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襄平侯的案子, 大理寺狱审理的并不顺利:
一则这位名义上姓方,实际上人人都知道他是先帝和容妃的儿子,也是当今皇帝的兄弟, 从不敢用刑。
二则他们请来杨参、柏夫人等人与他对峙,方锦弦巧舌如簧, 总能装不知情、反污杨参、柏氏信口开河。
西南苗寨的“叛乱”,方锦弦说他和中间人从未联系过,也不知道那中间人为什么会死。
苗人自己起来闹事,怎么能怪到他头上?
至于杨参的证词, 方锦弦更是否认了个彻底, 说他只是不愿见到将才被辱没, 随口推荐了一句——
“杨将军您这就不地道了, 查明白当地苗乱到底何为, 这不是您和地方官吏的责任么?怎么反怪本侯起来, 难道本侯保举您, 还错了?”
柏氏就更说不过他,方锦弦张口就用她苗女的身份说事, 说她是贪恋荣华、不同汉人官话。
“各位大人,她一心想要研究黑苗巫术才花言巧语、骗我娶她的。你们不知道她身边多少恐怖的毒物毒虫, 我一个废人,怎么反抗得了?”
“还有你们说的什么江南蛊虫、西戎蛊虫,多半是这女人搞出来的, 我——我腿都成这样了, 我能做这么多事么?”
大理寺卿被他这一套强词夺理闹得头疼,刑部的郎官和大宗政令两个也是面面相觑。
至于绑架准世子妃一项, 方锦弦说那更是无稽之谈,“我给人请到府上做客, 他们就非说我是绑架。”
“我好吃好喝地待着,还给他买了不少书籍字画摆件,府上的下人都是随他调遣,他们倒好——里应外合烧我的府邸。”
杨参在旁边,对他这般颠倒是非的本事叹为观止。
柏氏有孕、身上没有重枷,倒对他这样早有所料——即便真是被众人指认,襄平侯也还能拿大疫解方说事。
三衙会审实在难断,大理寺卿多次上书皇帝,言辞委婉,意思请皇帝亲审——他们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但与此同时,朝堂之上苏驰和舒党、文党是争锋相对,他一人往两班朝臣中间一立,便是什么都敢说、什么人都敢讽。
御史台那些跟随舒大学士的御史被他堵得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有好几个还当场被气得犯了心症。
文太傅一看这状况就照旧称病不出,舒大学士也好几次被他气得急了眼、摔了笏板,反而又被清流的御史记上一笔弹劾,说他殿前失仪。
舒大学士自忖体面,是不会像苏驰那样当庭与御史分辨,事后还专门写折子与对方分条别类地争锋相对。
以至于每次争论起来都是舒党、文党输,而且是输的一塌糊涂、非常难看,最后实在吵不过,也只能是搬出昭敬皇后。
不过这样的戏码看多了,皇帝也嫌烦。
倒是苏驰这言辞激辩、不畏强权的模样,让皇帝想起了从前的龚相,想起了登基之初群臣共襄国是的太平模样。
如今爱妻故去,朝臣朋党,总是为了大统和权势争来打去,皇帝也觉得无趣,坚持了几日后,他干脆以头痛为由罢了朝。
并留下一道谕旨,让朝臣们有事就由廿四衙门的卫公公、舒大学士和苏驰商量处理。
这看上去是三人顾命,但谁都知道那卫公公是个老狐狸,最懂为官不正、从不挑边儿。
舒大学士愤愤不平,却也拿苏驰没辙,共事三日里,有两日都要被苏驰气得摔袖而走。
最后,反而事情都是由苏驰来处理。
原本舒党、文党的那些官员还想暗中拖延、阳奉阴违,结果苏驰根本不管他是谁家的亲戚,谁故意拖延、就直接裁撤谁。
几天下来风声鹤唳,众人勤勉、无一官一吏敢惫懒行事,反让舒大学士无人调遣,气得连翻三个白眼、晕倒在六部门内。
前朝乱成这样,皇帝罢朝休息得也不踏实。
思来想去还是下诏命,要在江南的太子即刻归京,江南的事就继续由林瑕留下处理。
……
这日不朝,皇帝正在御花园内闲逛散心,远远却看见有几个人正围着御花园里的一株桃树摘桃。
那桃树是贞康皇后手植,异常珍贵,皇帝皱皱眉,转头责问身后的三阳太监,“你就这么看着?”
“陛下,”三阳笑起来,“您再细看看?”
皇帝往前走了两步,挪动到那株桃树的另一面,赫然发现正在摘桃子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亲弟弟——宁王。
宁王带着身边小厮,还有太后宫里的掌事太监、管事嬷嬷,以及御花园的几个花匠,正指着树上满挂的蜜桃挑选:
“我瞧这个不错,又红又大。”
“爷,那个也成,在的挺高,还能晒着太阳。”
大家这儿正说着,御花园的花匠听见脚步声回头,瞧见那抹明黄后率先跪下来,“拜见陛下!”
宫人乌泱泱跪下去一大片,三阳公公也抖了浮尘同宁王见礼,宁王笑笑拜下见礼,喊的却是:“皇兄。”
皇帝一时没觉出这称呼有什么异样,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那棵桃树,“今儿怎么有兴到御花园来?”
宁王不爱进宫,这个他知道。
除了超会、常参的几日,他也就是在初一十五的大日子递折子到宫中给太后请安。
这六月廿五日也不是什么大日子,宁王能出现在宫里,而且还是在御花园里,这就挺够奇怪的。
“今日进宫给母后请安,”宁王解释,“老人家嫌进来的瓜果不好吃,便想起这一株桃树来。”
管事嬷嬷也点头道:“这些日子天热,太后娘娘进得就不是太香,今日想起这桃子,便让王爷来采。”
皇帝想想,六月倒正好是蜜桃成熟的时间,桃子甜而多水,倒是很能开胃消暑。
于是他也绕过来,仰头看看树上挂果的桃子,也指了高枝上那一枚又大又粉中透红的,“这颗应该甜。”
“好,”宁王卷了卷袖子,“就听皇兄的。”
说着,他一跃跳起来,伸手就给高枝上的桃子摘下来,那灵活的动作都让皇帝晃了眼——
皇帝忽然想起来小时候,王府里也有这么一棵梨树,那时候小弟就是这样带着他去摘梨。
他们围着梨树看了一圈,一起挑中了高处的一只大黄梨,梨树比桃树高些,两人跳起来也够不到。
最后,小弟就要他在下面垫着,自己攀树枝爬上高处,结果刚摸到梨,就被院里的家丁发现。
他心里害怕,一下就跑了,而树上的小弟也跟着慌了神,捏着梨就从树上摔了下来。
当然最后宁王是没什么大事,就蹭破皮、手脚和屁股上摔青一大片,但——他还是被母妃狠狠打了。
而先帝回来后,给他们兄弟都骂了一顿,而那只他们摘下来的梨,上面其实有好大一个虫眼。
念及旧事,皇帝一时走了神。
倒是宁王走到面前,用那桃子跟他眼前晃了晃,“皇兄?你怎么了?”
“……啊?”皇帝凝神,发现这枚桃子不愧是御花园有专人精心照顾的,个大饱满、粉中透红。
他抱歉地笑了笑,“你刚说什么?”
宁王好笑地看着他,没回答,倒先关切地看他一眼,“看来皇兄的头疾真挺严重的。”
见皇帝云里雾里,三阳公公立刻从旁站出来,笑着解释道:“陛下,王爷刚才是想邀您同往寿安殿呢。”
“是啊陛下,今日天气好,太后娘娘兴致也好,您要不——同去?”那管事嬷嬷也劝了句。
而皇帝看着宁王手里那个漂亮的大桃子,又环顾周围一圈笑看着他们的仆从,便是心中一动:
“好,朕与你同去,难得母后兴致高。”
如此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御花园回来,到寿安殿时,恰好是遇上了惠贵妃带着九皇子来给太后请安。
九皇子才三个月大,仅序齿,还未正式取名,礼部择了榕、标、楼、椋四个佳字,只等着皇帝陛下圈定。
但近日皇帝烦心襄平侯之事,所以前朝后宫的事都被搁置下来,或许是今日天气好的缘故,皇帝远远看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也觉得高兴,还主动抱过来逗弄了一会儿。
冯太后听说桃子是两个儿子一起摘的,那是笑逐颜开,乐得都合不拢嘴。
找宫人来给那粉嫩的大桃子切开了掰做四份,挨个赏了皇帝、宁王和惠贵妃。
桃子很甜,水分也足,太后看着九皇子也高兴,便让皇帝给孩子正经挑个名字。
“贵妃贤德,是念着你的头疾不好意思催你,如今孩子一天天大了,宫里宫外流言不少,你再不小九定下大名,叫人还以为他是失了圣心呢。”
冯太后这话是笑盈盈说的,但也隐含有一重敲打之意,皇帝忙点点头,说了句母后教训得是。
礼部挑选择来的那四个字,意思倒都好,榕和椋都是佳木,楼意重屋、用在皇子名号上稍显平庸。
而剩下那个标字,既可释为高枝,又可做旌旗表率之解,传出去只怕言官又要议论、朝臣又要揣测。
——本来党争就让他烦心,不想因为给孩子定个名字再惹什么纷争。
所以皇帝思来想去,最后圈了那个榕字:
“‘榕树栖栖,长于少殊。高处林表,广荫原丘’,这是前汉杨孚咏榕之句,就叫予榕,可好?”
杨孚擅直谏,在岭南学派很有名望,惠贵妃点点头,太后也觉着是个好名字。
于是宫人纷纷跪下报喜,三阳公公也派了他身边的小太监往礼部和宗正院去报信——给九皇子记录玉牒。
众人逗弄着孩子玩了一会儿,惠贵妃就借口小儿贪睡,带孩子先回去了。
剩下太后母子三人,倒在寿安殿西暖阁下坐,一道和乐融融用了顿午饭。
六月暑热,这会儿又还在三伏天里,皇帝这几日也没胃口,没想在太后宫里,有母后和弟弟陪着,倒是多进了半碗饭。
之后太后就要午睡,临行前,她叫住皇帝,却只是叮嘱他让他好好休息,这让皇帝多少有些意外。
——他每次来寿安殿请安,朝堂政事上,太后总是要提醒他一两句,这回竟然没有。
还没等皇帝反应过来,太后就先摆摆手回了内殿,给宁王跟他剩在这儿站着。
宁王笑着拱拱手,说他这就要告辞出府。
皇帝却从后叫住他,“四弟今日若不急着回府,不如……陪朕走走?”
“既是皇兄相邀,”宁王笑,“做弟弟的,自然不敢推辞,皇兄请——”
皇宫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御花园逛来逛去也就那样,所以皇帝带着宁王到城楼上走了走。
他们自然地聊起来李从舟在宣武楼那场大比,聊了许多从前在王府的时光,最后又谈及近日的朝堂。
“大学士让朕觉着很陌生……”
或许是今日气氛好,皇帝对着宁王终于吐露出心声,“从前他们都是襄助我们的贤臣,如今怎么会变成这般丑陋的模样?”
宁王耸耸肩,高门望族出来的文臣,从来都是如此:前汉卫皇后之死,不就是卷入了储君党争;唐太宗李世民诸子变成那样,不也是因为文德皇后早亡。
外戚干政专权,再加上党争……
宁王摇摇头,作为臣子、作为弟弟,他没法指摘皇帝什么,但是却能借机给皇帝引入局内。
他们这会儿已经走到了青平馆附近,这里是朝廷画院、雅斋,里面有许多宫廷画师和文人,琴棋书画俱全。
宁王便主动相邀,“皇兄别想那些了,不如我们进馆对弈几局,也算个闲趣儿?”
皇帝倒很久没下棋,这会儿宁王一提,他当真有点技痒,于是点点头,吩咐人准备下去。
这边两人摆开黑白子,那边五公主思筝也顺利登上了御苑湖心岛,递上太后的牌子,给岛上的若云公主接了出来。
若云公主自从还朝后,就再没跟人说过一句话,先时皇帝给她安排在西宫里的望月居,后来又挪动到广阳殿,最后实在无法,只能给她软禁到湖心。
思筝公主装出一副伤心的模样,上岛后也不管若云公主搭不搭理她,只是一口一个姐姐地唤着。
“长姊,你不知道,我真的好不甘心。”
“你知道的,我和四姐姐年纪相差也不大,怎么她就可以嫁给大将军,我只能配个小商贩呢?”
五公主唉了一声,点出重点:
“肯定是因为我生母位份不高的缘故。”
若云公主因为不愿开口,五公主进来她也只能这么听之任之地看着,没法叫宫人给她请出去。
一开始她只是觉得这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聒噪,她的话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直到这句——“生母位份不高”,才让若云公主脸上稍有了表情。
她回头看了五公主一眼,而后又飞快地转过头去。
五公主却还在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她对四公主的“妒忌”,说着舒家作为高门望族欺负她和她母亲。
其实若云公主若是细看,肯定能发现她这妹妹眼中闪着兴奋的精光,但她被拘的时间久,加上不和人说话,反应也就慢了些。
而思筝公主这边,其实心里是满满的欢喜。
嫁给曲怀玉后,这位小曲公子当真是如他承诺的那样,带着公主去了好几处商道上的地方。
思筝被皇宫内苑拘束了十四年的性子,终于在这一刻得到解放,尤其是前日、真假宁王世子来到将军府上专程找她,说是想要合作排一出好戏——
一听是扮演这种角色,而且还得到了太后的首肯,思筝当然是满口答应,她可太喜欢作戏了。
若云公主离宫多年,回来后又自视甚高,伺候她的宫人当然不会主动与她分享宫里的信息。
实际上,四公主和五公主这两姐妹关系很好。
即便异母,四公主也很照顾自己这个妹妹,小时候五公主淘气,四公主也会主动替她遮掩。
云秋料准了若云公主远在西戎王庭多年,对宫里这些庶出的妹妹并不关心,所以才让五公主来演这戏。
——若云公主最在意顺宜皇贵妃的死因,这些年假死、改名荷娜,也是因为方锦弦的挑唆。
所以她最在意的就是生母、门楣这样的事,所以云秋找来张勇和张昭儿兄妹,连夜给五公主改了个本子。
五公主看完后抚掌大笑、大呼过瘾,她还从未演过这种心机深重、用装可怜来博取同情的角色呢。
张昭儿到底也曾是戏班名角儿,用她和张勇精选出来的本子,再添加上李从舟知道的细节,其他让思筝自己见机行事。
总之,思筝公主发挥出色,三言两句再加上一些恰到好处的哽咽,果然骗得若云公主跟她一块儿离了岛。
有太后的牌子,宫里各处自然无人敢阻拦她们,思筝带着她漫无目的地绕了一会儿,忽然看着前面就是青平馆。
她眼珠一转,亲昵地上前挽住若云公主的手,“好姐姐,我听说馆里最近进了一批名画,我在这个宫里也没个朋友……今日和姐姐说话也得趣,不如你陪我去看看吧?”
不等若云公主拒绝,思筝公主就拉着她往青平馆走,然后顺利给人带到了青平馆的二楼上。
青平馆一层是带回廊的院子,来往人员比较复杂,画师大多都在一楼作画。
二楼是棋社、茶社和书画社,平日里御用的茶博士等都会聚集在这里。
今日也不知为何,这里人少得可怜,思筝公主拉着若云公主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介绍说有些什么好画。
而就在她们迈步进入书画社后,却从角落里蹿出来两个黑衣人,啪地一下就给思筝公主撂倒。
若云公主一愣,下意识想张口叫人,结果嗓子因为太久没使用而沙哑,半天也没能吐出一个音节。
下一瞬,那两个黑衣人就朝她靠过来,若云公主甚至没来得及反抗,人也就被打晕了。
而看着她闭上眼睛、彻底陷入昏迷,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闷闷笑,其中一人摘下蒙面的布竟然是乌影。
乌影起身拍拍手,给思筝公主扶起来,压低声音道:“大功告成了公主,我们走吧。”
思筝公主先睁开半只眼睛,偷偷看清楚是宁王世子身边的苗族青年后,她一下蹦起来,“成了?”
乌影笑着点点头。
思筝嘿嘿乐了声,看看远处被打晕的若云公主,自己满意地给这一回的表现打了八分。
然后,她又扭头问乌影,“接下来的戏码,我们真的不能留下来看么?”
乌影好笑地看着这个小姑娘,想了想,“当然可以,不过公主要保守秘密。”
五公主立刻双手捂嘴,严肃地摇摇头。
“那公主,”乌影蹲下来,“得罪了。”
说着,他一下给五公主带上了房顶横梁,而横梁上,竟然早早坐着一个紧紧捏着药箱背带的小大夫。
“诶?”五公主声音很轻,“你不是那个揭皇榜的……小陶神医么?”
陶南星点点头,紧张地嘘了声让公主别说话。
乌影好笑地看着这俩小孩,自己也坐过去,三人一起垂眸看着屋里——
这一会儿的工夫,大理寺狱的兵丁推门、抬着同样昏迷的襄平侯进来,然后悄悄给他身上的重枷卸去、给人安置到了一张轮椅上。
兵丁们悄无声息离开后,门外就变成了银甲卫接管,而这间房一墙之隔处,正好就是宁王和皇帝在对弈。
转轴三声拨弦,宁王听到暗号,便知道布局已成,所以又故意放慢了些落子的速度,而后——
果然有人声隐隐从墙壁那边传来。
青平馆各社之间的墙是纸糊墙,既能隔开各社互不干扰,同时也能节省用料和空间。
但这种墙隔音的效果并不算好,所以青平馆内,就只有茶社里摆了架古琴。
皇帝没有多想,还当那琴声是茶社里有茶博士要点茶,还笑着看宁王一眼,说他棋艺退步了、怎么这样的局都要想半天。
宁王好脾气,落子后笑,“所以这不是来找皇兄讨教了么?”
皇帝观察棋局后落子,正想说什么,却忽然听见了墙后隐约传来一个女子沙哑的声音:
“……果然是你。”
皇帝愣了愣,他怎么不记得宫里有这样的女子。
一墙之隔,若云公主醒来就看见襄平侯坐在轮椅上,正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看着她。
若云许久未曾开口,张嘴后首先发出来的是些嘶嘶声,她这样,反倒让方锦弦得到了开口先机:
“还真是小瞧了你。”
若云公主皱皱眉,扶住额头缓缓从地上站起来,环顾周围一圈后,却没看见五公主思筝的身影。
她张了张口想问,后来想想又觉得没必要问,襄平侯城府如此深,怎么会轻易回答她的问题。
若云公主眯了眯眼,倒觉得自己是看扁了自己这位五皇叔——明明双腿残疾、功败垂成,却还能在皇宫内找到内应。
而方锦弦似笑非笑看着若云公主,也觉得自己小瞧了这侄女——都被软禁在宫里了,还能给手伸到大理寺狱。
两人各怀鬼胎,沉默片刻后又同时开口。
方锦弦问若云公主是不是还想复仇,而若云公主问方锦弦是不是还想着谋夺大统。
“公主雄才大略,方某十分佩服,只是如今你我身陷囹圄,如何能做成大事?”
若云公主以为方锦弦这是在试探她,便哼笑一声反问道:“这话,当年皇叔你不是就已经问过我了么?”
“先杀太子,然后逼得太子一党攻击四皇子和徐家,然后挑起西戎、蛮国和锦朝的矛盾。”
“最后,利用蛊术趁乱而起,控制尸人白骨大军,攻上京城。”
这确实是方锦弦当年与若云公主谋划的细节,但如今被她这样重复出来,方锦弦心中总觉得有些奇怪:
——难道,若云公主被软禁在深宫,也找到人帮她练蛊,能够突破京城的重重防线?
结果他心中的疑惑还没完全解答出,若云公主就嗤笑一声,摇摇头道:
“可惜了,西戎国破,已经不能再替皇叔做什么了,而蛮国——您使用黑苗禁术,恐怕不会顺利吧?”
方锦弦愣了愣,眉心压低,“你什么意思?”
若云公主也恼了,“皇叔你又是什么意思?不是你找了思筝公主给我弄到这儿来的么?!”
“思筝公主?”方锦弦更困惑了,宫里的公主他就见过早夭的长公主婧怡和眼前的若云公主。
这什么思筝公主,他都不知道是谁。
“您别装了——”话都说到这份上,若云公主干脆撕破脸,“快给我的琼霍还给我!”
琼霍是荷娜王妃和老戎王所生的儿子,今年六岁,也即是之前西戎的小戎王。
自从听闻琼霍指着皇帝说要向他复仇后,冯太后就下旨将这母子俩分开了,虽然残忍,但可保江山。
如今琼霍其实是被太妃们抚养,性子也稍矫正了些,见着太后和皇帝也会跪下行礼了。
什么琼霍?
方锦弦越听越糊涂,但他还不算太笨,看若云公主这样再环顾四周,立刻在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他转动轮椅,不想同若云公主继续纠缠,只丢下一句“你我只怕是中计了”就想走。
然而轮椅转动两下,若云公主就快步走上来拦在门口,“您要如何算计都成,但不要殃及孩子。”
方锦弦啧了一声嫌这女人笨,他也顾不上这许多,用手使劲儿推开她后,又转了口风: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来人!这里有刺客!救命啊——有人谋反!”
