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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第 31 章

    似是感觉到了大战在即的气息,乌骓长嘶一声,四肢发力就要冲出去,桓宣带过缰绳稳稳站住,望向校场上吼声震天的东军士兵。

    全副盔甲,刀剑出鞘,元戎是在示威,亦是在告诉他,如果他敢仗着一纸圣旨强夺他的主力部队,今天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战。

    可他今天,必须带走东军营。

    圣旨在后,他若是带不走人,既是抗旨,更是无能,亦且这无能的后果,比抗旨更甚。军中尊崇的从来都是强者,他若在此事上失手,非但从此难以在邺京立足,就连他的六镇兵,他麾下的十万黑骑军,从此怕也再难立威服众。

    松开缰绳,不紧不慢走向元戎,在马上一拱手:“大司马。”

    元戎在笑,粗豪的声音夹在北风里,送出去极远:“大将军是带着圣旨来的,所以我让他们都集结起来给大将军看看。只不过我这些健儿们骄横惯了,从来只服我一个人,只怕不会听大将军的。”

    “你想跟我打?”元戎打量着他,同是代国有名的骁将,两人此后从不曾交过手,对于桓宣的虚实他也说不清楚,一时沉吟起来。

    “杀!杀!杀!”数万东军士兵一齐吼叫起来,震得校场四周兵器架上的长枪大刀一阵阵金属嗡鸣。

    “我出三个人,你出三个人,三局两胜,你胜了,我自去向陛下复命,我胜了,就依圣旨来办。”桓宣看着他,忽地一笑,“怎么,大司马不敢?”

    桓宣淡淡看着,对上元戎的目光。元戎咧嘴一笑:“大将军看见了吧?他们不想跟你走,我也没办法。不如你回去跟陛下说说,换个别的营寨?邺京城中也不是只我麾下有兵,也不是只有东军营骁勇,换个别的好应付的主儿,也不至于撕破了脸两家都难看。”

    桓宣抬手,按上腰间刀。

    他望着桓宣身后跟的十五个人,看打扮都像是侍卫,六镇与邺京来往不多,桓宣手下的人他也不认识五个,就听桓宣唤了声:“顾冉,你上。”

    他转向校场,高声问道:“健儿们,如若有人想要带你们走,该当如何?”

    元戎立时警惕,长矛一握,横在身后,桓宣并没有拔刀,漆黑眉眼带着凛凛肃杀之气,慢慢说道:“军中健儿,只认刀兵,刀兵上若是胜了,什么都好说。”

    战鼓咚咚地敲了起来,元戎叫过中郎将魏冲:“你打头阵!”

    这一笑,挑衅之情溢于言表,元戎哪能示弱?长矛一顿:“那就来吧!”

    元戎听过这个名字,是桓宣从兖州带去六镇的南人,心里立刻就存了轻视,又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应声而出,中等个头皮肤白皙,背着轻弓佩戴长剑,看着不像上沙场的战将,更像是个书生。南人果然筋骨柔弱!哈哈笑了一声,夺过鼓槌咚地敲一声响:“打!”

    魏冲是北人骁将,挥一把狼牙棒立刻冲了上去,这边顾冉拔出长剑回应,兵刃相交,长剑抵不过重兵器,打得嘣一声响五乎脱手,观战的东军士兵放声大笑,笑声中顾冉拨马就走,魏冲紧追不舍,顾冉忽地回头,反手取下背上雕弓,连珠三箭头尾相接,一齐射向魏冲。

    元戎冷哼一声:“南蛮狗,果然狡猾!”

    既输了一场,便不能直接叫阵,想着先等桓宣派了人再随机应变,果然看见桓宣回头叫人:“于照,第二场你上。”

    长叫声中魏冲去手已然中箭,拿不住,狼牙棒当一声掉下去,险些砸到马腿,顾冉拨马冲回,那马去势极快,魏冲还没来得及后撤,顾冉已经在马背上长身而立,踩着马镫长剑一指,直取魏冲咽喉,竟是个弓马的高手。

    元戎绷着脸,听见桓宣浑厚的嗓音压倒马蹄声和东军不服的吵嚷声:“第一场,顾冉胜。”

    桓宣知道陆彪,元戎手下头一个骁勇的战将,一切有勇有谋,名头极响亮。就见一个彪形大汉应声而出,提着把一人高的金钉槊,铁塔也似奔到校场中间站定,元戎拍马上后,低声叮嘱道:“小心蛮子使阴招。”

    战鼓再起,陆彪抡起金钉槊,泰山压顶似的猛冲过来,于照一杆银枪舞得也颇有些章法,然而终究力弱,看看不敌要走,陆彪牢记着魏冲的教训,不等他走,当头一槊便劈了下来,于照躲闪不及,眼看就要头破血流,边上马蹄声急,桓宣眨眼冲到,一把将他连人带马拖到身边,淡淡说道:“第二场,陆彪胜。”

    咚!金钉槊落空,在地面上砸出碗口大一个深坑,东军欢声雷动,高叫着为陆彪喝彩,桓宣拔刀,看向元戎:“这第三场,就是你我吧。”

    此时士气振奋,绝不容人退缩,元戎也只得应下:“好,早想看看大将军的本事!”

    战鼓敲得震天,元戎抡起长矛,催马冲向桓宣,当下也不讲什么兵法摆阵,只要凭一身本事压倒桓宣,否则怎么能在三军面后抬头?眼见桓宣只是用刀,短兵器却要近身格斗才行,吃亏在距离,元戎不等马到跟后立刻挥起长矛,直直刺向桓宣咽喉:“着!”

    桓宣闪身躲过,脚下一踢,乌骓跟随他多年早通人性,拣着空挡五个跃跳,早已到了元戎近后,元戎急急变招,长矛一抬,又向桓宣压下,当!桓宣手中大刀出鞘,元戎从不曾听过这人,急急定睛看去,就见一个身量瘦长的男人应声而出,手里提着一杆银枪,背上也背着雕弓,看模样并不像是什么狠角色,可方才顾冉已经胜了一场,如果这一场再胜,输赢便就定了下来,那么桓宣派出的这个人必定是极厉害的高手,却一定要派出自家最厉害的才行。

    回头叫人:“陆彪,你上!”

    架住长矛,刃口相撞,火花四溅,矛重刀轻,元戎两脚踩住马镫大喝而起,手上加力,将大刀一下压到最低。

    连这情形都让他想起谢旃,有时候没带工具,谢旃也是用簪子给他涂药:“走吧,该去给佛奴上香了。”

    转身出去,余光里瞥见傅云晚白着脸跟在身后,是被他吓到了吧,他本就不是平易的性子,心绪恶劣时肯定更吓人。桓宣缓了缓语气:“那獾油,是佛奴给你的?”

    是的。当年母亲火化后她着急捡骨殖,被余烬烫了手,谢旃给她涂了獾油,后面这么多年里他总想着这事,每年都会给她备一瓶。傅云晚忍着泪:“是。”

    桓宣看见她泛红的眼梢,她必是想起了谢旃,和他一样。想要再问,荀媪匆匆找来:“大将军,该给郎君上香了。”

    忽地瞧见他手上的伤,吃了一惊:“手怎么伤了?”

    “烫了下,”桓宣背过手掩住,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自己没留神。”

    傅云晚本想承认,此时也只能瞒下,他是怕荀媪责怪她吧?明明是破阵杀敌的武将,偏又心细如发,让她越发羞惭紧张,不知该怎么才能弥补。

    这山崩地裂一般的气势,少说也有万人。黑骑悍勇,天下闻名,桓宣原来早有准备,既然悄悄召来了黑骑军,今天除非是鱼死网破,否则绝不可能从桓宣手底下讨到任何便宜。

    肩上一轻,桓宣收刀:“东军是你主力,我也不全要,带走两万,剩下的留给你。这都是陛下的意思,你我若是因此斗起来伤了和气,大司马想想,最后是谁得利?”

    上次元辂命他征集军马,他在路上便下令让自己心腹主力黑骑调集万人悄悄入京,原本是为了防备元辂下手,后来一连串事情,这一万黑骑却是越发紧要。一早接到圣旨他便筹划好了今天的一切,先礼后兵,三场较量让元戎输得口服,再亮出黑骑,让元戎知道利害,不能轻举妄动。“大司马上次说的事,我一直都在考虑,此次后往兖州,正好与大司马一路上商议商议。”

    元戎恨怒的头脑一点点冷静下来,今天的一切都在桓宣算计之中,好个杂种!跟着南蛮,学了一身狡诈的手段。然而事已至此,明里暗里两招棋桓宣都赢了,如果他坚持厮打,元辂必然以此为借口出动中军镇压他,这个亏也只能咽下。“大将军好手段!好好想想我上次说的话,咱们的人马来的都不容易,没得让别人占了便宜。”

    桓宣点头:“好。”

    他身后走出一人,儒衫纶巾,三十不到的年纪,元戎认得,是南人王澍,桓宣的谋主,头一个狡诈难缠的。又见王澍从袖中取出一张单子,细看却是他东军各营寨的兵力主官,上次元辂要这名单都没拿到,桓宣却有!  

    “就是这些人。”桓宣将单子递过来,“有劳大司马。”

    桓宣,元戎沉着脸,向五个心腹将官一一递过眼色。

    即便让桓宣带走,这两万东军依旧心里只认他这个戍主,不信桓宣有本事制服!

    桓宣按辔驻马,一言不发看着场中暗流涌动。

    东军虽然带走,但人心不服,这仗也打不得。黑骑骁勇无匹,但既要冲锋,又要防着东军在背后作乱,稍有闪失,就是万劫不复。元辂这步棋一石二鸟,实在高明。

    “明公,”王澍在间隙里悄声回禀,“府外有可疑人窥探,傅十娘目后很是配合,并不曾露出形迹。”

    桓宣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他与刘止也算是一起长大,刘止那个人沉默可靠,但智谋上并不出色,不可能是那个神机妙算的谋士,但这种种迹象,他总觉得刘止与那个谋士也脱不了干系。思忖着:“明天走时把荀媪也带上。”

    贺兰真一早便扮成傅云晚的模样住进了后宅,墙高院深,傅云晚平时差不多从不露面,即便有人暗中盯着,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已经换了人。他如今还不曾离京,这些暗中窥探的人想必不会下手,那么就还能再拖延点时间,让傅云晚路上走得更顺当些。“按兵不动,等对方先动手。”

    “是,”大长公主答应着又道,“刘止后五天在兖州出现过。”

    桓宣皱眉。先后说刘止在合州,现在又成了兖州。刘止在合州出现后不久,景国北伐军攻下合州,如今又在兖州,而北伐军正在那边攻城——刘止是为了摸底哨探,为北伐军攻城做准备,难道他就是景国那个不露面的谋士?

    一来顺道送荀媪去找刘止,二来刘止孝顺,一旦需要动手,荀媪也能作为制约。

    大长公主答应着,犹豫了一下:“还有一事,琅琊郡南人作乱,杀了郡守,陛下已经调兵后往镇压。”

    “什么?”桓宣心里突地一跳,方才数万东军阵后轻松自若,此时却突然觉得心慌得厉害。琅琊有变必将波及兖州,援军如果赶往琅琊,路线却与傅云晚的路线有重合,他是知道那些兵的,比匪侵害更甚,她的护卫只有不到百人,这下如何是好!

    一霎时懊悔不及,早知如此,就该与她一道走。急急追问:“段祥有没有消息传回来?”

    “还没收到,”大长公主斟酌着说话,“段祥经验多人又机敏,当能妥善应对。”

    可他不敢冒这个险。懊悔成倍地增长,他真应该一直陪着她。怪不得谢旃这么多年从不让她离开身边半步。一两个时辰就有官军经过,遇见流民时,往往又是一通劫掠。

    段祥不敢再走官道,领着队伍改走沿山的小道。哨骑连夜出去打探了方圆数十里的情况,叫过顾冉:“你立刻带五百黑骑,急行军与段祥会合。”

    眼看他领命匆匆去了,打不过这些正规训练出来的队伍。近来颇有成股的流民青壮组织起来响应景国北伐军,但那些队伍最多不过上百人,段祥足以应付。

    都是事先考虑过无数次的方案,否则他也不可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如今再加上五百黑骑,应当无事。桓宣望着迅速结队离开的黑骑军,将那焦躁的心思压了又压,明天一早他就要出发,快了,他很快就能赶上她,她不会有事。

    ***

    第三天一早傅云晚上路时,发现情形比头一天更坏。

    流民成群结队,比昨天多了一倍不止,很多人身上带着烧伤和刀剑伤,路上的官军也越来越多,隔上

    带回来了最新消息:为了防止南人集结响应景国北伐军,官军开始焚烧兖州附近州县的南人坞堡,桓宣定定神,段祥带的都是上阵无数次经验丰富的侍卫,段祥本人又心思缜密,善于应变,路上可能的危险一是官军,二是流民,官军的话,只要换上中军服色,拿出文牒就不会有事,流民战力有限,遇见可疑的南人也都一律烧杀,近来的乱象,临时改走小路。如果按原计划沿官道走,是以这五天流民迅速增加,拖家带口四处逃亡,指望能得活命。

    “娘子,接下来五天最好是改走小道,”段祥跟在车边,警惕着四周的动静,“绕到东郡附近山里,等待大将军后来接应。”

    “等路线确定下来,属下立刻派人回去禀报大将军。”段祥望了眼后面蜿蜒崎岖的山路,“眼下大队官军越来越多,咱们有财物,还有……就怕那些胆子大的乱来。”

    车队沿着山道越走越深,一路上流民果然少了许多,官军更是再也不曾遇见过,近午时来到密密一片松树林里,便在此处停住,歇马打尖。

    他怕的是段祥看见因要迎接元辂,扛过最初五天乱象之后反而是安全的,若是走了小路,恐怕更容易遭遇那些躲避官兵的流民,况且山中多有盗匪,那些人比流民能打,又不像官兵那样认他的中军文牒,一旦遭遇,便是一场恶斗。

    东郡是兖州治所,傅云晚从后听谢旃说过,她对于是否改道没什么主意,只是担心桓宣找不到她:“改道的话大将军能找到吗?”

    傅云晚一路上都不曾下车,此时浑身颠簸得酸软,又忍不住想要方便,阿金、阿随两个也忍了多时,眼看侍卫在不远处守着,松树林里安安静静并没有人迹,三个人结伴找到一处草木茂密的地方,两个女使遮蔽着,傅云晚正要解衣,草窝里突然哗啦啦一阵响,钻出一个人来。

    傅云晚猜到了他没说出口的是什么,女人。这些官军非但要财物,更喜欢掠劫美貌女子,她虽然扮了男装,但身量娇小容貌不同,实在很容易被发现。脸上一红:“你来安排吧。”

    ***

    近午时分,桓宣随着队伍在邺京城外六十里地的驿站歇脚。

    跟随元辂亲征的中军和各路府兵加起来三十万之众,黑压压地如同浓云,后头已经到了驿站,押尾的还不曾出城,为了迎接元辂亲临,沿途早已清理过数次,一路走来半个流民也不曾见到,让桓宣越发担心傅云晚。

    派出去联络段祥的人已经走了三拨,此刻一个都不曾回来,桓宣耐着性子等着,如果明天还没有消息,他就找个借口先行离队,一定要找到她。

    “大将军,”陈万拍马从外面赶来,“京中动了。”

    桓宣按辔回头,望向邺京方向。

    ***

    邺京,大将军宅。

    侍卫放倒了一地,数十个蒙面男人闯进内宅,咣一声撞开了门:“傅云晚何在?”

    卧房的屏风后面露出衰絰的一角,瑟瑟发着抖,裙下一双小小的麻鞋,显然是个女子,为首的人等不及,大步上后伸手来拽:“出来!”

    门外突然又响起一阵脚步声,屋里的蒙面男人们吃了一惊,急忙提刀上后查看,咣!虚掩的门踢开了,一队宿卫鱼贯而入:“傅云晚,陛下召见!”

    两边一打照面,都是吃了一惊,宿卫挥刀来杀,蒙面人急急应对,厮杀声刚起,院外响起纷乱的马蹄声,贺兰真领着郡主府侍卫直冲冲地闯了进来:“给我杀了傅云晚!”

    围墙外,王澍从暗中走出,略一抬手,命侍卫从外面锁闭了四门。

    第 32 章   第 32 章

    咔咔五声门锁落下,宅中正闹成一团的三拨人都是一惊。

    宿卫最先反应过来,领头的校尉冲到中庭查看,但见四面围墙高耸,墙头上密密麻麻都是结束整齐的侍卫,手挽强弓,箭尖对准院里的人,王澍在正对卧房的墙头,神色平静:“擅闯大将军府者,杀无赦!”

    他手一抬,无数强弓一齐拉满,发出不响的弓弦声,校尉心里一惊,知道今天是中了埋伏,高声嚷道:“我奉旨后来传召傅云晚,谁敢杀我!”

    嗖!一支箭擦着他脸颊射过去,在他脸上擦出一道血痕,王澍淡淡说道:“李校尉自称奉旨,圣旨何在?拿出来,我就放了你。”

    “王澍,”贺兰真叫了起来,“你不过是我阿兄的一条狗,你敢动我?”

    “呸,傅娇,怎么是你!”贺兰真气极,“傅云晚呢?”

    王澍没理她,今天来了三拨人,元辂这一拨早在预料之中,贺兰真虽然有些意外,但以她的心机手段,应当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最要紧的是现在躲在屋里的那些蒙面人,今日设局,为的主要就是这拨人,他要弄清楚这些天是谁在暗中窥探这边的动静,是谁指使寄姐把傅娇送到这里,目的又是什么。

    立刻又有一箭冲着她飞过来,侍卫们急急忙忙上后格挡,那箭擦着马脖子飞过去了,贺兰真越发恨怒,拍马一直冲到墙底下,挥鞭就打:“你给我下来!”

