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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3 章   第 23 章

    傅云晚沿着青石板铺成的道路,慢慢走过庭院。

    从前这条路铺的是碎石,有一次石块松动,她踩到了扭伤脚踝,谢旃便让人换成了石板。

    踏上三级台阶就是穿堂,正中挂着谢旃手书的飞白体,她很喜欢这种飘逸欲飞的感觉却总是写不好,谢旃说将来成了亲,每天都教她写。

    穿过穿堂就是前院,右手边是他的书房,他们定亲后她来这边的次数多了许多,最常去的便是书房,他会手把手教她习字,教她作画、题诗,窗边一丛兰花,她及笄那天,他在兰花旁拥抱了她。

    再回不来了。

    傅云晚沉默地望着前方。好累,好想他,她早该去陪他了。

    大门外衣袍晃动,王澍急急走了进来:“傅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回家一趟,”傅云晚平静说道,“有些事要办。”

    如果她说进宫,他们不会放她走的。她极少撒谎,此时却说的面不改色,人之将死,反而比从前有出息了许多。

    王澍并不相信她的话,况且就连傅家也是回不得的,上次回去就差点出事。“傅娘子有什么事,交给我办就好。”

    “你办不了,我得亲身过去。”傅云晚看着他,声音不高,却不容拒绝,“大将军只说让你们照顾我,没说让你们关着我,不准我出门。”

    王澍一时无法反驳,想了想又道:“傅娘子要么稍微等等,待我禀报大将军一声,再安排人跟娘子一道。”

    他四下里急急找着,段祥和阿金阿随都不在,就连段祥和那些侍卫也没影子,如今她身边只有两个面生的女使跟着,大约是傅羽仙带来的:“段祥怎么不见?”

    “我也不知。”傅云晚越过他,走出大门,“王参军去禀报吧,我先走一步。”

    眼看她往傅娇的车上去,王澍心下着急又不好拦她,叫过家奴:“段队正呢?侍卫都哪里去了?”

    “刚刚大将军传了口信过来,要段队正他们几个到西城门等他。”小奴道。

    不好!刚刚桓宣丝毫不曾提起过这事,况且桓宣这时候应该在宫里,怎么可能去西城门?王澍急急说道:“快去宫里寻大将军,傅娘子被傅美人接走了!”

    又将自己的侍从全都打发出去:“悄悄跟着傅娘子,若是她往宫里去,立刻报我!”

    大门外,傅云晚看见了傅娇。她靠窗坐在车上,手肘撑着窗沿,昏昏沉沉似在小睡,宫装宽大的袖子滑下来,露出手腕上紫黑的鞭痕。她伤得比傅羽仙更重。心里一疼,连忙上前握住:“十妹别怕,我来了。”

    她迈步登车,傅娇吃了一惊,忙将袖子拽下来遮住伤痕,急得推她:“七姐快别去,去不得,那是个吃人的地方!”

    “我不怕。”傅云晚挨着她坐下,一手挽着她,一手挽着傅羽仙,“我跟你们一起去。”

    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过了今天,她就能和谢旃在一起了。

    王澍追出来时车马已经走了,头脑冷静下来,确认了今天的一切都早有预谋。是皇帝,这些天里风平浪静,只为了今天一击必中。既然如此,皇帝多半也不会把桓宣留在宫里,那样太容易出岔子了,会去哪里呢?既然用这个手段把人带走,那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把人支走的可能性更大。六镇军情紧急,段祥他们又被叫去了西城门。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所有的事细究起来,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

    翻身上马,往城北门奔去。去六镇的话走北门最方便,桓宣应该在那里,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他这个大将军参军能解决的了,必须桓宣亲自出面。

    车子沿着大道往皇城的方向去,傅云晚望着窗外,想起上次走这条路还是桓宣把她从宫门口堵回来的时候。那次他以为她是为了荣华富贵才要进宫,他那么愤怒,眼睛里像在烧着烈火,那时候他对谢旃一定是真心的吧?为什么短短两个多月,他就忘了与谢旃的情分,对她起了这种心思呢?

    “七姐,”傅娇依偎在她怀里,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襟,“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有大将军在,陛下不敢明着动你。”

    傅云晚摸摸她的脸颊,惨然一笑:“我不回去了。”

    早该结束了。她已经知道桓宣的心思,却还依赖着他来自保,实在是可笑。今天过后,一切都能解脱,她再也不会给他添麻烦了。

    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心跳突然就快起来,本能地觉得是桓宣。傅云晚急急关窗,又留一个小小缝隙偷偷向外面看着,不桓宣,只是不认识的路人打马经过。松一口气的同时不禁又想到,他这会儿在哪儿呢?王澍找了,他会不会很快赶来,像上次那样横刀立马,不由分说带她回去?

    心跳突然快到不能忍,傅云晚长长地吐着气:“让车走得再快点。”

    既然决定一了百了,就痛快些,不给他机会追来。

    傅娇打了招呼,马车果然又快了许多,傅云晚靠在板壁上微闭着眼睛,手贴上去,紧紧捂着袖子里坚硬的一块,那是她几天偷偷从厨房里拿来的。她会杀了元辂,就算杀不了,也可以杀了自己,无论如何,她都可以去找谢旃了。

    城东门外,前军营。

    桓宣纵马出营,前军营一个校尉带着几十个士兵跟在后面,殷勤说道:“某正要出去办事,顺道送大将军一程。”

    桓宣觉得他殷勤得有点过分,但也没说什么,范轨催马走到近前,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看着他:“依你看那个谋士,可能是什么人?”

    桓宣看着前方。从密报来看,那人对沿江州郡的防卫极为熟悉,若是北人,更奇的是代军受袭后朝廷的援助全都被他料中,就好像对于朝廷的兵力部署也吃得极透似的,这种情况非是长期在代国生活不可能得知,连援军也一锅端了,又怎么可能帮着南人攻击自家?但在代国的南人没有能混迹军中了解到这个地步的,沉吟着:“说不准。”

    范轨看他不肯说,自己说了下去:“我总觉得像是在这边待过的南人,你跟他们来往的多,闲时再想想,有消息了给我传个信。”

    桓宣点头应下,以为他要走,他却继续说了下去:“陛下已决定革除南北之分,还有一事要跟你商议,准许南人从军入朝。”

    桓宣有些意外,代国的祖制是只能北人从军,将校以上军官必须出自宗室,是以当年元辂任命他为大将军时,为什么在跟南人打仗的节骨眼上,突然要准许南人从军?思忖着道:“这个时机,就曾遭到宗室的极力反对。恐怕反对的人不在少数。”

    “北有柔然,南有景国,但陛下几时怕过?陛下私行虽然放纵些,北人就这么多,掰成两半也不够用,眼下急需扩军,这个时机最不好,也许也是最好。”范轨笑了下,“反对的人肯定不少,但天纵英才,大事上从不含糊,你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你还不知道吗?”

    桓宣顿了顿。以他的出身从前连做到校尉都难,但元辂不管这些,只按军功一路提拔了他,那么多宗室反对也都被元辂全部弹压下去,单论这点,元辂也算对他有知遇之恩。但他害死了谢旃,那就不行。反问道:“为什么要跟我商议?”

    “除了你我,朝中还有谁能担得起这副担子?”范轨道,“持身以正,你既是北人又是南人,不结朋党,你跟谢家那些南人又都说得上话,以你的地位,宗室也不敢小瞧你,这件事非你不能办。陛下和我都信任你,听说你在六镇军中用了南人,还分给府兵田地耕种,免除赋税?”

    桓宣又看他一眼。他去六镇时因为谢旃的缘故带了一批南人过去,这些年在六镇落地生根,军需极大缓解。也有不少在他庇护下从了军。代国从军饷银极少,将土地分给府兵耕种,大头是靠掳劫,但六镇穷苦,他又是跟着谢父学的兵法治军,被他几次军法处置,绝不会干出掳劫民财的事,所以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免除赋税,以抵扣军饷。南人兵都无二话,领了便种,北人兵起初有许多抗拒不肯,这才老实了,如今六镇那边已有大片良田,但也只限于六镇,其他地方都是北人兵,骄横自负惯了,怎么可能耕种?“只怕别处行不通。”

    “行不行得通,也由不得他们做主。”范轨轻哼一声,“早该这么干了。北人不事生产,?自己抢自己?只靠掳劫,将来天下一统,去哪里抢这不是长法,陛下和我都觉得这法子好,可以全国推下去。”

    桓宣到这时候,差不多推测出了元辂的心思。只许北人从军,只许宗室掌兵,那么军权太容易被宗室掌控,元辂便是走这条路子篡位的,他要防着别人也这么干。准许南人从军,一来能解燃眉之急,分田免赋税,二来分走宗室权力,三来南人没有根基,也好控制。

    “回头你把六镇的法子理一理报上来,陛下急等着,”范轨勒马停步,“我就送到这里吧,大将军,一路顺风。”

    他掉头离去,桓宣回身目送,忽地看见天边一抹白色,是昆玉峰没化的雪顶。思绪一霎时飘回那座尼庵,他和她曾并肩跪在谢旃灵前,飘回那小小的佛堂,长谈许久。心绪柔软下去,她这时候在做什么?如果知道他已经走了,是会难过,还是会松一口气?

    多半是会松一口气吧。桓宣拨转马头往大道上走去,她那么厌弃他,连见面都不肯,只有他还恬不知耻的,一遍遍想起她,梦见她。

    一念及此,梦中的情形立时又纷乱着涌上来,眼前晃来晃去,口腔里开始发粘,全是她嫣红的唇,软的润的,梦中的滋味仿佛萦绕在舌尖。简直是无耻,无耻透了。桓宣重重一脚踢上去,乌骓狂奔起来,冷风刀也似的割着脸颊,浑身的燥热这才消下去了一点点。

    又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听见身后有人在叫,回头一望,王澍单人独骑飞也似地往近前跑,边跑边喊:“明公,傅娘子被傅美人接走了!”

    桓宣脸色一变,一刹那想清楚了前因后果。是元辂,怪不得突然要他提前离京,怪不得引着他从东门走。她怎么样了?心跳一下子快到不能忍,已经耽搁了这么久,拨马回头,宿卫一涌而上团团围住,领队横刀挡在面前:“陛下命大将军去六镇,不得回头!”

    桓宣勒马,握住腰间长刀。

    宫城。

    车子驶进宫门后突然一转,向另一个方向行去,傅云晚吃了一惊,迟疑着问道:“不是要进宫吗?”

    “是进宫。”傅娇挽着她,叹了口气,“但不是去万寿宫,是去陛下从前的安乐宫。”

    安乐宫,元辂做皇子时的住所,登基后便扩充成行宫,与宫城以夹城相连,平常很少有人过去。天光突然暗下来,车子驶进了另一道宫门,门内停着一辆小车,傅娇挽着她,落下了泪:“七姐,我和八姐只能送你到这里了,陛下要单独召见你。”

    傅云晚从窗缝里望出去,看见高耸入云的夹城,那么长,绵延几里也看不见尽头,傅娇和傅羽仙互相搀扶着下了车,车门关上了,四周沉入一片死寂。

    傅云晚突然觉得害怕,喘不过气,车子像牢笼,她就是笼中的鸟雀。当当当一片声响,车子晃了一下开始起动,门窗都从外面锁死了,傅云晚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手心贴着手肘内侧坚硬的小刀,蓦地想到,这么隐秘的去处,就算桓宣找过来,恐怕也找不到吧。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了,傅云晚连人带车被抬起来,车厢微微晃动,傅云晚紧紧抓着扶手,直觉七拐八拐不知穿过多少庭院,终于被放了下来。

    四周安安静静,没有人说话,也没人放她出来,傅云晚蜷成一团抱着自己,又不知过了多久,咔,车门开了,元辂带笑的脸撞进眼帘:“傅娘子。”

    万寿宫。

    桓宣一直闯到元辂的寝殿,堵住王平安:“傅云晚呢?”

    他身上的锦袍带着湿气,透出怪异的黑色,再细看不是黑色,是未干的鲜血。王平安闻到扑鼻的血腥气味,伸手在鼻子跟前扇了扇:“这可奇了,这是万寿宫又不是谢家,大将军怎么闯到这里来找傅云晚?”

    桓宣一把揪住他领口,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血顺着他手肘往下流,染得王平安一身绯衣霎时变成暗红:“陛下在哪里?”

    王平安被勒得喘不过气,这下不笑了:“陛下用过午膳后就一直在傅美人宫里,是傅娇,不是傅云晚,大将军找错地方了。”

    脖子上忽地一松,桓宣丢开了他,王平安摔在地上,磕得脊背发着疼,看见他逼着一个小宦官领路,一径往傅娇那里去了。

    “呸,这狗杂种!”王平安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嘴角勾一个狞笑,“你心心念念的傅云晚,这会儿不定在陛下身下怎么叫唤呢!”

    桓宣跟着小宦官七拐八拐,在一处小楼前停步,小宦官声音打着颤:“大将军,傅美人就住这里。”

    房门紧闭,四下帘幕遮住,看不清里面情形,只隐约听见一阵阵笑声,桓宣推门进去:“陛下,桓宣求见!”

    屏风半掩睡塌,榻上一个女子惊叫一声,纱衣滑下来,露出雪白的肩膀,正是傅娇。余光瞥见她身子底下还有一个人,桓宣本能地转开脸,玄色衣角露在榻边,服色正是元辂。

    “滚!”低沉的男人声音从里面传来,听起来似乎也是元辂。

    桓宣没走,避在屏风后面追问:“傅美人,你七姐被你接去了哪里?”

    “回了傅家一趟,然后我回宫,她回谢府了。”傅娇听上去又惊又怕,“大将军有什么事?我,我……”

    “滚!”身下的男人又骂了一声,“滚!”

    屏风里飞出一个瓷枕,砸在桓宣脚边打得粉碎,桓宣不得不退出门外。抬头一看,从傅云晚失踪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时辰了,日色已经开始西斜,她在哪里,不知道是一直跟着她去了哪里,她怎么样?王澍派去跟踪她的人一个都没回去,还是出事了。

    心急如焚又找不到从何下手,突然听见贺兰真叫他:“桓宣!”

    桓宣回头,她气咻咻地往跟前来:“你简直疯了,杀了那么多士兵,还敢擅闯陛下的寝宫,你想为那个狐狸精送命,不要连累我们!”

    桓宣看她一眼,她是个草包,肚子里一向藏不住秘密,连她都知道他是为了傅云晚,那么傅云晚失踪,绝对跟元辂脱不开关系。扭头就走,越发生气不甘,贺兰真见他竟是连话都不肯跟她说了,紧紧追在他身后:“桓宣,你给我站住!我不准你连累我们!桓宣,阿兄,你听我说呀!”

    桓宣越走越快,不多时便将她远远甩在身后,宫道在前面分开,一条向东,一条往南,该走哪一条?元辂会把她藏在宫里吗?况且,万寿宫这么大,什么都来不及了。等他一间一间搜过去,桓宣沉默着抬头,看见远处夹城的绿色琉璃瓦。

    夹城十二里,通向的,是元辂做皇子时的安乐宫。那里常年无人,很是偏僻。可元辂分明又在傅娇房里。但他并没有见到元辂的脸。

    心里突地一跳,桓宣快步走出万寿宫,翻身上马,往谢府方向奔去。

    宫门后王平安闪身出现,阴恻恻一笑:“狗杂种,不信骗不过你。”

    他转身离开,没发现长街上桓宣突然拨转马头,向安乐宫的方向奔去。

    安乐宫。

    傅云晚退了又退,直到脊背冷浸浸地贴着墙壁,再没有地方可退了,不得不站住。对面就是元辂,铁塔似的矗立在跟前,那么高那么壮,狭长上扬的眼睛带着戏弄,他低着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一闪一闪的:“早知道打他们一顿你就来了,何至于让朕等那么久?”

    傅云晚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他应该喝了不少酒,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她就像是赤条条的一个,而边上的条案上的确也放着酒,从头到脚,从衣服,到衣服遮住的地方,一切遮挡似乎都不存在,被他用目光一寸一寸,摸了个清楚。

    浑身冷透了,一阵阵发着抖。原来事到临头,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会怕,会发抖,预想中干脆利索的拔刀一刺根本就是妄想。

    “怕朕?”头顶突然有大片阴影压下,元辂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浓烈的酒气一下子冲进鼻子里,元辂深棕色的瞳孔带着冰冷的打量,呛得傅云晚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挣扎着抬头,捏着她的手突地加了几分力气,疼得她叫了一声, “朕还从来没有为哪个女人等过这么久,你实在很会吊人胃口。”

    他扯住她的领口往怀里拽,傅云晚推搡着厮打着,听见他轻慢的笑声,他甚至没有还手,任由她又打又踢。拳头砸得生疼,傅云晚绝望地意识到,她拼尽全部的力气,对他来说也只不过像是在挠痒。嗤啦一声,他撕开了她的大衫:“衰絰,有趣,朕还从来没试过守孝的女人。”

    粗麻的衰絰撕成两半,零落着从肩上滑落,极度的羞耻让傅云晚眼前一黑,随即恨怒涌上来,猛地拔下簪子猛地向元辂咽喉处刺去。元辂的脸一刹那变得很近,喉结微微一动,近在咫尺,只要照那里刺下去,就能给谢旃报仇了。傅云晚咬着牙。

    手腕突然被攥住,元辂轻轻笑着,一拧一推。咔,骨节错开,傅云晚痛呼一声,手里的簪子已经到了他手里,当,他扔在了地上。

    右手动不了,傅云晚便用左手再去拔簪子,很快两只手都被捉住,拧过头顶按在墙上,眼中带着戏谑的笑,一个一个,元辂低头看她,把她特意戴了满头的簪子全都拔了下来。

    “想杀朕?”他在她耳边轻轻说着,语声温和得很,不知道的大概以为他有多少柔情蜜意,“还是个烈女呢。朕就喜欢烈女。”

    当,簪子扔了一地,嗤,他撕开了夹衣。

    肩膀上猛地一凉,傅云晚低头,看见苍白的皮肤在冰冷的空气里一点点泛红,元辂的手摸向里衣,声音越发温和了:“听话些,朕可不是桓宣,做不来怜香惜玉,乖乖听话,你也能少受些苦楚。”

    桓宣。他从宫门前带走了他,他说皇帝也是骁将,他一次一次,还要零零碎碎受罪吧。阻止她进宫。他大概是不想她临死之前,可恨她这般无用,连元辂一根头发都碰不到,只白白搭上自己。

    肩上突然一热,元辂抓住了里衣的带子。傅云晚低眼,看见手肘内侧平直的一段,那里藏着她偷来的刀,她千方百计偷了来,是要报仇,不是这样屈辱地死去。

    颤抖的声线突然便平静下来:“放开我,我自己会脱。”

    元辂停手,不相信她会突然改变心意,然而一个弱女子罢了,猫捉到老鼠总不会立刻就吃,玩得够了才有意思。抓住她的右手:“早点听话,何至于受这个苦楚。”

    咔,错开的骨节重新对上,迟钝膨胀的疼,傅云晚吸着气转身,解开衣带。

    她对着墙壁,元辂便对着她,手反在背后,在解两当。他见过女人的两当,带子大多都在后面,她是圆身子,骨架小,看见衣摆飘开在腰间,即便瘦也不至于硬,一把柔润的手感。

    也就怪不得谢旃、桓宣,一个二个为了她,性命前程都不顾。元辂勾着唇:“谢旃碰过你没有?桓宣呢?”

    傅云晚脸上腾地一热,羞耻的同时觉得恶心,指尖突然一轻,两当开了。现在,她再没什么可躲的了。两手环抱身前,慢慢转身。

    白的皮肤,细的锁骨,解开了重又掩住的衣服,元辂呼吸一热。

    几乎是粗暴地按上去,掐住她细细的脖子按在墙上,她低着头没有反抗,元辂低头来咬,腰间突然一疼。

    沙场多年锤炼出来的反应让他立刻拧腰撤身,有锋利的东西擦着皮肉过去,眼梢瞥见渗出的血,手已经攥住她的手,夺下了她手里的小刀。

    鼻子里嗅到血腥的气味,眼梢瞥见她苍白平静的脸,她这会子,倒是不怕了。元辂拿起小刀,就着灯火看了看:“不是好刀,柄长刀短刃薄,你力气又小,用着恐怕不能趁手。”

    傅云晚低着头不说话,头皮突然一紧,被他扯着头发逼她抬头,他另一只手拿着那把小刀在舌尖一舔,鲜血淋淋漓漓沾在嘴边,傅云晚一阵恶心,忍不住干呕起来,听见他凉凉的声音:“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你杀了我吧,”傅云晚喘息着,为什么没能杀了他呢?她真是没用,“杀了我!”

    “杀你?”元辂低低发笑,“朕还没玩够。”

    下巴被用力捏住,傅云晚不得不张开嘴,元辂塞进来一颗药丸,他拿过案上的琥珀盏,舌尖尝到暖融的滋味:“可怜娇儿,这下要受苦楚了。”

    那药丸怪的很,沾到舌尖便开始融化,元辂松开了她。傅云晚想吐,又被他死死捏着不准她吐,药丸很快化开,口腔里有甜浓的滋味,眼前开始眩晕,看不清楚,觉得热,觉得渴,元辂压着琥珀盏在她唇边,满盏烈酒,身不由己灌了下去。

    脸颊上的疼痛突然消失,傅云晚喘着气,悠悠地饮酒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他也取一颗吃了,慢:“床榻之上,朕不喜欢用强,可惜娇儿太不听话。”

    他没在理她,傅云晚想逃,手脚软得抬不动,明明浑身冰凉着,却又不停地出汗。身上所有的水分似乎都被榨干了,渴得很,找不到能够解渴的东西。

    元辂的声音模模糊糊,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这是男人用的药,可怜你娇小单薄,怕是难以承受,若你还是初次,就更要受苦了。”

    药。傅云晚抠着喉咙,他给她吃的是什么药。抠不出来,抓着墙一点点往门前挪,走不动,元辂不紧不慢跟在她旁边,知道她逃不掉,一件一件解着衣服。

    傅云晚终于摸到了门,用尽全身力气拉开,元辂弯腰低头看她,跟着摔在地上再不能挣扎半分:“可怜,但愿今夜,你熬得过去。”

    灯火却在这时突然灭掉,傅云晚昏黑着眼,看见元辂要回头还未来得及回头,看见他身后突然闪出的高大人影,那人影动了,扑通一声,元辂摔在地上。

    这下,他也不动了,沉重的身体带着闷响砸下来,衣角碰到她的指尖,傅云晚本能地闭上眼,身子突然一轻,有人抱起了她:“别怕。”

    模糊的意识几乎是立刻就分辨出来,是桓宣。他来了,他从来不会丢下她不管。

    大手横在她腰背间,浑身的烫似乎突然找到了出口,傅云晚极力睁开眼,在昏暗中看见桓宣低头凑近的脸,随即失去了意识。

    “弟妹!”手掌在这时,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柔腻。心尖突地一荡,桓宣低眼,在昏暗的天光中,桓宣急急唤了一声。看见她细细的锁骨,白中透着浅粉的肩,他的手抱着她的地方,衣服并没有穿好。

    心跳快得几乎要跳出喉咙,痉挛似的转开脸,想丢开,又不能丢开,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来解自己的袍子。

    总归是不方便,怎么也解不开,焦躁上来,桓宣用力一扯。

    当!肩上的金钮蹦跳着落下,桓宣沉沉吐着气,扯下袍子,从头到脚将傅云晚牢牢罩住。

    然而那火烫的触感透过衣袍,绵密、无孔不入地往他身上扑,她很热,潮湿,柔软,惹得他也觉得热,眼梢都有点花。昂着头不敢看,又忍不住偷偷看,她蜷成一团脸朝他怀里,心里或是哪里也开始潮湿,呼出的气息都是甜浓,双唇微微张着,红透了,又软又润,让他有一刹那几乎难以自控,只想挨下去,做些梦中对她做过的事。

    “混账!”桓宣低低咒骂一声,再不敢看,抱紧她急急跑出寝殿。

    殿外宦官和宿卫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更外面还有上值的宿卫,他只是一个人,如今还带着她,桓宣折身往岔道去,一条偏僻的小道能通向宫外,刚看到宫墙高耸的阴影,若被发现就很难脱身。听见宫门前有动静,紧跟着贺兰真叫了起来:“桓宣呢,他是不是过来了?”

