才的表现,讨个彩头。
李从舟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慢慢解释。其实他在决定登白帝城时,已经思索过细则:
“您府上这位公孙异,或者说刘银财,与我家这位有些旧怨。在京城刘家出事后,我就一直派人留意。”
“后来见纳氏入了您的白帝城,没几日,您又公开将刘银财记名做自己的二儿子……”
“这件事本来不奇怪,但后来我的人暗中查探,发现纳氏与西川城襄平侯府有来往,所以就紧觉往下查——”
他这些话半真半假,银甲卫听了,会觉着是乌影和苗人们办的,乌影却又觉着是银甲卫查的,总之都会深信不疑。
至于什么纳氏和襄平侯来往,他根本是凭着前世的记忆和噬心蛊为证,也是走了险棋。
不过现在听了纳氏和刘银财刚才那般话,李从舟倒是结合前世的经历给白帝城这一遭民乱补全了——
纳氏出自苗部纳答,本名霍依姆,是纳答部里笃信黑苗武术的一小支,也因此受到了同族的驱逐。
襄平侯制造“苗乱”收集黑苗巫典时,他们这一支也就自然循迹投奔了襄平侯。
纳氏作为方锦弦的暗棋,伪装成回鹘部迁徙流亡的孤女,被救入白帝城后伺机而行。
原本想到利用刘老爷道京城中做出一番大事,可京城的势力错综复杂,襄平侯也只能先按兵不动。
后来又想到白帝城的位置特殊,便叫她使计谋脱身,从刘家带着儿子重新返回到白帝城。
只是今生,刘家和正元钱庄的经营上,出现了云秋和他的云琜钱庄这个变数。
以至于刘银财一门心思和云秋争锋相对,纳氏的那些计谋也只能用来应付刘家后院里的女人。
他这半真半假说了一套,还给襄平侯的谋算——要暗害府衙来激起民乱讲明。
公孙淳星越听越心惊,旁边的府衙也是震怒之下一掌拍碎了案几,“襄平侯、襄平侯竟然……”
他站起身,拱手向李从舟,“世子,此人包藏祸心、蛰伏西南日久,必须上报朝廷!”
李从舟在心底嗤笑,要是上报朝廷有用,这些年也不会在西北枉死那么多人。
他摇摇头,拦住府衙,“襄平侯在陛下那儿有些不同,此事又是纳氏主谋,刘银财活不过今夜,我们没有人证,不能轻举妄动。”
“您这一折子递上去,要经京兆府才能送进京城,中间多少波折不说,还容易打草惊蛇、方便他毁灭证据。”
李从舟摇摇头,建议府衙不要这么做。
谈起朝堂事,李从舟倒是能侃侃而谈,他劝了府衙后,又环顾在场诸位——
曲怀文是稳当人,周承乐顾着商道上的利益也不会乱说话,至于白帝城这帮兵丁……
公孙淳星会有办法叫他们闭嘴,即便真有人要去给襄平侯告密,那也只是增添襄平侯的惶恐罢了。
——会让他以为,自己真查到了什么。
府衙听了他这番话,也终于冷静下来,他点点头,“世子说的是,刚才是下官冲动了。”
李从舟转向公孙淳星,想要他帮忙留意长河上来往动向,也警惕襄平侯再次用蛊埋坛沉水暗害。
正要交待蛊毒解药之事,那公孙淳星却突然站起身来,扑通单膝下跪,抱拳拱手对着李从舟行大礼:
“宁王世子,今日全仰仗您高瞻远瞩、救了我一家老小性命,还请您受小人一拜!小人愿为马前卒、往后您有什么吩咐,但凭调遣——!”
李从舟没承他这情,论起心术,公孙淳星并不是个单纯正派人,往后若还有事端,他难保还是会有称霸心。
所以李从舟只是将人扶起来,“城主太见外了,这说的哪里话,您若真要谢,就谢我家云秋吧。”
云秋一直窝在旁边磕瓜子,还十分认真地给李从舟剥了一小碟子攒着,骤然被点名,他茫然地眨眨眼。
“实不相瞒,若非云秋执意入蜀,今日我与城主您也没有这番相遇。”
李从舟要这江湖路子没有用,往后也不一定要和白帝城来往,但云秋不一样——
小家伙一门心思要赚大钱,蜀锦出蜀北上走水路就要经过长河,能和白帝城搞好关系,确实有大利。
公孙淳星很上道,立刻走过去拜下,感谢的话说了两道后,又拆下腰间一枚铁牌、双手奉上:
“此乃我白帝城城主信物,请云老板敬授,凭此令,便如同见了我本人一样,即便我身死,城外水军也能听君调遣。”
云秋吐了吐舌头,最后在李从舟的鼓励下接过来,他摸摸鼻子,谢过公孙淳星后,又偷偷瞥曲怀文一眼。
曲家帮、白帝城,天呢,他单信物小牌牌就拿了一溜了,难道往后走商身上要“相六国印”么?
云秋瞪李从舟一眼后,却趁着大家不注意,招招手、示意他快点过来吃瓜子。
李从舟忍笑,心想大家都在说正事,唯有云秋本事大,竟然能专心致志一门心思关注着吃。
他又与公孙淳星说了两句,然后就回到了云秋身边坐下。
出了这么大的事,星云楼这场宴会也办不下去了。公孙淳星先派人给云秋他们送到客房内,然后留下公孙贤跟着他一起料理此事。
公孙叡早哭得晕了过去,肖氏给孩子送给乳母照顾,又目送老夫人离开后,深吸一口气走到李从舟和云秋面前,提裙摆福了一礼。
然后,这位肖夫人才匆匆忙忙跟着去看儿子。
人都走光后,公孙淳星看着满地狼藉,面容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数十岁,他摇摇头、鬓发凌乱。
沉默许久后,才轻轻道出一句:
“贤儿,你若是……”
可他看着公孙贤,又想起来前几日义子和刘银财的那场争吵,他当时斥责公孙贤不懂兄弟情、说他是觊觎城主之位。
如今再开口,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虚伪。
最后那句想继承城主之位的话变成了:
“我还是那句话,你来去自由,无论你是想留下,还是想……去找你妹妹,都随你,但——白帝城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公孙贤点点头笑,“是,义父。”
……
白帝城的客房位于孤岛中心最高处,房间是好房间,白天肯定还能看见江心漩涡、波涛汹涌的盛景。
但——
江心风大,白帝城的各栋城楼又巍峨耸立,以至于客房入夜后凉得很。
这里也不是田庄上,能够烧暖阁,而且开春后白帝城就没有烧炭的习惯。
李从舟无奈,只能给管事多要了几床被子,还讨要了一个汤婆子。
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今天发生了很多事处在兴奋点儿上,云秋窝在床上半天都没睡着。
李从舟熄了灯,查探过周围无碍后,才上床躺好就被云秋整个人拱过来贴上。
被汤婆子焐暖的小脚塞到他小腿间,然后人也紧紧贴着他,仿佛他的枕头更好睡一样。
李从舟挪了挪,给汤婆子也挪过来、暖着云秋的小腿肚,手抬起来摸索了他胳膊两下,声音轻轻:
“怎么,睡不着啊?”
“嗯啊,”云秋摇摇头,“我在想一件事……”
李从舟难得见他愁眉不展的样子,一时觉着新奇——反正明日也不用早起,白帝城这儿肯定还有很多事要了。
而且云秋真的很喜欢白日睡懒觉,他心疼小家伙白白遭这么接连几场战事纷争,便想叫云秋睡饱。
于是他开口问,“什么?”
云秋左右分别瘪了下嘴,然后看他一眼才小声开口道:“……这话只能同你讲,算是床头话,你可不要和别个讲。”
床头话?
李从舟忍笑到险些被呛到,“咳,好好好。”
云秋不满他这样笑,不高兴地扯扯他的头发,然后才继续道:
“我总觉得公孙城主这样,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或者说,应该叫公孙城主这么一家子,让我觉得……”
“和如今的皇室很像。”
皇帝性子柔、脾气虽然不急,但他处政中庸,虽能弄权,却更爱中道,有点像公孙淳星。
惠贵妃就像是那肖夫人,当然,惠贵妃比肖夫人厉害很多,身后还有徐家。
公孙老夫人稳重的气度也和宫里的冯太后相仿。
李从舟一愣,半晌后却觉云秋这小家伙敏锐:
白帝城的民乱,本就是城主不能平衡义子、次子和幼子之间的矛盾,这才生出许多是非。
若他知人善任、明察秋毫,就会更信重公孙贤而不是刘银财;若他善加决断、不是一味仁善,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收留纳氏。
硬要算起来,纳氏和刘银财,倒是很像前朝的容妃和方锦弦……
“唉……”云秋叹了一声,“虽然这么说皇帝陛下不好,但我觉得朝堂党争之祸,也有他的责任。”
李从舟好笑,刮他鼻子一下,“真是大胆妄言。”
“反正银甲卫是我们家掌管嘛……”云秋才不在乎,“皇帝总不要连臣子夫妻讲床头话也要听吧?”
李从舟不想他理会这些,揉揉他脑袋道:“别想这些了,小心犯愁太多头发掉光了——”
云秋哼哼,却忽然看着李从舟满头的墨发,突然伸出手揪了一把,“小光头!”
李从舟吃痛垂眸,却在黑暗中看见了云秋亮晶晶的眼睛,还有挂在唇畔贼兮兮的笑容。
——小坏蛋。
他俯身凑过去,当场就给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一顿收拾。
唔唔,救命!
云秋扑棱两下,很快就在两重厚被子之下被他亲自拐来的小和尚亲了个头晕目眩、浑身是汗。
李从舟撑在他上方,眸色很沉很沉,像是蛰伏在江底的大鳄鱼——
等六月十二日,洞房花烛夜,你就死定了。
云秋转转眼睛,他才不怕呢。
两人这儿闹了一场,李从舟情绪一直紧绷着,倒是先云秋一步睡了过去。
而云秋窝在李从舟肩头,听着他平缓的心跳,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在京城里和刘家产生纷争时,李从舟就已经注意刘银财了么?
怎么他记着李从舟之前连刘银财的名字都记不住。
而且,什么纳氏联络襄平侯、什么襄平侯预备让纳氏刺杀夔州府衙的。
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的……
小和尚怎么好像未卜先知?
云秋想不透,只能揣着满腹疑惑缓缓睡去。
次日——
公孙淳星重新在白帝城的住院里设了家宴,府衙已经连夜被他送回夔州城里,这会儿就只有云秋一行人。
老夫人受了惊吓,昨夜起了高热,小公孙叡也病倒了,目前都请了大夫由侍从伺候着。
至于刘银财,他确如乌影所言,并没能撑过子夜。死得时候整张脸上的肉都溃烂了,眼珠暴突、七窍流血。
公孙淳星、肖氏和公孙贤三人看上去都很憔悴,但还是笑着撑起来招待了他们。
一顿饭毕,云秋他们就告辞作别了,三人一路给他们送到了渡口码头上。
“这回的事,多亏了云老板和世子爷,我和内子商量过,还准备了一份儿大礼,想要酬谢两位。”
公孙淳星说着,拍拍手,引着众人目光看过去——
只见从远处缓缓划过来一艘宝船,上面的船柱是翡翠玉石,楼船屋顶上是用金纱绷的,窗户上是银框。
外围的一圈栏杆上,还有许多珍珠、珊瑚。
这东西太贵重,云秋忙推拒,李从舟也拒绝,说这船惹眼,他们行舟水上也不大方便。
见他们不要,肖氏上前一步,“此物是外子一意要送我的,但实在贵重奢华,小妇人也不常敢用。”
她腼腆一笑道:
“听拙夫说,二位几月后就要大喜,贵重之物合该配贵人,正好送给两位做个新婚贺礼,还望二位不要嫌弃。”
公孙贤也跟着劝,“这是夫人的一番心意,二位就收下吧,至于航船不方便一则——”
“从此境到龚州,附近的水寨都要卖我们白帝城十分面子,两位在船上悬一白龙旗招,便无人敢招惹。”
“到龚州的登临渡,两位可给船直接往那儿一放,我自派人去给运回来,之后再商议送到贵处何地如何?”
曲怀文和周承乐也笑着劝,说宝船罕见,而且新婚贺礼也是好意头。
众人盛情,最后无法,云秋和李从舟只能应了。
由此,乘坐宝船,扬帆官驿的楼船,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夔门,重新出发——
第102章
龚州毗邻嘉陵江, 府衙在苍溪城,也是周承乐要给云秋介绍商路的地方。
出龚州城西北方向二十里,有个颖安坝, 整个坝子都是做织锦的机户。
原先他们整个坝子都是包揽给织锦院的,但后来织锦院雇佣了自己的机工, 就渐渐不再用他们。
周承乐也算和坝子里的乡老族正相识,他们也正为乡里百姓的生计着急。
有曲家帮少帮主作保,这桩生意倒谈得很顺利。
云秋也不敢一下包揽了整个坝子三乡八村的织锦,商量下来还是由周承乐分担一部分。
而且在蜀中行商少不得曲家帮照拂, 所以三乡里四村归了周承乐, 剩下四村云秋和曲怀文对半分。
周承乐和曲怀文各自客气推拒, 云秋又以他的布庄生意刚起步、往后新婚忙碌为由回了。
听着这个理由, 那两人也无法, 只能点头同意。
后来周承乐私下里与曲怀文议论, 说小云老板其实挺适合经商, 拿得住大也放得下小,眼界不一般。
“你也不想想人家从小在什么地方长大?”曲怀文端起酒杯轻轻碰他杯盏, “人心思玲珑着呢。”
周承乐笑,点点头饮罢杯中酒。
他们正坐在苍溪城内的临照楼, 办完了布庄上的事,周承乐也要在此处与众人作别。
他家中还有好些生意要顾,不过走这一趟收获颇丰, 还有幸登临白帝城见识了一番。
云秋拉李从舟到街上打听事情去了, 说一会儿就回来,可这半天也没见人来, 临照楼的伙计也来问了两次上不上菜。
“二位爷,实在不是我催您, 只是到晌午客人多,待会儿菜做起来可慢,小的生怕给您几位饿着。”
周承乐和曲怀文也没有要为难店小二的意思,正商量是不是先上菜、再派人去寻。
这边楼下就传来蹬蹬脚步声,云秋人还没到声音先到,“来啦来啦,可以上菜啦——”
他身上披着李从舟怕他冷、硬给他系的披风,手上拿着两串乍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炸物。
云秋走进来,给曲怀文、周承乐一人分了一串,他们这时候才看清楚、这是龚州当地特有的炸串菇。
“还好我手快,”云秋一屁股落座,“抢到了最后几串,可好吃了,两位尝尝?”
李从舟和一应人等跟在后面上楼,点心的臂弯上还挎了只竹篮,篮里摆满龚州本地的瓜果。
而李从舟、乌影、远津几人手上都多少拿了点东西,更不用提他们身后一众银甲卫手里的大包小包。
周承乐接了那炸串菇,眼睛却一直看着那些东西:
上品的蜀锦缎子、红漆皮箱书匣子,染料、生丝,还有几大包龚州产的药材。
他眨眨眼,“……蔚为大观呐。”
云秋嘿嘿一乐,解释说看着便宜就买了,而且有些东西也是要带回去给京中的亲戚朋友。
缎子给妇人姑娘们,孤本的经卷给圆空大师,还有山水字画给王妃、诗词翰墨给宁王。
周承乐和曲怀文对视一眼都笑出来——这小云老板,还真当这回出来是新婚前的郊游了。
临照楼的菜色就是纯纯的蜀中风味,大多鲜香刮辣,端上来每一盆子都是红艳艳的。
云秋也不是一点儿辣不能吃,但吃得太多就有些受不住,直管要了好几盏牛乳茶配着。
他刚才和李从舟上街,不止是逛街买东西这般简单,也在城内略打听了些月娘的事。
时间过去十七年,几家分茶酒肆都换过茶博士,当地教坊的奉銮也换过几波,只有少数几个老人家记得——
十多二十年前,蜀中确实有个舞跳得很好、还弹得一手好月琴的姑娘,“当时,还有好几个富家公子争着抢着向她献殷勤呢!”
但再后来的事,这几位知情人说的就不一样了:有人说她嫁去了乡下,有人说她被富商接走。
最离谱的一位,还说她是进宫当了娘娘。
云秋听完觉着好笑,笑了一声后,又想起来祭龙山巅那处无字坟冢——要真当了娘娘,或许也不错?
李从舟跟在后面看着,一直很认真注意云秋的表情,瞧见他这样,便寻了个借口牵着他离开。
前世,他查月娘那些事也是断断续续用了好几年时间,后来是利用到白水普贤寺佛会的机会,才终于进蜀寻着些蛛丝马迹。
后来查襄平侯,才终于拼凑出九岁时讲给云秋那些话。
不想云秋经历跟他一样的辛苦,于是李从舟扯扯他袖子,“晌午了,周老板、曲少帮主还在等我们。”
云秋看看那位阿婆,也觉得打听不出更多事,便点点头谢过她,买了两串白兰佩花后,又藏一锭银子在她竹篮下。
这种佩花是蜀中独有,常是阿婆、小姑娘端着小竹篮出来发卖,白兰又称蒲干桂花,是佛教六花之一。
跟普通桂花一样,都是香香的,只是这种白兰生得细长,一两指节长,常是两朵别在一起捆作一束,由细线或针佩在衣襟上。
云秋给自己和李从舟都佩好,走出去两步后,又在后面看着小和尚的背影犯嘀咕:
生母的事,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好查。
他还以为月娘在蜀中很出名,随便找个人都能说出很多旧事。
这般问不到,他倒也不失望,只看李从舟背影,心中冒出来一个疑惑:
那小和尚是打哪儿知道那么多月娘的事?
莫非,是圆空大师告诉他的?
云秋苦恼地抓抓下巴,总觉得很难想象——圆空大师那样的世外高人会和李从舟说这些。
今日蒋骏不在,他与云秋商量过,罗虎这事是他分内之事,且安葬故人是白事,不好冲撞了。
所以登龚州后,他就独自带着罗虎骨灰骑马北上,商定好掩埋故人、见过三老后再来与云秋会合。
龚州是辅国大将军江镰三儿子的属州,江家三郎和三夫人都在此境经营,虽说后来也有轮戍调遣,可还是留有部队、熟人能帮忙。
云秋就托曲怀文转请江三爷,派拨出一小队人马跟着蒋骏,这样到地方上请三老方便、路上也有个照应。
不碍再顾及白事,所以周承乐和曲怀文点了酒,推杯换盏,交流了许多商路上的事。
“小云老板,周某这回来得仓促,左右大家的锦缎路子都在一处,将来有机会,我再请你——”
作别前,周承乐挨个站着敬过。
他纯是在商路上练出来的酒量,敬人都是满一大碗、仰头就干。
看得云秋头皮发麻,等周承乐喝完一轮后,偷偷扯李从舟袖摆,真情实感地感慨道:“还好有你在。”
——要没李从舟护着,他做生意指不定也要这样喝。
不过转念一想,小和尚是他自己赚回来的。
嗯,云秋点点头:还是他聪明。
转到乌影这儿,周承乐大有相见恨晚、引为知己之势,端着酒碗是说不尽的话、道不尽的美食美酒。
乌影酒量好,别人都是千杯不醉,他是拎着酒坛子喝,且蜀中蛮国这是他的天地,自然自在悠游。
“好说好说,”周承乐端着酒碗,“正巧小云老板遗憾,您可以带他去嘛,苍溪城里也有家好吃的黄鳝米缆、烧饵饼,铺子就在从码头上来走到尽头的北城门下。”
乌影唉了一声,半点没给云秋留面子,“我倒是想呢,可人小秋秋早上起不来啊。”
云秋一下红到脖颈,“……喂!”
众人皆哈哈大笑,逗得云秋恼极,叉腰摆出姿态,“谁、谁说我起不来的?明日我就起个大早,哼!”
说完,他吩咐点心明早一定要叫醒他,又拉李从舟衣襟,“你明天起床打坐就叫醒我。”
李从舟揉他脑袋:争这种强做什么?
云秋哼唧哼唧:你不懂。
话虽是这么说,但到码头送别周承乐后,云秋和李从舟还是没住在龚州城官驿,而是返回到长河上。
公孙淳星送给他们那艘宝船太贵重,云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够妥当,等明日公孙贤来,就还是还给他。
“就算是新婚贺礼也太过了,我们也没地方放,万一叫人看见参说王府僭越,也不老好的……”
李从舟点头,他本就没想要。
不过云秋对这种亮晶晶的稀罕东西还是很没有抵抗力,在还回去前,他想上去多待一会儿。
一路航船过来,云秋已摸清了这艘宝船:
船分两楼,船身吃水的部分和其他普通船只一样,只在甲板往上的部分有所区别——
除了一眼就能看到的翡翠玉石柱、银框金纱网窗,中舱房间内铺的都是波斯绒毯,罗汉榻三面围子上也用的也是蒲干翠玉。
至于肖氏夫人提到的茶案琴台,茶案是用一整根紫檀树根经能工巧匠雕琢而成,琴台也用了上好的黄梨格,上面摆放的六君子和茶宠也各有讲究。
斗盏、点茶这样的风雅事,王妃倒是喜欢,可云秋素来坐不住,家里请师傅教、他也没学会。
所以偌大一个茶台上,云秋就拿起来那几个茶宠把玩了一会儿,然后又戳戳茶船、茶荷这两个他唯一认识的。
他们来蜀中已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今日是四月十四,欺近十五的月亮在江心高天明。
拜托船老大给宝船划到江中水势较缓的浅滩上,下锚给船固定住后,云秋就与他约定明日清晨再来回荡。
点心给云秋一应吃穿度用的东西都准备好,烧得了水、灌好汤婆子放放好,远津则是跟着打下手。
两人摆弄好炭盆子后,就跟着船老大、船工们一起放小舟下船返回龚州,将整一艘大船都留给他们。
云秋远远看着小舟上的孤灯,往后仰头靠进李从舟怀里,“就剩我们两个了哦!”
听他这语气还蛮兴奋,李从舟低头亲亲他额心,“怎么,要办坏事?”
云秋撇撇嘴,“你又不跟我办。”
李从舟气息沉了沉,手掐他腰一把,语调危险,“话想清楚再说。”
云秋怕他再用挠痒痒之法对付于他,缩缩脖子是表面上认了怂,但心里还是不大服气。
——小和尚是不是不行啊?
怎么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就是不……他啊?
“嘀咕什么呢?”李从舟忽然咬他耳廓一下。
“说你不行……咳,”云秋闪了舌头,飞快眨了两下眼睛找补,“行……坏事,行得正坐得端呐!”
李从舟哼笑一声:当他傻?
“我看你就是欠收拾——”李从舟一下给人打横抱起来,裹着就从船舷处返回中舱。
云秋双腿上下乱晃、手上下扑棱,意思意思地挣扎两下后,就圈着李从舟的脖子咯咯笑。
——小和尚很行,行死啦。
明明是跟他同岁,说抱就能给他抱起来大踏步地走,脸不红、气不喘。
而李从舟想着云秋排揎他那句“不行”,心里憋着一股火,没等走到罗汉榻,就直给云秋放倒在茶台上。
左右地上有一巴掌厚的波斯绒毯,他手直接一挥,就将摆在茶案上的东西全扫落到地上。
云秋哇呀叫了声,抬头对上李从舟那双比头顶湛蓝夜空还要深邃的眼睛——
李从舟给他摁倒下来,一整截小臂都贴到他脖子旁,然后另一手的手指顺着他的颌线一溜摸到颈项上。
颀长指节一下下点着云秋的喉结,痒痒的,连累云秋眼眨个不停、忍不住地吞唾沫。
这种姿态的侵略感很重,仿佛李从舟收紧了手掌,就能给他脖子拧断。
人都说紧张、窒息的感觉和极致的快|感仅仅在一线之间,京城里有些纨绔公子哥,就喜欢用绳子和那些秦楼小倌玩这个。
云秋自己胡思乱想了许多,李从舟却只是轻笑一声,在他讶异看过来时,温柔地吮吻住他的嘴巴。
唉……
云秋在心底默默一叹,又只是亲亲啊。
不过跟小和尚玩亲亲很舒服,缱绻的、缠绵的,哪怕是热烈窒息的,云秋都觉得很厉害,想要更多。
可惜小和尚才十七岁,前十五年修佛、后两年在王府那样的干净人家,还没见过外面的花花世界呢。
云秋暗暗握拳——
等蜀中事了,他一定要给云琜钱庄那张架子床三面的围子都改做上定制的避火图。
参样儿就选《艳|春|情》里的。
小和尚那读书练剑、骑马射箭的人生已经够无趣的了,总不能床笫之间这点好坏事都不得趣。
云秋心里有本账:反正自己活了两辈子,姑妄算他大、经历多,浪就浪吧,做大人的,要有个大人样儿。
——往后,他一定要多带带小和尚。
李从舟明显觉察到云秋的走神,他惩罚似地咬了云秋唇瓣一下,然后威胁地一眯眼,“是不是找死?”
云秋不怕他,只觉小和尚是在虚张声势。
不过,闹来闹去李从舟都不办他,云秋也就没了那个兴致,跟喜欢的人坐在一起就是普通看看月亮也好。
于是他拍拍李从舟,示意人让开、从茶台上坐起来,“那个呢?我专程嘱咐你带上的那个。”
哪个?
李从舟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看到云秋两手一上一下放时,他才恍然明白过来。
“怎么,秋秋有新曲子了?”
云秋脸有点红,别过头去推他,“哎呀你好烦。”
李从舟转身,走到他们带上来的木箱中,取出一只用绒布包裹好的琴盒。
琴盒是漆皮新制的,里面躺着月娘的遗物——那把看上去有些旧的酸枝木月琴。
成为宁王世子后,李从舟专门请了京中有名的制琴师傅修缮过、补齐了上面缺损的音柱。
琴盒内还有那老师傅留下的一包琴弦,方便日后取用、更迭。
之前在南仓别院时,有萧副将作陪,云秋曾在机缘巧合下,跟一位西湖歌女学过弹月琴。
这回来蜀中,想着是访问家乡,所以云秋专门拜托了李从舟给这柄月琴带上。
将月琴递给云秋,李从舟干脆盘腿坐到绒毯上,那些被扫落的东西被他浑不在意地推到更远处。
云秋瞧着他这般期待,抱琴的动作也略有些僵硬起来——他就学过两回,后来自己也没怎么练。
刚才只是觉着今天晚上月亮不错,江心又有微微风,既然李从舟不办坏事,那倒正好弹琴和歌。
“先……先说好,”云秋调了音、试了弦,“我可没有一曲名动蜀中的好本事。”
李从舟仰头看着他,小云秋的双颊红红的,由于身背着月光的关系,一双眼睛显得尤为明亮。
“没关系。”
“你的好本事,有我一人知道就可以。”
这下,云秋的脸更红了,手上用力,险些没给握着的音柱都掰断——
小和尚怎么突然这样!
云秋低头深吸一口气,重新调整好音柱后拨弦,弹了他唯一会的那一曲。
他知道自己弹得并不好,既没有名动蜀中的本事,也不像是西湖歌女弹的那样清脆、如泉水淙淙。
可是他弹得很慢很认真,不仅是弹给李从舟听,也想叫在天上看着的爹娘听。
云秋一边弹,一边在心中默告:
从未见过面的阿爹阿娘,儿子如今带着媳妇来看你们了,愿你们在天之灵都安好,保佑我们往后平安。
他看着李从舟勾了勾嘴角,继续对月娘和李书生讲——虽然媳妇是个男媳妇,但他可厉害了。
尤其是娘,您可能已经见过他好多回,十七年前儿子跟他不幸被抱错了,但他也替我给您尽孝了十五年。
云秋拨弦由急转缓,脸上的笑意更甚:不过以后就有我们两个了,我给您多赚了一个儿子,我厉害吧?
据李从舟所言,李书生最终是葬身在江中的,所以他今日江上用生母的遗物拨弦,也算是敬生父。
一曲终了,李从舟看着他温和笑:
“爹娘在天有灵,会听见的。”
“你……怎么知道?”云秋很确定,刚才他可没嘀咕出什么。
李从舟只抬起他一条垂落在茶案下的腿,俯身落了一吻在他的膝盖上,“因为你有好本事。”
“拨弦奏心声,我听得懂。”
云秋挣了挣,要不是怀里抱着娘亲的宝贝遗物,他就要抬起手来关闭自己的耳朵了——
干嘛啊,小和尚怎么突然这么会说话。
这一溜的情话,到底是从哪儿学的。
眼看小秋秋已变成了秋日里熟透、落枝的大红柿子,李从舟见好就收,借力起身给那月琴拿回来收好。
前世今生,除了报国寺的师父师兄,他很感激李书生和月娘,给这么好的小云秋带到了京城中。
他一边收琴,一边抚摸着上面几道无法修复的残痕,默默向月娘赌咒——
李书生的仇,他一定会报。
这么收了一会儿琴,云秋也缓过劲来,他跟着从茶台上跳下来,趴到李从舟身后,眼巴巴望着:
“……真不能给我么?”
李从舟倒不是要占着人家娘的遗物,只是这柄琴承载了太多,他笑了笑,回头啄吻到云秋眉梢:
“我想着到时候做聘礼。”
云秋抬手摸摸被亲吻到的地方,嘴角上扬,偷偷乐——啊,原来是聘礼。
两人闹过一阵,这会儿又听了琴,江天上的云雾终于完全散了,露出来被两岸高山夹峙的一际湛蓝天穹。
圆月悬于中天,疏星懒挂四野,江中水声潺潺,还能听见远处高山中的夜鸮长呼——
李从舟揽了云秋坐到那茶案、琴台外的凉棚躺椅上,两人合盖一条雪貂绒毯,靠枕着软垫观天上月。
“蜀中的月亮也不一样,好像很远。”云秋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单手圈成个圈、想套住那圆圆的小月亮。
李从舟怕他着凉,给他的手拉下来、重新塞到手炉里,江心风大,他们坐在这儿也是靠了点心准备好的熏笼和炭盆。
云秋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忽然突发奇想,“你说船上能不能做暖阁、烧地龙?”
李从舟:“……船都是木头的,小祖宗。”
云秋撇撇嘴叹,有点感慨,“虽然这么说感觉不太好,但……还好爹娘带着我离开了蜀中。”
江心的风这样大,他畏寒怕冷,可受不住。
李从舟笑笑没说话,当年若李书生和月娘能顺利成亲出府,他们大抵会教云秋凫水、讲蜀地方言,弹月琴、做傩戏,然后还很能吃辣椒。
不过因着私心,这些话他没说出口。
师父不也说么?
他们这是前生造定事,错过不了的际会因缘。
这般干坐着也无趣,李从舟翻了翻点心带来的东西,找到了一匣子瓜子糕点,又俯身去烧水。
云秋裹着绒毯,抱着手炉冲他咯咯笑,笑他刚才那么潇洒给东西都扫落地上,这会儿又要狼狈地捡。
李从舟睨他一眼,威胁他不许偷笑,不然待会儿就不洗那些捡回来的器具,“叫你吃了拉肚子。”
不就一点灰?
云秋不在乎,他才没那么金贵呢。
说归说、闹归闹,李从舟给那些茶具拾捡起来后,还是用热水烫过一道、才重新在茶案上摆好。
报国寺里的圆净禅师是分茶的高手,京城里许多茶博士都私下会找他请教。
少时在报国寺,他们明字一辈的僧人都必须跟着圆净禅师习半年的茶道,也算是养性修身。
后来,寺里僧人增多,圆净禅师也忙碌,才取消了这道分茶、点茶的习科,只在寺中参禅、念经。
茶之道,先修身心,再入禅道。
往往佛法、道法高妙者,也能分点出上品茶汤。
李从舟修佛法出挑,在众师兄弟中无人敢出其右,但茶道还讲究动手、用心,他就不是最好。
不过圆净禅师教他们这个,也不是为了叫僧人们去斗盏取胜,不过是让众弟子学着静心而已。
所以李从舟如今分点茶汤,也不过是做一份饮子出来给云秋就着茶果吃罢了。
云秋对茶道一知半解,却还很热心帮忙。
见李从舟当真要分点茶,便也披着狐白裘从躺椅上跳下,一会儿要帮他焚香,一会儿要给他掌灯。
“只可惜我不会弹七弦琴,不然倒正好可以在琴台这里给你伴音。”
李从舟摇摇头,手上动作不停,磨作茶粉放入茶碗,然后手握竹筅开始在那茶碗中打圈。
云秋趴在旁边看,却也是一会儿摸摸南瓜形状的小茶宠,一会儿碰碰几只高杯的闻香盏。
袅袅青烟浮,香案炉里这一道香还挺好闻的。
也非斗盏,李从舟就没做挂耳,只是做出一色茶汤,然后端着茶碗、牵了云秋走回到榻上。
宝船上的金纱窗是和合窗,里外都能推开,坐在罗汉榻上,也能看外面的天、外面的月和山。
他起身给躺椅上的绒毯拿进来,然后是手炉、炭盆,最后关上房门,挨挤到榻上。
屋内四角摆放着前朝遗留下来的古插瓶,里面是梅兰竹菊四君子的绢花,只是绢面用的也是蜀中锦缎、尽显白帝城之奢华。
云秋抱着茶盏小口小口抿,然后吃着他匣子里的糕点,靠在李从舟怀里筹划明日:
“商路办好、还了宝船,我们明日就可往峨眉山的方向开拔,我打听过,白水普贤寺是可以借宿的。”
李从舟点点头,他当然是什么都听云秋的。
两人挨坐了一会儿,云秋却真觉着有点热了,也不知是不是李从舟关上了房门、身后又靠着许多被子的缘故。
他给手炉放到一边,然后又悄悄撂下了身后披着的绒毯,转头捧起茶盏想喝,却发现早就被喝了个精光。
云秋抿抿嘴,伸长脖子去看李从舟那一盏。
没想到刚才明明还剩有很多的茶汤,李从舟也在他没注意时喝光。
他舔舔嘴唇,想忍一忍算了,毕竟睡前喝多了水晚上要起夜,可越忍、越觉得浑身烧得慌。
云秋扯扯领口,却没由来摸着一手的汗。
他还没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心下第一反应是:完了,他该不会是着了风、生病发高热吧?
结果刚抬起手来想蹭过去顶顶小和尚的脑门、看看自己有没发热,结果就手脚发软地一下扑到他怀里。
“唔……”云秋甩甩脑袋,撑着自己爬起来一点,抬头却发现李从舟的脸色也有些异样的红。
也是胸膛起伏、眼神迷离,像是生病,又好像……
云秋不知道怎么讲,反正是似酒醉又清醒三分,他张张口话还没说出来,就看见自己呼出了一道白气。
李从舟看着他,迷离的眼神清明了一瞬后,突然用力拽住他手腕,给人一下掀翻。
云秋重重落在枕头上,还未开口问一句李从舟是不是也病了,张开的唇瓣就被李从舟衔住。
疾风骤雨,这是前所未有的刺激。
云秋根本来不及吞咽,就给自己整个下巴、脖颈染得滑腻潮湿而亮晶晶。
他脑子里嗡嗡响,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对他重复,要他伸出手、去拥抱面前的男人。
云秋从不是个委屈自己的性子,心里的声音都这般说了,他也就这么做。
那一匣糕点盒落地、紧接着是茶碗、茶盏咣当响,刺耳的响声一下让云秋惊醒,而后,他就感觉自己被大力推开了——
李从舟气喘吁吁地撑在他上方,脸色是他从未见过的深红,眼眸浓黑得像能给人吸进去。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放在他耳畔的手攥紧成拳,云秋都听见那指节间在咔哒响——
“……我的,衣裳里,有一枚,响哨。”
李从舟说话断断续续,也是他讲,云秋的侧眼去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蓝色的交领外衫、李从舟的圆领颈装,都已落在了地上。
“你、吹响它之后,就,锁紧门窗。”
李从舟说得很慢,像在极力压制着什么,说完这句话后他就痛苦地咬住自己下唇,一下给那脆弱的唇瓣咬出了血:
“那香,有问题……”
云秋眨了眨眼,用了比平时多两倍的时间,才听明白李从舟在说什么。
李从舟已压抑到极限,闷哼一声就从罗汉榻上滚落,然后踉踉跄跄将那香炉踢翻、开门要走出去。
就在他给门扇拉开一道缝时,身后却忽然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吹入一丝江上凉风的门被合上。
李从舟只感觉后背上贴上来一团滚烫,云秋关上门后,声音委屈又难过,好像下一瞬就要哭出来——
“明济哥哥……”
李从舟好容易提起来那口清气瞬间散了。
云秋没有内家心法,也不懂什么清心普善咒,他只知道他浑身烫,像被沸水煮开的那种烫。
烫得快要死了。
他不要什么哨子什么锁门,也不管什么香不香,他只知道,只要紧紧贴着李从舟,就能获得一瞬清凉。
“救救我,”云秋死死搂住李从舟,“明济哥哥,我要死了——”
死?