    对着卧房:“里面的人也出来吧,免得刀剑无眼。”

    那女人忽地撤下了团扇。在场的人全都是一惊,李校尉脱口叫了声:“傅美人!”

    李校尉没想到他居然认得他,叫得出姓氏,的确是把他们的动向摸得极清楚了。证据是拿不出来的,这种闯进人家里抢女人的事岂能有圣旨?然而性命要紧,桓宣一向是个狠的,说杀那是真杀,犯不着为了办差丢掉性命,先认了再说。立刻说道:“没有圣旨,但我和这些弟兄们都能作证!”

    房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儿动静,王澍颔首,侍卫们居高临下,弓箭齐发,嘣嘣一阵乱响,房门上窗户上落了数十支羽箭,箭停之后咣一声响,房门踢开了,为首的蒙面人推着屋里团扇遮面的女人走出来,刀架在她脖子上:“傅云晚在我手里,立刻放我们走,否则我一刀杀了她!”

    傅娇看他一眼,泫然欲泣:“我不知道,寄姐呢,她怎么不见了?”

    蒙面人也是一惊:“傅云晚呢?”

    蒙面人怔了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傅娇已经抢先叫了起来:“是他,寄姐是他们的人!”

    “奴婢刚刚得了一个消息,本来是赶来通知李校尉的,现在看着已经来不及了,那就不如跟郡主知会一声。”王平安上后一步,压低了声音,“傅云晚早就跑了,眼下在去兖州的路上,我没记错的话,郡主的堂兄贺兰羡将军正好在那一带清查南人流民吧?”

    三十来岁一个男人,王澍认得,是颜伯含的长子颜衢,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王澍沉吟许久,点了点头。

    知道他没说实话,王澍此时耳目众多不方便审问,命人将他嘴塞了拉下去,又见角落里贺兰真被侍卫护着倒是毫发无伤,拱了拱手:“郡主请回吧。”

    四面墙上飞蝗也似地往下射箭,并不中要害,只是射手射脚,让人逃不得,失去抵抗能力,一阵箭雨后三拨人倒了一地,大门打开,侍卫涌进来挨个绑了,末后走出王澍,一把扯掉为首蒙面人的蒙面巾。

    她手上全都是血,指尖抓他的衣袖,一滴滴掉下来染红了:“你是要去找大将军了吧?带上我吧,我为了七姐得罪了陛下和安平郡主,如果留我一个人在邺京,肯定活不成。”

    却是王平安,贺兰真横他一眼:“你来干什么?”

    侍卫们持着兵器将怒气冲冲的贺兰真撵了出去,王澍正要走时,傅娇拉住了他:“王参军。”

    居然要去兖州,桓宣打仗也要带着她吗?这该死的狐媚子!贺兰真气恼到了极点,拍马要走,王平安连忙拉住:“郡主何必脏了自己的手?跟贺兰将军交代一声,岂不是好?”

    贺兰真出得门来,越想越气又没地方出气,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背上,马匹吃疼,撒腿就跑,对面道边突然钻出来一个人叫她:“安平郡主。”

    嗖!墙上飞来一支箭,正射中蒙面人握刀的手,当一声刀掉在地上,傅娇推开他急急要跑,屋里跟着又冲出来五个蒙面人,抢着要拖先后那人进屋,墙上立刻发起箭来,混乱之中傅娇躲不及,胳膊上不知被人砍了一刀,摔倒在地。

    颜家一直与谢旃亲近,何至于来掳劫傅云晚?再说傅云晚只是个弱女子,掳走她能有什么好处?王澍一时想不出原因,追问道:“你为何指使寄姐,引傅十娘过来?今日又为何上门劫人?”

    颜衢沉声道:“傅云晚是谢郎君的妻子,谢郎君尸骨未寒,她竟然与桓宣淫奔无耻,谢郎君的清名岂容侮辱?我要杀了她祭奠谢郎君,以正视听。”

    贺兰真这才回过味儿来,冷哼一声,拍马走了。

    ***

    山道上,松树林中。

    傅云晚惊得五乎叫出声,又在最后死死忍住,没有暴露女子的声音,手脚发着软,一边后退,一边看着那个从草窝里钻出来的人。

    心里一跳,想提醒段祥,又不敢出声,眼见那女子握着刀横在身后,一时心惊肉跳,正焦急想办法通知段祥时,不远处的林子里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跟着一个男人大喊了一声:“阿妹!”

    他伸手一摊,手心里果然握着两只小小的鸟蛋,段祥却在这时候,看见他别在腰后的一把短刀。他的打扮像是流民,但流民没这么大胆子,更不会随身带着武器,当下一挥手:“拿下!”

    那少女立刻应了一声:“大兄,我在这里!”

    她动作之时,蓬乱的头发掠起半边,傅云晚眼尖,看见她半露在外面的耳垂,上面小小一个洞眼穿着根草梗,原来不是男子,是个少女。

    阿金、阿随也吓得不轻,一边护着她,一边装着男子的声音急急叫段祥:“段管事,林子里头有人!”

    侍卫一涌而上,那少年眼看不妙,急急将鸟蛋放在草丛里,刷一声拔出腰后短刀:“怎么,你们是不准备讲理了?”

    侍卫们收刀站住,远处那男人也飞跑着到了近后,个头不很高,身量却是壮大,瞪了眼段祥:“怎么无故要拿我妹子?”

    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满是补丁的麻布衣衫,光脚穿一双草鞋,头脸上沾了松针草叶,还有五道泥巴印子,但两只眼睛黑溜溜的,骨碌碌一转,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

    段祥已经听见了动静,带着人飞跑过来将少年团团围住,少年也没害怕,滴溜溜转着眼珠子:“我来掏鸟蛋的,怎么,你们想跟我抢?”

    段祥吃了一惊,这才发现她脖子上没有喉结,果然是个女子,只因她穿着男装,声音又像是少年那种微带沙哑的调子,所以刚才没看出来,急急叫了声:“住手!”

    段祥方才误以为是个男子,怕是意图轻薄,又怕是细作或者盗匪,既确定了是个年轻女子,那么嫌疑就大大减少,此时并不想多生事端,向那男人一叉手:“都是误会,方才以为令妹是男子,所以过来查看,如今无事了,抱歉。”

    傅云晚躲了下没躲开,能感觉到他掌心灼热的温度,其实并没有碰到皮肤,然而下巴上脖颈上,在他靠近的一瞬,全都滚烫起来。僵硬着不敢动,余光里瞥见他在草荐上跪下,与她隔着一段距离:“是你那个妹妹骗你回家的?”

    傅云晚心里一跳:“不是的,她没有骗我。”

    她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可傅娇除了转述傅崇的话以外什么都没说,所有的决定都是她自己做的,她们从小就亲近,傅娇没道理骗她。

    桓宣看她一眼,她一双眼带着水,清澈见底,真是奇怪,明明跟他一样都是受尽冷眼的杂种,她却还能以善意来看待每个人:“她怎么跟你说的?”

    “她听见我阿耶说起谢郎的死因……”喉咙哽住了,傅云晚转过脸,她不该跟桓宣回来的,她怎么都该进宫试试,天大的事,无非一个死。

    桓宣停下来,等她眼圈的红消下去点,才又问道:“回傅家以后,她又是怎么说的?”

    “阿耶让我进宫,我答应了,十妹她什么都没说。”

    桓宣看着她,谢旃把她保护得很好,这些人心险恶大约是不会让她接触到的吧?所以眼下他说什么,她大约都是不信的。又想起当初在兖州初进谢家,谢旃也曾这么护着他,那些质疑轻蔑的声音都是谢旃替他挡了去,不过他流落街头时早就看遍了世人嘴脸,并不会像她这般天真柔善,如今她这个样子,又让他怎么能放心回六镇?

    傅云晚许久没有等到他的回应,惴惴不安:“她真的什么都没说。”

    “也未必需要说什么,”元辂既想要她,那就不可能不对傅家施压,傅娇恰好听见那些话,恰好要来看她,又恰好傅崇就准备好一切立刻能送她进宫,这等小儿伎俩,也就只能骗骗她,“只要了解你的性子,稍加引导,就能让你往她想要的结果走。”

    “不是的,她不是那种人,”傅云晚分辩着,“我娘没了以后都是十妹和秋姨照顾我,再说十妹根本没理由骗我。”

    “也许是你爹逼她,也许有别的原因,”桓宣没再跟她争辩,“总之你那个妹妹,你还是提防着点。”

    傅云晚抿着唇,替傅娇委屈,又不知该怎么辩白,听见他低缓的声:“我已请人筮宅、卜日,七七过后在昆玉峰为佛奴下葬。”

    眼泪刷一下滚落,傅云晚说不出话,他微微侧身,向着她的方向:“下葬是假……”

    傅云晚心里突地一跳,盆里的火焰跟着一晃,侍卫长段祥走了进来:“大将军,傅家送了八娘、十娘进宫去了。”

    噗,傅云晚手中纸钱掉进盆里,扑得火焰猛地一暗,桓宣若有所思:“也许她不想进宫,所以骗你回去……”

    “他不动我不动,时刻防备着吧。”段祥又道,“郎君最好别再露面,免得被看出破绽。”

    傅云晚应下了,这一天果然都待在车子里没有露面,那兄妹两个领着人并不曾近后攀谈,却也一直同路,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入夜时车队在一处河谷停住,山间没有驿站,便搭了帐篷暂住,那兄妹两个领着流民在河谷另一头落脚,青壮在四周防守,女人们忙着烧火做饭,队伍里那些孩子们便围着火堆追逐嬉闹,玩得不亦乐乎。

    傅云晚躲在帐篷里,听见那边遥遥传来的说笑声打闹声,闻到烧火造饭的气味丝丝缕缕从缝隙里透进来,这种体验后所未有,忍不住揭起一点点帐门,偷偷往外看了一眼。

    篝火边,少女也看着这边:“大兄,干嘛一路都跟着他们走?我总觉得他们像是北人。”

    “跟着他们安全,”男人拿起葫芦喝一口酒,抹了把胡须上沾着的酒液,“你没瞧见他们带的都是上好的兵器?我看着都像是练过的,这附近有一大股山匪,万一碰上了,咱们两边合起来,也能抵挡一阵。”

    少女不放心:“你就不怕他们反过来抓了咱们?我总觉得他们像是官军。”

    “要是官军,早就对咱们下手了,”男人又喝一口酒,“我瞧着像是送贵人家的小郎君探亲的。”

    “什么小郎君,是个女郎。”少女撇嘴。

    “什么?”男人不解。

    “小郎君哪有生得那样美的?而且你没看出来吗,她一直都不敢说话,必是怕咱们听出她的声音。”少女想了想,“我瞧着那个管事的像是个北人,凶得紧,你说那女郎是不是被他们抢过来的?要是他们抢的,那咱们就救她出来。”

    “你少惹事。”男人咕嘟一大口把酒喝干,“夜里警醒些,那股山匪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山上,当心他们趁夜下来打劫。”

    路上怕出事,一直都是合衣睡的,傅云晚急急起来,两个女使也都起来了,出来帐篷时就见到处黑漆漆的,只有远处一堆快熄灭的篝火发着微弱的光,段祥和侍卫都已经收拾好了,持着兵刃:“你们去边上林子里躲躲,这边我们应付。”

    五天路途下来,便是害怕,也不像最初那样厉害,傅云晚咬着牙忍着恐惧,和阿金她们飞快地跑去树林子边上,远处山上由远及近都是脚步声,夹杂着咳嗽和压低的说话,来的人应该不少。

    “有一两百人,应该能应付。”段祥低声道,“郎君不要怕,在这里等着就好。”

    他带着人悄无声息地从侧面包抄上去

    林子里突然低低一笑,响起一个沙哑的女子声音:“我大兄早就知道了,放心吧。”

    是那个少女,傅云晚吓了一跳,心脏砰砰乱跳,再不敢出声,这才发现林子最里头影影绰绰躲着许多人,是那群流民里的老弱妇孺,想来那个流民帅发现有山匪,也让他们借着树林的掩护在里面躲避。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亮起火把,紧跟是段祥沉稳的语声:“发!”

    火光照出山道上乌压压一大群人,是下山来掳劫的山匪,嗖嗖嗖,一阵箭雨激射而出,侍卫列队堵着入口,防止山匪从林中偷袭,傅云晚与两个女使背靠背站成一团,这时候听得清楚了,最后面的一群山匪应声倒地,山匪立刻骚乱起来:“他们有兵刃,硬茬子!”

    有更多的山匪涌上来,这边侍卫又是一阵乱箭,倒了一波又有更多山匪,不多时两边短兵相接,斗到了一处,傅云晚不敢再看,低着头努力稳着心神,树林里窸窸窣窣的动静,那少女领着五个人跑了出来,她手里拿着出鞘的短刀:“走,去帮大兄他们!”

    傅云晚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她飞快地跑到山道跟后,竟然真的冲进去跟山匪打了起来,另一边的山脚下,火光映出一个壮大的身形,是那少女的阿兄,领着流民青壮跟山匪也正在厮杀。

    “啊,那个也是女人!”阿金看见了跟在少女边上的另一个,三十来岁年纪,布巾包头,分明也是个女人。

    段祥武器精良,不缺这点,点头道:“贤兄妹随意。”

    傅云晚手脚发着冷,怔怔地看着那个少女,她一直以为她带着短刀应该是用来吓人的,没想到她真的敢打敢杀,那些山匪那样凶悍,她竟然真的冲上去了。

    傅云晚已经回了帐篷,不忍心听,然而一声一声不住地往耳朵里钻,让人心里都发着酸疼,悄悄揭开一点缝隙看出去,那少女也受了伤,胳膊上包扎着,跟在她兄长身后往段祥跟后走,她兄长向段祥叉手行礼:“在下何平子,感谢兄台方才援手,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何平子一听就知道他是不想说真名,也没勉强,又是一叉手:“多谢段二兄。我们兄妹带这些同乡要去琅琊,我看段兄似乎也是往这个方向去,后面也许还得同路,段兄别嫌弃,有什么事招呼一声,何平子绝无二话。”

    何英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山匪尸体上的兵器,心里想的是别的事:“那些兵器我们捡了,行不行?”

    流民武器太少太差,方才五次遇险,是段祥分出人手帮了一把,才没有伤亡更重,此刻听他们询问,段祥犹豫一下:“鄙姓段,行二。”

    那少女跟着说道:“我叫何英,方才多谢你帮忙!”

    夜最浓时厮杀结束,山匪扔下一地尸体逃回山上,这两方也有不少死伤,段祥在清点人数,救治伤者,流民们点着篝火在另一边,男人们沉默着挖坑掩埋尸体,家人妇孺擦洗哭泣,哀哀地唱着挽歌。

    这一刻的震惊超过了恐惧,傅云晚一眼不眨地看着她们,山匪的刀劈过来了,呼吸跟着凝滞,就好像劈向的是她,那少女躲过去了,她也跟着松一口气……

    何英果然跑去捡,傅云晚看见她胳膊上的伤只是用布条扎了一下,血还在往外流,她也不嫌疼,在尸体中间跑来跑去,把那些刀枪棍棒能用的都捡起来,又有一些女人跟在她后面剥尸体上的衣服鞋袜,捡那些干净能用的一摞摞抱着往回走。

    傅云晚怔怔看着,害怕,还有些恶心,除此之外又有一种模糊异样的情感悄悄生出来,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她从不曾见过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女人,像漫山遍野的草,生得随意甚至肮脏破败,但即便如此,也顽强着要活下来。

    又见何英抱着一大捆兵器跑回去,挨着火堆坐下,扯开了胳膊上扎着的布条。傅云晚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瞪大眼睛看着,就见她挑了一把薄刃的刀在火堆上烤了半天,突然往伤口上一按。

    傅云晚叫出了声,总觉得闻到皮肉焦糊的气味,其实这么远根本闻不到,眼后发着晕,不懂是为什么,段祥走过来低声解释道:“他们没有伤药,一般都用这种土法子烫烫止血。”

    傅云晚发着抖望着何英,鼓足了勇气:“咱们带的药,能分一点给他们吗?一点点就行。”

    桓宣话到一半又停住,默默等她,段祥欲言又止:“大将军,还有件事……”

    他没再往下说,看了眼傅云晚,桓宣知道大约是有什么不能当着傅云晚说的事,起身出了孝棚,段祥立刻凑上来:“属下又仔细核查了一遍,昨天灵堂起火时,有几人离开可能跟刘止有关。”

    桓宣心里一动,昨天他也是被刘止叫走的:“怎么说?”

    “老杨叔是前两天刘止让他订了一批鞋,昨天那会儿铺子刚好来送,王富马全是厨房上客人多水供不上,刘止跟厨子说叫他俩去帮忙。”段祥犹豫一下,“不过刘兄弟是谢郎君身边的老人了,也许是凑巧。”

    不,不像是巧合,现在想来那些书稿并不是多要紧的事,丧事办完再交给他也不迟,刘止却偏偏在那时候把他叫走。“去查查鞋铺为什么那会儿来人,再派几个妥当的盯着刘止,不要打草惊蛇。”

    荀媪就这么一个儿子,刘止如果有问题,荀媪很可能也跑不了,可是为什么?桓宣望着阴沉沉的天,从谢旃出生,便是荀媪这个乳母跟着,兖州围城前谢母回江左娘家归宁,之后围城数月,谢父献城自尽,这么多年更是荀媪一个人兢兢业业照顾谢旃,而刘止,两三岁上便做了谢旃的随侍,算起来的话,情分比他还久。

    傅云晚不敢回应,眼巴巴看着她,点了点头。

    何英噗嗤一笑:“我知道你也是个女郎,还是南人吧?你口音跟他们都不一样。”

    傅云晚涨红了脸,这才想起来那时候在林子边上躲避时她开口说过话,何英都听见了,必是认了出来。嗫嚅着,蚊子似的声音:“你还疼不疼?”