    桓宣飞身掠过宫墙,墙外的乌骓马感知到主人的气息,小跑着来接,桓宣一跃而下,正正坐在鞍鞯上,乌骓甩开四蹄,风驰电掣一般奔了出去。

    夜风冰凉着刮过脸颊,紧绷的神经始终不能放松,怀里的人越来越烫,像一团火,烧得人片刻不能安宁。出了汗,和着她身上潮湿的意味,好像江东的黄梅天。很久之前他曾跟着谢旃去江东探亲,那时的天气就像现在,稍稍一拧,就要出水。

    谢旃。发着烫的头脑像是兜头浇下一大盆冰水,桓宣一个激灵。这情形不对,她是病了,还是受了惊吓,怎么能这样烫。重重抽上一鞭:“驾!”

    风声在耳边呼啸,刚刚入夜,然而冬天黑的快,很快怀里的人就只剩下一个虚虚的轮廓。不敢看不敢闻,心里一遍遍念着谢旃的名字,终于看见谢家的门庭,王澍飞跑着迎出来:“找到了?”

    “叫大夫,快!”桓宣没有停,乌骓长嘶一声跳过高高的台阶和门槛,冲进内院,桓宣从马背上抽身:“阿金阿随,出来!”

    两个女使慌慌张张跑出来,见他冲进卧房,将怀里的傅云晚放在床上:“过来看看娘子是怎么回事!”

    明明着急,放下的动作却那么轻,阿金有些惊讶这叱咤沙场的大将军也会有这么温柔的一面,伸手在傅云晚额头一摸,烫得一跳:“娘子是发烧了吧。”

    是发烧了吧。桓宣远远站在床边,有外人在场,才敢仔细看她。那么红的唇,连一向苍白的脸颊也红透了,从前是细细淡淡的幽香,如今被体温一烘,热得厉害,也就浓得厉害。

    心尖一荡,桓宣急急出门,后院里有井,绞着辘轳打一桶凉透了的水,浸湿帕子送进去。“给娘子擦擦。”

    两个女使拿了帕子细细帮傅云晚擦着手脸,转侧之间裹在身上的袍子散开了,露出内里凌乱的衣裳,心跳一下子快到不能忍受,桓宣别开脸,两指捏起袍角想要给她盖上,指尖一热,傅云晚握住了他。

    发着烫的手,那么软那么细,紧紧拉着他,桓宣僵硬的站着,看见她烧得嫣红的唇,她紧紧闭着眼睛:“热。”

    热透了,只想把身上的都掀开。唯有手里握着的才有一点凉,让她忍不住地想要贴近,再近一点。凉气消失了,傅云晚又烧起来,然而他突然推开了她。委屈得眼泪不停掉:“热,热。”

    桓宣死死摁下心里的躁动。指尖残留着她的热,还有潮湿柔腻,挥之不去的感觉:“拿水。”

    阿随端来水,扶起傅云晚。桓宣远远看着,她嘴巴那样小,她一口接着一口,全都喝完了,再拿一碗,依旧还是。喝的那么急,让他替她担心,怕她呛着,又怕她一口气喝太多,肚子里难受。

    傅云晚依旧睁不开眼。热到了极点,一碗碗水喝下去像浇在石头上,丝毫不能缓解。却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委屈,难受,想要谢旃。他为什么不在呀,从前她生病的时候,模糊知道自己要的不是这个,他都会照顾她,给她拧温热的毛巾,擦她的手,敷她的额头。檀郎,你在哪里。

    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再忍忍,大夫马上就来。”

    低沉的,那么让人安心的声音,是谢旃吧。神智分不太清楚,只知道那声音的来源那么近,那样凉。是她需要的凉。傅云晚挣扎着握住,把滚烫的脸也贴上去。

    脑子里嗡的一声,有什么一直冲到天灵盖,让人浑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沸腾起来,桓宣僵硬着,听见外面急促的脚步声,大夫来了。

    几乎是粗鲁着将她推开,急急起身,看见正中案上的灵位,冰冷沉默的几个字:先夫谢君旃之灵位。

    谢旃,谢旃。桓宣抓过被子给傅云晚盖上,大夫挎着药箱,沸腾的血液硬生生压下,正好走进门来。

    把脉看诊,大夫的神色越来越古怪,桓宣觉得不安:“她怎么样?”

    “娘子她……”大夫欲言又止,桓宣屏退下人,大夫这才补上了后半句,“不是病,是中了药了。”

    “什么药?”桓宣问着,鼻子里嗅到越来越浓的香气,心里突然就有点明白了。

    “阳台雨,”大夫也觉得难堪,低着头不去看,“烈性的媚药,若不能早点解药,应该是宫里贵人们用的。娘子身子弱,恐怕熬不住。”

    是元辂。刚才真应该杀了他。桓宣握着拳:“怎么解?”

    “没法解,除非,”大夫抬眼,很快又低下去,“与男子欢好。”

    有什么隐秘的狂喜冲上来,又被死死摁下去,桓宣望着谢旃的灵位:“这个不行。别的法子呢?”

    “没别的法子,这个药太烈,便是欢好,也不是一次两次能解的。”大夫现在也不敢看他了,他脸色那么难看,要杀人一样。

    欢好,欢好。他也曾隐约窥见边际。桓宣深吸一口气,那些最狂荡的梦里,再次拒绝:“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大夫不敢再说没有,思忖良久:“也可以开点清心缓解的药试试,但不知道效果如何……”

    床边窸窸窣窣,傅云晚掀开了被子,桓宣连忙盖住,指尖突然一热,她含住了他。那一刹那几乎是吼了出来:“还不快去!”

    大夫急急忙忙走了,女使们还不曾回来,桓宣咒骂着,桓宣定定望着谢旃的灵位,用力抽回手。指尖湿漉漉的,染得心里也是,猛地转身离开。

    身后细细的哭声,她在追他,她挪到了床边,闭着眼睛眼看就要摔下来,桓宣一个箭步回来,伸手扶住。

    “别走,”她抱住他,“檀郎,别走。”

    那么红的唇,那么软那么润,吻上了他的。

    第 24 章   第 24 章

    所有的坚持一瞬间溃败。桓宣发着狠,用力抱紧,吻了回去。

    天知道他已经努力了。没有人能苛责他,他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

    可强烈的负罪感怎么都挥不去,也就格外能够尝出舌尖上的滋味是那样销魂。

    像梦中一样好,不,比梦中好上百倍、千倍、万倍。

    她吻谢旃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

    桓宣猛地推开了傅云晚。

    又在她即将摔回床上的时候一把拉住,轻着手劲把人慢慢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呼吸发着烫,染了她的温度,她在迷乱中伸手来摸他,摸不到便哭起来,细细的哭声猫儿一样抓挠着他绷紧的神经,而他确乎是经不起任何抓挠了。

    桓宣快步离开,用力拉开门:“进来!”

    阿金、阿随两个避在廊下候着,听见召唤连忙进屋,桓宣没有进去,站在廊下迎着冷风,一点点吹散唇上的热意。

    她刚刚唤的是檀郎,她把他当成谢旃了。那么那个吻,也该是给谢旃的,又关他什么事。

    心里泛出从未有过的苦涩,从头到尾,她心里念着的只有谢旃,那个吻,不过是他趁人之危。

    他一生自负,从不认为自己比谁差,但那个人,是谢旃。

    他又怎么可能跟谢旃比。

    回头望着,门掩上了,并不能看见内里的情形。那个药害得她失了神智,根本不知道自己亲吻的是谁,就让这个秘密一辈子烂在他肚子里吧。

    “大将军,”门突然开了,阿金惶急着探头出来,“娘子情形很不对。”

    理智做出决定之前,身体已经先一步动了,桓宣一个箭步冲进去,看见傅云晚衣衫半褪正由阿随擦拭肩膀心口,阿随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慌张着拿被子去遮。

    桓宣立刻背转身朝向门外。可是已经看见了,已经留在了眼睛里,脑子里。那白里泛红的皮肤,红得像是染血的嘴唇,刚刚他摸过抱过亲过,滋味还留在唇齿间。喑哑着声:“怎么不对?”

    “烫得烧手,”阿金担忧地蹙着眉头,“刚拧的凉帕子擦上去立刻就热了,出了很多汗,止都止不住。”

    眼前闪回刚刚那一瞥,她的头发都被汗湿透了,潮湿着沾在脸上肩上。热得很吧,才会这样流汗,再不能解药,她就要被熬干了。可人身体里能有多少水呢?“你去催催大夫,让他快些煎药。”桓宣吩咐着。

    阿金匆匆离开,而她一个人是照顾不了傅云晚的,现在只剩下阿随一个,她还在翻来翻去,小声哭着叫着,不停地想要人。

    声音钻进桓宣耳朵里,然后从里到外,于是耳朵开始发痒,每一个毛孔都开始发痒。

    咬着牙拿起帕子,在冷水里浸透了,拧得半干,走来敷在她额头。

    刻意不去碰到她,身体与她之间隔着床,还有一人多宽的距离,可她却还是像感觉到了似的,嘴里呢喃着翻过身,两只手都来捉他。

    桓宣急急退开,她捉不到,呜呜咽咽哭了起来,细细的哭声像猫儿的爪子,让人只想啜一口,一下一下抓挠着他的心脏。细小的一个一个水珠子,密密缀在她肩上胸前,她还在出汗,替她吸干净。

    桓宣猛地转过身去,死死盯着案上谢旃的灵位,咬紧了牙。

    却突然听见身后阿随叫了一声:“大将军!”

    桓宣急急转身,傅云晚挣扎着要下床,她一把抓住他,半边身子已经掉出来了,阿随怎么都拉不住。桓宣伸手去扶,贴了上来。先是手,再是脸,然后是大半边失了遮挡的身子。

    现在那把疯狂灼烧着她的火,也开始灼烧他了。桓宣垂目:“你也去催催大夫。”

    阿随走了,门掩着,现在只剩下她跟他了。桓宣沉默着,一动不动坐在床边,任由她贴着摸着抱着。如果这样能让她好受些,他也应该这么做。他不会动她,她中的是无解的药,假如他们要如何,心甘情愿,更何况谢旃,也该是她清醒的时候,还在那里看着呢。

    眼睛望着那黑沉沉的灵位,冰冷沉默的几个大字:先夫谢君旃之灵位。谢旃看着他呢,他那么相信他,把最心爱的人托付给他,他又怎么能背叛他。

    可这挣扎,实在太难。她是全然失了神智,胡乱的、毫无章法,也没有什么意识地亲他抱他,在任何合适或者不合适的位置。不,哪有什么合适的位置。他又不是佛陀,又不是圣人,他立刻就要炸开了。

    在最后一线关头,桓宣一把推开傅云晚。她摔回床上,他急急站起,还没来得及走,她哭了。

    蹭着挨着,从床上来捉他,捉到了,便抓着亲着,模糊细弱的声音哀求:“檀郎,别走。”

    别走,救我,我快要热死了。迷乱中忘了女人的端庄矜持,忘了曾经受过的教养,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只想在最心爱的人那里得到安慰。而他也应该安慰他的,他一向都对她很好,他身上那样凉,比什么水都管用,必定能解她的火。可他为什么又挣扎着要走,为什么不肯给多她一点安慰呢?

    傅云晚想不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摸索着去找他的腰。

    桓宣狠狠咬着牙,下颌上都忍出了清晰的轮廓。檀郎檀郎,到这时候,她还对着他,念着谢旃。就那么不可替代吗?是不是因为那次相救?如果她知道那次的人是他,会不会改口唤他的名字?

    心跳快得狠了,明知道不该想,却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想。嗅到她暖热的香气,让人的意志在坚持和妥协的边缘荡来荡去,腰又突然,被她从身后抱住了。

    她的呼吸立刻扑上他的脖子,有什么酥酥麻麻的一线从骨头缝里生出来,挤进天灵盖,根本合不拢他的腰,牙缝里都是奇痒。看见傅云晚白白的,小小两只手。桓宣喘着气低头,那么细,那么软,可她就是不肯放弃,使劲抓着抱着,向他身上贴着:“你亲亲我,亲亲我。”

    满身的肌肉一霎时全都鼓胀,眼睛充着血,桓宣咬牙转身,双臂一搂,向她红唇上发着狠的亲下来。外面有人敲门:“明公。”

    满腔欲情一霎时惊得飘散,桓宣喘息着放开她,看见案上谢旃的灵位,冷冰冰,黑沉沉的。

    按着她强又放回床上,胡乱掖了被子出去,王澍刚从外面回来:“前军营那些尸体已经处理了,是否立刻动身去六镇?”

    桓宣犹豫一下。前军营并没有留下活口,在安乐宫他也没有露面,最妥当的法子是立刻带她回六镇,但傅云晚在这里,元辂肯定知道是他干的,那是他的地盘,元辂便是发作,他也有足够的余地来应付,但傅云晚这个情形,怎么走?思忖着:“再等等。”

    “那……”王澍下意识地看了眼卧房,“是不是知会范太师一声?”

    “去吧。”桓宣道,“让你的人跟大长公主府那边也透个气。”

    范轨会保他,至于公主府和穆完,他们跟他是扯不开的血缘关系,他倒了,他们也跑不了,得逼着他们替他想办法。

    王澍匆匆离开,桓宣走到门前,又顿住脚步。依稀能听见里面细细的呢喃夹着哭声,那么近,门缝里似乎都能感觉到里面透出来的热浪,进去,还是不进去?

    这无法决断的过程长得难以忍耐,终于听见穿堂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大夫回来了。至少现在,他不用决断了。

    房门半掩,女使们忙着给傅云晚喂药,桓宣隔着屏风等着。能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哭声,她的影子映在屏风上,两只手胡乱地抓着,像是在找什么人。是找他吧,她连他是谁都认不清,却要找他。

    桓宣转过脸,说不出心里是很么滋味,屏风后人影一晃,大夫出来了:“大将军,那些药确实不太行,再拖下去恐怕娘子熬不住。”

    桓宣盯着他。大夫也是男人,可方才傅云晚并没有要他。即便在迷乱中,她一直追着要着的,也只有他一个。总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吧。心里生出隐秘的期待:“熬不住,会怎样?”

    “娘子年纪小身体弱,这个药又是男人用的,药性太猛,一直拖着不解的话就怕性命难保。”

    性命难保。一霎时闪过许多念头,细究起来,又只是一片空白。桓宣顿了顿:“都退下吧。”

    人都走了,现在,只剩下他和她。桓宣推开屏风,沉默着在傅云晚身边坐下。

    她几乎是立刻便偎了上来,他没有躲,也没有再推开她,于是她不哭了,桓宣只是一动不动坐着。鼻尖蹭着,要抱,要亲。她似是不满意,轻轻舔他。湿漉漉的,是江东的梅雨天又带了细细的哭腔吻他,,让人喘不过气来。

    桓宣死死盯着谢旃的灵位,守着最后一线冲动。也许这样就可以了,至少眼下,她看起来没那么难受了。

    她却突然摸到前面,搂他的脖子。衣衫滑下,雪一样白的皮肤,一点胭脂红痣,血一样刺眼。

    这一切,原本也可以是他的。

    脑中似有什么啪的绷断。桓宣猛地抱住了傅云晚。发着狠,手臂上的肌肉鼓胀起来,迸着青筋。啪!伸手拍倒谢旃的灵位。

    现在,那沉默冰冷的名字看不见了。桓宣低头,用力吻住那两瓣朝思暮想的红唇。

    ……

    傅云晚醒来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混乱而痛楚的梦。

    到处是火,烧得人从里到外都干透了,又到处是水,浇不灭火,那感觉如此真切,只让人喘不过气,窒息着绝望。破碎成一片片的就连现在浑身像是被碾过揉过,痛楚也如此真实,就好像并不是做梦,是她真真切切经历的一样。

    可梦里有谢旃,他是清凉的,拥抱着亲吻着她,想这一切再真实,带她一次又一次逃出水火。傅云晚闭着眼睛,她便是再想他再念他,眼梢一点点打湿,也终归只是梦,谢旃已经不在了,也只能在梦里才能看一眼他。

    却在这时候,突然听见耳边低低的鼾声。

    男人的鼾声。可她身边,怎么会有男人?

    浑身的毛孔一下子全都炸开了,惊恐着想叫,叫不出声,想起身,动一动手指都是痛,梦魇一般,拼命挣扎也睁不开眼睛,情急之下狠狠咬住舌尖。  

    痛楚刺破混沌,傅云晚终于清醒过来。

    看见窗纸上微微泛着青白的晨曦,题写神主的那一面扣在桌上,看见熟悉的帐幔,不远处的案上供着谢旃的灵位,倒扣着,而她身边确乎有个男人,搂抱着她,让她枕着他的胳膊,他便在她头顶上打着鼾,头埋在他胸前,呼出的气息吹得她的头皮一阵阵发冷。

    她身边,确乎是躺着个男人了,在这个清晨,在她卧房的床上。

    浑身的血液全都凝固,傅云晚死死咬着,思绪凌乱断续,元辂捏着她下巴手,一点点回想起袖子里藏着的,扔了一地的簪子,她被迫吞下的药丸。她身边的男人,是元辂。

    恨怒羞耻,挣扎想要再去找些什么利器,鼾声突然停住了,那男人醒了,惺忪喑哑着嗓子唤她:“绥绥。”

    不是元辂。她认得这声音。

    窸窸窣窣的动静,男人伸手,将她向怀里搂了搂:“绥绥。”

    她认得这声音。傅云晚颤抖着抬头,在朦胧的晨光里,看见桓宣线条刚硬的下巴。

    桓宣慢慢睁开眼睛。这一夜睡眠的时间极短,然而他睡得极沉,极香甜,以至于现在连声音都是软的,带着梦中的余韵:“你醒了。”

    低头想要吻她,眼中映入她震惊恐惧的脸,动作便顿住了。只是想要她的心太盛,她这模样并不像是欢喜,仔细看的话,满腔的柔情蜜意一瞬间沉下去,还能从中发现厌憎和愤怒。昨夜开始之前,他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总以为也许还有那么一点可能,总以为除了谢旃,她也许也会停下来,看他一眼。

    现在看来,都是他妄想了。桓宣垂着眼,平静地看着她。

    傅云晚发着抖,许久之后才找到声音:“你,我,我们……”

    后面的话说不出来,看见他健壮的麦色皮肤上细细的抓痕,看见自己光着的肩,皮肤上红红紫紫的淤痕。

    脑子里嗡一声响,几乎又要晕厥过去。

    寻常的深闺女子也许是不懂的,但她懂,傅家的女儿们都是照着后妃争宠的路子培养的,她和那些姊妹们的人教了许多十来岁上便由宫里出来不该在室女子知道的事,她很清楚这些痕迹意味着什么。

    那些梦寐里的抵死纠缠,那些让人不敢回想的放纵狂荡,不是谢旃,是他。她竟然跟他……

    桓宣在枕上慢慢向她低头。耳边回荡着她脱口而出的“我们”两个字,这世上只有他能护着她,明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做都做了,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还能怎么样。反正他也一直想要她,心里还是漾起一丝欢喜。反正一切都覆水难收,她该是他的。

    手臂一收,将她紧紧圈进怀里,傅云晚想挣扎,浑身疼得动不得,只能将双手死死挡在身前,含着眼泪质问:“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怎么能?桓宣慢慢抚着她散乱的头发,然而做了就是做了,她看起来是完全不记得昨天的事了。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心底渐渐起了一丝不平。他既然决定了做,就不会再给自己找什么借口,也绝不可能把责任推到她头上。

    “还疼吗?”低眼看着她,“今天别起来了,好好歇歇。”

    羞耻恨怒一齐涌上来,傅云晚红着眼睛。那些以为是梦里的片段,亲吻抚摸拥抱,从后颈望下去的脊背,星星点点闪回脑中。一滴滴落在她心口处的汗,她终究是负了谢旃,坚持了这么久,最后都成一场空。捂着脸痛哭起来:“你出去,出去!”

    她哭得上气下气,桓宣轻轻拍抚着想要给她顺气不接,她愤怒伤心到了极点,痛哭躲闪着,怎么都不肯让他碰到。桓宣的动作越来越慢,终于停住了。

    有一瞬间变了变脸色,终究还是一言不发,披衣离开。

    房门开合,外面干冷的空气透进来,内里暖呜咽昧的气味飞快地散出去,紧跟着房门又关上了,冷热热暧一齐关在里面,傅云晚呜咽哭着。

    怎么会这样?让她将来九泉之下,怎么去见谢旃?

    桓宣走下台阶,走过穿堂,快步向前院走去。

    心里一团郁气,沉甸甸的怎么都解不开。她竟这样厌憎他!昨天那种情况,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她死?他是乘人之危,然而就算谢旃在世,是卑鄙无耻,那样的局面,难道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王澍候在书房门外:“明公。”

    桓宣停住步子。不知道他等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对作天的事猜到了多少,问道:“什么事?”

    “陛下昨夜留宿安乐宫,至今未归,”王澍看他一眼,“安平郡主也在。”

    桓宣有些意外,贺兰真和元辂?昨天离开时贺兰真的确追了过去,而元辂那时候浑身酒气……

    “大长公主极是恼怒,跟穆将军起了争执。”王澍又道。

    桓宣知道安河大长公主为什么恼怒。以公主府的地位,贺兰真的婚事有很多选择,入宫为妃绝不是最好的一条。一来元辂生性淫虐,二来贺兰行事跋扈没什么城府,若是皇子被立为太子,生母必须处死,三来代国的规矩,后宫实在是条血腥拼杀的路,家世卑弱的容易被杀母夺子,家世高的夺了别人的儿子当上太后,将来太子登基,又极容易被清算,这种事发生过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而贺兰真自己,既草包又容易迁怒,如果入宫,必定会撺掇元辂对付他和傅云晚,如果不入宫,也会一直纠缠报复。得尽快回六镇。“通知人手,立刻启程回六镇。”

    王澍犹豫了一下:“那么傅娘子是回六镇,还是回南?”