李从舟一下转过身,惊慌而恐惧地给他整个人深深揉进怀中。
他的墨发已乱,被自己咬破的嘴唇上染着一道殷红血迹。
云秋的神智已不算清明,看向他的眼神里只有那种能叫他发疯的勾缠和纵情。
李从舟咬紧后槽牙,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出这几个字:“秋秋,我……不想你来日后悔。”
虽不知是谁在香炉里下药,但……他不想在这种不清不楚的情况下和云秋办什么事。
他敬他、爱重他,而且还有爹娘在天上看着。
他……不能。
云秋难过得都快哭了:坏和尚、笨蛋和尚、蠢和尚,他都已经贴黏成这样了,他怎么就是不救他!
他咬牙、屈起十根手指,十分不客气地用力抓李从舟后背肩胛骨的位置——
眼泪终于止不住落了满脸,云秋红着眼睛瞪李从舟,也顾不上那许多,终于怒骂,“你就是不行!”
李从舟眯起眼,拼尽最后一丝清明,突然用力伸手一把连着墨发抓住云秋后脑,逼他抬首看他。
“顾云秋。”
他难得叫了他从前的全名。
“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往后即便你后悔、你逃跑,我都会给你抓回来,哪怕打断你的腿,哪怕给你锁在……”
云秋嫌他废话太多,直扑上去堵住了他的嘴。
……
前世,李从舟知道自己疯。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有时候只是走在街巷上看见屠户剁肉,他就会涌起一股无法遏制的杀人冲动。
他经常裹着一身血衣被宁王府的人找到,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在哪杀的人,又杀了什么人。
这种疯病好不了,他也没想好。
师父没了、师兄弟没了,这样疯着似乎也不错,反正最后都是一死了事。
可到了今时今日,他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疯——
在这种被香算计的混乱情况下,他却还能分出一抹神思去思考:如何不伤到云秋,如何叫他舒服。
小秋秋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李从舟明明摸到了暖瓶,意识里应当是用手取水喂给云秋。
但伸出去的手指却在碰着水后,上下颠倒了方向,根本不受他控制。
云秋的声音已经哑了,一会儿哭着哀求,一会儿掐他打他骂他,嘴里颠来倒去都是那个让他发疯的词。
不行,行。
李从舟恼极,伸出手卡他下巴,俯身深吻堵住这张这不知好歹的嘴。
他想着不要弄痛他,不要害他缠绵病榻,不要给这小家伙留下什么坏印象、往后都不敢办。
偏是云秋就要怪他,说他欺负他,说他不给他。
……莫不论,是谁欺负谁。
要他这时候轻轻的,他又不是维摩诘,能经受一室天女下降还不乱道心。
中天明月皎皎,阵阵水响揉碎江心月光。
停靠在浅滩上的宝船摇摇晃晃,贪嗔一晌夜帐。
为着维持那一线岌岌可危的清明,李从舟是催发了少说一个时辰
的内劲。
往后理智崩塌,如何修身、如何运转周天,清心普善咒如何念,凝神决又是怎般口诀……
这些李从舟守了两辈子的东西,瞬间被抛之于脑后,以至于纵情任性,天光破晓时,才堪堪脱力。
次日。
点心记着云秋的吩咐,寅时天还未亮,就带着远津找到了船老大,由他带着人乘小舟找到了江心停靠宝船的浅滩。
船老大和船工们没有到中舱,上甲板后就直接下楼梯到下层舱,“先生需要开船时,就这儿吆喝一声。”
点心谢过他,带着远津往前走去。
中舱前,是一片用两根翡翠柱撑起来的凉棚,棚中摆有两张躺椅,躺椅中间是一方小几。
躺椅上的几个垫子掉在了地上,靠近中舱门口的绒毯上还翻倒着一个香炉,香灰洒落满地。
远津跟了这么些日子也学机灵了,说了声他去拿笤帚就蹬蹬跑开,留点心一人蹲在地上清理打扫。
给躺椅归位、拍拍软垫上的灰尘摆好,然后和远津一起拿了刷子、笤帚、簸箕,给绒毯上的狼藉清理好。
他们忙碌这么半天,中舱内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远津遂压低了声音,“点心哥哥,公子他们怕不是……还在高睡吧?”
点心笑着看他一眼。
“那我们……还叫他们么?”
点心摇摇头,自然是不叫。
他们记着吩咐上来船上,一顿早饭而已,往后还有机会,但今日要还宝船,公子想睡就叫他多睡会儿。
只是点心一念记挂着云秋,却忘了李从舟的事。
——他可从未有这样晚起的时刻。
一门之隔,中舱房间内。
云秋其实醒了,而且醒过来好一会儿了,他左侧颈项上落着个明晃晃的牙印,然后是肩膀、胸口、后腰。
至于再往下,他早上就掀开被子看了一眼,现在是觉得臊得慌,根本不敢再看。
狼藉是狼藉了点儿,但……好像不怎么疼?
昨夜的记忆他都有,只是想想脸就要烧,他们似乎是着了人家的道儿、中了什么香。
但玩起来浪成那样……
云秋的目光顺着他们所在的罗汉榻一处处转向茶案、有扶手的交椅、绒毯,最后,还、还有窗……
天呢。
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呀。
云秋早哭哑了嗓子,这会儿是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而且两眼也浮肿得厉害,即便听见了点心他们的声音,他也不想唤他们进来。
不过看着李从舟的睡颜,云秋一点儿不后悔昨晚。
李从舟待他好,他都记着。
换成别家,着了药倒霉同床的,次日都该是他捂着起不来床,偏生李从舟顾着他,给自己折腾成这样。
也不知内劲消耗了多少,碍事不碍事。
伸手摸摸李从舟印有紫红色牙印的唇瓣,云秋不知想到什么,嘻地露出个笑颜。
然而躺着的李从舟睡得并不安稳,没一会儿就皱紧眉头、额角发汗,像梦着什么极恐怖的事。
云秋坐在一旁看得心下生怜,正准备凑过去香香摸摸他,却忽听得李从舟开口、嘶声道:
“若非是你,何来承和十五年报国寺那场大火?”
“我寺上下三百余口,包括我师父、师兄,全都死在了你的算计里——”
第103章
云秋怔愣良久, 一点点反应过来李从舟说了什么:
承和十五年,报国寺大火。
报国寺上下三百余口,包括圆空大师、明义师兄, 圆净、圆澄还有寺监等,全部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熊熊烈火, 燃烧了整三天三夜。
从祭龙山上飘下来的黑灰落到京城里、甚至飘进了宁王府内苑,在宁心堂中都能嗅到呛鼻的烟。
外出佛会的僧明济星夜兼程,却只能跪倒在那一片废墟前,眼睁睁看着朝廷兵马将焦黑遗骸一具具抬出来。
僧明济跪在那, 一跪七天, 然后离京北上, 投身西北军营, 一去就是五年。
五年后, 承和二十年。
当年在报国寺替王妃接生的嬷嬷随儿子轮戍回京, 在八月十五宁王世子的生辰宴上, 一语道破真假世子案。
而后、而后……
云秋骇然地看着李从舟,酸涩肿胀的双眼尽量瞪大, 然后又缓慢闭上,再瞪大、再闭上。
李从舟很少说梦话, 即便是伤重,也只是沉眉呼吸重,很少说出来这样长的一段话。
而且字词句清晰, 那份强烈的恨意, 只是听,都让云秋觉着胆寒。
他张了张口, 想要推醒李从舟发问,又觉着自己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心跳时快时慢。
这时候,躺着的李从舟未醒,似乎还是困在那个梦里、紧拧双眉又说出一句:
“镇国将军已死,四皇子也被西戎贵族残忍杀害,苏宰相却还以为——西北战事不急?”
云秋心上咯噔一声,麻意一下从尾椎骨蹿上天灵盖。
就算是梦,哪会有人做这样真实细节的梦。
就算是梦,哪会有人想这样恐怖的事——想自己的恩师、同门惨死,想自己的舅舅和当朝皇子已死。
而且如今,苏驰只是户部正二品司长,李从舟怎么可能叫得出什么“苏宰相”?!
云秋摇摇头,然后又摇摇头。
挪动着往后缩了一步,然后又缩一步,直到屁股悬空出罗汉榻,整个人一下跌坐到地上。
啊呀——!
这下摔得狠,又偏倒霉是腚部先着地,云秋龇牙咧嘴地扶住后腰,然后又嘶了好几声。
外面清理打扫的两人听见动静,纷纷挪步上前,点心稳重,没一下推开门,而是在外面先唤了声:
“公子?”
云秋脸涨通红,他身上可什么都没有,而且昨天穿过来的衣衫……
他蓝色的外袍上痕迹星点,中衣揉成一团比抹布还不堪,至于李从舟那套墨色的交领颈装……
啧。
云秋抬手捂眼睛,根本不好意思看。
他缓了好半天,才捏嗓子出声说了句没事,可那声音还是给他自己和点心、远津两个都吓了一跳。
“公子您怎么了?您声儿怎么这样?!”
云秋咳了一会儿,嘶声道:
“……没事,就只是渴了,点心你先帮我烧点热水,远津你去叫船老大开船靠岸。”
点心站在门外,听着云秋那像被砂纸打磨过的嗓音,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担心。
可是这么多年来,公子做事自有一套道理,所以他在门口站了会儿,才点点头应好:
“那公子您小心些,我这就去烧水。”
听他两人脚步声先后远走,云秋这才扶罗汉榻边沿,哎唷哎唷地撑着爬起身。
李从舟昨夜的动得很小心,也是因那什么香的缘故,除了感觉有异物感外,云秋倒暂时没觉得身上有哪里特别不对。
要说伤创重,还是他刚才摔这一下最痛。
捶捶正好被脚踏撞着的腰,云秋扯过绒毯简单一裹,环顾四周没找到蔽体衣物,只好先坐到铜镜前——
头发不算特别乱,他平日自己睡也会弄成这样,抬手随便抓两把,云秋侧首露出脖子,看上面落下的一串痕迹。
颈侧有咬痕,后颈凸起的大椎穴上好像也被咬了一下,锁骨上的痕迹已经青中泛紫,右边肩膀上也有。
胸腹中间的胃经上,全是一连串红青交叠的吻痕,有些深胜丹紫,浅的就像初开的粉蕊桃瓣。
往下,云秋就不看了,不敢也不好意思看。
不过令他奇怪的是,他明明记着昨夜他们疯了好几回,最后是天光破晓时李从舟才放过他。
而且,是李从舟先脱力昏过去的。
按理和从时间上算,他俩根本没时间善后。
可……
云秋轻轻捏了下身上披着的绒毯,深吸一口气后鼓足勇气往脚底看,然后又顺脚底往上找了一圈。
没有,什么都没有。
除了那些不慎洒落在衣裳、茶台、罗汉榻,窗框外江心里的,他这儿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流下。
所以,是小和尚在他昏睡过去后,又专程用了水?
这时,外面又咚咚传来脚步声,感觉到船舱下也传来动静,云秋赶紧敲自己脑袋一下:
想正事!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公子,”点心的声音,“热水弄好了,我们可以进来么?”
云秋呃了一声,站在外面的点心、远津两个又听见中舱里传出一阵呯咚啪嚓。
“公子?”
“……没、没事,你们稍、稍等我一会儿!”
云秋捂着慌乱之中磕碰到的小腿蹦了蹦,然后才匆忙给那些荒唐的证据稍掩盖了下。
不过他俩昨日疯得太过,屋内的痕迹怎么藏也藏不完,云秋只能囫囵给那些衣服收起来、别吓坏了俩小厮。
做好这一切,他才爬回床上,给李从舟往里推推,自己不尴不尬地坐到外侧。
“进、进来吧。”
点心的手被铜盆占着,所以推门的动作就由远津来做,远津一打开门就闻到了里面扑面而来的……
偏他不是无知少年,有时候乘兴所致,他也会用手稍稍那么……一会儿。
但、但,远津十分骇然,只怕是自己想多。
——世子爷清心寡欲,小云老板懵懂单纯,怎么、怎么可能是他想的那回事。
同样的味道,点心自然也闻见了。
他皱眉顿住脚步,远远一看房间就察觉出不对劲——屋内凌乱不堪,茶案上的茶具全都落在地上。
交椅上古怪地搭着一条黑绒毯,银质的窗框上有很多道指痕,地上的波斯毯更遍布深浅不明的水痕。
点心:“……”
远津:“……”
他们这般反应,云秋也尴尬,绷了半晌嘴角僵硬,才堪堪憋出一句,“能不能先关门,怪、怪冷的……”
点心一个箭步窜进屋,远津呯地一声关上门。
六目相对,沉默沉闷沉重。
最后是点心深吸一口气放下铜盆,然后木僵着走到桌旁,翻出来一只还剩有一点水的暖瓶。
刚才云秋说渴,他光顾着烧水竟然忘了单独拎一壶新茶过来。
结果云秋一看那暖瓶,不知想到什么就红了脸,噫了一声捂住脸转过头,“那、那水喝不得。”
点心一僵,下意识就给暖瓶甩出去。
啪嚓一声,瓶里的锡胆碎了。
远津进来后更是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本想说过去收拾下地上散落的茶具。
——今天要将这艘宝船还给白帝城,船上脏、脏成这样肯定是不成样。
结果才走近茶台,就被上面留下的东西震撼住,人僵在原地、脸色酱紫,像中了定身术。
“公、公子,”点心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稳住心神,“是……是我们想的那、那样吗?”
云秋对上他们的灼灼目光,心里反而有点不服气了——他和李从舟有聘书呢!凭、凭什么这么惊奇!
比起滚浪一夜,明明还有更令他震撼尴尬的事。
想到刚才李从舟说出的惊人之语,云秋挥挥手含糊过,“反、反正也就这么回事,等会儿靠岸了记得帮我们拿衣服。”
点心张了张口,想问怎么突然……?又看云秋肩颈脖子上的痕迹悬心。
可同样,远津也巴巴看着躺在床里侧的李从舟,他脸上、身上落下的“伤”看着可也不少!
而且,远津心上呯呯咚咚直跳,他家公子现在还昏着呢,难、难道……
他也不敢明眼瞧云秋,只能是偷偷摸摸偶尔瞥上一眼,可是可是——
小云公子这么乖巧一个人,怎么可能?!
点心和远津两个都是震撼不已,云秋心中也是一麻袋官司,主仆三人就这么默默收拾了屋子。
然后宝船靠岸,天光还未大亮,官驿码头的衙差都还蹲在木栈桥上漱口、洗脸。
船老大指挥船工给船停稳到官驿的内荡,下锚、收拾好船绳,与点心吆喝一声、放下艞板。
点心拿出银子来付账、打赏,因为多折腾了这么一回,赏钱也厚。
船老大和四个船工笑弯了眼,直言让点心以后有活计还找他。
点心应付了两句、送走他们,让远津守在船上,自己急急跑到官驿里,给两位主子拿换洗衣裳。
回来伺候云秋穿衣服时,看着那些痕迹,点心的眼眶都忍不住红了,“公子你……”
夫夫两欢,本该是快乐事。
这怎么弄得像是被虐待了一般?
他一连问了云秋两遍有没哪里痛,有没哪里不舒服,可云秋却心事重重,根本没听见。
那边,李从舟还未醒,远津本想过去叫,才走了一步又被云秋拦住:
“他……他昨晚虚耗太过,让他睡吧。”
云秋的意思,是说李从舟为了控制自己,平白浪费不少内劲。
可落在远津耳朵里,却分明成了另一种意思。
听完后,远津满眼敬畏地看向云秋,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般,更用观九天神人的眼神盯着他。
云秋:“……”
他可看过连载五部的《艳|春|情》,小远津这眼神代表着什么他一眼就明白。
远津这是误会了,误会了昨天晚上他和李从舟的主从和位置关系。
但事已至此,云秋也不好开口解释什么,容易越描越黑,就让李从舟之后自己想办法和小厮解释吧。
看外面天色尚早,又看看躺在床上还未转醒的李从舟,云秋叹一口气站起身,径直往舱门外走。
走了一步,又摇摇头转回来,回到那口他们带上船的箱子旁。
垂眸盯箱子看了半晌,云秋还是拿主意给里面放着的琴盒取出来、背到自己背上。
点心的目光一直跟着他,见云秋背好琴盒就转头往甲板上走,忙追出去一步问:
“公子,你这是要上哪儿?”
“我……”
云秋心里乱,不知道怎么讲。
李从舟和他,他和李从舟。
李从舟说的那般话,他重生而来这九年。
“……”思来想去,云秋忽然想起来周承乐昨日说过的那番话,便伸手一指码头往北的大街,“我去给小和尚买早点。”
买早点?
“这种小事,我们去就好了,”点心皱眉绕到他身前阻拦,“而且,公子你带这琴做什么?”
——别是和世子吵架了,要离家出走吧?
云秋拿这琴,其实是想到此物是月娘的遗物,李从舟又不知什么时候醒。
今日是跟公孙贤约定好的日子,入蜀的水路他们就走这么多,往后也用不到船只。
别等会儿白帝城的人来了交割不清,点心和远津又没顾上,混乱之下被人当成是宝船上的东西带走了。
所以背自己身上他安心些,看点心满面担忧,云秋也只好说是自己宝贝稀罕这个,让他别多心。
点心瞧他这状态怎么能放心,且云秋腿上都“伤”成那样、不好好歇着,平白无故买什么早饭?
时至这会儿,点心也终于觉过点味:
李从舟素来身强体壮,从未有这样懒起之时,公子的态度又古古怪怪,莫不是——
“公子,您和……世子吵架啦?”
“……?”云秋瞪大眼睛,哪能呢?!
他跟小和尚多好,从来不吵架拌嘴。
“那……”点心小心翼翼试探,“是世子惹您生气了?”
——生气到要卷包带着东西跑路。
那倒也没有,云秋摇摇头。
李从舟没惹他生气,他们也没吵架。
只是……
只是他骤然撞破了真相、发现了小和尚的大秘密心里有点慌。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仔细思考思考,也多少有点不知道何去何从、以及如何面对李从舟。
他拍拍点心肩膀,“你不用跟着我,有暗卫他们在呢,我去去就回,不耽误多大功夫。”
“还有,远津——”云秋又唤。
远津上前躬身,“云公子?”
云秋扬扬下巴,一指屋里李从舟的方向,还是照往常露出个灿烂笑容:
“他醒了要是找我,就告诉他我去给他买好吃的黄鳝米缆了,没有走、不是跑。阿娘的这把琴我随身带着呢,也没丢、不要慌。”
远津听得是云里雾里,却也点头应下。
云秋看看他们,又端起杯盏来喝了一盏茶润嗓,然后就慢慢挪步下船,披着红霞缓缓往苍溪城北城门的方向晃。
清晨街巷上行人不多,大街两旁的店铺开门营业者寥寥,卖包子、豆浆油条的吆喝不断,还有不少推车出城的商贩。
云秋走得不快,一是他在想事情,二是这么正经走起来,才觉着确实身上有些不适。
——李从舟也是重生的。
从刚才他半梦半醒间喊出的那几句话就能分明:承和十五年报国寺的大火、徐振羽的死,还有苏驰。
所以,许多之前云秋觉得怪异的、不可思议的事,都在瞬间有了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八岁那年,他跟王妃上报国寺时,第一次见面的李从舟会突然凶神恶煞地瞪他;
为什么李从舟能提前料算,到江南救下林瑕、拆穿白帝城里刘银财和纳氏的阴谋;
为什么明明他在蜀中问不到太多月娘的事,李从舟却在九岁时就清清楚楚地告诉他那些。
李从舟也是重生的,那……
那他前世也是死了么?怎么死的?
是因为那好几重的蛊毒么?
或者是……被襄平侯杀的?
还有,后来王妃的病有没有好?宁王又如何。
他们的前世是不是同一个前世,还有这么多年来,他装傻卖乖贴着李从舟,李从舟又是怎么看他的?
想到这,云秋突然咬嘴唇,摇摇头拍自己脑门:
——无论怎么看的,李从舟待他从未作假,无论是八岁时的嫌恶,还是后来慢慢对他敞开心扉。
在报国寺的后山禅院教他打拳、陪他给树苗浇水,后来跟他一起到西湖观灯,带着他去两山中打猎。
还有昨夜,李从舟宁可自己虚耗内劲昏倒,也记着要放轻动作、替他放松准备……
云秋又往前走了几步,想着想着心下了然:
所以难怪——从前小和尚会经常身负重伤、浑身是血地出现在他面前。
因为是重生,所以想要保护圆空大师和报国寺的僧人们平安,所以才会那么早地找襄平侯麻烦。
而且云秋记着,为了躲避京城那场大疫,他和小和尚一起住在后山小院中,山下曾传来过消息、说襄平侯进献了药方。
当时他不明所以,说了句:“那还蛮好”。
结果素来很少生气、也鲜少恶语的小和尚,突然讽了一句:“道貌岸然、狼子野心。”
那时候他们才九岁,所以一切……其实早有蛛丝马迹,只是他并没有在意而已。
云秋又顿住脚步,仔细从头回想了一遍这一路走过来的九年时光:因为他们一起重生,所以前世许多事都发生了改变。
他去了报国寺,提前解决顺哥和二门管事、救下点心,所以到真假世子案时,他很顺利就离开了王府。
他和李从舟因互相推搡的事结缘,但之后他就重生回来了,所以并未纵容顺哥欺负寺里的小沙弥。
往后,所有的事情就渐渐不一样了:
周山、吕元基、吕鹤,林瑕、苏驰、四皇子、徐振羽,还有太子。
也是因为他俩都重生的缘故,今生的真假世子案提前,报国寺没有起火,西戎国灭、青红册改革。
想到这,云秋紧皱的眉头又舒展——
这多好!
李从舟也是重生的,那很多事情就可以和他聊,关于前世的重重疑惑,他也可以问小和尚。
圆空大师说他们是前生造定事,看来得道高僧的眼光就是不一样!他和小和尚的前缘还真不浅。
云秋加快脚步,直奔北城门下已挨挤起人的黄鳝米缆摊。
他想好了:
回去就给小和尚坦白一切。
从八岁那年开始讲,讲他为了活命,这辈子都改得好好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小和尚肯定不会凶他。
就算要凶他,他也不怕。
这里是蜀中,他有爹娘在天之灵护着呢。
而且宁王世子订婚聘婚要上表,大宗正院里可都记载得明白着呢,他、他大不了重新哄哄小和尚。
他们可以窝在一起,一边吃龚州这道周承乐他们说好几回的米缆一边啃烧饵饼,说前世、道今生。
想好这些,云秋的心也不乱了,人也精神了,脸上也有了明媚笑容,他挤进摊子里,声音虽嘶哑,可说话语调却带上十足的底气:
“老板,我要两份儿米缆、烧饵饼!对对!每样都是两份!打包带走,嗯的,佐料都要!”
“烧饵饼要一个甜酱一个咸辣酱,米缆有一份的红油少放——”
云秋运气好,轮到他时,伙计正好新端上来一筲箕新鲜的黄鳝,前面可有好几人是干等一刻的。
这份米缆妙就妙在,摊位这儿正好在城北一条河水旁,鳝鱼都是现抓现杀。
杀鳝鱼所用之工具,云秋在京城鱼市上也见过,一个搓衣板那么高的木板、顶上中高处竖一枚钉子。
给鳝鱼脑袋固定在钉子上,手里捏着锋利刀片,然后顺那木板割下来,就能给弯弯曲曲的长罗鱼剖成两半。
老板那边忙碌动作,周围食客排等着也无聊,站在云秋身后的几人随意与他攀谈起来,说听他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是呢,我从京城来的,”云秋心情好,笑盈盈的,“听人说这的鳝鱼米缆好吃,今儿难得赶早,就也来凑个热闹。”
“那小公子你可真是来着了!我们黄老板的手艺十里八乡最要得!”
食客说话带着浓厚的蜀地口音,奇的是,云秋竟能听懂,他笑笑,与那热情的大叔多说了好几句。
等老板端着打包好的食盒过来,那大叔还扯扯老板衣袖,“老黄!我们这小公子可是从京城慕名而来!”
黄老板一听,“啊?从啷个远的地方来呢呀?”
云秋点点头,“是呀,我这边的朋友都说您这米缆做得好,让我无论如何要尝一尝。”
这话黄老板听着舒心,当即又塞给云秋两个茶叶蛋,乐呵呵说下回来铺子里坐着吃,佐料小菜、米缆随便加。
云秋也高兴,多添了一成铜钱压在老板摊子上。
然后他背好琴,端端正正拎着那个食盒往回走,好在米缆不是面条、不会泡发。
可云秋记着周承乐他们的话,任何东西都是要新鲜着吃才好吃呢,而且,他也想快点见着小和尚。
——他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他讲!
云秋想得挺好,可从城北米缆摊出来才走了半条街,他就明显感觉自己好像走不动了:
迟来的酸痛感蔓延到腰上,双腿也像是灌了铅。
关键,只要挪步走路,就一定会磨蹭到那些尴尬的位置。有时候迈步稍大些,都能痛得他龇牙咧嘴。
咬牙坚持着又往前挪了一小段,瞥眼看见旁边有一口井,井沿上正好合有盖、也没有辘轳。
于是云秋小步小步地挪动过去,给食盒轻轻放到脚边、背后的琴摘下来抱在怀里,然后取巾帕擦汗。
不擦还好,一擦,云秋才感觉到自己后脖颈上全是冷汗,身上新换的中衣也有些冷湿。
朝阳缓缓升起,一轮红日穿过城门洞,洒落满城金辉给一整条大街都照得闪闪发亮。
点心给他找的这套衣衫鹅黄色,也是广袖,云秋被街巷上的光晃得眼晕,便抬起袖子来稍做遮挡。
唉。
刚才他大概是心里揣着事,精神紧张,所以直接忽略了身上的不适,如今想明白松泛下来,才知道——
小和尚真的很行很行。
是他不行,他真走不动道儿了。
还是应该让点心他们来,他就乖乖坐在小和尚旁边等他醒,可那样看着李从舟……
云秋摇摇头,他可能也想不了这么明白。
不过仰头看看头顶密遮的树梢,李从舟不是说徐振羽和宁王都专门派了人护着他么?
那,能不能请暗卫大哥稍稍现个身?
云秋不会打响指,也没乌影那本事吹口哨,思来想去只能观瞧左右街巷上没人,对着天空唤了一句:
“喂——”
他真是走不动了,哪边的暗卫大哥都好,赶紧从天而降帮他给他和东西都运回去。
然而云秋等了半晌,头顶仅有风声和树叶沙沙声。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街巷上也突然安静得很,半天都没看着一个行人经过这里。
他皱皱眉,放下袖子正准备站起身,远远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云秋眯眼睛循声看去,只见点心从那一片金辉中穿出来,径直本向他这里。
点心满脸急切,“少爷,大事不好!世子爷他出事了!”
李从舟?
云秋抱琴紧上前一步,“出什么事了?”
“啊呀,您走以后,世子他、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吐血了,那、那可是好大一滩血!您、您快回去看看吧!”
吐血?
怎么会吐血?昨天不都还好好的!
难道是那香药有什么问题?
“是中毒么?有没有请大夫来看?!”云秋着急,也顾不上什么食盒,转身就朝码头方向跑。
“哎哎少爷!”点心从后拦他,“从这儿跑过去多慢呢,您上马车、马车快——”
说话间,竟然有一辆马车赶过来,嘎吱一声就急停在云秋面前,车夫放下脚踏,躬身准备扶他。
云秋往前走了一步,想到什么突然顿住。
那车夫疑惑地看着他,点心也从后跟上来,偏偏头询问道:“少爷?”
“……”
云秋攥紧手指,心砰砰直跳,他抖了抖嘴唇,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尽量沉稳些:
“点心从来不唤我‘少爷’,你是什么人?”
那“点心”一愣,而后嗤笑一声,不等云秋反应就从后出手敲晕了他。
然后观瞧左右无人、和马夫动作极快地将云秋连人带琴塞到马车上。
“让他们尽快撤出来——”
“那尸体……?”
“能处理就处理,不能就那么放着罢,要是误了侯爷的大事,你我都吃罪不起。”
车夫点点头,口中翻弄出来一直小小的鸟哨吹了四五个音节放出命令。
而后他调转马头、穿大街过小巷,绕到苍溪城西城门,辗转入山、避开官道,径直奔往西川城。
半刻后,苍溪城内巡防的士兵听得一声尖叫。
循声赶去,只见一间民房前的背巷里,横七竖八躺着四具尸体:尸体面色紫黑、双目暴突,手脚肿胀充血、分明是急毒而死。
……
远津守在李从舟身边,在宝船上又等了一个时辰。
眼看巳时又过了三刻,不止云秋没回来,去寻人的点心也没了消息。
一个时辰前,点心实在等得心焦,便拿主意让远津守好船上,交待若是白帝城的人来,一定请他们稍待。
“公子去买早饭,那么些东西也不好提拿,我去迎一迎他,哪怕是帮着搭把手……待会儿世子醒了,你就这么回。”
远津点点头,顿觉自己身上担子重。
可是眼看朝日红霞消散、明媚日光洒满江,点心和云秋两个都是一去不复返。
官驿的水兵都开始操练了,喊杀声阵阵,远津伸长脑袋立在凉棚下,看得眼睛都酸了,也没能瞧见那主仆俩。
阵阵擂鼓、声声口号,躺在罗汉榻上的李从舟终于动了动,他长出一口气,先锁眉、抬手捂住额头。
虚耗太过,以至于这点简单的动作都累得他一喘。
室内的光线太亮,明晃晃的刺眼得很,李从舟挪了挪手臂,挡住眼眸,缓过一口劲儿后起身盘腿,静心凝神,重新运转内劲。
滞涩干涸的经络里重新充盈上力气,李从舟阖眸、逼自己不去看这间房、不去想昨夜的事,只打坐调息。
等身体复原,李从舟才猛然睁开眼:
屋内明显被人精心收拾过,翻倒的桌椅、脏污的绒毯都已经消失不见,就连地上铺着的波斯毯都被卷起来、竖到了一边。
云秋不在。
等等,云秋竟然不在?!
李从舟一骨碌翻身下地,他们昨天穿的衣裳已经不见了,放在罗汉榻近前的凳子上,摆放了一套新衣服。
他三两下套到自己身上,踢上靴子就往外走。
正巧,等得心焦的远津也回身推门,想进来看看自家公子醒没醒,结果打眼就和李从舟的视线对上。
“……”
那样锐利的目光骇得他忍不住后退,悬着的心却也放下大半——太好了,公子醒了。
“他……人呢?”
李从舟开口,声音亦是干涩沙哑。
远津一边上前倒了一盏茶,一边给李从舟解释状况,“云公子说要去给您买早饭,点心哥哥去寻他。”
只是云秋离开时神色太古怪,远津也多少担忧,便一五一十、红着脸给今晨发生的事情讲给李从舟听。
其他的,李从舟都不在意。
听到云秋带走了那把琴,“他……带着琴?”
远津点点头,“云公子说那琴要紧。”
那倒确实很要紧,李从舟点点头,大抵明白云秋心思——今日要还船,他刚才也没醒,不小心交接错不成。
但,李从舟拧眉咬牙,缓缓坐到圆桌旁:
什么早饭那么要紧?
也都怪周承乐和乌影,非要多嘴说那么些。
还有昨天晚上的事——
那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他根本没工夫细想,只给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了云秋身上。
药,是下在香炉里的。
香,是云秋点的。
……不,不对,李从舟摇摇头:
虽然素日里小云秋是很浪,在这等事情上也渴盼得很,但李从舟不信他会荒唐到这种地步,要下迷情|药来勾着他办事。
如果不是云秋……
那这东西就是来自白帝城,怪只怪他想着宝船是公孙淳星赠送给自己夫人,然后那肖夫人又转送他们的。
所以当时,李从舟并没着人细查。
可是,白帝城的人为什么要给他们下迷情|药?
这吃力不讨好,与他们而言也没什么实际的好处,总不碍说是乐忠于拉红线、催办事……
这里头有古怪。
“现在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不,刚过午时了!”远津指了指窗外,正好听见外面官驿码头上的饭钟响。
都午时了。
什么珍馐美味竟然需要排那么长时间的队?
李从舟啧了一声站起来,带上远津预备出去找人,他可有好多事要与云秋分说分说——
小家伙,爽完了就跑算什么事。
主仆俩绕过下船、绕过码头,结果才踏上楼梯,远远就看见银甲卫的丛将神色惊慌、面如土色地跑来。
“世子,出事了。”
“贾丙、戚丁死了。”
李从舟面色聚变。
这两人是宁王拨派出来专门跟着保护云秋的,他们的名字李从舟绝不会忘。
“在苍溪城北街后巷发现的尸体,徐家那两个也……”丛将的声音抖了抖,错开视线不敢看李从舟。
听见徐家两个暗卫也死了,李从舟只感觉无形中有盆冰水兜头泼下,全身上下寒刺骨,眼前一阵阵发黑。
远津也吓坏了,刚想说什么,转头就见李从舟身子摇晃、眼看着就要倒下。
他连忙上前,“公子您没事吧?!”
李从舟的手掌冰凉,压过来的力度都带得远津一个踉跄,他握了握远津的手,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呢?”
“已经派人去找了,乌影兄弟也让他的人去寻了,曲少帮主来过,事出突然,属下暂时没告诉他。”
远津从没遇到过这种事,心中虽然害怕,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那、那点心哥哥呢?”
丛将摇摇头,面色惭愧。
“……找,都出去找,”李从舟深吸一口气,重新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通知龚州府衙。”
“曲少帮主那边,我亲自去与他讲,”李从舟眯起眼睛,“还有江三爷的队伍……”
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干着急也无用。
能在苍溪城内杀得银甲暗卫、徐家暗卫给人掳走的,看来襄平侯方锦弦也确实被逼到了极限——
竟然真给主意打到了云秋身上。
李从舟垂在身侧的双手咯咯握捏成拳:
方、锦、弦!
“去给父王传信,再禀西北大营。”
若是那昏聩庸碌的主君还要护着方锦弦,那就别怪他先斩后奏、亲自闯那襄平侯府了!
丛将连连领命,转身要出去,却又看见官驿的驿丞急匆匆带着一众人等跑进来,看见李从舟就扑跪在地上:
“世、世子爷,您这儿那位管事大爷,在苍溪城内叫人追杀、身负重伤,正巧被城里的巡查队发现。”
“这会儿人已送了来,您、您和您家那小公子快去看看吧——”
能被驿丞叫做管事大爷的,只有云秋身边的点心。
李从舟神色一凛,“头前带路。”
驿丞连滚带爬站起来,带着李从舟他们穿房过长廊,径直来到了正堂上——
点心是被城里巡逻士兵用担架抬过来的,这会儿正有个驿丞请的老大夫在替他诊治。
他的脸上有淤肿、眉骨鼻梁被打断,嘴唇下巴上全是干涸的乌血,手臂外侧全是防御留下的刀伤。
胸口一处剑伤老大夫正在用药,只是药粉撒上去根本止不住血,纱布染透也是重得不断下落。
李从舟倒抽一口凉气,转身就吩咐远津,“去取我柜子里那一匣断续药来!”
远津都被眼前的一切吓傻了,李从舟说第二遍他才听见,人踉踉跄跄跑出去,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点心腿上也还有伤,右小腿弯曲的角度明显和左腿不一样。
李从舟看着眼前一切浑身颤抖:
这群人、这群人简直丧心病狂!
好在苍溪城的巡逻队看见了追杀点心的人,几个士兵都等在外面,由府丞引介后上前拜下:
“见过世子爷。”
“虚礼不需拘,”李从舟不耐地挥手,“快将情况仔细说来!”
原来那几个人巡逻到青龙大街,偶然听见暗巷中传出异响,转过去一看,就瞧见三个黑衣蒙面人在围殴一个青年。
他们才靠近说了声呔,那几个黑衣人就闪身跃上房顶跑脱了。
“他们身手矫健,轻功了得,我们兄弟几个根本追不上,吹了示警哨关闭城门,也没能拿住凶犯。”
几个士兵都年轻,在苍溪城多年从未见过这般穷凶极恶之徒,看着这位受伤的管事他们也惭愧难过。
说完这几句话后,就一个个低下了头。
正好这时候远津取了药回来,李从舟也没开口,他就自己递给了那老大夫。
老人家一闻那药就知道这是好药,连忙给伤者用上,没一会儿,伤口的出血就止住了。
他擦擦头顶的汗,这才慌忙包扎好外伤,转而去处理、固定点心腿上的骨折。
事出突然、情势逼人。
所有人都等着他拿主意,李从舟沉下心,逼自己冷静下来——
云秋一介商人,襄平侯抓他也不过是做人质。
目的,还在那黑苗巫典上。
他不能乱。
正在李从舟沉默想对策时,那边银甲卫丛将又带了人过来,说是白帝城来了人。
李从舟眼中杀意陡现,一拍桌子起身:
“人、在、哪?”