——他是被人打晕送到这儿来的,而醒过来就看见若云公主昏迷躺在地上。
如今想来,若云公主分明也是被人故意引到此的。
对方处心积虑,让他和若云公主互相误会,公主更是关心则乱、没沉住气,一下说出这么多事。
看来是有人有意谋划设计,根本就是为了让他们招供,坐实那些罪名。
方锦弦在心里飞快计算了一道,想着待会儿要如何应对,结果打开门,就看见大理寺少卿、大宗正令和刑部尚书三人立在门前。
他们身后,还有大理寺的几个秉笔、侍墨,他们手中已经记录了好几行刚才若云公主和方锦弦说的话。
方锦弦咬牙,坚持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全是若云公主给他诈来此处的。
而若云公主也觉过点味来,重新变回了面对所有问题都不开口的模样。
干不过刚才那些话也足够了,一墙之隔,皇帝捏着棋子怔了怔,半晌后他脸上血色尽褪,满脸不敢相信地看向宁王。
宁王垂下眼睛,别开了视线。
这时候,皇帝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日宁王一反常态,称呼他一直用了许多年不用的“皇兄”。
他站起来踉跄一下,而后捂住头又重重跌了回去。宁王怕他皇帝当真出了什么好歹,忙上前扶了他一把。
皇帝眼神痛苦,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宁王却只是摇摇头,重复从前他就对陛下说过很多次的那句话——君臣有别。
“……君臣有别?”
皇帝看着他,忽然怆然地笑出声,他笑得自己眼睛都红了,最后泄愤一般哗啦推翻了面前的棋。
宁王只是沉默,慢慢跪下去。
听到响动的三阳公公等宫人急急闯了进来,看见眼前一幕却又不敢上前,只是试探地喊了声:“陛下?”
这样大的响动声,自然也传到了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方锦弦骇然转头,咬牙瞪着那面画有飞鹤的白墙。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门外三衙的人根本不要紧,这群人算计他和若云公主,就是为了让墙后面的皇帝亲耳听见他们的对话。
方锦弦怒极反笑,要不是这回他才是那个被算计的人,他都忍不住要鼓掌:
真是好计谋、好手段,知道这件事最关键的人是谁,一针见血、懂得往最痛的痛脚上扎下去。
他能保全至今,全仰赖的是皇帝顾念旧情,若是皇帝亲耳听见他算计自己的女儿,那他——
蹬蹬脚步声,皇帝终于在三阳公公和宁王的搀扶下来到了书画社这边。
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方锦弦,还有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若云公主,他面色铁青,缓缓抬手指着他们,半晌也没能吐出一句话。
倒是大理寺卿和另外两位拱手,说襄平侯的罪状罄竹难书,“陛下,此人谋图大统,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断不可再轻轻放过了!”
皇帝其实早看过杨参的供述,他只是不愿相信——先帝的一念之仁,自己的一夕念旧,竟然让那么多人无辜丧命。
若真是襄平侯,那西南三个苗寨的百姓、江南众多的百姓,还有西北大营那些牺牲的士兵……
亏他即位后一直励精图治、勤勉于政,虽说做不到比肩秦皇汉武,却也自诩能做个守成之君。
熟料,私下里,竟然是被女儿和外孙背弃;与兄弟离心、陷入朝臣的算计,还被方锦弦……耍的团团转。
他咬咬牙,最终闭上眼,事实如此,已经不容他再替自己、替方锦弦分辨什么。
皇帝颓然后退两步,抬手捂住额头,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虚弱,“……按律,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吧。”
得了皇帝金口玉言,三衙首领皆是长舒一口气,纷纷拜下叩首领命——
方锦弦图谋大统,若非是顾及他先帝第五子的身份,早就当推出去处以极刑。
虽说处以怎样的极刑还需皇帝陛下最终定夺——是枭首示众还是戮刑剐刑,但死罪肯定是免不了。
三衙首领正准备给人带回去,签字画押认罪,青平馆楼下却又传来一阵嘈杂,不多时,冯太后由身边嬷嬷扶着走上楼来。
方锦弦远远看到她,眼里闪过的是十二分的怨毒——就是这个老妖妇,害死了他的母亲。
皇帝对于太后会来此地已经不意外了,毕竟能将若云公主从湖心岛带出来的,除了他的口谕,就是太后的懿旨。
他遥遥看着走上来的母亲,心中难免生出些许的怨愤——他的母亲永远偏疼弟弟,即便他是九五之尊,当年如此、而今也是如此。
这皇位,他本不想要。
若不是贞康皇后和嫡子先后离世,皇位本来也轮不上他们兄弟俩,他们还可以如往常一般外出狩猎、煮茶对弈。
偏偏命运弄人,夺嫡争储的事明明发生在四皇子和五皇子之间,最后为了平衡各方势力,却给他推上了皇位。
皇帝本想着担起长兄之责,可知道母妃和容妃之间的宫闱斗争后,却对自己身处的皇室产生了莫大的厌恶。
以至于他常常羡慕能得出嗣的凌铮——弟弟几乎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彼此真心相待的妻子,可爱乖巧的儿子,没有宫闱里各方算计的外戚势力,也不用应付那么多政事。
宁王府里女主人就是徐宜,她活得和做定国公府二小姐时一样潇洒快乐,时至今日,身上还有些小女儿的娇憨任性。
而他呢,他的妻子呢?
他眼睁睁看着文氏接连失女失子,又看着她被迫将当亲生女儿疼爱的若云公主远嫁,而后病痛缠身。
生前被家族门楣逼迫,生后更是成了外戚利用的对象,动不动就要被人提及利用。
而且,为了稳固自己的帝位,他不得不迎娶徐密入府做侧妃,后来摄六宫事成为贵妃。
他知道徐密本有意中人,这些年也多是为了责任才留在宫内,至于其他女人——不是为家族逼迫沦为棋子,就是选秀入宫、不得不留。
她们身不由己,他也常常迷惑不解:
一边是帝王权责,一边却是他曾经的理想——带着爱人隐居田园,一生一代一双人、弹琴和长歌。
他很矛盾,所以在继位之后也曾励精图治,也用心钻营帝王权术,极力平衡后宫前朝各方势力。
然而,这一切在昭敬皇后故世后,开始出现崩解。
文太傅、舒大学士开始朋党朝堂,表意维护太子,实际上却是利用他对皇后的情分,谋取私利。
而他明明知道宁王、徐家不会对太子做出什么,但对于他们的维护也并不尽心尽力。
他是弄了权,想要借宁王和徐家的力量来平衡舒家和文家。而对于两个儿子,他其实一直属意太子,但却不敢明确表态,因为他害怕这样——会反而害了老四。
只能尽量用天子威严和模棱两可的态度,尽量维系着朝堂上各党之间微妙的平衡,以及……
他或多或少都藏了那么一点点的私心,他嫉妒宁王,嫉妒他家庭美满、妻儿平安。
他嫉妒弟弟得到了母后无条件的保护,让他远离了朝堂纷争,最后全身而退。
他和他的妻子,像那个被无辜选中的祭品,最终注定要牺牲在明光殿的金座之上。
可……
那是他的母后、他的血亲弟弟,他作为兄长,小时候因为胆怯害弟弟从那么高的梨树上摔下来。
鼻青脸肿的凌铮却笑着告诉他自己没事,还在先帝面前替他遮掩,一力承担说是他故意拉着哥哥偷梨。
这是他的责任,他逃不过。
前朝那样的状况,若是他不站出来,那么最后一定是容妃所在的方党和徐家火并,亦或是——
皇帝看了太后一眼,忽然明白了她出现在此的原因。因为太后身后的管事嬷嬷手里,捧着一只纹有九龙的木匣子。
三位官员不知其中就里,先躬身跪下行礼,而太后看他们一眼后,先叫了宗正令:
“你是承和五年新任的,是吧?”
宗正令点点头,脸上神情有点惶恐,不知道太后为什么先点名他,“回太后话,臣、臣是五年十月上任的。”
皇家的宗正令虽说是官员,但实际上也跟民间的族老中正一样,需得是有皇室血脉的、德高望重之辈。
前世这位宗正令因户部青红二册的事与方锦弦有瓜葛,被李从舟直接在认祖归宗大典上杀了。
今生,青红册的事被林瑕、云秋他们提前解决,方锦弦自然也就没了威胁他的筹码。
所以,宁王在提到他的时候,李从舟并没有阻拦,而是点点头,认为事情由太后或皇帝宣布,倒不如让宗正令来——
“这匣子里,装着先帝的一封密诏,此事干系皇家颜面,本来我是准备带进陵墓中的。”
太后看了方锦弦一眼,“但如今既然因先帝的仁善,给某些人生出妄念,那便是时候公开此事了。”
说着,太后给东西递给宗正令,让他读出来先帝遗诏,宗正令领命打开匣子后,却在看清楚遗诏内容后,面色大变:
“太后,这……”
太后却点点头,面无表情吐露一个字:“念。”
宗正令抖了抖,最后颤颤巍巍将遗诏内容读出,其他都是套话,只有最后几行字句泣血、隐含惊天隐秘:
“朕之第五子,凌锦,经查,系其母容妃方氏与侍卫借种产子,实非皇室血脉。”
“今顾及皇室和贞康皇后颜面、以及方林远将军于西北所建之功劳,特赐容妃一死,其子出嗣改姓方、永世不许归京。”
方锦弦听着听着,脸上血色尽褪,他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缓慢摇头,嘴唇翕动,爆喝一声:
“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不是皇家血脉?!”
太后根本不与他争论,只点着遗诏道:“上面的字迹皆可请前朝宫人来辩,印鉴也可经查验。”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这会儿已经吓傻了,根本没想到他们只是查个案,怎么就知道这么大的皇室秘辛。
方锦弦却坚持不信,他红着眼睛突然笑起来,抬手就指太后,“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这个老妖妇故意伪造证据害得我母妃!才会让父皇下了这般旨意!”
而站在一旁的皇帝这时候也终于看不下去了,他忍痛站出来,“父皇病重时,都是容妃在近前照拂。”
“我母后,如何能伪造什么证据害她?方锦弦,你母亲的错处,都是先帝自己查明的。”
“你放屁!”方锦弦挥了挥手,“要不是你们给出证据,父皇爱重我母妃,怎么会突然查她?!”
太后怜悯地看着他,“方锦弦,若非你母亲着急立你为太子,陛下也不会冒然起疑,一查之后——才发现贞康皇后,本就是被容妃害死。”
“你母妃害死先帝此生挚爱,他只是让你出嗣,还保留了你最后的体面,你该感恩戴德、终身忏悔,而不是妄图大统,荒谬至极。”
方锦弦却坚持不相信,不断摇头、甚至转着轮椅后退,“不可能,绝不可能,你们都是骗我的!”
而太后说完这些,转身看向皇帝,“容妃方氏这恶妇的罪行罄竹难书,先帝若问,我下地对他说就是。”
“但皇帝,你的过错,需要你自己背起来——”
说着,她拍了拍手,泱挤在书画院的人潮从两侧闪开,李从舟牵着云秋,缓缓从楼下走上来。
他们二人瞪了襄平侯一眼,然后将从月琴中找出来的信件全部呈送给了三衙和皇帝:
“太后,陛下,这便是方锦弦昔年制造苗寨‘叛乱’和京中‘大疫’的证据。”
苗寨叛乱一事,皇帝早已知情,但他听见京中大疫时,脸上的表情愕然就变了。
他本来面色就已经铁青,看完信件上的内容后,更是脸嘴唇上的血色都褪尽——
怎、怎么会这样?
他牙齿打颤,忽然捧着那些信件扑通跪倒在地上:太后说的没错,是他失察、是他盲目怀仁善。
一念之仁,反而害死了更多无辜百姓和他此生的挚爱,昭敬皇后和八皇子,根本就是死在方锦弦的阴谋里。
皇帝浑身颤抖,数次张口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而方锦弦在看见那些信件后,突然骇然明白了什么。
他不敢相信地指着云秋,“你……你竟然是他们的儿子?!!”
云秋紧了紧握着李从舟的手,不闪不避地回瞪他,“善恶终有报,方锦弦,最终还是爹娘治定了你。”
方锦弦的眼睛这会儿已经赤红了,他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笑,像是有失心疯之兆。
然而,他却忽然想起什么来,脸上神情一顿,忽然又恢复了清明,仿佛想到什么好事一般笑起来。
正在众人不明所以、以为他是真疯了时,青平馆楼下却又传来了铠甲铿锵声。
这回,上来的,是被以襄平侯夫人身份暂时羁押的人犯柏氏,她来的时机不早不晚。
看守她的士兵回禀,说是她自己要求要见襄平侯,而且是尽快,如果见不到就要以死相逼。
士兵们怕出事,无奈只能给人带过来。
柏氏远远看着方锦弦,方锦弦也突然露出看救命稻草一般的神情,他闷闷怪笑:
“对,我还有后,我还有儿子……”
柏氏似乎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然后突然凑上前,在他耳畔不轻不重地说道:
“抱歉了侯爷,这孩子,并非是你的血脉。”
第112章
柏氏的声音很轻, 但由于青平馆内一片寂静,二楼书画社门口众人,包括站得稍远的若云公主都将这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云秋本是一副惩处恶人、大义凛然的表情, 乍然听见柏夫人这么说,他眼睛倏然瞪圆, 像坐在酒楼茶肆里听见了什么惊天逸闻。
襄平侯又是接连喊出三句“不可能”大声否认,恨不得给他和柏氏行|房的时间地点、细则都喊出来。
若是换了中原其他女子,此刻多半要羞臊死,但柏氏来自苗疆, 且不是一般女子。
她半点不觉有什么为难, 反而后退一步、讽刺地将方锦弦上下一番打量后, 道:
“您说这些, 自己不觉得可笑么?哪个不良于行的男子能如您所说做到龙|精|虎|猛、身强体壮的?如何有孕、能否成事, 这——不都由我说了算么?”
她不说这话还好, 一说这话襄平侯的脸上登时开了染缸, 再能言善道的嘴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旁人久经朝堂,多少能在这种时候控制住脸上的表情。而房梁上的乌影听得兴致勃勃, 要不是下面都是汉人官员、士兵,他可真像跳下去拉住柏氏, 要她细说说。
小陶双手捂住嘴,憋得整张脸都红了。若云公主反而是恍然大悟,点点头暗暗一握拳:
对, 回去就告诉昭儿姐姐, 话本子还能这样写。
跟他们不同,云秋可是平生第一回经历这样的事, 他忍了半晌,最终没忍住, 噗嗤一下笑出声——
惹得太后皇帝频频回头看他,李从舟无奈,只能给小家伙藏到自己身后去。
云秋被他护着,笑得更加放肆,脑袋磕到李从舟后背上,双手揪着他的袖摆笑得整个人都在颤。
李从舟无奈一叹,尽力挺直了腰背站稳,对着众人也是面无表情,侧脸的冷漠弧度简直和宁王一模一样。
云秋这一笑,襄平侯脸上的表情也难看起来,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当即就要对柏氏动手。
他不良于行多年,曾经却也是手脚健全、善于骑射的皇子、将军,而且心气高、残废后还一直连手上功夫。
虽说这一路羁押上京身上的暗器都被没收了,但近距离拧断一个人的脖子还是不在话下。
若换旁人,此刻定然已经被他扼住喉咙弄死了,但柏氏多少算他的枕边人,这么些年也算熟悉他手段。
方锦弦眼神一变,柏氏就足尖点地后退了好几步,叫方锦弦这一击直接扑了个空。
而候在一旁的大理寺官兵也反应过来,急忙围上前给方锦弦一下摁倒在地上。
可方锦弦即便残了双腿,这时候也爆发出来强大的内劲、几乎四个人都摁他不住。
“是谁——?!是哪个畜生?!你怎么可以这样?!枉费我这么信任你!你竟怀个孽种来坏我大事?!是谁,到底是谁?!”
柏氏耸耸肩,乖乖伸出双手让士兵给她戴上镣铐,而后,才转头、对着方锦弦露出残忍一笑:
“你永远不会知道。”
方锦弦愣了愣,而后更疯狂了,他一下用力挣脱开身上压着的士兵,用手抠着地上的绒毯:
“乌昭柏你回来!你告诉我!到底是谁?!你收回去,你说这孩子是我的,是我的孩子!你回来——!”
然而柏夫人看都没看他一眼,往前走了几步后,还反过来回头催促押解她的士兵,“我们走。”
事情闹到如今这个地步,大理寺卿和其他两位长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一齐跪下:
“太后,皇上,您们看这……?”
太后刚才已经擅专过一回,这次便主动让皇帝来讲,皇帝摇摇晃晃由三阳公公扶起来,半晌后咬牙道:
“方氏,罪大恶极、妄图攥权夺位,以下犯上、忤逆奢僭,外结西戎、内蔑百姓,赋敛苛暴、毫无怜悯之心。着废其侯爵尊位、籍没家产,罪行曝于宗室朝堂以警众卿。”
皇帝说完这些,身体已有些摇摇欲坠,最后是由两名宫人并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继续道:
“卿等……明正典刑后,就拉到丽正坊登闻鼓检院门口,俱五刑吧……”
俱五刑是俗称的大卸八块,比枭首示众、腰斩、戮刮之刑还残忍些,锦朝开国二百多年来,可只有不超过三人适用此刑。
不过皇帝的性子到底还是内敛,没有当场嚷嚷出一句五马分尸。太后摇摇头,深觉便宜了方锦弦。
征西将军方林远错信小人,念着兄弟情启用名不副实的方林图,以致数万士兵命丧、山河沦陷,百姓流离失所。
贞康皇后顾念亲情,留容本该因罪苦役的方林图之女方月,最终导致自己被堂妹害死、一尸两命。
先帝顾及皇室颜面和自己的体面,知道容妃方月罪行后却只是处死她,命令有夺嫡执念的方锦弦出嗣,以致纵虎归山。
而皇帝……
太后摇摇头,他也因自己的错信和失察,害死了昭敬皇后和自己的儿子,教训也算是刻骨铭心了。
她摇摇头,正准备让皇帝处置之后的事,他要回寿安殿去,结果还未开口,皇帝就摇晃了两下,忽然呕出一口血。
“陛下?!”
“皇儿?”
三阳公公着急扶住皇帝,转头又急急忙忙喊了句:“叫太医——快去请太医啊!”
皇帝视线模糊,看见焦急走过来的太后、宁王,还有许多宫人太监,他的手往上伸了伸,最后却什么都没抓住,两眼一翻、就失去了意识。
坐在房梁上的小陶愣了愣,当即就转过头去想叫乌影带他下去——他就是大夫,能处理紧急情况。
但乌影却皱眉,对他摇了摇头。
汉人朝廷麻烦,他们在这儿看热闹可以,但若是突然出现,无论救不救得了人,都会被有心之人攻讦。
小陶绞着他的衣摆,最后愤愤不平地咬了乌影手臂一下——他就说他不想来,但偏这蛮子非要带他来!
乌影被咬,脸上表情扭曲,但他忍住了一声没吭,只等着小陶:小没良心的,这么好的看戏位置,他都没带别人来呢!
两人眼神交锋,下面书画社里却已经乱成一团,太后只能紧急吩咐人给人犯包括若云公主先羁押回去。
然后给皇帝先挪动到距离青平馆对面的太子青宫里,封锁消息、静待太医到来。
宁王本来是想留下来帮忙的,但太后摇摇头拒绝了,老太太用下巴一指那边的李从舟和云秋:
“带孩子们先回去,别叫这些腌臜事吓坏了。”
得到这般旨意,宁王当然是乐于奉旨行事,他抱拳拱手谢过太后,转身就过来带着两人离开。
直到远远走出锦廊,他才看了眼大半身子藏在李从舟身后的云秋,摇摇头,露出个笑容,“你啊……”
——能说服太后拿出牌子,配合他们作这场戏,最后还给皇帝弄得吐血。
他家秋秋分明还是和从前一样,惯会闯祸的。
不过能让方锦弦那恶人伏法,让皇帝认清楚此人面目,也算是大功一件。心腹大患去了,这么办很值。
所以,宁王给云秋他们俩送上马车后,就让他们先回府,让萧副将带队护送。
云秋唔了一声觉得奇怪,挑开车帘仰头眨巴眼睛看向他,“那阿爹你要去哪?”
宁王侧首,回报给他浅浅一笑,“去陶记。”
云秋一愣,想拦的时候宁王已经打马跑出去好远,他缩回来吐了吐舌头,趴到李从舟肩膀上发大愁:
“……我这样,真不会再变成纨绔么?”