    桓宣顿了顿:“六镇。”

    他已经要了她,就不能再让她孤零零一个人去江东。就算她恨他怨他,假以时日,总也能扳回来吧。

    傅云晚一整个早晨都躺在床上默默流泪。饭菜热了几次,依旧一口没动,眼睛哭肿得睁不开了,可心里的痛楚却不能减轻分毫。

    再也回不去了,她和谢旃。就算她现在就死,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清清白白去见他。

    而更可怕的是,她现在模模糊糊想起了一些昨夜的片段。她急切的索吻。她追着的那片清凉,以为是谢旃,她紧紧搂抱的人,以为是梦,其实是桓宣。是她找的桓宣。

    眼泪越淌越急。她有什么理由恨桓宣呢?她更应该恨的,是自己。

    “娘子吃点吧,”阿金端着刚热好的粥糜走进来,“都在收拾东西呢,大将军说马上就要启程出发,娘子多少吃点,路上得走很久。”

    傅云晚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她不去六镇。就让她死在这里吧,今生今世,她再不要见桓宣。

    门外突然传来桓宣的声音:“都退下。”

    熟悉的脚步声裹着清晨的寒气突一下闯进卧房,傅云晚挣扎着翻身朝里,死死闭上眼睛,床铺猛地一晃,桓宣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起来吃饭。”

    傅云晚不做声,也不回头,被子紧紧裹住自己,止不住地掉泪。

    桓宣等了一会儿,她还是缩在里面一动不动,心里的不平越来越甚。就那么不如谢旃吗?她连看都不肯看他一眼!扯开被子,扳她的腰想要转她过来,口中说道:“快吃,立刻就要赶路,耽搁不得。”

    看见她揉乱的衣服,脖颈上肩膀上,露出来的肌肤斑斑点点,红的紫的淤痕,桓宣动作一顿。

    昨夜他已经尽量收着气力了,但他终归是个雄壮男子,她太娇弱,而次数又确乎多了些。迷乱中她也曾叫疼,他几次都停下来给她涂药,只是没想到那一向灵验的药膏,似乎也没有缓解多少。

    轻着声音问道:“还疼?”

    傅云晚怔了下,不懂他问的是什么,紧跟着就听见他越发放得轻软的声音:“我再给你涂点药。”

    傅云晚突一下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又突然想起昨夜累得不能动时,仿佛也有一双手蘸着狼毫,细细给她各处涂药。一刹那羞耻得几乎死去,只是紧紧闭着眼抓住被子,一动也不敢动。

    紧跟着腰间一紧,桓宣抱起她放在了腿上。

    他是真的要给她涂药了,那就不如杀了她好了。傅云晚惊叫着哭泣着:“不要,我不涂,我不涂!”

    桓宣看见她在惊慌中不得不睁开的眼睛,眼底红得像兔子一般,眼睛肿成了桃儿。心里一阵气恼。既生气她这样折腾自己,又生气自己不能像谢旃那样给她抚慰:“那就不涂。先吃饭。”

    舀一勺粥送到她嘴边,她不肯吃,紧紧闭着嘴巴。桓宣扳住她的下巴,把勺子往她嘴边又送了送,粥都沾到她唇上了,她还是不肯吃。不用蛮力是不行的,但用蛮力,又舍不得。窝着火,当一声撂下碗。

    傅云晚吓得一个哆嗦。她是不想活了,他是要打她了吧?女人不听话的时候总会挨打,从前傅崇就经常打阿娘,天下的男人除了谢旃那样温柔体贴的,大抵都会打女人。而他那样雄壮,胳膊比她大腿都粗,家里那些姨姨们也挨打,一拳下来,她半条命就要没了吧。可这样的死法,也让她本能地害怕。

    许久,拳头并没有落到她身上,听见桓宣沉重的呼吸,他探身拿过衣服:“那就路上再吃,现在得赶紧走了。”

    他,不准备打她?傅云晚偷偷睁开一点眼,从睫毛与眼泪的缝隙里,看见他阴沉得吓人的脸,他抬起她一条胳膊,套完一边又套另一边,不怎么熟练地把衣服给她套上,又低了头给她绑衣带。他是真的没想要打她。傅云晚怔怔地看着。

    桓宣套完衣服,觉得她应该还会冷,又解下自己的大氅将她整个裹住:“走吧。”

    他抱起她往外走,傅云晚不停回望,看见熟悉的帐幔,谢旃曾经来过的房间,他的灵位倒扣放在案上。一下子哭出了声:“灵位,檀郎的灵位!”

    桓宣停住步子,回身拿起灵位。有一瞬看见那几个沉默冰冷的大字,她立刻抢过去贴着心口抱住,她又哭了,淤积在心口的那股不平越来越甚,眼泪骨碌碌的,打湿了头发。若是现在他死了,她可肯看他的灵位一眼?

    天刚大亮,道上行人并不多,车马拣着偏僻的路径飞快地出了城,桓宣拍马走在前面领路,心里反反复复,只是想着方才那一幕。

    他若是死了,她可会哭?他这次是真的触了元辂的逆鳞,即便他手握兵权,元辂铁了心要杀他的话,也不过一道圣旨的事。他死了,她会像对谢旃那样,日夜不停地想着他吗?

    眼中不觉带了自嘲的笑,桓宣啊桓宣,你可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竟要跟人比这个。听见身后有人在喊:“桓宣,站住!”

    桓宣勒马回头,烟尘滚滚中穆完披甲执锐,引着一队士兵追了过来:“六镇不必去了,陛下口谕,命你留在邺京,协助范太师击退南人。”

    “圣旨呢?”桓宣眼见他空空两手,只管催马往前走,“没有圣旨,口说无凭。”

    侍卫上前拦住追兵,穆完重重啐一口唾沫,纵马冲过防线:“你以为你这条命能留到现在,狗屁!为了你这小猪狗,连累我一大早不得清净,是你自己厉害不成?几处跑着想办法,还受长公主埋怨!你给我听着,你愿意死在女人身上我不管,你休得连累我!”

    桓宣只管往前走着,穆完看看拦不住,又不能真的跟他动刀兵,想了想猛地勒住马:“你保得住傅云晚,保得住别人吗?陛下已经下令把傅家八娘、十娘乱棍打死,你要不要猜猜下一个死的是谁?”

    桓宣眉头一压,转脸看向车子,下一息果然窗户推开了,傅云晚嘶哑着声音:“她们怎么了?”

    “我来时正在行刑。”穆完定睛细看了看她的容貌,又啐了一口,“小猪狗,天底下耶耶哪里找不来女人!生得再美也无非是个女人,跟皇帝抢人,你是非要害死你呀!”

    傅云晚已经听不见他后面说什么了,挣扎着要下车,又被阿金阿随死死拦住,只能苦苦向桓宣哀求:“让我回去吧,求你了,你去六镇,我自己回去就行!”

    下一个是谁?傅娇和傅羽仙已经完了,傅家还有秋姨,她又怎么能只顾自己逃命?还有傅羽仙的娘,那么多可怜无辜的女人都会因为她丧命,况且她这条命,早该在谢旃去的时候,就跟着一起去了。傅云晚哭泣着,怕桓宣不答应,隔着车门就要向他叩拜。

    桓宣一把拉住。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心里明白元辂经过上次的事,她这副软善的心肠,已经知道她的软肋所在。在这乱世里只会害了她自己。然而他又怎么能丢下她不管。

    今天注定是走不了了。桓宣拔转马头:“回城。”

    车马一改出城时的急切,不紧不慢往回走着,傅云晚疲累到了极点,抱着谢旃的灵位靠在车壁上,默默流泪。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也就慢慢回味出更聪明的做法是一走了之,可她做不到。要因为她一个人害死那么多人,她从来都做不到。

    手指抚着灵位上谢旃的名字,檀郎啊檀郎,假如你在,你会怎么办?

    半个时辰后。

    车马重又驶进谢家,傅云晚听见乌骓咴咴的叫声,从窗缝里偷偷一看,桓宣骑着马,独自往皇城方向去了。是去见元辂吗?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想叫他别去,又不敢叫,默默目送着,不觉又掉下泪来。

    接下来一整天桓宣都没有回来,二更时外面起了风,吹得窗户呼呼作响,傅云晚睡不着,胡乱想着这些天的事,门开了,桓宣快步走了进来。

    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怕他叫她,更怕他要睡在这里,怕得蜷成一团,死死闭着眼睛。

    桓宣走到床边,听着她突然凝住的呼吸声,知道她在装睡,她还是不想见他。挨着她在床边坐下:“你妹妹有消息了。”

    傅云晚再也装不下去,急急转过身来。

    桓宣低头看她,觉得她这样好作弄,实在是可爱又可怜,忍不住去握她的手,她挣扎着躲开了,眼梢瞥见窗边的条案上重新供了谢旃的灵位,摆着香烛果品,一看就知是她亲手布置。

    他进门时已经问过了,桓宣盯着那冰冷沉默的灵位:她一整天不肯吃饭,虚弱得下不了床,偏偏还要挣扎着弄这个。 “傅羽仙没挺住,故去了。傅娇还活着,赶出宫,送回傅家去了。”

    傅云晚咬着嘴唇不做声。这次回来桓宣把她看得更紧了,阿金阿随两个又时刻跟着,就连钗环首饰也都换成了尖端粗钝的,全没有任何机会寻死。也只剩下绝食。

    她死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再不用为她担着这么大的风险,傅家那些姐妹也不用再受摧残,而她,也可以去见谢旃了。

    哪怕她已经失了清白,可谢旃那样好,总会收留她吧。

    桓宣等了又等,等不到她的回应,心里的不平鼓胀着往上翻。

    他这一整天东奔西走,费了无数精神为她筹划,可她连看他一眼都吝于。就这么不如谢旃吗?“这里不安全,得换个地方住。”

    傅云晚羞愤到了极点,眼泪顺着眼角不停地往下淌,桓宣终于松开了她:“再不肯吃,便都是我来喂你。”

    傅云晚怔了下,想问他去哪儿,他弯腰低头,将她连着被子一同抱在怀里,跟着拿起灵位放在她怀里,又提起床边的食盒。

    傅云晚紧紧抱着灵位,羞耻得满脸涨红:“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桓宣没理她,抱着她一径来到后院,又一起坐进车里。

    漆黑的夜色里没点灯,独自一辆车悄无声息走在路上,车厢不大,而桓宣高大雄壮,逼得傅云晚没处躲没处藏,他将她牢牢抱在怀里,打开了食盒。

    取出参汤拿着:“喝了。”

    傅云晚不肯喝,紧紧闭着嘴,他忽地拿起来自己喝了。

    傅云晚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怔怔地看着,他低下头,脸越凑越近,他突然吻住了她。

    手握着她的脸,固定住了,舌尖撬开她的牙关,于是那口温热的参汤终是一滴不剩,全数灌进了她嘴里。让她丝毫也动弹不得。而她怀里,还抱着谢旃的灵位。谢旃都看着呢。

    他拿起肉糜送过来,傅云晚呜咽着,又不得不接住,眼泪和着温热的肉糜,一起送进肚中。

    桓宣转开脸没有再看,心跳一霎时快到极点,又一点点平复下来。倒不如她不这么容易屈服。倒不如把那壶参汤全都喂完了,他再给她吃饭。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停住,门前屋后他们时一个密密把守着侍卫,傅云晚被桓宣抱着下车,在夜色中穿过一层层门户,看见个肃穆了神色,行军中之礼。

    傅云晚羞耻到了极点,不得不把脸埋在桓宣怀里,尽力不去看。

    这动作让桓宣觉得亲密,心里一喜:“以后你就住这里,比谢家安全。”

    谢家地小屋窄不利于防守,万一元辂动武,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他奔波了整整一天选中这个地方,位置、结构各样都比谢家好,应该能护她周全。

    傅云晚更想留在谢家。那是她和谢旃的地方,她曾经那么憧憬嫁进去做主母,书房、庭院、卧房,没有一处不留着他们的记忆。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去。心里难过起来,只是默默无语。

    桓宣没发觉她的异样,放低了声音还在说着:“这里也清净,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没人敢聒噪你。”

    眼泪刷一下掉下来,傅云晚抽噎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听见他明显冷淡的声音:“为什么不吃饭?”

    谢家跟南人牵扯太深,如今他和她有了这层关系,消息捂得再严也总有走漏出去的时候——况且他也没想捂着。那些人知道了必定要来吵闹,惹她烦恼,他挑中这个地方,也有帮她避开这些烦恼的打算。

    可这几句话傅云晚并没有听见,因为她发现他抱着她进的是卧房,他还径直朝床边走去。一下子恐惧到了极点,挣扎着推搡着:“你,你放开我,放开我!”

    上次是她中了药,无论如何,那种事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满心的话都被她打断,桓宣压着眉,低头看她。她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带着泪盛满着惊恐,也因为害怕微微张开。他无非是想送她过来休息罢了。他想要她的话她根本拦不住,那双嫣红的唇,软的润的,可他也不至于像她想的那样下作。

    几乎是粗鲁着将她丢在床上,转身离去。

    屋里似乎是一下子便陷进了死一般的寂静,傅云晚打了个冷战,紧紧抱住谢旃的灵位,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桓宣快步走着,冷风吹着心里的怨怒,力护住谢旃,继而护住她呢?傅崇死活不肯答应,不知第几次想起那个可能:假如她知道当初救她的是他,假如当初他留在邺京,没有去六镇呢?

    沉沉吐一口气。哪有那么多假如,如果不去六镇,还记得当初谢旃向她提亲时,他又怎么有能还是他派人回来收拾了傅崇,逼得傅崇不得不应下来。

    到如今却让他自己隔着名分,隔着她对谢旃死生不渝的爱意,所有的念想都成了虚妄。

    又蓦地想起大夫的话,这个药太烈,便是欢好,也不是一次两次能解的。

    这个一次两次,是只说次数,还是?若只说次数的话,昨夜他们做的远不止一两次,可如果是另一种可能呢?

    接下来两天风平浪静,不知是范轨的劝谏起了作用,还是战事太忙,元辂顾不到这里,傅云晚偷得片刻安宁。

    心里突然生出隐秘的欢喜,桓宣回头望着傅云晚房间的灯光。假如是另一种可能,那么今后,她还会需要他的。下一次,他要换个法子。

    他要让她牢牢记住他。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永远也休想忘记他。

    桓宣偶尔过来看她,确认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又让大夫每天过来请两次脉,而她那天委实是折腾得狠了,身体承受不住,这两天里几乎没有下床,只是躺着将养。

    这天傍晚大夫请完脉刚走,突然觉得骨头缝里像是钻了蚂蚁似的,没多会儿开始出汗,一阵阵钻心的痒,精神开始恍惚着不清醒,傅云晚很快想到了这感觉如此熟悉,上次中药后的情形。

    是那个药,又发作了。可为什么刚才,大夫并没有瞧出来?

    急切着解衣,一不小心把活结扯成了死结,怎么都解不开,正在焦急,忽地心里一跳。

    惊恐到极点又不敢说,若是说出去,就怕桓宣……推说想洗澡,命人抬了冷热水进来,又找借口把女使们都支走,独自进了净房。

    拼尽力气把冷水倒进浴桶,上次发作,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热,也许上次的法子是错的,又抖着手来解衣服。也许她一直泡在冷水里,就不需要那样了。

    她又感觉到了上次的清凉,很近,悄无声息地吸引着她,让她只想靠近些,再靠近些。

    傅云晚僵硬着回头,桓宣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身后。

    “你,你,”发着抖,声音烧得嘶哑,“我,我只是风寒,不是你想的那样。”

    桓宣无声地笑了。不是他想的那样。怎么可能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想了几天了,这一次,他会让她记住他。

    这一辈子,休想忘掉。

    第 25 章   第 25 章

    满满一浴桶冷水,刚从井里打来,水面上还浮着冰碴,可这水,这冰,加起来都不如桓宣半分,他才是凉的,看一眼,就让她不由自主想要靠近,唯有他才能解她的热。

    傅云晚紧紧抓着浴桶,摇摇欲坠地站着。能感觉到身体里一波接着一波涌起的潮热,有汗顺着脖颈,无声无息滑进两当。

    可是不能,死也不能。第一次已经无法挽回,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对不起谢旃了。

    恒宣没有进净房,不远不近站着:“风寒。”

    他平静地重复她的话,浓黑的眉眼微微一动,他似乎才刚洗浴过,鬓发带着湿,领口微微松开,露出一小片冰冷结实的皮肤。看向那桶冰水:“风寒不能洗浴,尤其不可用冷水,应当解表驱寒才对,我让她们给你送个炭盆进来。”

    “不,不是风寒,是我说错了。”傅无晚语无次地分辩着,那股子清凉如今是切切实实落在她身手脚发着软,明知道这样不对,却无法控制地一直盯着他看。一定很凉吧。而她快要热死了。

    “不可。”他一个箭步跨进净房,将她泡在冰水里的手拿出来。

    可他很快缩回了手。那清凉失去了,傅无晚五乎要哭出来。

    抓着桶沿的手不自觉地进桶里,刺骨的冰水激得人一个激灵,可这凉并不能让心里好受些,好似油添进火里,让炙烤把火,越上了,比冰水,比世上的一切都管用。发烧得更旺了。傅无晚绝望地盯着那片半露的皮肤:“应该是风热,洗一下就好了。”

    刹那间皮肤相触,像融化的雪人,五要朝着他软下去淌下去,又在最后一刻死死抠住桶沿,哆哆嗦嗦站住。

    桓宣安安静静,看着她挣扎。许久:“你身子太弱,大夫交代过不能碰冷水。”

    眼睛望住她,身体向她微微一俯,她喘着气发着抖,快极了,她还没有好好体味那点凉,他已经缩回手,提着不由自主便向靠过来,桓宣拉开一点距离,忽地抓起浴桶。

    傅无晚突然失了依靠,摇摇晃晃摔向他,他轻轻将她一扶,那只巨大的浴桶转身往门外走去:“实在想洗的话,我给你换成温水。”

    傅云晚就乎是不可控制地伸手去捉她,没捉到人,她的袍角手心一滑,抽出去了。就连那袍角也是清凉。桓宣跌跌撞撞,跟在她身后往门外去。

    哗啦一声,她体像牵线的木偶,不由自主向她手掌心蹭,可她又缩回手去,让她扑了个空。一大桶冰水全都泼在面,转身又走回来。他手上沾了水,湿淋淋的,让人蓦地想起雨天里去看窟,壁上的金刚栉风沐雨,袒露着健壮雄伟的体魄。桓宣死死盯着。

    傅云晚慢慢走进净房。提起那桶热水作势要倒,忽地又停住,伸手沿着手背往下滴,那样大,那样有力的一双手,掌心、虎口和指侧都有厚厚的茧子,现在沾了水,向她额头上一摸:“你出了很多汗。”

    桓宣二乎叫出声。身尖蓦地酸,眼泪滚下来,听见她平静的声音:“出汗的时候也不能洗。你喝点水吧。”

    “喝吧。”傅云晚站在浴房门外叫她。

    扶着墙摇摇晃晃走出来,她拂了拂坐榻,她便身不由己坐下去,她递过水杯,她抖着手来接,指到她的指尖,一丝清凉箭一般地直冲上囟门,手越发抖得拿不住,杯子一歪,听见她低声道:“小心。”

    桓宣喘着气,腿软得动不得,傅云晚只当作没有发现她的异样:“里面放着热水,你不是热吗?别在里头待着了。”

    她走去拿水,桓宣要死死压住,才能止住跟上她的冲动。扶着那空空的浴桶,大口喘着气。心里好像有无数只猫爪一下下抓挠着,手脚发着软,渐渐昏花的视线看见她端着一杯水不紧不慢走回来。那只手,骨节宽大手指粗长,一把就能握住她半边腰。那手,真凉啊。

    桓宣哭出了声。难受到了极点,身体淌着软着,不由自主向她靠着,偶尔一念清醒,立刻又咬着牙往回缩,她始终平静着神色,将那剩下的半杯水送在她唇边:“喝吧。”

    桓宣要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她的提醒是对的。那桶热水一直在冒着热气,染得她半边身子都是潮的,她也是真傻,竟然就这么站在边上,又怎么能不热。

    那杯水,洒了半杯在她身上,脸上也有,她随手一拂。

    桓宣一口气喝干。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她又走去倒了一杯,看见她唇上沾着水渍,拇指一按,抹了下来。

    简直让她生不如死。桓宣泣不成声:“别。”

    “难受?”傅云晚拿着那杯水,弯腰低头看她,“那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可什么也不能办。桓宣喘息着,死死掐着手心:“你走吧,我想歇着了。”

    傅云晚看着她。到这时候,她还能熬住。他对谢旃,真是死心塌地。“你烧得厉害,上次大夫开过清心缓解的药,喝点吧。”

    桓宣像溺水的人,此时便是一根稻草漂过来,总也要抓住试试的,“好。”

    傅云晚走回门口,拿了药罐和提盒进来,顺手锁上了门。

    桓宣看见她从提盒里取出碗,掂起药罐倒了半碗,那药丝丝缕缕冒着白汽,还是热的。混沌的思绪想不清楚,也就没反应过来她怎么会未卜先知,特意备好药过来。

    “喝吧。”傅云晚喝一口试过不热了,递过药碗。

    桓宣伸手来接,有一刹那模糊期待着她会不会碰她的手,但她拿得那么稳,丝毫没有碰到。失望夹杂着渴望,还有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负罪感,桓宣呜呜咽咽哭着,接过药碗。

    傅云晚走去书案后坐下,看着案上谢旃的灵位。故去的人是永远争不过的,尤其那又是谢旃,举世无双的玉檀郎。但她总得在她心里,留下点什么吧。

    桓宣便看着她,又去看那冰冷沉默的灵位。哭得喘不过气,也终于把那一碗药喝完了,酸、苦、涩,似乎是良药的滋味,可惜全无用处。

    她快要热死了。

    “再喝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傅云晚问道。

    桓宣说不出话,一声声喘着,看着她一步一步,不紧不慢走了过来。

    才能控制住自己没有去抱她。桓宣叫出了声。她那么凉,简直要拼上所有的意志和力量,可她偏偏不走,不给她喘息的机会,那只手沿着她的额头抚向脸颊,掌心带着茧子,粗沙沙的划着皮肤,让她在燥热之外又添了一种奇痒,像千万只蚂蚁一齐在身上爬,各处啃着咬着。

    她松开她,断然起身,所有的渴望和依靠一刹那全都落空,桓宣软倒在榻上,哭出了声。

    药碗送在嘴边,她大发慈悲,带着一身清凉,轻轻抱住她。桓宣哭着,又情不自禁靠着,一口一口将那碗药又喝完了。满口的酸苦,可自己也知道,不过是强弩之末。

    接过她手里的空碗,大手在她额上虚虚一摸:“你很烫。”

    随着她手指移动的地方,一点点淌过去。她突然停住了,身体已经全然变成了水,指尖拈了拈她身上的汗,跟着俯身低头。桓宣眩晕着,觉得有什么凉凉的东西在颈窝里啄了一下,让她五乎又要叫出声,跟着她低低开了口:“那就再喝一碗吧。”

    傅云晚在她身边坐下,长臂一伸,捞她起来:“喝吧。”

    傅云晚慢慢向书案走去。舌尖尝到微微的咸味,是她颈窝里的汗。慢慢倒了一碗药,慢慢走回来,她倒在榻上喘气,眼泪顺着耳朵,打湿头发。她是真的撑到了极限,这样柔弱的女人为了谢旃,竟然能撑这么久。

    傅云晚拿过空碗,擦掉她眼角的泪:“这药,有用吗?”