他这一掌根本没收力道,那四方的小桌子一下四散崩裂开,顶上的桌面都碎成了粉。
驿馆里的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倒是那银甲卫丛将神色泰然,吩咐手下给人带过来。
公孙贤面色凝重,但他不是自己独自前来,身后还有数人提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小厮、两个船工——
他到近前也没二话,抱拳拱手便是单膝下跪:
“是我白帝城未曾严查,以致如此小人混进宝船,世子要打要罚都悉听尊便!”
第104章
李从舟没说话, 面无表情垂眸看他。
公孙贤也不动、不说话,就那么抱拳拱手跪着,态度大义凛然、神态从容不慌张。
“……”
磨了磨后槽牙, 李从舟憋出一个字:“讲。”
公孙贤拱拱手,砖头喝道:“给人带上来!”
他的手下领命, 将五花大绑的三个人带上来踢跪到李从舟面前,而公孙贤指着这三人挨个道:
“这两个兵丁是看管夫人那艘宝船的护卫,那个下贱东西是刘银财那畜生的贴身小厮。”
两个护卫只是垂头丧气、面色惨白难看,倒是那小厮吓破了胆, 面无血色、瑟瑟发抖。
公孙贤不爱看人这样, 翻了个白眼继续道:
“几位走后, 我和父亲就开始清点处理叛军, 尤其对纳氏和刘银财身边的人做了一番彻底摸查。”
“据外城门岗哨讲, 那畜生曾带着这狗东西出去过, 而且还是通往港口方向。”
公孙贤按历推算, 正巧是他在黑沙荡那段时间。
纳氏和刘银财所某甚大,根本就没有出港口来找他, 跟着公孙淳星的人也没见过刘银财那艘新船。
那刘银财出城,必定是有所图谋。
由此, 公孙贤派人拿下了刘银财身边伺候的一干人等,也一箭将收拾了行囊准备翻墙遁走的小厮射下。
李从舟瞥眼仔细一看,那小厮的一条腿确实折了。
这人是刘银财从京城带下来的, 其人胆小如鼠、贪生怕死, 公孙贤还没怎么审呢,他就倒豆子般悉数交待——
从如何贿赂了宝船护卫到取得迷情|药, 再到他们如何偷偷上船,以及埋药、撒药之过程, 全给讲了个清楚明白。
“迷情|药是纳氏带来的,剩余的药粉我也一总带来为证,我请我们城中的大夫辨认过,说是药性很厉害,一星半点化开就能迷人心智、催人动情。”
他这么说着,便有手下端着一个托盘上来,托盘里放着一只装满香饵的描金小盒子。
李从舟嫌恶地看了一眼那盒子,招呼银甲丛将上前拿过来,并劳动驿馆那位老大夫查看。
“然后呢?继续说。”
之后的事情,公孙贤咳了一声,事涉自身,他不好自己讲,便瞪向那个小厮,“你自己说!”
小厮被他洪亮的声音吓得颤了颤,抬头一看李从舟,又被他眼里的杀意吓得连连磕头:
“世子饶命!世子饶命!小人、小人是被迫的,都是那刘银财逼我。我们只是想害少城主,没、没有想要对付您的意思!”
他满脸鼻涕满脸泪,断断续续给刘银财的计划和盘托出:
刘银财想要占据白帝城,成为白帝城的少城主,九岁的公孙叡不足为惧,唯一的阻碍就是公孙贤。
公孙贤虽是公孙淳星的养子,但他在白帝城内外颇有些名望,想要在瞬间取而代之还是很难。
所以刘银财就给目光放到了跟公孙贤年纪相仿又深受城主宠爱的肖夫人身上——
如若能坐实了肖夫人和公孙贤有私情,那公孙淳星盛怒之下,定然会给公孙贤处死。
即便他记挂夫妻情分不杀肖夫人,有这桩跟养子苟且的恶事在中间,往后刘银财还愁没机会扶自己母亲上位么?
反正在他看来,肖夫人与公孙淳星的感情并不深厚,因而就找出来这么一条一箭双雕、一石二鸟的毒计。
说完这些,小厮的脑门已经磕破,他哀哀告饶,说他真的没做什么,祈求李从舟能绕他狗命。
而公孙贤也是赧颜拱手,“千错万错,都是白帝城内的事情牵连到二位,是我失察。”
若不是查出来这件事,公孙贤原本打算今日晚些、甚至是日落后才来龚州渡口。
这算江湖上的规矩,即便是对方欠债还钱,债主也没有上赶着去要的,倒平白显得他们白帝城小气。
肖夫人也专门叮嘱过他,让他见着云秋、李从舟时客气些,话不要说绝对,即便两人执意归还,也想办法回环一二。
没想到,抓到这个小厮,听他说出这么一桩毒计。
李从舟看公孙贤这样的态度,心里已经信了八九分,又询问地看向那老大夫。
老人家点点头,“确实是欢情迷药,药力极强。”
李从舟啧了一声,强忍怒火,指了那两个跪着的护卫兵丁,“此二人是你白帝城的内务,我不便插手。”
“但这人——”
他目光转向那个小厮,小厮抖如筛糠,连连叫着世子饶命、少城主饶命。
公孙贤嫌他聒噪,伸手想卸掉他的下巴,李从舟反而伸手阻止,不赞同地看他一眼。
“你们两个,”李从舟点了两个银甲卫,“过去带上这人,跟我回码头宝船上。”
银甲卫肃立领命,上千不由分说就给人提了。
公孙贤理亏,只能带自己的手下留在原地。
李从舟迈出去两步后,又顿了顿,转身看远津,态度语气稍缓,“照顾好你点心哥哥。”
远津重重点头,眼眶里转着的泪不争气落下。
李从舟不忍地闭上眼转身,快步带着银甲卫返回船上,叫那小厮一五一十交待,说他们的迷情|药到底洒在何处。
小厮一五一十说了,先指了那个被李从舟踢翻、然后又被点心和远津捡起来放好的香炉。
然后又指屋里四角的古插瓶,小声道:“那刘银财怕肖夫人上船不点香、做不成此局。为保万无一失,便在这里面也洒了药粉,说药溶在水中,蒸发也能成。”
李从舟:“……”
他沉默看着那四个古瓷瓶,昨夜,他们不仅点了香,而且房屋之中还有熏笼、炭盆。
小厮交待完这些,又是叠声磕头,“世子爷、世子爷,小人我可什么都交待了,求求您了,我上有老下有小,您就放过我这一回吧,我往后保证我……”
李从舟素来不是个大方的人,只是伤着他便罢,偏偏这件事还牵连到了云秋。
小厮的话没说完,他就突然转身出手,一下拧断了这东西的脖子。
“还给公孙贤,让他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银甲卫领命,李从舟最后看了一眼这艘船,然后沉着脸上岸,按云秋的意思给船还给白帝城。
即便理智上知道不该迁怒,但李从舟对着这位公孙贤,还是不能给出半点好脸色。
而他们在船上查探这一会儿功夫,公孙贤也知道了宝船上发生的事,以及——云秋失踪的消息。
这会儿李从舟冷待他,他也无话可说。只能略陪坐了会儿就起身,推说要去宝船上帮着收拾。
不过在跨出驿站门槛时,公孙贤还是回头,认真拱手道了一句,“往后世子有用的上白帝城的时候,我们绝不推辞。”
公孙贤前脚走,后脚乌影就带人回来了,跟着乌影一起进来的还有曲家帮的曲怀文。
“人是被一辆马车掳走的,马车故意避开了官道,走的是山中小径,绕过两座山后,直奔西川城。”
“我们马帮的兄弟说见过这辆车,车上只能瞧见一个驾车的车夫,至于车厢内坐着多少人……”
曲怀文摇摇头,表示不知。
懂得避开官道,看来襄平侯这回是势在必得,李从舟点点头,先谢过曲怀文。
“世子不忙谢,我已经传书通知了父亲、母亲和在附近的曲家帮众,他们不日就会渡江赶过来。”
“三舅和三舅母那边,也派人送了信,想必不几日就会遣人来相助。”
李从舟这才拱手,认真冲着曲怀文一揖。
乌影烦躁极了,他来回踱了几步,呸地往地上啐一口,“方锦弦这混账羔子!就会欺负小云秋!”
“我看也别等什么人了,这就调集兵马围困他的襄平侯府,跟这废物客气什么,进去给人杀光完事!”
李从舟抿抿嘴,按着他前世的脾气,自然是高兴这样办,但现在不一样……
他和云秋从不是孤身一人,他身后有宁王、王妃,银甲卫的一众兄弟还有徐振羽、徐家;云秋有那么些铺子、田庄,里面多少掌柜、伙计。
图一时快意不管不顾进去杀了人,要是没有证据、捉不住襄平侯的把柄,那他们就是犯上作乱、是民祸。
牵连宁王府不说,还要平白还多少人替他们受过。
他不说话,乌影更着急。
倒是那银甲卫丛将站出来,替李从舟解释道:
“乌影兄弟,你这么办倒是一时快意了,可……之后如何收场呢?”
“襄平侯他再坏,明面上还是一国的公侯,而且这侯爷位还是陛下所封,凡事也要讲究个师出有名啊。”
“怎么没有名?!”乌影恼火极了,“他掳走了我们小云秋!”
银甲丛将好脾气道:
“我们没有证据,他若是咬死不认呢?或者我们冲杀进去,云公子已经被转移到别的地方了呢?”
曲怀文也点点头,轻轻拉了乌影的手臂一把,“乌影兄弟,我们也跟你一样着急,但事情不能莽撞。”
方锦弦是疯子、是小人,要是惹急了他,说不定还会伤及云秋,而且还有西南大营这个不确定因素。
西南大营的主帅姓尚,因多年前平定西南苗寨“叛乱”有功,因而被拔擢成了三军主帅。
苗寨的叛乱就是襄平侯为了夺取黑苗巫典做出来的骗局,那这位尚将军,只怕背后也并不是那么干净。
若他有意帮襄平侯——
“我们就这点人,到时候大军压境,我们怎么和西南大营那十万多的兵丁较量?”
乌影脸上闪过一抹狠色,“你们汉人就是麻烦,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说什么牵一发动全身……”
“你们爱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
“乌影——!”
眼看乌影失控、转身就要跑出去,李从舟这才终于开口、叫住他,看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乌昭部……乌昭部就剩下你们几个人了,你就算拼进去杀得了襄平侯,那之后呢?”
乌影张口欲言,李从舟却打断他,“你想说逃到蛮国去,是么?”
“那若是朝廷昏聩、发西南大营的兵丁去攻打蛮国呢?蛮国国主是愿意带领全境百姓同锦朝开战,还是缚了你们交出去?”
乌影啧了一声,恼火地踹翻了旁边的凳子。
却到底终于停了下来,没有继续冲动往外跑。
驿馆内一时陷入沉默,刚才跑出去说要帮忙收拾宝船的公孙贤,却又一下闯进来。
李从舟皱眉,他现在实在不想看见白帝城的人。
可一句出去还没说出口,那公孙贤就双膝一弯扑通跪地,咚咚三响叩首后,他缓缓举起手——
攥紧的拳头里握有一根红线,红线底部坠着一枚雕刻有凤凰的长条玉坠。
公孙贤声音颤抖,“世子爷,刚才我们在清点宝船上的东西时,找到了这个玉坠。”
他双目赤红,情绪看起来很激动,膝行两步靠近李从舟,“还恳请世子爷千万告知,这枚玉坠的主人如今在何处——?!”
李从舟看那玉坠眼熟,回忆片刻后,忽然想起来他们出发的前一夜,善济堂的尤大夫曾经来找过云秋。
虽然当时云秋没要他听,但后来在路上还是简单与他说了说,讲起来玉尘子的身世,讲到鲁郡的饥荒。
“世子爷!”公孙贤声音颤抖,“求您了,求您告知真相,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他上下牙齿打颤,忽然拉开衣襟,大力从颈项上扯出来一根皮绳,皮绳下面也有个形状大小差不多的玉坠。
只是公孙贤的玉坠上雕刻这一条盘腾蛟,蛟龙盘桓腾云,龙嘴外凸,有一处精巧环扣。
“不瞒您讲,我本不姓公孙,是跟着师傅走镖到夔门落水被救起来后,才跟着改了名。”
“这腾蛟玉坠是那年鲁郡大饥时,父母为了让我和妹妹活命,便将这家传的龙凤子母佩分给我二人。”
“我的是腾蛟,妹妹的是飞凤,我只知道当年爹娘给她送到了青朝山上紫云观,但后来……”
公孙贤抹了把脸,给眼眶里蓄满的泪硬生生憋回去,“后来我再去寻时,紫云观已毁于一场大火。”
他将那两枚玉佩合扣在一起,只听得咔哒一声,腾蛟飞凤的子母玉佩严丝合缝地锁在了一起。
公孙贤抱拳拱手,紧紧捏着那龙凤子母佩道:
“在下知道世子爷不想看见我们白帝城的人,但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求您,求求您!”
眼看他又要磕头,李从舟实在头痛,杵着额角长叹一气后起身、伸手用力就给人拽了起来。
“内情我也不太清楚,但这玉佩是别人给云秋的,那人如今是云秋药铺里的坐堂医,叫尤雪。”
一听这名字,公孙贤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
是小雪。
是他的妹妹小雪!
他本名尤献,拜公孙淳星为义父时,公孙淳星并未迎娶肖夫人,是给他当继承人来培养。
所以就给他完全改了个新名字,要他彻底当自己是公孙家的人。
只是这些年来,他从未放弃过找寻自己的家人,查到紫云观大火后,还放声哭了一回,还当妹妹早登临极乐、陪自己爹娘去了。
如今见到玉佩,直到小妹还活着,而且还成为了名噪一时的名医,公孙贤……或者说尤献打心底高兴。
他吸了吸鼻子,感谢地再拜下去,对着李从舟是千恩万谢。
“……不必谢我,”李从舟绕开他,“要谢你也该谢云秋。”
若非云秋,那玉佩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想必是云秋答应尤雪后,就一直给那玉坠随身带着,本欲登岸后细查问,没想会有宝船上这荒唐一夜。
李从舟摇摇头,不想在同公孙贤说什么。
乌影那边又着急催促起来,“我说你们,总要拿个主意啊?不行归不行的,救人的法子总要有吧?”
“还有那边那位白帝城的大哥,你要寻亲你先寻着,不然我先带人去襄平侯府探个虚实。”
李从舟也觉着在这里待着憋闷,点点头想往外走,结果才走了两步,人就一个趔趄、手堪堪撑住门框才没跌倒。
众人只听得呃的一声,那未着漆的木门框上,就滴滴答答溅落上一连串猩红的血迹。
“喂李从舟你——!”乌影急急奔过去,驿丞等也被吓了一跳,忙簇拥着老大夫上前。
李从舟抬手抹了抹唇边血渍,最终什么话都没能吩咐出来,就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
云秋醒来的时候,只感觉外面好黑好黑。
他摩挲了一阵,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又窄又硬的木板床上,垫着的褥子薄薄一层,像是直接叫他睡在石板上。
而身上盖着的绒毯破洞卷边,他咦了一声,嫌弃地用手指捏着掀开一角,脚蹬动两下给毯子踹到地上。
床边,有张破破烂烂的小方几,表面的漆都因潮湿鼓包破裂,四条桌腿也看上去摇摇晃晃的。
云秋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背着的琴盒就丢在床脚,他连忙从床上跳下去、捡回来小心地抱到怀里。
——早知道就不带出来了。
他撇撇嘴,小心拍掉琴盒上的灰,然后给琴平放到床上,自己拿枕头过来垫坐到床下。
云秋挪挪腿跪坐好,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诚地对着琴盒拜拜:
娘亲不怕,娘亲保佑。
这里黢黑一片,四壁阴冷潮湿,除了床和小方几之外,没有其他家具陈设。
房间也不高,似乎还不足一丈,云秋站起来踩着那张床,垫脚尖就能摸到房顶。
床后面的那面墙湿漉漉的,云秋用脚丈量了一下,大约是十四五步。
左右两面墙各十二步,右墙顶上还有个长一尺、高宽三寸左右的通风用小窗子。
或许也不该说它是窗子,云秋在这房间里面待了一会儿,眼睛也大概适应了一些这里的黑暗。
他仔细分辨了一会儿,这窗洞下面有干涸的水渍,所以那明显不是窗户,而是一个排水口。
房间剩下的一面没有墙,而是竖起来一排碗口粗的铁栅栏,栅栏的立柱很光滑,并没在这潮湿环境中生锈——应当是新修没多久。
云秋一根根栏杆摸过去,终于找到了铁门所在的位置,也摸索到了上面挂着的大铁锁。
唉……
云秋给脑袋磕在铁栅栏上:又完了呀。
本来,他没等小和尚醒就自己走出门,这罪过放到李从舟那儿就是打个屁股就算完。
现在加上走丢了、被人掳走关起来这两条……
云秋垂头丧气地靠着铁栅栏蹲下来,他怕不是也要被小和尚罚跪到花厅上、狠狠修理一场。
正在他唉声叹气之时,脚下的地板忽然明显震了两下,一道明亮的光线洒下来,刺得云秋眼前一晃。
他抬起袖子挡住眼睛,半晌后,又是石板被挪动的沉闷声响,刺目的白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噗地一声。
云秋闭着眼,感觉眼睛没那么痛了,才缓缓地放下手袖、睁开眼睛。
铁栅栏外,两个手持火把、士兵模样的人站在两旁,他们身后隐约能瞧见一道二十几级台阶的石梯。
两人中央摆着一把黄花梨制的轮椅,轮椅造型精致,云秋一眼就看出来是用圈椅改制,后轮大、前轮小,很有巧思。
轮椅上的男人三十岁上下,墨发半散、脑后簪了支灵蛇纹的碧玉簪,身上是姜黄地盘虺交领大袖。
传说中虺能化蛟成龙,姜黄又和明黄很像,云秋一打眼就瞧出来这人心思——多半是想穿龙袍。
方锦弦肤色白皙,双手交错叠放在身前的绒毯上,他一双分明地凤眸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云秋。
而云秋只是看了他一会儿,就觉得无趣,转眼去看铁栅栏前面的沟渠——
在他这间牢房外、大约两三尺,有条从他角度看深不见底的沟,沟里密密麻麻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蛇。
这条“蛇沟”宽足一丈,像是条天堑,单独隔开了他这间牢房。
而蛇沟的两头穿过了牢房外的两侧墙壁,看起来是连通的,能够通往另外的地方。
牢房里面有排水口,中间又有连通的沟渠,只怕这处地方原也是地下的水道。
云秋前世在京城地下见过这样的,当时他那群狐朋狗友告诉他,能带他到“地下世界”看新鲜。
他一时好奇跟着去,结果发现京城地下别有洞天:
六国乱世时,陈国的国度就是被晋国用水倒灌给淹没的,晋国不费一兵一卒就攻下了国都。
因此太|祖当年建都,不仅考虑了城防地势,也极重视地下的排水设施。
那些地下沟渠高的足有三丈许,最宽处甚至能航船,且水道四通八达、连通京畿河道是活水。
干旱时能取水备用,便是遇上雨季连日暴雨,锦朝建国至今二百余年,还从未在史籍中见过一回记载说京城淹水。
那时候朋友带他从白楼下去,支付上一锭银子,还能乘坐改造过的小皮筏在地下水道里航行游览一圈。
云秋因此见过住在水道里的人,而那经营皮筏生意的小船工还介绍说,有些江湖道上的人,也会在地下拉帮结派。
眼前的蛇沟宽度和纵深都能对得上,云秋点点头,应当是地下水道没错了。
对面的方锦弦等了半晌,云秋却没有露出他意料中的惊慌,反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遂挑挑眉,“你倒不怕蛇?”
云秋耸耸肩,心说蛇哪有人可怕。
方锦弦瞧着他,忽然闷闷笑起来,然后他拍拍手,“不错,有点儿意思。”
云秋听着他这样怪笑,又在心里确认了一遍:
确实是,人更可怕。
笑了一会儿笑够了,方锦弦冲云秋扬扬下巴,“知道我是谁么?”
云秋点点头:“襄平侯。”
“哦,那看来本侯爷挺有名的,”方锦弦满意地点点头,又继续问道:“知道为什么抓你么?”
云秋:“……”
他无奈地看看襄平侯,又分别看那两个手持火把的侍卫一眼,最后才唉了一声、给那个枕头拖过来坐下。
“侯爷,我猜平常没人陪你聊天。”
方锦弦挑挑眉。
“小民普通生意人,跟您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还能是为什么?您这不是没话找话逗我呢?”
云秋这话说完,方锦弦只是愣了愣。
反是那两个手持火把的护卫变了脸色,纷纷惊恐地看向云秋,其中一个的手都颤抖起来,连带那火把的火光也摇晃。
摇曳火光晃到了方锦弦的眼睛,他啧了一声回神,面无表情地扫了那护卫一眼。
护卫被那凌厉的眼刀一扫,当即吓得扑通跪下来,他一手高举火把,一边磕头认罪要襄平侯饶命。
偏他着急告求,手里火把也跟着他抖得越来越厉害,这下不仅是火光乱晃,还有不少火星扑出。
方锦弦哼了一声笑起来,手腕一翻,一道银华闪过,云秋都没看清楚他的武器是什么,那护卫就倒了。
喉咙破洞,鲜血不注往外涌。
他手里的火把也掉落在地板上,噗呲一声熄灭了。
本就不够明亮的房间,瞬间又变暗几分。
云秋看见剩下那个护卫吞了吞唾沫、额角上冷汗直流,但他一步都没敢动,持火把的手更是用力稳住。
方锦弦笑了笑,从侍卫身上收回视线,然后又转头看云秋,恢复成那副双手落膝的温和贵公子模样:
“抱歉,小云老板刚才说什么?”
“……”云秋坐在垫子上,以手托腮偏了偏头,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方锦弦不解地看着他,好奇催问,“云老板?”
“……鸡。”
方锦弦更听不懂了,脑袋都忍不住往云秋这边伸。
云秋嫌他笨,先指了地上那个死透的护卫,重新说了一遍鸡,然后又指指自己,“猴子。”
方锦弦缓缓眨了下眼,云秋则站起身、拎着自己的小枕头转回到床旁边,用屁股冲着方锦弦。
他趴在床沿,嘴里嘟嘟囔囔,“杀鸡儆猴嘛,我懂,不过我真的好饿啊,还有这牢房真的好冷。”
“您有功夫同我打哑谜、说废话,不如给我弄张软些的床或者厚褥子?然后我畏寒,晚上想要个炭盆,或者汤婆子!”
方锦弦看着云秋,半晌后忽然哈哈哈哈大笑出声,不是刚才那般的桀桀怪笑,而是真正的开怀大笑。
笑得剩下那个护卫也下意识颤了颤,忍不住往旁边躲了一步。
云秋则是忍不住地抬起手,捂住了耳朵:
嗓门这么大的吗?
地下水道回音很大好不好啦?
方锦弦笑了一阵终于擦擦眼泪停下,他饶有兴味地看着云秋背影,“……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云秋不以为意,“要杀你在苍溪城就杀了,何必这么麻烦?”
方锦弦又忍不住要笑,他忍不住弯腰捂着嘴,自己闷闷乐了一会儿后,打了个响指,转头看那护卫:
“软床、厚被子,炭盆、汤婆子,一顿管饱的饭菜……我们襄平侯府,优待贵客。”
“说说看,小云老板,还想要点什么?”
云秋掰着指头算了算,竟然转过身来,认认真真管他要道:
“你这儿太暗了,我想要盏灯,不然我害怕。还有这里光秃秃、空荡荡的,看你也不像是经常会下来。”
“我无聊,你要么给我找些话本戏文货值书,要么……派两个人给我说说话吧?”
方锦弦看着他,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
被掳走到陌生的地牢不害怕,看见满池的毒蛇不惊慌,甚至在看着他杀掉一个人后,还敢管他要这要那。
方锦弦眯了眯眼,心道那宁王世子当真好本事。
这般妙人,怎就许了他?
只可惜云秋是男子,要不然,他还真想将来纳他入自己的后宫,封个妃或贵妃什么的。
方锦弦冲那护卫扬扬下巴,“怎么样,云老板的吩咐都听着了吧?还不马上去办?!”
护卫连连称是,躬身低头记下。
“好了,今日就聊到这儿吧,”方锦弦惋惜一叹,“待本侯爷得空,再来找你玩。”
云秋心里是一点不想和这杀人如麻的幕后黑手玩,但面上还是皮笑肉不笑地冲他嘻了一声。
方锦弦又被他这反应逗得哈哈直乐,而后由那护卫推到石楼梯旁。
敲动下面某块挡板后,上面的人听着声音,才会给楼梯上方盖着的挡板挪开。
“小云老板别想了,”方锦弦注意到他的视线,回头冲他似笑非笑,“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从铁栅栏里飞出来、过得蛇池,能到此地敲响机关,可那上面——”
他指了指楼梯打开的地方,神神秘秘一笑道:
“可还有许多大蜘蛛、大毒蜂,食人鳄鱼、食人花等着你呐。”
云秋哼了一声转过头,“谁想逃跑了,我是想告诉你,饭菜不要太辣,我、我吃不了辣。”
方锦弦了然地点点头,应了句:“哦,这样啊。”
石板唰唰滑动两下,上面又走下来许多人给襄平侯连人带轮椅抬上去,然后是那举着火把的护卫。
最后,还有几个人放绳索下来给那尸体勾上。
楼梯石板重新合拢后,云秋摸着自己的脉门暗中数了一百六十个数,才重新又有人下来。
还是刚才那个护卫,他带着四五个人进来。
那些人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食盒、书匣,被褥、铜灯、炭盆,还有张竹藤编面、金丝楠框架的软榻。
为首护卫手持一柄钢刀,一边开锁一边戒备地看向云秋。
云秋看他那架势,一下反应过来,跳起身就给琴盒抱到怀里,然后几大步后退抵到墙角上:
“你们请、你们请,我不跑——”
护卫:“……”
开玩笑,他又不是小和尚,有万军从中取敌首级的好本事,能端起小板凳打人就是他的极限了。
他可不想又被人一记手刀从后面放翻,之前掳他打的那下还怪疼呢!
他是这么说了,护卫却也不敢懈怠。
还是手持钢刀戒备地守着云秋,由着身后那些人重新布置牢房:换床铺被窝,摆上新的桌案,铜灯、食盒和书匣再放置其上。
有了灯光,室内就明亮很多,而且有了炭盆子,云秋也感觉身上没有那么凉。
他下意识对那护卫道了句谢,然后又眨眨眼咕哝一句“我干嘛要对坏蛋说谢”。
卷袖子坐到桌案后,云秋打开食盒就看见了里面香喷喷的三菜一汤,还有一碗白亮的大米饭。
他挨个给饭菜端出来,高高兴兴地齐齐筷子,结果正准备动手大快朵颐,抬头却看见那护卫还站在那儿。
云秋:“……?”
护卫啊了一声摇摇头,终于回过神,他憋红了脸、轻咳一声钢刀还鞘,指了外面两个人给云秋道:
“这两位是负责照顾您起居的,往后您有什么需要找他们就是。”
云秋抬头看了看,两个二十来岁的小伙,看向他皆是面无表情、神色冷肃,只怕是襄平侯府的影卫。
“哦,好,知道了。”
护卫这边也算完成了任务,转身又带着那些小厮离开,而那两个派来“照顾”云秋的,就往铁栅栏那儿一站,不动也不说话,就跟两尊石佛似的。
云秋看了一会儿耸耸肩,夹菜、吃饭,他得吃好喝好睡好,养得好好的,这样才有力气等小和尚来救他。
楼梯口的石板开合,护卫带人走上楼梯后,一步都不停留地快速离开房间——
这里是襄平侯府西苑的厢房,房内没一件陈设,连装饰用的帘帐、立柱都没有。
地上原本铺着的石砖也隔一格就被撬起,四方泥土里种有许多奇形怪状的毒花和灌木。
花丛灌木后,也确有襄平侯所说的——杀人鳄、食人蜂,角落还趴有一只足两人高的大蟾蜍。
护卫和那几个小厮一溜小跑出来,远远看见襄平侯和柏夫人站在院子里有说有笑,而他们身后的架子上,还正好爬有几条青碧色的毒蛇。
柏氏的小腹已经有了明显的凸起,但她还是喜欢住在这长满毒花毒草、遍地毒物的西苑不愿意离开。
身边也不要什么人伺候,除了这一院子剧毒的玩意儿,她好像跟谁都亲近不起来。
方锦弦扶着柏氏的小腹,正乐呵呵与她说着什么。
护卫上前抱拳躬身,“侯爷,都安排妥当了。”
“是么?”方锦弦今日心情好,挥挥手,“那你们辛苦了,都下去吧。”
护卫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今日的差事这么快结束。
他大着胆子抬头看襄平侯一眼,然后又躬身提醒道:“侯爷您……昨日不是让属下联络西南大营么?”
方锦弦挥挥手,“急什么?”
他搂着柏氏,脸上神情三分狠毒七分戏谑,“我现在改主意了,宁王和徐宜二十年前让我等得那样心焦。宁王世子之前在江南让我那么难堪……”
“如今,我也想叫他们难受难受,让他们也感受感受那种心里七上八下、抓心挠肺却偏没办法的绝望!”
护卫舔舔唇瓣,连忙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侯爷,您若没什么吩咐,我、我们这就退下了?”
方锦弦点点头,最后嘱咐一句,“加强府上的巡防,别叫外头的苍蝇跑进来了。”
护卫连连称是,然后挂着一脖子冷汗和那几个同样面色如土的小厮一起离开了西苑。
……
李从舟转醒过来,已是次日清晨。
远津趴在他床边,看样子是守在这里陪了他一夜。
他才坐起身,远津就惊醒了,一看见他醒了,忙凑近上前来,“公子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说着,他又蹬蹬爬起来,“我去给你叫大夫!”
李从舟拦下他,问他昨天他昏过去之后的事。
远津想了想,“我还是先给您去请大夫吧?然后给丛将大人也一起叫过来,还有您一封家书送来的。”
半晌后,人又整整齐齐聚到了李从舟房间。
大夫给他切脉后确认无虞,昨日吐血也只是内劲虚耗过度后急怒交加,心焦气淤以致的内伤,血呕出来也就没什么大碍。
家书是宁王一千里加急递来的,说已经调派了银甲卫的人手南下,并让李从舟稍安勿躁、尤其不要招惹西南大营,宫里他会去想办法。
家书上还说,徐振羽也会暗中派一支队伍给他,并告诉李从舟,如果西南大营真对他们不利:西北大营也可从北部设法牵制他们的兵力。
只是宁王和徐振羽的意思,还是想要师出有名或者智取,否则弄的不好,就是西境大混战。
唯有乌影众人劝不住,他留下了两个精明强干的属下给李从舟,自己带人连夜去了西川城。
不过他也没有莽撞行事,还是今晨就递来了消息——云秋确定是被带到了襄平侯府,羁押在西苑内。
三日后,就在李从舟和众人商议对策时,驿丞却急匆匆来报,请他们快到码头上。
李从舟、曲怀文他们走出来时,却意外在龚州码头的江面上,看见了高悬白龙旗招的数十艘龙骧船。
在那龙骧船之后,还有不计其数的小船。
公孙淳星和公孙贤两个先后从船上下来,靠到岸边对着李从舟拱手:
“世子爷,我们父子思来想去,认为唯此一法能将功折过、救云老板于万一。”
“您不是说,纳氏和刘银财曾想涉及在我们白帝城里生一场民祸么?”
“如今,我们便寻借口与那襄平侯府生事,我等是民、不像你们当官的要那么多证据。”
“您便以我白帝城民乱攻击襄平侯府为由,报晓朝廷,到时各境人马混入我们的队伍内。”
“兴许——能一举给小云老板救出来!”
李从舟愣住。
曲怀文也摇头,“可是城主,你们这么做,不是给白帝城置于炭火上么?你们就不怕朝廷真发兵来围剿你们?!”
公孙淳星拍胸脯大笑,“夔门天下雄,白帝城又是江心孤岛,占地势是易守难攻,何况夔州府衙会从中转圜。”
“再者——”公孙淳星意味深长,“若找着证据、证明那襄平侯多行不义,我等行的就是大义之事,朝廷也不会再兴兵压境。”
李从舟看着公孙淳星,忽然发现这也是个狂傲赌徒,这法子既疯又野,但——
“好,”他站起来,“这倒不失是个办法!”
第105章
又三日, 蜀府,西川城。
箭雨嗖嗖,襄平侯方锦弦被一众持黄金大盾的侍卫护在自家塔楼上, 远远望着蓉河上那艘高悬白龙旗的龙骧船,他还真没见过这样的疯子:
白帝城这公孙淳星, 比之他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非是颠倒黑白说他害死他最疼爱的小妾,因而要发兵复仇。
然而说是复仇,他们这帮白帝城的贼寇却每日只来骚扰一番:
若则从蓉河上发兵,驾驶大船攻打侯府, 但又只是放箭不下船;若则从地下水道派人摸进府, 四处放火。
总之是不与他们正面冲突, 事情眼看闹得很大, 人却没杀几个。相反一开始, 他不明所以派出影卫迎敌, 还被白帝城抓了仨, 真是得不偿失。
方锦弦暗中握紧拳头,心中一口气不上不下。
他千算万算, 偏是漏算了个白帝城。
如今情势不尴不尬:他若派出尸人迎敌,反而坐实了他的罪名;可若只派影卫, 这群人刁滑古怪、声东击西,只怕“复仇”是假,逼他暴露破绽再救人才是真。
方锦弦呿了一声, 他还真是小瞧了这顾云舟, 不愧是他好哥哥凌铮的亲儿子。当年老子就坑他良多,如今儿子也是这个样儿。
啪嚓一声, 方锦弦徒手掰断了他轮椅上仅剩的那边扶手:这样的损招,也亏他们想得出来!
不过你有千条计, 我也有过墙梯。
方锦弦拍去手掌上的木头渣,打响指叫来影卫,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过去:
“这个送到西南大营,送到时,替我问杨统帅一句话——‘这么多年养尊处优,大将军当惯了,是否还记得乐源峰上,苜蓿草下的黄龙玉’。”
影卫愣了愣。
“记住了吗?”方锦弦睨他,“务必一字不差。”
那影卫立刻抱拳拱手,“是,属下必定带到。”
方锦弦点点头,“去吧。”
影卫走后,方锦弦看着自己这把已经损坏大半的轮椅——明明是去年新做的,却这么不经用。
看来,得请木匠师傅提前多做些备用的,存在库房里。
他暗叹一声,又问道:“夫人在哪里?”
上前打扫清理的奴婢听了,回话道:“夫人听您的话,一直在西苑侍弄她那些花草动物,并未出来。”
方锦弦哦了一声,“那抬我去看看她。”
几个家仆上来,正准备动手,又有个小侍婢提裙跑来,上塔楼后就恭敬跪下道:
“侯爷,夫人那边正请了大夫,这会儿还没完、正在乱着呢,让您不必专程跑一趟。”
“大夫?”方锦弦皱眉,而后脸色一变,“是夫人的胎有不好?!”
“不是不是,”婢女连连摇头,“是上回新换这位白大夫开的方子夫人吃着觉着好,现在小公子又大了月份,夫人便请他再来瞧瞧、是否需要调整用药。”
襄平侯府原本有两位府医,但其中一人年老还乡,另一人因怕战祸,提出请辞后却被方锦弦杀了。
因此府医一时空缺,便由官牙介绍新荐了几个来,其中这位白大夫是白族,六十多岁、身体硬朗,在西川城内名望很高,百姓都称道他的医术高明。
本来柏氏是坚持不用大夫的,说她自己就会看方子,但方锦弦坚持,最后就只让这位白族大夫进了西苑。
如今柏氏既觉着好,方锦弦也放下心长舒一口气,这可是他第一个孩子,可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再说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用大夫、不要产婆的,柏氏到底年纪小,往后他多劝劝,哪怕是用苗人仆妇呢?
方锦弦高兴,自然要赏那跑过来传话的婢女,可垂眸一看又觉着她面生,便皱眉问道:
“你是哪院的,本侯之前怎么从未见过你?”