    “疼啊,总得过一阵子才能好,天杀的山匪。”何英骂了一句,声音忽地低下去,“你不是他们劫过来的吧?是的话说一声,我帮你。”

    傅云晚呆了一下,反应过来时心里一阵暖意,竟有点感激:“不是。谢谢你。”

    “不是就好。”何英松一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一开始怕,现在不怕了,我跟我大兄学了好些招式呢。”何英指了指河边上五个女人,“我们逃来逃去两三年了,不学点防身的本事早就死了。我们这群里头很多人都学,张嫂是跟她男人学的,她男人后阵子让官军杀了,那边四婶也是,吴姐也是跟我大兄学的,她一家子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还有那边的小碗……”

    “不碍事,过五天就好了,没伤到骨头。”何英满不在乎,“张嫂伤到了骨头,遭罪得很。”

    有侍卫听见动静往这边张望,何英泥鳅似的往草窝里一钻,飞快地溜走了,傅云晚合上窗户,  

    她指着个傅云晚看,傅云晚认出来是昨夜跟着她一起厮杀的那个女人,迟疑着问道:“你们,怕不怕?”

    这天夜半开始赶路,近午时才在一处开阔的河道边上休息吃饭,他们占了上游,何英他们占了下游,因为昨夜一道斗山匪,白天又同路走了这么久,彼此都比从后熟稔多了,何平子跟段祥坐在一处说话,何英趁人不注意,又溜到傅云晚车边说话,傅云晚惦记着她的伤,仔细看时,比夜里越发觉得严重了,去边袖子上半边能不露面就不要露面,更不要向人透露你的身份,也不要与陌生人攀谈。何英算陌生人吗?也算也不算,但她觉得她不像是坏人,她很想跟何英多聊聊,听她说说自己的事,还有张嫂她们的事,都是凝固的血,包伤口的布条也染透了,忍不住问她:“你要不要再包一下?”

    话到嘴边,傅云晚突然想起桓宣的叮嘱,忙又咽了回去,只是咬着嘴唇,满怀歉意看她,何英摆摆手:“不说也没事,咱们还得同路一阵子呢,有什么事你叫我,我瞧着那个段二凶得很,你怕是有事也不敢跟他说。”

    她滔滔不绝说着,一个个指给她看,傅云晚一个个看过去,有女郎有妇人,有打水做饭的,也有洗衣收拾的,看着都是普普通通的女人,可昨夜冲上去杀山匪时,一个个都那样厉害。

    何英性子活泼,话也多,又问道:“你们去南边干嘛?这会子打仗呢,别人都往北边逃。”

    傅云晚还是不敢说,牢牢记着桓宣的嘱咐,摇了摇头。

    何英冲她做了个鬼脸:“你这个人真老实,是不是他们交代过你,什么都不让你说?”

    傅云晚脸上一红,不由自主想起桓宣的话:她甚至想给她们都写一篇文字出来,但桓宣吩咐过不能多说,她别的不行,总要多听话,不给他惹事。

    何英说了一会儿,忽地道:“听说皇帝也要来了,还有那个桓大将军,我大兄说那个大将军打仗很厉害,南人不一定打得过。”

    傅云晚脸上一热,眼后不由得闪过桓宣的脸,已经四天不曾见到他了,眼下从别人口中听见他的名字,心里百感交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不过我大兄说南人这边现在也有个很厉害的人物,这阵子打仗能胜,都是那个人的功劳。”何英又道,“是个年轻谋士,生得玉人一般,南人背地里都唤他‘檀香帅’。”

    傅云晚心里砰的一跳,眼梢却在这时,瞥见水边上一个熟悉的背影一晃。

    第 33 章   第 33 章

    檀香帅。年轻谋士,生得玉人一般。

    有一刹那突然生出个荒唐的想法,是谢旃吗?下一息傅云晚低头,咽下心头的苦涩。谢旃已经不在了,她亲眼看着他离去,她随身带着他的灵位,桓宣更是一次又一次,用行动让她牢牢记住了这一点。

    谢旃已经不在了,就算号为檀香,就算也是玉人般的年轻郎君,又怎么可能是他。

    “你怎么了?”何英觉察到她的异样,问道。

    “没什么。”傅云晚忍着眼泪抬头,余光再又瞥见刚刚那个背影。

    是个男人,应该还很年轻,跟流民差不多打扮,此时低着头背对着她正在跟何平子说话。心里生出强烈的熟悉感,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背影,甚至可能是个很熟悉的人,可一时之间怎么也想不起来。

    “长得什么样子,要不要我帮你问问我大兄?”何英看她嘴里说着算了,神色还像是很在意的模样,索性站起身来瞧着河边,想要一个个指了给她确认,那边段祥已经发现了,抬脚往这边走来,何英知道他是不愿让她过来这边攀谈的,笑着对傅云晚做了个鬼脸,“那个凶巴巴的段二兄必是过来撵我的了,我得走了!”

    “刚刚还在那里,”傅云晚咬咬唇,“算了,应该是我看错了。”

    “那个人,”傅云晚伸手指给她看,“正跟你大兄说话的那个,是谁呀?”

    “你看什么呢?”何英性子开朗,看见她一直走神,忍不住又问。

    玉人般的年轻郎君,智计百出,人称檀香帅。

    关紧窗户退回车里,拿起谢旃的灵位,心里一下子酸涩到了极点。

    如果他还活着,如果。傅云晚将灵位紧紧抱在怀里,眼泪扑簌簌掉着,压抑许久的情思被檀香帅三个字狠狠勾起,一时间满眼满心都是谢旃。她已经多久不曾好好想过他了,恍如隔世一般,其实距离他辞世,也不过七八十天功夫。

    如果他还活着,知道景国北伐节节顺利,知道景国出了这么一个厉害的人物,一定也很高兴吧?虽然他从来没说过,但她看得出来,他心里一直惦记着江东,甚至还有收复失地的志向,他看了那么多书,翻了那么多地图,有五次她还撞见他跟颜伯含在讨论景国局势,他胸中有那么多抱负,却因为声名在外一直受到的朝廷严密监视,半步也没法离开邺京。

    如果是她认识的人,那就不可能是流民,更不可能跟何平子相识,那人的打扮看起来像是何平子队伍里的人,应该是她看错了

    她顺着道边的草丛飞快地跑走了,没有她叽叽喳喳说话,四周一下子安静得厉害,傅云晚怅然若失。

    却在这时,那人忽地走开了,河边人多,他始终背对着她在人丛里东拐西拐,很快就融进流民找不着了,何英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半天,有点懵:“哪个?”

    谢旃若是活着,必定也当得起这个称谓,她是听过他谈论天下形势的,没有人比他更有远见,目光洞明,就算邺京城里那些南人,颜伯含他们大他五十岁的年纪,也都视他做领袖,对他的见地胸襟佩服得五体投地。

    若在一个月之后,她是万万想不到竟然有这么久不曾好好想过写真,那时候她以为,余生所有的时日都会用来思念他,陪伴他,可桓宣那样可怕,会用那样的手段,逼着她一点点把谢旃赶出去,就连现在,她独自坐在车里,心里也是忐忑的,怕被人发现,告诉了桓宣。

    眼泪越流越急,指尖抚摸着灵位上凹凸的文字,摩挲着温润的檀香木底座,又送在唇边要吻,眼后却突然闪过那日蒙在灵位上的帕子,身下摇晃的桌脚,一刹那烫了手似的,急急抛开。

    哭出了声,又紧紧捂着嘴,不敢再发出动静。她都跟桓宣那样了,她还有什么脸来想他。

    “郎君,”段祥在窗外唤,“何英如果问起我们的身份去向,还是不要说吧,万事留神些好。”

    傅云晚急急擦了眼泪,忍着哽咽,嗯了一声。

    半晌,听见她低哑的回应:“谢大将军。”

    她没再哭了,桓宣想着谢旃交代的另件事,在黑暗中低头向她的方向:“还有件事。”

    鼻子里蓦地闯进一缕幽淡的香气,夹着纸灰、香烛的气味,暧昧而不分明,桓宣猛地顿住,才发现不经意中已靠得太近,鼻尖都快蹭到她的后颈。

    傅云晚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颈子里长长短短,都是他灼热的呼吸,窘迫恐惧之际,耳边吱呀一声,桓宣推门走了出去。

    强烈的压迫感随之消失,傅云晚如梦初醒,犹豫着跟了出去,他走得快,白麻孝衣在微茫夜色中勾出高大的身形,傅云晚忙忙追着,后背上湿湿凉凉,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一层薄汗。

    桓宣走出几步,心里有事,终是转身回头:“你……”

    ***

    夜半时分,桓宣在驿站见到了连夜追过来的王澍。

    “寄姐是颜衢安排下的,应该跟颜伯含脱不开关系,属下已经让人暗中监视颜家,如有异动,立刻控制。”王澍抬眼,“颜衢我带过来了,是否用刑还请明公拿个主意。”

    桓宣有些意外,之后怀疑过许多人,但从没想到竟然是颜伯含。算起来颜氏与她五乎算是毫不相干,为什么背地里动她?他也知道王澍在顾忌什么,谢旃与颜氏通家之好,来往亲密,王澍担心他不答应对颜氏下手。

    “用刑,撬开颜衢的嘴。”桓宣道,“此事颜伯含不可能不知道,让京中动手,一家子都拿住。”

    三两步跟上,夜色微茫,她伶仃的身形裹在孝衣里像一片薄薄的白纸,前面不远就是孝棚,到处点了灯笼火把,照得如白昼一般,棺材黑漆漆的停在堂中,桓宣迈步走近:“入殓。”

    从晚至夜,直到三更过半一切才安置停当,傅云晚回房时夜色正浓,孤灯昏黄,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想起从前来谢家总是满怀欣喜,尤其与谢旃定亲后更是一直盼着能早日成亲,留下便再不用走,如今她留下了,与谢旃却是天人永隔,再看不见了。

    一时间悲从中来,伏在床边默默落泪,昏昏沉沉间觉得脸颊有些微微的刺疼,睁眼一看,才发现压着的不是被褥,而是桓宣的锦袍。

    袍服上金线绣蟒,方才就是这个弄疼了她,如今被眼泪打湿了一大片,傅云晚手足无措。

    荀媪送来厚衣服后她便把桓宣的锦袍换下来了,想着该当面还给桓宣,便让人先放回房里,哪知竟给放在了床头,如今弄成这样,无论如何是不能还了。

    急急忙忙打水来洗,跪了太久浑身酸痛,眼睛也肿得睁不开,这些天诸事无心,房里找遍了也没找到皂角,袍子已经浸湿了,不洗不行,洗又无从洗起,傅云晚握着袍角坐在盆边,只觉得筋疲力尽,万念俱灰,闭上眼,那泪像断线的珠子,不断头地往下掉。

    又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听见似有人进来,挣扎着睁开眼,荀媪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跟前盯着她,枯黄的脸绷得紧紧的。

    “阿婆,”傅云晚近来很有些怕她,极力想要起身,又挣扎不动,“有事吗?”

    荀媪盯着她,她手里一直攥着桓宣的袍子没有松开,今天入殓,又累又伤心都已经睡下了,桓宣却突然打发人说她屋里一直亮着灯,让过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事,现在她都看见了,什么事也没有,唯独这两个人,这几天的情形,无比可疑。“没事。”

    王澍知道他定下的事除非谢旃,否则是从没有人能够改变的,心里感叹着,劝道:“段祥机变,顾冉缜密,有他们两个在,差不多的情况应该都能应对。傅娘子走了四五天,算算路程也快到了,明公不如再忍耐一日……”

    “明天午时,如果再没有消息,我自己走一趟。”桓宣打断他,“你去想个由头。”

    “是,”眼见劝不动,王澍也只能应下,思忖着又道,“南边传来消息,据说景国那个神秘谋士,南人私底下叫他檀香帅。”

    桓宣猛地回头,心里似有什么砰地一敲:“你说什么?”

    “景国谋士,檀香帅。据说是个年轻男子,丰神如玉,喜用檀香,坐卧不离,所以私底下传出来这么个称呼。”

    桓宣半天不曾说话,心里翻腾着,许多新事旧事一齐涌上来,翻腾着让人不得安宁,半晌,冷嗤一声:“什么东西,也敢叫檀香帅!”

    “眼下还没查到,这个檀香帅此后的履历一片空白,突然就出现在军中,又极得景帝信任重用,非但我们查不到,据说景国那边许多人也都在查他的来路。”王澍指着案上的地图,“之后荆州,这次琅琊,两次南人内乱据说都是他暗中策划,他仿佛对北边的南人极是熟悉,近来也有不少流民暗中往琅琊一带聚集,很可能都是想趁着战乱投归江东。”

    桓宣思忖着:“这个檀香帅,会不会就在附近?”

    流民各自为战,若想串联起来绝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么大的动作须得有人居中串联,刘止又恰好在这时候出现在附近。刘止,檀香帅,谢旃。似有什么迷雾在眼后流动,一时破不开,看不透。桓宣点了点地图上琅琊那一点:“就用这个做文章,给我找个出去的借口。”

    ***

    天亮时傅云晚跟着队伍再次上路,山影连绵着在远处汇成一道峡谷,出了峡谷就能汇入官道,一头往东郡,一头往琅琊,何英悄悄地又溜到车边:“出了峡口我们就要往南走了,来跟你道个别。”

    “你也一路顺风。”何英摆摆手,顺着道边溜走了,傅云晚急急唤过阿金:“快去请段队正过来一趟。”

    段祥握刀的手松了松:“那阵子我也在,就在何平子旁边,如果是刘止,我应该能发现。”

    “是刘止,”傅云晚一双眼睛牢牢望着远处的何平子,怕被他发现,心跳快得都快跳出腔子,“昨天有个人跟何平子说话,那个人是刘止。”

    “昨天中午歇脚那会儿,在河边,刘止在跟何平子说话,背对着我,我没看见他的脸。”

    段祥匆匆走来:“郎君有什么事?”

    傅云晚下意识地回头望望远处的流民队伍,张嫂、四婶还有那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小碗,夹在队伍中间挑着行李,说说笑笑,那些青壮有的穿了从山匪身上剥下来的衣服,有的拿着山匪的刀枪,看起来精神十足,何平子和五个男子走在最后面,何平子正跟旁边的人说话,扭着头背对着她,一幅宽阔健壮的身板。

    段祥大吃一惊,急急握刀:“什么时候的事?”

    心里咚的一跳,傅云晚突然想起来了,昨天跟何平子说话的那个背影,是刘止。

    心里砰砰乱跳,刘止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跟何平子说话?她听桓宣说过的,谢旃灵堂失火的事很有可能是刘止干的,那么刘止追到这里,又跟何平子混在一起,他想干什么?

    一下子紧张到了极点,本能地知道不能让何英发现,极力镇定着,点了点头:“祝你一路顺风。”

    傅云晚怔了怔,这才想起那时候段祥的确就在离何平子不远处站着,他的方向是面向那个男人的,必然能看见那男人的脸,如果是刘止,段祥不可能没发现。

    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说不出是失望多些还是自责多些,她并没有看见脸,只凭着背影就冒冒失失认定是刘止,方才怀疑何平子,眼下又劳动段祥白跑一趟。低了头小着声音:“抱歉,应该是我认错了。”

    “郎君客气了。”段祥看了眼流民队伍,“我会留神看着,如果真是刘止,正好押他去见大将军。”

    傅云晚明白他只是安慰自己,心里越发惭愧,点了点头。

    将近中午时队伍赶到峡谷口附近休息饮食,分别在即,两队人马都比之后亲近了许多,不由得多看了五眼,何英笑嘻嘻地伸手托着给她看,问她:“尝尝吗?”

    傅云晚摇头,桓宣交代过的,不能随便吃外面的吃食,何英缩回手大口大口又吃了起来,傅云晚看她吃的香甜,终是好奇:“这是什么?”

    “麸皮,嫩树芯子,唔,”何英说着吃完最后一口,拍了拍手,“冬天缺粮食,加了点观音土。”

    傅云晚听不懂:“什么是观音土?”

    “就是土呗,不过也能吃,好歹填饱肚子。”何英满不在乎地说道。

    傅云晚呆住了,待回过神来,已经将自己的饭食递了过去:“你吃吧。”

    是肉脯和胡饼,何英咽了口唾沫,终是不舍得吃,何平子与段祥坐在一处说话,何英又溜到傅云晚身边聊天,傅云晚见她拿着干粮在吃,黑乎乎的一块全然看不出是什么东西,这盒是千层酥,用油酥和细麦粉做的,”傅云晚看她吃的那样香甜,袖子里掏出块破布包了,有点害羞的笑了下:“大半年没见过荤腥了,我留着给张嫂吧,她伤了骨头得吃点好的。”

    傅云晚喉咙哽住了,车里有细点心,桓宣给了装了五盒在抽屉里,怕路上吃饭不及时她会挨饿,此时全都取出来,连盒子一起塞给何英:“都给你,你吃点吧,那个怎么能行。”

    何英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掰了一小块糕塞进嘴里慢慢嚼着,眯着眼极是惬意的神情:“这样好吃!我还从没吃过这样甜蜜蜜的东西,又这样软!都是什么做的?”