而李从舟只是搂着他闷闷笑,觉得前世今生直到这一刻,他才是真正的踏实了。
纨绔便纨绔吧,反正宁王府养得起。就算养不了,云秋自己有钱,花自己的钱办自己想办的事,纨绔些也没什么不好。
“母亲请先生到家里来了,回去重新定日子,还有大婚的喜袍、喜服,都要重新量制。”
李从舟挠挠他下巴,“这之后,可还有得忙呢。”
云秋唉了一声,确实是还有好多事情要忙,除了他自己的婚期,还有之前很多想着可以回来解决的:
蒋骏办完罗虎的丧事后,比他们提前了三天到达京城,除了罗氏族人的消息,还带回来个七岁的小男孩。
这孩子姓罗,算是罗虎的远房侄子,当年罗家落难,罗氏族人不是不愿帮忙,而是大家的条件都不好。
蒋骏本来是要和云秋商量后才决定要不要过继罗氏族人的孩子给罗虎的,但那时候云秋被方锦弦掳走了。
所以事情最后是李从舟和曲怀文等人定的,最后还是带了这个孩子回来,交由城隅司一起养赡。
由于当时这个建议是云秋提出来的,所以他作为保人得专程去一趟、订立契书。
还有盘下来的布庄,掌柜和伙计的人选其实早都定好了,但由于东家一直没回来,所以开业之日也没定。
生丝那边虽然有周承乐和曲怀文替云秋看着,但现在他好起来了,也还要去交割、收货。
云秋思来想去,决心躲个大懒。
直接给点心拔擢成经理大管事,以后钱庄、解行、善济堂、油铺、酒楼和布行上有什么事,都只用找他。
荣伯、朱先生、马掌柜、沈敬他们几个共同成为协理,帮着点心处理一应的事项。
点心当然愿意替云秋分忧,只是他去理会这些事后,云秋身边可就无人照料了。
“那就让远津先跟着你,”李从舟出主意,“远津是跟着点心学的,一应事项也不会差。”
“啊?”云秋奇了,“远津照顾我,那你呢?”
李从舟耸耸肩,他从小在报国寺都是亲力亲为,回王府的一段时间里也没人在旁边照应,“没事的。”
远津也保证,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云秋。
但王妃和王爷知道这件事后并不同意,王爷身边是有两名小厮,他是当即就给那名叫元光的拨了过来。
王妃也干脆让白嬷嬷住到宁兴堂,替他打理饮食起居,“你们俩孩子,怎么遇到事还是不跟家里商量?”
王妃一边给他们布菜,还一边指了指站在远处的王府管事,“要是忙不过来,管事也可以借给你们。”
云秋忙说不用,这怎么使得?
不过最后他们还是拗不过王妃,白嬷嬷和元光都留在了宁心堂,老管事也可以随时听点心的调遣。
李从舟还是带远津出去,方便他在外应付,也让朝臣们记住远津的模样,算是为了以后的政事铺路。
云秋这边就乖乖窝在宁心堂内,每日看看账、听听各铺子掌柜和管事的事,日子也还惬意。
婚期改了又改,最终定在七月十日,那是个上上大吉日,而且按照风水先生的说法,是合了云秋他们的生庚,最适宜嫁娶。
新房经过商议后,干脆布置在了栖凰山上的别院内——这样既不用挪动云秋,也不用改变宁心堂和沧海堂。
别院里,也能有近半个月的时间重新布置,安排合适的人手。宁王当初买下这个别院就是为了送给云秋,如今倒正好名正言顺,直接就给官牙办了地契更迭。
婚宴就在王府内办,那些什么跨火盆上花轿的东西,王妃直接略去,只留下了叩拜天地父母的三拜礼。
到时候宾客们留在王府吃席,世子和世子妃就单独去别院,无任何人打扰地过他们的小日子。
为此,宁王专程走了一趟栖凰山上的皇城司,和那位指挥使两人拼了三百坛酒,以险胜半碗的战绩,换得对方答应——会替宁王世子和世子妃提供保护。
王妃则负责拟定宴请的宾客名单、派送请柬,以及安排来往宾客所在的坐席、住宿等等。
镇国将军前日已经递了折子,七月十日必然能赶回到京城,而四皇子听说李从舟成婚,也跟着递了奏疏。
惠贵妃能不能出宫前来还未可知,多半可能要照顾年幼的九皇子分不开身,所以徐家这边也就暂定是三席。
宁王自从出嗣以后,就主动和皇室里其他成员保持着距离,亲近者不多,只邀请几位兴趣相投的朋友,比如同知将军段岩。
剩下大量的宾客都是问了云秋和李从舟,李从舟那边简单,就是送请柬到报国寺,请圆空大师他们。
圆空大师和几位高僧没给出明确的答复,唯有明义师兄满口答应,乐呵呵说一定会到。
至于乌影和他的属下,李从舟早早单独给他们留了一桌,让他们能在婚宴上吃个尽兴。
云秋这边除了自己铺子、田庄上的掌柜、伙计一应人等,还邀请了陈家村长一家和陈婆婆。
曹娘子家的曹屠户、胡屠户,还有一些曹家人云秋也让曹娘子请了,然后还有崇礼斋的关学正他们。
姚家油铺、钱庄解行两边的折扇店、分茶酒肆、食肆的老板都收到了邀请,宴春楼的老掌柜也发给他请柬。
还有苏驰、小陶一家、白帝城的尤献、曲怀玉和五公主、曲家帮诸人以及辅国大将军一家人。
宴会的饭菜、酒水原本是王府准备自己办的,但雨老板和曹娘子他们几人商议后,揽下了这个活计。
宴惊鸿歇业一日,专程到宁王府上准备菜品,山红叶也新酿出好几种酒,宁王尝了是赞不绝口,还提前管她定了不少。
这么一趟折腾下来,宁王世子要成婚的消息倒是在京城中不胫而走,许多亲贵和官员都送上了贺礼。
宫中太后更是按着亲王成亲的例,备了两倍的厚礼,惠贵妃和宫里的一应嫔妃都送了好多东西。
只是皇帝病着,甚至还不太清明,太后就做主以皇帝的名义赏赐了一些库房里有成双成对好意头的东西。
而在众多皇子公主送来的贺礼中,五公主的十分特别,她送来了好大一口书箱,里面打开竟然全是她搜罗来的各种话本子。
李从舟一看见那封皮上花花绿绿的书就头痛,倒是云秋蛮喜欢,高高兴兴打赏了帮忙送礼的小白,然后又指挥人给书匣抬进宁心堂。
云秋不想自己成婚给掌柜伙计们带去负担,所以告诉他们不要单独送贺礼,人来就成。
但掌柜、管事和众多活计还是各有各的主意,都多多少少送上了一份自己的心意——
小邱带着铺子里差不多年纪的小厮、小姑娘们买彩绳、彩线编了一大串祈福绳,上面栓满吉祥铃和福牌。还放到京城慈云观里供奉了一天,算是添点喜气。
方锦弦被俱五刑那天,小邱、乌影他们几个都去凑热闹看新鲜,小陶则建议云秋别去、看这种场面对安胎不好。
于是李从舟就带着云秋去了报国寺,给李书生和月娘重新修缮的合葬坟上了三炷香,告诉他们——恶人已经伏诛。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少说是一两年后,云秋才从小邱那儿听来刑场的细则——
说方锦弦在大理寺狱里就想过自戕,本想一头撞死,但他双腿残疾又戴着重枷,撞了好几回都没成功。
行刑当日里鼻青脸肿、五官模糊,手指甲也因为他自己用力抠地面而剥落了好几个,总之外貌看上去是人不人、鬼不鬼。
俱五刑一般是先挖眼,再割耳、割鼻,然后是割手和刖,在犯人遭受巨大痛苦时,再斩首、剁开躯干。
可方锦弦所做之恶事太多,刽子手的家人们也是死在那三年的大疫内,他们几人暗中商议,故意改换了行刑顺序,将斩首调换到最后。
于是,那日到登闻鼓检院刑场围观的百姓就看到——已经没了鼻子、耳朵,眼睛瞎了,手脚分离的方锦弦,被刽子手拦腰砍断。
断开的上半|身躯干还在刑台上扭曲地往前爬了一段,最后才被砍下脑袋,可谓是痛苦异常。
虽然那几个刽子手事后受到了三衙首领的责问,但并未具体受到什么惩罚,百姓们反而很高兴恶人伏诛。
云秋他们在祭龙山上的同一日,皇帝终于缓慢转醒,太医们都说他是激怒之下气血攻心,那口血呕出来就没事,往后也只需慢慢调养。
但他自己总觉得没什么精神,就算是到惠贵妃宫里抱着九皇子逗弄,也时长会看着那孩子发呆。
旁人都在担心皇帝的身体状况,唯有惠贵妃给孩子从他怀中抱起来,提议要他去皇陵看看昭敬皇后和八皇子。
皇帝当时未发一语,但后来还是从明光殿传出消息,说他预备要去皇陵扫墓、祭祖。
德妃刘氏对此多少是有些惶恐,毕竟她跟随陛下这么多年,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她带着儿子媳妇,还有刚出生的小皇孙,专程去惠贵妃宫里请安,并询问陛下的具体状况。
“姐姐给心放回肚子里,”惠贵妃笑了笑,“陛下没事,只是需要时间来接受他自己。”
德妃听着,还是有些惶恐不安。
于是惠贵妃只能将她的注意力引到孩子和孙子身上,从侧面告诉她——即便陛下真有什么事,她还有儿子可以仰仗。
德妃虽然听不懂惠贵妃的弦外之音,但好在三皇子妃聪敏,一点就透,后来一段时间德妃果然看上去安定了许多。
只是,只是这种安定并没能持续太久,皇帝到皇陵中拜祭过先祖后,绕到自己的帝陵前,却发现了若云公主早已冰冷的尸体。
公主一头撞死在为昭敬皇后所立的神道碑前,身边还有两个脖颈上有割伤的婢女。
经查,若云公主那日被思筝公主带出来后,不知从何人身上摸到一枚腰牌,然后乔装改扮出了湖心。
那时候皇帝吐血昏厥,太后要顾及后宫和前朝,所以湖心的守备一时有疏漏,就让若云公主钻了空子。
她一路辗转,没有搭乘马车,用自己的双腿走到帝陵,那两个宫女后来被发现,是负责擦碑的宫人。
她们倒下的方向是头朝外、脚对着神道碑,而仵作验尸也证明——两人都是被人从后一刀割喉,作为凶器的刀,也在若云公主倒下不远处找到。
仵作和前来检查的郎官推断,这两位宫人应当是发现了若云公主,惊慌之下想要转身去叫人,结果为公主所杀。
若云公主头上的血染红了神道碑,她就那么倒在碑下,没有留下一点儿只言片语。
皇帝看着女儿的尸首,久久无言,最终只是命人收敛遗骸,按规矩附葬到她生母顺宜皇贵妃的地宫内。
从帝陵回来的第三日,朝参。
一直称病的文太傅这日却破天荒出现了,他形容消瘦、病骨支离,却手持笏板迈步出来,参了宁王一本。
他当然承认方锦弦的罪孽,但却指出——宁王欺君犯上,事先并未通告皇帝陛下相关事项,以致皇帝呕血。
还说朝堂上的兵马人手便罢了,宫禁之内——宁王能调度的人手也多,太后行事也有干涉朝政之嫌。
文太傅这么说了,不少御史也纷纷应和。
宁王听着全无所谓,一摊手道:
“那挺好,这宁王位谁爱当谁当,我这就入赘徐家,银甲卫和杀人庄,你们几位大人自己去管理吧。”
文太傅愣了愣,舒大学士忍不住皱眉上前,“陛下你看,王爷他现在就是在威胁您——”
皇帝坐在金座上,看看自己弟弟,他了解凌铮,这人痴恋徐宜,让他革名玉蝶去入赘徐家他是做得出来。
倒是文家、舒家……
皇帝闭了闭眼睛,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再开口声音沉稳,“几位爱卿所奏之事,先稍后放一放,朕这里,倒是有些要紧的事情要与诸位讲——”
他挥挥手,让三阳公公给奏折拿出来。
原来是老宰相龚世增预备告老还乡,已经退还了官袍等物,只等皇帝圈批。
“老宰相病了多年,也确实年事已高,朕预备允准,加封一等文忠公,并赐黄金百两许他返乡。”
这话一出,舒党和文党的脸色都不好看。
尤其是舒大学士,他和文太傅交换眼神——这样大的事,他们怎么从未听说?
朝臣们正议论纷纷,那边三阳公公又往外呼喊,宣了太子、户部的林瑕,以及一应江南官员上殿。
这下,舒大学士沉不住气了,他转头看向文太傅,声音压得很低,“太子回来了?怎么您没告诉我?!”
文太傅掩口咳了两声,脸色更白,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却因牵动了病势,咳喘更急。
太子大踏步走进来,先带着一众官员跪下给天子行了叩拜大礼,然后才转头看了文太傅一眼:
“太傅沉疴如此,倒不如跟龚相一般,早些回乡修养。以免劳心伤神,折在朝堂之上。”
文太傅原本只是掩口呛咳,听见他这话,因病深陷的眼眶里、那双浑浊的眼眸倏然瞪大,他颤抖起来,满面不可置信。
太子说完这句话后,却再不看他一眼,径直再拜叩首,“父皇,儿臣幸不辱命,在江南查到了这些年朝廷修缮钱款的去向以及贪墨众多官员名录。”
“还有,水源中的蛊虫问题,也已经得到控制和解决,这些是整理好的证据和奏疏,还请父皇过目。”
三阳公公立刻派了小太监给那些东西都带上来,呈到御案上。
皇帝看见儿子回来,而且瞧他眼神锋利、言辞间大有和文党、舒党割席的姿态,便明白——太子经过这一番历练,已经有所割舍、成长。
“皇儿辛苦了,快起来——”
皇帝起身绕过御案,亲自下来给太子扶起,然后又让太子身后的随臣平身。
“儿子不辛苦,林大人才是真正的辛苦,他不良于行,却坚持亲自到田间山林洼地沼泽,好几次涉险。”
“还有江南许多位大人,他们都帮了我很多、教会我很多。只是孩儿不孝,父皇病了、儿子星夜兼程,却没能近前侍奉……”
皇帝摆摆手,看着儿子很是欣慰,“小病,不妨,皇儿在江南替父亲看顾百姓,才是要紧事。”
他们父子俩相扶到御案前,皇帝又按着儿子肩膀上下给人一个打量——
先帝爱面子,而他盲目的仁善间接害死了许多人。原本他还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文弱、没有决断,总是被文太傅这个舅舅用亲情左右。
如今看来,太子去一趟江南当真是跟换了个人似的,竟能一反常态当众讽刺文太傅。
从前看这孩子,皇帝只觉他仁善过度、昏懦有余,无勇谋、不善断,若不加历练,将来很容易被外戚控制。
只是凌予檀是他和昭敬皇后文氏唯一留下来的孩子,也是他仅剩的嫡子,太子之位,他还不想许给别人。
如此一拖再拖,再想着用帝王心术御下,最终至于宁王和他之间仅剩君臣,文家、舒家更自诩“太子党”,在许多朝政要务上造成了阻碍。
如今太子既然回来了,他也便正好将朝政大事交给太子处理,去江南一趟他已经有了名望,如今,也该是立威的阶段。
想清楚这些,皇帝拍拍太子的肩膀,让他坐到御案下首,然后让三阳公公继续宣读圣旨:
宰相龚世增告老,特地写了一封密折给皇帝,向他分析了朝堂之上的利弊,说需要有人来革除朋党旧弊。
此人的人品不一定要太贵重,甚至不需要是什么老臣、德高望重之辈,关键要不畏强权、敢于使用非常手段。
龚世增说他年老,门下的门生也多少参与了朋党,他思来想去,向皇帝推荐了户部正二品司长苏驰。
自然,他也在信中坦言——虽然苏驰确实在他家长大,但后来他去西北所行的一切事,宰相并不知情。
而且龚世增也给皇帝点出了户部的局势——户部尚书之位空缺,苏驰和林瑕的才能都不小,只是林瑕主持籍册改革,更适合户部主政。
苏驰年轻,做宰相位本来不能服众,可他要战功有战功,要文才有文才,而且人机敏又辩才无碍,正好能弹压朝堂上所谓“太子|党”。
皇帝思量再三,最后遵循了老宰相的建议,给苏驰拔擢为正一品当朝宰相,统管文武百官;而林瑕因其在江南的建树,升迁为户部尚书。
文太傅等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太子就给出建议,说太傅病重、多年也未能料理六部,重新推举了一位在纳言阁的寒门宿儒来继任。
至于纳言阁这边,太子根据在江南查到的线索顺藤摸瓜,也一应裁撤了一批涉事官员。
虽说明面上是因为江南河道工事贪墨案牵扯导致的罢官,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批官员里,可有非常多舒家的党羽。
后来,七月份,有人看见舒大学士怒气冲冲被拒之青宫之外,而文府也并未许他进门。
在太子成婚一年后,青宫里终于传出喜讯——正妃严氏有孕,而皇帝也在同日罪己、告病,将几乎所有的朝政大权交给了太子来处理。
有太子监国,以苏驰为相的这班朝堂算是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特殊时期,世家子弟不再如从前那般高高在上,寒门清流也能与之分庭抗礼。
襄平侯,或者说方锦弦和他的残党,也由太子主理,给出了相应的处罚——
西南大营的统帅杨参,为脱罪籍,在明知方锦弦阴谋的情况下为了一己之私、瞒而不报,以致酿下大祸。
本应处以极刑,但念在其之后心怀愧疚、也在此次西川城事件中积极配合,念其多年守边,便功过相抵。
革除其在军中一切职务,除罪籍返乡养老。
侯府生还下来的几个影卫,斩首的斩首、刺配的刺配,今年上刚入府的那批奴仆则放还本家。
至于柏夫人,大理寺狱和朝堂对外公布的消息,是说襄平侯夫人死在了狱中,实际上,却悄悄恢复了她的本名——乌颜柏。
云秋本来要留她参加他们的婚礼的,若不是她最后在小舟上的照顾,他肯定不能平安等到救援。
结果,乌颜柏拒绝了,她摸摸自己已经明显凸起的小腹,说了句叫人意味深长的话,她说:
“苗疆的孩子,还是应当诞生在苗疆,这样才能受圣山庇佑、得到神明的赐福。”
所以直到送她登舟,乌影也没能打探出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乌颜柏还是一如既往的口风极严。
从渡口回到王府,李从舟远远就看见了站在花厅外面赏花的四皇子凌予权。
而正堂之上,徐振羽将军正在与王妃说着什么,两人手边的案几上,甚至
还没摆上茶,足可见人来时间不长。
李从舟牵着云秋走进来,两人还没进到花厅,王妃就高兴地起身,给徐振羽拉出了花厅:
“快看!舅舅回来了!”
李从舟照旧是按着军中规矩,行了军礼唤了声将军,倒是小云秋不知王妃套路上当,乖乖叫了声——
“舅舅。”
徐振羽的嘴角偷偷摸摸往上扬了扬,面上却还顾着他大将军的金贵,不动声色点点头,“嗯,回来了?”
王妃才不惯着他,不等李从舟和云秋两个回答就绕过去挽住云秋胳膊:
“秋秋跟阿娘来,舅舅可给你带回来不少东西,有西域的琉璃、波斯的绒毯,还有一匹骆驼!走走走,阿娘带你去看。”
“……骆驼?”云秋的眼睛亮了亮。
王妃见他感兴趣,立刻拉上人就往宁心堂的方向走,留下徐振羽有些懵地站在原地。
唯有四皇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云秋背影,过了很久很久,才突然拍拍李从舟肩膀道:
“从他当年穿着小裙子来找你,我就知道这位肯定不是一般人,兄弟,好福气呀。”
李从舟睨他一眼没说话,只快步追上云秋和王妃,“母亲您走慢些,莫说秋秋,陶大夫和尤大夫不都说您的咳疾不能疾走么?”
王妃吐吐舌头,和云秋挤眼睛,“臭小子,现在胆子大,也竟然敢管着我了!”
云秋偷偷乐,却也拉住王妃手臂,借口自己累让她放慢了脚步——
前世,王妃就是因为咳疾成痨早早过世的,如今是承和十七年,小陶和尤雪都看过,说是能控制。
王妃只好慢下脚步,以至让李从舟追上了他们,后面还有不甘心跟上来的徐振羽。
这回,大将军倒是找了个好借口,说四皇子凌予权已经告辞,说他还要进宫去拜见祖母和母亲。
一行四人走到宁心堂的后院,宁王送云秋的两匹宝马良驹正在草场中由马师带着跑动,而靠近门口的地方,拴着一匹高大的双峰骆驼。
云秋倒是知道这种沙漠动物,但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见骆驼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
他趴到木制的围栏边上,盯着骆驼看了一会儿后回头小声问徐振羽,“舅舅,它不待在沙漠里会死么?”