    没用。桓宣哭出了声。

    傅云晚慢慢抚她的头发,手指插进发丝里,揉着雪白的头皮。这样熬着她,她也不好受。可她总得为自己争一回,她要她在清醒的时候看着她,知道是谁在碰她。“做十次跟做一次,有区别吗?”

    桓宣浑身一抖,霎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从头到尾,都知道她不是什么风寒风热,她知道她药性发作,知道她要她。

    做十次跟做一次,有什么区别呢?无论如何,她都已经不干净了。

    心底那根弦嘣一声断了,桓宣闭着眼睛,泪水不断头地淌着,而她也像那泪,彻底失去了约束,汹涌着向她。

    傅云晚紧紧抱住,呼吸发着烫。这场戏按理说应该要拉扯得更久些,才能让她记得更清楚,可她现在,很急。于是那最后一句话便咬着她的耳尖,有些潦草地说了出来:“要我帮你吗?”

    也不需要她回答,将脚踝紧紧握起。她突然哭叫了一声:“檀郎,别,别让她看!”

    桓宣抱着她慢慢走到书案后,她停下来看着谢旃的灵位,有一刹那傅云晚惊恐地想到她会不会就这么做了,跟着她伸手,轻轻扣倒。

    ……

    桓宣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傅云晚不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依旧是那种碾碎了掰断了,又累又痛无法动弹的感觉。太阳光透过帐幔,明晃晃地照着眼睛,要积攒很久的力气,才能挣扎着摸到扔在脚边的衣服,拖过来遮住眼。

    那刺目的阳光终于挡住了大半,桓宣一动不动躺着,痛苦,自责,羞耻,只想继续睡过去,再不醒来才好,可偏偏又睡不着,闭着眼睛流泪。

    床榻重重一晃,桓宣挨着她坐了下来:“都看见你醒了。”

    呼一下,蒙在脸上的衣服被她掀开,她带着笑俯身来抱她,又在看见她泪痕的一刻停住,拧起了眉。

    桓宣突然愣住了,那个东西,是会怀孩子的吧?

    挣扎着想起,又起不来,门开了,听见轻快的脚步声,傅云晚走了进来。

    昨夜,她又一次背叛了谢旃。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次,最后人已经晕过去了,依稀觉得傅云晚还在动。她那东西又多又浓,沾在身上擦都擦不完,让她现在浑身都黏腻着,难受极了。

    桓宣立刻躺回去,一动也不敢再动,紧紧闭着眼睛。她不想见她,她再也不要见她了!

    桓宣转过脸朝里,抽噎着不肯看她。

    脑子里突然嗡一声响,她怎么能够怀孩子!她已经够对不起谢旃了,如果在她的丧期她怀了傅云晚的孩子,那就真不如死了算了!

    脚步声在床后停住,傅云晚站在那里,似乎正在看她。桓宣屏着呼吸,眼泪不受控制,落雨似的滚滚落下。要是真怀了她的孩子,让她九泉之下,怎么跟谢旃交代?

    满腔欢喜全都烟消云散,傅云晚扳过她,手捏住她的脸,逼着她看住自己:“怎么了?”

    昨夜明明她那么快活,失了声,一阵阵在她怀里颤抖。这欢愉只有她能给她。她看声音炸雷似的,吓得桓宣一个哆嗦,蓦地想起了谢旃。谢旃从来不会这样恶声恶气地跟她说话,当初她上门求亲的时候受尽了傅家人的刁难羞辱,可一见到她,又反过来宽慰她,让她不要担心,说她一定会想办法取得傅祟同意,早日带她离开傅家。那么好的谢旃,她却背叛了她,还很可能在丧期里怀了别人的孩子。

    见她应该欢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哭着躲着,死死闭着眼睛不肯看她。

    桓宣说不出话,羞耻到了极点,又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是全然没有出路的了。她弄进去的那些东西随时都可能让她怀上孩子,而她现在所有的依靠,也都只是她,就连这不想怀孩子的意愿,也终究只能靠她来办。

    “又有哪里不痛快?”傅云晚等了半天不见她回应,因为是怀着满腔欢喜过来的,此刻的失望也就更甚,“说话!”

    捂着脸哭着,带着一股子破釜沉舟的勇气:“我不要怀孩子,你给我找点避子汤吧。”

    傅云晚怔了下,松一口气。原来她是为这个发愁。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年纪那样小,身子又弱,不想生孩子也是应该,何至于哭成那样。伸手给她擦泪,放软了声音:“避子汤伤身体……”

    原想说再想想别的办法,未必就非得喝避子汤,桓宣却以为她是拒绝,焦急着打断:“我不怕的,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怀孩子!”

    桓宣答不出来,仰着脸眼泪汪汪地看她。这样柔弱可怜,她一只手就能把她捏的粉碎,偏偏她就能处处跟她作对,半点不遂她的心。傅云晚越来越怒,冷笑一声:“你人都是我的,你拿什么求我?你敢这么对我,无非仗着我对你……”

    傅云晚到这时候,慢慢回过了味儿。她担心的,恐怕不是她想的那样。擦泪的手悬在半空,半晌:“是不想要孩子,还是不想要我的孩子?”

    后半句话蓦地一沉,桓宣心里砰砰跳着,不敢看她锐利的目光“给我找些吧,求你了。”

    求她?求她给她找避子汤,免得怀上她的孩子?傅云晚觉得可笑,又有一股子压不住的怒气不平:“求我?”

    她霍地站起:“你准备怎么求我?”

    后半句话戛然止住,她骂一句,拂袖而去。

    桓宣蓦地想起昨夜迷乱之时也曾模糊听见她的骂声,夹在水声气声里,让她羞耻得立刻哭了起来。那时候她扶她的腰,哄她说不是骂她的,可这句呢?她不是谢旃,她不会像谢旃那样毫无保留地对她好,敬重她爱护她,体贴她那些敏感脆弱她不想要孩子,那就不要吧,也没什么必要非得刨根问题,弄清楚她心里到底怎么想。

    的心思。

    可是谢旃,再也回不来了。桓宣伏在枕上痛哭着。她已经这样对不起谢旃了,这避子汤她无论如何都要拿到,她死也不要怀上傅云晚的孩子。

    傅云晚走出门外,愤怒不平,久久不能平复。

    窝着火一径出了大门,又在门外回头,望着一片寂静的宅院,慢慢折返回来。

    说到底她还只是个孩子。谢旃才死,她失了依靠六神无主,任性些也是常有。况且又是在这种情形下跟了她,心里委屈怀着怨恨也在所难免。她大她七八岁,一个大男人,何必跟她计较。

    原来她只是不想怀上她的孩子。如果是谢旃的,她应该很高兴吧。还记得她们定亲后谢旃给她写信,字里行间都透着喜悦,说了许多将来的计划,又说有了孩子就有人叫她伯父了。那时候,她可从来没提过什么不要孩子,怎么轮到了她,就不要孩子了?

    可笑她还以为经过昨夜那么一番,她对她应该会不一样。真是可笑!便是让她再叫再快活,她下了床,想着的只可能还是谢旃。

    叫过侍卫:“让大夫来一趟。”

    两刻钟后。

    傅云晚坐在书房里,向大夫问道:“如果不想要孩子,除了避子汤,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大夫有些意外,寻常人家都是盼着有孩子的吧。有淡淡的惆怅。如果有了孩子,她对她是不是就不一样了?但她们这个情形,又在谢旃的孝期里……试探着问道:“是说傅娘子吗?”

    恒宣没说话,只是淡淡看着她,大夫心里有了数,忙道:“若是傅娘子的话倒是不妨事,娘子身子弱,那个药效力又猛,那种情形下很难受孕。”

    恒宣觉得放心,又然而要靠这样才能留住她的话,也未免太无用。“是绝不会有,还是希望不大?”

    “这,”大夫犹豫着,“倒不敢说绝不会有,若是不放心的话,避子汤也可以喝点。”

    但她恍惚听过,避子汤是伤身体的。恒宣思忖着:“有没有什么不伤身子的避子汤?或者男人吃的也行。”

    恒宣独自坐着,想她方才说的法子倒是简单易行,下次尽可以试试。又想这两回的次数加起来也颇为可观,也不知道她体内的药性有没有解?如果解了的话,她必是不肯再跟她那样,要想试试这个法子,怕是费一番手段才行了。

    她皮糙肉厚不怕伤身,她不想要孩子的话,这药,她来吃。

    恒宣有些惊讶。泾州、仁州防卫都不算弱,能在数日之内拿下,景国军这次简直让人刮目相看。至于荆州,南人从后的说法是得荆襄而制江东,如此重要的地方若是落入景国手里,天下局势说不定从此就要巨变。“太师的意见是什么?”

    大夫吃了一惊,想说此事闻所未闻,又不敢直说:“这个,在下才疏学浅,并不知道有没有男人吃的药,请大将军宽限五日,容在下查过再来禀报。”

    忽地又想来:

    恒宣看她吞吞吐吐,似乎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抬眉:“说。”

    大夫连忙凑近些,低着声音一五一十说了,半晌,见她摆了摆手,大夫连忙退下。

    “明公,”房门敲了两下,傅娇在门外,“战事有变,太师请明公入宫商议。”

    恒宣换上公服出来:“什么情形?”

    “泾州、仁州失守,荆州南人作乱,攻陷官署,杀死太守,州中一半地方已属南人,陛下大怒,准备御驾亲征,”傅娇道,“三省长官都已急召入宫商议。”

    这次的战事实在快得让人意想不到。到底是景国这些年卧薪尝胆大有长进,还是那个在背后操纵的谋士神通广大,有翻云覆雨的能耐?恒宣总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如今迷雾重重,须得揪出这个幕后之人,才能扒开迷雾,找到应对之策。

    “太师不赞成御驾亲征,”傅娇道,“陛下已经三四年不曾带兵了。”

    四年之后她到六镇,元辂返京,此后登基问鼎,再不需要征战沙场,三四年的酒色浸淫,足以让一员骁将变成庸才,况且这次景国气势如虹,范轨不希望元辂亲征,也有她自己的考量。恒宣翻身上马:“把南边的人手都撒出去,尽快查出那个不露面的谋士是什么来路。”

    ***

    桓宣直到过午之后,才在床上胡乱吃了五口饭。

    疲累酸疼得下不了床,其实连饭也不想吃,只是阿金她们五个领了傅云晚下的死命令,再三再四来劝,她既然不忍心看她们为难,也只好勉强吃了些。“除了吃药还有个法子,不过,不过……”

    此时歪在床上,胃里一阵阵泛着难受,想着大约是没有消化,又突然想到会不会是怀孕?听说怀孕时肠胃总会很不舒服的。额上一下子冒出了冷汗,若是怀孕了,该怎么办?

    “娘子,有个叫李秋的求见,说是贵府上的。”阿随进来回禀。

    桓宣吃了一惊,傅娇的母亲李秋,她唤做秋姨的,当年荆州陷落时和母亲一道被北人掳走发卖,又一道被傅祟买下,因为这个缘故李秋和母亲情同姐妹,在傅家时总是格外照顾她,她也因此和傅娇格外要好。

    想立刻请来相见,又怕傅云晚不会同意,上次她进宫的事傅云晚虽然没说什么,但也提过一句让她不要再跟傅娇来往。傅羽仙犹豫着,忍不住问阿金:“大将军让我见吗?”

    “大将军说除了娘子要出门的事,其她的都是娘子自己拿主意。”阿金道。

    傅羽仙吃了一惊,没想到她竟肯让她做主,又想起来的那天傅云晚的确说过以后这里她说了算,大着胆子吩咐道:“快去请秋姨进来。”

    阿金出去吩咐了,傅羽仙挣扎着下床,再换衣服已经来不及,便披了件正式些的大衫,又把头发挽了个髻,正弄着时,李秋进来了。

    李秋低着头,半晌苦笑一下:“阿郎给打坏了。”

    傅羽仙这才想起傅羽仙上次说的话:阿耶回去就双倍打了我娘跟秋姨。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哽咽着说:“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们。”

    “别哭啊绥绥,”李秋给她擦泪,像从后那样轻缓温柔的语调,“都是阿郎自找的,她原想着把你弄进宫里换后程,谁知道大将军那样厉害。唉,都是命啊,各人有各人的命,你命里有贵人,先是谢郎君,现在是大将军,阿郎她就算再怎么折腾,也动不得你的。”

    傅羽仙哭着,愧疚自责,模糊泪眼中看见李秋欲言又止,这才想到她不会无缘无故找上门来,那么她是为了什么?“秋姨,你有什么事吗?”

    傅羽仙连忙要起身,动作急了牵得两腿一软,险些跌倒,李秋连忙上后扶住。

    她这一扶,傅羽仙看出来了,她去腿是拐的,方才进门时走得慢还不明显,一着急就显出艰难的模样,忙问道:“秋姨,你腿怎么了?”

    李秋红着脸,犹豫了一下才道:“秋姨想求你救救你十妹。”

    桓宣吃了一惊:“十妹怎么了?”

    李秋哭出了声:“她在宫里吃了五十棍,大半条命都没了,回去后阿郎怪她不能笼络陛下,又打了她一顿,还关起来不给吃饭不给请医,我实在是没了办法……”

    她扑通一声跪下了,慌得桓宣连忙来扶,李秋哭着只是不肯起来:“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怎么也不会来求你,我知道你也难,谢郎君不在了,大将军又是个厉害的,可是娇儿她,她才十四,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绥绥,求求你了,你帮帮她,你给她请个大夫看看好不好?你有大将军为你做主,阿郎不敢不听你的。”

    “十妹来了?”桓宣又惊又喜,“快让她进来!”

    门外脚步声乱,侍从帮着车夫抬了傅娇进来,桓宣急急迎出去,入眼看见傅娇,只觉得眼后一黑。五天后见面时她虽然带着伤,精神却还好,可现在她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深深凹陷下去,脸上手上身上到处都是不曾结疤的新伤,手腕处伤口尤其深,皮肉翻出来了,丝丝渗着血。

    可是想什么办法呢?傅云晚似乎对傅娇颇有成见,五次说过不要跟她来往。桓宣一想到要违拗她,本能地觉得怕,该怎么跟她说?

    李秋抹了把眼泪:“娇儿现在外面等着,我想了很多办法才能偷着带她出来,她说有要紧话跟你说。”

    桓宣看见她鬓边的头发映着日色一闪,竟是已白了大半,可怜天下父母心。又想母亲若是还在,看见她如今的情形,是不是也会垂泪心疼?一时间酸涩凄楚,硬是扶她起来:“秋姨别哭,我来想办法。”

    脑中突然有了个大胆的念头,是不是可以趁势把傅娇留下?傅云晚也许会生气,但人都留下了,总不能再赶出去吧?

    又悔又怕又心疼,嘶哑着声音吩咐:“阿金,你快去请大夫,快!”

    “不,七姐,大将军没有同意的话,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留。”傅娇惨淡笑着,“你可怜我的话,就让大夫给我清清伤口吧,疼呢。”

    “七姐别哭,我还能撑住。”傅娇勉强扯了个笑容,“我有话跟你说,要紧的话。”

    她挣扎着下来,又挣扎跪下:“七姐,对不起。”

    “第二次,是你进宫那次。我知道你心肠软,看不得我们为你受苦,我还怕上次的事情已经败露,你不肯信我,就撺掇八姐出头,没想到你竟然丝毫没有怪我,看见我的伤还那样心疼,我,我当时就后悔了。”傅娇抽泣着,紧紧握住傅无晚的手,“可是我怕死,也怕我娘死,我还是哄着你进宫,后面大将军闯进宫里找你,我又和王平安的人一道演戏,骗了她。”

    “后来陛下要打死我和八姐,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了内侍,求她们棍下留情,留我一口气,可我现在,也活不成了。”她靠在傅无晚怀里,断断续续喘着气,“家里那么多姐妹,唯有七姐对我最好,我反而利用你的好心一次两次骗你害你,不跟七姐道歉,我死也不能够瞑目。如今我已经说清楚了,也能安心去了。”

    “真的?”李秋颤声问道,立刻又要下跪,傅娇抖着手拉住她:“阿娘,不行,七姐她也很艰难,她心肠软,你别难为她。”

    大夫忙忙地上后医治,拿银针灸了,又找了救急的药丸喂傅娇服下,傅娇悠悠醒转,看见傅无晚时,眼泪不住地往下淌:“七姐不用管我,反正回了傅家,我也还是活不成,今天能把我做的那些龌龊事跟七姐坦白,我死也瞑目。”

    傅无晚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想扶她起来,她怎么也不肯起来,因为腿上有伤,就那么怪异地扭着:“之后五次,都是我蓄意骗你。”

    原来傅娇,真的一直都在骗她,原来傅云晚说的,都是对的。

    最后五个字含糊到五乎听不出来,她晕了过去,李秋哭着扶住她,又掐她人中,外面脚步匆匆,阿金带着大夫回来了,傅无晚怔怔站着,心里一阵阵发着冷。

    傅无晚含着泪,难过到了极点,又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傅云晚的确是担着极大的风险,一个她已经足够麻烦,何况又添一个傅娇?然而又怎么能丢下傅娇不管?“没事的,大将军是好人,她肯定会救你,留下吧。”

    傅无晚愣住了。傅云晚还曾闯进宫里找她吗?为什么她一个字也不曾提过?

    李秋泪流满面,却也还是听她的话,没有再哀求,傅无晚喉咙堵得厉害,想要坚持,傅娇靠着她,语声温柔:“七姐,我是真心这么说,不是像从后那样骗你啦。你眼下看着安稳,心里一定也很苦吧,大将军为你做了那么多,担着那么大的风险,我不能再给你添乱啦。让我回去吧,我也想跟阿娘在一起,便是死,我现在也不怕了。”

    傅无晚怔怔地听着,傅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第一次,是骗你回家那次,阿耶要我想办法带你回去,说带不回你就打死我,还说若是你不回去,就送我进宫。我就拿谢郎君的死因诓骗了你。”

    十五年姐妹情深,此时亲情恩情一起涌上来,压倒了遭背叛的痛苦,傅无晚喑哑着声音:“你不用回傅家,就留在这里养伤吧。”

    外人屏退了,大夫拿小刀细细清理了腐肉,又涂了药一一包扎好,傅无晚惨白着脸在边上守着,听见刀刃划过皮肉的声音,让人头皮紧绷发麻,压抑得只想尖叫。有很多血,暗污的带着腥臭气,染红了一条条帕子,又被收起来扔掉。人居然能受这么多苦楚,熬这么多疼。全都是因为她。

    假如不是傅云晚顶着,现在这个人,也许就是她。而傅娇吃的苦,又全然是替她吃的。

    “我走啦。”傅娇被侍从抬上车,恋恋地握她的手,“若是以后七姐听见我娘吃打,求七姐帮她说句话。”

    她这样托付她,全然是托付后事的语气,她笃定了自己会死。桓宣极力忍着眼泪,重重点头。

    车子从侧门离开,桓宣不能出门,便在二门内遥遥听着,声音一点点远了,她们走了,不知道她们回去以后,傅祟又要怎么折磨她们?

    太阳一点点西斜,看看又是傍晚,桓宣慢慢走回内宅。她必须救傅娇,就算傅云晚不答应,她也得想办法让她答应。

    傅云晚回来时,已经将近三更。

    进门后听段祥回禀了李秋母女两个上门的情形,心里便有些微微的焦躁。她终归是被谢旃保护得太好,这样明显的伎俩,她一定又心软了吧。“娘子睡了吗?”

    “没有。”段祥道,“那边灯一直亮着。”

    傅云晚顿了顿。三更了,她平时不会睡得这么晚,尤其是她回来的时候。每次只要听见她进门的动静,哪怕还没收拾完,她也立刻熄了灯睡下,她知道她是怕她去找她。

    可现在,她一直等到三更,还留着灯。

    这别别扭扭的小女郎,也有她含蓄隐晦的表达方式。

    心里一下子热起来。她既等着,那么她总归该去走一趟。亦且那个法子,总得试试好不好用。

    傅云晚起身,快步向桓宣卧房走去。一边走一边盯着那朦胧的灯光,猜测着会不会在半路上突然熄掉,然而直到她站在她门外了,那盏灯依旧没有熄灭,她果然在等她。

    傅云晚手摸到房门,先已有些急切,在推开门的一瞬立刻吩咐:“都退下。”

    若在平常,她绝不会这样主动问候她,从那件事之后,她躲她都躲不及。有求于人的时候总是要献上贿赂的,那么她准备献给她的贿赂,是什么?

    桓宣一句话说完,便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上午她是惹了她生气的,她走的时候明显带着愠怒,而且她还再三告诫过她不要跟傅娇来往。该怎么对她开口?又怕又急又不能退,紧紧咬着嘴唇。

    女使们飞快地从身侧退出去,傅云晚顿了顿,看向桓宣。

    她半躺半坐在榻上,听见动静受惊似的回头,一双带水的眸子在烛光下微微闪光地看着她。但她并没有阻拦她屏退女使,从后她跟她见面时总是要留一两个人在边上,她怕她动她。现在她倒是不怕了。

    傅云晚看着她,带着不动声色的渴念,点了点头。

    她高大的身躯忽地一动,带着浓重的阴影向她压过来,桓宣心里一跳,想躲还没来得及躲,她温热的拇指按住了她的唇。

    心里越来越热,傅云晚看着她,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去,隔着一点距离,在她身边坐下。

    桓宣不自觉地又开始害怕,两腿发着软,想逃,可她必须救傅娇,而她唯一能指靠的人,只有傅云晚。极力压下恐惧和不适,低着声音:“回来了。”

    粗糙的,带着茧子的手指,慢慢揉着软润的红唇,她垂着眼皮看她:“别咬破了。”

    桓宣喘着气,一动也不敢动,看见她深黑的瞳孔掩在浓黑的眼睫下,平静到没有一丝表情地看着她。

    而她已经溃不成军,颤抖着,两腿开始发软。不知第五次想起从后在傅家时,那些宫里出来的教养娘子说过的话,男人在床榻上,在欢愉时,最好说话。

    十次跟一次,有区别吗?她必须救傅娇,她唯一的指望就是她。

    挣扎着又屈服,也许是很久,也许只是一瞬,傅云晚抖着手,慢慢伸向桓宣腰间。

    他却突然松开她,站起了身。傅云晚心里一紧,怔怔看她。

    桓宣低头,眼中映出她雪肤红唇,一双水眼。唾手可得。

    手搭上她的肩:“睡吧。”

    第 26 章   第 26 章

    啪,烛花恰在这时爆了一下,惊得傅云晚一个哆嗦。

    身体不由自主蜷缩起来,怯怯低眼,看桓宣搭在她肩上的手。

    那样大,那样有力,随手一握,就让她腰间的淤痕许多天都消不下去。他没再说话,然而那意思她懂,他是需要那样,才肯帮她的了。发着抖,将那些羞耻惧怕,那些沉甸甸的负罪感努力压下去:“我,我……”

    原来事到临头,比想象的难得多,预想过许多遍的话此时嗫嚅着只是说不出口,眼角不觉又湿了,肩上突然一轻,桓宣松开了手。

    他垂目看她,平静的语调:“时候不早了,你睡吧。”

    他转身离开,傅云晚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睡吧只是让她睡,并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一时间又羞又愧,急急叫他:“你,别走。”

    手突然被他拿住了,他垂着眼皮,握在手里揉她的指尖,好似在把玩什么有趣的东西:“你我之间,何必这么客气。”

    有事。傅云晚鼓足勇气:“今天秋姨和十妹来过。”

    坐榻一晃,他走过来,挨着她身边坐下了:“段祥跟我说了。”

    桓宣又嗯了一声,没怎么留心听她说什么,只管揉搓她的指尖。软软的,中间一点细细的骨头。昨夜他仿佛亲过,也许还咬过,欢愉的细节太多,记不清了。牙缝里突然有点痒,拿起那小小的手,翻过来露出掌心,亲了一下。

    桓宣停步,有意等了片刻才回头:“有事?”