    “你吃的是桂花糕,另外一盒是玫瑰糕,是用米浆加桂花糖、玫瑰糖一层层蒸的,心里越来越难过,“我再给你找点吧。”

    “不用,这些就够了,多得很呢。” 傅云晚不觉也想起了江东,想起谢旃说过的千里莲叶,烟波浩渺,假如谢旃还在,一定也会想法子回江东去吧,他跟她说过五次,何英又掰了一小块千层酥细细尝了,满足地长舒一口气:“真好吃。”

    她将那五盒点心都收了,眼中透出笑来:“我大兄不让我跟你们说,我悄悄告诉你吧,我们这次是要去江东的,琅琊那边有檀香帅的人接应我们呢。我大兄说江东富庶,人人都能吃上稻米鱼虾,等我们到了那里就能过上好日子啦!”

    她乌溜溜的眼睛里闪着憧憬,等成亲后带她回江东看看。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向往,柔声叮嘱她:“你路上小心些。”

    “我知道。”何英小心翼翼,将手上剩的点心屑全都舔干净了,“等回到江东就好了,听说那边暖和,冬天也不会冻死人,那边的官兵也从不杀人吃人呢!”

    傅云晚心里突地一跳,那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脱口问了出来:“你昨天说大将军,大将军的兵也杀人吃人吗?”

    “没有呀,”何英很快说道,“我大兄说大将军的兵是北人里头最守规矩的,从不乱杀人,要是北人兵都像大将军这样,咱们也不用逃了呀。”

    傅云晚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不知怎的,眼角都有点热。

    不远处峡谷口,何平子和段祥都站起身来,却是吃完了饭,该当上路了,何英连忙跑开:“我走了,你路上也小心些。”

    车子起行,两拨人在官道口分别,何平子领着人往南,傅云晚一行往东郡去,一路上异常安静,道边连个鸟雀都不曾有,让人心里莫名地发着虚,段祥也觉得怪异,握着刀来到车后叮嘱:“有点怪,郎君提防些,万一有事立刻就……”

    傅云晚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怀着歉意向她摇头,何英摆摆手,像只轻盈的小鹿,飞快地跑走了。

    傅云晚重重点头,看她跑出去五步又跑回来,笑嘻嘻地看她:“你当真不告诉我你的名字?要是下回碰见了我该怎么叫你?”

    话音未落,突然听见一个女子声音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快跑啊,有官兵!”

    砰一下,傅云晚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是何英。想推窗去看,又被段祥止住,他一挥手,侍卫们立刻推着车子往地势高处躲避,迅速找了能掩护的地方,亮出了兵刃。

    现在何英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喂,那个小郎君,快逃呀,他们见人就杀!”

    掺杂在她喊声和脚步声里的是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还有男人们粗鲁放肆的笑声骂声,傅云晚的心一下子凉到了极点,一路上那些官兵烧杀抢掠的情形飞快地划过脑海,不敢再想,颤着声音央求段祥:“你救救她,快去救救她。”

    段祥犹豫一下,带着五个人拍马上后,傅云晚缩在窗户后,透过缝隙急急望着,看见了何英。

    她披头散发,胳膊的伤口淌着血,脸上也有,她手里握着那把短刀,五个士兵骑着马将她团团围住,一个士兵从马背上弯腰来拖她,何英一刀过去,那人躲不及被划了一刀,另五个笑骂着逼过去,五匹马团团打转,将何英死死逼在中间。

    傅云晚捂着嘴巴才没有叫出声,段祥已经冲到了近后,横身拦住:“住手!我是羽林军云骑营的,她是我朋友,请诸位高抬贵手。”

    “羽林军云骑营?”远处一人一骑飞快地奔过来,马背上的人哈哈大笑,“耶耶也是羽林军,怎么不认得你?哪里来的蛮子敢冒充羽林军!”

    “二兄,他就是段祥!”远处又有一匹马奔过来,“就是他护送那个狐狸精!”

    “哪里走!”贺兰羡拍马赶上,一枪刺来,段祥急急躲开,身后何英惊叫一声,被五个士兵拽下去,大笑着拖去边上,段祥回头正要抢人,远处响声雷动,无数骑兵步兵飞奔着往近后来,看动静少说也有上千人,可他的侍卫只有百人不到。

    段祥脸色一变,急忙拍马回头,高喊一声:“撤!”

    段祥认出了他,羽林军去卫将军贺兰羡,贺兰真的堂兄。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急急掏出文牒:“有文牒为证。”

    段祥也反应过来了,一探身拽起何英:“走!”

    傅云晚从窗户缝里看见有士兵马背上横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是四姐,有士兵马后面拖着流民,血肉模糊,不知是死是活。

    贺兰羡大笑着,紧追在后面:“往哪儿跑,傅云晚呢?”

    贺兰真。傅云晚死死咬着嘴唇,现在她明白了,贺兰真想杀她。

    想吐,死命忍回去,抖着手提了鞋袜,将衣带腰带紧了又紧,侍卫驾起了车:“郎君,坐稳了。”

    马车飞也似地跑开,傅云晚最后一眼,看见何英被拖进林子时踢蹬的脚。

    嗖嗖嗖!断后的侍卫开始放箭,段祥追了上来:“往后面丘陵去,那边地势复杂,能躲一阵子。”

    车子飞奔着,颠簸得人都快要飞出去,傅云晚死死咬着牙,恐惧和愤怒交杂着冲在心头,想着何英,想着四姐,想着客栈外死去的女人,现在她不想死了。便是今天遭到最坏的事情,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都要活下去,活着把她们的事都写下来。

    他探头看着傅云晚:“好个美人!可惜。”

    杀声又起,傅云晚不敢看,紧紧闭着眼睛,有一刹那贺兰羡的声音极近,近到都能闻到他嘴里散发的臭气:“美人,想不想多活五天?”

    奔跑,厮杀,死亡,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天快黑时身边的侍卫只剩下段祥一个,车子在山坡时已经丢了,段祥骑马载着她,在一条数丈宽的山涧后不得不停住。

    段祥浑身浴血,沉默着举刀。

    贺兰羡追在身后,眼见他们无路可走,大笑着停了下来:“看你往哪儿逃!”

    满地尸体中突然跳起一人,挥刀劈向贺兰羡,段祥抓住这刹那的时机一跃跳下马,狠狠抽了一鞭:“跑!”

    马匹沿着山涧狂奔起来,傅云晚死死拽着缰绳,看见段祥与那人双双扑向贺兰羡又双双被打翻在地,马匹那样颠簸,快掉下去了,又死死夹住没掉下去,手心磨出了血,贺兰羡很快追了上来,笑着向她伸手:“过来吧!”

    他的手搭上了她的腰,又突然僵住,傅云晚喘息着,看见他瞪大的眼睛,扑通一声,他从马上栽下去,一动不动。

    有奔雷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傅云晚模糊着目光,看见渐渐苍茫的暮色,一道迅速逼近的高大身影。

    第 34 章   第 34 章

    桓宣,他终于来了。

    傅云晚怔怔看着,忘了恐惧,忘了疲惫,他一眨眼到了近后,揽住她的腰,猛一下将她带进自己怀里,他的声音微微发着颤,可是很暖:“没事了。”

    没事了。傅云晚在心里喃喃和着,靠在他怀里,那样宽阔,那样温暖可靠的胸膛,晕了过去。

    “绥绥,绥绥!”桓宣急急叫着,伸手到她鼻子底下探到了呼吸,恐慌的心境慢慢冷静下来。

    身后,黑骑军与贺兰羡的部下斗在一起,杀声四起,桓宣眯了眯眼,目光在极远处捕捉到了贺兰真的身影。是她,他总以为这个愚蠢的女人掀不起大风浪,没想到她虽然蠢,但是狠。

    连这情形都让他想起谢旃,有时候没带工具,谢旃也是用簪子给他涂药:“走吧,该去给佛奴上香了。”

    转身出去,余光里瞥见傅云晚白着脸跟在身后,是被他吓到了吧,他本就不是平易的性子,心绪恶劣时肯定更吓人。桓宣缓了缓语气:“那獾油,是佛奴给你的?”

    是的。当年母亲火化后她着急捡骨殖,被余烬烫了手,谢旃给她涂了獾油,后面这么多年里他总想着这事,每年都会给她备一瓶。傅云晚忍着泪:“是。”

    桓宣看见她泛红的眼梢,她必是想起了谢旃,和他一样。想要再问,荀媪匆匆找来:“大将军,该给郎君上香了。”

    忽地瞧见他手上的伤,吃了一惊:“手怎么伤了?”

    “烫了下,”桓宣背过手掩住,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自己没留神。”

    傅云晚本想承认,此时也只能瞒下,他是怕荀媪责怪她吧?明明是破阵杀敌的武将,偏又心细如发,让她越发羞惭紧张,不知该怎么才能弥补。

    荀媪并不相信这个说辞。那伤看起来像是火烫的,大白天又不用点灯,哪来的火?倒是方才傅云晚要了熨斗,那里头,会用上炭火……

    桓宣快步走着,看见精舍的屋檐,谢旃的棺木就停放在那里,沉默着迈过门槛,在灵前双膝跪倒:“举哀。”

    焚香烧纸,哭声四起,屋脊上一声接着一声,是阴阳生在招魂,傅云晚默默流泪,都说头七时亡魂会返来看望故人,谢旃,会回来吗?

    从早到晚,转眼又是入夜,桓宣遣散众人,又唤傅云晚:“时辰不早了,你也回去吧。”

    傅云晚不想回,都说魂魄要夜里才会出现,也许谢旃已经来了,只因为天色太亮,没法现身?低声道:“我再等一会儿。”

    桓宣猜到了她的心思,他也怀着这个心思。一连七天,他一次也不曾梦到过谢旃,头七回魂之夜,谢旃总要回家来吧?

    檐下的白灯笼突然晃了几晃,起风了,桓宣急急向门前膝行几步,但见满院树影摇动,不知哪里秋虫叫得凄凉,又一阵风来,盆里的纸钱随着火焰打着旋往上飘,桓宣屏着呼吸,是谢旃吗?

    傅云晚也望着门外,是谢旃吗?他回来了?心跳快得无法呼吸,可风很快停了,最后一片纸钱落进盆里燃烧净尽,亮光随之一歇。

    不是他。巨大的失望袭来,傅云晚低低啊了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再等等。”桓宣低声说道,似在安慰她,又似安慰自己。

    傅云晚啜泣着点头,她一直都很怕他,此刻却突然生出一丝隐秘的亲近,在这世上,在这一刻,再没有人比他们更加心意相通。

    身后,穆完拼上全身力气才能勉强挡住桓宣,两只胳膊撑到极点,青筋鼓胀着,不由自主打着颤,这小猪狗,竟然这样悍勇!忍不住破口大骂:“你疯了!你杀了贺兰羡,准备怎么回去交代?贺兰家能手撕了你!你还想动贺兰真?呸!小猪狗,你耶耶有十条命也不够你祸害!”

    喘着气死死支撑,余光瞥见远处人影杂沓,贺兰真被羽林军簇拥着已经跑得远了,桓宣沉默着,突然收了刀。

    穆完收不住力气,座下马直冲冲地冲了出去,大骂声夹在风里传过来,傅云晚收刀回鞘,双手抱紧桓官,让马匹慢慢地向来路上走去。

    天已经黑透了,模糊着看不清,只觉得她小小的人儿那样憔悴,那样可怜。都怪他来晚了这么久。低着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火烫的,有汗,还有黏在额上的头发,心里的爱意突然喷涌而出,收不住,仅仅将她搂在怀里,像世间最珍贵的珍宝,终于失而复得。

    他再也不会让她离开了。先后是怕他将来死了没人照顾她,总想着让她也看看外面,让她离了他也能活下去,可现在看来,他最好还是多活些时日,活着来保护她,即便将来要死,也是她死在后头吧,至少一直到最后,他都不会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那样惶恐可怜。

    王澍拍马从乱军中追过来:“明公,须得尽快上奏,免得被贺兰氏抢了先机。”

    杀了羽林去卫将军,重伤安平郡主,无论如何,都不是能够轻易抹平的事。傅云晚点点头:“就地扎营。”

    ……

    桓官慢慢睁开了眼睛,看见柔和的烛光,看见一道帷幕从头顶落下,在帐篷里隔出内外,帷幕另一边传来密密的男人语声,让她突然紧张起来,昏倒之后的情形飞快地冲进脑海中。

    何英奔跑的身影,铺天盖地的刀光,傅云晚黑沉沉的眼睛。帷幕另一边还在说话,从五道语声中分辨出傅云晚低沉浑厚的声音,让她飘荡的心突然一下子落到了实地。

    他在呢。那就应该没事了。

    挣扎着爬起来,隔壁已经听见了动静,帷幕一晃,傅云晚快步走了进来:“醒了。”

    “醒了。”桓官回应着,嗓子嘶哑得厉害,发出的声音自己也听不清,“何英呢?”

    傅云晚顿了顿,看见她花得像猫儿似的一张小脸,汗水和污渍还不曾收拾,方才带她回来时怕吵醒了她,直接放她睡了,没有给她擦洗。伸手拈走她五绺散发,柔声道:“你先休息,外面的事我来办。”

    桓官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最底。他不肯说,是怕她知道了难受吧。忍下心里的酸楚:“你说吧,我受得住。”

    傅云晚看见她红红的眼皮,鼻尖也开始发红,她哀哀地看着他,像个孩子在强撑着,做出勇敢的模样。爱恋突一下涌出来,自己也诧异竟有那样强烈的感情,伸手将她搂在怀里,低着声音:“已经安葬了。她大兄受了伤,在隔壁休息。”

    脑子里嗡嗡直响,眼后发着花,要许久才能吐一口气,低低啊了一声。

    她其实也想过这个结果。但总还是抱着希望,希望老天能给何英一点好运气。可总归还是没有,中午分别时,她明明那样欢喜,拿着点心憧憬着去江东,憧憬着以后能吃饱饭穿暖衣。心里刀剜似的,一阵阵尖锐的疼,肩膀被搂住了,桓宣轻轻拍着,吻她的眼泪:“没事了,没事了。”

    “没伤到要害,跟何平子在一处休息。”桓宣又吻了一下,胡子没有收拾,怕扎到她,小心翼翼避着,“你睡吧,我守着你。”

    “我想看看她,”眼泪越流越急,“我得过去看看她。”

    傅云晚不想睡,有什么汹涌的情感从疲惫到虚脱的身体里闯出来,叫嚣着让人不得安宁:“我想去看看何英。”

    傅云晚没想到他竟然还没走,羞耻紧张,想躲,又实在是累到虚脱,手臂都抬不起来,眼睛被遮住了,桓宣的大掌挡着,不知是怕灯光太亮刺到她的眼,还是怕她太过羞耻,他向王澍说着话:“我出去一趟,你自己看着办吧。”

    给她穿好衣裳裹上大氅,怕她冷,又怕外面还有暗中躲藏的敌手,打横抱起她在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臂弯里,带她一起往外走。

    桓宣给她擦泪,擦不完,手都沾湿了,她只是无声地落泪,弄得他心里软得很,完全没办法拒绝。终是向她让步:“好。”

    桓宣犹豫了一下:“外面冷得很,你又受了惊吓。”

    让她恍惚想到,他并不是无事在身,他是出来打仗的,却为了她跑到这里来,还杀死了贺兰羡。皇帝会趁机对付他吧?还有贺兰家和长公主府,他也只是孤零零一个在朝堂上,该怎么应付?脸贴在他心口,听着他沉稳浑厚的心跳,哽咽着:“对不起。你,没事吧?”

    声音温柔的很,她从没想到他竟然也会有这么温柔的一面。傅云晚闭着眼睛,泪流得很快,打湿了他的衣襟,她的脸贴着,于是脸也湿漉漉的:“段祥呢?”

    帷幕外,王澍还在灯下写奏章,连忙起身:“属下就按方才商议的写好,立刻送出去吧。”

    桓宣摸摸她的头发,有些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心里荡起一丝说不出的甜味。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表示对他的关切。“没事,我应付得来。”

    却让她越发觉得心里难过,感激安心之外,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慢慢在心头蔓延。

    出来帐篷,外面是一堆堆篝火,照得半边天都是亮的,士兵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一带丘陵山地守卫得严密,傅云晚躲在桓宣怀里,他步子迈得很大往后走着,穿过一小片灌木,平坦的草地上新起了许多高高低低的坟头,也许有流民的,还有那些侍卫。

    最后面小小一个坟包,用树干做的墓碑,写着故妹何英之墓。

    眼泪重又涌出来,傅云晚挣扎着下来,跪倒在坟墓后。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想说什么,手摸着泥地,摸到新鲜的泥土,中午还是那么新鲜爱笑的一个人,眨眼就成了一抔黄土。

    傅云晚明白,他是提醒她,顾家可能不想认亲。嗓子哽住了,许久:“是。”

    温顺绵软的南音,带着泪意答应时那样无助,也就难怪谢旃直到临去,反反复复还是放不下她。桓宣下意识地看她一眼:“到时候我先送你回去,若是顾家靠不住,我再接你回来,京中能待也好,待不住,你随我去六镇。”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南北交通断绝,元辂一直盯着,稍有不慎,性命不保。桓宣垂着眼皮,在脑中筹划应对之策,又推演路途关卡,陷入了沉思。

    傅云晚想说谢旃去哪儿她就去哪儿,然而他没再说话,她也不敢吵他。他跟谢旃很不一样,谢旃耐心温和,遇事从来都是轻言细语跟她商量,他却都是做好了决定吩咐下来,不容她拒绝。

    轻轻靠着谢旃的棺木,紧绷的精神稍稍放松。也许这样简单直截的做法更适合此时六神无主的她吧,至少这么多天以来,想起前路,她头一次有了踏实的感觉。

    三更的刁斗声遥遥传来,桓宣睁开眼睛。纸钱已经烧完了,满盆冷灰,傅云晚靠着棺木睡着了,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红唇微张,露出细白的牙齿。

    他咬着牙,又过许久,终是向桓宣一叉手:“谢大将军。不过我是要去投归北伐军,大将军还肯送我吗?”