徐振羽看着眼前的小家伙,听着他自然喊出的那声舅舅,忽然想起来那时候他归京,曾经带着三岁的小外甥去街上看过耍猴。
这孩子非要坐在他臂弯上,累得他手酸痛不说,还一路上问这问那,不是问他小猴子被栓走了它妈妈会不会难过,就是说钻火圈好可怕,闹得那老板还以为他们是故意去砸场子。
岁月匆匆、时光荏苒,眼前的小孩似乎还是当初那个小孩,眼神明亮、内心澄澈。
——怪他,到底被这人世迷了眼,没能看到小秋秋身上不同于他们所有人的那种闪光。
“骆驼也可以在这里生活的。”徐振羽解释,说骆驼在沙漠只是因为它适宜、能够,但是并非必须。
无垠黄沙里,没有食物没有水,哪有骆驼喜欢在那里面生存,养在京城又没有天敌,每天还能有吃不完的苜蓿——多好。
云秋听了这般说辞,便彻底放下心,高高兴兴扑过去抱了徐振羽一下,“谢谢舅舅!”
这次,徐振羽终于脸红了,第一次手足无措。
李从舟摇摇头笑,看着外面西沉的落日,觉得日子果然在一天天变得更好,而王妃不住地笑,一点没给自己哥哥留面子。
婚期一天天近了,婚服也改了好多次。
因为是七月秋孟,京中天气已经渐渐转凉,所以婚服从一开始云秋在三月里挑的湖丝,改成了外衫用蜀锦,里面的交领金线喜袍用江南绸。
云秋那间喜服外面的金线绣,是王妃跟其他女眷一起帮他绣的,其中张昭儿和小铃铛的针脚最明显——衔珠险些变成了扁圆。
两双鞋子倒是都换成了云头湖丝履,是周山专程让周承乐送来的,鞋面的金红丝里掺了贝粉,在夜光照耀下能隐约见到细碎的银光。
从七月开始,宁王府内就是一片喜气洋洋,仆从腰间都系上了红腰带,侍婢们也改换了红绒花和红发带。
栖凰山别院也基本完成了改建,温汤上重新搭出来一个临水的小阁,在不影响京城守备的情况下,略微加高了些,能观望星斗和月相。
新房内的一应用具,王妃带着白嬷嬷、点心等人反反复复检查了十几道,还赶工、仿照田庄修建了暖阁。
喜糖是云秋自己挑的,他和曲怀玉都觉得京城里就这么几种果子糕点最好吃,所以早早定下来包好。
等到七月十日,过了晌午,云秋和李从舟都换好了婚服,阵阵鞭炮声里鼓乐起,两人手持牵绸踏上红毯。
宁王府的正堂花厅之上,宁王和王妃坐在一边,另一侧竟然坐着苏驰。
云秋的高堂早就过世了,后来派人去寻,也没找到李书生或者月娘的亲戚,所以最后——这个高堂之位,竟引得各方争论不休。
徐振羽说他来,李从舟却坚持让圆空大师做,两人相争一番,最后却纷纷被苏驰说服。
苏大宰相说他能够发迹,全是仰赖云秋当年的襄助,在他心里,早就给云秋当做自家兄弟。
徐振羽是王妃兄长,说到底,还是李从舟这边的亲戚,而圆空大师世外高人,做个见证还好,被当成高堂多少有点荒谬。
徐振羽说他不过,最后只能被宁王用主婚人的身份“哄”好,至于圆空大师,人根本就没来。
只让明义带着他新收的小弟子明信来恭贺,然后送上了一本手抄佛经,希望李从舟和云秋往后平安顺利。
如此,苏驰就以云秋义兄身份,笑眯眯坐了高堂位。而在他们三拜后,宁王忽然站起来,拦住云秋。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小小的谱牒,这东西云秋前世见过很多次,这是冠字谱,本该出现在冠礼上。
云秋一下愣住,抬头呆呆看向宁王。
而宁王挂着温和的笑,某种隐含泪光,抬手轻轻摸摸他脑袋,“秋秋,以前是阿爹拘于年龄,以致……错过许多。”
后来,他在辅国大将军江镰的生辰宴上得到启发,曲怀玉年仅十五都已经有了冠字,那这,就是他的秋秋应得的。
“这个,本来是在你十五岁生辰时,就准备给你的贺礼,如今……爹将之重新赠与你,希望秋秋喜欢。”
云秋颤了颤,慢慢伸出手去接过来那份谱牒,五寸长而仅有两寸来宽的长方形谱牒内,是宁王潇洒的字迹:
白藏应节,天高气清。吾儿既诞中秋夜,便是应节应时,齐岁功、勉收成,惟愿高天清正、护佑吾儿此生清宁、喜乐愿遂。告祭天地宗庙,以字为:子清。
云秋呜了一声,抱着那份谱牒忍不住想哭,却又记着喜婆婆说婚礼之上不能哭,所以他一下扑过去、将脑袋埋入了李从舟怀里。
李从舟看着怀里抖成一团的小秋秋,想起来他曾经说过——前世,真假世子案揭破在二十岁。
云秋正好错过的冠礼,正巧没能得到的冠字,在今生、这辈子都得到了圆满。
于是他揉揉云秋脑袋,替他开口,“谢父亲。”
宁王挥挥手,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去吧,路上小心,晚上别贪凉,赏月观星多带着披风被子。”
王妃已经别过头偷偷抹泪,唯有苏驰笑盈盈走上来,趁众人不备偷偷塞了本经卷给李从舟,然后压低声音道:
“秋弟这几个月身体不便,你可别想着欺负他,这东西送你,算是我这做哥哥的尽一点心。”
李从舟皱眉,低头就看见蓝色封皮的经卷上,赫然写着——
《房中龙阳匹配三十三层天地解》
第113章
宁王世子成婚, 京中武王街上张灯结彩,大红绒毯一气儿从王武正门铺到了他们要经过的同心桥。
这是京城人办婚事的口彩,要过金银街、同心桥, 有穿金戴银、永结同心的好意头。
就像当初,宁王明明是在西北徐家举行的婚礼, 可他带着徐宜回到京城后,还是故意绕路过了金银街和同心桥,就是希望能和妻子长久美满。
这回,李从舟就不能陪云秋在马车内坐着了, 只能千叮咛、万嘱咐地要点心和喜婆婆顾好他。
云秋这会儿手中还抱着冠字谱牒, 眼睛红红的, 远远那么一看, 倒真有些新娘哭嫁的意味。
三位高堂送到大门口, 宁王妃这会儿是真的忍不住, 已经伏在王爷肩膀上低声在哭, 宁王眼睛也红。
唯有苏驰笑盈盈的,也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块红手绢, 闹着上前、佯做要给云秋盖盖头。
被他这么一闹,倒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刚才哭做一团的人都破涕为笑。
而云秋给冠字谱牒藏进袖子里,狠狠瞪了苏驰。
苏驰不以为意,反是上前一步, 替云秋整理好身上的喜服, 看着他的眼眸正色道:
“云秋,大哥别的本事没有, 但好在特别会吵架,往后日子过得不顺心了, 也不用怕他王府是天家富贵。今日做你半日高堂,往后,我也一直都在,记着。”
云秋动容地看着他,最后重重点头,“嗯!”
“好了好了,小公子上车吧,”喜婆婆和十全婆婆两个笑着过来迎,“晚了耽误吉时。”
云秋这才转身拜别的三位高堂,看看那些送着他们出来的掌柜、小厮,还有嬷嬷、管事和小厮,他挥挥手,转身钻进车厢中。
点心和喜婆婆紧随其后,都在马车内安坐。
李从舟也拱手拜别,“那父亲母亲,我们走了。”
宁王一边扶着妻子,一边点点头,“去吧。”
作为主婚人的徐振羽将军这会儿还要宣布礼成送新人,虽然他嗓门很响、声音洪亮,但跟在后面凑热闹的四皇子,还是一偏头就看见舅舅眼圈红了。
李从舟上马,锣鼓鸣、鞭炮响,乐班跟在马车后开始吹奏《凤求凰》《好事近》和《贺新郎》。
小邱带着小钟、张昭儿、小左、小铃铛等一种半大孩子,每人手里挎着个花篮、跟在车后撒花。
从武王街出发,绕过穿金街、同心桥,还有云秋铺子集中所在的聚宝街、雪瑞街,从西城门出再北上栖凰山。
银甲卫一路相送,直到皇城司的人接上。
萧副将与那位正使大人拱手,然后带领一众士兵目送着马车缓缓绕上山道,然后消失在山背那一向。
“回罢,”萧副将笑着调转马头,“今日世子大喜,王爷放大家伙儿假,走,今个儿高兴,我请众兄弟喝酒。”
士兵们一片欢呼,纷纷跟着萧副将打马下山。
西沉的落日将一整片天都烧成了深红色,高天里没有一丝云,只能瞧见京城里次第亮起的灯火。
整座栖凰山被夕阳余晖染成了金红色,而在云秋记忆里那座素雅的别院,此刻也整个被红绸、□□包裹。
别院管事给十全婆婆和喜婆婆都送上了厚厚的红封,然后请人专门备了马车给她们送回去。
他们这儿用不上那些新嫁娘的规矩,也不需要让云秋单独干坐在新房内等着,王府那边的宴席自然有王爷和王妃主持。
十全婆婆和喜婆婆两个当然高兴,谢过主家的红封后相携着登上马车。
别院管事是个稍胖的中年大叔,据说是王府管事荐来的人,脸上一直挂着乐呵呵的笑,跟笑面弥勒似的。
他给两人迎进别院后,由前面两名掌灯的婢女送着他们进去最里面布置好的新房——
新房距后院的温汤并不远,窗棂上都贴满了囍字和彩蝶、双凤,地上的红绒毯中也有大大的吉祥纹。
中央飞天莲花纹样的藻井下,吊着一盏月色大泡灯,灯上垂下的流苏已被重新改做成正红色。
房内仿照田庄修建了暖阁,早早烧好的地龙熏得整间屋子暖暖的,西窗下有和寿安殿一样的暖炕,冬窗下则摆有用作坐具的罗汉榻、金枝编的桂花瓶插。
李从舟抽掉云秋手里的红牵绸,改成直接用手牵着他,云秋嘿嘿冲他一乐,高兴地勾着他手晃悠晃。
两人走到暖炕前稍停了停,炕中央的小案上摆着一只金色的托盘,托盘用红绸布盖着。
云秋给那绸布揭开后,发现里面放着两个用金线绣着莲花锦鲤的红色荷包,中间还放着一把龙凤金剪。
锦鲤戏莲是取连理谐音,那这个金剪就是……
云秋下意识看向李从舟身后的墨色长发,他们俩都尚未及冠,所以今日的发式都是半散的挽髻。
金剪结发,恩爱不移。
他刚想伸手去拿剪刀,李从舟却摁住他的手,“我来吧,这些尖锐的东西,你以后少碰。”
云秋昂了一声,点头退开半步后,自己乖乖给脑后一绺头发拉到前面来顺顺好。
李从舟给两人的发髻剪下来结好,分别塞入两个荷包内,并且摁住了云秋要去拿来配在身上的手:
“让点心和远津收好就是了,待会儿找不到你又要着急,而且喜服繁琐,也不便佩着。”
云秋遗憾地捏捏那两个小荷包,然后依依不舍地看着点心和远津给金盘子托了出去。
原本按着规矩,喜床上是要铺些红枣、花生、桂圆什么的取义早生贵子的,但到他们这儿也省了。
——云秋这都揣好宝宝了,哪还需要什么早生贵子。所以,食生饺子那讨口彩的一环也被省略。
喜床上的大红被褥是新弹的丝绵,入秋后天高气清,白天别院的管事还给抱出去晒了晒,这会儿闻着有股太阳的味道:香香的、暖暖的。
云秋抱着被子傻乐,环顾四周感觉自己真是被一片金红色的海洋包裹了: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有点不真实。
于是,他眼巴巴转向李从舟,李从舟正将他们身上后摆较长的喜袍挂到木施上。
被他灼灼目光一烫,李从舟回头,疑惑地看云秋一会儿——怎么总觉这小家伙的眼神像要吃了他?
“饿了?”怎么虎视眈眈的。
云秋摇摇头,午饭是曹娘子她们精心准备的,每样只有拳头大一小碟子,他吃得很好。
他总感觉眼前一切太好,有点不真实,想做点什么来确认一下,所以云秋舔舔唇瓣,询问地看向李从舟:
“我能不能,嗯,就是……咬你一口啊?”
“……”李从舟皱了皱眉,最后叹了一口气,给自己的手递过去给云秋。
云秋是没想到小和尚这么爽快就给手递给他了,这么一看就更感觉像做梦了,于是抱过来李从舟手臂张嘴就啃了一口。
倒是不怎么痛,跟小奶猫磨牙似的。
但李从舟还是挑挑眉,觉得云秋这是没吃饱,想要去旁边的圆桌上给一叠早准备好的桂花糕拿过来。
云秋见他这样动作,一下缓过神拉住小和尚,“喂!”
李从舟顿住脚步,回头看着他。
云秋却抱住他的手腕,轻轻啄了啄刚才他咬出来的痕迹,“……啊你怎么都不会痛的?”
这次,李从舟明白了,他忍笑凑过去捏云秋鼻尖,“怎么?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云秋眼神一飘,抱着李从舟的手要他并肩坐下来,然后脑袋一歪枕到他手臂上:
“……因为太好了嘛,我怕到时候睡醒一睁开眼睛,啪嚓一下,这些就都没了。”
“然后,”云秋故意瞥他一眼,“你就拿着大砍刀踢门进来,咔嚓咔嚓削掉我的脑袋。”
他这么说着,还伸手比划比划。
李从舟听他这么说,皱眉给人拉过来,不客气地拉开人衣襟,在他肩膀上重重咬了一口。
云秋呜哇一下叫出声,而李从舟面无表情舔舔那一圈齿痕,“现在知道了?”
“……”云秋点点头,气得拧李从舟一下。
这时候外面别院的管事带人过来,说已经在温汤附近新搭的矮台上布置好了饭菜,请他们移步。
李从舟笑着凑过去亲了云秋一下,给人哄好了换上一套绣有云鹤纹的正红色便服,再给云秋系上胸口有两个雪球的同色披风。
云秋任由他摆弄,而李从舟给他系好披风后,看着云秋白皙明艳的脸,又笑着啄吻他唇瓣一口,“走。”
别院的地面上都铺有厚厚的绒毯,一脚落上去像是踩在雪地里一样,从正堂走出来的回廊上,到处都挂着彩绸和描金的栀子花灯,给地面照得亮如白昼。
管事早早给他们点好炭盆、炉子就带着人远远退开,只留下了一个铜制的铜铃挂在矮台下,让李从舟他们有什么需要就拉动绳子。
中午的菜式丰富,但大多都很清淡,按着小陶和尤雪的建议,准备的还是清淡蒸煮偏多。
这些菜吃一两次是新鲜,吃多了也会觉得单调乏味,关键是胃里寡淡得很,云秋前几日、看着李从舟胸前绣着的云鹤纹都忍不住咽口水。
未免小云秋走上焚琴煮鹤的“歧路”,李从舟难得听从了乌影的建议,选用了暹罗一种用枸橼煮的汤锅。
枸橼味酸,很能开胃,再加上苗疆特有的香茅草、红米椒以及一切其他的调料,最终能炖出一锅酸酸辣辣的汤。
这锅汤底炖在暖炉上,旁边放上各式切好的小菜,想吃什么就往锅里烫,份量都不多,却足够管饱。
云秋也是好久没吃着这些东西了,小陶前日给他诊脉,说胎相甚稳,要是害喜的状况不严重,就可以试着吃些别的东西。
一听这个,云秋当即就喊了一声要吃肉、吃烤肉!
小陶说是这么说,但也怕云秋一下吃猛了又伤了脾胃,所以让李从舟盯着他点,什么都不要过量。
枸橼汤锅在中间咕咚咕咚,仿照田庄暖炉打造的烤架周围也摆上了烤肉,李从舟一开始不让云秋靠近,生怕烟味熏着他又要吐。
可云秋大概是熬过了头里两个月,到这月是快足三月,虽然小腹上没有特别明显的变化,但害喜的反应是明显减轻了不少。
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原本一日三次的药,也适当减成了一日早晚,这会儿闻着烤肉香,他只是觉着饿、想吃,并没什么反胃感。
李从舟烤了一小片牛肉,试着摆到云秋面前的小碟子里,云秋的动作却快得他险些没看清,一下就给那块肉卷了个干净。
“……慢点吃,陶大夫说了你得细嚼慢咽。”
云秋嗯嗯点点头,故意亮出自己鼓起来的腮帮,重重咬合牙齿,告诉李从舟自己有好好嚼着呢。
李从舟拿他没辙,只能是继续给他布菜,又舀了一小碗汤起来,放到云秋手边,“小心烫。”
枸橼汤云秋以前从没试过,但红澄澄的汤汁和中原其他的羹汤很不一样,他用小勺拨弄两下,等温度差不多了,才轻啜一口。
——酸酸辣辣的,很开胃。
云秋坐在自己的凳子上往前蛄蛹了一下,扯住李从舟衣裳的后摆,“我也想来。”
李从舟回头看他独自坐在那边可怜巴巴的,便过去给他连人带椅子搬了过来,然后弹他脑门一下:
“不舒服了要讲。”
云秋嘿嘿两声,“知道啦。”
如此,两人就窝在一起,李从舟看着外面一圈烤架上的肉和菜,云秋盯着中间的锅。
两人倒配合得十分默契,云秋还主动提李从舟涮了肉片,放凉后才喂给他,告诉他这个可好吃啦。
李从舟没怎么嚼,几乎算是囫囵吞枣咽下去,只揉揉云秋脑袋,给他肩膀上滑落的披风盖盖好。
不过虽然云秋说自己要吃烤肉,但他记着肚子里的崽崽,自己心里有本账:
好吃的东西都是他一份,崽崽一份,不多吃、不贪吃,等崽崽出来了,他们一家人再放开吃。
别庄管事准备的东西很丰富,但是每一份的分量也不多,诸如薯蓣他就只切了六片。
云秋吃了一会儿就抱着肚子躺躺平,“不成了,已经圆滚滚了,不能再吃了。”
李从舟看看他,其实云秋吃了什么他都记着,是比平日多,但也没完全达到他的饭量。
看来云秋也记着两位大夫的嘱咐,自己控制了个八分饱,他笑着点点头,给剩下的菜都包圆了。
两人这儿吃完了枸橼滚锅,趁着敲响铜铃让管事带人来收拾的时间,李从舟牵着云秋在温汤旁走了走。
十五岁那年移栽过来的金银桂已经郁郁葱葱,在秋孟七月里能于凉风中嗅到一阵阵暗香。
云秋现在不能泡汤,所以两人只是在林中绕了绕,远远还看见了一只瘦瘦小小的秃尾巴松鼠。
按理来说,这个时节的松鼠已经少了,它们大多准备好足够的食物准备在树洞里过冬。
看见它远远就炸开了身上所剩不多的毛,云秋忍不住笑了声,摸了摸随身带着的小兜兜,给里面的瓜子倒在了附近的树下。
他冲那小东西招了招手,“鼠鼠记得过来拿。”
然后牵起李从舟的手,绕了另外一条更远的路。
这条路虽然位于别院深处,但管事也很用心早早带人挂上了灯笼,只是栖凰山上风露重,不少栈道上已经结了霜。
李从舟怕云秋摔跤,一路上都是盯着他们脚下,直到云秋忽然拍拍他,示意他看他们头上的天空——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暗下来的穹顶上,一条银光闪烁的玉带就挂在他们头顶不远处,远处还依稀能瞧见弦月旁的七星北斗。
“是银河?”云秋问。
李从舟想了想,模棱两可答了个:“或许。”
世人观天,常见星汉灿烂,便给天穹中出现的这条玉带名为银河,甚至民间还有了牛郎织女的传说。
只是星象万千,他也不确定他们眼前这条是不是,只是那明媚闪烁的光芒确实很像千万银流悬瀑。
他揽过来云秋、让之靠在自己臂膀上,方便他仰头往上看的时候能更轻松些——
云秋不懂星象,却还是认真数了数,给他们这片天空里的许多小星星都取了名字:
一会儿说那里有只小熊,一会儿又说河边站着牛郎、后面跟着的那一串星辰就是他的耕牛。
李从舟一开始是跟着云秋往天上看,后来,他的视线渐渐被身边的云秋吸引——小秋秋的眼睛亮亮的,像是一泓清泉,倒映了漫天星斗。
看见小松鼠会分享食物、看见天上的星斗会给想象它们的名字,有时笨拙、有时是个烦人精。
但他永远明亮、永远热情,这就是他终于在漫长寒夜里,等到的属于他的那一簇温暖阳光。
“你看那个像不像大……唔?”