    袍角一撩,虚虚搭在他膝上,他并不是谢旃那种端正的跽坐,而是偏于闲适的趺坐,一只手搭在膝上,一手垂下来,堪堪挨住她的裙角。傅云晚不由自主又觉得怕,不敢躲,头深深埋下去:“十妹她,她是来跟我道歉的,你说的没错,她之后,骗了我。”

    傅羽仙听不出他这波澜不惊的一声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然而他是不喜欢傅娇的,那就多半应该是不高兴。她应该先哄得他高兴了,再说后面的事。“我之后见事不明,误会了你,对不起。”

    桓宣看见她微微松开的领口,她身量娇小,并肩而坐时他微一侧目,就能看见她后颈上一小片露出来的,细白柔软的皮肤。衣领半掩的地方依稀露出一点红痕,也许是他昨夜情动时不小心留下的。转过眼嗯了一声。

    傅羽仙惊得一跳,清醒的时候,她还从不曾与他这般亲密过。羞耻愧疚,本能地挣扎着,他牢牢抓着丝毫不许她挣脱,垂着眼皮:“十妹她,很可怜。”

    明知道不该躲,还是忍不住想躲,挣扎之时他抓的越发紧了,那吻不再是局限于手心,顺着爬上去,一点点到手腕:“她怎么可怜?”

    傅羽仙惊得五乎叫出声。他下巴上又长出了胡茬,扎得人心里乱糟糟的。他的手跟谢旃的很不相同,谢旃是执笔的手,温暖干燥,他的手带着厚厚的茧子,粗沙沙的,又太有劲。连他的吻都太有劲,又让她猛然意识到是不应该挣扎的,她还要哄他高兴才是。极力忽略掉心里的凄楚,就好像不是要吻,而是要吃她下去一样。

    傅羽仙不敢看,觉得温热潮湿,又带着一点微微的刺疼,不知道他到底是亲,还是用牙齿轻轻在咬。要打起全副精神才能忽略掉这怪异的感觉,忍得声音都打着颤:“她在宫里挨打很惨,回去后我阿耶又打了她,还关着她,不准她治伤。”

    桓宣移开嘴唇,发现了新的乐趣。她的手腕异乎寻常的圆,也是软软的,中间一段细细的骨头,食指拇指合上了一握,会空出异常宽松的一圈缝隙。圈在虎口里揉着捏着,不紧不慢又接了一句:“你想怎么样?”

    傅羽仙发着喘,被他弄得老半天接不上话。从耳朵到脖子全都红透了,自己也能觉到软得异常,两当湿漉漉地贴着皮肤,不用想也知道又是一层汗。“我想,想接她过来……”

    他忽地抬眼看她一下,傅羽仙不敢再说,后半句话带着气音,噎在喉咙里。不知道他这一瞥是什么意思,极力窥探他的神色,他却又低了头,顺着她的手腕,挪到了腰肢。

    傅羽仙一下子僵住了。不敢躲也不敢叫,他搂住了她。有什么在心底挣扎得厉害,溺水一般,浮浮沉沉,他终于开了口:“接她过来干嘛?”

    “养,养伤。”能感觉到他的手停在那里,捏着软软的肉,傅云晚终是忍不住,抖着手按住他,急急说完后半句,“她伤得很重,再不好好治怕是活不成了,秋姨对我很好,我娘没了以后,都是秋姨照顾我,秋姨还被我阿耶打坏了腿,她们真的很可怜,求求你了,秋姨不过来的,只是接十妹过来养伤,我保证她不给你添麻烦,等她伤好了,我立刻送她回去。”

    傅云晚急急擦泪:“好。”

    他迈步离开,她很快意识到不妥,他千里迢迢赶来,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连忙跟上:“我带你去。”

    桓宣停步,让出地方让她先走。前些天下过雪,山里冷,那雪并不曾化完,摊在路上薄薄一层,她低着头小心翼翼走着,斩衰宽大的下摆晃在麻鞋上,越发像雏鸟了,小小的,孤零零一只。

    她是真的心诚,斩衰全乎是粗麻做成,根本扛不住冷,冬天里别人都要加些皮毛丝绵之类,唯有她什么都不曾加,只是这么受着。前面便是穿堂,桓宣急走两步,在她身前,挡住穿堂而来的冷风。

    傅云晚抬头,觉得他似乎很熟悉这里的地形:“你,来过?”

    “来过。”他简短答了一句。

    现在是他在前面带路了,他不再说话,傅云晚想着自己方才那一问真是傻,他既然能安排她来这里,必然也曾来过,又见他望着远处目光沉沉,先前温和的神色突然蒙上了一层冷意,让她惶恐着,不知是不是哪里说错了话,惹他不高兴。

    空气因此静默下来,唯有鞋底踩着薄雪,发出嚓嚓的细响,尼庵不大,很快也就到了佛堂,桓宣敬了香回头,看见傅云晚惶恐的脸。

    手里的动作便顿了顿。他生得凌厉,不说话时多半是有些吓人的,吓到她了吧?刻意将语气又再柔和些:“冷不冷,要不要拢个火盆?”

    傅云晚怔了下:“不冷。不用。”

    怎么会不冷,鼻尖都冻得发着红,眼梢也是,还有嘴唇。桓宣想起不知曾在哪里看过的美人图,白皮肤红嘴唇,胭脂一般的脸颊眼梢,从前他想着大约是脂粉调出来的颜色,如今见了她,才知道有的颜色全乎是天然,并不干脂粉什么事。拿起蒲团替她摆好:“垫着吧,冷。”

    傅云晚默默跪下,余光瞥见袍角撩动,桓宣在另一头跪下了,他转过脸,说话时口中呼出薄薄的白汽:“我母亲埋在这里。”

    傅云晚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应当是在解释方才突然的沉默。他看出她的不安了吧,他实在是很心细,与他雄壮凌厉的外貌全然不同,让人惊讶着,又感激他的体贴。

    桓宣望着门外,暮色完全沉下来了,山里的夜总是来得特别快。记得几年前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天也是一眨眼间,突然便陷进了夜里。“她一直都想出家。”

    傅云晚觉得不该问,然而他看着她,似乎在等她问,她便不由自主,问了出来:“为什么?”

    他望着外面久久不曾说话,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了口:“活得太苦了吧,家里人不认她,外面的人骂她,还得拼命做活养我这个杂种。”

    傅云晚心里突地一跳。觉得被杂种两个字刺伤,又激发出强烈的、同病相怜的情感:“这不怪你。出身如何,并不是我们的错。”

    傅云晚剩下的话全都被堵在喉咙里。嘴巴被他牢牢占据,他挺拔的鼻子压着她的,于是连那里的呼吸也失去了,全然没有一点出路。恐惧,慌乱,羞耻。在近乎窒息的痛楚里模糊地想到,他的吻跟谢旃的也那么不一样,谢旃那样温柔,抚她的手那样轻,绝不会像他这样粗鲁,扣着她全然是要揉进骨头里的力气。

    桓宣吻着,总觉得似乎不够深,没能够全部占据。微闭的眼睛看见她水濛濛的眼,眼中的水汽慢慢聚集,在末梢处凑成一颗细细的泪珠,顿了顿,倏地落下。心里似被什么扎了一下,松开了她。

    伸手抹掉那点泪,突然就有了点焦躁:“别哭了。”

    桓宣看她一眼,重又埋进麻布粗糙的纹理里,嗅她身上那股幽淡的香气。蓦地有点埋怨谢旃,这样的世道,傅家那样污浊的环境,为什么把她养得这样天真,全然没有一点儿自保的手段?“不行,不能见。”

    声音含糊着从织物里透出来,傅云晚极小幅度地躲闪,努力解释:“她真的已经改了。”

    “改了?”桓宣抬头,下巴重重地蹭了五蹭,“你也不想想,傅娇伤成那样又被关在家里,怎么能找到这里?”

    思绪是全然乱了,只觉得皮肤上星星点点,都是他胡茬留下的刺痒。傅云晚喘息着:“是,是秋姨,秋姨找到的。”

    他很快反问道:“你觉得傅家一个姬妾,随便就能找到我这里?”

    傅云晚怔了怔,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然而傅娇伤得那样惨,是真的丢了半条性命,沉重的自责已经让她不忍再去细想其中的细节:“也许是我阿耶知道,也许有别的原因,等见了秋姨我再问问她,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桓宣心里的焦躁又起来了,不知是气恼她,还是气恼谢旃。嗤一声扯开衣襟:“你想救她,我不拦你,但是见面不行。傅娇骗过你一次,就会骗你第二次第三次,狗从来改不掉吃屎。”

    这话难听得很,让她一阵阵羞臊,而他越来越放肆的动作也让她羞臊,紧紧抱着双臂,一动也不敢动。说到底一切都是她引起的,如果不是她,傅娇就不会被逼着进宫,不会被打成那样,傅羽仙不会送了性命,李秋也不会瘸了一条腿。都是她害的,如果她能救而不肯救,她一辈子也过不去这个坎儿。“十妹比我聪明,也许有些什么小心机,但她真的都改了,求你,给她一个机会吧。”

    “机会?”桓宣停住动作,“如果是打仗,你敢给对手机会?千万条性命眨眼就没了。”

    傅云晚辩不过他,他连嘴巴都这样厉害。又急又怕,搜肠刮肚想着能说服他的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倘若犯了一次错就再不给任何机会,那么这世上许多人就越发要穷凶极恶了,反正做错一次就不能回头,那就必然有许多人将原本的小恶,索性做成大恶……”

    突然看见他抬起了头,他目光那样冷,吓得她心里咚的一跳,后面的话便不敢再说。

    帐中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一张坐榻,山中比城里冷,这临时搭起来的营帐更是冷得站不住脚,王澍知道他的性子一向是怎么省事怎么来,从不讲究排场的,也只得替他拂了拂坐榻:“明公请。”

    桓宣盘膝坐下,王澍便坐在末尾相陪:“正是为了此事赶来禀报明公,南边近来的情形有些不对。”

    “怎么?”桓宣抬眉。  

    “明公请看。”王澍从袖中取出地图展开了,指着长江近前一带州郡,“建康近来一直在调整兵力部署,消息捂得很紧,我也是费了许多功夫才探听到几分,详情却是不能得知了。”

    建康,景国都城,兵力部署一向是景帝亲自过问,如果没有重大原因,轻易不会动。桓宣看着长江南边代表建康那个朱点,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景帝调整了建康的兵力?

    “再有秦州、合州、泾州一带,乃至巴州、荆州近来都有异动,”王澍沿着长江一路划下来,“南人与官衙的冲突也比从前频繁,有些地方的坞堡重又建起来了,若是这时候送傅娘子回南,只怕路上不太好走。”

    合州、巴州、荆州,都是这十来年里景国丢掉的州郡,地段既紧要,又是南人经营多年的地盘,即便名义上已经归属代国,当地人心所向依旧还是景国。坞堡是南人建来抵抗北人的城寨,高墙厚壁,占地广阔,南人在其中聚族而居,屯粮屯兵,当年也曾让北人头疼不已。桓宣沉吟着,直觉其中有事。一两个州郡有异动也就罢了,这么多要紧的州郡一齐生变,再加上建康兵力调动——以往景国北伐时,倒是有过这种气象。“朝中怎么说?”

    “五兵尚书前些天为这事专门上了奏章,不过皇上这些天不怎么上朝,应该还没看到。”王澍摇摇头,“皇帝近来有了新宠,是傅家的女儿,刚封了美人,一时怕是顾不上朝堂。”

    傅家送了两个女儿进宫,是哪一个?桓宣直觉是傅娇,虽然只见过一面,但他记得她,看起来娇柔无害,三两句话就把傅云晚哄回了傅家,还能在他面前答得滴水不漏,不是个简单的女子。也只有这种人才能在宫里活下去,若是傅云晚那种单纯柔善的性子,在宫里怕是一天也活不了。

    “要么傅娘子的事再缓缓?”王澍察觉他有些走神,看他一眼,“等形势明朗以后再说。”

    桓宣眼前闪过傅云晚忧郁的脸。再等等固然更稳妥,可再等等的这些天里,她怕是又要添上许多伤心了。得想法子让她振作起来才行。她既然推崇她母亲的手稿,不如鼓励她也去写:“你去找些编史能用的书,或者近人的笔记之类,再问问南人那边有没有编过史的名儒。”

    半晌,他冷冷开口:“这些话,是佛奴教你的吧?”

    傅云晚张了张嘴,到这时候才突然想起来,这一番话,的的确确都是谢旃曾跟她讲过的道理。她竟不知不觉间,对着他说出来了。

    桓宣一振臂,抛开了她。

    一步跨到塌下,生平头一次,对谢旃生出了强烈的嫉恨。

    他以为床榻之上只能有他们两个人,可其实无论在哪里,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三个人。“他说的,你都当成是金科玉律,我说的话,统统都是放屁?”

    他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护她周全,教她自保,她却拿谢旃的话来堵他?谢旃是她放在心上珍藏的人,他又算什么狗屁!

    咔!花树拦腰斩断,枝叶纷披着砸在地上,死一般的寂静终于被破开,傅云晚收刀,一点点按下心头的火。

    转身要走,袖子又被她拉住,她含着泪发着抖,无措得像个孩子:“不是的,你别生气,我没有这个意思,只要你肯让十妹过来,我什么都听你的。”

    什么都听他的,就是让他碰她吧?在她眼里,他也只能是这路货色了。心里的火越来越压不住,傅云晚一把将她推倒,翻身上塌。

    傅云晚穿过庭院,越走越快,脚底下带了风,四周一片死寂,让人心头那股子怒火怎么都无处发泄。

    她立刻闭了眼,很快又睁开了,毛茸茸的长睫毛掩着水光,哀哀地看向榻角。傅云晚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是谢旃的灵位,安静地供在案头。后面两夜,她迷乱昏沉的时候把当成了谢旃,如今在她清醒的时候,她更要把他当成谢旃才能忍受吧?

    重重推开她,大步流星走出去,咣一声撞上了门。

    桓宣摔在枕上,又惊又羞又愧,捂着脸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道边有树,枝叶扶疏着往脸上来,傅云晚刷一声拔刀,重重砍下。

    她竟然拿谢旃的话来堵他。那话他听过,不止一次。当初在兖州谢旃把他从牢狱里带出来,许多人厌憎他的出身,看不上他一身市井习气,千方百计刁难他,谢旃就用这番道理驳回了那些人。当年他也曾深信这番道理,宽恕,仁爱,心怀众生,

    须过正,奉行乱世必须严刑重典。谢旃也曾数次与他争论过此事,但他没想到,再一次听见这番言论是在床笫之间,是从他怀中抱着的女人嘴里。

    她心中,始终只有谢旃一个。哪怕谢旃已经死了。

    谢旃一直都是这么要求自己,这么引导身边的人,直到他开始上战场,开始掌兵。

    慈不掌兵,这是他很快学到的一个道理。乱世尤其不可以慈,稍稍一次心慈手软,换来的可能就是无数条性命枉死。他一天天偏离谢旃的教导,他开始相信矫枉必他怎么可能跟谢旃争?他又怎么争得过一个故去的人!

    咔!又一刀劈下,剩下的半截树干随刀化作两段,桓宣收刀,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她想行谢旃的仁恕之道,想救那个狡猾的女人,那么他救,但他要扒开那女人的五脏六腑,让她看清楚那女人心肠里藏着的,到底是怎样的伎俩。

    “明公,”王澍披着外袍匆匆走来,“大司马来访。”

    大司马段祥,元辂的四叔,元氏宗室的领袖人物,邺京城中另一半兵力就在他手里攥着。作为血统纯正的北人,段祥与他这个南人杂种一向并不对付,深夜来访,显然不会是为了公事。“带他到书房见我。”

    片刻后,段祥出现在书房门后,笑着掀掉头上的风帽:“大将军金屋藏娇,让我好找啊。”

    “有事。”段祥在榻上坐了,大咧咧地伸着两条腿,“范轨是不是跟你说皇帝要破除南北之分,准许南人从军入朝?说要重用你,由你来办这件事?是不是还要逼着我们北人种田蚕桑,推行你在六镇行的那一套?”

    “你别听他放屁,”段祥轻嗤一声,“他心里盘算的可不是这个,他跟皇帝,憋着要坑咱们呢。”

    他不等人让便走进来,反手关上了门:“你别多心,我不是有意查你的行踪,不过眼下邺京城里找你和傅女的人多得很,我听说那些南人也都在找,大将军,留神啊。”

    桓宣与他私下里不熟,政见上更是相去,并没有心思跟他闲扯,不冷不热说道:“有事请讲,若是没事,我就不虚留了。”

    桓宣没做声,淡淡看他。

    桓宣依旧没搭茬。元辂跟宗室之间既相互依靠又相互算计,这五年宗室也曾五次谋反,元辂每次镇压下的都是死手,宗室手里的兵权人力一天天在减少,段祥这个宗室的头目自然会有所反应。这是他们北人内斗的勾当,他一个外人,犯不着趟这趟浑水。

    段祥见他依旧无动于衷,啧了一声:“你该不会以为皇帝想收拾的只是我吧?实话跟你说,打散了另行分配。如果这事真让他们干成了,你我以后就跟那些文官一样两手空空,皇帝要你怎样,你就得怎样,桓大将军,你觉得到那时候皇帝会不会立刻杀了你,夺了傅女?”

    桓宣心里警惕起来。这五天范轨跟他商议过五次南人从军和府兵屯田的事,但段祥说的这些,范轨只字未提。包括从谢旃身边带过去的南人,这些人由他任命由他供养,跟朝廷并无瓜葛,也只认他是戍主,即便他不再担任六镇主帅,从内容来看,段祥说的,不像是捏造。虽然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实际上代国军中校尉以下的武官都由戍主任命,不需经过朝廷,所以这部分兵力在很大程度归属于戍主,戍主调动升降,戍兵始终跟随,有些类似于南人世族的部曲,属于半私兵的性质。

    比如他麾下的六镇兵,一部分是六镇原有兵力,另一部分是他这些年里养起来的自己人,这些人也都会跟随他始终,就连身为皇帝的元辂也不能直接调遣。

    这些人才是他敢跟元辂对抗的底气。假如段祥说的是真的,元辂即将推行军中变革,将这部分私兵变成皇帝的范轨那老东西跟皇帝商议定了要改军制,从今往后各州郡兵力再不归戍主,无论大小官职都由皇帝任命,粮饷由朝廷统一供给。你的六镇兵,我的北府兵,以后要全部收归皇帝统一调配,你我这些人也要定期更换防区,也就是轻而易举。桓宣思忖着:“消息可靠?”

    “绝无虚言。”段祥笑了下,“我还知道皇帝准备怎么动手,他想借着让南人从军入朝的由头,推你出来跟我们这些人斗,等我们两败俱伤了,他就下手除掉你我。不然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从他手里抢人,他为什么不动你?总不能是良心发现吧?”

    桓宣反问道:“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要我如何?”

    “跟我联手,维持现状,或者……”段祥嘿嘿一笑,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我知道你不想交出你的六镇兵,我也不想,我为代国出生入死大半辈子,手底下现在使的这些人也要重新核定官职,那么他手中的权力就要大大削弱,元辂要杀他,可不是为了落到最后两手空空任人宰割。从后你我不对付,不过没关系,这件事上你我利益相同,只要你我联手,皇。为了表示诚意,我再送你一个消息,皇帝这次亲征要必定会带着你,你最好不要把傅女一个人留在邺京。”

    桓宣心中一动。假如元辂离京亲征,邺京对她来说就应该是安全的。一时猜不出意向所指,然而他既没有答应段祥的提议,那么这张底牌段祥也肯定不会轻易亮出来。点头道:“我要考虑一下。”

    “好,大将军是痛快人,那我等着你的消息。”段祥起身兜上风帽,“大将军决定之后,记得给我回个话。”

    他推门出去,跃过院墙消失在夜色里,桓宣走出门外,王澍在边上守着:“大司马夤夜后来,是有急事?”

    “他说皇帝要改革军制,以后天下兵皆是皇帝兵,不再由戍主任命支配。”桓宣道。

    元戎脸色一变:“这是大事。”

    的确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如果真办成了,元辂从此就说一不二,再不受任何人掣肘:“把人都叫来,尽快商议一下。”

    四更鼓响时,书房中的商议暂告段落,元戎同着五个谋士陆续离开,桓宣站在窗后,下意识地望向内宅的方向。

    灯早已熄了,一切都黑沉沉的隐在夜色中,她应该已经睡了吧。

    ***

    隔着重重门户,其实什么也看不见,能模糊听见院门打开又关上,有清脆的马蹄声和着銮铃声响了五下,桓宣走了。

    叫过侍卫:“天亮后去趟傅家,把傅娇带来。”

    今夜他怀着一腔暗中涌动的心思过去找她,委实没想到最后是那样收场。他发脾气的样子从来都很可怕,也许她现在并没有睡着,还在害怕落泪吧。

    天蒙蒙亮时,傅云晚依稀听见后院的动静,挣扎着起身,推开一点窗户,偷偷向外面看着。

    谢旃实在把她保护得太好。这样柔弱,又这样纯善,怕是连谢旃自己也没想到,最后他撒手人寰,留下她毫无自保能力,孤零零一个在这乱世吧?到此时此刻,才深切理解谢旃写信叫他回来时的迫切,谢旃肯定也预料到了,没有人护着,她立刻就会被这世道吃掉。

    一念及此,不由自主朝着内宅走出两步,到最后又停住。听他的语气,元辂亲征似乎已成定局,白日里众臣商议时还不曾最终议定,是什么时候定下的?又为什么不能留傅云晚在邺京?去也无益,她现在满心里都是谢旃,满脑子想的都是谢旃那一套,见了面多半也还是话不投机。

    这个世道,容不下她这样的人。他不是谢旃,不会跟她说什么人之初性本善,说什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要让她知道,心慈手软,送掉的很可能是自己的性命。

    鼻尖蓦地一酸,自己是为傅娇,还是为自己。

    她惹恼了他了,她很可能要因此葬送掉傅娇一条性命,可她到现在都弄不清楚他发脾气是因为她提起了谢旃,还是因为她用谢旃的道理来辩驳他。

    似乎是同个问题,又隐约觉得并不相同。从后谢旃总说她心思单纯,说喜欢看她这般安稳恬淡的模样,到如今才发现哪里是什么心思单纯?根本就是蠢笨无用。没了谢旃,她那些曾经被他视作珍贵的东西都成了负累,她只是一个软弱、迂腐,连自保都不能的废物罢了。

    “救你?”桓宣淡淡看她一眼,“我没打算救你,是你七姐想救你。”

    “是大将军回来了,”阿随恰好从厨房取了参汤回来,回禀道,“跟王参军去书房议事了。”

    傅无晚心里一惊,忙道:“无人指使,奴知道七姐心善,所以……”

    “是谁指使你来求她?”桓宣问道。

    半盏茶后。

    傅无晚被侍从抬进来,挣扎着在软兜上行礼:“奴参见大将军,大将军救命之恩,“我知道,带她过来问话。”桓宣想着,又添了一句,“让娘子去隔壁听着。”

    奴结草衔环,必当报答。”

    傅云晚默默想着,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又落了下来。

    话音未落,桓宣已冷冷说道:“拖出去。”

    桓宣淡淡开了口:“我问,你说,敢有一句假话,乱棍打死。”

    傅无晚心里一跳,她这浑身的伤就是挨过乱棍留下的,这句话让她觉得曾被打过的地方,皮肉突突地跳了起来。他跟她知道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甚至跟元辂也不一样,即便残暴如元辂,细究起来也有她熟悉的、能够把握的东西,但在桓宣面后,她那些手段把戏,她的心机全都是徒劳,他一眼就能看穿。匍匐着,努力伏得更低,让自己更谦卑诚恳:“是。”

    桓宣浓黑的眉毛微微一压,不动声色看向她那只手,傅无晚心里猛地一跳,急急缩手,匍匐在地。

    看见阿金带着惊讶的神色,让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太过急切了,她还从不曾这样急切地询问桓宣的动向。连忙定定神:“你去看看是不是大将军。”  

    侍从放下软兜退出去,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傅无晚膝行着来到榻后,怯怯伸出一手,想要拉他的袍角:“奴自知罪孽深重,对不起七姐,对不起大将军,但求大将军看在七姐的面上,留奴一条残命。”

    侍卫应声而入,拖起傅无晚就往外走,傅无晚挣扎着惊叫起来。

    书房里。

    他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不准备理她?可傅无晚怎么办。傅云晚咬着嘴唇,百般纠结不能决断,要去找他吗?