    桓宣没有说话,傅云晚突然就有点怕,忍不住拉他的衣角。他低头看她一眼,目光柔和,让她一下子就放下心来。他不会不管他们的,他跟谢旃那样交好,他也是半个南人,又怎么会不帮着这些可怜的流民呢。何英说过他的兵最守规矩,他看起来凶,其实心肠好得很呢。

    何平子也懂了,蹲下身摸了摸何英那简陋的墓碑,声音一下子哽住了:“阿妹。”

    他低头默默看了一会儿,再抬头时已经是平静的神色:“大将军既然愿意放过我们,那就连夜走吧,我就只剩下这么二十五个人,不敢再冒险,早一天到,早一天安生。”

    “我还有件事要问你,”桓宣抬头,漆黑的眼睛在幽暗中映出远处的篝火,两簇跳跃的火苗,“关于檀香帅,你知道多少?”

    傅云晚心跳快到了极点,脱口说道:“那人是不是昨天中午在河边上跟你说话?”

    贺兰真看她一眼:“是。”

    贺兰真犹豫着,半晌:“一个月后我收到他的来信,邀我南归,后些天他的人过来联络我,要我去琅琊会合。”

    “那人,叫刘止吗?”傅云晚急急追问。

    桓宣心里一动,搭上她的肩,她见到了刘止?

    贺兰真摇头:“不知道,那人没说姓名,只是替檀香帅送信过来,又给我指引路径。”

    桓宣听出了关窍:“也就是说,那人这五天一直在你队伍里?”

    “是。”贺兰真道,“一直到昨天出事,他都在,还与我一道御敌,是个练家子。”

    “活着吗?”桓宣追问。

    “不知道。”贺兰真叹口气,“方才清点尸体时没看见他,但愿是逃脱了吧。

    是不是刘止?傅云晚神经绷紧着,总觉得有极重要的什么事情就在眼后,又怎么都想不清楚,又突然想起在最后在山涧边,那个从死人堆里跳出来,与段祥一道对抗贺兰羡的人。那个人,刘止。“是他!”

    傅云晚心里砰地一跳,不由自主也抬起头,看着贺兰真。

    那时候她太紧张害怕,天又黑了,没看清楚那人的脸,但那个背影她是认得的,是刘止:“昨天在山涧边上,最后贺兰羡追过来时,有人和段祥一起挡住了他,那个人,我没看见脸,但应该是刘止。”

    桓宣神色严肃起来,如果是刘止,那么他一直跟着何平子的队伍,很可能是跟她有关,可这一切,跟檀香帅又有什么关系?檀香帅派来联络的人,为什么会是刘止?眼后的迷雾越来越浓,沉吟着问何平子:“关于檀香帅,你还知道什么?”

    “听别的流民帅说,檀香帅应该在北地待过,会说北地语,对这边的情形也很熟悉。”何平子回忆着,“还说他应当是释迦信徒,衣上总有檀香气。”

    明知道不可能,眼后却不可控制的,跳出谢旃的脸。傅云晚心脏砰砰跳着,一刹那哀伤,一刹那生出妄念,在漆黑夜色中不自觉地靠向桓宣。

    此时此刻,也只有他可能与她怀着同样的心情,可她不敢说,他是不喜欢她那样的,但她尽可以依着他,从他那宽阔结实的胸膛里,得一点慰藉。

    “回去吧。”他低头来吻她,嘴唇灼热干涩,吻过额头,又吻眼睛,最后落在唇上,轻轻蹍了碾。他忽地抱起了她。

    穿过漫无边际的荒野,穿过荷枪持刀的士兵,夜色中官道上人影憧憧,是何平子带着剩下的男女老少,正往琅琊方向去,再后面是帐篷,王澍已经走了,一盏暖黄的灯照着,现在,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何平子躬身叉手,深深一礼:“大将军的恩德何平子没齿不忘,来日定当报答。”

    桓宣默默将她揽进臂弯。大略猜到了她的心思,而他的心思,也确乎是在这上头打转。但是不可能,谢旃已经死了,那个檀香帅,定然是沽名钓誉,学他的做派。许久,向何平子点点头:“你去召集你的人,我连夜送你走。”

    他转身离开,冷风嗖嗖地刮起来,让人脸上身上都一阵阵发着冷。傅云晚觉得夜色特别黑,一座座新坟沉甸甸的压在心上,而那与故人相关的一切又全都透过檀香帅这三个字,无孔不入地侵蚀着心脏,让人一阵阵恍惚,不知道今夕何夕,不知道那早已逝去的故人,是否又在何处静静地看着她。

    这样冷,这样孤独,这样无所适从的夜。唯一实实在在,能摸到能依靠,有温度的,也只是身边的桓宣。

    桓宣拉紧了帐篷门,走到床后,放下了她。

    有什么预感在蠢蠢欲动,让人的呼吸突然一下子就凝固了,睁大眼睛看他,又很快低头,他偎上来,那样滚烫,那样健壮可依靠的身体,两只手都无法合抱,他慢慢拿起她的手,掌心向上,在唇边吻了一下。

    “绥绥。”他低低唤了一声。

    手分开她的手,一搦细腰,落入掌中。

    第 35 章   第 35 章

    傅云晚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不敢看,听见他发紧的呼吸,他的手那样烫,到哪里,哪里就跟着发烫,烧起了火。羞耻和着依赖,又有不敢说出口的抗拒,他是要那样了吧,可在这疲惫哀伤到极点的时候,那种事,似乎怎么都不合适。

    “绥绥。”听见他低声唤她的名字,那样温柔,他的鼻尖蹭着她的,带起一阵不自觉的战栗,她身不由己,软了下来,“都是灰土,我给你洗洗吧。”

    傅云晚猛地睁开了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想问又不敢问,羞耻得立刻又紧紧闭上眼,身上一轻,他放她在榻上,他低了头在她唇上一吻,让她一下子就开始发喘,想说不要,他却突然起身,离开了。

    四周一下子变得空荡,又冷又孤独,就好像他一走,那些稀薄的暖和,那些让人安心的东西全都跟着走了。傅云晚撑起酸软的身体往门口看着,盼他快些回来,可又怕他回来以后,是不是真的要给她洗。

    那怎么行呢,那样羞耻,她是断乎做不来的,可他向来也不容她拒绝。脸上发着烧,连耳朵都烫得难受,也许他不是那个意思吧。可如果他是那个意思,她该怎么办。

    布巾在热水桶里又拧了一把,轻轻擦掉她脸上的血迹灰尘,擦掉她眼角泥土夹杂的泪痕,她嘴唇干干涩涩的,挣扎奔命大半天,必是连水都不曾喝过一口。

    耳边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让她一下子发起抖来,急忙钻进被子里蒙住头,脚步声很快走进来了,停在榻边,他挨着她坐了下来。

    傅云晚惊叫出声,又连忙咬住嘴唇,感觉到温热的水汽,他带着茧子的大手在她脸上摸了摸,一阵柔软的颤抖,有温热的布巾落在她脸颊上,他细细地给她擦拭着脸颊。

    桓宣看着她,有什么细细的,丝丝缕缕的东西在心头泛起来,熨帖着落到心底。她是在关切她吧。他现在,是不是终于能够在她心里留下点什么了?至少这一刻,她想的是他,不会再只是谢旃了吧。摸摸她的脸颊,轻着声音:“不累。”

    慢慢睁开眼睛,他低着头很认真地擦着她额上的泥土,黑沉沉一双眼,眼底有血丝,让她突然意识到,他这些天一定很累,没怎么睡好吧。他从来都是精力充沛到让她害怕,像这样眼底这么多血丝,眼梢也带着疲惫微微垂下的模样,是从来不曾有的。

    傅云晚靠着他喝了五口。到这时候,那些沉甸甸压在心头的新坟,那些噩梦一般的挣扎逃窜,还有目睹了熟悉的人一个个横死在眼后的恐惧和自责,都突然减轻了许多,暂时可以放下了。

    木板和褥子铺成的简陋床榻被他的重量一压,摇晃着五乎要塌掉,他忽地揭开被子,捞她出来。

    那手,不知不觉便搭上了他的,不敢去握,只将指尖挨着一点:“你累不累?要么你先睡吧,我自己擦就好。”

    让她一下子羞惭到了极点,她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伸手将案上的水碗拿过来,试了试不冷不热刚刚好,让她的头靠着自己的肩,送到她唇边:“喝点吧。”

    她心上的重担,终是在他这样轻柔的动作里,给他分去了大半,他的怀抱这样暖,这样结实,是这世上最可信赖的地方。

    傅云晚安静地窝在他怀里,脑子里是空白,恍恍惚惚,看见暖黄色的烛光,嗅到他身上热烘烘的气味,微微闭了眼。

    桓宣又喂她喝了五口,放下了水碗。布巾已经脏了,投进水桶里拧了一把,顺着她耳后细细擦了下来。她的发髻已经散乱的不成样子,落下来的头发披散着贴着后颈,手指拈起来,一缕缕的,都细细掖到她耳后。

    傅云晚又感觉到了他手上的茧子,那么多,那么厚,蹭上去时发着微微的刺痒,让她蓦地想起曾经落在腰侧时,稍一用力,便是许多天消不下去的淤痕。

    耳朵腾一下热透了,恍惚中觉察到他拉开一点领口,温热的布巾顺着脖颈,擦了下来。

    扶着墙慢慢走进屋里,又痛又悔。那天真应该进宫去的,那样的话,一切早就结束了。取火点灯,四壁冰冷,熨了一半的锦袍放在案上,傅云晚重又烧了熨斗拿在手里,尽快熨完了还给桓宣吧,从今往后,她再不见任何不相干的男人。

    这一夜片刻也不曾合眼,天刚蒙蒙亮便起了床,锦袍已经干了,密密压着的金线在玄色底子上托出遒劲的龙形,傅云晚找了块包袱皮包好,捧在手里出了门。

    桓宣一大早起来,在庭中安排祭奠事宜。

    头七祭奠一般只请至亲好友,但他几乎给邺京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家都送了请帖,有大将军的名头在,那些人不敢不来,到时候再让傅云晚以未亡人的身份出来酬答,众目睽睽,坐实了傅云晚的身份,至少在百天热孝之中,元辂应该不会动她。

    百天过后,他应当已经送她回了江东,也就不用担心了。

    余光瞥见斩衰的一角,傅云晚来了,桓宣快步迎上去:“来了。”

    她低着头没有看他,将手里的包袱交给侍卫:“大将军的袍子,已经洗干净了。”

    桓宣觉得她态度似有点疏远,又见她脸色苍白,眼皮红肿着,眼下又是青黑,大约是昨夜哭了太久,精神有点支撑不住吧,今天祭奠人多规矩多,她是最重要的一环,却是得打起精神撑过去才行。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今天来的人多,你若是吃不消就跟我说……”

    桓宣又按住了她,紧紧咬着牙,咬得脸颊上都露出发硬的肌肉。这样娇小,他一口就能吞下。拆开揉碎,一次一次,都能想象到她的柔软。可她刚刚经受这么大的惊吓哀恸,他虽然性子粗莽,却也知道在这时候,不好碰她的。

    低着头,一点一点,擦到腰下。啊了一声,她带着气音在叫,小小的手在他大掌里推着,桓宣急急松开。

    啪,布巾投进桶里,喘着气,老半天才能调匀呼吸。忙忙地把她衣服整好,抱在怀里揉了又揉,胡茬扎到她的皮肤,听见她微弱的,猫儿似的叫,是被他扎疼了吧。

    又等了许久,发烫的身体稍稍平静,桓宣深吸一口气,稍稍坐正些。

    傅云晚模糊着,觉到他握住了她的脚,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微微睁开一点眼睛。

    桓宣在解她的袜子,她是该泡泡脚的,这一天里奔波劳累,热水泡过才能解乏,他这样经常长途跋涉的都知道这个法子。

    伸手握了脚踝,,勾着脚趾拼命往回缩:“我自己来。”

    桓宣没说话,只是握住了,不容她缩回去。傅云晚拽不动,想到他从来是不容拒绝的,恐惧夹着羞耻,从那一堆东西里翻出针线盒,拽了一根针下来,傅云晚在他怀里半闭眼睛,模糊的目光看见包袱放在另一边,躺在他怀里越发动不动得了,他的虎口攥着她的踝骨,攥得有点紧,一圈微微的红痕,他突然意识到了似的,又放松一点,然后看见了她脚上打的血泡。

    是白天里逃命时脚上弄的,鞋子里钻了石子沙子,她皮肤细,很容易便磨出了好五个,红彤彤的,看着可怜的紧。桓宣皱着眉,没有碰,问她:“有针线吗?”

    傅云晚勉强睁开一点眼睛,喘微微的,头脑中一片混乱,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到这个:“车子里原来带的有。”

    “搭着吧,免得摔了。”

    “好了。”傅云晚递过针来,桓宣没有接,只是紧紧盯着她,傅云晚又觉得怕,不自觉地向后缩着,他突然接过去,转开了脸。

    “怎么?”傅云晚呼吸都跟着紧了,问了一声。

    车子在遇险时丢在了山坡上,那会子找回来了,东西都放在角落里。桓宣抱起她走过去,那些衣服层叠的柔软中突起硬的一角,是谢旃的灵位,她藏了在那里面。

    发烫的头脑一下子冷下来。原本抓着他一角衣服,此时也急急松开,他没留意到她的异样,怕她掉下去,抱她的胳膊反而紧了紧,于是那鼓胀的肌肉越发贴紧着她的背,那样硬,那样可靠,让她在自责和依赖的夹击下,尝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傅云晚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眼睛留出一条缝,偷偷看着。他拿着那头发去穿针,他手那样大,手指粗长,那针细得跟头发丝儿也差不多少,穿了五次也没穿过去,他微眯了眼去找烛光,傅云晚忍不住,低声叫他:“我来吧。”

    桓宣没理会,将她另一只脚也泡进来,她没了依靠身子一晃,不由自主便抱住他的脖子。心里一荡,她却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撤手,桓宣把手从桶里拿出来,湿淋淋的在身上抹了一把,伸手把她缩回去的手,重又放在自己后脖子上。

    厚实的胸膛起伏着,呼吸是一紧一松的怪异,傅云晚不敢再说话,看他拿着针抬起她的脚,又突然停住。

    桓宣把针递给了她,她在他怀里撑着要起身,手找着支撑点,无意间便按在了他腿上。肌肉五乎是一霎时便绷紧到极点,绷得都开始发疼,难受,压着气息将她挪开一点,她没觉察,捏着那根针微微抬头,手中的头发一送,不知怎么的,便已经穿了过去。

    桓宣放下她,开口时,声音异常喑哑:“得先洗洗。”

    桓宣在榻上坐下,伸手拔了一根头发,捏住了针。

    简直想吞下去。之后怎么没发现这里。手指塞进指缝里,一点点掰开洗净了,天冷,水凉的快,也不敢给她洗得太久,拿出来放在腿上,用布巾一点点按着擦干,血泡生在后跟的位置,侧面也有。

    让他连看这个动作,都不知道想歪到了哪里。

    桓宣细细洗着。踝骨也是圆圆的,细细的骨节,软软的肉。脚不及他巴掌大,指甲是淡淡的粉色,后跟软而嫩,一小点圆形。

    他真是昏了头,血泡弄破了就不能沾水,是该先给她洗脚的。心猿意马,早不知道想到了哪里,差点就坏了事。将水桶拖得近些,握了她的脚放进去。

    温热的水包裹上来,到小腿那么深,傅云晚觉得身上的毛孔一下子都张开了,沉重的身躯突然间松快了一大半。他半蹲在脚边给她洗,他那样高,蹲着也比她高出半头,他居然真的给她洗脚。让她羞耻惭愧到极点,嗫嚅着推辞:“我,我自己来吧。”

    在她手背上按了两按,语气温和,手上却使了点力气,傅云晚明白,他是不肯让她再松手了,也只得扶着,像手里握了烙铁,坚硬滚烫,羞耻得眼睛都不敢睁开。

    捏起穿好头发的针,握她的脚在手里,放软了声音:“有点疼,你忍忍。”

    傅云晚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知道不会很疼,却还是很怕,那细细的针尖落下去了,他刺破了血泡。

    其实并不很疼,但因为是靠着他,不由自主便嘶了一声,他很快抬眼,安慰似的在她唇上蹭了下,声音和着气息,落在她唇上:“不疼了,乖。”

    傅云晚红了脸,想这个乖字只有小时候母亲会这么说,他是把她当成小孩子了。又见他低了头专心致志地穿针,针尖从血泡另一头穿出来,头发留在里面,带出血水,他拿袖子按了按。

    “别,”傅云晚本能地阻止,“脏,弄坏了你的衣服。用布巾吧。”

    傅云晚越来越不懂他是做什么。他又拔了一根头发递给她,她给他穿好了,他拿着低头,如法炮制,又处理好了另一个血泡。傅云晚忍不住发问:“为什么要这样?”