云秋正指着东南方的一串星团,想告诉李从舟他看见了一头大象,结果才转头就被李从舟衔住唇瓣。
从他的角度看,小和尚的一张俏脸被月光明显地分成了明暗两半,明的那面看上去虔诚如佛子,暗的那一面又野性又张狂,仿佛藏着什么能吞噬他的怪兽。
云秋勾了勾嘴角,但这就是他的小和尚。
他亲自从报国寺后山拐回来的小和尚,只愿意跟他天下第一好的明济哥哥,也是他往后相伴长久的人。
于是云秋也闭上了眼睛,手揪住李从舟的衣襟,回应了这个原本只是浅尝辄止的吻。
待片刻后云层爬上树梢,月影在风中摇曳,这两人才气喘吁吁分开。
李从舟看了眼唇色红艳水润的云秋,当机立断,给人打横抱起来,回到了他们的新房。
点心早带着远津烧好了一溜暖瓶备下了热水,云秋刚接下外面的披风、掸落身上露水,李从舟就已经端来了冒着热气的铜盆。
绞巾帕擦脸、替他脱鞋袜,给云秋的一双脚揉搓热了才慢慢放到热水盆里,然后撩起水给他捏小腿。
云秋最近都窝在王府上,走得最远就是从宁兴堂到后院陪着王妃闲逛,所以李从舟摆弄着他小腿上几个穴位、生怕他明天早上起来腿痛。
而坐在床上的云秋却担心他身上落的霜,忍不住伸长了手臂在他肩膀上拍扑,“你别忙这个了,先去换衣裳。”
李从舟摇摇头说自己没事,这点秋露寒霜不算什么,他拉了张小杌坐着,双膝上分别垫着绒毯,“听陶大夫说,往后你身子重,腿脚下肢是有可能浮肿的,我提前练练,到时也不至于应付不来。”
听他提这个,云秋就下意识瞥了眼自己小腹,然后随口问道:“那……崽崽的名字你想过没有?”
李从舟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云秋一眼。
云秋连忙摆手,看起来要不是李从舟拉着他的腿,他都想往后面的床铺上躲一躲,“肯定是你取。”
——前世他读书不多,只能叫胡乱认得几个字。
今生他倒是努力尝试学了,但诗书礼易的正经书也就勉强懂,看的大多也都是货殖之类的杂书。
平日里随口胡诌还成,真要正经取名字他可有点惶恐,万一阴差阳错取出几个不雅又难听的,崽崽将来可要被人笑话。
云秋可听过吴龙给他抱怨,说他们吴家村这姓氏可不算好,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无用、无能、无才和无德。
虽说宁王家里姓顾,这姓要取难听了也不容易,可云秋慎重,觉得还是让李从舟来取比较好。
毕竟柏氏临走前已经交待过他,今生今世他和李从舟肯定只得这么一个宝贝崽。往后就算他敢试毒用蛊,也不一定还能成就这种阴阳逆脉而且不出人命的事。
“所以,”云秋郑重地抱住李从舟一只胳膊,“名字很重要!”
李从舟张了张口,云秋却瞧出来他想拒绝,连忙给他算,“我们在宝船上是四月十五日,十月怀胎……你还有半年时间想。”
李从舟不说话了,只低头给云秋脚上的水擦干,然后替他换寝衣、塞进早就暖好的床上。
今日成婚,云秋也算是兴奋了一日,所以脑袋靠到枕头上就觉得有点困了,不过他还是揪着李从舟不让他走,一定要他一句话:
“好不好?好不好嘛!明济哥哥,小哥哥?!”
李从舟被他拽这两下摇晃得眼花,无奈转身看他一眼,“我倒是想允,但——”
宁王位置特殊,虽说王府有族谱宗录,但宁王世系本就有许多从皇族里出嗣的男子,所以有时候会有排字,有时候又没有。
像是宁王本名凌铮,出嗣成为宁王后就只改了姓氏,到云秋他们又重新续上了族谱上的“云”字。
“还有父亲母亲,宫里还有太后、皇帝,他们要是过问起来——”李从舟刮云秋鼻尖一下,“难道还有我说话的份儿?”
云秋哼了一声,干脆直接滚到他怀里,仰头靠在他腿上,“不成,我不管,法理之外总是人情。”
孩子的爹爹给孩子取名字天经地义,赐名有什么好,平添一重麻烦不说,还提早牵扯进朝堂纷争里。
云秋躺在李从舟的双腿上,眼睛亮亮的,“反正不要他们取的,过几日不还要进宫谢恩么?我直接给他们说了去!”
李从舟垂眸,看着枕在自己腿上的云秋,终于忍不住勾起嘴角——昔年云秋还是宁王世子,明明烧了宁王进献给太后的百子图,惹得朝野和宫廷不快。
但最后进宫一趟,反而得到太后夸奖、额外加赏了他不少东西,还晓谕六宫、让云秋可随时入宫。
这才是那个潇洒恣意的小云秋,无论是否有宁王世子这一重身份,他都应当如此。
所以李从舟笑了笑,点头答应了,“好,我取。”
若是一切顺利,这孩子大约会出生在一二月里,那时候是深冬早春,天还未暖。
既不是隆冬深雪,也不是春和景明,李从舟想了想,想起一首词,其中就有“轻寒帘影,霏霏玉管春葭”句。
云秋的名字当年宁王和王妃是应时节取的,那他们的孩子应时节——
“叫‘轻寒’可好?”
李从舟给那首《高阳台》给云秋念了一道,然后又逐字逐句解释了其中字词句意。
顾轻寒?
云秋点点头,“意思倒是都好,但这名字好像男孩女孩都能用?”
李从舟取名的时候就存了自己的心思,男孩女孩都一样,只要是他和云秋的孩子,没什么不好的。
“那你觉得呢?”他给云秋从腿上扶起来,正经看着他的眼睛讨论,“男孩、女孩?”
云秋啊了一声,从西南回来这一路太仓促,时间也赶,事情更是一件接着一件、一桩接着一桩,他还真是没来得及正经想。
于是云秋吐了吐舌头,“……还没想。”
李从舟好笑,拍拍他的手,先叫进来远津他们给铜盆和水收拾出去,然后自己也换了一身寝衣。
云秋一边想,一边在他坐下来的时候、下意识往里面挪了挪,让了这床已经捂热的被子给他。
李从舟只好给人又搂回来自己怀中,两人挨在一个暖被窝里,这样也暖和得更快。
云秋睡觉本就喜欢抱着点什么,八岁在报国寺的时候更是惊喜地发现小和尚身上暖暖的,大火炉一样。
所以后来,云秋只要能跟李从舟睡在一起,他就要手脚都缠在李从舟身上,这样才能最暖。
不过现在云秋倒觉得,他和李从舟是相互需要:
小和尚这辈子太紧绷了,总要有些快乐的、放松的时光才是,跟他在一起才是正正好。
给自己找到个舒服的位置,云秋开始认真想男孩女孩的事——民间有传言说是酸儿辣女,可他好像酸的辣的都挺喜欢吃的。
还有什么肚子圆肚子尖的判断方式,或者是诊脉断定男女之类,柏氏和小陶都说那是谣传、不足信。
不过他想了一会儿就觉得自己想是男女也没有用,老天爷安排是什么就是什么,反正都是他的小宝贝。
“男孩女孩都好,我都喜欢。”
李从舟笑着点点头,“所以别想那么多了,顺其自然,都会好的,早点歇了。”
“你明日要是挂着两个青色的眼圈回去,母亲又要骂我,到时候我被罚在花厅跪着,你难道会帮我?”
云秋嘿嘿笑了笑,凑上去吧唧李从舟下巴一口,“那我们睡觉,早点睡。”
李从舟熄灭了灯,而守在外面的点心和远津,也终于是对视一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过次日,云秋他们回府的时间还是晚了。
成亲这件大事已了,云秋自然就放松下来,加上首恶伏诛、爹娘在天之灵告慰,身边又是熟悉的檀香,他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日黄昏。
一开始,王府还派了好几波人来催。
后来,便是直接给小陶、白嬷嬷两个送了过来,检查过云秋身体无碍后,白嬷嬷笑着留下了小陶,自己回京复命。
小陶第一回进去的时候,云秋还趴在李从舟身上睡得很香,满脸挂着笑容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第二回进去,李从舟明显已经起来过一回,云秋放着两个枕头不用,就偏要靠着李从舟的腿。
而李从舟还对着进来的人做噤声手势,要他们别吵云秋,就连小陶诊脉都是压低声音、悄悄的。
小陶真是羡慕坏了云秋这优质的睡眠,在外面一边煎药,一边和点心、远津他们感慨。
倒是白嬷嬷回到京城、进王府后,宁王和王妃只能尴尬地对着宫里来的小公公笑了笑,“您看这……”
这位公公是内廷廿四衙门里卫公公这两年新收的小徒弟,叫德喜,卫公公瞧着他堪用,便给分拨到了宣政殿。
素日也跟三阳公公学本事,朝参的时候都是由他给朝臣、皇帝递送奏本,也算是宫里的红人。
宁王世子身份贵重,世子妃也是有食俸、有品阶的,本来成婚第二日是要行册封礼,但……
他这来了半日,左等右等都没见这人。
内廷廿四衙门虽说是遍布朝廷的黄门机要,可宁王和王妃也鲜少和他们打交道,这位德喜公公也仅是见过、不知其性子。
两人一直坐着赔笑脸,生怕这位公公不高兴了回去加减些言语,给云秋带去不必要的麻烦。
听见白嬷嬷回来转述的那些话,夫妻俩无法,只能起身对着那位小公公告罪,坦言恳请些时日。
结果德喜看看他们俩,然后忙起身拦了他俩,“王爷王妃不必如此,既然世子妃不便,那——”
宁王和王妃立刻紧张地抬头看他。
德喜却笑了,双手将那册封的谕旨递给宁王,“那我便不打扰了,还没贺过世子和世子妃大喜,王爷、王妃大喜呢。”
他拜了拜,然后又将上次的礼单递给王妃,“昔年宣武楼上,我敬重世子为人,陛下和太子那边,我自会去回,两位放心。”
宣武楼?
宁王和王妃对视一眼,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相携着亲自送了德喜公公出去。
锦朝的内眷同样分有品阶,从太子正妃位同一等夫人开始,往后青宫的侧妃和姬共占去三品,之后王妃、郡王妃、世子妃又各自分列,合共七个品等。
宁王地位特殊,王世子的正妃自然也高半品,所以是赐同四品上士大夫的俸,一年算下来,竟是比梁王妃还多了几百两银子。
王妃看礼单、宁王看谕旨,发现皇帝虽然对宁王诓骗他去撞破方锦弦阴谋这事心有芥蒂,但对云秋,还是一如既往地偏爱。
太子更是着意添了些,所以这份封赏很厚,按例,李从舟是应该带着云秋进宫谢恩的,但皇帝和太子却都说免了这一节——
宁王和王妃本来是想隐瞒云秋有孕这事,毕竟男子成孕太过离奇,任是谁都要过问一二。
本来王妃只是告诉了徐振羽和宫中的惠贵妃,结果偏巧被来府上找徐振羽的四皇子听着。
并非四皇子口风不严,而是去青宫找太子时,偶然听见太子要给什么事派给李从舟,他出于好意,然后就告诉了太子。
——人媳妇儿有着身孕呢,怎么可以外派?
太子惊骇了半晌后,倒是自己默默消化了这事儿,政务上也是另外派了个人前去。
只是过了几日,太后又想给云秋叫进宫来赏花,惠贵妃不想小秋秋折腾,只能又暗中告诉太后这事。
就这么一来二去,太后、皇帝、太子就都知道了这件事,太后还担心地专门遣了两个御医过来请脉。
天有些凉,王妃掩口轻咳两声后,才笑着让人给东西都搬到宁心堂去,“秋秋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宁王担心地看妻子一眼,要她少操劳,儿孙自有儿孙福,“舟儿也是个有担当的好孩子,你顾好自己。”
说着,他转身吩咐人拿过来王妃的鹤氅,给她仔细披好,然后拿来熬好的冰糖银耳雪梨爽。
“几位大夫给你开的药,你也要记着喝,”王爷一边给她系身上的披风结,一边嘱咐,“我不盯着,你就偷懒,多大的人了——喝个药竟然还怕苦。”
王妃撇撇嘴,“你又没喝过,是真的很苦。”
这话宁王可不爱听,他睨了妻子一眼,“早两年我不是问过你,说我陪你一起喝,你进一盏我喝一碗么?”
“……你又没病,”王妃不客气地踩他一脚,脸有些红,“没病乱喝什么药。”
而宁王搂着妻子闷闷笑,其实秋秋也怕苦,一听着要吃药的表情简直和王妃如出一辙,而且偷摸着不喝药的小心思、小动作也一模一样。
宁王远眺了一眼栖凰山的方向,其实他从没告诉过云秋,王妃年轻时候,也干过和他一样的事:
偷偷给苦药倒在房间中的花盆里,然后花被药死后东窗事发,还泪眼婆娑地说——你看花都被苦死了。
或许,这就是他们和云秋的缘。
月娘逃亡千里给孩子阴差阳错寄放在他们家,而后这么多年,云秋不仅给他们带回来了亲儿子,还带来了更多的和乐美满。
所以,宁王心中一直转着个心思,皇室里这么多王爷,朝堂上这么多臣子,他谁也不羡慕,就羡慕——而今户部尚书林瑕的父母。
他们都曾经跻身仕途,也是高门望族的贵女,最后却能在江南杭城畔隐居,闲云野鹤地度过余生。
而且江南天时好,暖春和夏,冬日也不似京城这样长,秋日里也不那么干燥,正适合妻子养病。
那位医术高明的小陶大夫也曾私下和他建议过,说如果可以,应当让王妃远离干燥的京城。
哪怕不到江南,顺大运河南下到陈留、颍昌,光州、蔡州也是好的,京城秋冬之日漫长,实在不宜。
徐宜的身体底子本就不好,在京城里久待,只怕干咳成痨,难以医治。
只是……
宁王又垂眸看着徐宜身上的鹤氅、脚下踩着的云头履,徐宜不是沈氏,她从小病弱、几乎是用药堆出来的性命,没有了权势、地位,他们真能平安隐居么?
他这正想着,小脚趾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痛——
王妃这么多年踩他是很有讲究的:打闹玩笑都是脚掌踩他整个脚背、不痛,但要是真生气了,就是脚跟跺他小脚趾、痛彻心扉。
宁王一下脸上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忍不住地单脚跳了两下,“……怎么了?”
“刚跟你说话呢?”王妃眯起眼睛,“又发什么呆呢?我说我们再等一天,之后就上山去接秋秋他们。”
宁王的脚趾还是很痛,但他还是强忍着憋出一个笑脸,“……好,当然好。”
王妃哼哼,拢着身后的鹤氅,“那我去弄饭。”
宁王拦她,“你别忙了,我给你弄吧。”
王妃好笑地看着他,“你?算了算了,我还想多活两年,你要真不放心,进来帮忙?”
宁王自然是应好,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他也算在军中待过的人,怎么吃顿他弄的饭就要命了?
王府内的情形,云秋是一概不知。
他舒舒服服睡到饱,然后翻个身,竟然意外地搂到了热乎乎的小和尚——
“咦?!”
这一下云秋立刻清醒了,他一下坐起来、伸手默默李从舟的脑袋,在他略带笑意和询问的目光下,疑惑开口道:
“……不烫啊?小和尚你不是每天早上都要去打拳的吗?”
李从舟忍笑,点点头,“是啊。”
“那你怎么……”云秋本想问他今天早上怎么没去,结果忽然发现——他们架子床上是挂着金纱帘。
这种帘子遮光度极好,即便是日光直射,透过来的光线也能如月光那样柔和。
所以刚才他才睡醒,还以为这会儿是天刚亮。
云秋唔了一声,脸微微红。
而李从舟确实是晨起打了一套拳、又回来陪着他靠了一会儿,见小家伙实在不醒,便干脆换回寝衣陪他窝着,自己随便找本书来翻。
只可惜,他们昨日出来是成婚,别院里也从没准备什么书。
于是李从舟当时能找到的,就只有苏驰塞给他那本东西,十全婆婆送的一套避火图谱,以及小陶的医书脉案。
医书脉案李从舟没兴趣,思来想去,觉着云秋和明义师兄都喜欢的书或许真有过人之处,于是就顺手翻来细读。
这会儿云秋也终于注意到他手中的书册,好奇随口问了一句,结果李从舟也没瞒,干脆给书页转过来正对他。
——其实苏驰这本书虽名带龙阳,但其实和吕纯阳那本《房|中秘术》是一样的,都是讲调理气机的。
并没有世人想象的那般不堪。
只是他翻到这页恰好配了图,云秋一看就骇然瞪大眼,总觉得眼前这一幕更像是在做梦。
以至于,胡言乱语说了句:“挺、挺好,你是该看看的……”
这话换在什么时候说都成,但偏偏不能在这时候说,因为容易惹人往歪里想、造成大误会。
果然,李从舟眯眼挑眉,“所以你是,嫌我?”
嫌他技术差,嫌他前世今生两辈子都没经验,所以需要多看点这种书来弥补?
云秋啊呀一声,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他连忙摆手,“不不不,好的很好的很,你可棒了!”
李从舟看着他,最后却只是哼笑一声,转头叫来远津,当着云秋的面就刷刷列下了十来样书单子。
单看名字,云秋就骇得忍不住扶了扶腰。
李从舟将单子往远津怀里一拍,然后给人推出去、让他速速办来,而后转身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小秋秋,记住你今日的话,倒时你要受不住了喊,我可不容你去给父亲母亲告状。”
想了想,不等云秋吱声,李从舟又补充道:
“太后、陛下那儿,苏宰相那儿也不。”
第114章
如此, 云秋和李从舟又在别院内待了半日。到婚后第三日,正巧按着习俗是该归宁回门,宁王和王妃就亲自到山上来接人了:
王妃身上披着火红色的狐裘大氅, 云秋也被李从舟用厚厚的雪狐嗉裘裹成一只圆滚滚的雪团子。
宁王眼瞅着这娘俩站在一起,忍不住侧首笑了笑, 然后眼角余光瞥见了赶来相送的皇城使。
皇城使远远朝他拱了拱手,并未靠近,只是带着自己的士兵列在了官道两旁。
李从舟走过去,想请王妃和云秋上车, 结果才靠近就听见王妃在问云秋, 是不是被他欺负。
云秋头摇成拨浪鼓, 瞪大眼睛一本正经给他说好话, “小和尚待我可好啦!”
王妃眨眨眼喔了一声, 轻轻给云秋拽过去一点与他咬耳朵, “怎么个好法儿?给阿娘说说。”
“啊……”云秋对别人的时候都挺聪明的, 偏是对着王妃就变得很老实,问什么答什么。
李从舟本来不觉得自己做了多少事, 可听着云秋一件件掰指头数出来,他脸渐渐也有些烫了。
轻咳一声, 李从舟上前轻轻揽了云秋一下,然后转头对着王妃正色道:“母亲,山里风凉, 您和秋秋先上车吧, 有话我们可以回家再慢慢说。”
王妃当面说着好好好,可李从舟才一转身, 她就噗嗤一声乐出来,然后用手指刮自己脸一下, 悄声对云秋道:“有些人不好意思喽——”
云秋也想跟着笑,但才翘起嘴角,就挨了李从舟一记眼刀,他吐吐舌头,只能趁李从舟转身的时候,悄悄冲王妃也刮了刮自己的脸。
他们娘俩这儿笑作一团,那边宁王其实看得真真切切,他摇摇头,这才上马吩咐回府,并与皇城使拱手。
一家子从栖凰山上浩浩荡荡下来,有皇城使的金甲守卫在前、银甲卫紧随其后开道,一直给人送到京城的西城门口。
武王街附近的百姓多少有知道宁王世子成婚消息的,他们当中不乏有好事者,一路跟着想看看新娘子。
王妃难得用了她那辆奢华的马车,车厢内也同样特别加装了褥子、垫子和许多保暖用的暖帐。
她给云秋讲了宫里德喜公公的事,让云秋做好准备,之后可能有机会还是要进宫谢恩。
“身子没有哪里不舒服吧?”王妃摸着云秋微凉的手背,“肚子痛不痛,害喜的症状还严重么?”
云秋摇摇头,“都挺好的,阿娘不用担心我。”
王妃边掐指算了算日子,觉着云秋在春日里坐月子挺好,天气也不算太热,不会捂出一身汗。
“其实要是可以,你和舟舟可以去江南,”王妃想了想,满脸向往道,“江南四时天景极好,就算是冬日落雪也不似京中酷寒。”
云秋想到李从舟说的前世,王妃最后就是葬在的江南青山之上,便顺着她的话说道:
“那我们去江南的话,阿娘陪我去吗?”