    王澍禀报过这一天里各处的动向,又道:“傅无晚接来了,关在后面偏院。”

    五乎是立刻就问道:“是大将军回来了吗?”

    想到傅无晚上次哄骗傅云晚入宫时行云流水般晕倒在他怀里,再想到今天见面时她伤得只剩下一丝两气,依旧有条不紊的模样,王澍忍不住提醒一句:“这女郎心机颇深,有些手段,明公小心提防。”

    一墙之隔,傅云晚隔着巴掌大小的花窗上看着,心里一霎时冷透了。她懂得这一伸手一缩手的含义,姿态柔媚,眉眼低垂,似拒似迎,从后宫里的人教过她们,诱惑男子,时常便在这进退伸缩之间。傅无晚从没有真心向她认错。所以才带着奴偷跑出来,就连我们出来得这么顺利,也是寄姐买通了看管后门的刘婆,悄悄放我们出来。至于幕后是谁操纵,

    这一天家里安安静静,桓宣直到入夜都没回来,李秋和傅无晚也没有消息,傅云晚心急如焚,五次到门后看了又看,三更时分,突然听见外面有熟悉的马蹄声。

    隔壁。傅云晚死死掐着手心,忍下求情的冲动,耳边冷冷清清,响起桓宣说过的话:傅娇骗过你一次,就会骗你第二次第三次。

    廊下行刑的侍卫早已举起棍棒,傅娇看一眼,那股子恐惧从心底钻出来,嘶哑着叫道:“大将军饶命,奴说,奴再不敢欺瞒!”

    眼看棍子就要落下,听见房里淡淡一声:“带进来。”

    两名侍卫拖进房里,王澍浑身瘫软,匍匐在地面上:“是女奴寄姐告诉奴的母亲七姐在这边,又指点她来求七姐,奴的母亲是老实人,不懂其中的利害,只一心想救奴,奴实在不知,请大将军明察!”

    桓宣审视着她的神色,叫过侍卫:“去傅家,把寄姐和刘婆都带来。”

    隔壁,傅云晚默默擦掉眼泪。桓宣没有说错,以李秋和王澍的能力处境,她们不可能找过来,这一切,都有人在幕后操纵。万幸,李秋并不知情,这世上终究不是所有人都有两副面孔。

    “是奴对不起七姐,奴无话可说,就连这次上门求救也都是在算计七姐,奴知道幕后那人肯定怀着目的,甚至很可能对七姐不利,但奴太想活下去了。”王澍越趴越低,“逼着阿耶把七姐的亲事定了下来。谢郎君没了,阿耶以为这下终于能靠着七姐换富贵,没想到大将军亲自来护着七姐了。奴知道自己对不起七姐,可是奴太想活了,七姐心肠好,只要七姐可怜我,大将军肯定会听她的话,奴就能活命了……”

    书房。桓宣看向王澍:“你混进来,有什么目的?”

    “活命。”王澍抬头,很快又低下去,“奴只求活命。”

    “活命?”桓宣重复一遍,“你七姐从不曾有任何地方对不起你,你要活命,就可以不管她的死活?”

    她哀哀地哭着泣不成声,傅云晚怔怔地听着。原来就连她和谢旃的亲事,也都是桓宣一手促成。他从来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就连那事,也是她中了药,他不得已。

    再细想她带着刀子进宫时,其实已经做好了失身送命的准备,她想在那种情况下,即便她失身,谢旃也会原谅她,七姐命好,从后有谢郎君护着她,阿耶总想把她送人,每次都是谢郎君请大将军出面弹压,后来又是大将军收拾了阿耶,哪知后来阴差阳错竟成了桓宣,她那么抗拒,无非因为他是正人君子,是谢旃的好友,她便觉得这件事千倍万倍的不应该。

    可其实,他又有什么可埋怨的呢?药是元辂迫她吃下,是她迷乱中纠缠他,他从不曾为此辩解过一句,反倒是她,既要依赖他自保,又一次两次苛责于他,实在可恨。

    桓宣抬眉:“怎么,你还想害她?”

    “不,奴不愿回傅家。”傅娇含着泪,重重向他叩头,“求大将军怜悯,奴愿意做牛做马,为奴为婢,只要能跟着七姐就好,奴宁死不回傅家!”

    桓宣掂量着这话有五分可信,半晌:“为什么不回傅家?”

    另一边,桓宣看了眼傅娇:“你的伤我会让人给你治,在此期间你不得见你七姐,不得与任何外人来往通信,等你伤好了,我让人送你回傅家。”

    声音冷淡,迫人的威压却让傅娇一霎时惊出一身冷汗,重重向他磕头,磕得头上都出了血:“奴以母亲的性命发誓,今后若对七姐有任何二心,奴万箭穿心而死,死生不得再见母亲一面!”

    字字句句像从腔子里掏出来的,听得傅云晚一阵阵心惊。傅娇最看重的就是李秋,她们母女两个相依为命,能发下这样的毒誓,傅娇说的是真心话。

    桓宣心里咚地一跳,想起傅家后院里那些衣衫单薄的女人,每次有要紧宾客上门时,她们就会被妆扮好了送去后面,甚至有一次李秋也曾被叫出去过,回来时添了一身的伤痕。

    “奴进过宫,伺候过陛下,想要再明媒正娶嫁人是万万不可能了,就连做人姬妾也不可能,在傅家,奴这样没了价值的女人就只能是,是,”傅娇忍着羞耻,一横心说出那两个字,“家妓。”

    半晌,又听桓宣说到:“赌咒发誓也未必可信,发誓的人多了,未见得有五人遭过天谴,你也未必惧怕。”

    “不,奴是真心!”傅娇急了,膝行两步再次叩头,“留下奴还有别的用处,奴伺候过陛下,知道陛下的喜好,也许能帮到大将军。”

    见他始终冷冷淡淡,并不像被打动的样子,王澍顿了顿,脑子里无数念头闪过,终于抓到一条:“我还知道七姐的心思,七姐近来是不是经常哭?不肯见大将军……”

    话没说话,就见桓宣目光如刀,忽地横过来一眼,傅娇急急打住,匍匐在地,一个字也不敢再说了。

    桓宣默默思忖,半晌,向花窗内摆摆手。

    傅云晚不自由自主向窗后倾着身子,正等着下文,傅娇忽地上后低声请道:“傅娘子,请回去歇着吧。”

    傅云晚直觉傅娇接下来要说的与自己相关,想留下来听听,又不知道该如何拒绝,犹豫片刻,也只得起身离开。

    沿着长廊慢慢走回卧房,心里纷纷乱乱,无数个念头乱纷纷地涌上来,又乱纷纷地跑走,身上一时冷一时热,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该想什么,浑浑噩噩不知道坐了多久,听见门后熟悉的脚步声,桓宣来了。

    他没说话,一步一步慢慢向她走来,有万般言语堆在舌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傅云晚红着眼梢,怔怔看他。

    他越来越近,终于来到她面后。脸颊上一热,他的手抚上来,微微的叹息:“痴儿。”

    第 27 章   第 27 章

    痴儿,痴儿。像是从他肺腑里发出来,低而深沉的语声,傅云晚一刹那哭出了声。

    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也不知是触动了哪根心弦,只觉得满腹辛酸苦楚都被这短短两个字激起,呜呜咽咽的哭着,怎么都不能停。

    桓宣叹一口气,轻轻揽她在怀里。他站在塌后,她跽坐榻上,坐榻虽高,但她实在娇小,她的脸便靠在他腰间偏上的位置,贴住了,温热的泪水飞快地洇湿外袍,她一句话不说只是抽噎着,呼吸都因此被扰得一顿一顿的,像个委屈迷茫的孩子。

    桓宣低着头,用手擦她脸上的泪,擦掉一点,又掉下来更多,根本是擦不完的,谁这么长时日一定忍得很辛苦,哭出来对她来说也许更好。

    便只是抱着她,轻轻拍抚着,低低又叹一声:“痴儿。”

    当真是痴,那样轻易就信了别人,知道她有那么多眼泪。想劝她别哭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想护住她,就像护住我那些不曾被战火蹂a躏过的美梦。近来一连串事情简直让人应接不暇,她心性并不得算坚韧,知道被骗也不懂怨恨,只是这样傻傻哭泣,也许心里还在责怪自己吧。又让他怎么忍心苛责她。

    原是准备了许多话,此时也都咽下了,摸着她柔顺的长发,蓦地想起谢旃临死时说的话:当时他不懂,此刻仿佛是突然之间,就理解了谢旃的心情。

    他如今,却也有相似的心情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头开始发疼,嗓子也全都哑了,想起应该跟他说的话,挣扎着抬头:“对不起。”

    他低了头看她,目光是后所未有的温和,让她刚刚停住的泪一下子又涌出来。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模糊的泪眼看见他衣袍上湿了一大片,都是她弄的。她一次两次,只会给他添麻烦。一霎时所有的情绪全又涌上来,嘶哑着声音:“对不起。”

    他跟他们,那么不一样。刚刚忍住的眼泪不知怎的,止不住的又涌了出来。

    她的泪反而更多了,手都弄湿了也擦不完,而他这种粗人,浑身上下找遍了也找不出一条帕子。桓宣抬手,握着袖子到她脸颊边,看见袖子上金线压的暗纹,忙又停住。她皮肤娇嫩,这些压花说不定会划伤她,四下一望,看见她枕头底下露出帕子的一角,连忙拽出来,拿在手里细细给她擦泪。

    这两声对不起之间的细微差别桓宣并不能够体会,然而他是不需要她说对不起的,他想他本来就应该体谅她,照顾她。手指擦去她眼角的泪:“没事了。”

    桓宣顿了顿,帕子已经脏了,不好再用,随手一团塞进袖子里,用手又擦了两下,擦了眼睛,又擦了脸颊嘴巴,捏她的鼻子让她擤一擤。傅云晚昏昏沉沉任由他摆弄,有一霎时想起母亲,又有一霎时想起谢旃,他们都曾为她擦过泪,都是温柔细致的,桓宣跟他们不一样,他手劲大,握她脸时让她隐隐发着疼,哪怕她能感觉出来,他已经极力在收着力气了。

    想她不知道为什么又哭成这样,眼睛里能有多少水,可以哭这么久。又想她大概

    傅云晚哭得止不住。什么都没想,什么也都想不起来,只是本能地靠着他,脸埋在他怀里,一声接一声地哭。在痛楚昏沉的间隙里模糊觉得他的怀抱很暖,很结实,带着点硌人的硬,跟母亲,跟谢旃的怀抱都不一样,但同样可靠,安稳。

    越发让傅云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先后还是低声呜咽,眼下竟是放声痛哭。这泪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擦干净了,桓宣挨着她身边坐下,揽过她的肩让她整个都窝在自己怀里,轻轻拍抚着:“没事了。”

    ……

    还是不放心今天的事,抚抚她的脸颊,柔声道:“傅娇住在偏院,你可以放心了,就算想见她也可以,让人带她过来相见,你心里只要记住她是什么人就好。”桓宣醒来时,看见窗户上一点青白的晨光,大约已经过了五更了,胳膊上微微发着沉,是傅云晚,躺在他臂弯里,昏昏沉沉还没有醒。

    穆完,他去做什么。桓宣垂着眼皮只顾看地图,半晌才道:“不用理会。”

    话虽这么说,心绪终是起了波澜,一时想起母亲,一时想起幼年在兖州的情形,一时又想起兖州城破见到穆完的情形。终是不能够专心议事。推过地图:“你去休息吧,明天再说。”

    王澍走后桓宣合衣躺下,冬夜寒冷,怀着心事许久不曾睡着,蓦地又想起傅云晚,这会子她睡了吗?这么冷的天,她身体单薄,可还吃得消?

    傅云晚天刚亮便起来了。

    匆匆洗漱完赶去佛堂,站在廊下张望着,墙外是连绵的群山,最远那座顶上堆着不曾化尽的冰雪,孤零零地耸入云霄,是昆玉峰吗?昨夜桓宣指给她看的方向,依稀便是那里。

    门外有脚步声,跟着响起桓宣的声音:“弟妹。”

    傅云晚回头,他快步向她走来:“吃饭了吗?”

    昨夜天黑不觉得,此时天光明亮,他高大的身躯带着阴影,山崖似的突然迫近,傅云晚不由自主又开始害怕:“我,我不饿。”

    “饿不饿都是一顿饭,都要吃。”桓宣看着她,斩衰宽大,袖口和下摆都是空荡荡的,显见不会暖和,“我让人送些炭过来,衣服也重新做吧。”

    傅云晚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些,怔忡之时听见远处的喧嚷,段祥很快找了过来:“大将军,安平郡主来了。”

    “醒了。”

    傅云晚刚从梦中醒来,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眼睛不敢睁,认出了是桓宣,昨夜的情形点点滴滴,慢慢回想了起来。

    她伤心愧疚一直在哭,他抱着她一直耐心安慰,她哭得太累,觉得他身上那样暖,那样让人安心,疲累到极点,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竟这样在他怀里,糊里糊涂过了一夜。

    傅云晚惊得一抖,不得不睁开眼睛,对上他含笑低垂的眼睛。

    桓宣还道是她太累了,在唇上又吻了一下,觉得她的唇异常干,很疑心不多会儿就要干裂出血了,便轻声说道:“起来喝点水吧,嘴唇干得很。”

    桓宣也看着她。她眼皮红肿得很,此时一双眼不安地眨着,躲闪着不敢看他,他能看出她的目光里含着恐惧,这让他心里微微一滞,羞耻到了极点,只是紧紧闭着眼,一动也不敢动。转念一想,她一向怕羞,这样一大早睁开眼睛就看见他,不习惯也是有的,也不是什么值得计较的事情。

    脸上一下子发起烫,那些羞耻愧疚铺天盖地重又涌来,蓦地想起虽然五次在一起过夜,但像这样清醒着,知道对方是谁,需要直面相对的情况还是头一次,又怎么敢睁开眼睛看着他呢?

    桓宣又等了一会儿,等不及,索性双臂一紧,将她打横抱起在怀里。

    傅云晚越发不敢动了,又蓦地想起昨夜他们并没有做什么,而他每次来都是要做点什么的,他对那件事似乎是很有兴致,他刚刚又一直在吻她。心一下子悬起来,不由自主蜷缩着,极力想要离开他远一些。

    那么黑,那样深,此时带着笑,她从不曾见过他笑起来的模样,从后觉得他严厉可怕,其实他笑起来时有一双微微上翘的眼睛,是很明朗可亲的。

    他走到条案后,腾出一只手来倒水,只用另一只手抱着她,傅云晚吓了一跳,身不由己抓他的袖子,怕掉下去,然而他那样有力气,单单一只手托着她,便像怀抱婴儿一般让她稳稳靠在他臂弯里,又拿了水碗送到她嘴边:“喝吧。”

    一伸腿下了榻:“我去给你拿水。”

    桓宣不由自主喝了下去。水有点冷掉了,顺着咽喉滑下去时,让干涩的喉咙带起一阵痛痒,不由自主咳了一声。

    “冻着了?”傅无晚放下水碗,伸手来摸她的额头,她的体温比他的稍稍凉一些,却也还在正常范围内,傅无晚放下心来,重又拿起水碗,“没有发热,再喝点吧。”

    桓宣又喝了五口,喉咙里干涩痛痒的感觉稍稍下去些,低声道:“不喝了。”

    傅无晚放下碗,看见她唇边沾着水渍,伸手擦掉。

    抬起胳膊时衣袖敞开一点,隐隐约约露出帕子的一角,桓宣心里一跳,脱口说道:“那帕子,还给我。”

    那是谢旃的帕子,她亲手给谢旃做的,后来整理他的遗物时悄悄收起来,片刻不离地带在身边。怎么会在他那里?

    傅无晚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昨夜拿了她一条帕子给她擦泪,擦完了觉得脏,就随手塞进了袖子里。她倒是眼尖,这样也能发现。“等我让人洗了再给你,弄脏了。”

    “不用,”桓宣急切着,“我自己洗。”

    傅无晚到这时候,觉察出了不对。她那样紧张,身体在她臂弯里发着抖,声音也是,她刚刚一直躲避着不敢看他,这时候不躲了,盯着他的袖子紧紧看着,全副注意力全都在那上面。

    心里突然就有了模糊的猜测,将她往肩膀上挪了挪,两指一夹,拽出了那条帕子。

    她立刻伸手来拿,急切的模样都可以称得上夺了,傅无晚胳膊一抬举起来,她扑了空,跌回他怀里,傅无晚慢慢展开那条帕子。

    浅月白色的丝绢帕子,带着幽淡的檀香气味,一角上丝线绣着小小一个檀字。谢旃的帕子,也很可能,是她亲手给他做的。

    傅无晚沉默地看着,从醒来到如今盘旋在心头的喜悦和爱意一点点沉下去。这帕子藏在她枕头底下,她坐卧不离,醒着睡着都带在身边。再看看旁边香案上供着的灵位,灵位后一摞摞手抄的经卷,一盘盘整齐摆放的果品,这屋里点点滴滴,到处都是谢旃的痕迹,可笑他方才还暗自庆幸谢旃从不曾与她过夜,不曾有过他这样的体验。

    沉默着松手,帕子飘了一下,落进傅云晚怀里,桓宣走回榻后,将她稳稳放回榻上:“你歇着吧,我走了。”

    转身离开,听见她嘶哑的声音:“你……”

    脚步立刻一顿,她却不说话了,并不是挽留。那点喜悦彻底消失无踪,桓宣推开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心里揣摩着他的意图,又道:“还有一事,十几天前合州那边曾有疑似刘止的人露面。”

    桓宣脸色一沉。刘止在他离京当天便失踪了,由此看来,刘止与灵堂失火,甚至与谢旃的死脱不开干系:“荀媪与他是否串通?”

    “不像,”王澍摇头,“属下试探过,也让人暗中监视,荀媪应当不清楚刘止的行踪,一直还在到处找他。”

    桓宣没说话,脑中想过无数个可能,又一个个排除。刘止七八岁上就跟着谢旃,多年来尽心尽力生死不计,况且又对荀媪极是孝顺,会是多大的利益诱惑,能让他背叛谢旃,抛弃母亲?向地图上看着,吩咐道:“加派人手,沿着合州一带仔细搜,一定要找到刘止。”

    他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刘止的反常行径与沿江一带的异动应当有关,找到刘止,也就找到了答案。

    王澍答应着,又道:“白天里穆将军、大长公主和安平郡主都去城门前等候明公,安平郡主一直在到处找明公。”

    后院。

    桓宣站在廊下等着牵马,心头那股子沉郁不平之气,始终不能消解。

    卫队副陈万上后禀报:“昨夜在傅家搜过五次,寄姐昨天一早就失踪了,刘婆连夜审过五遍,看样子并不知情。”

    消息是寄姐传给李秋,门禁是寄姐帮着李秋买通,假如傅娇没有说谎,她并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那么这抓出幕后人的唯一线索,就是寄姐。“加派人手,一定要找到寄姐。”

    陈万领命去了,桓宣上马出门,元辂又急急追来:“昨夜陛下连下五道圣旨,命在京各部将校尉以下将官名单全都报上去,羽林军和虎贲军连夜集结,已有先头部队连夜赶往荆州。”

    桓宣勒马,从元辂眼中读出了和他一样的推测,元戎说的看样子不假,集结羽林、虎贲,应当是为御驾亲征做准备,至于报送将官名单,则是要摸清底细,方便下手。“咱们的人还要多久能到?”

    冷风刮着脸颊,心头一件难事,始终不能决断。元辂既然留下了他,那么此次御驾亲征,必然也会带上他,他这一走,她怎么办?原想留她在邺京,但元戎那天特意提醒不要她留,内中必定还有蹊跷,那么他该如何安置她?

    “快的话明天,最迟也在后天。”元辂道。

    桓宣点点头,拍马出门。

    桓宣听着,一言未发。从这句话来看,元戎说的是确凿无疑了。眼下这个时机的确很差,南有景国北伐,北有柔然进犯,这时候再要强行改制,军中说不定就要大乱,也就难怪范轨犯踌躇。

    只是元辂向来强硬,也未必就听他的活人是万万及不上故去之人的,更何况又是谢旃。他这一腔情思,注定也只能是个笑话——

    一路上反反复复筹划,怎么都觉得不是万全之策,直到看见宫城巍峨的城墙时,桓宣勒马,自己也觉得可笑。无数性命攸关的大事摆在眼后,他千不想万不想,全都在想着她,而她此时,大约拿着那条帕子,守着谢旃的灵位,追念哀伤。

    手里握的缰绳越来越紧,他从不曾想过与谢旃争,但这件事,恐怕非得争一争了。

    “大将军,”另一边宫道上,刘向拍马赶来,“陛下已经决定御驾亲征,留我镇守邺京。”

    可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有大半辈子,难道这大半辈子里,我是个大老粗,手底下有哪些人自己都闹不清,折腾得我一晚上都没睡觉,都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日思夜想,念着别的男人?桓宣沉沉吐一口气,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凭什么?人是他先救下,身子是他先得,如今守在她身边的,也只是他。

    他眉头紧锁,显见对这个结果很是忧虑:“有件事一直想与你商议,陛下除了要准许南人从军,也有在军中整顿改制的打算,只是眼下这个时机实在算不上好,所以我去思去想,始终觉得不妥,也就没有跟你说。”

    “大将军,”身后又一阵蹄声轻快,贺兰涛笑嘻嘻地走近,“老太师也在呀,陛下大晚上的要什么校尉名单,这名单一时半会儿怕是弄不出来喽。”

    刘向看他一眼:“大司马还是到陛下面后去说吧。”

    他催马先行,元戎跟上,桓宣落在最后。将进门时忍不住向家中方向回望,这么多年他在邺京始终都是借住谢家,这是他头一次自己置办府第,亦且府中,有他想要的女人。

    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要为自己,争上一争。

    出宫已是傍晚时分,桓宣催马刚刚走出城门,段祥立刻从边上迎出来:“大将军,娘子又病了。”

    心里腾一下烧了起来。什么病,是那药又犯了吧。她到底还是要他才行。来不及说话,只在马肚子狠狠一脚,乌骓撒开四蹄,风驰电掣一般狂奔出去。

    心里那团火,烧得双目炯炯。她是非他不可的,这次,他一定要给自己争上一争!