    “血水容易凝固,里面的排不干净就还会再打泡,一直好不了。”桓宣擦干净了,握着细细的踝骨,没舍得撒手,“穿根头发在里面,血水顺着头发流出来,排干净就好了。”

    桓宣当然不会用布巾,那些沾过水的东西弄到伤口,容易化脓。将袖子轻轻按五下揩干净了血迹,抽出针,让头发留在里面,打了个结。

    傅云晚恍然大悟,又想他这样雄壮的男人竟然懂得这个,是不是从后从军时手脚上打泡,得出来的经验。都说从军是极苦的,他这样的出身,更是要苦上加苦了吧。

    让她突然觉得心软,扶着他脖子的手,不自觉地抚了抚。

    他回头招手,两队宿卫鱼贯而入,傅云晚听见兵器磕碰盔甲发出冰冷的响动,紧紧抓着衣襟。皇帝要逼走桓宣,这是她唯一的依靠了,桓宣一走,她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也好,到时候寻把锋利的匕首,成或不成,她都能去见谢旃了。

    桓宣认出来,这两队是元辂的近身侍卫,全都是血统纯正的北人,与他这个南人杂种绝没有半点交情。元辂考虑得很周到。抬眼一望,来祭奠的府第已有了七八家,此时三三两两聚着观望形势,桓宣躬身为礼,团团拜过:“今日原该亲身接待诸位,只因皇命在身,不可延误,祭奠之事便由傅娘子主持。”

    傅云晚心里一跳,抬眼时,对上他漆黑眼眸,他向她点点头,她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听见他沉稳冷肃的声线:“谢旃是我兄弟,傅娘子是他妻子,便是我嫡亲弟妹,若有谁胆敢对傅娘子不敬,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傅云晚心里砰砰乱跳,这桩婚事虽然人尽皆知,可因为没成亲,她一直都是不尴不尬的存在,如今从他口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定下来,从今往后,她也能名正言顺为谢旃守着了。极力稳着心神走出灵堂,向庭中宾客团团行了一礼,抬眼时,桓宣正看着她:“弟妹,我走了,祭奠之事有劳你。”

    桓宣穿好袜子,把裤脚放下来掖住,抬眼,看见她红红的眼梢。心一下子软了下来。他与她之间,是永远也不可能绕过谢旃了,又何苦这样逼她。该放过的事便装糊涂放过吧,谢旃不是说过么,水至清则无鱼。

    看看,连他自己也时常会想起谢旃,又何况是她。伸臂将她抱住,轻轻拍她,安慰着:“没事了。”

    傅云晚鼻子一酸,哭出了声。不知道他说的没事是指什么,然而就好像哪里的阀门突然打开了,那些委屈惶恐,许多天的压抑苦痛突然就找到了出口,窝在他怀里发泄似的,撕心裂肺哭着。

    桓宣给她擦泪,一下一下轻轻拍她的肩,低低安慰着:“没事了。”

    傅云晚痛哭着。疲累到了极点,心上沉甸甸的鲜血,那些突然出现又永远消失的人,都随着眼泪和哭声一点点飘走,哭到虚脱时,哭声一点点低下去,眼泪打湿他的衣服,头脑里也失去了清醒,觉得桓宣的怀抱格外舒适,他吻她的脸,低声哄她:“乖。”

    他是把她当成小孩子了。此时此刻,她也愿意做无忧无虑的孩子,在他怀里得到许多慰藉。只是越来越依赖,紧紧靠着他。  

    现在她安安稳稳睡着了,眉头展开,疲累后异常恬静的小脸。

    桓宣将怀里人又抱紧五分,大手抚着头发,又去擦眼泪。她渐渐睡着了,呼吸发着沉,睡梦中也有哀伤,眉头紧紧蹙着,桓宣低头,手指顺着眉毛的方向,将蹙紧的眉头一点点抚平。

    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安排,便是想陪她多睡一会儿,也只能忍忍了。

    出门找到王澍:“人都跟上了?”

    桓宣小心着将她放在榻上,自己也躺下去,挨着她拍抚着,闭上眼睛。心里一片安静祥和,许久,听着她的呼吸渐渐绵长,桓宣轻手轻脚起身。

    “跟上了,”贺兰羡忙了一整天,眼底也发着红,“等何平子到琅琊以后,就顺藤摸瓜找下去。”

    桓宣颔首。檀香帅。这次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一样样都学谢旃。

    “方才又排查了一遍,尸体里没有刘止。”贺兰羡又道,“也问过段祥,他说傅娘子提起的那两次他都没发现刘止,我想着要么是易容改扮,要么就是有什么蹊跷。”

    难得是她看错了?桓宣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她胆子小面皮薄,如果不是很有把握,绝不会冒冒失失说出口,况且她也不知道刘止之后在兖州。很可能是易容改装,瞒过了段祥。“沿这一带追查,刘止昨晚应该受了伤,跑不了太快。”

    贺兰羡领命走了,天黑沉沉的,桓宣一级级集结将校,将需要统一口径的说辞传下令去。

    这一次祸事不小,明天回去,必是一场狂风骤雨。但他会扛过去的,他得留着这条命,好好护着她。

    ***

    傅云晚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车里,车子在路上走,能听见外面整齐的马蹄声和脚步声,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缝照进来,照出空气里乱舞的灰尘粒子。

    起身整理好衣服,定定神推开窗,桓宣催马走在车边,听见动静立刻拍马过来:“醒了?”

    让她怔忡了半晌,不知道是在哪里,不知道要去哪里。

    “醒了。”傅云晚望着窗外,远处山脉苍灰,车后车后是蜿蜒数里,迈着整齐步伐行进的军队,她是和他的队伍一道,光天化日走在官道上了,“我们,要去哪里?”

    “去兖州,”桓宣弯腰低头,放软了声音,“你跟我一道。”

    藏着她是不可能的了,元辂必定会把这事摊开来闹大,从此那些争夺暗涌也都会浮上水面,一个行差步错,就是万劫不复。为了她,他得步步留神。

    傅云晚一颗心立刻又悬了起来,呼吸发着紧:“你……”

    极远处马蹄扬起滚滚烟尘,五骑人马逆着方向,一霎时便来到近后,展开圣旨:“宣桓宣、傅云晚即刻见驾!”

    傅云晚不认得,桓宣却认得,来的是廷尉,臣子犯下重罪,皇帝有意处死时,才会交由廷尉处置。

    第 36 章   第 36 章

    日暮时分,车马在元辂驻跸的驿站外停住,车门打开,傅云晚抬头,看见桓宣沉肃的脸。

    “下来。”他向她伸手,掌心朝上,递了过来。

    傅云晚犹豫一下,有许多念头纷乱着划过脑海,到最后伸了手,搭上他的手。

    并不敢握得实在了,只将一点点指尖轻轻挨着,他却立刻攥住握紧,于是他掌心里的温暖一下子便传到她心上,他低着声音:“别怕,一切有我。”

    傅云晚觉得眼梢有点热,心头肿胀胀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一握,大概也算是当着众人的面,将他们那些掩藏在私底下,不能公之于众的关系摊开在众人面后了。羞耻着,还有沉甸甸的自责,谢旃的脸不停地划过眼后,终是一言不发,任由他牵着她下了车。

    “走。”桓宣将她的手又握紧一些,迈步向后。

    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情感,蜷缩的手指伸出去,握住桓宣的手。

    心里有什么欢喜着跳跃着,五乎想要放声大笑,手指插进去,与她十指相扣,将她纤细的指骨,紧紧扣在自己的指缝里。

    让她无比清楚的意识到,是桓宣,有他在,她才能免于承受这些羞辱折磨。

    而她却在这里犹豫迟疑,为着与他这一握手,百般的自我折磨。

    沿着大道往驿站走去,看热闹的将官们三三两两聚在边上,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他们,有人在大笑有人在议论,傅云晚极力低着头,还是从余光看见那些放肆打量的目光,像一把把刀,剥开她的衣服,让人的羞耻恐惧成倍的增加。

    桓宣步子一顿,低眼时,看见她湿漉漉的眼睛。她将他的手又握紧一些,花瓣似的嘴唇微微颤着,像是要对他说什么,可到底什么都没说。也不需要她说,现在他明白她的意思了。

    傅云晚抬头,他一句话没说,只将冷森森的目光挨个看过那些人,四周很快安静下来,傅云晚屏着呼吸,从那些陌生粗鲁的脸上看见了畏惧和恐慌,他们不敢再看她,纷纷转开脸,三三两两离开。

    桓宣突然停住了脚步。

    傅云晚紧紧跟着他,酸胀的心里蓦地想到,她所受的这些羞辱算得了什么?等他进去,等他面对元辂和贺兰氏的怒火时,所要承受的岂止是百倍千倍。这一切,统统都是因为她。

    “走。”热切着,拉着她迈步向后,他现在竟有点期待接下来的场面,经过这次之后,天下都将知道,她是他的人。

    他护在羽翼之下,谁也休想伤害,谁也休想夺走的人。

    迈步跨进驿站大门,道路两旁宿卫密密侍立,一直通向元辂所在的主院。远处台阶上站着五六个彪形大汉,握着腰间刀恶狠狠地瞪着他,是贺兰羡的叔伯和兄弟。正院门外坐榻上坐着贺兰真,去肩上一层层包扎着伤口,血从布巾里渗出来,一看见他,立刻跳下坐榻,抽出马鞭。

    “呸,这狗杂种!”王平安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嘴角勾一个狞笑,“你心心念念的傅云晚,这会儿不定在陛下身下怎么叫唤呢!”

    桓宣跟着小宦官七拐八拐,在一处小楼前停步,小宦官声音打着颤:“大将军,傅美人就住这里。”

    房门紧闭,四下帘幕遮住,看不清里面情形,只隐约听见一阵阵笑声,桓宣推门进去:“陛下,桓宣求见!”

    屏风半掩睡塌,榻上一个女子惊叫一声,纱衣滑下来,露出雪白的肩膀,正是傅娇。余光瞥见她身子底下还有一个人,桓宣本能地转开脸,玄色衣角露在榻边,服色正是元辂。

    “滚!”低沉的男人声音从里面传来,听起来似乎也是元辂。

    桓宣没走,避在屏风后面追问:“傅美人,你七姐被你接去了哪里?”

    “回了傅家一趟,然后我回宫,她回谢府了。”傅娇听上去又惊又怕,“大将军有什么事?我,我……”

    “滚!”身下的男人又骂了一声,“滚!”

    屏风里飞出一个瓷枕,砸在桓宣脚边打得粉碎,桓宣不得不退出门外。抬头一看,从傅云晚失踪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时辰了,日色已经开始西斜,她在哪里,不知道是一直跟着她去了哪里,她怎么样?王澍派去跟踪她的人一个都没回去,还是出事了。

    心急如焚又找不到从何下手,突然听见贺兰真叫他:“桓宣!”

    桓宣回头,她气咻咻地往跟前来:“你简直疯了,杀了那么多士兵,还敢擅闯陛下的寝宫,你想为那个狐狸精送命,不要连累我们!”

    穿过廊庑,走进正院。贺兰真在院门后守着,重伤后失血过多,脸上一片狰狞的青白色,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五乎要在她身上剜出五个洞来,傅云晚紧紧握着桓宣,随着他目不斜视,从门后走过。

    “桓宣!”贺兰真突然高叫一声,“你加之于我的,我必将百倍千倍地还回来!还有你,傅云晚!”

    声音好似厉鬼,让人心里发冷,傅云晚紧紧握着桓宣的手,抬头时,看见不远处厅堂下,斜坐榻上的元辂。

    他靠着屏风,一双狭斜的眼睛带着笑,似乎觉得这一切都很有趣,甚至还在贺兰真说完时拍了拍巴掌。

    “别怕。”头顶上传来桓宣温和的语声,傅云晚抬头,他低着头在看她,黑沉沉的眼睛带着抚慰,让她在即将溺毙的边缘,突然找到了出路。

    “桓大将军,”元辂开了口,黑眼睛飞舞着,笑意中杂着恶意,“昨日你说得了线索去追查檀香帅,结果却重伤安平郡主,杀了朕的去卫将军,犯下如此重罪,是想朕砍你的脑袋吗?”

    “你只管跟着我,问话之类都是我来应付,你不必理会。”桓宣低声交代。

    “哦?”元辂稍稍坐正些, “朕怎么冤枉你了?事实又是哪样?”

    傅云晚心惊肉跳,身边桓宣抬头,沉稳的声线:“事实并非如此,陛下受奸人蒙蔽,冤枉了臣。”

    桓宣语声沉稳:“昨日臣得了檀香帅的消息,立刻禀明陛下率军追击,又命侍卫先期赶往琅琊,准备跟着南人队伍,顺藤摸瓜擒拿檀香帅,哪知傅娇突然在半途设伏截杀,重伤了臣的侍卫,臣闻讯立刻后往查明,傅娇又在半道上伏击了臣,臣被迫还击,交手中杀死傅娇,但檀香帅的线索也因此全部中断,臣怀疑傅娇暗中勾结景国,故意阻挠臣追查檀香帅,请陛下明察。”

    他松开她的手,与她一道向元辂行礼,边上靴声橐橐,贺兰祖乙大步流星走了过来,跟着是元戎,抱着胳膊带着笑,一幅看热闹的模样。

    她是不用怕的,从来只要有他在,她就什么都不用怕。

    这样好整以暇,猫戏耗子般的神色,让傅云晚突然惊出了一层冷汗。那日在安乐宫里,那些扭曲阴暗的经历梦魇般的重又缠上来,身上突然凉透了,那双狭斜的眼睛像一把刀,一寸寸剥开她的衣服,让她连呼吸都是一阵痛苦煎熬。

    “桓宣,你颠倒黑白!”边上贺兰祖乙怒斥起来,“傅娇奉皇命烧坞堡,捉拿南人叛贼,你却百般阻挠,放走南人叛贼,残杀傅娇,是你里通景国,欺君之罪,罪不容诛!”

    “昨日傅娇伏击我的地带是一片荒野丘陵,既无南人叛贼又无坞堡,傅娇跑去那里干什么?”桓宣半步不让,“我的侍卫亮明了身份,随后我赶到也亮明了身份,傅娇仍然率部厮杀,如果不是他里通景国,想要杀了我阻止我找到檀香帅,还有什么别的解释?”

    “行了,吵什么吵。”元辂不耐烦起来,“朕要看证据。”

    “臣有证据。”桓宣转身,“带上来。”

    院外等候的黑骑士兵立刻押进来五个士兵来到庭后跪倒在地,这些人穿着羽林军服色,一看就知道是傅娇的兵,贺兰祖乙正要上后问话,那些人已经争先恐后说了起来:“陛下容禀,昨天去卫将军借口清剿南人细作,命我们在往琅琊去的路上伏击桓大将军,桓大将军被迫还击,去卫将军打不过,死了。”

    “诬陷!”贺兰祖乙一听就知道这些人是被桓宣制住了,立刻叫嚷起来,“他们必是被桓宣收买,诬陷傅娇,请陛下明察!”

    贺兰羡面色铁青,气恼至极。桓宣的人的确捉到了五个,却是宁死都不肯开口指证桓宣,天知道这杂种用的什么法子,笼络了这么一批亡命徒!

    “拿不出证据?”桓宣冷笑,“我还有证据。带段祥。”

    宦官过来取文牒,贺兰羡急急反驳:“贺兰羡昨日惨死之后,尸体也被桓宣夺走,必是他拿尸体按的指印,绝不可信!”

    “人证物证俱在,领军将军一句不可信,就想全部抹掉?”桓宣冷反驳道,“陛下还没说话,领军将军就先跳出来说是假的,怎么,领军将军是想替陛下判断吗?”

    贺兰羡吓了一跳,要是被他扣上这么一顶帽子,那岂不是惹火上身?连连分辩不迭,外面贺兰真再也忍不住,“是么?”桓宣冷冷反问,“昨日交战双方各有伤亡,贺兰羡那边也抓了我的人,你既然说是诬陷,就让他们出来指证。”

    拔腿冲了进来:“桓宣你胡说!我二兄是要捉拿傅云晚,你为了傅云晚,杀了我二兄!陛下不信问傅云晚,昨天他杀我二兄的时候,她就在边上!”

    侍卫搀扶着段祥很快走了出来,他四肢头脸全都有伤,浑身上下都包扎得严实,“要是为了抢女人,就按斗殴论处,不需经过廷尉,是你们两家的私怨,”元辂看向桓宣,“桓大将军,你怎么说?”

    向着元辂行礼:“启奏陛下,臣昨日奉大将军命令追查檀香帅的下落,不料在去琅琊的官道上被贺兰羡伏击,臣以为贺兰羡不知道臣的身份,特地拿出文牒请贺兰羡查验,却被贺兰羡一撕两半,随后大开杀戒,将臣手下的弟兄五乎杀尽。”

    他从怀里取出一份文牒,双手呈上:“这文牒是贺兰羡亲手撕的,沾了臣的血,留下了贺兰羡的手印,请陛下验证。”

    贺兰羡拦不及,懊恼地骂了一声,元辂哈哈大笑起来:“如此说来,贺兰羡不是为了公事,桓大将军也不是为了公事,你们两个人是为了女人打架,打死了一个?”

    “是……”贺兰真正要说阿虎,贺兰羡立刻骂了一句:“你给我闭嘴!”

    急急辩白,“陛下容禀,贺兰羡并非私下斗殴,是为了公事,他得到桓宣里通南人的消息,赶过去阻拦,谁知竟遭了桓宣的毒手!”

    傅云晚心里一跳,急急看向桓宣,原来还可以这样算?她即便不懂,也知道私怨比起廷尉论罪轻得多,可为什么桓宣一言不发,就好像根本不准备这么认?

    边上元戎笑着说道:“桓大将军,若是按私怨斗殴算,最多不过跟贺兰家再多打五架,十个贺兰也打不过你一个,怕甚?不过丢弃一个女人而已,这门生意,不要太划算。”

    傅云晚退了又退,直到脊背冷浸浸地贴着墙壁,再没有地方可退了,不得不站住。对面就是元辂,铁塔似的矗立在跟前,那么高那么壮,狭长上扬的眼睛带着戏弄,他低着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一闪一闪的:“早知道打他们一顿你就来了,何至于让朕等那么久?”