“回侯爷,”那婢女回道,“奴婢叫小霞,就是西苑里的,最近刚入府,所以还没什么福气见您。”
“……日前刚进府那批?”
“是,奴婢是两日前刚入府的。”
放进心爱想到什么笑了笑,转动轮椅上前亲手扶了小霞起身,叫人给了她厚赏,“好,小霞,本侯知道了,去回夫人,让她好好养胎,我晚上再去看她。”
小霞捧着赏银,连连叩首告谢。
外面都说襄平侯府凶险、进去了就很容易出不来,她来两天了,怎么一点不觉着?
夫人的性子是怪些,但待她们下人也都还算客气,侯爷看起来也是大方和善,传个话的赏银都有这么多。
她摸着怀里的银饺子笑了笑,拜谢侯爷后蹦蹦跳跳地下塔楼、返回西苑当差。
而方锦弦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唇角勾了勾,转头问身边心腹,“夫人还是没试出白骨贮最后一味配方么?”
心腹摇摇头。
西苑之前一批的小厮、侍婢都死光了,侯爷这般喜怒无常、杀人如麻,却还是赶不上夫人试药的速度。
前几日,他们还被迫去乐源峰上盗掘了几处荒坟。
方锦弦遂吩咐道:“那就趁大战之前,再多招些人进来,以免到时候城内百姓都跑光了,我们无有助益、后继乏兵。”
“……是,小人会去办。”
“官牙找太慢,给条件开丰厚些,也不用太挑,只要来的全部都留下,有家眷亲人的更好,让他们给家人也接到我们府上。”
这次白帝城攻来,府上流失的人手不少,正好趁机招兵买马。
方锦弦看着远处鸣金撤离的龙骧大船笑,将来功成,他一定记这帮贱|民的好,一定给他们建高庙宇、立大牌坊。
而心腹看着襄平侯满脸疯狂,舔舔嘴唇、掩去眼中的畏怯,低头拱手道:“是,谨遵您吩咐,侯爷。”
○○○
西南大营在蜀府北部乐源峰的阳坡下,统帅杨参,居正二品将军位,已在西南二十年。
杨参原也是将门,只是其父随军时的领将不幸是那好大喜功、指挥失利的方林图。
因而方家被流徙时,方林图手下这些兵丁也多少受到牵连,他们杨家就是男丁皆被罚到乐源峰牧马、铡草。
后来乌蒙山上三家苗人“叛乱”,杨参在战场上屡建奇功,一路拔擢升迁成为今日的大营统帅。
四月廿六,这日夏至。
杨参正在大营点将台上看兵丁们操练,却忽有副将上前耳语,说襄平侯府有信使到。
听得“襄平”二字,杨参的眉头就拧了起来,再知道是“信使”,立刻连脸色都变了。
他胸膛起伏两下,垂着的双手都攥紧成拳,“……人在哪儿?”
副将指了指中军将帅府方向。
杨参便轻咳一声起身,让令官继续监督练兵,自己疾步、带着那副将回到府上。
信使,也即是襄平侯府影卫,先躬身递上了信札,等杨参接过去后,又道:
“将军,除了这封信,侯爷还让我给您捎句话。”
杨参神色一凛,“什么话?”
影卫将襄平侯那话转述了一遍,一五一十、原原本本。
杨参本就铁青的脸色在听完“黄龙玉”三字后变得更难看,黑得似锅底一般,憋了好久,才道出一句:
“侯爷的意思,末将知道了。”
见那影卫听完这句还在等着进一步的回话,杨参心里烦,挥挥手让影卫先回去,说他之后自会回信。
等影卫离开后,他才摔了手中信札、踹翻堂上桌椅,愤愤怒骂一句:“卑鄙小人!”
他不否认,当年他能脱了罪籍、走出乐源峰伐马场,是得了襄平侯莫大的助益。但往后他这统帅位,却是自己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
当年那事,确实做得不够光彩:
他一心报国但急于求成,听信了方锦弦所谓“苗人叛乱”的谣言,请命带兵攻山后,却又发觉好像事实不是那么回事。
就在他停火准备细查时,方锦弦亲自找到他,对他威逼利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说苗寨虽非叛乱,但战火已经烧起,若不抓紧这个机会坐实对方的罪名,朝廷追查起来,要受责罚的就是他们这群兵丁。
“反正我是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年轻的方锦弦似笑非笑坐在轮椅上,“倒是你,本就在罪籍,要再加上这么一重罪,将来不知——要多少年才有出头之机?”
当时他刚满二十岁,空有一身武器、偏偏报国无门,被方锦弦这么一说,果然犹豫。
方锦弦曾经是皇子,跟他母亲容妃一样是最懂察言观色、算计人心。拿眼一打,就知道杨参动摇了。
“再说那些都是苗人,本就非我族类,死了就死了,只要坐实他们‘叛乱’之名,你就是平叛有功的功臣,罪籍的事,我也会替你上奏转圜。”
方锦弦笑得狡诈,“你放心,我那皇兄不是先帝,他空怀仁念、最是心软,我保证我们会没事的。”
“再者,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事成之后、来往书信我们一总焚掉,神不知鬼不觉。再给那些‘叛党’处决,就能成就你我的大计。”
杨参思忖了三个日夜,最终还是咬牙、狠下心,并未向上封通报实情,继续领兵攻打乌蒙山上苗寨。
三个苗寨百姓无辜惨死,死后还背上了通敌叛国、犯上作乱的恶名。
但西南大营里,他们这支前往“平叛”的队伍,却得到了朝廷的嘉许。而且,承和帝如方锦弦所料,还给他封赏了侯爵尊位。
杨参的罪籍被一笔勾销,如愿离开了乐源峰伐马场,成功被调遣到西南大营里做了八品麾下使。
事后,他心中一直不安,派人暗中查探,才逐渐了解到,这场“苗乱”,根本就方锦弦筹谋已久的刻意为之——
被迫出嗣后,方锦弦就一直在想办法重谋尊位。
了解到乌蒙山上有众多苗寨,而那些苗寨需要通过一位精通汉苗俗务的“中间人”向朝廷上税后,一条毒计就渐渐在方锦弦心中酝酿。
先故意接近那中间人,许以重利后诱他提高税收、盘剥苗寨。等苗寨百姓不堪重负、愤怒询问时,又借机引发民乱、趁乱杀掉那中间人灭口,反污苗民叛乱。
之后,上表朝廷、找到西南大营,可谓是种种连环计层出不穷,更最后找到他合作,也是想暗中培植自己在军中的势力。
等杨参明白这些时,他已经沾染了满身污泥,站在襄平侯这艘船上想脱身也难。
这些年他心中一直难安,也想尽力弥补,当年押解那三个苗寨“叛军”上京时,他也暗中着人保护。
只可惜京城里山高路远,他也年轻、实力不足,最终并没能成功护着他们脱罪,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刑部官员刑讯、变卖为奴。
杨参当然知道自己这么做只是自欺欺人,三个苗寨惨死那么多人,他做的这些事算不了什么。
却没想到,方锦弦这小人,根本不愿放过他。
所谓黄龙玉,其实是他们杨家家传的一块玉佩,当年他在乐源峰伐马场上做苦役时不慎遗失,军中熟悉他的兄弟们都见过。
乐源峰也是多年前他和襄平侯密谋的地方,如今方锦弦再提起乐源峰和黄龙玉……
只怕那东西是被方锦弦暗中拾了去,隐忍不发等待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在关键处将他一军。
近日白帝城和襄平侯府的纠纷杨参早有耳闻,这些年方锦弦在谋划什么他不是不知。
如今方锦弦派影卫来这般诘问,便是给他架在火上烤,逼他在皇帝和襄平侯之间挑边儿站。
他若不允襄平侯,方锦弦势必会亮出那枚黄龙玉,颠倒黑白、搬弄是非用当年苗乱的事情祸害他。
可若是站在方锦弦这边,不仅是他等同于乱臣贼子,西南大营这众多的士兵,也要被迫因为他的决断跟着做了乱。
事成还好,事败,那手底下这些士兵不就又重新走了他父亲、他的老路,又要被牵连受过、甚至枉死。
杨参左右为难了三日,最终还是不能决断,便使出一计拖延,叫人给方锦弦送信,说他病了、病得很重。
想帮忙也有心无力,但襄平侯府受难他深表同情,因而特派亲卫一队五十人,希望能帮上忙。
方锦弦得着消息、又看那五十人小队的兵丁,心中也知道这是杨参的诡计。
但其实,他手上并没有杨参家传的那块黄龙玉,叫影卫过去说出那般的话,也不过是兵不厌诈。
本以为杨参会乖乖就范,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也学刁滑了,竟然使出一记拖字诀。
方锦弦低头捻了捻自己衣襟上的垂穗,半晌后嗤笑一声:称病是么?那便派个大夫过去给他好好诊治,看他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来人!”方锦弦喊道,“给本侯抬到书房,我要给皇兄上表,告诉他、他的忠臣良将病得很重,还想伏乞个御医来。”
……
五月,端午节后,西南大营统帅杨参,上表启奏——原为陛下犬马、平白帝城民乱,替主固守西川城,以策城内百姓及襄平侯平安。
朝廷准其所奏,并特遣钦差携带御医一名并粮饷物资远赴蜀中。
闻听得消息时,李从舟正在曲家帮的艮城舵内。
艮城是长河支流上的一座小城,隐在深山之内,能行船走舟,又与蜀府西川城内的蓉河相连。
曲帮主和江雁夫妻已从蒲干国登舟,四五日内就能赶回来,到时候也是营救云秋莫大的助益。
白帝城在这些日子里帮了大忙:
有他们担下“民乱”之名,银甲卫、曲家帮众,还有江家三郎派来的兵丁,都可顶充作白帝城兵丁。
而且,还有乌影带着他的属下打头阵,这么些日子已经查清楚了襄平侯府内的地形:
侯府地上的园子并不大,只是个两进的小跨院。
前院内有正堂、回廊、直房、灶房等常见的建筑,只因襄平侯不良于行,所以没有假山盆栽等造景。
后院分东西两苑,中间是一方大大的莲池,北面以回廊连通一座八角亭,襄平侯素日很喜欢去那里钓鱼。
莲池是活水,其中的水连通城北的高山——乐源峰,又有暗渠通往蓉河。
西苑为襄平侯第二位夫人柏氏所有,去探查的中原汉人皆称该苑阴森恐怖,宛若地狱。
只有乌影和他的下属不以为意,说不过是些普通的植物和小宠物,端得是你们汉人大惊小怪。
与西苑隔莲池相望的东苑是方锦弦的住所,但里面就有他一间书房,大部分区域经过改建后都让出给了莲池。
除了成婚那几个月他会与妻子同住,其他时间都是宿在书房,也不愿让人近身伺候,想来还是忌讳别人瞧见他的残疾。
相对的,侯府地下的建筑和水道就十分复杂。
白帝城深谙水性的兵丁下潜探查,摸查出来少说是有地下两层,其中一层连通着西川城的地下水道。
而且侯府地宫很大,少说从城内一直连通到了乐源峰下,地宫四面隔绝,仅有水道与外界相连。
只是那水道中有许多被人刻意豢养训练的食人鳄,外来者只要靠近就会被它们群聚追杀,险之又险。
白帝城因此折了七八人进去,来回几趟也只能探知出——地宫里是横七、竖八合共十五条道,最多的情况下,可能有四十个左右的岔路口。
而西苑正下方的几处水道出入口被精心加上铁栅栏隔开了,看样子像是很要紧,云秋可能就被关在那里。
反正襄平侯这小人性子恶劣,过去这么半个月时间也不来与他交涉,大约是——想看他焦急难过的样子。
李从舟也不想与他客气,正在计算攻打的方式策略,突然耳畔就传来咚咚两响敲门声——
抬头望去,只见曲怀文笑着走进来,看他正趴在襄平侯府的地形图上,曲怀文摇摇头,侧身让了一步:
“世子,您看看都谁来了?”
曲怀文身后,是一身绛色圆领劲装的苏驰,而苏驰身后还跟着善济堂那位女大夫,以及——云秋新招到云琜钱庄的那个小厨工。
李从舟愣了愣,“苏大人,你们怎么……?”
苏驰正了正衣冠,扯了扯衣襟上的一圈圆领,“朝廷诏命、入蜀钦差,怎么,世子瞧我不像吗?”
……钦差?
李从舟皱眉,朝廷往各地派钦差多用四品以下的官员,苏驰现如今身居高位,户部尚书眼看就要告老……
苏驰一眼就瞧出来李从舟疑惑,他踱两步到桌案边,伸手点点点那张图纸后笑道:
“我家小云老板都叫人掳走了,我这做大哥的怎好意思高台安坐?正巧又是运粮送军饷,我便主动请命来了。”
“再说——”他挤挤眼睛,“一山不容二虎,林大人有济世之心,正合适做那户部尚书。”
“我呢,不好意思忝居高位,这不,正想借西南这事情挪挪窝呢。”
明明是仗义救人,怎么从他口中说出来就这样难听。李从舟哭笑不得,苏驰这样的性子,他还真是不擅应付,只能偏头看着他身后两人:
“那他们两位是——”
尤雪带着吴龙上前,恭恭敬敬拜了李从舟,她还未开口,李从舟倒先想起来公孙贤那龙凤子母佩的事。
于是他揉揉眉心,看向尤雪,“是来寻亲的吧?”
尤雪点头之后又摇头,“您这就是给我看扁了,我来确有寻亲这一重目的,但并非只为寻亲。”
她看了看身后的吴龙,两人一起默契地再拜下,“东家有难,我们不能坐视不理,想尽绵薄之力、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原来云秋遇险的事情,经由曲怀玉、苏驰等人最终传到了几家店铺和田庄上,众位掌柜、伙计是急得团团转,陆老爷子险些亲自收拾东西来蜀府。
珍娘在桃花关上偷偷躲着哭了一回,小昭儿和小邱两个暗中筹钱想托付说动丐帮的兄弟。
几位掌柜也是各走各的路子,往关中、西北和东南方向上走关系、找帮手。
就连与云秋只是合作、引介关系的姚远老板、陈乐大厨都提出想帮忙,崇礼斋学正也送来了一包银子。
情势如此,大家伙干脆坐下来商量。
几番议论后,众人都觉着各大掌柜还是不要轻易走动,以免又有同业用他们东家出事这一则阴谋暗害。
只派遣了尤雪、吴龙二人做代表,跟随苏驰与朝廷兵马一起入蜀。
尤雪是大夫,医术高明,这个李从舟知道。
但——
他困惑地看向吴龙,这位小厨工是来做什么?
总不能是专程来给云秋做饭的吧?
吴龙对上李从舟审视的视线也不怂,躬身跪下去磕了一个头后道:
“在下能有今天,全仰赖东家愿意给我一纸身契,让我从漂泊孤苦无依之辈变成了有家之人。”
吴龙跪在地上,说别看他现在这样,早年间为了活命,他在江湖上混事也学了不少。
“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有能用上我的地方!世子爷,小的是孤儿、人命危贱,不似他们还有亲人、朋友在这世上,东家对我有知遇之恩,若能牺牲我一命救得东家回来,小人万死不辞!”
他目光灼灼、满面诚恳,从李从舟的角度看,那样的神态动作倒不像个人了,反而像是跟随主家多年、在忠心耿耿安宅护院的小狗。
听到这里,站在一旁的苏驰也笑盈盈帮腔道:
“是呢,世子可以让他试试,这小子语言天赋极高,这一路走来可叫我大开眼界。”
朝廷军队南下入蜀是走大运河,绕过生乱的关中一代和“生乱”的长河区域,辗转从陆路来的蜀中。
“这一路上,全赖这位小兄弟帮忙,倒给我剩下不少麻烦,他听过一道当地话,就能学个八九分,好几处的官员都相信了他就是本地人、跟他认了老乡呢。”
“……真的?”李从舟问,“那蜀语也会?”
吴龙看看苏驰,得到对方一个鼓励的眼神后,仰头声音洪亮:“啷个不会?我会哩可多。”
他突然一下切换自如,倒让李从舟都愣了下。
吴龙说完又红了脸,“除了这些,我还能做别的,您、您……肯定会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李从舟看看他,点点头先给他从地上拉起来,并感谢了尤雪他们这份心。
他一直以来单打独斗惯了,这辈子,倒是因云秋的关系,结识了这么多有意思的人。
这时候,远津正好跑进来,也没注意看这一屋子的人,就是喜气洋洋、跑得气喘吁吁——
“公子公子!点心哥哥醒了!”
李从舟立刻推开众人,直朝点心养伤的房间赶去。
点心昏迷了小半个月,曲怀文请来的三个大夫都留在舵上轮班守着,两次险些救不回来。
不过多亏尤雪在他们临行前递上的那一匣药,再加上曲家帮、白帝城都拿来了不少上等灵药,点心的状况终于天天好起来。
李从舟走得急,推门进去时,那大夫正在给点心检查他的腿伤,骨头倒是都长好了,也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点心的脸色还很白,看着李从舟却着急想起身,“世、世子,我家公子……?”
李从舟连忙坐过去,远津也去搀扶点心、拿过来软垫给他撑着后背和腰。
知道自己昏了半个月时间,点心连忙开口道:
“伤我是四个黑衣人、身量都在九尺左右,唯一开口那人说的是蜀中口音,离开的方向是……”
李从舟连忙止了他,以免扯动伤口,“这些我们都查到了,没事的,点心,你别着急,养好身体要紧。”
“是呀,点心哥哥你快好好歇着,”远津扶着他,“你安心养着身体,将来云公子回来还要你伺候呢。”
点心这才稍稍镇定了些,听着李从舟和远津一人一句地给现在的状况交待清楚。
知道公子虽然被困,可大家都在勉力营救后,点心的脸微微红了红,转头拍拍远津、小声道:
“你、你不用照顾我,我自己能成。”
李从舟却打断他,“云秋一直当你是自家兄弟一般,他回来肯定想看到你平安无事,有远津近前照顾你,我也好放心。”
点心眨巴眨巴眼,有点不好意思。
这时候苏驰、曲怀文也带着尤雪、吴龙走了进来,点心听了他们的劝,这才安心躺着养伤了。
而苏驰见了李从舟、看望过点心,也准备去西南大营做他的事,临行前,他专程与李从舟议论了一番:
“襄平侯之前曾上表朝廷,说杨参抱病、希望朝廷派御医前往诊治,结果没几日杨参就说他病好了,还主动请命要理会襄平侯府的事。”
“我猜这里头是襄平侯威胁了杨参,这才导致他不得不与之合作,至于是怎么威胁的——”
苏驰笑着拍了拍李从舟肩膀,“我去探,你且等我的信儿。”
他们说这些时,没重新挪地儿,就当着点心他们的面儿,点心听着暗自心惊,忍不住替苏驰捏把汗:
“这样……会不会影响大人你?”
“兵者诡道,”苏驰笑着弹了下他的脑门,“小点心你以后就知道了,好好保重身体。”
苏驰的动作很快,离开艮城舵没两天,很快就给当年杨参和襄平侯的事套了个七七八八。
“反正就是——杨参本是罪籍,正常在军营里熬着不会那么快能立功封官,但他通过襄平侯走了点捷径,二十岁的时候就得了个八品将官做。”
“当年那件事做的不光彩,杨参的一块家传黄龙玉落在了襄平侯手上,因而才被他威胁。”
苏驰说到这儿,垂眸戏谑一笑,手指点点桌面道:“不过我更偏向于相信——襄平侯是说出来诓他的。”
“若真有这样关键的证据,那为什么早不拿出来用呢?之前西北战事紧张,不正好是他发兵的机会?”
苏驰耸耸肩,端起茶杯来轻啜一口,“我觉得方锦弦没这么蠢,所以什么黄龙玉,多半是拿出来吓杨参的。”
杨参这人,李从舟前世交手很多,他发兵跟着襄平侯谋逆,打到京城时,因围城久攻不下,而被方锦弦杀死、做成了活死人。
如今听苏驰这么一讲,他才算终于明白了始末。
“苏大人,”一道声音突然从旁响起,吴龙站出来开口道,“您说那……黄龙玉是什么东西?”
他比划了一下,“听您所言,应当是块玉佩?不如我去给偷回来。”
“偷??”
吴龙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他说了一个我字后,在屋内东张西望半天就瞧见了一个曲家帮刚好腾空的熏笼。
那熏笼四方大小,横宽皆在一尺有余,深也不过两尺左右,吴龙蹬蹬走过去将那熏笼抬过来。
“我……我小时候为了吃上饭,偷东西别抓进县衙里关着,有幸跟一位、一位师傅学过缩骨功——”
他一边说着,一边人就钻进了那个熏笼,手脚柔软扭曲,看得李从舟和苏驰都瞪大了眼,纷纷站起身来。
吴龙给自己整个人都塞进熏笼后,又自己钻出来,“比这再小一点儿的地方,我也能挤进去的。”
乌影正好靠在房梁上休息,斜眼看见这一出好戏后,倒是点点头道:
“白帝城的兵丁们不是说么?那下面的地宫有许多小出口、小通风口,如果有吴龙兄弟这本事,那就真可以来去自如了。”
李从舟:“……”
最终众人一番商议后,由苏驰定下三条连环计:
第一,需白帝城众人配合,给事情闹得再大些,最好是让西川城戒严、百姓惊惶;
第二,事情闹起来后,杨参肯定不能坐视不理,苏驰就回去建议他封锁西川城,然后给愿意逃难的无辜百姓放走;
最后,听乌影的人说襄平侯府这些日子招人用工多,吴龙就在那时候趁机混进去,既安全、方锦弦也不会起疑。
“我问过杨参,东西就长这样儿,”苏驰从袖中取出一张画,递给吴龙,“小吴兄弟,找得到就找,找不到你自己顾着性命。”
吴龙点点头,给画收收好。
“除此之外,要是有你不能应付的危险,或者是有小秋秋消息,你就吹这个——”
乌影递了个哨子给吴龙,“方法我昨天教过你的,含在嘴里可别吞肚子里去。”
吴龙点点头,憨憨笑了声:“您放心。”
而苏驰正经想了想,目光又转回到李从舟身上,他弯下眼睛笑,走过去一拍李从舟道:
“做戏做全套,你也正经做出个伤心难过的样子来,好叫襄平侯放松警惕,比如说——买个醉什么的?”
伤心买醉?
李从舟摇摇头,他不是嗜酒的人,也办不出这样的事来,倒不如做出个妄图杀入襄平侯府的样子。
“只是要有劳少帮主——”
曲怀文笑着还礼,“好说好说,敬陪末座。”
○○○
宁王世子和曲家帮少帮主两个人大打出手的消息很快就传入了西川城中,百姓都议论,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是为了准世子妃的失踪着急,有说是因为商业生意上的事产生了分歧,总之两人都伤都挺重的。
消息入侯府时,是五月十五。
方锦弦却无暇顾及去验其真伪,因为云秋病了。
他这病来得怪,之前一个月都好好的,可这两天却吃什么吐什么,人看上去恹恹的、脸色也寡白。
之前方锦弦还怀疑他是装的,结果云秋这样四五天了,眼看着人都瘦了一圈,有一天守卫才端了饭菜下去,他闻见饭菜的油味儿就直接吐了。
方锦弦实在无奈,思来想去只能请那位白大夫下地牢看看——老人家看见柏氏西苑那些毒花毒草都能神色如常,料必下地宫也合适。
他安排布置一番,重新给云秋那间牢房安置了架子床、挂上了纱帐,摆满了各式家具陈设、铺上地毯。
然后又警告了白大夫一番,才带着人下到地宫里,让他给云秋诊脉。
云秋在床上躺了两天,没胃口,明明什么东西都没吃,却总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往上反,心里还烧得慌。
襄平侯这坏东西怀疑他装病,哼,他还怀疑他给他下毒、下小虫子呢!
云秋怀里揣着个汤婆子,闷闷地焐着肚子。
听见外面咚咚脚步声也懒得吱声,只当是襄平侯又变着法子来跟他说那些没意义的话。
结果来人竟然来到监牢外,还咔哒咔哒打开了门上的铁锁和锁链。
虽然下意识捂住鼻子,但云秋却偷偷瞥了眼外面新搬来的更漏——这不是还没到送饭的时间?
心里正嘀咕着,外面就传来了方锦弦的声音,“伸手,我找了个大夫来给你诊脉。”
……大夫?
云秋抬头,襄平侯专门搬来这张新床倒是好得很,是架子床、离地面也软,四面都挂着帷帐、很暖。
他偷偷从垂着的纱帐缝隙看出去,好像是个慈眉善目的白胡子老爷爷,身后还跟着个背药箱的小学徒。
云秋喔了一声,自己伸高高手,给腕子递出去。
白大夫刚下来的时候就有些心惊,他在西川城多年,见过贵人家的腌臜事也多,但还从未见过襄平侯府这样的——
地宫、监牢,暗无天日的地下水道里藏着一间布置得富丽堂皇的房间……
老人家心中虽生恻隐,却也知道自己能力有限,能治病,却不一定能救得了人。
何况襄平侯草菅人命、权势滔天,单他在府上这些日子,就见过四五场人命案子。
死了这么多人,可城中府衙一次都没来过,不仅没来,那些人的尸首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连诊脉的时候,柏夫人也用苗语告诉他,让他谨言慎行,不听不看不问,否则会没命。
白大夫牢记这些,搁好脉枕后就跪到地上,低头垂首、根本不看帘帐中躺着什么人。
他这儿切着脉,那两个护卫给云秋近日的状况说了说,白大夫听着点点头,结合指尖流利如滚珠的脉息,心中已经有了判断。
不过医者望闻问切,他收回手,又跪着躬身一点道:“那请奶奶略露金面,医者好观瞧脸色开方下药。”
他这话才说完,方锦弦和那两个护卫还未来得及解释,就听得架子床帘帐后传来噗嗤一声。
云秋忍不住咯咯笑,他坐起来、挑开帘子探出个脑袋,“老先生,您瞧仔细了,我可是男的。”
他墨发披散,眉眼虽明艳,却也不至于男女莫辨。
白大夫瞪大眼睛看着他,啊了一声半晌没回过神来——他刚才切脉,此人身上的脉象分明就是女脉!
而且脉搏流动流利、动跳很快,分明就是滑数脉。
本来加上那些食慾不振、反胃恶心和呕吐的症候,白大夫可以肯定,这就是害喜。
只是这位“娘子”年轻,脉息有些紊乱,所以才会反应得厉害些,他本来都想在看见面容后道一句恭喜。
如今瞧见架子床中是个男子,险些绷不住自己的老脸,要放声怪叫起来。
方锦弦也黑了脸,“白大夫,你怎么回事?这切个脉连男女都分辨不清了么?”
白大夫飞快地眨眨眼,喉结上下动动咕咚吞了口唾沫,额角都因紧张而渗出大滴汗来。
他举起袖子擦了擦脸,重新给脉枕放到床沿:
“那那那……请公子换、换只手,容、容老朽再看看、再……看看——”
第106章
云秋茫然地眨眨眼, 给汤婆子换到左手。
因躺着姿势别扭不方便,他干脆盘腿坐起来,给帘子拉到身后别好、扯过被子盖好腿, 才给右手伸出去递给白大夫:
“喏,老爷爷你看吧。”
他这些天不舒服, 今日也一直躺着,以至于说话的时候声音软黏黏的。
一双柳叶眼干净澄澈,白大夫只看了一眼,就连忙垂首、搁下脉枕:
方才切问这位贵人左手, 少阴脉动甚、寸口异动频, 分明就是妊子之状。
可……
这位一看就明显是男子, 容貌是清丽了些, 但也并非男生女相。
白大夫抬手抹脸又擦了把汗, 闭目深深吸一口气、凝神认真查探云秋右手尺脉的状况:
右尺候肾。
肾脉若是鼓动, 也是有子之兆。
他手指抬起放下又放下抬起, 最后犹犹豫豫看向云秋,想问什么, 又下意识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襄平侯。
正巧此刻头顶石板响动,片刻后, 有个影卫急匆匆走下来与襄平侯禀道:
“白帝城那帮人又来了!”
方锦弦啧了一声,“什么玩意儿?!怎么又来了?!他们是疯了吗他们?!”
“杨统帅派来的人已经……”影卫的声音渐渐压低,两人嘀嘀咕咕, 瞧着是一时无暇分心。
那白大夫这才大起胆子、压低声音飞快问了一句:
“少爷您、您一直是……男身么?”
云秋:???
“啊???”
白大夫在西川城时间久, 自然也听过些域外传言,说在蛮国以南的瓦底江畔, 有一族异人氏是雌雄同体。
他们的先祖有东海鲛族之血统,在传说中, 鲛族孕育后代的方式就是将卵产在雄性的育儿袋中。
不过观瞧床上这位小少爷的模样长相,根本就是中原汉人的模样,哪里会是什么域外的异人,或者东海鲛族的遗脉。
白大夫这儿胡思乱想着,云秋却打从他问出那个怪问题后,就一直微微蹙眉观瞧着他的表情。
偏是他神色这般凝重,看得云秋也暗自心惊。
他心中咯噔一下,抿抿嘴,翻过手腕握住老大夫的手,气鼓鼓道:
“老爷爷你悄悄告诉我,是他给我下毒了是不是?”
白大夫刚开始还没明白云秋在说什么,但抬头瞧见云秋眯眼瞪襄平侯,这才恍然反应过来:
“不、不是……”
不是?
云秋不信,压低声音悄悄告状,“老爷爷你不用帮他遮掩,就是他这坏东西给我掳来这里关起来的。”
白大夫:“……”
他骇然地看着云秋,到襄平侯府做府医这么几个月里,还头一次见府里有人敢这样说侯爷的。
老人家吞了口唾沫,看看云秋明艳的脸,又用眼角余光瞥了瞥这间装潢布置十分精致的地下牢房。
他眼神震惊,年轻时候在大户人家见识过的那些密辛又一件件浮上心头,其中的关键词有:
强掳、强抢、强制,以及巧取豪夺。
白大夫一言难尽地看看云秋,然后又转过头去看了方锦弦一眼——
没想到,襄平侯表面上仅有一位妻子,私下里竟然在地宫中藏有一容颜清丽的男子?!
白大夫闭了闭眼,差点没能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觉得自己是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密辛。
他只是个大夫,自身难保、有心无力,噎了半晌后,只能轻咳一声道:
“真不是毒,少爷您宽心。”
云秋看这老爷爷面善、也不像是助纣为虐之人,便信了七八分。
只是既不是毒,那刚才老大夫为何那般神色?
仔细想了想,云秋倒抽一口凉气,“不会是什么绝症吧?!”
毕竟他前世今生加在一起三十多年,从来都是吃嘛嘛香,可从没有这般难受过。
——而且算算日子,他被掳来这里也少说有一个月了,之前大鱼大肉吃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白大夫看着这位贵人少爷一下白了脸,就知道他是想多了,忙温声劝道:
“您放心,不是绝症、不是绝症。”
他刚才那般惊讶,大约是——想岔了。
男子怎会成孕?
这要不是在襄平侯府,换个普通人家,老大夫肯定要给云秋请到他自己的铺子上,好生检查调养。
若是确诊无疑,这可是数百载都难逢的一例!
记载到脉案上成书立述,往后能造福多少子孙后代,后世医者也可照例开方子拿药!
只可惜,这妊子脉象瞧着并不太稳,若是女子,那白大夫确实能推是一月左右,但男子……
他摇摇头,他就拿不太准了。
或许是自己诊错了,又或者是这位小少爷体质特殊——阴阳逆脉,男生女脉之类?
左右云秋现在的反应只是没有胃口、呕吐,万一报喜之后是自己诊错了,那按着襄平侯的性子,他项上人头可能就要没了。
白大夫嘶了一声,思量再三,决心先瞒下此事,毕竟怀胎十月,人体上还会有其他变化。
他得先留住自己这条老命,下个月、下下个月再来,总是能确诊、查个明白的。
而且这位小少爷只是食欲不振,也可按脾胃不好、气机不顺这么样先治着,总也不会伤身。
他在心中盘算好后,那边襄平侯也安排好了防御白帝城的事,方锦弦转过头来皱眉问道:
“看明白没,白大夫,他到底什么症候?”
白大夫擦擦汗,转身对着襄平侯拜下,“这位小少爷应当是气机不顺、脾胃不和,没什么大碍。”
“没大碍?”方锦弦拧紧眉头,“可他吃什么吐什么、已经在床上躺了四五天了。”
再这样下去,不等他给顾云舟提条件,他的人质就要先给自己饿死了。
方锦弦盯着白大夫,眯眼审视。
而这位白大夫能在蜀府行医数十载,也有自己一套生存的本事在,他正了正神色,一本正经解释道:
“这便是气机升降失常,这屋子深藏地下,四面不透风,久而久之,肺固失其清肃、胃里又失其和降。”
“因而气机逆乱,以至于食慾不振,再加上你们准备的饭菜中油腥很重,积食不化、自然呕吐。”
方锦弦虽听得云里雾里,但看白大夫老神在在,便渐渐放下心、料想这病不重。
“所以,此症应当如何用药?”
白大夫捻了捻胡须,本想建议襄平侯给云秋搬到一个开阔通风、能晒到阳光的地方,但想起来刚才这位小少爷说的坏东西、强掳等用词——
于是他飞快眨眨眼,不敢掺和他们襄平侯府的私宅事,只清清嗓子道:
“我会草拟个调理脾胃的方子,您照例管府上药房抓来吃就是,然后饮食上切忌大油大荤,稍清淡些。”
然后,白大夫又转头叮嘱云秋:
“也别贪凉吃生冷的东西,可用些新鲜瓜果,待少爷你身体好些,还是多下床走走,别成日躺着。”
云秋乖乖点头,想想后又轻轻扯住白大夫袖口:
“老爷爷,我怕苦,药里面能不能……能不能少放些苦东西呀?”
他声音软,声线很干净,让人一听就心生亲近。
而且白大夫垂眸看,这位小少爷病了多日,本就白皙的肤色更衬面白,薄唇紧抿,一双柳叶眼泪汪汪的。
对着这样一张可怜兮兮的脸,他哪里还能说出什么拒绝的话,只能拱手道:
“是,老朽尽量。”
知道云秋并无大碍,方锦弦也放下心来,请老大夫写方子、拿药,并着人给云秋重新预备清淡的饭菜。
药不能空腹饮用,不然更易伤了脾胃。
所以襄平侯让白大夫
先带徒弟去后院药房教府上的药童煎药,并吩咐侯府下人们按着他的建议给云秋重新备菜。
半个时辰后,端下地宫的都是蒸煮清炖一类,还有一盏添了山楂的酸甜口汤羹。
云秋呕了这些天也有些怕了,看见装饭菜的食盒下意识就抬袖掩住口鼻,可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反应。
他歪歪脑袋,试着松开手,用鼻子小心嗅嗅,却发现除了地宫内那股已经闻习惯的潮湿味儿,并没额外闻见什么特别刺激的腥腻味道。
相反,那一点点若有若无的饭菜清香,倒真勾着云秋,让他觉着瘪瘪的肚子里发出了咕噜咕噜声。
两个守卫瞧着云秋并无多大反应,这才试探着给食盒的盖子统统打开。
三碟子小菜很清爽,一份是山药勾芡的木耳青笋,一份是用鸡汤熏蒸出来的菘荇,还有一碟汤炖后沥出来的花生芸豆。
闻着味道都蛮鲜的,云秋齐齐筷子,尝试夹了些放在自己碗中,然后小口小口扒拉了些。
那种胃被顶着的酸胀感还在,但没有前几日那般不能忍受,他啃了两片用鸡汤熏蒸出来的菜叶子,又换了花生和芸豆试试。
都能入口,也不算难吃,不过比起正经的三盘菜,他更感兴趣那一盏羹汤:
去果核煮的山楂果红艳艳的,窝在添了银耳的晶莹羹汤上,白里透红、看着就很有食欲。
云秋尝了一口,酸酸甜甜,还蛮开胃——
不过再好吃的东西他也知道不能贪多,喝两口羹汤后就每样菜都用了点,给肚子填个五分饱就及时停箸。
他揉揉肚子站起来,靠在床架边歪站着,缓过那阵劲后,竟破天荒没作呕吐出什么。
诶?!
云秋眼睛一亮:原来这么多日,他真是脾胃不协!
那白胡子老爷爷还真是神了。
他高兴,连带着两个陪在外面、胆战心惊的守卫也高兴,他们可终于能保下自己这条小命了。
急匆匆赶往东苑报喜,闻听这一切后,方锦弦也高兴地抚掌大笑,不住地赞白大夫医术高明。
“快快快,来人看赏,那我的牌子去库房拿雪花银三十两出来,给白大夫送去!”