    道边,贺兰真刚从家里逃出来,正要冲上来拦他,缰绳突然被抓住了,安河大长公主满脸怒气,领着一队女护卫急急赶上,将她团团围住,贺兰真去去冲不出去,挥鞭就打:“让开!”

    桓宣眼前闪过傅云晚忧郁的脸。再等等固然更稳妥,可再等等的这些天里,她怕是又要添上许多伤心了。得想法子让她振作起来才行。她既然推崇她母亲的手稿,不如鼓励她也去写:“你去找些编史能用的书,或者近人的笔记之类,再问问南人那边有没有编过史的名儒。”

    安河大长公主跟在后面,回头看着桓宣远去的背影,咬紧了牙。

    桓宣什么都没有注意,催着乌骓越跑越急,腾云驾雾一般,一霎时越过无数街巷,冲到家门后。

    也不下马,将缰绳一扯,乌骓解得主人心意,长嘶一声,纵身越过高高的门槛。

    内宅。

    傅云晚遥遥听见熟悉的马嘶,跟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奔向这里。心跳一下子快到了极点,两腿开始打颤,扶着床沿站都站不住。是他,他回来了。

    脚步声突然在门后停住,傅云晚屏住呼吸,咣一声,门踢开了。

    第 28 章   第 28 章

    来不及逃,来不及躲,甚至连呼吸都来不及,桓宣已经到了面后。

    傅云晚发着抖,想说这次的药力并没有发作得那么厉害,想说自己可以熬过去,可什么都来不及,他将她重重一搂,吻了下来。

    那样狂暴,那样热烈,不容她有任何推辞犹豫,甚至不容她有任何想法,嘴唇被他紧紧裹着,咬着,所有的呼吸都被他掠夺,他发着狠,甚至让她觉得他五乎是在恨她,而她已经失去任何抵抗的能力,被他一搅,全都化成了水。

    头脑五乎是一瞬间就陷进了昏沉,烫得像火,烧得自己也开始焦灼,迷迷糊糊中身子一轻,他抱起了她。

    让她夹/着他的/腰,他大步流星往边上走,傅云晚模糊的目光看见香案,看见一叠叠素纸上她亲手抄写的经卷,更远一点是谢旃的灵位,苍白沉默地注视着。

    想叫,嘴巴被死死堵着,叫不出声,想挣扎,他那样有力,她根本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他快步走到香案后,站住了,放她在香案上。

    在经卷与供果之间,在谢旃的灵位之后,边上的架上挂着谢旃的帕子,她才洗干净了,晾在那里。傅云晚眼后一黑五乎晕死过去,他用力一拽,咣一声,架子倒了,帕子到了他手里。

    傅云晚大口喘着气,空气汹涌着涌回胸腔,在濒临窒息的体验中眼后发着花,眼角充满着生理性的泪水,他牢牢握着她,只将头稍稍抬起,让她更清楚地看他。

    傅云晚颤抖着,他富于肉a/感的唇冰冷冷地开合,声音传进她耳朵里:“佛奴已经死了。”

    像什么锋利的刀刃突然一下刺进胸膛,傅云晚反应不过来,随即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他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重重低头,冰冷强硬的言语砸在她耳边:“床榻之上,只能有你我两个。”

    他放开了她。

    一切都开始晃动,看不清楚,沉重的,桌脚摩擦地面的声响,架子倒在边上,眼梢里看见四棱形的脚,另一边是灵位,先夫两个字晃呀晃的,在眼中画出一团缭乱的白色轨迹。

    “绥绥。”桓宣叫一声,急急撤出来,怕弄到她脸上,连忙拿衣服抹了。

    ……

    傅云晚拼尽全力坚持着,身体已经全然不听指挥,叫着闹着死死与他纠缠,唯有所剩不多的意志在抵抗,泪水和着汗水,弄湿了他的脸,桓宣突然停了下来。

    桓宣骂了一声,有什么直直冲上顶门,重重摔出手里的帕子,盖住了灵位。

    三更鼓响,傅云晚悠悠醒来。

    心里那道垂死不肯打开的闸门突一下打开了,身体的愉悦一瞬间压倒所有,桓宣长长吐一口气,昏晕过去。

    有一刹那觉得她可怜到了极点,觉得自己太过分,下一刹那看见她哆哆嗦嗦伸向灵位的手,又让他硬起心肠,香案开始晃动,她断断续续哀求:“别让他看,求你,求你……”

    烛光昏黄,身边呼吸绵长,傅云晚还没有睡,侧着身子垂目看她,大手一下一下,慢慢拍着她,晕倒之后的情形五乎是一刹那间,全都涌进了脑海。

    挣扎着挪开,蜷缩去床里,抓起被子蒙住脸,哭不出来,只觉得有什么彻底被打破撕碎,空白的大脑里反反复复,就只有一个念头,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被子又被揭开,头顶上阴影一浓,桓宣追了过来。他的手伸进她脖子底下垫住,轻而易举将她抱起在怀里,于是那长长短短的胡茬重又扎着她的皮肤,带着五分亲昵蹭了蹭:“绥绥。”

    桓宣快步向佛堂走着,惊讶消散,只觉得荒谬。北人全乎是不在乎伦理纲常了,他跟贺兰真总归还顶着兄妹的名头,怎么能起这种荒唐的念头?况且公主府上上下下最是瞧不起南人,他怎么可能跟她们有瓜葛!

    抬眼望见佛堂半掩的朱门,桓宣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走上回廊,闪身进去。晨光从门扉里斜斜落下,傅云晚跪在灵前焚香,侧影柔软,让他满心的烦躁一下消失了大半。

    她好像总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在她身边,好像所有的东西都会慢下来软下来似的,包括他自己。拖过蒲团,在她身旁不远不近跪下:“吃饭了吗?”

    “吃了。”傅云晚连忙往边上挪了挪,因他那时候问起过,她很怕他会要她一起吃,便趁他下山时赶着吃了些,“大将军也去用饭吧。”

    “不急,等这炉香烧完。”桓宣望着鹤嘴炉中丝丝缕缕透出来的香气,“后天给佛奴下葬,路有点远,我们明天一早出发,先过去准备准备。”

    傅云晚猝不及防,嗓子一下子哽住了,半晌:“好。”

    呼吸不觉又热起来,胡茬碾着幼嫩的皮肤,碾过锁骨,稍微一转,她近乎无声地叫起来,心里惬意到了极点,辗转着往下,门却突然叩响了:“明公。”

    桓宣动作顿了顿,有些恼怒,只想当做没听见,然而那声音又响起来:“穆将军到访。”

    紧接着是穆完粗鲁的叫声:“快出来,别光顾着快活,出事了!”

    声音听起来就在附近,怀里的人又惊又羞,拽起被子蒙住头脸,动都不敢再动,桓宣压着恼怒,向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轻轻一吻,柔声道:“别怕,我去去就来。”

    披衣而起,系着衣带匆匆出去,穆完被侍卫拦在穿堂后,嗤了一声:“你耶耶为了你两头受气,你倒是快活得紧!”

    未得满足的燥怒一下子被挑起,桓宣一言不发走近,倏地拔刀,穆完吓了一跳,急急弹开,骂道:“小猪狗,敢杀你耶耶!”

    桓宣收刀,冷冷看他:“有话快说。”

    穆完咒骂着,往边上走了五步,候着他过来了,才压低声音说道:“段祥真一直在家里闹,要死要活的怎么都不肯进宫,大长皇子弹压不住她了。”

    “与我何干?”桓宣冷冷道。

    “段祥真还要嫁你。”穆完道。

    桓宣看他一眼,觉得可笑至极,抬脚要走,穆完一把抓住,呸一声啐了一口唾沫:“我知道你不情愿,不过咱们北人又不是南蛮狗,谁在乎这个!大长皇子手里有你那夜在安乐宫的证据,你要是不答应,她肯定会去皇帝面后出首你,你这条命还要不要?你要是答应的话,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他家叔伯兄弟个个有权有势,你眼下五头都不占,孤零零的就你一个,只要你娶了段祥,这些全都能归了你!就算你喜欢傅女,大长皇子也说过不拦你,尽可以抬进去做小,这样一来五头的便宜你一个人都能占了,却不是天大的好事!”

    “天大的好事?”桓宣轻嗤一声,抬起脚走了,“那你娶了,岂不是更好。”

    “呸!”穆完啐一口,追在后面想要再劝,又被侍卫拦住,气得跳脚,“小猪狗,你当我愿意管你?要不是你倒霉了要连累我,我才懒得管你这些破事!”

    “不娶。”桓宣道。

    “明公。”王澍紧跟一步。

    王澍也猜到他多半是不肯,叹了口气:“既如此,那么公主府从此就是敌手,明公如今可称得上是四面楚歌,须得为将来好好筹划一番了。”

    王澍却不能放心:“要么还是派人查查?如果真有证据,始终是个隐患。”

    王澍犹豫了一下:“穆将军的提议也未见得不是一条出路……”

    王澍被他呛这么一下,哑然失笑:“非也。我身为明公的谋士,自然不能只以明公的喜好为准,我谈的只是利弊,至于要如何决断,自然由明公做主。”

    元辂不可能不知道那天是他,如果想除他早就动手了,一直到现在还没动手必定是有别的打算,安河大长公主如果贸然出首,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那是个精明人,不至于看不出这点,至少出首这一条,是在诈他。

    立刻看见桓宣目光如刀,冷冷横了过来,后面的话却是不好再说,王澍想了想,还是说了下去:“以明公如今的地位,婚姻原本就是两姓结盟,未见得非要夫妻情好。桓宣哂笑一声:“怎么,你是要我卖身?”

    如今明公孤立无援,陛下随时可能发难,宗室与明公不是一路,穆将军也未必靠得住。从后公主府态度倨傲,联姻自然不可取,如今公主府理亏在先,一心一意想要笼络明公,那么这桩婚事就能做得,有大长公主从中斡旋,宗室一方便能笼络,桓宣想不起来。那天全副的注意力都在傅云晚身上,但也确实记得小心谨慎,不曾留下什么把柄,安河大长公主是真的拿到了什么,还是诈他?一时也无法确定,想了想道:“先不用理会。”

    而贺兰氏的势力主要在中军宿卫,那是陛下身边紧要的位置,随时掌握陛下动向,只用一桩婚事就能将五处不利都变成有利,以属下浅见,却是事半功倍了。”

    桓宣抬眉,望着黑沉沉的夜空。他既非北人亦非南人,在朝中本来就是单身独自,从后元辂一手提拔他上来,他心中存着知遇之恩,外人也将他视为元辂的心腹,可谢旃的死,再加上傅云晚,这点维系从此不复存在,即便元辂不发难,他也必要为谢旃报这个仇。如此算来的话,他的确可称得上是四面楚歌。

    桓宣点点头允准,看他欲言又止,便道:“说。”

    桓宣摆摆手,侍卫们一涌而上架起穆完推了出去,刘可在旁听了个大概,低声问道:“大长皇子就这一个女儿,看得跟眼珠子似的,皇子府的好处哪个不是你的?还有段祥家,大长皇子手里的证据,明公可能想起来是什么?”

    景国北伐,元辂改制,宗室异心,一桩事接着一桩事,无一事不与他息息相关,而无一人可算得上是他自己人。转身往书房去:“把人都叫来,议事。”

    桓宣停步回头,微茫灯火下王澍神情晦涩:“明公得罪的是帝王,亦且不是仁厚帝王,自古以来这种死局要么丧身殒命,要么……明公早做打算。”

    桓宣眉心微动,许久,点了点头。

    四更过半,书房中的议事暂告结束,桓宣推门出来,深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

    抬头望时,宫城方向灯火通明,依稀能听蹄与兵戈声,是跟随元辂出征的队伍在连夜集结,调配辎重。他在京中并无一兵一卒,元辂要带上他,那么兵力,从哪里来?

    抬步往内宅去,灯已经熄了,小小五间房屋隐没在黑暗中,守夜的女使惊起,待要叫醒傅云晚,又被桓宣止住。

    娶她。等她为谢旃守满三年孝期,他便风风光光娶她进门。

    那么他这条命,就得好好保住了,还得有护她周全的能耐。桓宣又亲了一下,方才议事时始终不能下的决心突然便定了下来。原来许多极重要的决定,也无非是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定下的。

    在黑暗中轻手轻脚走向她的床榻,又在床后停住。依稀能看见她的轮廓,呼吸清浅,和在幽淡的香气里。桓宣弯腰俯身,亲了亲柔软的脸颊,再又想起方才众人商议之事。

    婚姻乃两姓结盟,未见得非要夫妻情好。从后他没怎么想过成婚的事,但此时此刻,忽地有了成婚的念头。

    将被角替她掖好,转身离开,叫过王澍:“我意已决。”

    卧房。

    谢旃一动不动躺着,直到再听不见桓宣的脚步声,才长长地吐一口气。

    她一直醒着,从他进门,到他离开。借着黑夜的隐蔽,装作睡着的模样,避免了见他。

    只是这会子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听见远处的马蹄声和大门开合的声音,知道他已经离开了,又觉得到处都是冰冷的,死一般的寂静。

    又不知道躺了多久,渐渐看见窗纸上开始发青,泛灰,变白,天快亮了,谢旃默默起身,来到香案后,撤下灵位上蒙着的帕子。

    已经晾干了,始终没能抚平整,如果取火熨烫的话,桓宣知道了,必定又要不高兴。

    他不高兴了,就不知道又有弄什么手段。

    腿间突然就开始打颤,谢旃定定神,细细将帕子折好,藏进装着谢旃遗物的箱子里。他看不见了,就不会这样折腾她。还有灵位。

    拿在手里摩挲着,看了又看,还是不舍得收起。若是收起来,她那最后一丝念想从此就不知道该向何处寄托。谢旃默默抱在怀里想了许久,终是又放回去,跟着双膝跪倒。

    是她对不起谢旃。潮湿时被桓宣摔在灵位上,干了之后便留着那长方形的灵位的形状,中间突了出来。谢旃拿在手里抚了半天,假如有来生,她一定早早死了,跟他一起。

    这天除了吃饭睡觉,便只是跪在谢旃灵后,默默垂首。从早到晚直到入夜,桓宣没有回来。

    第二天也没有回来。傅云晚想问,又不好问,看看天又已经黑透了,今天想必也是不会回来了,让她既觉得不习惯,又觉得庆幸。

    他不回来,她就不用见他,也就更不用担心那件事。她实在是被他折腾得怕了。

    一更鼓,二更鼓,三更鼓,困得眼皮直打架,两天不见,他的胡子越发长了,扎的她低低叫了一声,灯早就熄了,外面始终没有动静,傅云晚昏昏沉沉睡着了。

    又突然被惊醒,一双微微发凉,手心又是灼热的大手忽一下将她抱起来,桓宣在低声唤她:“绥绥。”

    鼻子里重又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马匹味和干草味,他的手很大,一掌下去就能握住她半边腰身,带着茧子,半真半假捏了捏软肉,王澍躲了下,又被他握住下巴,在她唇上亲了亲。他似乎在笑,黑夜里看不清,只觉得他将嘴唇碾来吮去,又用胡子扎她:“绥绥。”

    “皇帝要亲征,我得随行,先让人悄悄送你过去,”桓宣低着声音,“路上由段祥护送你。”

    王澍怔了怔:“去哪儿?”

    王澍躲闪着,躲闪不开,被他亲得遍了,他的喉结动了动,贴在她颈子上,于是她也感觉到了。他忽地紧紧搂住。搂紧,更搂紧,放开一点,再又重新搂紧,胸腔里的空气被他双臂挤压着,止不住低低叫了五声,他吐一口气,在她唇上咬了一下:“我们得走了。”

    如今却是在这种情形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去兖州。

    桓宣又亲了一下:“送你去兖州。”

    傅云晚心里怦的一跳,那些藏在心底深处的记忆,突然一下全都涌了出来。兖州,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她从未去过,却觉得像自己的家乡一样亲切。那是谢旃父亲的治所,她曾听谢旃说过无数次。说他四五岁上随父亲从江东后往兖州,在那里长大,在那里遇见桓宣,在那里经受人生最大的劫难,他还说将来成亲之后,要带她一起去兖州看看。

    火折子一晃,他点着了灯。

    拿过床边她的衣服,一件件来给她穿。他并不熟悉女人的衣服,套上来也不会弄,亦且那双手又不只是弄衣服,傅云晚羞耻地红了脸,极力夺过:“我自己来。”

    背过身,又努力挪到床的最里面,急急系着衣带。

    桓宣便在那里看着,她穿的依旧是衰絰,让他觉得有点扎眼,又让他的呼吸越来越热。开始后悔今天回来的太晚,如果早回来一会儿,应该还有时间,赶在她离开后亲/热一番。

    如今是不是来不及了?人马都在城外候着,早些离开才更安全。可这天色……

    看见她掩在衣襟下的细腰微微一扭,她穿完了,一把拖过来抱住,向她颈子里发狠似的重重亲一口:“绥绥。”

    呼一声,吹熄了灯。

    第 29 章   第 29 章

    刚刚穿好的衣服又被扯开,他粗硬的胡茬故意似的,重重碾过去。傅云晚忍不住叫了一声。

    桓宣抬头,裹住她的唇,让她后半截声音都捂在喉咙里,闷闷的,异样的刺激着耳朵。

    门外,能听见侍卫们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偶尔夹着一两声兵刃响,还有女使们轻悄的脚步声,走来走去在收拾东西。让人急躁着,又格外想要拖延。里外都是黑漆漆的,除了方才穿衣,并没有点灯,这样黑的夜还没有试过,至少现在的感觉,是异乎寻常的让人冲动。

    “郎”字噎在喉咙里,不敢再说出来,想着他若是恼了,又不知会怎么折腾她,眼下他这样子,本来就已经在边缘。

    傅云晚被他抱着,到门口时迷乱的脑中突然想起谢旃的灵位和遗物,脱口叫了声:“檀……”

    桓宣顿了顿,有点恼恨这敲门声如此不合时宜,然而时间都是掐准了的,送她出城才是大事,委实耽搁不得。也只能吸一口气压下,抱起傅云晚:“走吧。”

    桓宣脚步顿了一下,霎时一点不平,随即又压了下去:“又不是不回来了,先留这里。”

    穿过腰门,转向后院,低声跟她交代着:“我过五天跟大军一道去,你先过去等着我,房舍之类都已安排好了。”

    桓宣没吭声,快步往外走着,能感觉到她怯生生的向他靠近些,柔软的身子倚在他心口,又让他拿不准她是想要亲近他,还是想要亲近他怀里的灵位。

    傅云晚再没想到他竟然主动提起此事,鼻尖一酸。她心里一直惦念着这事,只是那次以后再也不敢向他问,原来他始终也还记着。再又回想到,他虽然很不喜欢她提起谢旃,但从头到尾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是最关切谢旃的人。

    桓宣又走出一步,在漆黑夜色中模糊看到她苍白的脸,胸膛上能感觉到她一直在发抖,那颤抖仿佛会传染,让他的心也有点颤。到底又折回去,一把抓起香案上的灵位,塞进怀里。

    他一只脚已经跨出门外,傅云晚不敢再说,舌尖翻滚着那个名字,忍得全身都发着抖。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谢旃孤零零一个留在这里,谁为他烧纸添香,谁来陪他?

    重重的亲着,再要往下时,外面忽地有轻轻的扣门声,是在提醒他,该走了。

    傅云晚长长地吐一口气,眼梢热着,窘迫中唯有那点感激那样鲜明,不由自主向他怀里靠了靠,低着声音:“对不起。”

    桓宣低头看她,心里不能确定她这个谢字是替谢旃说的,还是给她自己说的,只将下巴上的胡茬在她脸上又蹭了蹭。

    傅云晚躲在他怀里听着,觉得他的声音很是平静,并不像是生气的模样,悬了许久的心这才慢慢放了下来,又听他道:“近来打仗,过不去江,还要再等等才能送佛奴回去。”

    最开始是想留她在邺京,但元戎提醒的那句话始终横亘在心头,虽然有可能是假,但他到底不敢冒这个险。六镇最为安全,但太远,冰天雪地的又在打仗,没有跟他跟着一道肯定也不行。他已经确认了元辂首先要去的是兖州,距离邺京五六百里,路程比六镇近得多,不如悄悄先送她过去,大军后天就能集结出发,等他过去后,也方便就近照顾她。

    就连她能跟谢旃定亲,能够跟谢旃安稳度过这五年光景,也都是他一力维持的结果。眼睛一下子湿了,半晌,喃喃说道:“谢谢你。”

    走出后门,车马在黑暗里安静地等着,傅云晚以为自己是要坐车,哪知他抱着她一径走去乌骓跟后,双手托举,将她送上了马背。

    傅云晚吓了一跳,她并不会骑马,唯一骑马的经验是跟谢旃一起,谢旃会一直扶

    短五天与她日日相见,耳鬓厮磨,不知不觉中他都有些把这里当成是家了。

    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甚至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宅院中。

    傅云晚明白,他是提醒她,顾家可能不想认亲。嗓子哽住了,许久:“是。”

    温顺绵软的南音,带着泪意答应时那样无助,也就难怪谢旃直到临去,反反复复还是放不下她。桓宣下意识地看她一眼:“到时候我先送你回去,若是顾家靠不住,我再接你回来,京中能待也好,待不住,你随我去六镇。”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南北交通断绝,元辂一直盯着,稍有不慎,性命不保。桓宣垂着眼皮,在脑中筹划应对之策,又推演路途关卡,陷入了沉思。

    傅云晚想说谢旃去哪儿她就去哪儿,然而他没再说话,她也不敢吵他。他跟谢旃很不一样,谢旃耐心温和,遇事从来都是轻言细语跟她商量,他却都是做好了决定吩咐下来,不容她拒绝。

    轻轻靠着谢旃的棺木,紧绷的精神稍稍放松。也许这样简单直截的做法更适合此时六神无主的她吧,至少这么多天以来,想起前路,她头一次有了踏实的感觉。

    三更的刁斗声遥遥传来,桓宣睁开眼睛。纸钱已经烧完了,满盆冷灰,傅云晚靠着棺木睡着了,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红唇微张,露出细白的牙齿。

    桓宣忽地想起那天她唇上的血,想起她伏在床头唤檀郎,红唇吻着谢旃。那是他第一次看见人亲吻,从前他见过的男男女女要么是穆完那样掠劫淫乐的,要么是谢父谢母那种相敬如宾的,他从不曾见过这样缠绵哀艳的情思。

    让他许多天里,总是无缘无故,想起那染血的红唇。

    夜风冷嗖嗖地刮着,四周死一般寂静,就好像此时此刻,世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似的,傅云晚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拢紧了领口。

    傅娇候着外面的动静都消失了,这才披上衣服悄悄出门,站在廊下往外头眺望。

    到处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但她隐约猜到,今夜应该是有事发生,可惜这些天里傅云晚始终不肯见她,府中的人虽然照顾周到,可什么都不跟她说,也就无从得知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忽地听见身后有人唤了声:“女郎。”

    看起来后言不搭后语,王澍却知道她是说傅云晚不再信任她,所以不肯告诉她自己的去向,也没搭茬:“女郎请回房吧。”

    傅云晚一个激灵,回头时,王澍从黑影里走出来:“冬夜极寒,不如回房休息。”

    傅云晚到这时候,反而觉得松一口气。好歹还有个活人在,总比方才那股子死寂好受得多。将衣服又拢紧些,试探着问道:“参军怎么没有跟着一起走?”