王妃愣了愣,似乎从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她歪了歪头——朝廷重臣和命妇是不能无故离京那么久的。
就算他们是皇亲国戚,宫中还有惠贵妃和太后坐镇,这种时候离京也多少要遭人诟病。
王妃不想给长姊和兄长添麻烦,摇摇头道:“去看你还可以,但肯定不能长久离京的。”
云秋也想到了这些年王妃明里暗里守着的规矩,便扑到她怀里,脑袋亲昵地蹭了两下,“那阿娘不去我也不去,我要在京城里陪着您。”
“……出息。”王妃戳戳他脑门,手上的动作确实给小秋秋搂得更紧。
马车平稳地回到了王府,曹娘子他们早已离开,所以这一日的午饭是府内的厨房操持。
李从舟先送云秋回宁心堂,然后自己去沧海堂内换上便装,他告了成婚的五日假,这些日子也就没有需要处理的政务送到府上来。
点心给云秋重新拿了套衣衫换上,并简单给他讲了讲这几日铺上的事。
罗虎存在云琜钱庄的那笔钱,按着云秋所说的方法存成了一笔可以定期取出利钱的长档存。
京城里的钱业行会想邀请云秋去做副会长,被荣伯替云秋回绝了——衍源钱庄不比正元。
刘家人只是单纯的坏,身后没有盘根错节的大家族,充其量也就是一家攀姻亲而起的富商。
衍源背后的大家族却很多,只要参与了他们这个钱业行会,也就绕不开朝堂。
云秋点点头,很赞同荣伯的想法。
何况他当初开钱庄、做解当,只是希望自己在被赶出王府的时候不至于饿死,也没想要到各地去开分号。
何况,他如今食朝廷俸禄的世子妃,每年自己什么都不干也有进项,实在没必要再去扩大钱庄的业务。
解当上没什么大事,小钟倒是照旧很爱逛鬼市,据说以底价淘弄了两套好宝贝,赚了不少银两,有好几家聚宝斋的老板都过来想挖人,但都叫小钟自己拒绝了。
小邱照旧是在京城里做包打听,荣伯操心他的婚事头发都白了不少,实在被念得烦了,小邱还喜欢往聚宝街上的善济堂躲。
姚远经历了风波,倒是更谨慎起来,对油铺的生意十分谨慎,加上他那些朋友,倒是平白给利钱翻了翻。
田庄上今年的收成好,而且是附近十里八乡第一家“足税完缴”的庄子,还得到了税官的褒奖,返还了他们一部分利钱。
贺梁担心贪多嚼不烂,跟税官、陈村长一番商议后,便给这笔钱捐给了村上的私塾,希望更多人能读上书。
而在后山上的酒坊也渐渐飘出了酒香,山红叶之名在罗池山附近也渐渐响亮起来,还有好些人想到酒坊里帮工。
“不过毕夫人她没答应,她说要等三年后那第一坛酒酿出来,成功了,才敢看是不是可以收徒。”
云秋新换的这一套衣裳是他常穿的鹅黄色,颈侧还有一圈新缝的毛领,两只袖摆是大袖,被秋风吹动鼓起来,远看还真像是刚破壳的小黄鸡。
李从舟斜倚在门边好一会儿,直到云秋回头发现他——“诶?你什么时候来的?!”
“用发带吧,”李从舟对着他笑了笑,话却是对着旁边的点心说,“簪子尖锐,以后都少用。”
点心想想也是,选了根远天蓝的发带给云秋简单编了个半散的发髻,而后又给那些簪子全部收了起来。
晚饭,王妃是定在观月堂里面用,宁王给俩儿子接回来后,就回到瞭山阁里面处理事情。
朝堂上的政务皇帝和太子是给他们府上免了,但银甲卫的事情却没有人能够代替,监察的奏牒还要有人整理上报,有些萧副将不能决断的事,宁王还要去圈阅。
李从舟来找云秋,一来是接他出去走走,睡了这么多日别给人睡傻了,二是徐振羽不好久留,过几日就要走了,他们一起去看看舅舅。
两人手牵手从宁心堂出来,绕回廊边走边随便闲聊,快靠近客舍水榭的时候,忽然从湖面上吹来一阵风,云秋被扑得后退一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李从舟连忙转身挡在他前面,然后让远津尽快回去取件披风,这里是风口,原地站着等也不是事,所以他们就一起去了最近的避风处——王府的祠堂。
云秋看着祠堂内的三个蒲团,又想到小时候被罚跪的经历,他好笑地瞥了眼远处的供桌上的供果: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来王府,帮着大师送什么东西,然后……你就病倒的那一次?”
李从舟点点头,那是承和十四年。
云秋摸摸鼻子,凑过去给他讲悄悄话,“我之前吃过供果,而且是……生啃了一嘴木头。”
李从舟:???
云秋看他脸上表情太过惊讶,自己先忍不住笑了,他给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道,然后勾勾手拉着李从舟跪下。
李从舟不明所以,只是先好好扶着他。
而云秋跪下以后就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认真地告拜了王府里的列祖列宗——
虽然他从前跟着宁王和王妃来告祭过很多次,但那些时候他什么都不懂、也没有多敬畏。
如今,他是真心希望列祖列宗保佑。
保佑王妃此生健康无忧,保佑李从舟往后在朝堂上一切顺遂,也希望他的这个崽崽能平安降生。
而且,他从前也姓顾。
崽崽可算是他和李从舟唯一的骨血,这真是不能再正宗的宁王族脉,云秋拱拱手:
天上的老神仙们,你们可一定要保佑。
李从舟瞧着他跪在那儿念念有词,挑挑眉,只不动声色地看了看祠堂上的这些黑压压的牌位。
都是宁王家的先祖,是六国乱世时候河东宋家的顾七,其人惊才绝艳、锦心绣肠,可惜慧极必伤,固步自封。
明明和太|祖皇帝两心相许,却最终畏怯人言,不敢承认这份感情,更怕他们在一起会损毁太|祖声名、动摇好不容易建立的江山。
以致病骨支离、心血熬干,和太|祖也从彼此的知心人变成了一对怨侣,顾七病死在雪夜。
他死后不到一个月,太|祖皇帝也就心悸而死,甚至都没来得及修筑他的皇陵。
之后的第二位宁王,也便是民间谣传是顾七和太|祖亲子的凌枫,传闻他对自己同父兄长、高祖凌桐有臆想,最终,也是孤独终身、不幸病亡。
而后继立为宁王者,其实大多在感情上不顺,能够像父王和母妃这样感情甚笃度过半生的,真是少之又少。
看着云秋这般虔诚,李从舟也不好泼凉水,他不信这样的祖宗能保佑他们什么,皇室的血脉本就充满了血腥和罪孽。
——前世,他知道自己是宁王亲子后,捋清线索明白师父和师兄们的死,其实是因为方锦弦的筹谋。
而方锦弦这个人,这个荒唐的侯爵位,不都是因为先帝可笑的皇室颜面,以及承和帝的失察所致。
简单来说,就是他的家人,害死了他的师父和师兄,以及报国寺上下三百余口人。
今生,他也是宁信佛陀,也不愿相信什么祖宗。
他相信宁王和王妃可以,他和云秋也能行,何况他们双双重生,既然能避开前世的死局,往后就一定会有更顺利的日子。
所以李从舟阖眸闭眼,只盼世尊垂怜,看在他前世今生两辈子,尽心侍奉佛陀近三十年的份儿上——
保佑他的家人,从此舒畅福慧,康宁吉祥。
两人在祠堂里待了一会儿,远津也取了披风来,给云秋系好后,云秋忽然提起一件事:
“阿娘从栖凰山上下来时,一直在掩口轻咳,虽然不明显,但我们还是让小陶给她看看吧?”
李从舟点点头,但这些日子以来,他其实一直在心中转着一个主意。不过这主意要是由他来提,会显得有些忤逆不孝,所以他也就一直没找到机会讲。
为让皇帝看清楚方锦弦的真面目,宁王和皇帝之间那最后一点兄弟情也被消耗殆尽。
皇帝倒都还顾着宁王府,但明显在有些事情上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能毫不犹豫地偏袒。
帝心难测,这一点嫌隙若是被放大,说不定将来会给他们都招来灭顶之灾。
文太傅病重,舒大学士这些日子也偃旗息鼓,看似曾经的党争是结束了,但——朝堂纷争,从来都没有停歇的一日。
将来太子府中的女子会增多,新的外戚会出现,西北、西南还有北方的草原,也还会有敌人出现。
将门、外戚、寒门和高门,永远不死不休。
所以,李从舟是觉得倒不如现在急流勇退,反正宁王也早早说过,他不愿意坐在高位,反而愿意去徐家当个赘婿。
定国公已死,可徐家还有许多族人,宁王入赘徐家,自然就可以脱离所谓的宁王位、带着徐宜跳出来。
也就可以带着王妃到江南,他们早就看中的世外桃源隐居,既是养病,也是颐养天年。
不过,这些话他要是去跟宁王讲……
即便宁王不疑他,听起来也有点像是他憋着要篡权、谋图宁王位,不太好开口讲。
而云秋在这件事上,也没有合适的身份开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请小陶给王妃看看再说。
他们到客舍的时候,徐振羽整好在收拾东西,他这回来得算是仓促,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带着。
云秋看见他偌大一个将军自己叠整齐衣物打包,简单一块布就给东西卷走,连第二双鞋都没有。
多年从军,徐振羽习惯警觉,他沉眉扭头,看见云秋和李从舟手牵手站在门口——
云秋先开口喊他,“舅舅。”
徐振羽愣了愣,看着云秋想笑,又觉得自己素日好像是板着脸,半晌后差点憋出个难看的表情。
他摸摸鼻子,别过脸、耳根有点红,“来了?”
云秋才不在乎徐振羽什么表情,他披着披风蹬蹬跑进去,绕着徐振羽所在的客舍转了两圈后,觉得舅舅住得也太差了点——
这么冷的天,床上就一床褥子,被子也很薄,枕头看上去就很不好睡,也并不蓬松。
而且,屋子里面连个炭盆都没有,云秋着急,拉起徐振羽的手就摩挲了两下,“舅舅你冷不冷啊?”
徐振羽本就红了耳根,被他这么一碰、一整个耳廓都红了,他慌慌张张抽回手,“不、不冷。”
云秋茫然地看他一眼,又问李从舟,“客舍一直是这样的吗?舅舅住这么差,阿娘也不知道吗?”
他不问还好,一问,徐振羽也茫然了,“这……很差吗?”
有床有被褥,头上有屋顶、有热饭热水,而且还是间不错的很明亮的屋子,这不是挺好么?
李从舟看着他们俩,忍不住别过头闷闷笑了笑,然后告诉云秋,军中有些时候住得可比这差。
云秋听着,立刻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徐振羽:
——好可怜哦,舅舅,连有屋顶的房子都没住过。
徐振羽:“……”
他在军中糙惯了,从没觉得这些有什么,但被云秋这么一说,倒显得他有些犹疑了。
“所以舅舅你就多留下来住两天呗?”云秋比划了一下,“我带你去我的田庄上看看,你还没去过呢!”
“而且,”他想了想,又认真补充道:“就小和尚去过,阿爹和阿娘都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徐振羽张了张口,想要拒绝,他是西北的守将,能回来这么长时间已经是太子格外的开恩。
但云秋眼睛亮晶晶,看他的眼神充满期待,还兴致勃勃说了一句——
“我第一个带舅舅去。”
徐振羽:“……”
试问,哪个男人能拒绝“第一”的邀请。
所以徐振羽这日没走成,跟着云秋、李从舟到田庄上逛了逛,然后就被云秋安排住在了田庄的暖阁上。
王妃和宁王等了半晌没等到人,问过管事,这才知道家里这两孩子给徐振羽“拐”走了。
王妃叹了一口气,只能和宁王相对先吃饭。
不过云秋他们虽然走了,小陶还是领命来给王妃看了看,陶南星皱眉切脉,半晌后,还是忍不住道:
“王爷,我还是建议王妃搬离京城。此境风沙大,面对西北的那两条街上,每日的扬尘都能扫出一寸厚的黄沙。”
王妃的肺气本就弱,待在这样的地方,只会身体状况一年不如一年,即便是精心调养,也不能保得完全。
王妃抿了抿嘴,要是可以,她当然也不想在京城里待着,小时候是无奈,长大后亦是无奈。
可人这一生,本来就是身不由己,她拽了拽愁眉不展的丈夫,“没事儿,我这不还要等着秋秋孩子出生么?”
小陶其人,素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直白且嘴毒。
他一听这话,竟是当着王爷的面反驳王妃,更指出,“娘娘您如今感觉自己精神百倍,是因为云公子的事情高兴,所以看着是身子好了许多。”
“但这也只是一时精神撑着,要是这股劲头过去了,难保身子不会垮,依您的脉象看——您可真不能劳累了。”
宁王的脸瞬间就青了,倒不是因为小陶的反驳冲撞,而是因为担心妻子的身体。
王妃抿抿嘴,有点不甘心地反驳道:“我……就陪陪儿子,劳累什么了……”
“大前日成婚,您之前就忙着操持要缝制喜服、被面,迎来送往、会见宾客,这些都要耗费精神。”
“还有如今是秋日里,往后还有外庄上的帐,云公子他们回来,您已经好几日亲自操持饭菜了,您……”
王妃算是怕了这位年轻的小大夫,她一下拉起宁王的袖摆挡住自己,“好啦好啦,我、我知道了……”
小陶皱皱眉,再次强调,让王妃不要劳累、素日记着吃药,然后出门最好是用步帐或者面纱。
“风沙大的地方您更是要少去,屋内也勤换些绿色植物,院子里也洒洒水,保持空气里的湿度。”
小陶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王妃已经臊得没脸,悄悄躲到丈夫身后,倒是宁王一本正经听着,心里是心急如焚。
……
如此,等云秋他们回来,宁王思量再三,自己给自己关在书房里想了两个日夜后,最后还是单独给李从舟叫到了瞭山阁。
他们父子俩相对而坐,两人都是久久无话。
最后宁王先开口,提起了王妃的病,而后又问李从舟,“……银甲卫和杀人庄的事,你能应付上手么?”
一听这个,李从舟便算是明白了父亲的打算。
他面上不显,只是点点头,说他能应付。
宁王心里也清楚,以李从舟的能力,统领银甲卫不会是什么难事,杀人庄上那些暗卫,也该不在话下。
只是……
有些话,他也不好开口,毕竟眼前的李从舟是他和妻子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
认回来还没好好相处两年,他们做父母的就要离开,这任是谁都会觉得他们有些不讲情面。
尤其是,这两年里,他们聚少离多,不是在西北战场就是在西南,总是没有好好相处过。
李从舟见宁王问完这一句后就陷入良久的沉默,他便主动开口,讲起了云秋今日的担心。
最后,在宁王看向他时,微微笑了笑,“父亲问我这么多,是想和我说母亲的病么?”
他没主动提什么让宁王入赘的茬儿,只说江南风景秀丽,云秋也告诉他——从前他们就想去江南住。
“而且小陶的父亲、陶青大夫不就在江南么?他多年都住在江南,不仅医术高明,还了解江南的天气,母亲去了,也能更好地调养身体。”
宁王却自动给他这话的意思往深了解读了一重,提出来他之前的顾虑——
“人手方面,我这边还有一支自己的暗卫,”李从舟坦言,“是乌影留给我的,您带去。”
“至于钱——”
李从舟想说王府的钱财不也还是可以拿过去给他们用么?反正是孝敬父母,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但他才开口说了一句,门口就传来云秋的声音,“钱我来解决!都给阿爹你们带去!”
原来云秋陪着王妃说话,等了好半天都不见这父子俩过来用晚饭,王妃这段时日听了小陶的建议、能不劳动就不动,所以就准备支使白嬷嬷去请一请。
白嬷嬷年事已高,云秋觉着自己成日不是坐着就是躺着人也要坐傻了,便主动请缨前去。
结果带着点心走到瞭山阁内,迈步要进书房时,就听见了宁王和李从舟这般对话——
事涉王妃,云秋当然是十二万分地认真。
听懂宁王和李从舟的打算后,这会儿他就忍不住地发话,也加入了讨论中:
当初,他开钱庄、解当是为了自己往后有钱生活,如今就算这些都赔本不赚钱了,也还有朝廷食俸。
这些钱,他孝敬给爹娘更合情合理,每一点儿都是他自己挣的,正好可以给爹娘在江南买地、盖房子。
宁王刚开始本来不愿意,入赘到徐家,那是他心甘情愿的,但什么都要管孩子要钱,他这多少觉得丢脸。
云秋在劝人这项上可有本事坏了,他绕过李从舟,一下就蹿到了宁王身边,抱着他的手臂像小时候一样撒娇——
说他的亲生爹娘如今都不在了,就剩下阿爹和阿娘两个最亲最亲的长辈,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不用来孝敬父母,难道还用来生小银子么?”
云秋说完,还哼哼两声,要不是那接生的老婆婆来的时间太早,他还想做成京中首富呢。
宴惊鸿虽然不能跻身京城四大名楼,但也是极具特色的一家酒楼,除了云琜钱庄旁边的扇铺,实际上——
聚宝街上大部分的店铺都已经算是云秋的了,布庄也已经开业,城外染坊还得了在江南的游家老三许多帮助。
剩下的,云秋还差一家像样的聚宝斋、书铺,然后也就算是给京城里大部分的营生都包揽。
况且经营这么多年,京城里做生意的掌柜伙计也认识了不少,通过他们,也能再扩展生意和商道。
云秋都说成这样了,宁王也根本无还击之力,只能是红着耳根应了,最后还让两小子陪他一起去和王妃说。
自然了,说这件事的结果,就是毫不意外,花厅里多两个被罚跪的人,而王妃经常坐的那把交椅旁边,多添了一把小杌,云秋犯愁地托腮帮坐在上面。
每次王妃要高高扬起手里的藤条,云秋就呜哇一声抱住她的腿,然后小声说,“阿娘不气,生气伤肺。”
如此折腾三回,王妃终于被他们父子三人气笑了,她哼了一声,转过脸来揪了揪云秋脸颊:
“出息样儿,你这样以后可要被舟舟吃的死死的,到时候,可不许千里迢迢来找阿娘哭鼻子。”
云秋唔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
但宁王却一个箭步窜起来,高兴地抱住妻子,“宜儿你答应了?!”
当着俩孩子的面儿,王妃臊红脸、忍不住拍了宁王肩膀两下,结果宁王却会错了意,直接抱起妻子原地转了一圈。
云秋恍然大悟,偷笑了一声后,绕过爹娘给李从舟偷偷拉起来,然后两人猫着腰、一起离开了花厅。
……
承和十七年,中秋宴后。
宁王给皇帝上了一道密折,没人看过密折里面的内容,但五日后,皇帝就诏命如今的宁王世子继宁王位。
这事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文武朝臣们议论纷纷,但皇帝和太子都没有解释的意思,宁王府也是闭门谢客。
虽然之后几个月,人们还是能在京城里看见原来宁王和王妃的身影,但朝堂上,已经是顾云舟主持银甲卫和监察之事。
皇室不出面解释,宁王府的人口风又很紧,好奇的百姓和朝臣们打听来打听去,却意外发现了一件事:
那就是那位宁王世子妃,如今的宁王妃,原来就是之前那个假世子顾云秋,而且——
他不知不觉在京城里置办了很多产业,有酒楼、有钱庄、有解当行,甚至连那大名鼎鼎的善济堂都是他的。
这些消息不胫而走,有好事者甚至粗略地给云秋计算了他每年铺子上的利钱,认为他一年赚的钱数能达千万。
不过云秋本人从八月之后就很少出宁王府,大部分事情都交给了点心打理,而那些知道点心是曾经宁王世子小厮的人,也将这个当做了佐证——
证明,云秋确实是那些铺子的主人。
在江南置地的事情,云秋托付给了已经准备带着五公主出外经商的曲怀玉,还有原本家就在那边的林瑕。
林瑕如今虽是户部尚书,要忙籍册改革的事,但对于云秋的请求,他还是责无旁贷,更逢人就说当年李从舟和云秋救他的事。
有了林瑕这话,京城百姓才渐渐知道——这位假世子,并非外界以为的那样,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他本性善良,做人诚信,而且还颇具眼光,不仅是宰相苏驰的恩人,也救过户部尚书林瑕。
这些消息也渐渐传到了陈家村,直到这个时候,陈村长家的李大娘,才知道自己曾经是攀得一位什么样的贵人。
在被村里那些婆媳羡慕之余,李大娘最终还是做了个决定,她在他们家附近买了一栋向阳的房子,给已经渐渐年迈的陈婆婆接了过去。
豆腐坊转而托付给了贺梁帮忙打理,赚得的钱还是照旧分利,只是利钱大多交给了陈槿。
最终,林家人在杭城外的青山上,给宁王他们挑选了一块风水宝地,然后修筑了一套三进的小院子。
院子内的园林请了江南名匠设计,宁王也着意添了许多,最后李从舟抽空去看了一眼,发现这地方距离前世宁王和王妃归葬之处,其实也就不过十里。
所以,他相信爹娘会喜欢,也给这些消息写成信,全部加急送回京给被迫留在王府内安胎的云秋。
虽说有小陶和点心陪着照料,王妃不放心,还给自己身边的白嬷嬷等几个贴身的侍婢都留了下来。
结果云秋待了几天后还是觉着很无聊,成日里小陶也不准他跑、也不准他跳,好不容易等到李从舟星夜兼程回来了——
小和尚这个叛徒却坚定地站在了小陶那一边,让他一定要尊医嘱,听大夫的话。
这一天两天的还好,要是接下来四五个月都要这样,那云秋可真是受不了,再这么憋下去,他可就真的要发芽了。
小陶说话气人,点心和远津都闷闷的,管事和白嬷嬷都长辈都说不了什么俏皮话。
有王妃陪着,云秋还能跟她分享好吃的、好玩的。
——他又不能成日成日要小邱和张昭儿进府来陪着,他们也各自有各自的事情。
不,不成。
云秋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待下去了,必须想点办法偷溜出去,再这样拘着他真的要咬人了。
——第一个先咬小和尚!