侯府管事应声领命,带人到柜上取了银子,用红布盖在托盘上摆码好了,就送到后院药房上。
襄平侯生性多疑,从不信外面的药局和生熟药铺。
他侯府里有自己的小药房,一应药材、器具都有专人看管,称取用药也要专门登记造册。
府医问诊开方后,就给方子送到药房,第一回煎药时,更需开方府医亲自到药房上盯着,药童煎出来还得由人试过无毒,才会送出去。
若是长久用药,像襄平侯自己,双腿残疾、经络不通,一直吃着一副前任府医留下来的调养方。
他的药就是由专门两个小药童在药房内煎好,然后每日每日往东苑的书房里送。
也是因为这样的规矩,从前侯府里的府医,是都需要住在府上的。这样主人家有个头疼脑热,他们也好方便出诊。
但白大夫不同——
他虽是顶了襄平侯府上府医的缺儿,但他在城中有自己的药铺和宅子,家人也都在西川城内。
所以当日跟着官牙来见工时,他就专门提出来同襄平侯谈妥了,往后他晚上都不住府里。
也是柏氏夫人有孕后,白大夫才在府上时间久些。
管事到的时候,白大夫正在药房上监督那侯府里的药童熬药,看见那一托盘银子,他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为自己的小命,也为那羁押在地牢里的小少爷。
还好还好,没有冒然断出来一个喜脉。
否则明年今日,就是他的周年了。
在管事离开后,白大夫又暗自摇头,在心里嘀咕一句奇怪,他摸着就是像孕脉,可男子怎么会有孕脉?
这事真是怪。
“师傅你一个人那儿叨叨什么呢?”替他背着药箱、拜师跟他学艺的小徒弟走过来,在他眼前晃晃手掌——
“这儿的药煎好、试过了,他们正要送出去呢,问您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白大夫啊了一声回神,看见小徒弟身后两个小药童正睁大眼睛等他的话。
“呃……”老爷子捋捋胡须,想了想道:“没什么特别要注意的,就是……尽量保证患者身心愉悦吧。”
小药童不知白大夫心中转的那些念头,只原原本本送药、给他的话带到。
方锦弦看重云秋这个人质,听了药童回话后,就叫来影卫,让他们去问问云秋还有什么需要——
“不是太离谱的,你们就不用来回了,尽量满足他就是。”
影卫点点头领命,然后不多一会儿就进出地宫两次,一回带了两串糖葫芦,一回拿了一盘果子。
方锦弦看着云秋这边好起来了,也就重新部署准备他的大事。
倒是那白大夫拿了赏银,带着小徒弟出府后,一路上还是摇头觉着怪——
他行医少说四十年整,不说医术有多高明,至少经验足够丰富,但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脉象。
男子生了女脉不说,竟还能被他左右手都诊出孕脉,怪了……当真是怪。
白大夫的药铺开在与与承阳大街平行的、同样东西走向的长丰街上,前面是药铺,后面就是他家的院子。
远远看过去,家中已经升起炊烟,黄昏日落,也刚好是吃饭的时间。
老大夫心里揣着事,自顾自头前走,却没注意身后的小学徒不知什么时候拉下了很大一截。
夕阳金辉里,白大夫自己不知道,他刚才嘀咕那段话,其实并非在心中默念,而是不小心低声说了出来——
而且,还被跟着他的小学徒听了个真真切切。
那小学徒骇然极了,直觉自己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站在原地双手捂住嘴、浑身一阵阵战栗:
天呢!
这天下,竟有男子可以成孕?!
——那难怪今日师傅表现得那样怪异!!
“发什么愣呢?!”白大夫的声音从前面遥遥传来,“快跟上,回去吃饭了!”
小学徒涨红了脸,连忙晃两下脑袋跟上去。
就算跟师傅、师娘一家吃完了晚饭,他一边刷碗还一边琢磨这事儿,走神间差点摔碎个碟子。
“师兄你今儿是怎么了?”
看他状态不对,跟在旁边打下手的小药童好奇问了一嘴:“从那贵人府上回来就魂不守舍的。”
这位学徒是已经跟了白大夫五年多,也知道去往高门大户里面看诊的规矩,是不听不看、不问不说。
但——
那样的惊天大秘密,他怎么可能憋得住?!
为了不给师傅惹麻烦,他擦了擦碗,神神秘秘给小药童拉到一边,然后观瞧左右无人后,才小声道:
“我告诉你,你可不要跟别人讲。”
小药童嗯嗯点头,甚至还竖起三根手指对天立誓,“打死我也说,说了天打五雷轰!”
学徒遂压低声音,凑近了跟他咬耳朵:
“我同你讲哦,那些有钱人当真是为富不仁,手段花样层出不穷,我跟着师傅、我们今天……”
“我们今天撞见一桩惊天大事,侯府里下面竟然有一座地宫里,地宫里关着个人,而且还怀孕了!”
小药童撇撇嘴,“这算什么秘密?襄平侯怕老婆在外边养小,人家肚子大了现在弄回府来偷偷生产呗。”
瞧他眼神不屑,学徒连忙捉住他,“不是!嗐,你听我说完!不是女子!”
小药童还不明白,“什么不是女子?”
学徒跺跺脚,忍不住踹他,“我说那襄平侯府上关着、那个有孕的,不是女的,是个好漂亮的小公子!”
“你说什么?!”小药童的声音一下就高了,“男子有……唔唔?!”
“别喊、别喊!”学徒连忙伸手捂住他嘴,“小祖宗,你要给师傅喊过来骂我们啊?”
小药童瞪大眼睛,一边扒拉他捂住嘴的手,一边却兴奋得脸都红了,站在原地连蹦了三蹦。
学徒见他实在兴奋,生怕这家伙喊出什么声儿来,师傅过问起来又要责罚,便干脆拉人回了屋。
两人挨挤在桌边坐下,摸出来之前攒钱买的炒锅巴、香瓜子。
药童的年纪小些、坐下来就忍不住兴奋捶桌:
“真的真的?!真是男人怀孕啊?”
“师傅还不确定,只当是气机不顺开的调理脾胃的方子,但我瞧着还有温宫的几位药,根本就是安胎。”
“好家伙,厉害死了,”药童竖起大拇指,“我瞧着襄平侯根本不良于行啊,这怎么……这么厉害呢?”
“嘘……这事就我俩悄悄说说噢,你可别到处说,到时候给师傅惹祸,连带我们都要遭殃,你是没见到——那襄平侯杀人如麻呢。”
“嘿嘿,我知道我知道,好哥哥你跟我说过好几回了!我都记着呢,你刚才还说——那少爷生得美?”
学徒点头,稍稍描述了一下云秋的外貌,“不过我也没敢仔细看,万一看多了被侯爷发现呢?”
“不过我今日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恃宠生娇了,跟师傅去侯府那么多次,我还从没见过敢当面骂侯爷的。”
“而且他就算骂了,侯爷好像还不生气,还叫侍卫什么好吃好喝的都往他房间里送呢。”
药童点点头,若有所思——
肯定是襄平侯对那小少爷一往情深,然后小少爷另外有意中人,襄平侯求爱不成、得不到心就要得到人……
啧啧,药童和学徒两个对视一眼:彼此确认了眼神,侯府里这些关系,还真是乱得很。
人都说秘密是藏不住的,学徒给自己心里的事说给药童听,他当天晚上倒是睡得很踏实。
可小药童听着这个惊天秘密后,总是憋得慌,最后忍不住就告诉了他们药铺戈壁卖茶果子的大婶。
不过他隐去了襄平侯府这一项,只说是他听来的闲话,随便说与那婶子听。
大婶听完将信将疑,“男人怎么可能怀孕?你这小猢狲怕不是编瞎话来哄我玩的吧?”
药童还待分辨,那边白家师娘又使唤他去买菜,他只能徒劳地强调两遍,“真的真的,我可没诓你!”
偏巧大婶是卖茶果子的,来往客人多,偶尔也会在她这里探听消息。西川城哪那么多消息好说,问来问去,她也只能给药童告诉她这奇闻当新鲜说一说。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男人成孕一事,反而没几天就在整个西川城里传开了——
而且各家分茶酒肆、饭庄酒楼里传的版本还都不一样:有说是富商捞了东海鲛族的,也有说是男狐狸下凡报恩的……
总之是玄乎的玄乎,离谱的离谱。
还更有茶博士窥着商机,连夜写本子、改故事,硬给弄出了十几折荡气回肠、引人泪下的书。
几日后,五月廿一。
吴龙按计划,趁乱顺利混入了西川城。
他谎称是来城中寻亲,可惜亲人搬走、自己路费盘缠又都用光的蜀府娃子,先混到茶摊上帮忙做事。
吴龙很有天赋,一开始怕自己说多了露馅儿,就装作是不好意思腼腆害羞,话只说自己熟悉、用惯的几句。
但在茶摊上听得多了、也模仿多了,老板一家已经完全相信了他就是从小在蜀中长大的人。
来往的常客也一点没听出来他的京城口音,还总是跟他讲蜀中家乡的事。
听得多了,吴龙就给这人发生的事情讲给那人听,反之亦然,很快就给整个茶摊一片都混熟了。
众人听了他的遭遇也是十分同情,其中就有人提到了襄平侯府——
“他们最近急用人,娃儿你阔以克试试。”
“你莫坑求人家!那侯府头吃人不吐骨头哩!”
吴龙心道一声妙计,表面上却佯做不知,只凑过去问个究竟,“叔,你们说哩这个侯府是……?”
前面那人指指承阳大街,说在那尽头就是。后面的老伯人厚道些,挥挥手让他别听他胡说。
“那侯府里头,三天两日呢死人,娃儿你年纪轻轻哩,莫克那里头,小心命都莫得喽!”
老板也劝,让吴龙也着急,再想想别的办法。
吴龙笑笑记在心上,第二日就生演了一出——收到亲戚来信,说他母亲在老家病了,急需要用钱。
老板一家子仁善,却一时间也拿不出那么多钱。万般无奈下,只能同意介绍吴龙去襄平侯府试试。
茶摊老板是经年在西川城的,侯府管事没多问,自然就给吴龙招了进去。
管事瞧着吴龙机灵,又听说是本地小伙,便心生恻隐,只安排他做些洒扫擦洗的工作,并不让他往襄平侯身边去。
这样的安排倒正中吴龙下怀,洒扫擦洗庭院嘛,能去的地方就很多,加上白帝城兵丁们绘制的地图:
——他只用了五日时间,就给这襄平侯府内部摸了个清清楚楚。
西苑戒备森严,柏夫人也不让他们这些下人靠近,但是每日都会有几批影卫带着药房的药童送药进去。
一开始吴龙只以为是给柏夫人送安胎药,后来发现送药的人是有两批,而且间隔很近。
而且,还有一批人是一日三餐往里面送,即便柏夫人不在西苑、跟襄平侯一道儿用餐,也有人往里送饭。
那就能推断出:西苑里除柏夫人之外,还有一人。而且,有很大可能就是他们被掳走的东家云秋。
东苑是襄平侯的,里面那间书房白天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吴龙有一次故意在里面擦博古架,被护卫看见了也没说他什么。
屋内的布置很简单,和一般富贵人家的书斋也没什么多大分别,只是多添了襄平侯一张床。
书房里面也没有密室暗格,要紧的东西都是锁在床旁边一面墙高的大柜子内。
大约是对自己府上的影卫很放心,所以柜子的外锁只是个普通铜锁,吴龙借着洒扫由头凑近看过,只要没人盯着,他须臾就能撬开。
又在侯府上混了三五日事,吴龙正觉着差不多可以动手了,管事却突然给他叫了过去——
“小吴啊……”
似乎是事情棘手,管事脸上的神情不尴不尬,搓搓手犹豫了半天,才缓缓道:
“我听说你是……你是着急用钱,是不是?”
吴龙点点头,给家里母亲重病那套作假的说辞又说了一遍。
“那……”管事由于再三,“小吴,我瞧着你是个聪明娃儿,在我们这样人家当差的规矩,你晓得吧?”
“不听不看、不问不说,”吴龙笑嘻嘻的,“您老都教过,我记着哩。”
管事点点头,这孩子进府以后口碑很好,三五天的光景里大家都喜欢他,说是什么活儿都抢着干,而且人会来事、嘴也甜。
虽说不想给他牵扯进侯爷那些事里,可是眼前这桩要紧活计,纵观阖府上下——还真是只有这小伙子能办。
“小吴呀,”管事重新堆起笑脸,“你听我讲,事情它是这个样子哩——”
……
云秋吃了白大夫几日的药,感觉身上轻松多了,也渐渐吃得下去东西,胃口也恢复不少。
昨日,他还破天荒多吃了小半碗米饭,吓得守在铁栅栏外面的两个守卫一宿没合眼。
想到那两人一惊一乍的样子,云秋嘿嘿偷乐,从袖中摸出枚雕梅球丢进嘴里。
这是蜀中蛮国一带白族人特有的小吃,在盐梅或青梅果上雕花,然后拌上红糖、蜂蜜腌制而得。
吃起来既有梅子的酸味,又有蜂蜜红糖的甜,而且回甘不见涩、还能生津止渴。
云秋本来也没有这般爱吃酸甜口的东西,但自从那日试过那碗羹汤后,他好像就开始喜欢上这些了。
至于这雕梅,是护卫给他带过来的,说是比吃山楂、吃冰糖葫芦好些,不会吃了体热上火或牙疼。
云秋在靠里一面墙壁上,偷偷划正字,算算日子他被掳走已经一个多月时间,现在也该是到了六月里。
也不知道小和尚在外面怎么样了,云秋拍拍手,转头看了眼他藏在床上的琴盒:
娘亲,你可千万保佑小和尚平平安安的。
不过成日就这么待着看书,云秋也觉得闷,便找门口守卫叫来侯府管事,说出了自己的新要求——
“我在这里一个人待着也闷,大伯,你能给我找几个特别会讲俏皮话的人,陪我聊聊天解闷不?”
管事噎了噎,这要求放在寻常人家并不算什么,但放在他们侯府,就显得有点……难。
侯爷就是那样一般喜怒无常胡乱杀人的性子,夫人又性子阴沉,成日里摆弄她那些毒花毒草。
他们这一整个府上,大家都是谨小慎微、提着脑袋做事,哪会有什么能讲俏皮话的人。
勉强从影卫中找了个心大、性子有些憨的,剩下一人却生生愁坏了管事。
云秋也就是被拘着闷得慌,管事若真找不到人,他也不会一次发难闹起来,只是心情有些低落罢了。
没想跟那瞧着憨憨傻傻的影卫面面相觑了两日,头顶石板就动了动,管事蹬蹬迈步带着人下来——
“云少爷,按着您的吩咐,这回这位,包管您能满意!”
云秋听着没当回事,还窝在他新讨要来的一张藤编的摇椅上看他的带彩描图本子。
“来来,见过云少爷。”管事给吴龙往铁栅栏旁边一推,该交待的事情他都在上面交待清楚了。
他没讲得很深,只假说是主家帮忙藏的人,不能放出去是因为关着的这位少爷带罪之身,用铁栅栏拘着也是有保护的用意。
吴龙表面上装作自己信了,内心却咚咚直跳,晓得自己这回必然能见着东家。
“云少爷你看,这是我们新招进府里的杂役小吴,他嘴皮子利索,听过外面许多趣事呢!”
管事热情地替他们二人做介绍,云秋兴趣缺缺,抬头随便瞥了一眼,想着随便应付应付算了。
结果一打眼,就瞪大眼看见了自己的小伙计。
吴龙反应比他快,笑盈盈扯着嗓门、用蜀中方言道了一句:“小嘞拜见云少爷!”
他声音响,在这地下水道中回声很大。
管事和那护卫都被震了震,一时捂着耳朵、分心没顾及云秋,吴龙连忙暗示地给云秋挤挤眼睛。
云秋一下会意,当即举起书册来挡住半张脸,顺势整理了表情,“嘶——小声点儿!我还没聋呢!”
吴龙挠挠头笑,装出一副第一次见云秋的模样。
管事生怕云秋觉着不满意,忙拍拍吴龙、给他递出眼色要他快表现:
“云少爷,我们小吴真挺能说会道的,你听他说说就知道了——呐,小吴你前天不还给我说了那事么?”
他用手肘撞了撞吴龙,压低声音,“就你说有家大户家男子怀孕那事儿……”
吴龙啊了一声,像是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说与云秋听——
“云少爷,我前日在西川城里听得一件趣事儿!真的可厉害了!说是有个男子竟然怀孕了!”
男子能怀孕?!
还有这样新鲜的事儿?
云秋一下来了兴趣,给书往旁边一放,自己拖着小板凳就凑到铁栅栏边,还顺便给吴龙和那小守卫分了点他这儿搁着的瓜子、糕点。
管事瞧着云秋有兴趣,而且吴龙还很能说,心中也一块大石头落地:
守卫云秋、看着云秋这事其实不难,只要吴龙之后出去不乱说话,肯定能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
他拍拍石阶下暗格,放心地转身离去。
“少爷您不知道,说是那成孕的男子身上有鲛族血统,生得金发碧眼、貌似天仙,富户家的公子只看了一眼,就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
吴龙讲得绘声绘色、唾沫星子乱飞:
“富户公子对那男子一见钟情,可惜家中父母不同意他迎娶男妻,非逼着他娶了自家表妹为妻。”
“而那美男子也实际上有意中人,正在他准备跟自己的意中人双宿双栖时——”
“富户公子却带人来掳了他走,关在小黑屋里下了情|药,酱酱酿酿、颠|鸾|倒|凤长达半年有余!”
云秋哇了一声,听听都觉得刺激。
倒是旁边那小守卫老实得要死,“你这故事肯定是编的,首先男子不可能怀孕,其次、其次……”
他支吾半天红了脸,“人是要吃饭的,在床上做、做那事半年,是、是要马上风死的……”
吴龙:“……”
云秋噗嗤一声,忍不住乐出声。
他倒没想到,这偌大的襄平侯府里,还能有这样的实诚人。
云秋转转眼珠,心中生出个主意,他哦了一声,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好像真站在小守卫一边:
“嗯,我也觉着不大可能,所以我认为,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他想了想,就地取材、张口就胡诌道:
“我看呢,那位孕夫才不是什么鲛族血统,他应该是苗人!他是对那位富家公子一件钟情、情根深种。”
“可惜他们相遇的时候,富家公子已经成亲,这位苗人少年就觉着十分可惜,于是不惜自己吃了孕果、下蛊、施情|药,也要跟那富家公子温|存一夜。”
“然后就是为了怀上心爱之人的孩子,给往后自己这一生留个念想!”
吴龙听到这,眼睛瞪得老大,半晌后、动容地站起来鼓掌,“东……不,云少爷!您说得真好!”
“我信了,一定是这样!”
云秋笑盈盈,还好他最近看了许多蜀府的话本子,不得不讲蜀府的书生对苗人多少有点固化印象——
什么圣女大祭司,总会下蛊中原人,巧取豪夺一番后总是要拐点什么回家,要么是老婆、要么是娃儿。
他和吴龙两个越说越来劲儿,根本不管旁边小守卫越来越红的脸蛋。
那守卫最后听不下去了,突然站起身,“云、云公子!我去给你再、再那些话本和茶果子来!”
云秋略带些遗憾地啊了一声,虚虚留了他一回,等小守卫一溜烟跑上石阶,他才正色、隔着栅栏拉住吴龙。
“你怎么来了?!外面怎么样了?小和尚……我是说大家,都还好么?”
吴龙也知道时间有限,所以快速给这一个多月发生的事情给云秋简单讲了讲。
听见点心受伤、李从舟呕血两节,云秋脸都吓白了,吴龙便忙安慰他,“没事的东家,现在都好了!”
至于后面提到苏驰来了、西北大营杨参,还有尤雪和她哥哥的事,云秋脸上才重新展露了笑容。
有这么多人帮着小和尚,那还好还好。
这一仗,他们的胜算很大很大。
而且小和尚还是重生的呢!这一点云秋可没忘,等之后出去了,他要和小和尚好好讲一讲。
“那你来找东西,需要我帮忙么?”云秋歪歪脑袋,“虽然我在这儿是个阶下囚,但——也能做好些事的。”
吴龙想了想,给自己的计划河畔脱出。
若不是管事找他来地宫做守卫,他是预备今天晚上就动手的——今日是六月初三,襄平侯逢三六九都要到西苑陪妻子。
但既然来了云秋这儿,吴龙分得清楚轻重缓急,都知道云秋所在位置了,他认为当务之急是给消息递出去。
“到时里外一起配合,一定能给东家您救出去!”
云秋点点头,他被困在这儿,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盼着大家都平安,营救的事情能顺利。
想了想,云秋抓紧最后的时间叮嘱吴龙一句:
“要是你能见着李从舟,一定告诉他,遇事大家一起商量协作,不许像在西戎王庭那样了。”
头顶的石板动了动,眼看那小守卫就要回来了,云秋却低下头,还是飞快补了一句:
“我想他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未来还有很长很长的路,我们要一起走。”
吴龙点点头,认真记下。
而那去而复返的小守卫端着两个托盘,上面摆满了各式新鲜的瓜果:
“云少爷,我仔细想了想,刚才你说的那故事,还是有些不妥——那孕夫说的是肤白貌美,苗人肤色黑,肯定不是他们。”
云秋:“……”
第107章
乌影蹲在乐源峰南坡, 喂了大半宿蚊子。
他挠挠颈侧,烦躁地拍掉围在他身边嗡嗡叫的蚊虫,然后转头瞪了眼趴在他身后一只紫色的大蜘蛛:
“都怪你!”
大蜘蛛卧着都跟他坐着一边儿高, 听见主人的声音它也只是抬起六对晶莹的复眼茫然地看看乌影。
“长这么大,连个蚊子都不会抓!”
大蜘蛛:???
那不应该是蟾蟾的活儿么, 凭什么骂它?
大蜘蛛也跟着烦躁起来,十分不满地吐了一团丝到旁边的树杈上,偏是巧合地黏住了在树上等候的另一个少年,吓得他呜哇从树上掉下。
大蜘蛛动动眼睛, 心中舒畅。
而乌影只是摇摇头, 站起身又往前面靠了靠, 乐源峰上一片漆黑, 山下西川城倒还一片灯火辉煌。
最西侧襄平侯府上灯烛明灭, 看着倒是无甚异状, 今日白帝城的兵丁又从蓉河水道打了他们一回, 只盼能制造些混乱帮上吴龙。
“大哥,我看今夜也是没什么消息, 要不你先回去歇着?后半夜就由我们来守。”
乌影的一个属下走上来,劝他别跟这儿耗着, “您都熬两天了——”
“我才不走,”乌影哼哼,“小秋秋待我多好, 这种关键时候我怎么能去睡觉。”
属下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正准备挠头退下时,他们身后的大蜘蛛忽然动了动, 然后一下警觉地从地上蹦起。
乌影脸上闪过一抹喜色,急忙带人往乐源峰下赶去, 跑到约定的地方,吴龙已经焦急地等在那儿。
“乌影先生。”
他抱拳恭敬行礼,乌影却一把给他拉起来,“不用搞这些虚的,小乌龙你快讲,看见什么、摸着什么?”
吴龙是跟云秋打了配合,借口小解偷跑出来的。
襄平侯府的院墙上也有许多排水洞,翻墙出来会被侯府影卫看见,但钻排水洞、排水渠就没人发现。
他缓了一口气,先告诉乌影最重要的事——他见着云秋了,而且云秋就是跟大家推断的一样,被关在西苑下的地宫里。
乌影一下兴奋起来,重重拍吴龙肩膀两下,“好小子!太棒了!小秋秋果然在那!走走我们这就去救他!”
吴龙瞧着他说干就干,大有今天晚上就要闯襄平侯府的架势,连忙拦了下,“乌影先生!我们、我们还是给消息报回去,大家一起想办法吧?”
这会儿他们能一举救出来固然好,但若是没成功、打草惊蛇,不是前面的种种布置都白费了么。
乌影抓抓后脑勺嘶了一声,最后只能丧气地耷拉下肩膀,“那你等我的信儿,我回去告诉他们。”
吴龙点点头,“东家那边,我也会照顾好的。”
两人就此作别,吴龙照样是钻了排水渠回去,进到地牢时,那小守卫还在和云秋讨论孕夫的事。
云秋被他逗得乐不可支,是真没想到襄平侯府上还能有这样实诚的倒霉孩子。
瞥眼瞧见吴龙回来,云秋挑挑眉,而吴龙对他点点头,表示事情一切顺利。
守卫根本没察觉到吴龙离开了多长时间,只闷闷地还在想那件孕夫的事——男人到底怎么怀上的啊?
这边乌影赶回到艮城舵,将吴龙探查到的事转达给众人,曲怀文立刻派人去请苏驰。
苏驰还真不是一般人,听完乌影一溜的转述后,重点竟然放在了地牢房间的布置上,他摸着下巴啧啧两声,“不愧是我家的小云老板,有本事!”
李从舟皱眉,“秋秋不是你家的。”
苏驰耸耸肩,一点儿不悚他,反而还笑盈盈道:“那也不是你家的,至少现在还不是。”
李从舟瞪他一眼,点点侯府地图,“说正事。”
苏驰想了想,决计回去说服杨参,就算不能劝他立刻倒戈,也要找办法拖延住、不叫他出手帮忙。
“然后明日夜间,大家兵分两路,少帮主你带着你们家的人走陆上进攻,乌影兄弟照旧是占据乐源峰。”
“剩下世子你带人从蓉河上正面攻打侯府,白帝城的诸位就从地下水道潜入,四面齐攻、杀他个措手不及。”
说到这儿,苏驰顿了顿,沉眉思忖片刻后,摇摇头,让曲怀文另外分拨一批人——
“还是请三将军带人在外策应,如若杨参或者襄平侯打定主意鱼死网破,我们得小心城内的人不要叫他们两面夹击了。”
曲怀文点点头,他爹和他娘都已经从蒲干国回来了,正好熟悉蜀中山林,可以去给三舅和舅母引路。
众人都各自领命散去,只有乌影留下来专程转达吴龙叮嘱他的话——
“小秋秋惦记你,说不许你擅自行动、独创龙潭虎穴,让你千万保重和大家商量配合。”
李从舟勾了勾嘴角:小笨蛋,瞎操心。
“不过你可真别擅自行动了,”乌影勾住他肩膀打趣道,“虽说王妃那边请人重新算了日子,但——”
“眼下可已经是六月了,婚期将近啊我的新郎官,到时候可别叫小秋秋跟大公鸡拜堂哦?”
按京城习俗,跟公鸡拜堂那是人死了。
李从舟横了乌影一眼,心想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真的,”乌影松开他肩膀,“你和云秋这一路走来也不容易,惜命、惜时,往后日子还长。”
这还像句人话。
李从舟点点头,轻轻回搂乌影一下。
但乌影显然不是那种会愿意看气氛配合别人的人,他哼笑一声,捶李从舟一拳:
“你可还欠着我两个媳妇儿,这笔账我都记着,你可别想就这么算了。”
李从舟:“……”
他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踹乌影一脚后气冲冲走了,而乌影站在原地闷闷笑,转头也带着自己属下去做准备。
这一回,不仅是救云秋,也是替他们乌昭三部、三个苗寨里千余兄弟姊妹报仇。
方锦弦,你会付出代价的。
大家伙儿分头去准备,具体的部署配合还是由乌影递话给吴龙。
有云秋说着吴龙的好话,侯府管事也对吴龙这孩子极放心。因为是白日,所以听吴龙说要去买给云秋的小吃、糕点时,管事和门房都没阻拦,就让他那么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去了。
吴龙出门后就直奔乐源峰,听完乌影的安排后、随便在街边买了点儿东西就又返回地牢里告诉云秋——
入夜子时,乌影他们会在乐源峰上向襄平侯府射箭,适时外面大家伙也会同步攻城。
到时候吴龙会配合在襄平侯府四处点火制造混乱,然后带着云秋从王府逃出去,到蓉河附近上船走。
牢房铁栅栏的钥匙,吴龙这几日已经从守卫身上顺走出去配了一把,到时候再打开铁栅栏门就是。
云秋听完点点头,抓着吴龙的手嘱咐他要当心。
用过晚饭后,云秋就借口说困了,自己放下帘帐爬到床上,借着帘帐的掩饰收拾东西——
他带出来的东西就月娘的遗物,那个琴盒,现在正好给月琴放进去,晚上背到身上带走。
其他度用的东西都是管襄平侯要来的,他摸摸那一匣子糕点,最后只揣走了最后几枚雕梅放到袖中。
墙角的更漏滴滴答答,亥时过、吴龙起身伸了个懒腰,专程对守卫说明自己的去向,然后就敲石阶出去。
没过一会儿,云秋就听见头顶上传来一阵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兵甲刀|枪碰撞的铿锵之声。
小守卫被惊动,揉揉惺忪睡眼想要去石阶口问问情况,可想起来吴龙还没回来,便硬生生忍住了。
只是他们这处牢房在地下,水道里面传来的回声很响、很咋,吵得他耳中嗡嗡直叫。
这时候铁栅栏这边却传来脚步声,小守卫回头就看见云秋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下来了。
他穿戴整齐,背上还背着一只琴盒,根本不像是睡过一觉的样子,守卫眨眨眼,指着他说了一个你字。
“……要棉花不?”云秋像是没看见他眼中的怀疑,抬手摊开手掌,上面是两团棉絮,“他们好吵,我们塞耳朵里。”
说着,云秋还偏偏脑袋,给小守卫展示自己左右耳朵里已经塞好的东西。
小守卫不疑有他,伸手去拿那两团棉花,还对着云秋露出个笑容说了句谢,结果才碰到他的手、身后就传来咚地一声。
守卫两眼一黑,人就软倒在栅栏外。
明明没有听见头顶石板挪动的声音,可守卫是背对着墙壁那边,云秋倒是看清楚了吴龙从窄小通风口下来的全过程——
要不是前世看过太多的傩戏,吴龙这么大一个小伙子从只有三尺长、二尺宽高的地方钻出来肯定要震惊。
吴龙蹭蹭脑门上的汗,因四处放火的缘故,双颊上也染上了不少木炭灰,整个人看上去脏兮兮的。
他嘿嘿笑着蹲下去,打开栅栏上的锁、丢开锁链,正准备给云秋带出去,却骤然听见头顶石板响。
吴龙霎时变了脸色,他明明已经在四处放了大火,外面也是喊杀声不停,怎么会——
他这儿愣神的工夫,云秋倒是当机立断,一把给人从栅栏外面拽了进来,然后藏到了床后。
无论下来的人是谁,凭他们两个肯定是没办法杀出去,襄平侯还要用他威胁李从舟,肯定不会杀他。
而屋子的墙面顶上有个排水口,吴龙踩着架子床顶肯定还能逃出去,所以云秋连忙给人推到床后。
石板打开,蹬蹬十几个影卫走下来,中间是被人抬着的方锦弦,他看上去有些狼狈,墨发未梳、身上仅有中衣。
方锦弦甚至没来得及坐上他的轮椅,而是被人用一扇门板抬过来的。而他身后还跟着个身着黑衣、小腹隆起的妇人。
妇人面容冷淡,随手挽了个发髻在脑后,胸前挂着一串雷山纹的银项圈,一瞧就是苗族女子的银饰。
看来她就是柏夫人。
方锦弦看见倒在地上的守卫,还有那已经被打开的铁索,他难得对着云秋没了好脸色——
若不是不良于行,云秋觉着他肯定想跑过来捏断他的喉咙,因为隔着这么远,他都听见了指节的咔哒声。
“……当真是好本事啊!”方锦弦瞪着他,“来我府上不过一个月,就能哄得我的管事背叛我!”
云秋耸耸肩,那管事大叔还真是无辜。
他明明只是讨要了几样自己想要的东西,哪里就哄了人家背叛于襄平侯。
方锦弦诘问这一句后,也知道此时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便转头看向柏氏。
柏氏挺着肚子,动作却很灵活,她摸索着墙壁上的石砖,然后突然拔下头上的发簪插进墙缝中。
轰隆一声,云秋感觉到脚下的地面震了震。
紧接着,就是中间那道素日里爬满了毒蛇的沟渠突然从下方陷落,哗哗水响,下面竟然还有暗渠。
不多一会儿,就有人划着小船从暗渠内出现,影卫们先抬了襄平侯上去,转过头来就要抓云秋。
吴龙这会儿已经爬进了通风口,听见外面的声音急在心上也没法回头,情急之下只能吹响乌影给他的哨子。
那哨子是苗人之间相互联络的工具,除非身边有灵兽、圣物、蛊虫,否则寻常人等是听不见骨哨声音的。
吴龙也不知道自己在地下吹响哨子乌影能不能收着讯号,只盼外面的人尽快攻进来,能救东家离开。
云秋退了两步,刚想说什么时,一直站在旁边的柏氏却忽然挡住那些影卫。
她冷冷地看影卫一眼,话却是对着那边的襄平侯说,“侯爷,你们先走,人质,我来看着。”
襄平侯啧了一声,摇头不允,“他诡计多端、巧言令色,夫人你擒不住他,别叫他伤了你和孩儿。”
柏氏却不以为意,翻广袖一抖,手腕上就爬出了一条青碧色带花斑的小蛇。
这回,莫说是云秋,就连靠近的那几个影卫都忍不住后退一步。
柏氏温柔冲方锦弦一笑,“侯爷您瞧,他怕我。”
云秋不认识什么毒蛇,但也知道一条法则,叫做颜色越鲜艳的东西越毒。
而且柏氏明显也是苗人,也不知道乌影给他身上中的小虫子还管用不管用。
方锦弦眯了眯眼,远远看着云秋脸都吓得煞白,犹豫再三,还是不同意,“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他们这儿正说着,头顶上却又传来轰隆一声。
那样的响动不是箭|簇、弓|弩能致,李从舟那疯子——多半还动用了攻城车和重|炮。
即便是打开了暗渠,在这样封闭的地牢里,震耳欲聋的回声还是让这群人失去了片刻的行动能力。
这时候,已经用棉花塞住耳朵的云秋却占据了先机,能够趁机往后退好几步,借以拖延时间。
方锦弦被那声音震得耳鸣,忍不住抬手抱住脑袋、堵起来双耳,“别废话了,快走!”
几个影卫都痛苦得面色有异,柏氏却没事人一般趁机迈步进了铁栅栏,伸出手握住云秋手腕。
“不,侯爷,你先走,”她的态度不卑不亢,脸上那副冷漠表情也是变也未变,“他身上有些有趣的东西,我相信对侯爷的大计有帮助。”
“……”方锦弦愣了愣,目光在云秋和妻子脸上反复逡巡了一会儿,最终咬牙转过头去,“你们护好夫人。”
影卫面面相觑,最后领命、分了两个人跟上方锦弦,剩下的人来捉云秋,然后等下一艘小舟。
云秋本来试图和柏氏搭话,但才开口说了一个您,柏氏手腕上爬着的那条小蛇就开始朝他吐信。
云秋:“……”
他噎了噎,吞口唾沫默默闭了嘴。
柏氏拽着他手腕,看上去像是控制住他不让他乱跑,可指尖的动作却分明是在搭脉。
暗渠中小舟靠岸的时,几个影卫过来拉云秋,动作太大碰到了他背上背着的琴盒。
琴盒是暗扣用皮带系紧的,咣当一声、里面的琴就掉了出来,云秋听见那声音心都揪了起来,也不知从哪儿涌起一股蛮力,一下就挣脱开了众影卫的束缚。
他急急唤了句:“娘亲!”
扑过去就给那被摔在地上的琴抱在怀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擦掉上面沾染上的灰,扯下来自己广袖整个兜起来、死死护在怀里。
娘亲对不起。
云秋在心中闷闷道歉,手还轻轻拍了拍月琴的表面,像真的在安慰人一样。
时间仓促,影卫也顾不上太多,上前就动作蛮横地给云秋拖走了。
云秋只管护着怀里的月琴,咬牙憋红了眼睛,一声都没吭。
“夫人?”影卫登船给云秋夹在中间后,转身却发现柏氏并没有跟过来,反而一直怔愣地站在原地。
她垂眸看着地上、刚才月琴磕碰掉落的一点碎木渣,脸上的神情是说不清的复杂。
“夫人?快请上船吧!”其中一个影卫又上岸来请了一遍,“白帝城兵丁深谙水性,这条暗渠很快就会被他们发现了!”
柏氏这才恍然回神,慢慢走了两步下来后,由影卫扶着上了小舟,就在云秋对面坐下来。
小舟不是大船,暗渠之内暗涌流动,所以这一路行船并不稳当。云秋坐了一会儿就觉得恶心头晕,忍不住地干呕。
影卫顾着前路,根本无暇顾及,倒是柏氏盯着云秋看了半晌,忽然起身坐到了他身边,指尖翻动就在他而后翳风穴上轻扎了下。
云秋唔了一声,眼泪往往地转过脑袋,正想指责这位夫人怎么还用针戳他,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没那么难受了。
——柏夫人这难道是在帮他?