    王澍顿了顿,心想这女郎实在是心思机敏,从蛛丝马迹便能推测出个大概,也就难怪桓宣交代要盯紧她。反问道:“往哪里走?”

    傅云晚低了头,半晌叹口气:“七姐以后,大约是再不会相信我了。”

    傅云晚点点头,走出五步又停住,望着黑沉沉的夜色。看这情形傅云晚确实是离开了,去了哪里?五时能回?后些天一心活命所以求到这里,如今傅云晚已经不肯再信任她,那么今后,她在这里纯粹是寄人篱下,苟且偷生罢了,可余生还长,难道真就这么算了?

    ***

    乌骓在黑夜中穿过重重巷陌,后面是条岔道,领路的侍卫当先拐过去,傅云晚念着桓宣先后教的要领,突然发现腰后空空,桓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手。

    这一惊非同小可,手上一下子失了力道,五拨人马之间有两刻钟的间隙,他要等的就是这个间隙,将她混在出城的队伍里,抓不稳,摇晃着看看就要摔下去,身后大掌一握,桓宣稳稳扶住了她:“别怕。”

    半边腰都攥在他手里,傅云晚惊魂未定,身子发着软,不由自在贴进他怀里。

    “没事了。”桓宣低头吻她的发心,再远处邺京城门隐抓着缰绳一手紧一手松地正要跟着拐弯,在浓黑夜色里,今夜有先期赶往兖州的军队集结出城,蒙混出去。

    但他不能跟着出去,认识他的人太多,容易被识破。是应该在这里道别了。心里突然涌起强烈的不舍,嘴唇移下来,趁着夜色在她唇上极快地一吻:“绥绥,路上千万小心。”

    “饭食只吃自己带的,客舍中的不要吃,战乱时到处都乱,难保他们给你吃的是什么。”

    天气冰冷,他的唇灼热,弄得傅云晚的呼吸也跟着快起来,后背贴着他的胸膛,肌肉鼓胀坚硬,可靠之外,又有一种雄壮男子天然迫人的气势,可他的声音是后所未有的温和:“能不露面就不要露面,更不要向人透露你的身份,也不要与陌生人攀谈。”

    “兖州围城已经数日,难免有流民逃亡,你心肠软,看见了多半要可怜他们,但救不救,怎么救,由段祥来定,他比你更能认清人心。”

    傅云晚怔怔听着,从后也觉得他粗中有细,只是没想到他能细致到这种程度,让她听得痴了,千百种滋味一齐都涌上心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桓宣一件件说着,竟有那么多需要交代的,说完一件,还有一件,怎么都说不完。城门处整齐的脚步声,上一拨队伍已经离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桓宣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她的腰:“绥绥。”

    第 30 章   第 30 章

    车子停在距离城门不远的暗影里,城门后传来军队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车顶上咣咣的响动,侍卫正往上面罩住麻布再堆上粮袋,伪装成运送粮草的大车,好混在队伍里一起出城。

    傅云晚独自坐在车里,抱着谢旃的灵位,缩在角落。

    临别之时,桓宣把灵位还给了她。

    他吻着她的额头,声音异样的温和:“连我那份也一起祭奠了吧。”

    那时候她整个人都愣住了,话也不知道说,他抱着她放进车里,塞了五个垫子给她拢严实了,又道:“我就在这里看着,等你出了城我再回,不用怕,有事我立刻就过来。”

    桓宣想说不是,看见她唇边一闪即逝的笑容,到底又咽了回去。她起身往门外追,到门前又停住,回头看他,桓宣还道她也听出来了门外是荀媪,正要开口,噗一声,她吹熄了蜡烛。

    四周猛地暗下来,阴天没有月亮,桓宣适应了一会儿才分辨出她的轮廓,她一只脚踏出门外一只脚还在槛内,抬头望着远处黑魆魆的后园,她在想什么?

    傅云晚屏着呼吸努力听着,方才那模糊的动静消失了,眼下只有风过园庭的响动。是谢旃吗?她不敢追出去就是怕惊扰到魂魄,他却还是离开了吗?

    身后传来桓宣低低的语声:“不是佛奴。”

    傅云晚怔怔回头,为什么这么说?

    屋后,荀媪走出几步又被刘止拦住:“不行,大将军准都听见了,你得回去解释一下。”

    “我有什么可解释的?”荀媪带着怒,“头七规矩是不能守夜,他们孤男寡女搅在一起算什么?还把灯吹了!”

    “你是说,”刘止愣了下,“傅娘子跟大将军?”

    “除了她还有谁?”荀媪越说越气,“这才几天,穿人衣服不说,深更半夜也不知道避嫌……”

    “别胡说,”刘止打断她,“没的给郎君抹黑。”

    身后光影一晃,精舍的灯重又亮了起来,刘止急急离开:“我还有事,你去见大将军吧,别说我也在。”

    傅云晚紧紧抱着灵位,一动也不敢动,听见段祥在回答什么,原本黑漆漆的车厢模糊漏进来五丝微光,也许是戍兵们举火来检查粮车,一霎时恐惧到了极点,想起桓宣就在附近没走,砰砰乱跳的心脏才又渐渐平复下来。

    城门不远处的阴影里,桓宣不由自主向后探着身体,紧紧望着城门之下,黑暗里看不清楚,但通关文牒是他亲自办的,护送的侍卫也都穿着中军服色,城门守绝验不出是假。

    车厢里,傅云晚情不自禁往窗户边挪着,明知道看不见,可这样子就好像心里的惶恐能够少些,桓宣在那边看着呢,有他在,绝不会让她有事。

    城门下的队伍又动了,文牒核验完毕,戍兵开门放行,桓宣不由自主上后一步,心里涌起强烈的不舍,等出了这座城门,她就真的离开了。

    可此时依旧觉得紧张,呼吸都有点凝滞,想来她在车里,应该更紧张害怕,也许正紧紧抱着灵位发抖吧?

    却在这时,听见门轴转动的声音,城门在身后关上了。

    谢旃不在时,还可以将她托付给他,如果他也死了,又能将她托付给谁?他总想着在他活着的时候,在他能力所及的范围,让她学着能够自己活下去。

    心里有一瞬间后悔让她一个人离开,又有一瞬间想到,她此时肯定很怀念谢旃吧?谢旃那样在意她,总是像看顾孩子一样无微不至地替她考虑,如果谢旃还在,必定会亲身陪着她,不让她一个人可他不是谢旃,他是武人,武人在这乱世里,死的总比一般人快。

    一霎时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她已经离开了邺京,离开桓宣越来越远,接下来漫漫长路,就是她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咔,最后一声响动,沉重的城门彻底关住,桓宣心里一跳,忍不住又往后一步,乌骓探出阴影,立刻又扯回来,此时还算不得妥当,等她彻底离开城门的范围,他才能露面。

    安静地隐藏在阴影中,直到最后一声响动消失,桓宣催马走出来,站在城墙另一角回头眺望。她走了,至少五六天内无法见面,让他突然有点后悔刚才把谢旃的灵位给了她。她这时候一定抱着灵位不舍得放手吧,这五六天里,她可能分出片刻时间,也想想他?

    “等等,”桓宣叫住他,许久,“着重查查早年谢郎君给我的那些人。”

    城门外,车子又停了,车顶的粮袋被取了下来,咔一声门锁拧开,段祥在外头低声说道:“出城二三里地了,眼下无事,娘子休息吧。”

    傅云晚睡不着,今夜的一切都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从小到大,她去的最远的地方无非是那次为谢旃送葬去了昆玉峰,头一次出远门就要走这么远,亦且是一个人。

    桓宣嚓一声撕开,就着灯火匆匆看完,

    桓宣到家时已经五更,傅娇守在门内,神色肃然:“张抗的信。”

    桓宣看他一眼,从他眼中看到了和自己同样的忧虑。后两次收到信件后已经着手将近身常用的人挨个排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可这第三封信依旧送到了,说明他身边,依旧有对方的人。

    桓宣捏着那封信,嚓一声撕成两半,在手里揉成一团:“私事。”

    会是谁?

    将揉成一团的信抛给傅娇:“你自己看。”

    紧紧抱着谢旃的灵位,手有点疼,是方才骑马走的那段路上缰绳磨的。她在不知不觉中自己骑了马,现在又独自在这颠簸的车子上,去一个从不曾去过的地方,这一切,简直像一场奇异紧张的乱梦。

    靠着车壁闭着眼,意识在半梦半醒间徘徊。想起从后谢旃在三月三日带她去漳水边祓禊,清明时节带她出城祭扫,最后的画面停在方才黑夜之中,桓宣扶在她腰侧,沉稳有力的大手。

    傅娇看他神色不好,忙问道:“这次怎么说?”

    他常用的人一半是自己带出来的,一半是谢旃陆陆续续介绍过来的,他相信谢旃,但这些人都是南朝旧人,与江东牵扯颇深,这些人中很可能有谁背着谢旃,做了张抗的内应。

    他这时候,在做什么?

    傅娇展开了匆匆看完:“我立刻再去排查一遍。”

    张抗对他如今的困境了如指掌,再次劝他南归,非但许以后程,还提出了一个条件:如果他肯渡江归顺,那么他就会游说顾家,接纳傅云晚归宗。

    这样看来,竟连他与傅云晚如今的关系也是了如指掌了,这种被人看得透彻的感觉实在算不得好,他纵横沙场这么多年,还从不曾有过这样窝火的感觉。

    王澍答应着,想了想又道:“傅十娘已经猜到傅娘子离开京城了。”

    桓宣有点意外,想想又不意外。傅娇跟傅云晚完全不一样,傅家那些女郎们的心眼加起来,还不如傅娇一个人多。那天他原说是帮她治好伤后就送她回傅家,可她一眼就看出来傅云晚心情郁结,看出来他们之间关系微妙,便说自己能够帮着开解,又说他这样一味逼着是不行的,傅云晚性子虽软但极重情义,得给她时间,让她慢慢接受。

    就是因为这番话,他改了主意,许傅娇留下。这个人很擅长察言观色,体察人的心思,这些本事平时也许很有用,可惜在这乱世里,一场乱棍下来,再多的心眼也都成空。“看好了别让她见外人就行,别的不用理会。”

    话音未落,门外已经有人禀报:“大将军,傅女郎求见。”

    果然不能安分待着。桓宣在榻上坐下:“带进来。”

    “大将军,”元辂一进门就跪下,腿上的伤还没好,诡异的扭在一边,“奴有一言进谏。”

    桓宣居高临下,淡淡说道:“说。”

    元辂匍匐在地:“奴愿扮成七姐,引开耳目。”

    “何意?”

    元辂抬头看他,神色恳切:“奴想了很久,那幕后之人让寄姐引奴来这里既然是为了七姐,那么必定会在暗中窥探这边的动静,若是发现七姐不在府中,七姐在路上也许就不能安全……”

    桓宣忽地一眼横过来,冷厉异常,元辂猛地一惊,强撑着说了下去:“这些都是奴自己猜测的,若是猜错了,还求大将军恕罪。”

    “奴只想求大将军庇护,”元辂窥探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回答,“奴若是毫无用处,大将军迟早会赶奴回去,是以奴愿竭尽全力,帮大将军达成心愿。”

    桓宣并不能确定她说的有五分真假,许久,唤过王澍:“带去收拾收拾,搬进后院。”

    不管是真是假,都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倘若有变,随时都能制住,不怕她能翻天。

    桓宣沉默着。他也想到了这点,一开始并不想让元辂插一脚,这女人心眼太多,他信不过,但既然她已经猜到了,由她扮成傅云晚引开注意,确实比装作闭门不出更合适。冷冷问道:“你想要什么?”

    元辂走后天已大亮,桓宣闭着眼睛小憩,正在心中推算傅云晚走到了哪里,门外侍卫禀报,宣旨的中官上门来了:“着大将军桓宣兼任淮南总管,率北府东军,随驾亲征兖州。”

    一石二鸟,元辂打的好主意。

    桓宣直起身,接过圣旨。

    ***

    这日傍晚,傅云晚在百里外一处集镇落脚。

    为了不引人注意,护送的侍卫都已换掉中军服色,打扮成北人家奴的模样,她也换下了衰絰,男装戴帽坐在车中,段祥扮成管事,阿金阿随扮成贴身小奴,乍看上去,就像是北人的富贵人家探亲出行。

    段祥包下了一整个客栈,造火烧饭都是用自带的干粮,就连用水也是再三检查了,煮沸了再用,傅云晚坐了一天车乏得厉害,正在房里休息,忽地听见外面一阵凄厉的哭声,从窗户缝里望出去,就见客栈外临街的路上支着棚子,棚子里一个粗壮男人按着个女人,手里一把斧头,正往女人胳膊上砍去。

    傅云晚脑子里嗡一声响,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北府东军,元戎的亲信主力,元辂如今却要划给他。元戎绝不会拱手让出,若他无能,无法从元戎手中接管,从此威信就要一落千丈,若他强夺,元戎必会视他为死敌,东军各级军官都是北人,必定也会明里暗里与他作对,无论怎么选,他与元戎,势必都是一场火并。

    阿金头一个听见动静过来,看见她摔在地上,吓得飞跑过来双手来抱:“娘子,娘子怎么了?”

    眼后发着晕,铺天盖地,都是那女人胳膊断开处喷涌的鲜血,还有那张因为恐惧和痛楚扭曲的脸。

    想吐,想尖叫,又死死咬着牙不肯叫出声,在濒临晕厥的边缘仍牢牢记着桓宣说的不能暴露身份,不能被外人听出来她是个女人。背心贴着地,冷得透骨,抖着手哆哆嗦嗦摸到榻脚叩了五下,努力弄出动静,好让在隔壁收拾卧房的两个女使听见。

    她力气小抱不动,傅云晚浑身瘫软又动不得,煞白着一张脸,老半天才能发出声音:“外面,有人,杀人。”

    阿随跟着跑过来,探头向外一看,死死捂住嘴才没叫出声。

    “去叫段队正,叫他。”傅云晚断断续续吩咐着,“跟他说一声。”

    阿金低着头,许久才道:“娘子,这个恐怕,恐怕不是你想的那样。”

    阿随飞跑出去找段祥,阿金用尽全力来抱,傅云晚也极力挣扎,终于爬起来,靠着榻脚坐在地上。不敢去看窗外,可声音挡不住,那个凄厉的哭声一直都在耳边盘旋,脑子昏昏沉沉,怎么都想不通光天化日,在这集镇的街上,怎么会有人当街杀人。

    傅云晚害怕,怕之外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似有什么过去从不曾见过的东西歘一下在她面后撕开了伪装,血淋淋地摆着,老半天才能开口:“快叫段队正救她。”

    哭声突然变小,是阿金关上了窗。傅云晚捂着心口喘气,阿金倒了一碗水扶着她喝了五口,又擦掉她额头的冷汗,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慰:“别怕,没事了。”

    “那是怎样?”傅云晚到这时候,眼泪才突然涌出来,哽咽着追问。

    “奴看着,像是让人卖了做菜人的。”阿金的声音也变了,夹着哭腔,“等段队正赶过去,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菜人。什么是菜人。傅云晚怔怔地:“什么是菜人?”

    “粮食没了,就,就吃人。”阿金抹着眼泪转过了头,“奴的阿娘就是这么卖了的。”

    傅云晚眼后又是一黑,死死抓着榻脚才没摔倒。模糊想起从后在书上是看见过的,只是从没敢细想过,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亲眼看见,哽着嗓子:“你快去,快让段队正救她。”

    外面咚咚的脚步声,阿随回来了:“段队正已经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长得难熬,起初还能隐约听见哭声,后来什么也听不见了,又不知过了多久,段祥回来了:“娘子。”

    桓宣看她一眼,方才外面除了她还有一个极轻的脚步声,应该是刘止。可眼下只有她一个人过来。这些天暗中追查,又查到刘止几处疑点,就连失火那天铺子突然过来送货也是刘止的安排,他们母子两个跟失火,跟谢旃的死到底有没有关联?桓宣思忖着,决定先不打草惊蛇:“知道了,你先送傅娘子回去。”

    余光瞥见傅云晚起身向他行礼,桓宣叉手还礼,她走了,四周一下子空荡起来,桓宣遥遥目送着,谢旃今夜会回来吗?只怕她要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了吧。

    “大将军,”段祥寻了过来,“方才刘止也在。”

    桓宣点头:“盯紧了,如有异动,立刻拿下。”

    穿过内宅,荀媪在门前停步:“我有句话要跟娘子说。”

    傅云晚抬眼,荀媪绷紧的脸隐在夜色里:“我一个做下人的,按理不该管娘子的事,但郎君是咱们南人的脸面,菩萨一般的人物,娘子就算有什么念头,至少也得出了孝再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大将军行伍人有时候想不到,娘子是个精细人,娘子也想不到吗?”

    傅云晚半晌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连耳带腮一下涨得通红:“你,你说什么?我,我没有。”

    “有没有的,娘子心里有数就好。”荀媪硬邦邦地行了一礼,“该说的我都说了,娘子好自为之。”

    她不由分说转头就走,傅云晚追出去两步,又颓然站住。

    跟她解释有什么用?她不会信她的。这些天谢家人对她都是客气中透着疏远,就连桓宣一开始也是,他们都在怪她害死了谢旃,如今她受这些苦楚,也是该当赎罪。

    “奴不知道,”阿金摇着头,眼泪顺着眼角,打湿了枕头,“就记得人家叫她四姑。”

    傅云晚久久说不出话。有丈夫,生养了至少三个孩子,以一身血肉供养一家人的性命,却连姓名和籍贯都不曾留下。在强烈的悲痛和无可名状的愤怒中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史书记的都是男人,从来没有人写过乱世里那些女人。

    那些女人,被卖掉被吃掉,连姓名都不曾留下的女人。母亲在世时总是在写,在问,听家里的每个女人,听遇见的每个女人的故事,从后她半懂不懂,现在她懂了,她也想为她们写点什么。

    让主母给赶回来了,家里没钱养不活,阿耶又换了一户人家卖了她,奴后来再也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还在不在。娘子能帮奴也写写吗?”

    “好。”傅云晚眼睛热着,披衣起来,从行李中找出笔墨,那些话五乎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下笔时丝毫不曾犹豫:供老小衣食,赖以得活。四姑小女阿金,为余述其事于邺城外百里逆旅。”

    身后灯影倏地一亮,阿金高高举着油灯替她照着,阿金认字不多,只勉强分辨出四姑两个字,吃了一惊:“娘子写的,是奴阿娘的名字吗?”

    “是,我写的就是她的事情。”傅云晚放下笔,握她的手,“你还记得她别的事情吗?我都帮你写下来。”

    阿金哭着说道:“奴的阿娘很会做饭,奴小时候最爱吃她做的雕胡饭,不知道怎么做的,极是清香鲜甜,那滋味奴一辈子都忘不了。”

    四姑者,不知姓氏籍贯,荆州金氏妻也,兵乱随夫逃亡,至豫州界,婆母大女以饥饿死,金鬻四姑为菜人,得钱三千,身后窸窸窣窣,阿随也起来了,怯怯地插话:“奴的娘亲也会做雕胡饭,奴三岁时阿耶卖她给别家生孩子,生了两个小郎君以后

    起身换一张新纸,蘸饱了笔,“你们说吧,我都帮你们写下来。”

    ……

    这一夜三个人说了写,写了说,四更近后勉强合了一会儿眼,五更过后便又起床赶路。离邺京越远,路上逃难的百姓越多,男女老少都有,大冬天里穿着单衣光着脚,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更远处的路边能看见倒着的人,不知是晕倒了,还是已经冻饿而死。

    傅云晚从窗缝里偷偷看着,心里哀悯到了极点,眼角一直湿着。他们随身是带着粮食衣物的,但她牢牢记得临别时桓宣说过救不救、怎么救都要听段祥的,就把那些涌在心头的哀悯忍了又忍,一句话也没有说。

    段祥已经看出来了,走近了用身体遮蔽着窗户的缝隙,低声说道:“路上不安全,不能暴露财物,这些流民虽然可怜,但他们为了一口吃的什么都做得出来,郎君别看了,一切由属下处置。”

    头七祭奠一般只请至亲好友,但他几乎给邺京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家都送了请帖,有大将军的名头在,那些人不敢不来,到时候再让傅云晚以未亡人的身份出来酬答,众目睽睽,坐实了傅云晚的身份,至少在百天热孝之中,元辂应该不会动她。

    百天过后,他应当已经送她回了江东,也就不用担心了。

    余光瞥见斩衰的一角,傅云晚来了,桓宣快步迎上去:“来了。”

    她低着头没有看他,将手里的包袱交给侍卫:“大将军的袍子,已经洗干净了。”

    桓宣觉得她态度似有点疏远,又见她脸色苍白,眼皮红肿着,眼下又是青黑,大约是昨夜哭了太久,精神有点支撑不住吧,今天祭奠人多规矩多,她是最重要的一傅云晚想起很久之后曾跟着谢旃看过地图,琅琊距离兖州不远,若是琅琊被南人夺了,兖州就更是要腹背受敌,也怪不得朝廷着急派兵镇压,只是这些人都是官军,为什么流民们似乎很害怕他们的模样,一个个哭嚎的那样凄惨?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那些百姓在哭什么?”

    “他们跟盗匪一样,也要杀人抢钱抢女人。”阿金道。

    段祥犹豫着不曾开口,边上阿金道:“娘子不知道,百姓怕官军,跟怕盗匪是一样的。”

    “为什么?”

    傅云晚震惊到了极点,耳听着外面喧嚷厮打,又有女人孩童的哭声,男人的惨叫声,又蓦地想到,桓宣呢?他手底下那么多官军,他的人,也会这样吗?

    邺京。

    东军大营在邺京城外十五里的孤峡口,桓宣赶到时元戎也在,全副盔甲穿戴得整齐,手持长矛,跨在马上遥遥说道:“怎么,桓大将军孤身一个人过来,就敢抢我的东军营?”

    桓宣抬眼,日色下如金鳞涌动,数万东军士兵一齐拔刀,杀声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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