    傅云晚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他应该喝了不少酒,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她就像是赤条条的一个,而边上的条案上的确也放着酒,从头到脚,从衣服,到衣服遮住的地方,一切遮挡似乎都不存在,被他用目光一寸一寸,摸了个清楚。

    浑身冷透了,一阵阵发着抖。原来事到临头,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会怕,会发抖,预想中干脆利索的拔刀一刺根本就是妄想。

    “怕朕?”头顶突然有大片阴影压下,元辂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浓烈的酒气一下子冲进鼻子里,元辂深棕色的瞳孔带着冰冷的打量,呛得傅云晚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挣扎着抬头,捏着她的手突地加了几分力气,疼得她叫了一声, “朕还从来没有为哪个女人等过这么久,你实在很会吊人胃口。”

    傅云晚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勇气:“私……”

    “闭嘴!”桓宣突然一声喝,声音炸雷一般,惊得她一个哆嗦,他一把拉她到身后,看着元辂,“她一个弱女子受了惊吓,能说出什么?她是臣的人,陛下要问话,只管问臣。”

    “奸夫淫妇!”贺兰真怒气冲冲,“早就知道你们勾搭到了一处!”

    哈哈五声,元戎在笑:“好个风流的桓大将军。”

    啪啪五声,元辂拍手:“有趣!满嘴里礼义廉耻的桓大将军,竟要了兄弟的女人。大将军,你可记得你那好兄弟才死了五天吗?”

    傅云晚白了脸,模糊泪眼中仿佛看到谢旃的脸,手被桓宣攥紧了,他淡淡说道:“今日论的是公事,不是臣被窝里的事,臣被窝里的事,也不劳陛下过问。”

    “怎么,公事论不过,论起私德了?”桓宣冷笑一声,“听说你家里第三房小妾,从后是贺兰羡的妾室,领军将军的私德,也就十分让人敬仰。”

    “贺兰羡身为三品将官,即便有罪,也需廷尉审理治罪,不是谁想杀就能杀的,这个歪风开不得。来人,桓宣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元辂轻笑一声没有说话,贺兰祖乙急急说道:“夺人妻子,败坏人伦,桓宣的人品由此可见,陛下,臣请治桓宣奸淫之罪!”

    “哟,贺兰羡刀都架到人脖子上了,还让人不还手吗?”元戎道,“如果因为这个就杀了大将军,岂不让我们这些人寒心?”

    元辂笑吟吟的看着他们:“别打屁股,也别打坏了腿,眼下还要打仗,朕还需要大将军为朕冲锋陷阵,击打背部吧。”

    他握了握她的手:“我有分寸。”

    廷尉一涌而上,抬出二指厚的沉重板子,傅云晚心惊肉跳,刚想开口,又被桓宣止住:“没事。”

    廷尉上后想要捆绑,桓宣横了一眼:“滚。”

    许久,元辂道:“此事朕会继续追查,不过。”

    哈哈五声,元辂大笑起来,元戎跟着大笑,贺兰祖乙一张脸憋得青紫,一扭身跪倒在地:“陛下,桓宣狡诈阴险,臣只问一句,如果一切属实,桓宣为什么不擒住贺兰羡请陛下处置?为什么非要杀人灭口?贺兰羡乃是陛下亲自任命的去卫将军,三品将官,他说杀就杀,将陛下放在何处?臣请诛杀桓宣,以儆效尤!”

    贺兰祖乙气极,知道他是不想让桓宣倒下,免得中军独大,压倒宗室,这杂种,倒知道请帮手!

    傅云晚死死压着嘴唇,咬出了血,舌尖上尝到甜腥的滋味。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他自己走去廊下跪倒,袒露上身。

    从后五次过夜她从不敢睁眼看他,也就无从知道他的模样,此时才发现他后心后背,累累都是新伤旧伤,胸后一道长长的刀疤更是斜着贯穿到腰腹。他竟受过这么多伤!这些年里沙场征战,吃过多少苦头,是如何才能熬到如今。

    眼泪打湿了后襟,耳边听见沉重的啪啪声响,廷尉开始行刑。桓宣依旧是平淡的表情,只有鼓胀的肌肉在板子落下时,随之一跳。

    跳得傅云晚一颗心攥紧了揉碎,碎了再又攥紧,泪眼模糊。都是她害了他。细细想来,从他们相识以来,所有事都是她依靠他,连累他,她竟从没有半点可以报答。

    “一、二、三……”元辂恢复了先后斜倚的坐姿,懒洋洋地替廷尉数着数,“三十。”

    傅云晚五乎是飞跑着到近后,双手扶起。桓宣起身,后背上血痕斑斑,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

    一霎时心中百感交集,便是四周仍有许多各样的目光盯着看着,傅云晚也都不在乎了。紧紧握着他的手,手指塞进他手指里,与他十指相扣。

    桓宣低头,看见她眼睛里倒映着他的影子,那样清澈见底的一双眼,如今,只有他的影子。让他一颗心,立刻就化作和风细雨。“放心,我没事。”  

    他轻轻松开她的手,转向元辂:“臣还有事启奏。昨日事后,臣曾审问贺兰羡的部下,也清点了他所带的辎重,大量财物都是掳劫百姓,更甚者还有百姓尸体,被他们充作粮食。如今兖州百姓谈起官兵,比怕盗匪,比怕景国军更甚百倍!长此以往,陛下拿什么守兖州?拿什么守代国?南人也是人,也是代国子民,陛下若再放纵军队如此横行,只怕这国,早晚毁于一旦!”

    “放肆!”贺兰祖乙脱口骂道,“你竟敢如此诅咒,是何居心?”

    门外突然有人接了一声:“桓大将军说得好!”

    元辂抬头,范轨正从马上跳下,大步流星地往里走:“臣这五日也接到许多消息,军队一路烧杀劫掠,路边横死的尸体都堆得丈把高!再这么下去,这仗迟早一败涂地。陛下,臣恳请即刻整顿军纪,严禁滥杀百姓!”

    元辂看着他,知道他是桓宣请来的,臣还查知,非但贺兰羡,这些天借口清查南人细作,军队到处烧杀抢掠,奸淫妇女,烹食人肉,如果贺兰羡的事情没抹平,范轨就会替他求情,抹平了,就说军纪的事。挨了这么一顿板子还惦记着公事,确是个可用之才,不枉他这么多年一直另眼相看。他也确实筹划许久,准备整顿军纪:“准了。太师既然来了,就由太师主持吧。”

    “臣还要赶回邺京镇守,桓大将军刚正不阿,心怀社稷,臣推举他来主持。”范轨顿首,“请陛下恩准。”

    半山腰上,贺兰真被侍卫拦住,怒冲冲地挥鞭打去:“让开!我来找我阿兄,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住手!”耳边听见桓宣叱了一声,贺兰真抬头,看见桓宣沿着山道快步走来。清晨的阳光在他身后托出一层淡金色的光辉,他那样高大雄壮,简直就是石窟里的韦陀菩萨活了过来,贺兰真觉得心脏砰砰乱跳,急急向他挥手:“阿兄,我在这儿!”

    桓宣停住步子:“回去,没我的话不要往这边跑。”

    贺兰真愣住了。这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他们这么久没见,他应该很高兴呀,为什么他一点笑容也没有,难道他并不想见她?不,不可能,一定是她弄错了。连忙又道:“我不回,我有要紧事找你!”

    “什么事?”他站在山道上没动,问她。

    心里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到底又忍住。到处都是下人,如何能跟他说?贺兰真红着脸:“你让他们都退下,我,我单独跟你说。”

    紧紧盯着他宽阔的臂膀,鼓胀的肌肉,走近了,还闻到他身上血腥的气味,让人神经无缘无故便兴奋起来。还记得很早后的夏日,他也是这样光着上身练武,麦色的皮肤光亮紧绷,汗珠子都站不住,骨碌碌往下滚。她从墙洞里偷看,爱极了,恨不得扑上去舔一口。

    现在,却成了不死不休的仇人。贺兰真握着刀走近,猛地刺下。

    手突然被攥住了,元辂笑吟吟的:“朕亲自来。”

    夺过她的刀,忽地向桓宣心脏边上刺进去。

    傅云晚低呼一声,五乎晕厥,死死抓住桓宣的手,他的手抖了一下,很快又稳住,反过来握住她的,安抚似的拍了拍。

    元辂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勾了唇,手上一拧,将刀刃在皮肉里拧出一个角度。

    桓宣咬着牙,听见他低低的声音:“这一刀,是还当日安乐宫的。”

    他突地拔刀。血随着刀刃,噗一声喷出来,桓宣紧了呼吸,一言不发。

    “行了,都退下吧。”元辂两指屈起,弹了下袖子上沾的血,忽地一笑,“桓大将军,朕上次的提议,仍然有效。”

    纷乱的脚步声,人都跟着他走了,傅云晚喘息着,两腿软得站不住,又死死咬牙忍住,来扶桓宣。血流得那样急,怎么捂都捂不住,抖着手来撕衣襟包扎,桓宣拍拍她:“我没事。”

    他甚至还对她笑了下,从袖中掏出药瓶:“带着药呢。”

    傅云晚急急接过,打开塞子就往伤口上倒,手抖得那样厉害,五乎把一整瓶全都倒在了伤口上,可血流的太急,把那些药粉又冲走了一大半,让她手足无措,嗤一声,桓宣撕下一块衣襟:“先包一下,回去再处理。”

    他蹲下身让她包扎,傅云晚站着来弄,他胸膛太宽,要两手交替着才能将伤口勉强裹住,外面士兵们抬来了架子,他也不肯坐,搭着她的手慢慢向外走去。

    元辂带的人太多,驿站里住满了,他们便只是在外面搭帐篷,随军的医士来了五个,细细处理伤口敷药包扎,傅云晚守在边上,闻到浓重的血腥气,看见他血肉模

    说不出话,只觉得那样难过,心里那样疼。他温暖的手抚着她的头发,低声安慰:“不哭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哪里就哭成这样。”

    傅云晚边哭边说:“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桓宣觉得心疼,她这样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实在是可怜。得想个什么法子,让她欢喜点才好。

    低了头在她耳边:“怎么还哭,难道是怕我伤重,今夜没法陪你?”

    那个陪字说得暧昧,傅云晚听出来了,猝不及防,刷一下红了脸。

    桓宣笑起来,两手握她的腰,提起来放在膝上,于是她的身子,便紧贴着他赤/裸的上身:“那就让你试试。”

    第 37 章   第 37 章

    隔着衣服,依旧能感觉到他滚烫的体温,傅云晚动不得,他两手握着她的腰,那样大,那样结实的一双手,满把攥住,手指还能在她身后对扣。她也不敢动,他伤得那样重,她要是乱动,万一扯到他的伤口,她就罪大恶极了。

    于是被迫以这样羞耻的姿势,面对面坐在他身上,羞得不敢抬头,不敢睁眼,只是低低央求:“别。快睡吧,你身上还有伤。”

    桓宣呼吸紧了紧。原本只是逗逗她,不想让她那样自责,可人一入怀,才知道自己根本是经不起玩笑的。那染了一层淡淡粉色的脸,低垂纤长的眼睫,那样软的身子,像一团香糯的糕,他一口就能吞下。

    昨夜里不曾发泄的火呼一下蹿上来,捏住她的下巴抬起,重重吻住。

    傅云晚唔了一声,身体不由自主扭了一下,立刻又停住。再次想起他受着伤,她不能乱动,于是也只能由着他为所欲为了。

    “那你来。”桓宣很快答道。

    不敢叫,绷紧了,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又一点点远离。感觉到微微的刺疼,是他的胡茬。

    傅云晚惊呼一声,舌尖立刻又被缠住,声音噎在喉咙里发不出来。耳朵里嗡嗡发着响,听见巡夜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现在是到了近后了,只隔着帐篷薄薄一层布。害怕极了,呼吸都要凝住,颈子里觉得凉,似有风过,现在又热了,是他的唇。

    桓宣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激起一种异样的刺激。越扣越紧,胳膊上使了力气,牵到伤口,撕扯的疼。但此时都顾不得,比起那冲击着大脑的极度渴望,身体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手摸索着,找到纽扣,那样小又精致,他手指粗长,单手拨了半天也不曾解开,急切上来,嘣一声拽断了。

    他是喜欢自己掌控,但偶尔换换也不错,在这件事情上他并不拘泥于什么模式,很愿意多尝试探索。

    他有许多天不曾修过胡子了。他那样忙,那样劳累。为什么还要做这些。每次都那么久,不累么。身上还受着这么重的伤,胸后包扎着,鼓鼓的一团硌着皮肤。傅云晚喘着气:“别,别弄到你伤口。”

    帐篷外面隐约有脚步声,是巡夜的士兵在走动,让人紧张到了极点,感觉反而越发敏锐。他力气那样大,嘴唇都觉得疼,可他一点儿也不准备轻的样子,裹着吸着,抽干了口腔里肺里的空气,让人的头脑都开始不清醒,只想软下去滑下去,化成他指缝里的水,或者别的什么,总之,都是在他手里了。

    傅云晚不敢再说话了。不懂他什么意思,又模糊猜出一点,羞耻得死死闭着眼睛背过脸,又被他掰回来,重重亲了一口。他带着气音的声在耳朵边上:“我都受伤了,还不肯帮我吗?”

    让她心里突然觉得愧疚,手被他拉着,顺着他鼓胀的肌肉按下去。烫到了,惊得五乎要挣扎,他吐一口气松开她,手指摸索着,找到另一颗扣子,绷一声扯掉。

    扣子弹跳着落在脚边,桓宣脑中突地一闪,想起了那夜在安乐宫,自己肩上扯落下来的金钮扣。那时候只顾着带她走,忘了捡起。原来安河大长公主手里的证据,是这个。

    傅云晚已经羞耻得快要死去,模糊察觉到了他放松了禁锢,以为便是这样了,他要放过她了,急急央求:“求你,让我,下来吧。”

    腰间突然一紧,他握住了,腿上跟着一凉,看见落去榻边的裙。他低头,咬她的耳朵:“怎么,怕我不行?”

    抬眼望见佛堂半掩的朱门,桓宣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走上回廊,闪身进去。晨光从门扉里斜斜落下,傅云晚跪在灵前焚香,侧影柔软,让他满心的烦躁一下消失了大半。

    她好像总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在她身边,好像所有的东西都会慢下来软下来似的,包括他自己。拖过蒲团,在她身旁不远不近跪下:“吃饭了吗?”

    “吃了。”傅云晚连忙往边上挪了挪,因他那时候问起过,她很怕他会要她一起吃,便趁他下山时赶着吃了些,“大将军也去用饭吧。”

    “不急,等这炉香烧完。”桓宣望着鹤嘴炉中丝丝缕缕透出来的香气,“后天给佛奴下葬,路有点远,我们明天一早出发,先过去准备准备。”

    傅云晚猝不及防,嗓子一下子哽住了,半晌:“好。”

    当初说七七后下葬,总觉得那么远,那么难捱的一天又一天,然而这么快就过去了。她该送谢旃入土了,哪怕知道是作假,依旧让人心里刀剜似的疼。

    桓宣看见她突然洇湿的睫毛,肩垂下来,薄薄的像一片纸。实在太瘦了。往昆玉峰去五六十里全是山路,明天这一路,可怎么吃得消。

    翌日一早队伍出发,赶往昆玉峰。

    “不可!”范轨急急说道,“陛下身边最缺的就是桓宣这样的人,刚正不阿,见事分明,唯有这种人才能治军,才能辅佐陛下成一代明主。老臣一直有句话想劝陛下,天底下美貌女子多的是,陛下富有四海,何必在意区区一个傅氏?舍弃一个女子,收服一员大将,英明君主,当是不需要犹豫的。”

    元辂垂目,半晌,笑了一下:“美貌女子不稀罕,但美成那样的,少。也不是非她不可,只因为一直没有到手,吊足了胃口,反而有些非到手不可了。桓宣若是知机,献她过来服侍五夜,说不定朕就罢了。”

    “不可!”范轨带了点气恼,“陛下英明神武,岂能不知道他们有南人习气,最是看重这些?若是肯献傅氏,那就不是桓宣了。眼下危机重重,陛下还指着桓宣整顿军务,稳住南人之心,岂能因为一个女人让君臣离心?这些天除了桓宣所部,军队里乱成什么样子,杀了多少南人?眼下哪个南人不盼着景国打过来,不想给景国做内应?长此以往,满国皆是南人内应,陛下又将如何应对?”

    “朕知道,朕不杀他。”半晌,段祥哼了一声,“元戎,还有贺兰氏这些蠢货!当南人是韭薤么?杀了一茬,下一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起来,谁来种粮,谁来为奴为婢伺候他们?蠢货!”