云秋满腹狐疑,他与这位妇人从未见过,今天晚上算是在地牢里面见了第一面,只是听李从舟说过不少她的事。
她也是苗人,实际上跟乌影一样都来自乌昭部,也是那三个被灭苗寨里面的部族。
只是很奇怪,家人族人被灭族后,她没像是乌影那样选择复仇,而是干脆嫁给了襄平侯,还帮她研制蛊毒,做出了噬心蛊。
乌影一直在暗中联络她,但她都没有应,照旧自己一个人住在襄平侯府上,躲在西苑里练蛊、制毒。
云秋眨眨眼,好奇地看身边的柏氏。
柏氏给指尖的细银针收起来,看云秋一眼后,似乎想缓和脸上的冰冷的神情,努力想翘起嘴角。
可尝试两次失败后,她撇撇嘴,干脆就那么板着脸,指向了云秋怀里的月琴,“这琴……很要紧?”
云秋一下紧紧护住,给月琴藏到怀中。
柏氏有些尴尬,“……我不抢。”
云秋戒备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想到刚才柏氏似乎还给他扎好了自己的晕船,便抿抿嘴,小声道了一句:
“这是我娘亲的遗物……”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是气音。
前后周围划船的影卫都没听清,可坐在他身边的柏氏却倒抽了一口凉气,双手骤然握紧,身体也颤抖起来。
“你娘……”
云秋看看她,不知道柏氏怎么是这么个反应。
不过看看周围漆黑一片,船头照亮的范围也很有限,他好奇地打量柏氏一眼,尝试开口道:
“……我娘据说是蜀中有名的舞姬,她叫月娘,您听说过没?”
近距离这样看,柏氏的年纪也没比他大几岁,应该也就在二十上下?
本来云秋问出这句话后,他并没多期待柏氏的回答,毕竟他娘亲少说是二十多年前在蜀府的人了,按照柏氏的年纪,应当是不认识的。
但没想到,柏氏却抬头古怪地看他一眼,然后默默点了点头,甚至还哈地怪笑一声。
“……你真认识我娘?!”
虽然此时此地不宜,可云秋忍不住有些激动,他也顾不上柏氏手腕上的蛇,一下就拽住了她的袖子:
“你知道我——”
然而他的话才说了一半,柏氏就突然反手过来捂住他的嘴,这妇人两眼一眯,对他做了个噤声手势。
还未等云秋反应过来,柏氏就突然站起身,银华划破夜空后咕咚、哗啦水响,坐在他们附近的两个影卫就被柏氏一击了结。
船尾的影卫惊呆了,“夫人你做什……”
柏氏根本没跟他客气,手臂一扬就给那条青色带花斑的小蛇丢了过去。
小蛇飞过去就咬住了影卫的鼻子,影卫啊啊啊叫唤两声,挣扎着想去扯,自己却先失去平衡落了水。
他们乘坐的小船也跟着摇晃两下,云秋险些没控制住自己,也亏是柏氏夫人拉了他。
柏夫人放倒三个影卫,转瞬之间船上就剩下船头那一人,他回头骇然地看了柏夫人一会儿,最后面色狰狞地从牙缝中憋出一句:
“你……你果然是为了先夫人……”
他似乎是想抽刀,可抬起手才发现自己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爬了一只蝎子,就是素日柏氏爱放在手背上把玩玩的那只。
影卫咬咬牙,又低头想去怀中掏信号|弹给前面的襄平侯传讯,但柏氏比他更快,竟是提着裙子快走两步、一脚就给人踹到了水里。
云秋瞠目结舌,嘴巴长大都没合拢。
而柏夫人立在船头只是拍拍手,然后一手捧着小腹回头看了他一眼,“会划船不?”
“……”云秋摇头。
柏夫人皱了皱眉,“那身上带骨哨没?”
云秋还是那么大张着嘴,抱着月琴头摇成拨浪鼓。
柏夫人啧了一声,“怎么你那蠢男人知道给你的小厮身上放骨哨,却没在关键时候留给你呢?!”
这回云秋眨眨眼,总算是回过点味儿来——
柏夫人她,这是……愿意帮忙了?!
瞧着他脸上神情的变化,柏氏撇撇嘴,哼了一声,“汉人不足信,乌昭三部就是因为轻信汉人,才招致族灭,我从来只相信我自己。”
云秋点点头,抱着月琴往船中间挪了挪,太靠边了他怕翻船、自己不会水。
而那边柏氏说完那句话后,却想了想自己又补充一句道:“当然,我信阿姊,也信月姐姐。”
听见这个称呼,云秋一下猛然抬头,
而柏氏看着远处渐渐从团团乌云后露出来的上弦月,终于露出了他们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白桑乌昭是我亲姊,幼时,你娘陪我良多。”
她转过身看着云秋,“我其实不姓柏,白才是我的汉姓,柏其实是我的苗名,你娘被我阿姊救上乌昭部后,也算我一位姐姐。”
简简单单两句话,传递出来的信息却多得吓人,云秋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
襄平侯方锦弦前后这俩老婆,根本是一对亲姊妹。
而说完这些的柏夫人,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她看了一眼云秋怀里的琴,语速飞快:
“昔年方锦弦尚未封爵,只空有一副皇室血脉,你们汉人朝廷为了稳固政权,就命他迎娶我阿姊。”
“娶得我阿姊后,他便无意中发现了我们苗寨中黑苗巫典的秘密,然后定下连环毒计,引西南大营士兵出动、杀灭我乌昭三部百姓。”
“阿姊因此绝望愧悔,被他灌下毒酒鸩杀,而我族残兵也被当做乱民押解上京——”
柏夫人从船头走回来,坐到云秋对面,“那年,我十二岁,因下山远渡金沙江到蛮国,一时贪玩贪睡,反而侥幸脱得活命。”
“为给族人复仇,我只能改名换姓假称自己姓柏,并装出一副对黑苗巫术感兴趣的模样,主动搭上他。”
柏夫人又看向云秋怀中那把琴,回想自己这么十多年来经历的种种,终于忍不住捶了下船舷:
“乌影卯蚩他个蠢货!开什么乱七八糟的条件,他若早拿来这柄月琴,十年前我就跟你们合作了!”
云秋:“……”
他本想替乌影解释,说主意并不是他拿的,他也只不过是奉命行事。
但转念一想,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柏夫人骂的人就会变成小和尚。
云秋不要她骂小和尚,便只能默默不语,不尴不尬地看着柏夫人。
这时候,清浅的月光从高天里洒下来,也渐渐给他们所在的这片湖泊照亮。
云秋看看周围,发现他们竟然已经从侯府地宫中顺水漂了出来,来到了不知在什么地方的一处深潭中。
四周都是茂密的丛林,远处隐约能瞧见方锦弦他们坐着的那艘船,几个影卫还在奋力地朝西北方向划。
襄平侯府本就位于西川城的西城墙尽头,再往西北,就是乐源峰,看来方锦弦也提前想好了退路。
刚才天色暗,方锦弦并未注意身后的船只。
这会儿月光皎皎,他无意中一瞥,却忽然发现跟在后面的船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了一大截。
而且,船上的四个影卫全部不见了踪影,联想刚才那几声水响……
他一下紧张起来,拍了拍身边影卫肩膀,“夫人那边怎么回事?!你的人呢?!”
方锦弦身边这位是侯府影卫新晋的头领,原本那位办事不力,半个月前被方锦弦杀了,尸首都喂了鳄鱼。
他擦了把汗,极目远眺,却只能隐约瞧见柏夫人一个背影,“夫人你怎么样了——?!”
他扬声询问,“需不需要帮……”
一句话还没说完,方锦弦就啪地重重给了他一耳光,“还问什么问?!还不赶快划回去?!”
柏氏有着身孕,那里可还有他的宝贝儿子。
影卫手忙脚乱往回划,柏夫人听见声音回头,看着那艘疾速朝他们划过来的小舟啧了一声:
这月亮出来的,还真不是时候。
远处西川城内厮杀声不绝,乐源峰上也亮起无数火把,但暗渠连通的潭水是在城南的勐虎林。
这林子是专门养了丛林灌木用来狩猎的,外围一圈高树少说也有上百年,外面的人若不注意看、根本注意不到这边。
柏氏摇摇头,转身站起来重新挽了脑后乌发——不再是汉人妇女的云鬓,而是用簪盘了个向上的灵蛇髻。
她给曳地的裙摆拉高系紧,然后一边挽手上的广袖一边转头对云秋道:
“坐稳了,怕就闭上眼睛。”
打架云秋倒是不怕,就是……他偷瞄一眼柏氏隆起的小腹——都说女人有孕产子是过鬼门关,柏氏这样,他还真有点担心她。
正想着,前面忽然传来铮地一声——
云秋抬头,只见柏夫人不知从哪摸出把银质小刀,翻手就毫不留情地在自己腕上割了一下。
新鲜的口子很深,滴滴答答涌出不少鲜血,柏氏却像是不会痛一样,反而脸上挂着冷笑、故意抬手让血珠落到水里。
这下才真是给云秋吓着了,要不是怕翻船,他都要从小船上蹦起来了:“夫人你……?!”
柏氏却不以为意,只哼笑一声,“不都怪你家那蠢男人,要有骨哨,我何至于这般叫我的小可爱?”
……小可爱?
云秋舔舔嘴唇,直觉告诉他待会儿要看见的东西肯定一点儿也不小,更不会可爱。
毕竟——
上次这么用这种语气给他描述什么可爱东西的人是乌影。然后,他就被迫跟一只毛茸茸的六眼大蜘蛛对视了三个瞬间……
想想柏夫人西苑里的那些东西,云秋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柏氏叫来的东西必然能给他吓晕。
所以他吸吸鼻子俯下身,一边给月琴紧紧护在怀里,一边闭上眼、用手死死抠住船板。
柏氏的血流入深潭里,不一会儿就诡异地在他们小舟附近形成了一道长长的血线。
血线一直蜿蜒曲折到他们出来的暗渠方向,而后,云秋就感觉到身下的小船晃了好几晃。
水面上传出咕咚咕咚冒泡的声响,听上去就好像是某处大锅里的水烧开、沸腾了一样。
云秋俯身、乖乖闭着眼睛没看见,但柏氏站在船头却很清楚地看见了,顺着血线慢慢从暗渠爬出来的、她豢养了少说十年的食人鳄。
载着襄平侯的那艘小船也近了,影卫和方锦弦还不明白状况,柏氏看他满面焦急的模样只觉可笑荒唐——
“夫人你没……啊?!”
眼看两艘船的距离近了,船头的影卫站起身、正准备施展轻功跃过来,结果才起身,那深潭之中就突然窜起来一只鳄鱼。
那鳄鱼一下咬住影卫的腿,给他瞬间就拽到了深水里,水面上就咕噜噜冒起来几个大泡,然后就是一滩猩红血水。
剩下几个影卫都吓了一跳,两个划桨的也急忙握紧了手中木浆当武器,满面戒备地看向水里。
方锦弦皱皱眉,半晌后,审视的目光停留到柏氏受伤的腕子上,那一连串的血迹,让他瞬间黑了脸。
不似几个影卫,到这会儿脑子还不清明,方锦弦只看柏氏一改往日冷漠、双眼中闪着摄人精光,他就明白了:
“夫人高明,倒委屈你藏了这么多年。”
大概是明白自己大势已去,方锦弦反而放松下来,双手往后一撑,泰然自若地看向柏氏——
“让我猜猜看,夫人其实是那三个苗寨、乌昭部的族人,多半——还是族长的亲眷?”
柏氏冷笑一声,不想应他的话。
远处又是轰地一声,西川城的城门洞开,不少受惊的百姓从四扇城门中跑出来,瞬间整片勐虎林内也充满了不歇的哭喊声。
马蹄哒哒,兵甲铿锵。
隐约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吆喝喊哨声——是西川城的士兵在让老百姓不要惊慌,官军不会伤害平民。
方锦弦看着眼前和自己朝夕相处、同床共枕十年的妻子,忽然忍不住又笑了声:
好个忍辱负重的苗女,为了给族人复仇,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了不起、当真了不起。
他都要忍不住替柏氏鼓掌。
不过,方锦弦好笑地看了眼柏氏的肚子,他已经留下了后人,就算今时今日身死,也值了。
——以他皇兄那优柔寡断的性子,肯定会存一念之仁给这孩子留下来。
那只要有后,这场战争也就还没结束。
像是昔年他母妃虽然身死,但有他在西南筹谋。
退一万步说,即便不是儿子,是个公主,只要利用好了,也能做许多事,就好像那愚蠢的若云公主。
方锦弦这么想着,也便不与柏氏计较了,免得刺激到她折腾掉了他的宝贝孩子。
于是,方锦弦就给自己的目光转向了云秋。
这会儿云秋都还在乖乖地趴着,怀里还抱着那月琴,紧紧闭着眼睛不看外面。
方锦弦心中暗恨,就因为他图一时快意,拖延了那么一个月时间,反而让顾云舟找到了突破方法。
自己上表朝廷要御医,反而逼得杨参向朝廷请命,所谓棋差一着、环环相扣,最终满盘皆输。
“说说看,小云老板?”方锦弦挺有闲情逸致,一点儿不担心逃跑,反而还想和他多聊两句,“你的人是怎么联络上你的?”
云秋听见他的声音,大着胆子抬头、眯眼看了看周围,发现并没什么大蜘蛛、大蟾蜍,这才放心坐起来。
大道理他也不想和方锦弦讲,毕竟在话本故事里,无论正反派,话太多总是不妙的。
所以他耸耸肩、惜字如金,扬起下巴回了方锦弦一个:“你猜?”
方锦弦一愣,而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其他几个影卫都怕他受刺激太大疯了,忙回护到他身边,轻声喊了好几次侯爷。
然而方锦弦正准备抬头继续说话,却忽然看见一支带有火焰的箭簇直奔他面门而来。
紧接着是哗哗水声,岸上铠甲声铿锵鸣响,持盾的步兵打头阵,手持火把挡在了岸边,弓箭手、骑兵紧随其后——很快就给这水潭围满了。
影卫反应倒快,一下就给那箭簇打落。
但很快就有更多的小船从水上开过来,将他们两艘小舟团团围住,为首一人难得披甲,身后还披了红袍。
云秋一看见他,眼睛就亮起来,忍不住抱着月琴站起身,稳住身形后,冲他遥遥挥了挥手:
“小和尚——!”
李从舟看过来,脸上神色也是一喜,可看见柏氏跟云秋站在一起,眼中又闪过一抹戒备寒光。
柏氏耸耸肩往旁边让了一步,好意提醒道:
“别用轻功,你们划船靠过来,潭水里全是食人鳄,小心飞得太低给你拽下去变食物。”
也不用李从舟吩咐,摇浆的小兵立刻就加快了动作,很快缩短了两艘船的距离。
船刚靠在一起,李从舟就忍不住地大踏步跳上来,一把给云秋揽在怀里,力道之大、云秋都觉得自己给那铠甲挤变形。
“呜啊……”
云秋挣扎两下,隔着铠甲他掐也掐不到、抓也抓不着,只能抿抿嘴,踮起脚尖、当众吧唧了李从舟一口。
这下正巧被随后赶来的乌影看着,他一点儿不给云秋留面子地吹了声响亮口哨。
他来了,水中的食人鳄也就得到控制。
乌影扬手给一枚骨哨丢给柏氏,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一抹戏谑和埋怨。
船行靠岸,自有银甲卫给方锦弦押送走。
而李从舟也第一时间解了铠甲,要拉着云秋上马、尽快返回到安全的地方。
结果才走了一步,身后柏氏就咦地怪叫一声,她皱眉拦住两人去路,嗔怪地瞪李从舟一眼:
“你这中原的蠢男人怎么回事?他身怀有孕怎么能骑马?还不弄辆舒服宽敞、柔软温暖的马车来?!”
第108章
李从舟愣住了。
云秋也呆了呆, 半晌后他眨巴眨巴眼,“……夫人我男的。”
“男的怎么了?”柏氏一点不以为意,转头看了看, 劈手夺下李从舟刚才递出去的铠甲,从上面摘下来披风给云秋裹上, “男的就不能成孕了么?”
啊?
云秋都僵住了,怎、怎么男人原来可以怀孕的?
这时候,李从舟也缓过劲来,他上前一步揽住云秋的腰, 然后目光沉沉地看向柏氏:
“夫人此言何意?”
柏氏皱眉, 看看云秋又看看李从舟, 终于明白过来——“合着你们二位还不知道呢?”
云秋已经懵了, 要不是李从舟扶着他, 这会儿他就已经手软脚软地跌坐在地上了。
李从舟揽在他腰侧的手指也是紧了又松, 脸上表情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的, 但隐约能瞧见他绷紧的唇线在微微颤动。
云秋想了想,轻轻攥他前襟、拉住了他另一只手, 小和尚的手掌依旧温热,只是掌心隐约有汗渗出。
暖暖的, 却又湿湿热热。
柏氏瞧着这两人好笑,不过想到这件事情本身,她还是摇摇头、耐心给两人解释了来龙去脉:
“你身上被中过两种蛊, 一种趋避百毒、应当是某位从小豢养的, 一种是我尝试做出来的噬心蛊。”
“二蛊相冲相克,后者抵不过前者毒性死了, 但却留下了部分毒液在你体内,以至于改变了你本身。”
“之前侯爷不是请大夫给你诊过脉么?”柏氏看了眼远处被人五花大绑架起来的方锦弦, “不知那大夫有没看错你,给你当成了女子?”
云秋呀了一声,那老爷爷真的第一回切脉后就叫了他一句“奶奶”,他还当那老爷子是年纪大看错了。
他这反应,柏氏就知道了:
“那便没错了,阴阳逆脉、男生女脉,蛊虫改变你的身体后,你们又恰好办了好事,所以珠胎入怀。”
“不过,”她又垂眸看看云秋小腹,“如你们所知——男人本不能成孕,而你,是被蛊虫强行改变的体质。所以前些日子,你那样的病症是孕反、往后不好好歇着的话、可能会很辛苦。”
孕孕孕反?!
云秋脸一下涨红了,憋得脑子都嗡嗡响。
李从舟皱了皱眉,看云秋一眼后,咬紧后槽牙,似乎是极力在忍耐着什么。
他缓了一阵,转头吩咐银甲卫准备宽敞柔软的马车后,才冲着柏氏深深颔首,“……多谢夫人提点。”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柏氏耸耸肩,“我不是大夫,这种事你还是去问专业的大夫比较好,切记,不可劳累、不能忧思。”
说完,她主动走向银甲卫,要求他们给自己一道儿羁押,她现在还是襄平侯夫人,有些账,她得单独跟方锦弦算一算。
银甲卫茫然地看向李从舟,李从舟却只顾着看云秋没有反应过来,倒是混乱之中曲家帮众赶到,由曲怀文主持收拾了残局。
马车摇摇晃晃穿过官道,终于停到了云秋面前,他正准备迈步走过去,就呀地一声双脚离了地。
——李从舟给他打横抱了起来,从这个角度看,小和尚的侧颌线真的很紧,刀削斧凿一样。
马车旁站在车夫、银甲卫,还有好多好多云秋从来没见过的士兵,虽然大家的目光都很和善,但云秋脸还是一下红了。
“……干嘛呀,”他揪揪李从舟衣襟,脑袋藏到他肩窝里,“这两步我自己能走的。”
李从舟面无表情,给他整个塞进马车后,才重复了刚才柏氏的话,“不可劳累。”
哪里会走两步就累了?
云秋嘟嘟哝哝,却坐在垫了五层被褥的马车中间有点不敢动,一会儿摸摸被褥上的绣花、一会儿挠挠自己耳朵。
李从舟交待了银甲卫几件事,让他们配合曲怀文和苏驰,然后就让车夫径直回艮城舵去。
勐虎林的道路泥泞,即便车厢内垫了好几重褥子,李从舟也还是不放心,一直坐在云秋身边、紧紧搂着他。
等外面的兵戈声渐远,马车也绕出密林土路走上官道,车厢内也没了那阵摇晃颠簸的感觉。
子时已过,四野寂寂。
两人相对一时无言,更显得车厢内安静得出奇。
云秋枕在李从舟胸膛上想了想,觉着他偷跑出来的理由,还是得提前给小和尚坦白交代清楚。
——万一小和尚跟他翻旧账、生大气,他可不想被狠狠收拾打屁股。
所以他嗫嚅了一会儿,小声开口道:
“明济哥哥,我有话对你讲。”
没想,就在他开口的同时,李从舟也拧着眉低头看向他,“秋秋,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云秋眨眨眼,伸出手无意识地抠了下李从舟腰带上的花纹,“……那你先说。”
李从舟看着小家伙毛茸茸的脑袋,双颊粉白透红,嘴角一抿一抿,瞅着倒是蛮可怜的。
可偏就是这小坏蛋,自己爽完拍屁股就溜了,溜就算了,还闹出来这么大的事。
虽然一切的根源还是方锦弦,但……
李从舟抬手,握住了云秋在他腰间作乱的手指,深吸一口气,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来之前,我在蜀中民间听说了一件事。”
云秋被他捏着指尖,自己紧张的情绪就没办法纾解,只能干巴巴地吞了口唾沫,“……什、什么事?”
“说蜀中有个苗族男子,因祖上负有鲛族血统,生得是肤白貌美、金发碧眼。某次偶然、机缘巧合,被一位富商公子救下,从而一见钟情——”
云秋一愣,眼睛飞快眨了两下。
“他痴心一片、情根深种,却发现那富商公子竟已有了家室,所以他不惜给自己下药,哄骗着别人和他春风一夜……”
云秋脸腾地一下涨红了,手忙脚乱就要去捂李从舟的嘴——这、这不都是他当时信口胡诌的么?
那、那不是为了帮吴龙支开小守卫……吗?
李从舟却根本不惯着他,三两下就给他的手遏制住,单手就给那两只小腕子捏捏拢,然后,慢慢逼近了云秋的脸,沉沉目光直视着他:
“嗯?对我情根深种?一夜柔情蜜意只为了骗个孩子跑路?”
云秋舔舔嘴唇,舌头都要打结,第一次感觉浑身冒热汗,紧张得不知道要说什么,“我……我……”
再说了!
他、他怎么知道那流言说的就是他啊!
云秋撅了噘嘴,正左右转着眼珠想说点什么来挽救自己在小和尚这里可能已经所剩不多的名誉。
结果张口就被李从舟衔住了唇瓣,小和尚的眼神很凶很凶,但吻上来的动作却很温柔,喉咙里似乎还憋了一声闷笑。
云秋想挣扎,可是手腕被控制住根本不得脱,想抬起脚来踹,却又念着吴龙说的李从舟呕血、还有刚才柏氏说的宝宝,最后倒真做成了欲拒还迎一般。
李从舟缠着他讨要了一个缱绻的深吻,最后替他舔吮去了唇瓣落下的一串水渍,才笑着松开了他。
“没关系,”李从舟眼里难得闪过一抹戏谑,“让你骗就是,大不了以后打造个金笼子,再给你拴上金链子,让你不能骗完了就跑——”
云秋一下臊得捂住脸,连颈项和胸膛都红了。
比起云秋的安危来说,他出于什么目的、什么原因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他平安回到了他身边。
捏捏小家伙的下巴尖,李从舟给人重新带起来坐坐好,顺便还低头给他整理好凌乱的前襟和衣摆。
“刚才你想说什么,你说。”
云秋坐着缓了好一会儿,垂眸看李从舟俯身忙碌的模样,犹豫再三,直等到李从舟觉得不对劲抬头、询问地看着他,他才小心翼翼开口:
“我……”
“嗯?”
云秋看着李从舟俊朗的面容,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近乡情更怯。
“就是那个……”云秋闭了闭眼睛,先捉住李从舟的手指,然后指尖移动两下变成手背、手腕、手臂。
而后,在李从舟惊讶又担心的目光中,一下爬到了他腿上,手手脚脚缠住李从舟,生怕他跑了似的。
“……又闹什么?”
李从舟一手托住他的屁股,一手虚虚搂住他的腰,感觉从今往后政斗都不难,难的是看住他家这个不安分的小秋秋。
云秋在李从舟身上找到个舒服的位置坐坐好后,喉结上下动了动,思来想去还是不敢看李从舟,只能给脑袋藏到李从舟肩膀上。
“就是……”
李从舟看他这样,大约也知道了小家伙是有些难以启齿,而且事情多半很大、估摸他会动怒,所以云秋才能踟蹰成这样。
看云秋这样支支吾吾的实在可怜,李从舟拍拍他,给出自己的承诺,“不会凶你,放心说吧。”
云秋唔嗯了一声,心想:他才不是怕被凶,他是怕讲出来小和尚脚底抹油溜了。
他可不想之前编的故事又出了后续版本——变成你逃我追的戏码——分开一个半月就够难捱的了,他可不想再费劲去给小和尚弄回来。
“我……哎呀,不是,”云秋终于下定决心,他给脑袋抬起来,认认真真看向李从舟,先一锤定音说了一句:“我都知道了。”
然后,他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给自己那天晚上听见的两句话全部说给李从舟听,并且还补上一句:
“我也是重生的,不丢人。”
李从舟的反应……
是好半天没反应。
云秋紧张地盯着他,却发现李从舟在听完他说的话后,整个人像是灵魂被抽走一样,就那么维持着原本的姿势,甚至连眼珠都没有动一下。
“……明济哥哥?”云秋有点慌,觉得自己这下刺激是不是一下给大了,他伸出手指,在李从舟眼前晃了晃,“傻了?”
李从舟先动的是眼珠,然后是脸和脖子,他慢慢转过头来,认真盯着云秋看了半晌,直到一双眼眸都充血。
而后,云秋听见了后槽牙咬得嘎吱嘎吱的声响。
李从舟张了张口,嘴唇抖动两下,像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是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盯着云秋。
……重生。
这两个字从云秋口中说出来就好像是在做梦一样,自从听清楚这两个字音,他就感觉自己的脑子嗡嗡。
云秋的嘴巴开开合合,明明人就在他怀里,但说话的声音却像是从辽远的高空中传下来一般。
空灵、朦胧,又似远似近。
云秋说什么?
——说他知道他是重生的,然后,又说他也是重生的?这、这天下竟然会有这样巧的事情?
李从舟骇然地瞪着他,心里数千种情绪在翻涌,奇怪、质疑,还有惊慌失措,困惑不解和一种恍然。
——那云秋离开宝船,是不是就是因为知道了他也是重生这样一种原因,以至于……想要逃?
这样的猜测一浮现,李从舟就忍不住地收紧了手臂,他不甘心地要紧了后槽牙:
西戎国灭、若云公主还朝,襄平侯已经被抓,眼下一切事情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报国寺还在,师父师兄这一世也活得好好的。
而且,他好不容易找到了生活的希望、找到了自己的家人,还有这样好这样甜的小秋秋。
李从舟看着云秋,眼眸眯起来,心绪一时钻了牛角尖——就算云秋要逃,他也不许他走。
是他先来招惹他的,如今竟然想拍拍屁股全身而退,骗了孩子就想跑?
不、不可以。
李从舟眸色骤暗,已经在心里盘算如何给云秋关起来,听说北海有种玄铁,打造出来的铁链刀斧难断。
还听说原本六国乱世时,厉朝国都里曾经也修建有一座堕星台,不过不是观星象所用,而是用来羁押厉朝国主求而不得的美人。
那堕星台高足三十五丈,远看过去仿佛直插|入云霄之中,不知道能否给王府的宁心堂改建成……
“明济哥哥!”
李从舟的想象被云秋打断,喊他半天都没见着人有反应了云秋忍不住重重揪他耳朵,然后咬了他的脸颊。
云秋皱眉,气呼呼的。
他虽然不知道李从舟一个人闷着在想什么,但窥看他的眼神就能知道不是什么符合大锦律的想法。
不过云秋不怪他,前世的小和尚经历太惨、太悲凉,所以性格偏激、爱钻牛角尖也不奇怪。
他掰正了李从舟的脑袋和他四目相对,目光灼灼地看着李从舟眼睛,“不许瞎想!先听我讲!”
“……”
很奇怪,云秋这样看着他,刚才脑子里那些混乱的思绪反而一下清空了。
李从舟静了静心神,点点头,哑声:“嗯。”
“前世……啊唔我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一个前世,总之,我死了,然后我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回到了八岁小时候,正从床上醒来。”
云秋慢慢开口给他讲,从重生开始往后的每一步、每一天,“因为前世我确实有点坏也混蛋嘛,所以这辈子想好好做人,乖一点……”
李从舟认真听着,但当听见云秋说他靠近他的理由时,人狠狠一顿、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你说是我……是我……”
他的目光抑制不住地垂落到云秋的脖颈上,前世——云秋竟然是被他杀死的?
而且,还是那么残忍的砍掉脑袋的方法。
李从舟的心一下攥紧了,脑袋也一阵阵钝痛,像是回到了前世那些荒唐的日子里,浑浑噩噩、记忆错乱。
云秋看他眼神挣扎、脸色痛苦,就知道小和尚这是难受了、悔恨了,他忙又正了正李从舟脑袋:
“明济哥哥不许乱想,也不许打岔,先听我给全部的话说说完——”
云秋坦言,他其实早想好了要离开王府,接近他是为了活命,但并不都是算计,也希望他能好好的。
给他抢衣服是,拉着他盖暖和、泡脚是,还有后来给他写信,也是真心给他当成自己的朋友。
“不是算计你,”云秋想了想,“而且今生你救了我呀,在报国寺后山那座云桥上——”
他笑了笑,眼睛弯下来,然后凑过去重重亲了下李从舟鼻尖,“所以,在我这里,前世的李从舟,和今天我认识的小和尚,是两个人。”
李从舟看着他想笑,但又只勉强做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半晌后,才压着嗓子说了声:“……傻气。”
“哪里傻?”云秋摇摇头,“这叫活在当下。”
然后云秋又想了想,给他记得的、能说的细节一一给李从舟说明,包括关键的苏驰、包括点心。
“……不过这个你不要和苏大哥讲,”云秋小小声,“他知道了肯定要骂我,不跟我当朋友了。”
而李从舟听着云秋这些话,在经历最初的震撼和愧悔后,留下的就是心疼和怜惜——
他还有复仇一念支撑着自己,即便是年幼做不了什么,身边还有真心待自己的师父、师兄。
前世今生两辈子,他都知道师父、师兄不会背弃他,所以需要他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的,只有敌人。
但云秋不一样。
从云秋的视角看,从小疼爱他的爹娘不是自己的亲爹娘,身边的人也只是因为他“宁王世子”的身份才待他好。
所以小时候……
小云秋连他这样一个普通的小和尚都要小心翼翼地对待,只是因为将来某一天——他就要被打回原形。
李从舟突然很难过,他不知道、他从来不知道云秋是这样小心翼翼走过来的。
那些装疯卖傻的背后,原来还有这样多的前因。
他搂着云秋的手臂紧了紧,五指捏住那件披风揉了两下,然后才轻轻吸了吸鼻子,“……如果是这样,我倒是有一件……算是好事想要同你讲。”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闷,听起来简直像要哭了,给云秋吓得连连眨眼,仔细盯着李从舟眼角检查了好几遍:
天呢,小和尚不是哭了吧?!!
李从舟却只是学着他、掰正了他的脸,要他别闹,乖乖听他讲:
“秋秋想不想知道你……之后的事?”
生老病死,本是八苦其四。
李从舟本来并不忌讳这个,可现在对着云秋,他却连那个字都不想提,只能含糊带过去。
之后的事?
云秋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后来从李从舟闪烁其词的反应里,忽然顿悟了他的意思——
“想想想!!”
那之后他可有好多事想要知道:宁王和王妃怎么样了,自己死后葬在哪儿,惠贵妃如何了,继承皇位的是谁,西戎最后灭了没……
他叭叭说了一大堆,李从舟却只是给他的两只手捉下来,放在唇瓣吻了吻:
“秋秋,爹娘从未放弃过你。”
“前世,王妃不是不要你,只是她咳疾成痨、已经起身不能,我回王府的那段时间,也没见过她清醒几回。”
“王爷也没有不要你,他既要忙朝堂政事、应付银甲卫的监察,那时候徐……舅舅刚阵亡,他也百上加斤、应接不暇。”
云秋一愣,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前世,他只知道王妃病得很重,但没想到已经到了起身不能、昏迷不醒的地步,而王爷……
王爷从来是以妻子为先,其次是政事。
“这么讲你可能不信,”李从舟目光温柔地看着他,等云秋目光重新凝聚了,才继续道,“前世,我其实一直有件事想不透,如今听你说了……才恍然明白。”
云秋眼泪汪汪,看着很像是被主人带出去玩结果却半路走丢的小狗,一个人蹲在原地呜咽,眼巴巴盼望着主家来寻,瞧着可怜兮兮的。
“前世,父亲离世前,曾对我说过王妃生前有一遗愿,可惜最终没能达成,他话没说完,又叹说——”
“‘是他们母子缘薄’,我当时已经神志不太清明,所以听过之后并没继续追问,只当是随便听听。”
“后来——父亲战死西北沙场,因为种种原因……是我亲自主持了父亲的丧仪。”
种种原因?
云秋听到这儿,观瞧李从舟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神情,忍不住偷乐了一下,他几乎可以确定:
他们的前世就是同一个。
宁王是朝廷的亲王尊位,过世后本应当由大宗正院的宗正令来主持丧仪,最后葬入的也是皇家陵寝。
但前世让李从舟亲自主持的原因嘛……
自然是因为小和尚乱杀……不,应该说被蛊虫控制发疯,所以那宗正令在他认祖归宗的大典上就被咔嚓了。
李从舟看云秋竟然还乐得出来,真是服了这家伙,该害怕的时候不害怕,该惊慌的时候不惊慌。
——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单纯的小笨蛋。
他轻咳一声正了正神色,皱眉让云秋别笑了,“跟你说正事儿呢。”
云秋嘿嘿傻乐,乖乖坐好。
其实不用什么证据,小和尚前世今生都被圆空大师教得很好,心中敬畏佛释迦,从来不打诳语。
但李从舟既然说有证据,那他也想多听些王爷和王妃前世的事,哪怕——是在说他们的身后事。
所以他又往前挪了挪屁股,双手圈住李从舟脑袋,“听着呢、听着呢,你说。”
李从舟从来是拿撒娇的他没辙,只能给人重新搂搂好,调整坐姿让云秋坐得舒服些:
“你还记得他们在杭城青山上买了一片地么?”
云秋点点头,这个他记得的。
“虽然母亲故世早、父亲不得不遵循皇家的规矩给她葬在了皇家陵园内,但我还是做主给迁了坟冢。”
“当时在墓室里面,除了母妃的棺樽,还有一副附葬在她身旁的棺椁,用料也是上等的金丝楠,只是棺前并无牌位。”
听到这,云秋的心已经怦怦跳起来。
而李从舟看他一眼,眼神有些抱歉,“当时为了确定棺主人的身份,我还是检查了随葬的物品,在里面发现了一对金丝笼,以及一顶镶满了珍珠的宝冠。”
云秋听着,本来缓过劲的眼睛忽然又慢慢红了,然后他咬咬嘴唇,似乎是极力想忍住泪水。
可最终,越是想要忍住越是忍不住。
他呜了一声,先是一滴泪缓缓从眼眶中溢出,然后就是两行泪滚滚而下。
云秋似乎被自己竟然哭出来这是事实吓着了,然后他有点狼狈地抬手擦了擦,结果越擦越多、越擦越委屈。
——原来他们从没有不要他。
哪怕是前世身死,王妃……不,阿娘还是好好收敛了他的遗骨,给他带到了身旁。
宁王到离世前,也依旧挂念着他,那宝冠、那金丝笼,他都见过,也知道——那是他们预备送他的生辰礼。
云秋的泪渐渐擦不光了,他干脆不擦了,就那样坐在李从舟腿上,眼睛眨巴眨巴、泪流个不停。
李从舟瞧着他,既是心疼,又觉得有三分好笑:
这小家伙,怕不是在身体里藏了一口泉眼?
怎么能哭成这样——
也没有哇哇声,反而是悄无声息地就给整张脸都染上了水光,鼻尖、两颊和眼尾都红了,像是那夜被他欺负坏了的模样。
他凑过去,亲了亲云秋,更用舌尖抿去他脸颊上挂着的晶莹水珠,“好了,别哭了,父亲母亲知道了,要该骂我了——”
云秋看着他,这回是真的有点抽抽噎噎起来,“我……嗝儿,会、会替你求情的……”
李从舟:“……”
这回,他真忍俊不禁起来。
瞧这可怜劲儿。
“好了好了,刚才你不是还有很多话要问我的么?”李从舟哄着他、拍他的背替他顺着气,“后面的其他事,还要不要听的?”