于是,在凌铮和徐宜去江南后的第二个月,云秋就气呼呼地开始暗中规划他的“逃跑”路线——
这会儿已是十月,京城的天已经转凉,街上偶尔还会结霜,王府众人也大都换上了冬衣。
云秋的小腹已渐渐显怀,很明显能看出来是怀了孩子。但他饮食控制得好,也一直有人盯着,所以云秋看着并没胖多少,身条都还很纤细。
凌铮离京,许多事情要交割,为了明年一年都能陪在云秋和崽崽身边,李从舟只能被迫勤政。
——趁着现在离产期还早,给政事尽快解决。
不过这样一来,云秋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间也就增多了,他越待越无聊,每天都在盯着院墙看。
小陶实在担心云秋这样憋坏了,跟那些生完孩子就性情大变的妇人一样患上产后病,便是认真找李从舟谈了谈。
李从舟这时候,才真感受到了宁王从前的那份身不由己,思来想去实在无奈,李从舟只能是尽量都带着云秋,不能带的时候、比如上朝,他就尽量早回家。
这么坚持了一个月,到十二月里,云秋身子渐重,出行不大方便,李从舟也不敢带着他折腾了,只能请小邱、张昭儿这几位特别能说会道的人,轮流陪着云秋。
还在这两位的建议下,又请了戏班、杂耍,各家分茶酒肆的茶博士、酒楼里的说书先生,每日不重样地哄着云秋。
但……收效甚微,点心偷偷告诉李从舟,云秋还是每日想着要出去,像是成了一种心结、执念一样。
李从舟前世今生两辈子,也是第一次遇上这般棘手,他无法应对的事儿,真是焦头烂额、无奈得很。
最后他实在没辙,又两个月后,还专门上报国寺请了圆空大师下山,和云秋坐在一起聊了一整天,但也收效甚微。
到承和十七年的年底,李从舟愁得头发都掉了不少,云秋这小没良心的还捡着他落在枕头上的头发嘲笑他——
“嘻,小心又变成小和尚。”
李从舟瞪他一眼,却还是认真坐在床边给他揉捏略微有些肿胀的小腿。
“阿娘说,当年怀你的时候腿肿得老厉害了,”云秋披着厚绒毯,怀里抱了个枕头、脚丫在他大腿上不安分地踩来踩去,“不过说阿爹是笨蛋,总找不准穴位。”
按摩揉捏需要用劲,李从舟嗯了一声,抬手蹭掉脑门上的汗,重新倒出药油在掌心融化,并示意云秋换一条腿。
这药油是柏夫人从苗疆辗转托人寄来的,还附带了一张配方,小陶看过里面的成分觉得很对云秋的症状,就直接找人在京城里调配了。
乌影当时守在旁边好奇地看了一眼,瞪着那张纸好半天没说话,最后是叽里咕噜讲了一大串苗语后,闭上眼睛、将双手交叠在胸前。
云秋都看呆了,偷偷扯李从舟一下,“中邪了?”
李从舟摇摇头,以他这两辈子对乌影和苗疆的了解,他声音压低,“这是祷词,在向圣山和大巫。”
云秋咦了一声,突然瞪大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他转过头来看向李从舟,刚想开口说什么。
李从舟就嘘了一声点点头,让他不要声张。
苗疆有走婚习俗,孩子只知其母、其舅而不知其父,而且蛮国的大巫本就不可以婚配,一生都要献给神明。
不过乌影也告诉过他,说历代大巫都会用走婚留下自己的后人,这些孩子,最后都会被称为圣山的孩子。
柏夫人用来写配方的信纸,就是蛮国大巫才能用的花草纸,上面还有代表圣山的雪花。
给云秋两只小腿都揉捏好,李从舟洗手、熄灯上床歇下,告诉云秋明天常参,他要去上朝。
云秋似乎还在想着柏夫人的事,他一连说了两遍,小秋秋才“啊?”了一声回应了他,而且之后还眼珠乱转,似乎在想什么坏主意。
李从舟微眯了眯眼睛,面上不动声色没追问,可瞅着云秋那满怀心事的模样,就大概知道他这儿憋着坏呢。
当然这小笨蛋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也就这段时间一心一意想着要从王府溜出去。
实际上,李从舟并没拘着他,只是让管事他们在云秋出门后尽量让人跟着,结果云秋还是不太满意。
他现在这样,李从舟深感自己好像是看见了一只被迫不能出笼的小鸟,身下窝着蛋、翅膀却扑棱个不停。
李从舟想着觉着好笑,尤其是——云秋衣裳里有好几件鹅黄色的,就不能想,越想越像。
“明天……”他这儿正想着,云秋忽然开了口,“你下朝的时候,能不能给我买点桂花糕?陶记的。”
这要求本来没什么,李从舟也是满口答应,但次日朝堂上的事耽搁了一会儿,他去的时候队伍就长。
结果轮到他的时候,陶记的那个伙计却非要拉着他说了好一阵话,而且越说脸上的神情越不自然。
李从舟顿时冷了脸,盯着那伙计仔细看了半晌后,对方就挨不住,主动交待——
“您别生气,不管小人的事,是王妃他、他……”
李从舟明白了,当即打马回王府,果然看到府里乱成了一团,点心、远津和萧副将都出去找人了。
而管事和白嬷嬷两个六神无主地翘首等在门口,看见他就像是看见了大救星:
“您可算回来了!午后王妃他就闹着说要去布庄上看,我们好容易准备好了车,结果送进布庄人就不见了……”
李从舟想了想,直到云秋肯定是在铺子里面提前准备好了马车,然后找了布庄上的漏洞:
布庄是新开的,找来的伙计里也有一两个愣头青不知事,只需让他们备马驾车,其实很容易就能“逃跑”。
李从舟一面气云秋多大个人怎么还闹这一出,一面直接给东宫递了牌子,要调用羽林卫——
京城防隅司也和云秋关系不错,这会儿还是要先给人找到为好,毕竟云秋这是八个月的身子,出闪失可不好。
有羽林卫的帮助,藏在马车里的云秋倒是很快就在清河坊外被拦住了,他抿抿嘴,暗恨陶记的小伙计不当事。
而李从舟挑起车帘,神色不善地看向他,“秋秋这回又是想跑去哪儿?”
云秋恼火地拉高身上的风帽,不想理会小和尚,好烦呀,将来崽崽要是像李从舟可怎么办?
一板一眼,不是抄经念佛就是骑射读书。
呜,他抱着小腹,给自己缩成一团。他是很喜欢小和尚,但不想家里都是小和尚。
那不是找两个小爹管着自己么?
李从舟见他半天不说话,旁边围观的百姓也越聚越多,他环顾一圈四周后,忽然转手用剑勾了勾云秋下巴。
——这法子也不知有没有效,反正是他最近从那本云秋和明义师兄最喜欢看的书上看来的。
准确地说,也不是那本书,而是——
《再续艳|春|情》,是那位作者的新作,听明义师兄说,卖得非常好,京城里都是一卷难求。
李从舟咳了一声,照着书里冷下脸,“还有,本王想问问,夫人要将孤的小宝贝,拐带去何处?”
云秋一愣,有点愕然地看向李从舟。
半晌后他忍不住笑:好哇,小和尚竟然偷偷看坏书,被他抓到了吧?
他正准备一叉腰,照着话本子里说接下来的对话,好套出来——李从舟究竟是看到书里第几话。
结果小腹突然传来一阵坠痛,云秋一下冷汗就留下来,脸色也变差,“唔……”
李从舟一看这情况,当即给那驾车的小厮赶下去,自己驾车,疾驰奔向王府方向——
第115章
路上, 李从舟就已经派人回府通传,小陶他们几个严阵以待,生怕云秋这一折腾是要早产。
结果从清河坊一路净街, 闹得半个京城里是鸡飞狗跳,可回到王府后, 云秋竟然靠在车壁上睡着了。
李从舟不敢怠慢,扶了小陶先上车去诊脉相看,而那边点心他们已经烧好了热水、备好了房间。
然而小陶蹲在车上看了半晌,发觉云秋应该只是被凉风扑着、腹痛也只是舟车劳顿所造成的不适。
听见小陶这么说, 围在外面的众人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白嬷嬷, 老人家可被吓得不轻。
这会儿紧着的那口气一松, 人也跟着瘫软下来, 要不是旁边有大管事和远津扶着, 这就要摔跤了。
李从舟看看阖府被惊动的人, 还有外面的银甲卫、羽林卫,他摇摇头, 叹了一口气先给云秋从车上弄下来、送回宁心堂的房间中。
犯愁地看着躺在床上睡得很熟的小家伙,李从舟摇摇头, 泄愤地捏了云秋鼻尖:
“小坏蛋。”
“唔嗯……”云秋哼哼,从被子中伸出小爪子来刨了两下,然后甩甩脑袋翻身背对着他。
李从舟皱皱眉, 最后忍不住笑出声。
五岁?或者是六岁, 当时圆空大师吩咐他守在报国寺的观音殿内,结果不知打哪儿溜进来一直干瘦的小橘猫, 非要爬到供桌上舔香油吃。
他那会儿个子矮,跟高高的供桌几乎是一边儿齐, 只能勉强伸手碰到一点点的猫毛。
师父教过他,说世间万物、天地生灵,都要常怀敬畏之心,所以也不敢用力,只能小声喊小猫下来。
结果那猫儿大约是饿久了,根本不怕李从舟,反而还更灵活地跳到供桌内侧,偷吃得更欢了。
李从舟无奈,只能从外面搬回来一张小凳子,想垫着给小猫捉下来,或者收起来香油。
结果那小东西灵活得很,趁他还没站稳,竟然一下从供桌上跳下来,还踩他脑袋。
他被吓了一跳,往后一仰就跌坐在地上,后来又为了追那倒霉的小东西,撞翻了不少观音殿里的东西。
后来听明义师兄说,他们闻讯赶到时,他正带着满身猫毛坐在一地狼藉里和小猫搏斗。
……也是。
李从舟勾起嘴角,给云秋身上的被子拉拉高——他从小就对这种鬼灵精怪的小东西没辙。
算了,谁让这儿躺着的是他媳妇儿呢。
李从舟站起身,给床上的纱帐放下来,出宁心堂去收拾烂摊子——谢过协助的羽林卫、派人去清点京城百姓的损失,然后上折子给东宫和皇帝告罪。
自从凌铮和徐宜离京后,皇帝坚持上了两日朝后还是甩手不干,将几乎大部分的朝政都甩给了太子。
太子说是监国,实际上是大权在握,除了非常要紧的大事还需找皇帝商量外,其他的,都是青宫决断。
李从舟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皇家颜面、是与民争利,往小了说就是家事、不算什么要紧。
太子想了想,不等言官御史的奏折送来,就直接下了诏,罚了宁王府一笔银子、让宁王顾云舟在家反省。
这可谓是一招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虽说是罚他在家反省,这不就是变相让他回家陪待产的老婆么?
言官御史是有劲儿也使不出,真写了奏折递进去,也会被太子青宫轻飘飘一句“本宫已经罚过了”给打回来,无奈,御史台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云秋醒了,知道自己闯这么大祸也懵了,坐在床上听点心说完后,半天都没憋出一句话。
“公子,你可吓坏我们了,”点心心有余悸,端起来旁边一直温着的药给云秋倒了一盏,“下回您可不能再这样了——”
云秋抿抿嘴,总觉得怀了崽崽后,他的心情经常会变得很坏,有时候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任性得有点离谱。
像是上回他就是想吃一碗宴春楼的蒸梨五色糖,闹着让点心他们去买回来,他吃了一口又觉着腻。
等睡过午觉起来,他又觉着自己好过分,一点儿不替他人着想。
点心看他神情低落,眉头一紧,忙让人去瞭山阁请李从舟,李从舟正在给江南的父亲母亲写信,给云秋近来的情况报之二老听。
听见云秋又开始自责,李从舟信也不写了,直接将手中笔一丢,三两步就赶到了宁兴堂。
云秋看见他,轻轻咬了嘴唇低下头,一副等待挨训的可怜模样,眼尾下垂,看着更像知道自己闯祸的小猫了。
李从舟对点心颔首,然后接过来他手中那碗药,做到床边上,对云秋出去的事情是只字未提,只哄着他乖乖喝药。
“唔……”一碗药喝完,云秋舔舔唇瓣,悄悄瞥了李从舟好几眼,最终忍不住问,“……不骂我啊?”
李从舟用拇指揩去他唇角的药液,笑,“骂你做什么?”
云秋呜啊一声,“我……”
“没事,外面的事情都处理好了,不用担心,”李从舟拍拍他的手背,“不用自责。”
他给云秋讲了,许多女子怀孕的时候脾气都会变坏,“母亲说从前怀我的时候她也这样的。”
王妃在寄过来的信里专门强调了这一点,让李从舟不要和云秋吵架,也不要用常理和规矩去拘着他。
“遇到事情我们一起解决,有什么困难我先帮你担着,”李从舟刮刮云秋鼻尖,“这才是一家人。”
云秋听了这话,心里那份负罪感稍减轻了些,但小脸还是垮,“……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怎么了。”
“做你自己就好了,”李从舟拍拍他的脑袋,“前世你快快乐乐做京城第一纨绔,今生你也可以快快乐乐做京城首富。”
云秋看着他,哀叹一声,然后扑到李从舟怀里藏起脸,“……你这样我要被你宠坏的。”
李从舟挑挑眉,“宠坏便宠坏,又怎么了?”
云秋好笑,只觉李从舟的神态动作和语气,已经越来越像凌铮了,不愧是父子俩,维护家人时候都是满脸骄傲,连眉梢扬起的弧度都很相像。
李从舟又劝了云秋两句,给他排队好不容易买到的桂花糕拿进来,分给云秋一小块后,告诉他——
“太子罚我在家反省,三月不许上朝,银甲卫的事情我都已经交给萧叔了,之后,你可要陪我一起登门道谢。”
云秋嘿嘿傻乐,点点头说好。
“那现在还困么?”李从舟拿过来一个白嬷嬷专门缝制的腰枕给云秋垫着,“肚子还痛么?身上还有哪里难受?”
云秋摇摇头,“都好,也不想睡了,就是没力气,懒懒的,不想动、也不想做事情。”
李从舟一听这个,当场就想要给他叫小陶。
“诶?”云秋忙拦住他,“不用不用,不要叫小陶,他进来又要啰嗦我,这样,你给我读故事吧?”
“……读故事?”
云秋认真点点头,“你不说明义师兄买到了《再续艳|春|情》么?我都还没看过呢,你给我讲讲吧?”
李从舟:“……”
他的表情一言难尽,“你确定……要听这个?”
云秋仰头看他一眼,“怎么啦?你也和外面那些俗人一样,认为这个是坏书呐?我跟你说它里面讲究可深了,还能学到不少姿势呢!”
李从舟没说话,只是目光下移、落到云秋小腹上。
太子的正妃严氏,前些日子不也给青宫添了一位小皇孙么?所以太子有时候闲暇时,也会给李从舟聊些孩子的事儿。
严氏虽然出身将门,但她本人是颇通诗词翰墨,对小孩的事情也是十分上心,还在孕中,就给孩子读故事、听雅曲。
而且《大戴礼记》五十八篇里,也有专门讲胎教的章节,主张妊子妇人应当心态宽和、保持仪态。
前唐旧汉都曾经在宫禁内设立过胎教院,以确保生下来的孩子能聪敏、健康。
虽说……
不该拿他家崽崽去和青宫中的小皇孙比,但——
但是拿《再续艳|春|情》给孩子当胎教读物未免也太特别了一点,李从舟自忖自己还不能这么荒唐。
于是,他旁敲侧击给云秋讲了讲这种主张。
而云秋听着前面连打两个呵欠,但后来讲到对崽崽的好处后,他便立刻精神起来,“那、那你选一本,太子妃选的是什么?”
太子当时就是和他闲聊,李从舟本来就话少,哪里会盯着人家问青宫里的闺阁事。
他噎了噎,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云秋便横他一眼,嫌小和尚笨、怎么不知道套套话,然后又仔细回想王妃小时候给他念的书——
好像都是些民间哄孩子的话本,没有什么特别的。
“要不,我们问问白嬷嬷?”李从舟提议。
云秋本来都点头了,但李从舟才起身一半又被他拉住,小家伙板着脸、瞪大眼睛凶巴巴:
“……不许给嬷嬷告状,说我想让你念那个!”
哦,那个。
李从舟睨他,怎么这会儿又知道那东西是“那个”了?不说是和外面的俗人一样不懂欣赏么?
云秋抿抿嘴,“……嬷嬷、嬷嬷是老时候的人嘛,她、她不明白的。”
“……好,”李从舟拍拍他肩膀,终于笑出声,“不会告你的黑状的,放心。”
云秋这才高兴起来。
而白嬷嬷回忆当年,说王妃其实根本没刻意去教孩子什么,“小姐性子活,更偏爱民间话本和故事,觉着孩子开心快乐最要紧,有时候她讲的故事,都是自己瞎编的。”
“瞎编的?”
“是啊,”白嬷嬷笑,“秋秋小时候可喜欢听故事,爷不在,小姐哄他睡,他能一直问‘讲讲听’,带着小奶音捉着小姐的袖子,小姐也就只能给他硬编。”
“真是万般无奈之下,讲个小白兔拔萝卜的故事,小姐都给他讲到冬天腌萝卜条了,他还目光灼灼等着,最后是一直讲到第二年萝卜种子又种下去,才好不容易给人哄睡了。”
李从舟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忍俊不禁。
“所以没事儿,”白嬷嬷拍拍眼前这位小王爷肩膀,“你们想给孩子讲什么就讲什么。”
李从舟脸上的笑僵了僵,最后只能带着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重新回到宁心堂。
他不会讲故事,但云秋却很擅长。
——要不擅长,怎么会编排当初方锦弦那场大戏,邀了那么多人入局。
听完他转述白嬷嬷的话后,云秋歪着脑袋想了想,就开始给怀里的小崽崽讲:
“崽呐,告诉你哦,你的两位爹爹都可不是一般人,我们懂法术、会戏法,我们是活了两辈子的。”
李从舟皱眉,半晌后好笑地搂过云秋,听着他一本正经地告诉小崽子——
他们前世今生,从相遇到相知、相守的故事,云秋讲着讲着倒先给自己讲困了,还没说到西北之行,就已经脑袋一歪睡过去。
而李从舟只是扶着他,手贴在云秋扶着小腹的手背上,替他继续给故事讲完。
当然,他讲的并不精彩,许多在云秋看来很惊险、很刺激的事情于他而言只是稀松平常。
所以西北战场上的事情他很快一笔带过,之后就是江南和西南,他说着,还偷偷告诉崽崽——
“你爹爹有时候挺聪明的,有时候又笨得要死,闯祸的本事一回比一回厉害……”
不过,李从舟垂眸看着已经熟睡的云秋,小家伙什么样他都喜欢,胆怯的、热烈的,还有小狐狸一样算计别人的时候。
故事都讲完,李从舟看了看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天晚欲雪,寒冬将至,他声音放得更轻:
“所以崽,你爹爹怀你一回不易,往后你可多孝顺他点儿,别惹他生气,知道么?”