云秋听着,哼哼两声,眼睛还红、嗓子还哑,所以他闷闷点点头,最后嫌哭过的脸难看,又悄悄藏到李从舟肩上。
李从舟勾勾嘴角,由着他。
之后,李从舟给云秋说了很多前世后来的事——
从前觉得能说的、不能说的,此时此刻都仿佛有了一个人分享、承担。
那种感觉很怪,像是一个人背着一块巨大而沉重的石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寒冷深夜里走了很久很久。
突然在某个瞬间,前方的道路上却突然亮起了亮光,还有人伸出温暖的手,牵着你和你并肩分担肩上的重量。
不是卸下重担,而是终于有人陪在身旁。
寒夜不再薄凉,前路不再孤单。
“啊?最后襄平侯都打到京城了?”云秋骇然地瞪大眼睛,“他、他前世这么厉害的?!”
“蛊术大成、无人能敌,活人受控、死尸成兵,白骨大军只往城下那么一立,有些军队就溃逃了。”
云秋想了想,忽然想起来柏氏骂李从舟那段话,他忍不住笑了笑,腾出手戳戳小和尚腰眼:
“柏夫人骂你和乌影是笨蛋。”
“说你们要是早拿出娘亲的遗物、那柄月琴,她早就跟我们合作了。”
李从舟无奈,但也承认他们确实没想到这一点。
也不是没想到,而是根本不会往这个方向想。
月娘那些事也是后来一点点打听到的,哪会像今生这样如此顺利——救得乌影,联络上柏氏。
“那……”既然都说到这里了,云秋又忍不住打岔问道,“襄平侯和柏夫人呢,他们之后是要被押解归京、让三司审定么?”
襄平侯多少算是先帝的血脉,即便出嗣、名义上已经和皇家没有关系,但……他地位特殊,应该不能直接杀掉,这场民乱、朝廷多少是要过问一下。
一听这个,李从舟的脸就沉了下来。
如果可以,他倒是想一刀了结了襄平侯。
或许一刀不够,应该前世今生算在一起,攮他个十刀八刀的,甚至是千刀万剐、鱼菱刮。
但……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挑开车帘看了眼外面——马车顺着官道已经进入了山里,银甲卫远远护着缀行。
车夫是他们自己人,口风很严,即便真听见什么,也不会给秘密随便泄露出去。
不过他还是凑近了云秋耳畔,小声告诉他,襄平侯并非先帝的亲生子。
“啊?!!”云秋骇然怪叫一声后,立刻抬手捂住嘴巴:这什么皇家密辛、是他随便就能听的吗?
“他自己不知道,先帝顾念二十载父子情,没有揭穿他,算是给自己留了最后的体面。”
“是容妃大胆妄为、借种生子夺宠,更教导方锦弦处处与父亲相争、和陛下相争,若非是太后查出容妃生子的秘密——他们几乎要成功了。”
先帝有多喜爱容妃和她的儿子,这是朝臣有目共睹的,若不是顾及冯太后的母家,可能早就已经异储。
非是容妃方氏咄咄相逼,冯太后也不会让两个儿子分别联络定国公徐家,以图保全自身。
“陛下和父亲因此多年离心,与太后的母子情分也不似当年。偏偏当年太后给此事禀报给先帝的时间不太好——先帝病重,已无力对付容妃和凌锦一党。”
“此事太过隐秘,太后也并未详说细则,只说先帝知情后沉默良久、呕血不止,给容妃召进去单独谈了半日,容妃出来就被软禁了。”
云秋若有所思,“然后就是双腿受伤的凌锦被召进宫、皇帝未说明原因命他出嗣,而他去见了容妃最后一面,从此——决心夺嫡?”
“嗯,”李从舟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先帝年迈,看中体面。
又是在病中,所以希望能给这件事含糊解决过去,宫里解决掉妄图混淆皇室血脉的女人,宫外悄无声息夺掉那个假凤虚凰的权。
只是他怀仁念,同样也是纵了恶人。容妃方月能利用亲姐、更为了权势害死贞康皇后,这样女人的后裔,怎能容他留在人世。
即便先帝跟方锦弦有养育二十年的父子情,那——陛下呢?陛下这样纵着方锦弦,还给他封爵……
云秋撇撇嘴,在心里咬牙切齿骂:蠢死了。
李从舟看他这般表情,也料准小家伙是在偷偷骂皇上,他想起来云秋那句——床头话,忍不住嘴角上扬。
“陛下不动他,是念着他西南‘平叛’有功,念着他三年大疫里,曾经送上了解方。”
“前者,杨参将军是认证,只可惜十多年过去,物证都被损毁;后者倒是有柏夫人在,能证明蛊术致病。”
“而要坐实襄平侯的种种罪名,江南需要林瑕林大人能查出些什么,西北……则要若云公主开口。”
哦对,还有若云公主。
云秋唉了一声,同情地看向李从舟,“你们皇室,还真是一脑门官司,理也理不清……”
瞧这话说的?
李从舟可不爱听,他恼起来咬了云秋鼻尖一下,“什么叫‘你们’皇室,你也逃不脱,是‘我们’。”
云秋忍笑,故作遗憾地摇摇头,然后摆出一副调戏良家闺女的纨绔嘴脸,一把撩起李从舟下巴:
“唉,算喽,谁叫我喜欢你呢?”
看看,李从舟睨着他,可真是大度坏了。
两人对视一眼,最终都忍不住笑了:
云秋擦擦眼睛,慢腾腾从李从舟腿上爬下来,他可怕自己坐久了给小和尚的腿压坏了:
那他以后好多姿势就都玩不了了,那多可惜。
而李从舟知道云秋刚才要坐在他身上的原因——竟然是怕他知情后跑了,他真是哭笑不得。
要不是承诺早了,说他绝对不凶人,现在他真是很想骂这小笨蛋一顿。
李从舟哼哼两声,眸色一沉就凑过去,压低声音在云秋耳畔讲了他刚才所想。
他就是想吓唬吓唬云秋,顺便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结果小家伙的心思当真诡谲,听完他那样一般又是囚禁又是铁链的描述,竟然眼睛微微亮了亮。
李从舟:“……”
他现在怀疑,云秋瞎编的那段——下药也要浓情蜜意骗个孩子跑路的故事,真的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小秋秋这路数,还真是有点野。
他甚至开始想,八岁时候他在报国寺撞掉的那本《艳|春|情》,怕不真是云秋自己掉的书哦。
前世的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最重要的几件事他们都相互讲完了,这会儿,也该轮到:宝船一夜。
虽说两人有聘书,但多少名不正言不顺,现在更好——还带上了一个孩子。
李从舟神色莫测地扫了好几眼云秋小腹,心里一面不是滋味儿,一面又觉得很奇异。
他和云秋的……孩子?
一个融合他们骨血,将两人更紧密连接在一起的小东西?
想到小东西这个用词,李从舟又摇摇头,就算有前世今生,云秋在他眼里也还小呢,哪就再来一个小小孩。
“难受不?”他伸手,轻轻碰了碰云秋的小腹。
云秋歪头想了想,有几天其实特别难受的:吃什么吐什么,手脚冰凉睡也睡不好。
但后来那个给他认成小姑娘的白胡子老爷爷来看过后,吃了几副药、人也就舒服多了。
他唔了一声,没隐瞒,一五一十讲了,然后从袖中摸出来他带好的那包雕梅,“尝尝?”
李从舟推回去,“你留着吃。”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他心里已经在盘算:
一是要寻访那位白大夫的所在,请他留下脉案和方子;二是要雇两个擅制雕梅的师傅跟着他们回京,或者,干脆买一片盐梅园子?
云秋想了想,自己拿出来一只雕梅丢进嘴里,酸酸甜甜的,还是那么好吃。
想着小和尚不吃真是可惜了,他偷偷观察李从舟片刻,然后一下扑上去给人撂倒、趁着他惊讶的时候、塞了一枚给他。
李从舟:“……”
云秋嘿嘿一乐,松开他自己靠在马车上嚼嘴里的梅子,他其实也转着几件事:
回去要给布庄尽快开起来,然后还得重新选定日子定吉期——他们真假世子这件事已经闹得很大了,他可不想再来一项怀着孩子成亲。
对,还得请尤雪和陆大夫给他好好号号脉。
唉……
云秋垂眸看看自己的小肚子,就算前世今生加起来三十多年,他这……也没这种经验呢。
不过苗疆的蛊术真的好神奇,小和尚被两只小虫子咬就是到处发疯杀人,他被两只小虫子咬就是……
云秋吐吐舌头,这还带区别对待呢?
这时候马车终于走完了官道,开始绕到艮山舵的密林,密林里面山路难行,车夫先敲了敲车厢:
“世子,云公子,前面路可能有些难走,你们坐稳了——”
云秋点点头,谢谢他。
倒是李从舟熟悉这段路,他来来回回出去找人自己走过数次,看着车厢内的垫子还是不放心,干脆自己坐过去,给小家伙抱到怀里。
云秋挣扎了一下,最后也就干脆随了小和尚。
可他窝在李从怀里总觉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仔细回想了一下,才啊呀叫起来:
“琴!娘亲的月琴!”
李从舟皱眉,他倒记着小云秋下船上岸都死死抱着琴,至于后来……看看车厢四周,果然在角落看见了被褥子挡住一半的琴。
“呼……”云秋长舒一口气,给琴拿回来抱抱好,打了个呵欠后,顺势挑帘看了看外面。
这不看还好,一看就给云秋吓了一跳。
他抱着琴一下缩回李从舟怀里:
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外面银甲持|枪少说三军将士,而车前还站着似笑非笑的苏驰和乌影。
李从舟不明所以。
与此同时,苏驰上前一步,忍不住戏谑道:
“两位,这天都大亮了,再浓情蜜意、痴缠甜腻,这后续事宜如何处置,襄平侯府上一干人等,总得有个人出来与我们安排一二吧?”
第109章
说是这么说, 苏驰倒也不是真要催着李从舟出来处理什么,大家伙忙碌了一夜,也算是一战告捷。
襄平侯被抓, 只是战斗层面的胜利。
还要想法给他定罪、给乌蒙山上三部的苗人翻案,以及替这些年枉死在方锦弦手上的百姓超度, 令他们的魂灵得到安息。
首恶被捉,乌影也打从心底高兴。
他倒不在乎汉人朝廷如何审判襄平侯,以及怎么走完他们那些又臭又长的规则、秩序和律法。
他只知道,苗人复仇不死不休, 只要汉人皇帝还是昏聩无能给这小子放出来, 他就会亲自动手。
下毒用蛊, 慢慢折磨, 总能叫他往后一生都生不如死, 以解他们族人被屠的心头之恨。
李从舟和车厢外两人心照不宣, 知道他们只是打趣, 并没有真的要诘问什么。
但云秋一点儿不知情,呜了一声后臊红了脸, 直把自己脑袋藏进李从舟怀里。
李从舟拍拍他的后背,本想告诉他外面那两人是使坏逗他的, 但云秋却先蛄蛹两下、更紧地攀住他脖子:
“……你、你抱我出去。”
说完,云秋红着脸,自己给身后的披风盖到头顶上, 然后自己抱着月琴、准备好。
李从舟莞尔, 凑过去隔着披风亲了亲小家伙的头顶,然后依言起身, 给云秋整个整个抱起。
远远瞧见车帘挑起来了,苏驰唷了一声, 而乌影也配合地吹了声口哨。
但看见李从舟是抱着云秋下的车,云秋还被他的披风裹得严严实实、连脸都没露,那两人对视一眼,纷纷变了脸色。
苏驰皱了皱眉,上前瞪了李从舟一眼,“你小子,能不能有点人性?!才给人救出来,你……你再着急也不急于这一刻吧?”
他声音压得低,表情很愤懑。
倒是旁边的乌影笑嘻嘻,露出个“本该如此、兄弟你很行”的眼神,“我这就回去叫人备水。”
李从舟:“……”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咬牙认了。
而云秋作为始作俑者,却敢躲在披风里倚着他肩膀偷乐,当真是小坏蛋。
李从舟借着往上垫人的力道,警告地掐他一下,结果云秋笑得更欢,连身体都在颤。
无奈,他只能给人径直抱回艮城舵的房间里,曲怀文是个妥帖人,早早就吩咐人准备好了床铺和热水。
云秋是一夜没合眼,这会儿看见床铺也当真困了,给月琴好好收起来,坐在床边等擦脸的时候眼睛就闭起来了。
等李从舟端过来水要他抬脚的时候,云秋已经脑袋一点一点地坐在床沿上睡着了。
“秋秋?”李从舟轻声唤他。
云秋却明显已经睡迷糊了,听见声音后第一反应竟然是微微仰起脸,嘴里咕哝一句:“你擦唔……”
李从舟忍笑,没再继续同他说什么,自己做主给云秋收拾赶紧了,然后换寝衣、裹到被子里。
大约是一直被摆弄,云秋的眉头锁得紧紧的,这会儿脑袋终于沾着枕头,他长舒了一口气,嘴角翘翘。
李从舟摇摇头给他掖好被子,转身正准备给床脚的铜盆端出去,衣摆却被云秋紧紧攥住。
也不知他是醒着还是睡着,眼睛是闭着、可手上的力道很大很大,眉头都皱成一团,语气还很凶:
“不许走!”
李从舟勾了勾唇角,一边扯自己衣摆、一边试图与云秋讲道理,“我就去门口,很快回来。”
“嗯唔……”云秋却闭着眼睛摇摇头,认真重复了一道,“就不许走。”
李从舟算是输给他了,只能认命地给角落那铜盆轻轻踢远些,然后给身上被云秋攥紧的外袍脱下来。
得以脱身后,他再飞快洗漱、收拾倒水,然后翻身上床,给云秋怀里那间外袍抢走、自己顶上。
手里的东西骤然空了,云秋不安地动动眼珠、嘴巴也瘪下来,下一瞬却感觉到自己被裹进了熟悉的怀抱。
他动动鼻翼,嗅到小和尚身上那股熟悉的檀香,皱成一团的脸瞬间又松散开,人也放松下来。
李从舟拍拍他后背,啄吻他发顶后,最后说了句“秋秋好梦”就放下了床边的厚帘帐。
门外,乌影斜倚在门边上,替他们挡下了所有想要来探望的人,包括远津和刚能下地一瘸一拐走路的点心。
“回去好好歇着吧,”乌影轻轻拍了下点心肩膀,“小秋秋醒来也想看着你好好的,你这样,要害他哭鼻子。”
点心看看自己还打着夹板的腿,终于踟蹰起来,他吞了口唾沫,小声询问道:“那……公子他没事吧?”
“没事没事,”乌影挤眉弄眼,满脸都是蔫坏的笑,“你家公子他可好着呢!”
点心愣了愣,而后一下恍然。
他和远津对视一眼缩缩脖子,然后声音放得更低,“世、世子也在里面?”
乌影嗯啊点头,一脸理所当然,“那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守在这儿?”
点心目光担忧地越过他肩膀,往里看了一眼——这外面的天可都大亮了!
不过公子能平安回来就好,他还是听乌影的话回去好好歇着,养好腿伤、日后才好伺候公子。
乌影这边忙着,曲家众人和苏驰也没闲着。
苏驰和杨参达成了某种协议,杨参愿意作为证人到京城三衙上证明方锦弦多年前对他的威胁,以及对那三个苗寨的加害。
所以,这两人正聚在一间房间里,一起商量着如何上报朝廷,怎么写奏折奏章的事。
至于白帝城,只要没有西南大营的士兵压境,夔州府衙根本每日就是拉着兵丁到江面上逛一圈,公孙淳星和他手下的人照旧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逍遥度日。
公孙贤,或者说尤献,这会儿正在和尤雪两个讲他们兄妹分开来这么多年的事。
之前忙着营救云秋,公孙贤心中有愧,那艘宝船上的情|药分明就是针对他,云秋和李从舟不知情,也是无辜被牵连,才会闹出这么多事。
因此,他和尤雪就匆匆见了一面,也没能说上几句话就各自忙碌起来——他继续带人攻打西川城,而尤雪则留下来给手上的士兵诊治。
现在战事歇,尤雪本想去看看云秋,结果瞧见点心和远津两人从回廊上走下来,她便也干脆转头作罢。
兄妹两个在艮城舵的码头坐了会儿,公孙贤讲了他被公孙淳星收养之后的许多事,而尤雪也说了她这些年辗转、收留小铃铛的经历。
“……这么多年,妹妹受苦了”公孙贤抬起手,替妹妹整理了一下鬓发,但父母已故、长兄如父,他便忍不住有些操心,尤其是在听说了小铃铛的事情后——
“小妹,你之前做女冠多年,如今事情都好起来了,有无可意的人家,哥哥可以帮你去……?”
尤雪一愣,反应过来公孙贤在说什么后睨他一眼,“兄长怎么理会起这些事情来了?”
“这不是……担心你,姑娘家家的身边怎么还带个小姑娘……这,这让我怎么说你?”
尤雪摇摇头,“小铃铛聪慧,不是哥哥想的那样,这天下女大夫太少,有些病症只有女子才能与女病患共情,哥哥这样急切催我,怎么,是有可意的嫂子了么?”
公孙贤一下红了脸,“小丫头片子说什么呢?”
尤雪反而是哈哈大笑,拍拍兄长肩膀准备回去看看那些伤员,换药、煎药都还需要她。
她站起身,看着艮城舵码头下滚滚东流的长河水,脸上目光坚定,唇角带着一抹笑:
“白帝城离不得哥哥,京城善济堂也不能少了我这个坐堂医,兄长,其实能找着你,我已经很安心了。”
“我对现在的日子很满意,有赏识我的东家、尊敬我的学徒,还有城内那么多需要我的百姓。”
她笑着挥了挥袖子挽了个无量寿福的手势,一如从前在青朝山出家时的模样,“往后只愿兄长平安,万法自然。”
公孙贤想了想,发觉妹妹比他看得开——
他还在想是不是应该离开白帝城,或是让妹妹到白帝城来跟着他,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妥。
甚至都想到了是不是在他们老家鲁郡重新买房置地、邀请妹妹回乡同住一节上。
如今,听完尤雪这么说,他倒是也豁然开朗。
公孙贤也一骨碌从码头的踏板上翻身坐起来,眼神无奈又欣慰地瞪了尤雪一眼,声音有些低哑地骂了句,“臭丫头。”
尤雪却满不在意地拱手一拜,转身挥挥衣袖,丢下一句,“逢年过节记得来京城看我——”
与此同时,救出来云秋之后,银甲卫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往京中递消息,务必让宁王先知晓。
宁王这些年搜集的证据也多,收到银甲卫带来的传讯后,他拍着书房桌子连说了三个好。
“青松,来来来,给本王研墨。”
宁王直接摊开了黄封的奏章给朝廷递折,直言襄平侯这些年的罪状,不过兴奋写完奏疏后,他还是稍微放在案上压了压。
沉吟片刻后,宁王摇摇头,“青松,给本王备马,我这就去相府走一趟。”
方锦弦这些年作恶多,但他狡猾善辩,一直奏章递上去,他那位皇兄多半还是要三衙会审、要他们拿出证据。
人证倒是全,可物证却显得不足。
就怕他们参与的人太多,又多是和宁王府、徐家亲近之人,若被文党、舒党看见寻机做文章——
只怕事情还是要坏。
毕竟他也是先帝曾议储的人选之一,若是让文党、舒党造势起来,借由襄平侯的事情发难,说他一介亲王竟然能够调动这么多人马,是有夺权朋党之嫌。
那到时候,不仅是王府会迎来灭顶之灾,恐怕徐家、四皇子,以及苏驰等人都会受到牵连。
龚相称病多日,从段岩那边探来的口风是说老宰相有告老还乡之念,到时候相位虚悬,只怕又要引发不少纷争。
宁王想去拜见下老宰相,请问他的意思,作为当年那桩丑闻为数不多知情的臣子——
若是换他来,又会如何做?
……
而襄平侯府上还活着的众人都已经被羁押到艮城舵,可惜老管事在出逃的时候被襄平侯灭口。
其余人等,大多是才刚刚被召进侯府的新人,对府上的事情了结不多,唯一一个干了十多年的老花匠,却是又聋又哑还不识字,即便他比划动作出来,旁人也看不明白他的意思。
“只可惜府上也没发现什么有用的证据……”
曲怀文写完了最后的来往文书,谢过三舅他们派兵来援后,又抬头看坐在旁边的父母:
“小瑾那边,除了报平安外,需要知会他什么吗?”
曲帮主想了想,转头看向妻子,江雁摇摇头,“小瑾新婚之喜,让他好好顾着自己的日子就好。”
朝堂纷争,牵涉前朝旧事,曲怀玉根本就没生这根筋,五公主的母家也式微,还是不要牵扯他们进来。
“那我就告诉小瑾我们一切都好,云秋也并无大碍,让他在京中稍安勿躁,我们不日就会启程回来。”
曲家夫妻点点头,曲怀文便落笔写好家书。
如此一番忙碌,等云秋再次醒来时,已经是这一日的黄昏,夕阳金辉洒满了整间屋子,映得屋子四处都明亮得很。
他打了个呵欠揉揉眼,发现自己怀里不知为何抱了件小和尚的寝衣,而床帘之外,中间圆桌上温着一盏闻上去就很香的甜羹。
云秋想了想,给寝衣叠了两折放到一旁,然后下床踢上睡鞋、披上外衫。
铜盆旁边有放着暖瓶,云秋自己鼓捣出热水洗漱,然后用发带随便扎起长发后,就坐到了圆桌旁。
他这实际上算是睡了一天一夜,肚子早饿扁了,小炉子上温着的甜羹是一碗银耳,里面炖有梨子和山楂。
旁边摆着一个小碟子,里面竟然有桂花糕、雕梅和五香瓜子、炒芸豆。
云秋左右观瞧,发现旁边的高箱子上放着一块叠好的抹布,便拿过来垫着、小心翼翼给羹盏端下来。
正捏着耳垂给手指降温呢,门扇就嘎吱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了,先映入眼帘的是李从舟一个背影,而后,云秋就闻到了一股饭菜的清香。
“小和尚!”
“你醒了?”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李从舟转过身来,云秋看见他手中托盘上摆着两菜一汤,还有一只青白瓷小盅。
李从舟看着云秋,小家伙就穿着一身寝衣,身上胡乱披了件外衫,一张脸都沐浴在阳光里。
——倒不像是日落夕阳,而是他在发光。
李从舟往前走了两步,动作很灵活用脚后跟踢上了门,然后走过来给托盘放到圆桌上。
他看看云秋面前的甜羹,忍不住笑着打商量:
“要不,先吃饭?”
云秋也闷笑,他当然要吃饭,刚才不是因为没有饭吃才感兴趣这碗甜羹么?
他嘿嘿乐了,拽着李从舟手臂,要他作陪。
“不要我给你去找大夫过来瞧瞧?”李从舟倒是依言坐了,“或者,你不想见见点心他们?”
云秋哼哼两声,他先点点头,大夫要看、点心当然那也要见,但是吃饭的时候——
他还是最喜欢对着小和尚。
人都说秀|色可餐,他家李从舟生得好看,光瞧着就好像能吃下三大碗饭。
他给这理由与李从舟讲了,李从舟被他逗笑,摇摇头点了他脑门,“你呀——”
说归说,李从舟还是给云秋布了菜。
饭是乌影专门从蛮国带回来的紫米,他正经去教了曲家的厨娘,往里面加了黄橙橙的露兜子,在西南,也有人管它叫波罗或者黄梨。
菜式很清淡,都是尤雪和江雁两个商量着办的,尤雪是大夫,江雁则有诞育两个儿子的经验。
云秋听着李从舟这般介绍,脸上有点臊,总觉得自己这个“有孕”怪怪的。
他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锦朝开国少说两百年,怕他是第一个怀了崽的男人。
云秋眨眨眼,“我不会被他们当怪物看吧?”
“谁敢?”李从舟皱眉讽了一句,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好,转而又告诉云秋一件事——
“你知道高祖皇帝凌桐么?”
云秋点点头,那是太|祖的长子、锦朝开国建都厚的第二位皇帝。
“那……你知道宁王顾枫么?”
“知道呀,”云秋给一片炖山药塞进嘴里,仔细咀嚼细嚼慢咽后才继续道:“他是第二位宁王,我在祠堂里见过他的牌位。”
这位也是出嗣的,原本他是高祖皇帝的异母弟弟,在宁王先祖病逝后,就由太|祖皇帝主持入了宁王脉。
“这些都是史书上讲的,”李从舟抬手给云秋擦嘴,“但民间也有传言说——凌枫是宁王先祖所出。”
“……啊?”云秋筷子里的青笋啪地掉了。
这话,要是从小邱之流嘴中说出,他倒还真当笑话听听就过,但偏偏——是李从舟说的。
他昨夜还夸小和尚从不打诳语呢!
“什、什么叫宁王先祖所出?”
李从舟也确实不擅长议论家长里短、皇室秘辛,说完这两句话后脸已经涨红成猪肝色。
再被云秋这么一追问,他只能尴尬地别过头,含糊道:“反、反正就是,你不是唯一一个,不用害怕。”
云秋一点儿没有被安慰到,反而好奇极了:
太|祖和宁王顾氏的关系本就惹人臆想,虽说早两年朝廷禁绝民间议论,但三朝往后,民间话本早写遍了——
刚开始还遮遮掩掩说是生死弟兄、情分不同,后来更是干脆戳破了说,说他们就是一对眷侣。
只是那时候锦朝承前制,并不兴迎娶男妻,宁王先祖顾念太|祖的声名,所以终其一生只愿做个王爷。
云秋买那套《艳|春|情》卷伍的时候,可顺带着买了其他不少书,其中就有几卷是讲这个的。
那里头的故事,可比小和尚说得刺激多了。
只是想想,云秋就要小脸一黄的程度。
因为太过震撼,他反而一不小心就给心里话说了出来,“你又没有给我关起来,然后喂孕丹强行……”
李从舟:“……”
云秋:“……唔。”
完了,说漏嘴了。
云秋连忙擦擦嘴角,转过头去突兀地起了个话题,“我、我、我吃好了,你帮我叫点心他们来吧……”
李从舟看着他,没动。
云秋眼神闪躲,重新捧起羹汤来小口小口喝。
瞧他这心虚的样子。
李从舟在心底哼了一声,回京后他真要好好查查,云秋素日里到底都在看什么。
他点了点桌面,然后起身去给云秋找人。
半晌后,尤雪和公孙贤先到。
跟白帝城相关的事情,在云秋昏睡这一日里了结,这回攻打襄平侯府,也全仰赖他们毫无保留、不遗余力。所以李从舟给前事一笔勾销,对着公孙贤也能和颜悦色。
公孙淳星出来的日子久,夔门还有许多生意要他主持,今日吃过午饭,就带人先行离开了。
而公孙贤本欲跟随,但城主让他留下来多陪陪妹妹,也算个中间联络人。
如此,这位白帝城的“大公子”这会儿正殷勤地拎着药箱,跟在尤雪身后做成了一个小药童。
马车内一番彻谈,云秋也知道了铺子里掌柜伙计的心意,瞧着尤雪走进门,他还是心里一暖。
“东家。”
尤雪先拜,还未说话,她身后的公孙贤竟然跟着也拜,给云秋弄得怪不好意思。
尤雪奇怪地看着哥哥,但公孙贤对此却有自己的一番说辞,“若非云公子,我和妹妹这会儿还天各一方呢,说不定此生都见不到了——”
“所以,妹妹的东家,自然也是我的东家。”
尤雪脸上微热、嫌他烦,给他赶到一旁后,才拿出脉枕,给云秋小心切脉——
来之前,她已经去问过柏夫人,苗人当中有不少这样的先例,倒是也有些旧例可循。
只是男子的身体本不适合成孕,尤雪给云秋仔细交待了许多注意事项,其中最关键一条就是:
不许贪吃。
她半是警告、半是恐吓,“吃饱吃好、吃得精细些,每一口都多嚼几十下,要是到时候孩子太大,可就要动刀了。”
云秋脸白了白,连忙放下手中的桂花糕。
李从舟也脸色不好,握住云秋的手紧了紧,然后仔细听尤雪讲。
这方面,两人都是头一回,云秋也难得乖乖坐着,一条一条给尤雪说的努力背起来。
“不过东家你也不用太担心,”尤雪笑了笑,“我们大家都在呢,还有陆老先生,一定会保你们顺利。”
李从舟听着那些双脚会水肿、脏腑会被挤压,腰背要承受巨大的压力……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如果……”
尤雪停下来,转头看着他。
云秋却还低头记着那些话,并没注意他。
李从舟自嘲地笑了笑,半晌后才颤声道:“如果落胎呢?”
尤雪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要如何接,旁边的云秋就被唬了一跳,他骇然地抱着肚子往旁边挪了挪,看着李从舟眼睛瞪得老大。
“蛊虫改变的经络落不了胎。”乌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身后是远津扶着的点心。
李从舟一下转头,眼神凌厉。
“你瞪我也没用,”乌影耸耸肩,“除非你要小秋秋死,这孩子生下来,他那被逆转的经脉也才能恢复原样儿,至少——大巫是这么说的。”
李从舟抿抿嘴,最终别过头,面色凝重。
云秋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他放下手,重新挨挤过去,扯扯李从舟袖子,趴到他耳边小声道:
“我不会有事的啦。”
李从舟被他呼出的热气呵得一痒,缩缩脖子后转头瞪了他一眼,然后突然站起身、寒声道了句:
“我去去就回。”
云秋诶了一声,倒是乌影看明白了,他笑嘻嘻给点心、远津让到前面来,并且替李从舟解释:
“这是去找始作俑者算账去了。”
云秋眨眨眼,正想说动用私刑不是犯法,结果抬头就看见点心打了夹板的腿,一下注意力就被引走了。
他一下跳起来,围着点心连绕三圈,急得眼睛都红了,“怎么会这样?点心你的腿怎么了?!谁弄的!”
点心想要拦下云秋,告诉他自己已经没事了。
可他腋下拄着拐,要是放开了双拐肯定会摔跤,只能有点无措地跟着云秋转起来——
“公子我没事儿,我真的没事了。”
尤雪和远津看着他们主仆俩觉得好笑,纷纷给人劝下来,让云秋和点心都坐下来。
“东家,我这边要交待的都交待清楚了,回去就给你拿个方子先吃药。”
尤雪说着,就推着哥哥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又想起什么回头、冲着云秋一笑:
“您放心,我记着呢,药一定给您想办法调得不那么苦。”
云秋眨眨眼,笑着谢过尤雪。
等尤家兄妹离开后,他才焦急地看向点心——
前世小杂役那条断掉的腿,几乎已经成了他的心魔。这辈子点心都无病无灾的,怎么才一个半月没见,点心的腿就……
点心不知道自家公子为何如此紧张,犹犹豫豫给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道,然后又笑着安慰云秋:
“都过去了公子,尤大夫也说只要我好好修养,再两三个月就能恢复好,到时候也能跑能跳。”
能跑能跳……
云秋听见这个,忽然忍不住站起来一下抱住点心,然后声音闷闷地说了好几个谢谢。
点心被他这下弄得很无措,一时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是觉得云秋搂着他的力度很大很大,那一声声中谢谢里又饱含了太多他不明白的感情。
——谢谢你前世不顾性命地救我,谢谢老天爷、这一世让你平安无事、身体健康。
云秋给了点心一个深深的拥抱后,又听着他讲了许多李从舟没告诉他的事——
比如李从舟为了找他好几日未合眼,比如乌影曾经想要自己带人杀入襄平侯府,比如……
点心开口后自己也有点后悔,他不该告诉云秋的。
“都……死了?!”
云秋一点不敢相信,那四个暗卫可谓是个中翘楚,怎么会都……?
点心耷拉下脑袋,错开云秋视线,“遗骸都已经火殓,原地掩埋了。”
暗卫没有亲眷,多数从小被训练的孩子甚至不知道自己父母亲人是谁,死后大多连遗骸都没有。
“曲少帮主说会给他们在曲家帮的忠义祠里供奉牌位,公子放心,王爷和大将军都知道这事儿,会去寻访照顾他们的家人——如果有的话。”
云秋垂首看了会儿面前的地面,曲怀文怕他摔着,在上面铺了厚厚的红绒毯。
他忽然也一跃跳起来,大踏步往门外走去。
点心愣了愣,忙拄拐和远津狼狈地追上:
“公子你去哪儿?等等我们!”
……
一院之隔,是艮城舵的水牢。
为防方锦弦和他的影卫再次伤人,曲怀文给他们上的都是重枷,手脚都用铁索固定在了墙上。
每间牢房外,都有士兵不间断十二个时辰轮岗换班地坚守,为了确保无虞,曲怀文更是下了严令,禁止士兵与他发生任何交谈,以免方锦弦巧言善变、蛊惑人心,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李从舟绕过回廊、穿过重兵把守的大门,过去后径直闯入襄平侯所在的牢房,还未等襄平侯开口,就直接往他肚子上打。
方锦弦脸上嘲讽的笑容还未散,那句“小侄子你来做什么”才说了一半,胃部就狠狠挨上了一记重拳。
他呕地一声咳出许多口涎,抬头嗤笑一声,刚想说点什么,李从舟又是攥紧了拳头打向他左脸。
咔哒一声,拳头打中下颌骨,他根本没来记得闭合咬紧的齿关在重击下咬着舌头和嘴唇,两枚臼齿也和着鲜血飞了出去。
在剧烈的疼痛下,方锦弦的表情变得扭曲,他终于忍不可忍地瞪向李从舟,“你竟然这样打……呃!”
回应他的,是李从舟反手一拳再次重重落在了他肚子上。
方锦弦剧烈一咳,嘴里鲜血混着口涎染红了下巴,但他缓了一口气后,却还是咯咯怪笑着看向李从舟:
“怎、怎么?知道无法给我定罪,所以……来动用私刑了?”
他桀桀怪笑了片刻,呸地啐出一口血沫。
“来呀?杀了我呗。你倒看看,你们维护的那朝廷,是会鼓励你的伸张正义,还是那群吸血蠹虫闻风而上、通过弹劾你们宁王府,伸张他们所谓的‘正义’?”
李从舟看着他,这人倒是一如前世:非常懂朝堂和官场,即便杀死的是罪大恶极的人,但只要这件事能够被利用,就可以成为党争的养料。
不过他看着襄平侯,缓了一口劲儿后重新捏了捏指骨、动动手腕,阴沉下来的脸上也浮起恶意笑容:
“那您可想错了——”
“我不杀您。”
他慢慢逼近襄平侯,眼里寒光大盛,嘴角扬起的弧度也越来越渗人,就连方锦弦都忍不住说了一句:
“你……”
伴随着又一声闷响,方锦弦都感觉李从舟的拳头打穿了他的五脏六腑,直接给他人摁到了墙壁上。
然后李从舟阴冷的声音在他眼冒金星时缓缓落在耳畔:“我这,只是单纯泄愤罢了。”
方锦弦呼吸一窒,忍不住抬头要怒斥,结果李从舟保持着那副令他胆寒的笑意,屈起手肘,毫不客气地搭上他的手臂。
咔嚓一声,方锦弦痛得脸色惨白、浑身冒汗,他都能清楚地听见自己手臂断裂的声音。
他重重咬了下已经没有血色的嘴唇,牙齿打颤两下,也恶狠狠盯着李从舟:“你……给我……记住。”
李从舟才不怕他这点威胁,要是回去后皇帝陛下还是执迷不悟,那他是一点儿不介意帮着乌影动用私刑。
——再疯一点,国主昏庸,他们又为何不可择明君而立,既然太子党总是担忧四皇子夺嫡、要往徐家和宁王府泼脏水。
逼急了,他索性就做这一回!
总好过现在现在处处被方锦弦这小人威逼得好。
他这正想着,水牢的阴冷的走廊里却传来达达木头敲击地面的声音——
李从舟略回了回神,转头就在长廊上看见了大踏步走来的云秋、身后还跟着点心和远津。
点心和远津皆是满脸焦急,云秋却是微微皱着眉、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
“……”李从舟甩了甩手上的血,下意识就给擦破的拳头藏到身后,然后上前挡住牢门,“你怎么来了?”
云秋看他一眼,又偏头去看了看里面鼻青脸肿、浑身是血的襄平侯,环顾四周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他冲着点心伸出手:
“点心,借你拐杖一用;远津,替我扶好点心。”
点心为了行动方便,腋下是拄的双拐,这会儿云秋讨要,他倒也没多想,往旁边靠着就给单柺借了出去。
这副拐杖是龚州驿馆的医官命人打造,就是普通的硬木头,材料是不够名贵,但却足够结实耐用。
云秋抄起那拐杖,推开李从舟就冲进牢房内,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就扬起拐杖重重打在方锦弦身上。
他的力气不大,但情绪很激动:
“坏东西!让你伤害点心!伤害我的暗卫!让你欺负小和尚!让你害我的爹娘!”