也不知是不是李从舟的错觉,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说完这句话后,掌心下面轻微动了动。
他骇然地看向云秋小腹,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一样,又是重重一下胎动传来,像是被什么踹了下掌心。
李从舟心头一暖,眼眶微微湿润,低声呢喃了一句“小家伙”——也不知是在叫未出世的孩子,还是在唤云秋。
不用再去上朝后,李从舟每日有大把的时间能陪着云秋,大寒过后,京城的天也越来越凉。
宁心堂的小院里,渐渐积起了雪。
闹过那一次后,或许是天气的原因、或许是云秋心疼小和尚,反正他不再想着要出去庄上了。
只是每日穿得厚厚暖暖的,要李从舟扶着他在宁心堂内走一走,最远、能去到王妃的望月阁,最近、就在沧海堂和宁心堂中间的长廊上来回逛两圈。
大管事每日三道要人扫着雪,点心和远津也一直在旁边小心陪着,生怕云秋摔着。
实际上,小陶给云秋诊脉,胎相好、脉息稳,前几个月的精心调养算是有了很好的成效。
而且巧合的是,尤大夫上个月才帮忙去给一位妇人接生,又对在冬天生孩子需要准备的东西进行了补全。
暖阁、炉子,热水和剪子这些都是常备的,而那日尤雪去的那户人家,妇人还有些难产。
所以他们自己家里请好的稳婆还拿出了催吐的油发、针、杖等东西,好在折腾了一会儿,最终的结果是好的。
王府没请稳婆,云秋是男身成孕,本来就不能以寻常妇人例子忖度之,到时候请陆大夫、尤大夫和小陶一起斟酌,乌影也去协助一二。
男子的身体构造本就和女子不同,即便是被蛊虫短暂改变了脉象,骨骼的结构也不容许。
所以陆大夫主张动刀,小陶为此还专门冒着风雪去了一趟江南,拿了不少陶青新制的药材回来。
如此一家人惴惴不安地等着,挨过除夕、新年,到第二年正月十五都过了,云秋这儿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
倒是肚皮已经很鼓,云秋也觉得腰被坠得很疼很疼,有好几回晚上被重得睡不着,偷偷抹了泪。
还嚷嚷着给李从舟说了胡话,说他不要生了。
李从舟自然是什么都顺着他,好话说尽、亲亲抱抱哄哄,藏在袖口下的两只手臂都被咬得满是青红一片的牙印。
不过再难受,现在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云秋只能咬牙自己撑着,熬过最后这一点点时间。
陆大夫已经从桃花关上搬了下来,他和小陶一起直接住在了从前点心做杂役时候住的直房内。
尤雪虽要顾着京城里的其他百姓,但还是给要紧的几个病患看完诊后,在一月三十日、挂了牌入王府。
王府上下严阵以待,报国寺内,明义师兄在离京前,难得没有像是从前一样趁着年关胡闹,而是守在李从舟曾经用过的蒲团上,认真跪在佛前、替他们诵了三日大经。
小邱、小钟和张勇、张昭儿兄弟没有其他能帮上的忙,便是到京城慈云观给云秋和孩子求了平安符。
众人就这么守着、求着,焦急地等待着,承和十八年二月上旬都过完了,小东西却还是没有想落地的意思。
陆商诊脉,觉着不能等了,再这么下去胎儿再大,就要跟云秋争夺体内的养分了,所以选定日子,定在了二月十五动刀。
说来也怪,本来京城的雪在上个月末已经停了,有些疾行的脚夫甚至换上了稍薄些的春装。
但二月十四日午后,京城里就骤然刮起了大风,原本湛蓝色的高天在一阵阵疾风的催逼下,渐渐笼罩了大片灰云。
到十五日,竟然又下起了雪。
一开始是一点点飘落的小冰晶,落到地上没多久就化了,可陆商他们进入准备好房间后不久,天空里就渐渐下起了鹅毛大雪。
突然骤降的漫天风雪甚至给京城里的惠民河都冻上,堕星台的两位星官以及礼部官员被连夜传唤。
而宁王府内,众人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不在乎,只是有条不紊地按着之前的吩咐,各司其职、分工合作。
李从舟就坐在一旁,一直陪着云秋,这回是手背手腕上也未能幸免,又是咬痕、又是抓痕。
哪怕是前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李从舟也感觉自己从没见过这么多血,即便有陶青准备好的药、有乌影从他们苗人圣山上找来的仙芝……
他也觉得如果可以,这今生唯此一次的罪,他不想云秋受,孩子有没有无所谓,可小秋秋不该这样痛苦。
好在陆商、小陶配合好,还有尤雪在旁边帮忙打下手,整个过程很顺利,新出生的小家伙皱成一团、很丑,但拍了两下后哭得很洪亮。
——是个男孩,抱起来很敦实,放到银秤上掂量一下足有六斤多。
手脚都有力量得很,娃娃哭的声音给整个产房的嘈杂都压了下去。
还好,算是大人孩子都平安。
尤雪、白嬷嬷他们忙着去妥善处理新生的小孩,陆商、小陶留下来清理产房,给云秋包扎伤口。
等一切都收拾好,云秋和孩子也被送回宁心堂,李从舟是一眼都没看那崽崽,只担心地看云秋。
陆商和小陶都劝他去休息,他却只是摆摆手,说自己没事,然后让人都不要进来打扰,又是就去问管事和点心。
孩子的两个爹爹一个因生产昏着,另一个却根本无心照料他、还记了他的仇,因此,白嬷嬷倒是有幸成了第一个抱着孩子的人。
她笑着逗了逗小家伙,“乖宝贝,你俩爹爹辛苦,嬷嬷陪你玩哦——”
小婴儿盯着嬷嬷看了一会儿,又仰头过去睡了。
为着这个孩子,王府是前前后后找了三十多个乳母,从城内找到城外,最后嬷嬷和大管事一起挑,留下了三个老实、话少,面相和善的。
白嬷嬷看着孩子喜欢,即便是乳母来了,她也不愿放手,一直跟到了那边看着她们照顾。
而点心对旁人也不放心,自己守在宁心堂走不开,就请远津来来回回去看。
远津在大雪地里来来回回走,裤脚明明都湿了,脸上的笑容却还是怎么也散不去,回回都能说出新鲜的。
王府众人高兴,大管事看过孩子后热泪盈眶,马上给江南的两位主子写信、报平安,而后也没忘记——要差人往宫里递折子。
大管事在王府多年,也算熟悉宫内的一应事务,他直接将王爷和王妃定好的名字报上去,并送大宗正院。
半日后,风雪歇。
堕星台的星官说这是瑞雪、是吉兆,而礼部的官员也认为这合天降圣人、瑞兽的天象,是祥瑞。
皇帝因此大赦天下,还奖赏了一批在籍册改革中提出重要意见的官员,最后听闻宁王府平安生子,圣上龙颜大悦,着人按着皇子的例赏了厚礼。
太后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见到重孙,高兴的都没合拢嘴,一直闹着要出宫去亲自看看那小孩子。
最后被她身边的嬷嬷劝住,说她要是去、王府上又要备着接驾,多少忙不过来,或许还会照顾不周。
倒不如等一切都好了,再去不迟。
太后想想倒也是,但还是不甘心地遣了身边的管事嬷嬷,“那你去,你代我去,去仔细看看、回来告诉我,礼就照着皇帝的给,库房里的好东西也别藏着。”
管事嬷嬷好笑,心说库房里最好的东西太后已经赏给宁王妃了,如今那些都是金银俗物。
但想想,赏赐本身也代表看中,于是进库房挑了些适合小孩子用的东西,找了宫人带着出宫去。
这一路上,嬷嬷还在锦廊遇见了惠贵妃宫里的掌事姑姑,她身后也是带着大箱小箱的东西。
而在对方拜下见礼后,嬷嬷才发现这位姑姑身后还跟着淳妃身边的大宫女,那宫女也捧着一只匣子。
管事嬷嬷大抵也就明白了,惠贵妃给自家人赏赐,而淳妃因为驸马的关系,也和宁王妃关系近。
惠贵妃、淳妃应该是宫里最早知道,也想要去王府拜见的后宫女眷。
一行人踏着十六日还未完全化的深雪,到达宁王府后,才发现府中早就堆满了礼物,管事都有些忙不过来——
宫里的赏赐很多,皇帝和太子的几乎是同时送到,然后就是文武朝臣和许多京城里商人的。
太后身边的管事嬷嬷看了一眼,然后就跟管事递了太后的话,有幸去看望了云秋以及那小世子。
小世子贪睡,身上裹着一件湖丝夹绒的小肚兜,脸颊已经褪去了第一日的褶皱,皮肤白皙、两颊粉嫩。
眉毛的颜色很淡很淡,五官还没张开,也敲不出来是更像小王爷还是小王妃。
看见新生的孩子,管事嬷嬷也是高兴的,她绕着小床看了两圈后,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宫与太后复命。
王府外面热闹嘈杂,来往恭贺之人很多。
可宁心堂里面却很安静,点心和远津守在门口,乌影和银甲卫的萧副将斜倚在门口。
而院内陆商、小陶他们在认真地煎药,杂役们扫雪,还有宴惊鸿的郑娘子、专程过来给云秋煲汤。
云秋昏了足三日,一直到十九日的晚些时候,才在夕阳金辉中缓缓转醒。
一睁开眼睛,他就看见了满室金红色的光芒,夕阳西下,而李从舟正趴在他床边、一手还紧紧握着他。
云秋还以为他这还是在二月十五,稍挪动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阵闷闷的痛。
他嘶了一声,掌心里顿时渗出好些冷汗。
李从舟浅眠,这些日子守着云秋也是醒醒睡睡,听见声音立刻就被惊醒了,一抬头对上云秋的眼睛,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云秋的脸看上去寡白寡白的、唇色全无,可他微微睁开的眼睛带着笑,在他掌心里的手指还轻轻勾了下。
李从舟一下弹起来,张了张口,一个字都还没说出来,眼眶中却先涌出了两行泪。
云秋还是第一次看小和尚这样哭,无声无息,伤心至极的模样,他本想伸手去抹掉那些泪,可身上没力气、手抬起来一半就只能虚虚落下。
结果李从舟主动膝行两步,跪在床旁将他的双手都拉起来,贴到了他的脸上,而他闭上眼睛,更多泪留下。
云秋被迫捧住小和尚的脸,两手接了一片冰凉,他身上痛,也没多少力量说话,只能用气声道:
“明济哥哥不哭……”
李从舟的眼泪却根本止不住,他重生而来,几乎就没哭过,但那日看着云秋这孩子落地的整个过程,他就一日一日睡不好、做噩梦。
他的秋秋,明明这么小的一个人,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血,人怎么可以变得那么白、白得几乎透明。
李从舟没告诉别人他的惶恐和害怕,虽然陆商和小陶一遍一遍给他保证,说云秋恢复得很好、并无性命之忧,但——
但他就总是会被惊醒,不是梦见自己又回到了一片焦黑的报国寺废墟前,就是梦见自己在云桥上没有拉住云秋。
如今云秋醒了,他却还是觉得难过,替无端卷入这一切的云秋难过,替他受的这些罪难过。
云秋见李从舟不听他的,眼珠转了转,只能重新换了个思路,他嘶了一声——
等李从舟紧张地挂着满脸泪痕抬头时,他才小声道,“好痛哦,明济哥哥,我好痛。”
李从舟立刻安慰地亲亲他额头,踉踉跄跄站起来,去门口喊大夫,他一边胡乱擦掉自己脸上的泪水,一边也从那种混乱的状况走出:
“饿不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云秋摇摇头,却在陆商他们进来后,眼巴巴在屋内找了一圈,然后才问李从舟:
“宝宝呢?”
李从舟想了想,发现自己这三天一直守在云秋旁边,根本就没去看过那小崽子,于是他也答不上来。
倒是点心笑着在一旁答了,“小公子很好,能吃能睡,乳母和白嬷嬷在那边照料着,要抱来给公子你看看不?”
云秋当然是点头说好,然后冲李从舟伸出手,声音软软,“别恼啦,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李从舟不情不愿坐过去,心里还记着小东西的仇。
倒是陆商忍不住大吐苦水,开始给云秋告状,“您可是不知道,小王爷这几日像是要吃了我。”
老人家连连摆手,看着云秋半开玩笑道:
“您往后哇,可务必保重好自己身子,不然,我肯定你们宁王府会有那句说烂了的词——”
云秋茫然,“什么?”
这时候,陆商和小陶相视一笑,纷纷齐声道:
“‘治不好他,我就要你们给他陪葬’!”
李从舟:“……”
云秋忍不住,终于噗嗤一声笑了,他这一笑牵动到伤口,然后又哎唷哎唷叫起来。
最后闹了一阵,孩子终于给白嬷嬷抱了来。
这么说三日过去,小家伙的五官长开不少,看着已经不是出生时候那皱巴巴小老头的模样。
就连一直暗中记仇的李从舟,都不免多看了两眼——小家伙像云秋,皮肤白皙、脸颊粉嫩,好像还挺可爱的。
而云秋勉强半坐起来,靠在李从舟身上看了一眼后,也嘴角高高扬起、眼睛弯弯:
小宝贝像李从舟,鼻梁高挺、眼眸漆黑,将来长大已经是个俊朗的小少年。
瞧着两人都欢喜,白嬷嬷也松了一口气,她可怕李从舟将来找这位小公子麻烦呢。
——毕竟这三日,小王爷的脸可黑。
这时候,云秋忽然想到一点,他转过头去问李从舟,“崽崽大名定了,可有小名没有?总不能他到三五岁,我们还叫他崽崽或者宝宝吧?”
李从舟给孩子取的名字是轻寒,叫轻轻或者寒寒都好像不大妥当,于是他笑着看云秋:
“大名我取,小名不该你取么?”
云秋想想也是,教养宝贝本来就是两个人一起的事儿,于是他歪歪脑袋想了想——
乍暖还寒,薄雪初春。
“不如就叫——‘阿雪’,如何?”
“阿雪?”李从舟重复了一道。
云秋点点头,然后期待地看向围在床旁边的众人,白嬷嬷是头一个赞同的,她们照顾孩子多,有个小名叫着也好。
“阿雪,雪雪,挺好,也合轻寒这个大名。”陆商和老管事也认同,管事还准备要再去给江南寄信。
李从舟这才点点头,“那就叫阿雪。”
云秋嘿嘿乐,忍不住摸了下小宝贝的鼻尖,小孩睁着黑亮的眼睛看自己爹爹一眼,然后竟也跟着嘿嘿笑起来。
“笑了笑了,”远津高兴,猛拉点心,“你看小公子笑了!”
而李从舟看着那跟云秋笑得一样甜的小阿雪,也跟着露出了浅浅的笑容:真好。
……
三年后——
承和二十年,八月十五。
武王街上,宁王府张灯结彩,门口已继任为王府管事的点心,正在稳重妥帖地迎来送往。
今日是他们王爷王妃的二十岁生辰宴,是整寿,合该大办,所以大宴宾客,邀请了不少亲朋好友。
办完这场宴,王爷就要南下到江南办事,而王妃、也便是他的公子,也要到江南看生漆生意。
到时候,正好带着刚满三岁的小世子顾轻寒,去杭城青山上,看看他的祖父祖母。
江南气候宜人,四时风景秀丽。再加上离开京城、身心都闲适下来,徐宜的病在这几年里渐渐好转许多。
陶青六月份去看时,也高兴地告诉凌铮,说只要再坚持吃上一年的药,往后也注意肺气保养,便都不会复发、也不会转重了。
得知这个消息,李从舟和云秋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王妃前世的病殁,是他们的心病,这回王妃能好好的,才算是最后的完满。
虽说是生辰宴,但朝廷上的人云秋就请了宰相苏驰和尚书府的太傅林瑕。
林瑕是今年四月刚坐上的太傅位,正好是文太傅病逝后的一个月。
那时候,与文家多年没有来往的太子身着素服,带着正妃和小皇孙,亲自到了文家吊唁。
文太傅生前有不少门生、门客,他们都前来送太傅最后一程,而太傅的妻儿跪在灵堂上,早已泣不成声。
太子在灵堂上站了许久,最后给小儿子抱起来,然后牵着妻子、没搭理任何一位上来妄图搭话的人,径直回了青宫内。
皇帝给文太傅赠了一品文德太师,并供奉入先贤祠,但有心之人发现——舒家并未前往吊唁。
曾经稳固的太|子党,或许在太子从江南回来监国的那一刻,就悄无声息地瓦解了。
李从舟邀请的人就更少,乌影在一年前就离开了京城,说是要带着兄弟们回乌蒙山、重建家园。
所以最后他只请了还留在京城里的萧副将,以及调任回京城的冯副官。
明义师兄原本是最喜欢热闹的,可他外出挂单,师父只说收到过他的信,但也并不知道他最后去了何方。
倒是李从舟的那位小师弟明信,替圆空大师送来了几卷经书,还有一小串菩提念珠,是给小世子顾轻寒的。
其他生辰宴上的宾客,就都是云秋请来的——曲家帮众、白帝城的公孙贤和公孙叡、周承乐……
还有田庄上的、陈家村的,几个铺子和跟铺子来往比较密切的老板、伙计。
可惜的是,曲怀玉没能来,五公主在峨眉山上摔着腿,伤得还蛮重,虽然她想带伤赶回来,但曲怀玉不允,无奈,他们的礼只能是请曲怀文代劳。
云秋他们的生辰是在八月十五团圆节,所以云秋给筵席办在中午,有些宾客是送了礼就走,有些留下来陪着用了午饭。
像是陈村长他们一家,陈槿陈婆婆他们,都是被云秋一家子的邀请过来,既是生辰,也是小聚。
前日,云秋盘下了聚宝街上的最后一间桕烛铺,至此,从十一岁那年开始,九年时间,云秋已经拥有了一整条聚宝街,成了名副其实的富户。
即便没有参与钱业行会,云琜钱庄也因其声名而百姓信赖,俨然超过了当年的京城“四大元”。
忙碌了一日,送走最后一位宾客后,李从舟和云秋对视一眼,两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松一口气的笑容。
而后,李从舟转身备马、云秋蹲下去冲还在院里疯跑的小阿雪招招手,一家人,偷偷从窄门出、去了栖凰山别院。
别院里,远津早准备好了观星赏月的矮台、屏风,泡温汤所需的一应用物。
趴在云秋怀里的小阿雪正是话多的时候,这回实际上不是他第一次出门,但却是第一次来别院,他东瞧瞧、西望望,咿咿呀呀说了好多话:
“爹爹爹爹,这里就是父亲说的,外祖父送你的别院嘛?这里好好啊!有大池塘!还有香香树。”
云秋捏捏他的小鼻子,“什么香香树?教你多少次,那是桂——花——”
顾轻寒伸出小手,给云秋的手指抓下来放在掌心搓了搓,然后嘿嘿跟念:“贵——发——!”
云秋:“……”
李从舟走在旁边,怕云秋举着这敦实的小东西累,就干脆给小崽子夺过来揣到臂弯上。
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就能牵住云秋,然后慢慢往后院温汤旁边走。
他们前几回来,云秋的身体都还没恢复好,这一次,倒可以好好泡热泉、赏穹顶中的圆月。
骤然被换了怀抱,顾轻寒也不哭闹,还是笑呵呵看着父亲和爹爹,然后伸手就搂住李从舟肩膀。
小孩子嗅觉敏锐,他鼻翼动了两下,咯咯笑着指了云秋,“爹爹身上就是香发发的味道,父亲不一样。”
李从舟好笑地看他,倒没纠正小孩这不清的口齿。倒是云秋哼哼两声,故意捏了嗓子学他:
“香发发——”
小孩吸吸鼻子,一点没觉得害臊,反而还很高兴地重复了一遍,“很香很香,好闻,喜欢。”
逗得云秋和李从舟直乐,云秋更是忍不住地香了香他脸颊,而小阿雪从不厚此薄彼,也分别给了父亲和爹爹一人一个亲亲。
别院有嬷嬷,她们会认真伺候顾轻寒换衣裳、沐浴擦身,然后披上属于他的、特制的小沐衣。
而李从舟和云秋共浴洗好后,李从舟先伺候着云秋换好了沐衣,自己才简单擦两下
,披上衣裳牵住他往外走。
云秋领口交错,被他严严实实包得好像一颗笋,而他自己却敞着领口,露出叫云秋刚才就不太敢看的结实胸腹。
二十岁的小和尚,身量愈发好了,水珠滚落锁骨,都引得云秋想凑上去咬一口,他有点后悔带臭崽崽来了——
要没那个什么都好奇的小阿雪在,他现在就能尝到人间极乐了,而且是想怎么吃小和尚都可以。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露骨,李从舟挑眉看他一眼,提示,“阿雪在呢,当爹的人正经些。”
云秋咳了一声,强辩道:“我好正经的……”
李从舟抛给他一个“你就装吧”的眼神,正想说什么,外面就传来了伺候嬷嬷着急的声音:
“小祖宗你慢点跑——”
伴随那声音传来的,还有小阿雪咯咯咯咯的笑声。
“你瞧,”李从舟笑着耸耸肩,勾过来云秋下巴啄吻他一口,“我也想,但儿子不让。”
云秋抿嘴横他一眼,半晌后,终于绷不住也笑了。
两人手牵手从房间里走出去,没几步小崽子就蹬蹬冲他们跑来,小炮|弹一样扎到他们腿上,然后伸出双手:“要牵牵——!”
李从舟和云秋都不能拒绝,自然伸手,给他两只手都虚虚握住,一家三口走完了最后几层台阶。
昔年,修筑在温汤里的一层层石阶终于起了作用,第一回泡汤可给小孩兴奋坏了,似模似样给自己扑水。
云秋腰腹上的伤口已经不那么明显,生肌膏的效果很好,三年过去,已经只剩些隐约的淡粉色。
李从舟自己靠在池边,找了个水没及胸膛的位置,然后顺手给云秋揽过来,让他靠着自己。
云秋累了一天也不想陪小家伙折腾了,嘱咐一句让他别跑跳摔跤,就放松自己躺好。
他脑袋往后仰,和枕在池壁边沿的李从舟一起看天上的圆月,前世今生两辈子,似乎这一天看到的月亮才最大最漂亮。
云秋勾了勾嘴角,往李从舟身上凑了凑。
“笑什么呢?”李从舟撩起水,往他身上泼了泼。
“没什么,”云秋看了一眼远处背对他们好认真在看岸边青雀浮雕的阿雪,忽然凑上去重重亲了李从舟一口,“我就是觉着……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光了。”
重活一世,他找到了生身爹娘,替他们报了仇,赚了大钱,还赚到了宽肩窄腰的小和尚。
他有爱他的家人,有和他爱也爱他的人,而且,还机缘巧合有了这小崽子。
——真好。
而李从舟垂眸看看他,突然拉着云秋躲到了池畔吐水的雕像后,然后抵着他、加深了这枚缱绻的吻:
天清月朗,花好月圆。
正是,他们最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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