方锦弦一开始还觉得不痛不痒,只是被李从舟打得有些懵,还缓不过来劲儿,但当云秋一下一下敲在同样的地方,而且还是他本就残疾多年的双腿上时——
他也忍无可忍,仰头恶狠狠瞪着云秋,刚想张口说什么,云秋却忽然抬手、用拐棍尖的那一头只朝着他面门扎去。
方锦弦还从没见过这样的疯子,吓得慌忙朝旁边一躲,那渐渐的拐杖咄地一声重重敲在墙面上。
“明济哥哥是世子、是朝廷要员,”云秋不闪不避地对上他阴冷又怨毒的眼睛,“但我不是——”
“我不但不是,我还知道好多折磨人的好办法,比如,用小刀在你身上划拉几百道口子,然后涂上蜂蜜、让蚂蚁咬你。”
方锦弦拧眉看向他,一个小老板,就算当了十几年假世子,怎会知道万蚁噬心之法?
“或者你不怕虫咬,我还知道笑刑、水滴刑。”
云秋慢慢给那拐杖取回来,板起脸、超凶:“要是这些你都不怕,那回京这一路上,我就让人给你扒光、然后绑在船头最高的桅杆上。”
心高气傲之人都不允许自己丢脸,像是襄平侯这样双腿残疾还要维持体面的人,自然不喜欢这样。
他胸膛重重起伏两下,牵动被打伤的肺叶和脏腑,方锦弦哀哀哼了两声后,才嘶声瞪着云秋:
“……你够毒。”
云秋耸耸肩,又用拐杖重重戳他肩膀两下:
“比不过你残害苗寨三部百姓、害死西北众多将士以及下蛊殃及江南无辜百姓之毒!”
这会儿,李从舟也终于回过神,他忙上前给云秋手里的拐杖抢回来,还给点心。
然后不再看方锦弦一眼,直给云秋拉着出了水牢,他蹲下来,认真给人检查手上因为用力压出的红痕。
云秋让他看,另一只手却背到身后,身子一扭一扭、眼神东张西望。
李从舟叹了一口气,抬头,结果还没开口,就被云秋竖起一根手指堵住:
“你答应过不凶我的。”
李从舟笑了,痛打该打之人,他生什么气。
于是他摇摇头,然后顺势拉下云秋的手指放到唇边啄了两口,“下次,我们都不自己动手。”
云秋这才高兴起来,嗯嗯点点头,“就是,下回拍十几个人,重重锤他!”
李从舟终于忍不住,起身搂住他闷闷笑起来。
云秋回搂着李从舟腰,然后仰脸认真看着他,“那我们回家吧?我想回去啦。”
李从舟看着他,经历了这么多风波,小秋秋那双柳叶眼依旧明亮,里面像是有永远不会下山的太阳。
——永远温暖,永远充满希望。
原以为上天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是要他替师父、师兄复仇。现在想来,重活一世,原来是上天要他遇见云秋,要他冰冷阴暗的心,遇到救赎。
想到这儿,李从舟笑起来,俯身一吻落在云秋唇瓣,“好,我们回家。”
长河上金辉灿烂,龙骧万斛船扬帆启航。
曲家帮、白帝城众护送着云秋他们,带上方锦弦等罪人,走水路返回京城。
送行到夔门,肖夫人知道自己那艘船惹出来那么多风波,没好意思出来见云秋和李从舟,但托丈夫给云秋送上了一份临别赠礼。
公孙淳星将东西递给了小儿子,九岁的小孩红着脸,腼腆地跑过来,举高双手将匣子递给云秋。
云秋接过来,发现是一匣月琴琴谱。
公孙叡偷偷看看他,又看了眼旁边的李从舟,红着脸飞快地说了一句话后,就一溜烟小跑躲回父亲身后。
而公孙淳星长拜叩首,带领白帝城孤岛上下、水面上众多的兵丁跪下,齐声山呼、重复着公孙叡刚才讲的那句话、送着船队开拔。
惊涛拍岸,两岸高山歧视夹峙。
长河三峡壮景,尽在夔门雄关。
层叠山峦起伏,一声声一阵阵山呼海啸,将白帝城众人喊说的话,传出去很远很远——
雍雍喈喈,福禄攸归。
直到船行出夔门,云秋才抱着那匣子小心扯了扯李从舟袖子。在他疑惑地挑眉、俯身低头后——
小秋秋声音超小,问得很小心,“他们刚才说的,是什么呀……?”
云秋茫然地摇摇头,眼睛用力眨巴两下:
没听懂,求解答!
而李从舟好笑看他半晌,终于忍不住笑着亲他:
——媳妇儿啥都好,就是胸无点墨,是个傻乎乎的小白丁。
第110章
云秋他们离京, 是承和十七年三月初五,辗转归京,却已经到了六月季夏。
十九日, 京中正是暑热三伏,官道旁蝉鸣不竭。
云秋身上就穿了件湖丝所制的夏凉衫, 而且还在他的央求下改做成对襟无袖,但他还是热得慌。
尤雪不许他用冰,李从舟更这一路都像保护个瓷娃娃一样护着他:
路一步不许多走,饭菜恨不得称着吃, 坐马车也是要垫上各种各样的厚褥子和软垫。
船上更是去个甲板吹风都要点燃一炷香计时, 多一刻都不成, 好吃的酸甜果子也就给他数着个数。
要不是尤雪阻止, 严谨认真的小和尚, 甚至还想专门造一册来记录他的生活起居。
云秋是一边嫌他烦, 一边又觉得这样的李从舟有趣, 或许——这就是王妃罚跪宁王时的心情?
不过提到王爷王妃,云秋舔舔嘴唇, 又有点怂了,他往后挪了挪, 人几乎贴到车厢上——
“要不我……我还是回钱庄上去住吧?”
说着,他小心翼翼看了那边替他打扇子的李从舟一眼,手指微微碰了碰, 眼睛眨巴眨巴, 满脸乞求。
但李从舟只是看他一眼,连打扇子的动作都没停顿一下, “你知道母亲的脾气。”
云秋:“……”
他确实是知道,而且还知道王府里就没有王妃办不成的事, 只要她想,宁王肯定是听她的,而且还会想方设法替她办到。
西南发生的这些事,李从舟一件都没有瞒宁王和王妃,包括云秋有孕这事。
宁王和王妃反应很大,尤其是王妃,当天就写了一封加急信来骂他,十页的信纸上,有三页都是在数落他,说他不会疼人、说他欺负了云秋。
其他七页都是警告他一定要照顾好云秋,然后要求他们回京后就直接搬回到王府来住。
王妃的理由很充分:襄平侯被押解归京,后面还有指不定多少事,云秋一个人在外面万一又遇到危险。
宁王很赞同,李从舟也认为应当如此。
但云秋多少有点……有点不好意思。
当初他离开王府走得多利落呢,现在回去的话……哪、哪有好人家的新人是直接住到对方家的。
难、难道最后迎亲就是给他从宁心堂抬到沧海堂吗?这不要成满京城里的笑话了?
云秋心里的包袱提起来、放下去,放下去、提起来,最后就是想逃跑,远远躲到庄上去。
李从舟觉得他根本就是杞人忧天。
宁王和王妃对云秋的偏爱从没有断过,甚至在知道他并非亲生子、父母还双亡后,还想对他更好些。
哪怕知道是云秋先偷跑,王爷和王妃的信笺还都是怪他没有照顾好人,王爷还说定然是他说错话、惹了云秋生气。
李从舟看着那些家书当真是哭笑不得,最后只能趁云秋睡着的时候,偷偷扒拉开他的寝衣,在他肩膀上咬一口。
所以现在没得商量,“你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他们吧?回去有母亲照顾你,我们大家都放心。”
云秋吸吸鼻子,没法子,只能扯了两下衣服上的绣花小球出气。
他当然知道不能躲一辈子,但是一想到李从舟说的前世王妃身故后还带着他一起入葬……
云秋生怕自己见到王妃就哭鼻子,然后害得他们都伤心,最后一家人闹得不愉快。
他这正想着,李从舟突然伸手揉了他脑袋一把,“你前世荒唐成那样,他们都没放弃你,那又何况今生呢?”
云秋看向他,而李从舟笑着点了点他的眉心,“爹娘跟孩子哪有隔夜仇,你放心做自己就是了。”
“……喔。”云秋闷闷的,但双颊却红了,低下头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
是呀,前世他都闹成第一纨绔了,在真假世子案破后,爹娘也没有要放弃他,那今生他就更不用怕。
这般想通了,半晌后马车从南城门入京、径直到达宁王府,王府早早开了正门,管事等仆从扫阶相迎。
银甲卫第一次净街、屏退了周围百姓,让云秋他们的马车顺顺利利驶进了王府内苑里。
李从舟先下车,王妃、白嬷嬷以及她身边的侍婢们都早早站着等,而王爷身边的青松也垫脚翘首以盼。
今日是十九,不朝,常参。
宁王原本是告了假,预备代替妻子前往报国寺祈福的,但出了西南那件事后,他今日就不得不入宫了。
青松是打小就跟在宁王身边的书童、小厮,在王府的地位很高,有他也就基本上算王爷亲临了。
李从舟下车后,转身伸出手给云秋扶下来,云秋捏着他的手还有些紧张,有点不敢抬头看四周。
结果就听见环佩叮当、脚步声仓促,王妃直接上前来给李从舟挤开,将云秋整个揽入怀里。
云秋一下懵了,人也有点无措。
也不知道现在是该跪下行大礼还是说点什么,他才开口说了个:“王……”
王妃就又松开他,一手搭着他肩膀、一手虚虚扶住他腰,眼含热泪地上下打量他:
“让阿娘看看——”
她看着云秋,态度和从前几乎没有一点儿分别,甚至更疼惜,只是看了他两眼声音就哽咽起来:
“瘦了、晒黑了,我家秋秋吃苦了。”
云秋下意识摸摸脸,正想着他怎么不觉得,下一瞬王妃就牵起了他的手,“走,阿娘带你去看看宁心堂。”
他根本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王妃牵着领走了,而白嬷嬷等人也笑盈盈走到马车旁帮着收拾。
李从舟给那架月琴抱下来,然后双手放到重新赶制出来的琴盒中。
青竹捧过来的新盒子用上了黑檀木,里面垫衬的是波斯横纹锦,据说是王妃亲自找得名家亲自督工。
青竹合上了琴盒,将整个盒子递给点心,然后从身后取出宁心堂的钥匙和库房钥匙递给他。
“算是——物归原主?”青竹笑盈盈地偏偏头,“点心,欢迎回来。”
点心接了那两串钥匙,看着青竹还有在那边帮忙却偷偷红着眼睛往这边看的远津,终于忍不住动容。
而这边,王妃已经马不停蹄地带着云秋逛了一圈宁心堂,院子一切如旧,甚至还多了些鲜亮的花。
后院的草场上是宁王当年送他的两匹马,假山旁还有小时候云秋努力练习射箭用过的草靶。
正堂房间中,那张花梨格的罗汉床换了新的金丝帐,颜色却还和从前一样,是那种亮闪闪的金黄。
帐外的雀首铜灯一尘不染,看得出来是有人在精心打理,铜镜、木施、盥洗架,摆放的位置都没变,但其中有几样云秋看得出来——是重新打了新的。
百宝架上摆满了冲他笑的泥人小娃娃,鬼工球、玲珑宝塔擦得锃亮,满室都是熟悉的奇楠沉香。
唯一不同的,是他原本书案的侧墙前,多出来一个新制的书架,架上摆着许多货殖、齐物志,都是清河坊书局老板的珍藏。
“那是你父王挑的,”王妃牵着云秋手,一刻也不送地带着他转,“要是还想买什么,就给阿娘讲。”
云秋抿抿嘴,看着眼前的一切,最终红着脸扑到王妃怀里,声音很小很轻地唤了声:“阿娘。”
王妃抿抿嘴,眼泪一下就忍不住涌上眼眶。
她紧紧搂着怀里这个她从小宠到大、护到大的小宝贝,眼睛很酸很酸,喉咙也哽得厉害。
“……回家了,”王妃吸吸鼻子,声音哽咽,“秋秋回家了,往后我们一家人都好好的。”
云秋点点头,最后没忍住,扑在王妃怀里放声大哭,前世今生的委屈害怕和担忧,都在这一刻爆发。
王妃也跟着抹了抹泪,但更多时候都是搂着她的小宝贝,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就像小时候一样:
刚学会走路的小秋秋,跌跌撞撞挂着满脸鼻涕泡,扑入她怀里,奶声奶气告状说——父王欺负他;
七八岁的小秋秋,蹬蹬拿着从花园里摘得牡丹花,后面跟着四五个泪流满面的老花匠,一边说要送她花,一边躲到她身后、冲对方吐舌头。
后来……
后来秋秋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黏着她,但在王妃眼里,那个一身鹅黄、会给好吃的留给她的小宝贝永远都没有变化。
“好了好了,”王妃拿自己的帕子给云秋擦脸,“宝贝别哭了,待会儿他们爷俩进来要说我欺负你了。”
云秋唔了一声,终于破涕为笑。
他慢慢从王妃身上爬起来,自己掏出手帕擦擦脸,然后低下头,小声道:
“宁心堂一切都好,我……没什么想要的啦。”
王妃无奈地看他一眼,总觉得这孩子出去一趟回来不像以前,跟她和王爷都生分了些。
不过往后还有很长的岁月,王妃相信总有一天她的小秋秋会回来的——
“那有什么缺的就跟白嬷嬷或者管事讲,还有对,午饭阿娘亲自给你做!”
王妃又站起来,风风火火就要往观月堂的小厨房跑,正巧和走进来的李从舟他们撞个正着。
“母亲。”李从舟恭谨行礼,结果抱拳还未躬身下去,就被王妃给他的手抬了起来,“不用不用,你好好陪着秋秋,在家不要拘这些虚礼。”
说完,她提起裙子跨门槛,想了想又探个脑袋进来,冲云秋眨眨眼:
“听舟舟说你最近喜欢吃酸酸甜甜的东西?那阿娘给你做青梅粉羹,还有你喜欢的丝鸡棋子。”
云秋啊呀一声,小和尚怎么什么都说啊!
不过还没等他阻拦,王妃就已经蹬蹬跑下了宁心堂的三级台阶,倒是李从舟追出去,嘱咐了一句:
“母亲,你别做太多,他不能撑着。”
王妃闻言欣赏地看儿子一眼:不错,懂得疼媳妇儿了。于是她点点头,“好,知道啦。”
直等王妃走远,云秋才小声埋怨,问李从舟怎么什么都和王妃讲,“阿娘知道这些,会不会嫌我烦啊?”
李从舟瞧着他,摇摇头反问道:“你觉着呢?”
云秋想了想,轻轻摇摇头。
忍了一路外加今日这一天,李从舟看着云秋那样终于忍不住过去敲了他脑袋——
“呜哇?!”云秋吃痛,“干嘛呀!”
“敲醒你个小笨蛋,”李从舟给人拉回到罗汉床上坐好,“我们是家人,明白么?”
他这一路重复这个重复好几次了,云秋还是瞻前顾后、小脑瓜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来不成,李从舟考虑晚些时候还是要让尤雪来一趟,小云秋这才有身孕两个月,这就开始孕中多思了?
而云秋坐在他熟悉的罗汉床上,摸摸柔软的被褥想了想,忽然嘻地一笑,伸出双手就圈李从舟脖子:
“那既然是家人——”
李从舟挑眉看着他。
“我能不能用冰啊?”云秋露了露自己的颈项,上面有一层亮晶晶的汗,“好热、热死啦……”
李从舟看着他实在可怜,心里一软,本来都想点头答允了,结果外院里忽然传来咚咚脚步声。
来人三两步就蹿上了宁心堂台阶,虽然风尘仆仆、满头大汗,可他已经从药箱里掏出脉枕:
“能不能用冰等我看过再说!”
云秋一看来人,兴奋地险些从罗汉床上跳起来:
“小陶——?!你怎么来啦?!”
跟在小陶后面进来的人是乌影,大事已了,乌影今日就主动领了帮李从舟去码头接人的任务。
原来尤雪在归京路上就给云秋的脉案誊抄了多份,遣人寄送回京城善济堂。
陆商看了脉案心中着急,当下就邀了仲先生、王针医过来商议,还给在江南的陶青去了一封信。
结果还未等到陶青的回信,小陶就主动请命要到京城来,他的理由很充分——尤雪是未出阁的女子,真要到生产那天,很多事还是由他来处理比较妥当。
云秋看着小陶高兴,小陶切脉后也终于是长舒一口气,忍不住丢开脉枕抱了云秋一下:
“差点以为你要没命了!”
云秋嘿嘿傻乐,引得小陶嫌弃地翻了好几个白眼。
他的脉息好,胎相也安稳,这一路上尤雪照顾得很尽心,李从舟也一丝不苟地监督着云秋吃饭、喝药。
“现在还会反胃恶心么?”小陶问。
“偶尔?”云秋想了想,“不过没前一个月那么难受了,在船上吐过几次,但好像是浪大了晕船——”
小陶点点头,转头看李从舟,“冰可以用,但不许吃生冷的东西,湃着的寒瓜尤其不许吃!”
李从舟点头,谨遵医嘱。
反而是云秋啊了一声,满脸失望,“那……不湃可以吗?就普通的寒瓜……”
小陶本想板着脸说不可以,可垂眸看云秋太可怜,噎了噎后,咬牙道:“……只许吃这么小块!”
他伸出一只巴掌。
云秋的脸一下皱成了包子,简直生无可恋。
“樱桃酥醪呢?”李从舟问。
“不是冰镇过的就可以,”小陶摇摇头,“其实孕期没什么特别需要忌口的,只是你体质特殊,每样用一点点、不贪嘴就是了。”
云秋唉了一声,犯愁地看着自己的小腹。
这样的苦日子还要过八个月啊……
他现在愈发觉着娘亲当年不容易了:挺着大肚子被千里追杀,还要冒雨爬祭龙山。
云秋摇摇头,攥紧拳头暗自嘀咕:“……我果然还是应该多攮他两下。”
小陶不知道他这是在说什么,只转头去写方子,然后细细与点心交待服药上冲克等注意的事项。
这边李从舟却听懂了云秋话中的意思,他拍拍云秋肩膀安慰道:“人已经羁押进大理寺狱了。”
云秋听着,却并没有很高兴,朝廷三衙审案子,最严重也不过是推到菜市口斩首。
方锦弦只有一条命,但他作孽害死的人,又何止千百,这账头怎么算都是无辜的百姓亏了。
“不想他了,”李从舟给云秋的神志拉回来,“晚些父王回来,我们再商量商量去报国寺的事。”
原来这一路上,白帝城肖夫人送的那本琴谱很派用场,云秋在船上无聊,倒正好学了好几首新曲。
或许是血脉相承的缘故,云秋骑射读书不成,可对货殖、琴乐等颇有一番天赋。
在江南跟着乐姬学过一回,就能简单拨弦弹出一首曲子,如今自己对着琴谱学一学,竟也似模似样的。
只是月娘留下来的这把琴到底是二十年前的旧物,即便请能工巧匠用心修复,也是不能复原如初。
再弹再用,只怕琴就要毁了。
所以云秋想着回京后自己重新买一把,而且还要去报国寺后山再见见月娘。
一是要告诉月娘他回来了,而且也捉到了当年残杀父亲的恶人;二是想弹他新学的曲子给月娘听,然后重新给她立碑。
行程仓促,原本云秋这回西南之行要去的峨眉山也没去成,爹娘的长生牌自然也就没供奉到。
对此,云秋多少遗憾,但后来就想着不如回京后就重修报国寺后山的坟冢,将墓改成爹娘合葬。
将李书生的手帕和月娘的月琴都随进去,也算是了却爹娘心愿,以后他和李从舟,还有小宝宝都可以去山上看望他们。
他想做什么,李从舟都赞同。
只是如今还要问过宁王和王妃,看看他们的意思,毕竟宁王府对外一体,这也算是桩家里的大事。
在等晚饭和宁王回来的这段时间里,李从舟带着云秋到王府各处逛了逛,包括他的沧海堂以及客舍水榭。
小陶被安排住下来后根本闲不住,坐着没多一会儿就出门跑到善济堂上,云秋担心他的安危,最后是托了乌影陪他。
也不知这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乌影只是去码头接了小陶,结果小陶看见他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一边骂乌影烦人,一边加快脚步逃一样跑出王府,看得云秋直挠头,“小陶这是……怎么了?”
李从舟摇摇头,他承认,乌影有时候确实挺烦的。
两人继续有说有笑地逛着,与此同时,宫中宣政殿内,各方人马却已经炸开了锅——
“陛下,此事荒唐!不可轻纵!”舒大学士上前一步,手持笏板拜下,“宁王朋党朝堂、甚至勾结江湖势力,如今没有证据就敢抓捕襄平侯,往后只怕——”
他这么说完后,御史台内已有几名御史跟着跪了下去,直言见过大理寺狱里的方锦弦:
“陛下,其状凄惨、面目全非,浑身青紫交加,一看就是被人动用过私刑,您若是轻轻放过,只怕难以服众!”
同知将军段岩听到这儿都忍不住了,哼笑一声站出来,“我倒瞧着某些人才是朋党朝堂呢,大有一呼百应、只手遮天的架势。”
几个御史指着他,要他拿出证据。
偏段岩哼哼两声一耸肩,“哎唷,本将是个粗人,不过随口议论一句,又没说大人您,您这怎么上赶着此地无银呢?”
御史被他噎住,涨红了脸连忙跪下告罪,说自己并没有这个意思,是气急了才反驳。
宁王懒得和他们吵,这事儿说白了是家事,外人哪里知道其中的细则,舒党、文党这会儿站出来的人越多,反而越能证明他们朋擅朝党。
苏驰站在一旁,等舒大学士说完了,才站出来逐一反驳,“怎会没有证据?我看诸位大人是久居庙堂之高,忘了探查民间疾苦了。”
“我们这次回来,可带足了人证物证。再者说,我朝钦差至于地方,又如天子亲临,自然有先斩后奏之权,怎么?各位大人是怀疑我么?”
苏驰的辩才超群,几个御史都在他手上吃过亏,就连舒大学士都舔了舔嘴唇,憋半天,只说出一句:
“襄平侯,到底是皇室宗亲。”
“皇室宗亲就能豁免吗?”苏驰一听这话可来了劲儿,“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就因为他是皇室宗亲,非要等他拉大旗谋逆,几位才觉着有证据么?”
舒大学士说不过他,但却转而再拜,“陛下,无论如何,宁王一党的影响不容忽视,臣请您千万慎重。”
朝臣们众说纷纭,坐在金座上的皇帝也是愁眉不展、苦不堪言,太子在江南,无人帮忙分担,所以这些日子他头疼得厉害,实在不想断这样的官司。
这时候,宁王忽然出列,对着皇帝躬身一拜:
“陛下,眼看太阳就要落山,臣还要赶着回去陪老婆孩子吃饭,这就想请辞告退了——”
皇帝一愣,微微抬首看向堂下的宁王。
半晌后,他笑着挥挥手,“也罢,今日便到这里吧,诸位卿家的意思朕知道了,都先回家吃饭吧。”
舒大学士等人明显不甘心,还想再奏,可皇帝已经让三阳太监来扶他退朝。
倒是宁王根本不做停留,脚步快得连段岩都没追上,几乎称得上是一溜小跑到的锦廊。
出丽正门后就急不可耐上马,直奔王府方向。
留下未能得逞的舒大学士一群人,愤愤看着宁王离开的方向,只觉这位王爷心机甚重:
既能摆脱他们的围攻,还能做出一副看中家庭、无心朝政的姿态,降低皇帝的戒备心。
舒大学士摇摇头,深觉这位王爷难对付。
他转身问身边的文臣,“太子呢?江南情况如何,殿下还是不愿回来么?”
那文臣无奈地摇摇头,聚在一起的众人脸上表情都很难看。
相对于他们,段岩和苏驰两个对视一眼,都是摇摇头、唇角挂笑,而后只字不提政事,直说要去喝酒。
——舒党以己度人,以为宁王要助四皇子夺位所以隐忍蛰伏、装疯卖傻,却不知人家当真是唯妻子、儿子马首是瞻,回去晚了,还要被罚跪呢。
有王妃和李从舟一下午陪着,云秋也渐渐缓过劲来,宁王回来后,他就大大方方先行了礼。
然后,在宁王微微皱眉时,又俏皮地眨眨眼,像从前一样、唤了声阿爹。
给宁王这下弄得是心情七上八下,但也拿这小家伙没辙,只能看他无奈摇头。
王妃准备的菜式很丰盛,虽是派人去邀请了小陶和乌影,但管事来回话,说他们下午出去就还没回来。
“出去了?”
“嗯,说是到外面善济堂,晚饭可能就在……”管事老爷子笑着看了云秋一眼,“宴惊鸿用了。”
王妃瞬间就笑了,王爷也忍不住看云秋一眼。
云秋一下红了脸,经不住王爷王妃这样盯着看,便起身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酒,“那、我们先吃吧……”
王妃和王爷对视一眼,都忍俊不禁。
而云秋倒完了酒,就蹬蹬跑回自己座位上,拉过点心和李从舟藏住自己——
小和尚大笨蛋,怎、怎么什么都往外讲!
好羞耻,还有、有点丢脸。
宁王看孩子给吓成这样,忍不住起身给云秋添了一筷子鸡丝棋,“秋秋很棒,铺子很好。”
王妃也点点头,眼睛亮亮的,“听说你的布庄快开业了,到时候阿娘可要找你做衣裳。”
云秋攥住身前两人的手紧了紧,脸更红了,他小心探出个脑袋,眨巴眨巴眼观瞧了宁王夫妇一会儿:
宁王脸上神色如常,但嘴角却挂有鼓励的笑意;王妃满面温柔,看向他的眼睛好像天上的星星。
“你们不嫌……”他开口,有点支支吾吾的,“经商是末业么?”
京城高门里可没几家做生意的,就算有,也不知主家本宗在经营,大多都是放给旁支和手下人去经营。
就像宁王府有外庄,但王妃只管着收支,并不参与庄上的经营,最后也只是看账,不管货物进出的。
高门望族多半还是要科举拼功名的,实在不成恩荫也是要跻身朝堂。
虽说真假世子案之前,云秋就没表现出是块读书的料,宁王和王妃对他的期待也就是平安承爵。
但……做个纨绔和经商,到底差距还是蛮大的。
他这话问出来,李从舟先瞪了他一眼,而宁王更是皱皱眉,摇头道:
“末什么业?秋秋你从哪儿听来这些。”
王妃瞪了丈夫一眼,“又不是审犯人,哪来这么多问题。秋秋没事,阿娘支持你,前两天我看聚宝街上又空出来一间铺子,要不要阿娘盘下来给你做聘礼?”
宁王点点头,十分认可,“就是,京城要是都是我家秋秋的铺子,那以后……”
他哼哼笑了两声,“一滴好酒都不卖给舒家。”
云秋:“……?”
王妃嫌宁王没出息,想这么半天竟然就想出个酒,她拧宁王耳朵一下,“应该是什么都不卖给他们家。”
宁王哎唷喊了声痛,连忙说是是是。
而云秋看着和记忆中一样在闹的阿爹阿娘,小心吸了吸鼻子,最终也笑了起来,然后举起他的杯盏:
“嗯,那秋秋一定努力!将来什么都不卖他们!”
虽然他杯盏里装的是蜂蜜雪梨爽,但碰杯的劲儿一点不差另外三个喝酒的人,点心和立在后面的青松几个对视一笑:这才是一家人的模样。
之后,宁王一家商量过后,又请了圆空大师看过历日,最近的六月廿二就是个好日子。
“到时候大师会亲自给亲家他们主持法事诵经,然后舟儿你再带着秋秋上来,怎么样?”
云秋想了想,法事不是要孝子在灵前守着么?
看他满面困惑,李从舟便凑过去与他咬耳朵,“师父念经最是严谨,少一句都不成,你能跪住两个时辰呢?”
云秋呀了一声,正好王妃和宁王笑,解释说,他们平白捡了这么好一个儿子,想去给亲家尽最后一份心。
云秋这才明白过来,是宁王夫妻心疼他,心疼他有身孕、心疼他不让他跪。
“我……”他开了开口,却看见宁王夫妻神色一致地盯着他,云秋想了想,忽然笑起来改口道:
“谢谢阿爹、阿娘!”
那夫妻俩这才满意了,分头去准备上山要用的东西,王妃布置马车、宁王调遣银甲卫,就像承和八年那时候一样。
不过这一回,云秋就不用早起、靠在车壁上小鸡啄米了,宁王和王妃先上山,他可以睡饱后再跟着李从舟去。
圆空大师看见宁王夫妻还是这般宠溺这孩子,摇摇头叹了一气,但想到身后坟冢里的孤苦妇人,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道了佛号开始斋拜。
云秋这些天就被李从舟盯着休息,看账本都不能超过晚上戌时,于是白天他也睡不久,很快就起来了。
两人背着琴、带上那块李书生的绢帕,并肩到祭龙山中走了走,还遇上带着一众弟子外出挑水的僧明义。
“明义师兄。”云秋乖乖喊他。
明义笑起来,远远冲他们挥了挥手。
直到众僧走远,李从舟才告诉云秋,“师兄明年要到净慈寺挂单,往后可能有许多年见不到了。”
挂单是僧人行脚他寺的一种说法,也算是云游的一解,出去的僧人有的就留在了当地,有的还会回本寺。
“怎么这么突然?”
李从舟又远远看了眼明义的背影,他这位师兄还是老样子,潇洒红尘、心无挂碍。
“也不是很突然,师兄其实早就想去了,只是担心师父一人在寺中无人照应,如今师父不是又从圆澄师叔那儿继了个小弟子?”
这事云秋听说了,新过来的小弟子十二岁,叫明信,是圆澄大师在西北游方时、从饥荒里救出的孤儿。
“再等一年明信对师父起居的事情都上手了,明义师兄也就能放心外出了。”李从舟说。
云秋想了想,忽然笑着上下打量李从舟一圈,最后故作沉痛地啧了一声:
“唉,怪我。”
李从舟挑眉,“……怪你什么?”
“怪我给大师最出色的小弟子拐走了,”云秋俏皮地冲他挤眼,“然后又还不了他一个更优秀的。”
李从舟摇摇头笑,真是拿他没办法。
今日他们上山,两人都戴着圆空大师送给他们那一套的珠串,云秋的百八子挂在衣襟外,李从舟的腕上挂着手串。
寺里僧人对他们都是恭恭敬敬,远远就靠边行礼,笑着口称佛号,有的不经世事的僧人,还叫他们世子和明济师兄。
寺中的时光很安静,门口的松柏、梧桐一如往昔,大雄宝殿上的佛陀依旧是法相庄严。
天王殿后的九曲桥和从前一样要穿过假山石洞,而在桥对岸的宁王府别院,门上还有去年王妃写的对联。
云秋光顾着看,没注意面前,结果恰好和一个抱着经书匆匆忙忙跑过来的小沙弥撞成一团。
其实李从舟护得快,也没真挨着云秋的边儿。
但背在他后背上的琴盒就被那莽撞的小和尚一下撞到,然后装在里面的月琴一下砸落到地上。
咣当一声,弄出很大的动静。
附近许多僧人都被惊动,就连暗中护卫的银甲暗卫都降落下来好几人。
那月琴是经年的老物件,哪里经得住这样重的一摔,掉在地上就散了架,胶合的音箱碎成好几片。
小沙弥被吓坏了,紧紧抱着手中经卷脸都煞白,他两股战战,看看琴又看看也变了脸的云秋、李从舟,扑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
他吓得已经连话都不会说了,只知道咚咚磕头。
小沙弥怀中抱着的,是后山禅院里拿出来的古经卷,李从舟一眼就认出来了。
云秋看着地上摔坏的月琴,嘴唇微微抖了抖,也跟着跪坐下来,他呆了呆,似乎还没接受这个变故。
围观的众僧里有知情人,早早去通知了寺监。
可寺监过来看见月琴变成那样,上前也一时张不开嘴——从前明济有多看重这把琴,大家都有目共睹的。
李从舟忍了又忍,最后蹲下来,先给云秋揽到怀里,然后闭上眼深吸了好几口气,让那小沙弥先起来。
小沙弥不敢,李从舟便唤了寺监,要他给人扶起来。寺监这才找到机会开口,借故训了那沙弥两句,说他冒失。
云秋趴在李从舟怀里,这会儿也缓过劲来,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可怜巴巴的小光头,最后瓮声瓮气道:
“……九曲桥,有水,走慢一点,别摔着。落水了,可不好……”
小沙弥看着他,半晌后白着小脸呜哇一声哭出来,抽抽搭搭地解释,说他是着急给师父送经书,没注意,都怪他。
七八岁的小孩懂得不多,但报国寺的僧人们给他们教得很好,他一边哭一边承诺:
“漂、漂亮哥哥,我、我攒钱,我努力化缘,我会给你买最好、最好的胶水,我帮你粘起来、帮你修修好……”
他一边哭一边说,说到最后一句,鼻孔里还冒出一个大大的鼻涕泡。
这下,终于给云秋看得有些想笑。
他双手合十,在心里小心地向娘亲告罪,也替那小沙弥道歉,这一切都是意外,对方也不是有心。
只是琴摔碎成这样,今日安冢,会不会对娘亲不敬?
小沙弥说的用胶水粘听上去很没谱,是小孩子的直线思维,但倒不失为一应急之法。
于是云秋又打起精神,蹲下身准备给月琴的残骸捡起来,结果才抱起琴柱和琴头,云秋突然在音箱下看见了一个油纸包。
……这是什么?
他好奇地捡起来,发现这个油纸包不算厚,外面防水的一层蜡已经有些脱落,看得出来很有些年头。
仔细翻看月琴音箱那几块残片,发现这个油纸包竟然是藏在琴背和音箱中间。
音箱虽然碎了,可是原本的木板能看出来有个正好是油纸包大小的凹槽!
而李从舟之前找工匠修复月琴,只是重新上漆、安装了琴柱调弦,并没打开月琴进行修复,所以也就无人发现这暗格夹层的秘密。
云秋抱着油纸包跳起来,李从舟看着这个也皱紧了眉,前世今生两辈子,他可从不知道月娘的遗物里还有这个!
寺监在旁边,也看出来事情不对劲,他连忙驱散了旁边围观的众人,只留下那个闯祸的小沙弥在身边,然后两人远远退到月洞门处,将空间都留给那两位。
云秋的手颤了颤,和李从舟对视一眼后,小心翼翼拆掉上面缠绕的棉线后,打开了那个油纸包。
油纸包里,是一沓年份久远的信笺,信笺外皮上,写的全是:“杨营骑大人台企”和“方先生亲揽”。
李从舟骇然愣住,云秋的信也砰砰直跳,慌忙给那些信笺分了一半给李从舟。
即便字迹潦草,云秋也看懂了其中内容:
这是多年前方锦弦和杨参的部分来往书信,聊的,正是三个苗寨的“叛乱”以及京中那场三年的大疫。
“……”云秋的手颤了颤,猛然抬头看李从舟。
李从舟也难得浑身颤抖、看着他红了眼睛。
——方锦弦一直说他们没有证据。
这便是能够定他死罪的、最直接的证据:京城三年大疫,昭敬皇后和八皇子的死……
皇帝深爱昭敬皇后,这回知道真相,李从舟倒要看看,方锦弦这小人还如何死里求活?!
云秋给那些信笺都交给李从舟,他吸了吸鼻子,又要哭又要笑——他的爹娘,原来就是因为这些身故的。
李从舟给那些信笺收收好,怕云秋情绪过于激动伤身,俯身在他头顶吻了吻:
“这是爹娘在天上帮我们呢。”
云秋看看这九曲桥,点点头——他重生之后,在这里错给了小和尚桂花糕,如今,又是在这里——
被冒失的小沙弥撞到,这才发现了月琴里的秘密。
或许冥冥之中真有天注定,像是月娘他辗转来了报国寺,像是他和李从舟倒错两辈子的人生。
像是如今,他们终于有了可以扳倒恶人的证据。
云秋吸吸鼻子,抬袖子一抹脸,吩咐点心好生给月娘的遗物收起来,到时候找巧匠修复。
然后,他拽住李从舟袖子,“走,我们去找阿爹,我想到一个法子,能让那方锦弦没法儿再狡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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