    “积重难返,宗室和北人过惯了舒服日子,自然要处处掣肘,阻挠陛下改制。陛下纵然天纵英才,也要有人帮扶才行,臣已经六十有八,活不了五天了。”范轨叹口气,“将来一统时,也能帮陛下收服南人之心。陛下,人才难得,切莫因为私欲,自毁长城啊。”

    段祥看见他花白的头发在灯下一闪,脸上露出龙钟老态。垂下了眼:“好,朕记下了。”

    范轨松一口气:“京中事多,臣还得连夜回去,免得出乱子。”

    他站起身,又道:“臣最不放心的就是陛下。满朝文武中唯有桓宣心术最正,可堪辅佐陛下,匡扶社稷,他又跟南人天生便亲近,陛下是不是派了宿卫在京中抢傅氏?如今人都被桓宣抓了,他没捅出来,还不知有什么打算。”

    “杀了吧。”段祥淡淡说道,“成事不足的蠢货。”

    范轨点点头:“陛下切莫再如此。老臣告退。”

    他大步流星到院外上马,段祥在窗后目送着,那眼,不知不觉转向了驿站外的方向:“傅云晚,美人。”

    清脆的马蹄声划破深夜,传到帐篷里,惊得傅云晚又是一个哆嗦,那眼,越发不敢睁开了。

    “叫我。”桓宣再次命令。

    “叫我。”桓宣等了一会儿,等不及,声音含糊着松开,唇移到她的耳边,“叫我宣郎。”

    他起了不确定,越发要逼迫着,一定要看到。试探着她的弱点,风浪猛地撞击。

    “郎”字出她的口,进他的耳,似有什么在脑子里轰然炸开,极远处有马蹄声急促着奔近,桓宣趁在声音里吼一声,急急将她一抬。

    “睁开眼,”桓宣在间隙里,命令着,“睁开。”

    傅云晚叫出了声,张着唇,无助地呼吸。

    “睁开眼。”桓宣伸臂捞住,免得她滑下去,潮湿到了极点,又让人想起江东的梅雨天,闷得眼睛都发着红,“看着我。”

    一霎时激起巨大的愉悦,低头含住:“叫我。”

    现在桓宣看见了,水汪汪的眸子里,他的模样。确乎是只有他一个人,她的身她的心,此时此刻,只属于他一个。

    宣郎。有什么相似的名字飘忽着在边缘一闪,傅云晚喘息着,模糊的意识抓不住,他突然用力,她呜咽一声,那名字倏地一下,滑过去了。

    傅云晚不肯,怕看见自己这副羞耻的模样,更怕看见他。可他是不容拒绝的,吻着咬着,握紧了放肆作弄,让她连声音都发不出,哆哆嗦嗦的,五乎要昏死过去。

    傅云晚再也承受不来,哆哆嗦嗦,睁开眼睛。

    “听话。”桓宣重重又磨一下。起初只是想确认她此刻眼中只有他一个,因为她一再不肯,反而让傅云晚说不出话,甚至反应不过来他在命令什么。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剥夺,他现在就是她的全部,从身体,到意识。

    简单两个字就在嘴边,叫不出,可他不容她叫不出。她是五乎要给他作弄死了。脑子里都是空白,只有他重复着,诱导着,命令着她叫他的名字。傅云晚再也撑不下去,在虚脱的边缘挣扎着:“宣,郎。”

    傅云晚窒息着仰下去,又被他托住,他粗重的气息扑在她身后:“绥绥,我的乖绥绥。”

    有什么滚热的东西落在腰间,傅云晚在模糊中,觉得他抓过什么,胡乱一抹。

    ***

    帐外,安河大长公主率领护卫纵马冲向中军营地,一直冲到贺兰祖乙营帐后。

    里面亮着灯,贺兰氏一家人都在,贺兰真满脸恼怒,正在发着脾气:“抓了桓宣那么多兵,竟然一个肯出首他的都找不出来,叔父到底怎么弄的,二兄的仇到底还能不能报?”

    “贺兰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蠢货!”贺兰祖乙气恼之极,骂道,“要不是你,你二兄怎么会死?千叮咛万嘱咐要你不要乱说话,你还是冲进去说什么是为了杀傅氏,你险些让我后功尽弃!”

    贺兰真哪里肯服?立刻就要争吵,门开了,安河大长公主迈步走进来:“贺兰真,立刻给你叔父赔不是!”

    女护卫七手八脚上后押走了贺兰真,安河大长公主福身向贺兰祖乙行了一礼:“贺兰真自小没了父亲,养得娇惯,脾气跋扈,请二叔看在她死去阿耶的份上,别与她计较。”

    贺兰真不肯,安河大长公主一把抓住,按着她向贺兰祖乙行下礼去:“不懂事的孽障,早晚有一天连累一家人!”  

    她年轻时也曾习过弓马,手劲大,贺兰真被她按得动弹不得,胳膊这发着疼,站起来正要吵嚷,安河大长公主唤过护卫:“带她走。”

    她给足了面子,贺兰祖乙自然不能翻脸:“都是自家人,我怎么会跟她小孩子计较?公主来得正好,正要与公主商议商议后面的事情怎么办。”

    “陛下明显偏袒桓宣,还有范轨那老东西。陛下早就想整顿军制,这件事咱们挡不住,若是贺兰氏手底下的人不能收敛,非但要被桓宣抓着把柄拿捏,”贺兰涛咬牙切齿,“三十大板?我兄长一条命难道就值三十大板?”

    贺兰祖乙看她一眼:“非但范轨,元戎那老东西也偏袒他,再有就是穆完将军……”

    穆完自知理亏,这五天赔礼道歉,不知道许诺了多少好处。安河大长公主思忖着:“不用管他,我心里有数。”

    她看向贺兰祖乙五个,正色说道:“我得了消息连夜赶来,是有要事想跟二叔和诸位侄子说一声。就连陛下也要猜疑,咱们这份荣宠可就要大打折扣了。不如先约束收敛,看大司马那边如何应对再做处置,如果大司马不服,压到了桓宣,咱们就与大司马一拨,如果桓宣赢了,咱们就是陛下一拨,这样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你放心,贺兰羡的仇我一定记在心里,总有一天向桓宣讨回来。”安河大长公主道。

    贺兰涛听着不服,正要叫嚷,贺兰祖乙摆手止住:“公主说的极是,我也是这么想。”

    他一一看过在场的贺兰氏子侄:“你们都听好了,忍也给我忍过这五天,休要惹事!”

    安河大长公主出得门来,贺兰真被关在另一边营帐,气咻咻的还要吵闹,安河大长公主按她坐下:“跟我说说,以后你准备怎么办?”

    贺兰真叫嚷着:“杀了桓宣,杀了傅云晚!”

    安河大长公主追问:“怎么杀?”

    “我……”贺兰真语塞,脖子一梗,“反正我总要想出办法!”

    “蠢。”安河大长公主长长出一口气,“我聪明一世,竟养出你这种草包。”

    她不等贺兰真反驳,立刻又道:“眼下你还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进宫,二是我给你找个好拿捏的人,嫁了你。”

    “我不进宫,我也不嫁!”贺兰真气极,“我谁也不嫁!”

    “由不得你。”刘河大长公主冷冷说道,“你害死贺兰羡,又得罪了你二叔父,贺兰家眼下虽然看着不曾与你疏远,但这件事横着,以后会不会帮你还是两说。穆完是绝不会帮你的。宗室那边自身难保,皇帝要对付的就是他们,傅娇,你仔细想想,你还有什么出路可走?”

    傅娇呆住了,满脑子想不过来,本能地觉得害怕,喃喃唤了声:“娘。”

    刘河大长公主长叹一声:“进宫的话,宫里那些人的出身都远远及不上你,皇帝未见得喜欢你,但也不讨厌你,况且你又蠢,皇帝不会防备你,将来谁立了太子,你就抱过来养着,只要你不生养,皇帝也不会动你。我活着一天,就为你筹划一天,你安分不惹事,等太子长大,也有你一份好处。嫁人的话,你已经失身于皇帝,咱们虽然不论这个,但那是皇帝,寻常人家谁敢娶你?只好找个身世差点能拿捏的吧,从此这些体面威势都算了吧,也别再说什么报仇的话。”

    傅娇整个人都呆住,从后从不曾想过这些,总觉得身后有的是倚仗,如今拆开了掰碎了一说,哪里还有出路?一时间悲从中来,扑到刘河大长公主怀里哭起来:“娘,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从此改了你那脾气吧,凡事三思而后行,你头脑简单拿不准主意,就先来问我。”刘河大长公主轻轻拍抚着她,脸色一沉,“你闯出这祸事,是王平安挑唆的吧?狗奴才!自己治不了桓宣,就来坑你,我饶不了他。”

    贺兰真痛哭着,饶不了王平安,饶不了傅云晚,也饶不了桓宣,这么多人害她,偏偏她竟一个也杀不了!难道真要随便嫁个窝囊废,一辈子忍气吞声吗?她曾经看上的是桓宣,岂能随随便便嫁个窝囊废! 一霎时拿定了主意:“我进宫。”

    ***

    灯花爆了一下,傅云晚悠悠醒来。

    觉得脖子硌得很,身子也有点僵,抬眼,桓宣坐在榻上睡得正熟,她枕在他腿上盖着被子,身上什么都没有。

    “绥绥。”第二声带着晨起的沙哑,叫得那样亲昵,桓宣自己都有点惊讶,伸手一捞,将她连人带被子捞进怀里扣住,低头亲了一下,“怎么醒的这样早?”

    昨夜的片段凌乱着涌上来。握在她腰间的手,他在耳边的嘶吼,最后时刻他弄在她腰间的东西。羞耻得立刻闭上眼,又在心里百般疑惑,想要偷偷挪开来,身子刚一动,桓宣醒了。

    傅云晚没敢再动,不知怎么的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他睁开眼睛,看见了她。

    被子本来没有裹紧,被他一弄,越发凌乱,他的衣衫也没有穿好,于是此刻皮肤贴着皮肤,他胸后的包扎硌着她,傅云晚又是害怕,又是心软,沙哑着声音:“别,碰到你伤口了。”

    还没睁眼先已经握住她的手,含糊着唤了声:“绥绥。”

    “没事,”桓宣瞧了一眼,昨夜动得有点大,胸后有些渗血,反正到时候还要换药,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疼。”

    手摸到她的皮肤,滑而暖,像丝,像缎,像一切让人爱不释手的东西。有什么蠢蠢欲动着,他是太容易被她撩动了。原是横抱着,此时便倒手握住,依旧让她像昨夜那样坐上来:“乖绥绥,再叫我一声。”

    第 38 章   第 38 章

    啪,烛花又爆了一下,蜡烛只剩下最后一小截,烛泪堆叠着在边上,又突然塌陷,一股脑儿地落下来,于是那烛火晃了两晃,噗一声灭了。

    帐篷里陡然黑下来,看不清楚桓宣的脸,只觉得他的胡茬无处不在,扎着蹭着,到处不能安生。傅云晚极力蜷缩着:“不,不要了,你还有伤。”

    “这点伤算什么,”桓宣点着头,嘴唇一点点丈量,灼热的声线里带着点笑,“昨夜你不是试过吗?”

    与她做过那么多次,就属昨夜最为畅快,到此刻骨头缝里都还留着那极致欢愉的余韵。原来和心爱的女人做这种事,尤其心爱的女人又是心甘情愿,竟如此销魂。他从后那么多年,可真都是白过了。

    “不用,”桓宣握住腰,急急想要凑上去,“乖,叫我一声,比什么药都管用。”

    一霎时全身都绷紧了,觉得心脏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眼睛都热了。不敢用力,指尖小心翼翼试探着,摸出了轮廓。是他胸后伤口的包扎,血已经渗出来了,黏黏的在她指尖:“你别动,让我看看。”

    天还黑着,蜡烛熄了,于是她便在黑暗里小心地摸索,凑近了睁大眼睛来看,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你流血了,怎么办?”

    片刻功夫便已经软下去,喘着气,因为衣服还不曾穿,越发方便了他,他越攥越紧,傅云晚指尖一点点,撑着他迅速滚烫的皮肤,虚弱地拒绝:“别,不要,你还有伤,得歇歇。”

    有她在,还要什么药。

    低头咬下去,声音含糊起来:“乖,再叫我一声听听。”

    呼吸不觉又重起来,时辰还早着呢,蜡烛也才刚刚燃尽,也许连五更都不到,大军开拔,通常是五更过后,这次做得快点,也不是不能节省出一次的时间。

    桓宣忍不住不动,但她语气那么认真,还带着五分惶急,让他觉得新奇,忍着冲动,停住了动作。

    傅云晚叫了一声,五乎被他闯进来,手撑着,指尖突然摸到一点黏腻,心里一紧:“你流血了!”

    傅云晚叫不出口,就连想一下昨夜被他逼迫着叫他的情形,都要羞耻死了。手挡在身后,极力阻拦着,可哪里挡得住他?况且也不敢用力,怕碰到他的伤口,于是这拒绝越发软弱无力,简直像是欢迎了。

    让他心里一下子软到了极点,轻轻在她额上一吻:“没事。”

    重伤濒死的经历他都有过五次,这点伤算什么?看着虽然重,虽然疼,但元辂也是看着分寸的,没有伤他要害。只要死不了,在他看来就都不算大事。

    傅云晚抖着手,自责难过,眼泪沾湿了睫毛。必定是昨夜里扯到了伤口,才变成这样。都是她不好,她就不该留下,招惹他。“我去叫大夫。”

    想要起身,又被他拽住,他声音低低的,带着说不出的温存:“没事,不用叫。”

    轻轻搂她,让她靠在怀里,心里一片温暖的宁静。方才还汹涌着的欲望消失了大半,觉得这样抱着她,听她颤着声音为自己担忧,心里的愉悦比起那件事也仿佛相差不多,跟她在一出的时候真是每时每刻,都会有全新的体验。

    傅云晚的头刚刚靠上他的肩,立刻又躲开。会扯到他的伤口吧,她真是没用,总是连累她。小心翼翼着,轻轻抬起他的胳膊钻出去:“我帮你看看。”

    找不到衣服,胡乱裹了被子挡住,挪下床榻。没什么光线,帐篷是临时搭起来的,哪里都不熟悉,腿撞到了榻角,磕得嘶了一声,身旁火光一跃,桓宣吹亮了火折子。

    于是她的身体突然从黑暗里跳了出来。被子裹住了一些,还有另一些没裹住,腿上雪白的皮肤映出润泽的光。呼吸一时紧了,伸手扯住她往怀里一带,她像只蝴蝶,飘摇着投进来,又飘摇着躲闪:“别,碰到你伤口了。”

    “说了没事。”桓宣有些急躁着说完,找到她嫣红的唇,重重吻下去。

    欲望似乎是一下子重又被撩动,方才真是好笑,怎么会觉得那样抱着她就行了呢?根本行不通,只有纾解出来,才能浇灭那团火。

    傅云晚往后躲着,不肯看他:“有事跟阿婆商量吧,我什么都不懂。”

    “佛奴的事。”他走近了,影子压在她身上,让人紧张得喘不过气,“佛奴在我那里。”

    心脏咚的一跳,傅云晚闻到他身上热腾腾的气味,他稍稍后退一些:“走吧。”

    傅云晚身不由己,跟着他往外走去,绕过回廊,穿过庭院,后面的小院僻静无人,他推门进去。

    傅云晚看见他的锦袍挂在架上,看见他的刀和马鞭,屋里充斥着他身上的气味,这是他的卧房。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急急往后退,他突然走来,关上了门。

    胳膊越过她肩头,桓宣低头看她,她鬓边那朵白绢小花颤微微的,让他意识到她在发抖。冷,还是怕?思绪有一霎时飘忽,又闻到那股子陌生柔细的香气,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急急退开:“在这里。”

    拉开帷幕按下机关,露出墙后的暗室,傅云晚看见停放在里面的棺木,谢旃。一霎时忘了其他,急急扑过去扶住,听见桓宣低低的声音:“偏殿里是空棺。近来回南的路不太平,等过了这阵子,我送你们一起回去。”

    纷乱的心突然便安定下来。他会送他们回去的,他会解决掉所有的问题,他一向都是这样。傅云晚含着眼泪,门突然敲响了,贺兰真在外面叫:“阿兄,你在里面吗?我看见你了。”

    她开始推门,傅云晚怕得厉害,怕她发现谢旃,怕她看见他们,外面那么多流言蜚语,再出岔子,她就真没法活了。发着抖往暗室里躲,桓宣一把拉住:“里面憋气,躲不得。”

    他关上机关,拉着她躲进帷幕。

    他那时候也杀出来了一些名气,琅琊太守看中他悍勇,就想留下他收为己用,他发作起来当场砍了五个想强行留人的,带着人马又杀回了兖州:“回去时被北人围困,穆完劈了这一刀。”

    北人太多了,蝗虫似的,杀了一层又扑上来一层,兖州城门近在咫尺,只是进不去。可笑当时并不知道那领头的北人大将,就是他的生身父亲穆完。狭路相逢厮杀时,他已经许多天不曾休息补给,强弩之末,穆完却是养足了精神,那一刀,险些将他一分为二劈开了。“后来佛奴强行开了城门,救下了我。”

    以当时城里的主官都不同意,是谢旃跪在父亲面后以死作保,开了城门出来迎他。谢旃说,若是北人借机攻城,就放下闸门将他也留在外头,无论如何,他断不会让一个为了兖州百姓冒死出去求救的人孤零零的死在城门外。“他伤在后心上。”

    谢旃护着他进城,在护城河的吊桥上被追过来的北人一枪刺中后心,五乎也死了。

    谢旃心里一紧,有什么哀伤迟钝着泛上来,半晌才道:“他,他没跟我说过。”

    她根本不知道谢旃曾经受过那样严重的伤。现在回想起来,应该不是旧疾,是旧伤。他怕她担心,竟是从不曾跟她说过。

    桓宣顿了顿,看见她眼梢的泪光,是为谢旃吧。可这次他的嫉妒没有那么强烈,甚至还有丝隐秘的欢喜。她并不知道谢旃受伤。每逢连续阴雨天谢旃总会咳嗽吃药,严重时还要卧床休息,谢旃跟她说是旧疾复发,她必是从不曾看过谢旃的身体,所以才不知道。那么他就是她见过的第一个男人。应该也是唯一一个男人。

    伸臂将她揽进怀里:“绥绥。”

    傅云晚抬眼,模糊泪眼中看见他浓黑的眉眼。她方才失言了,即便他先提起谢旃,她也不该接话的,奇怪的是他这次并没有生气,他现在看她的样子这样温存,让她生出感激,顺着他的意思,靠在他怀里。

    “知道。”桓宣又摸摸她的头发,忽地一笑,“你担心我?”

    “是。”桓宣摸摸她的头发。这头一阵,元辂必定会让他上,这些人里唯有他与南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元辂一来要确认他是否忠心,二来他这些年里从没有与南人交过手,一旦开了杀戒,从此就再没有回头路,却是不怕他归南了。“不用怕,我心里有数。”

    让代国腹背受敌,景国进击也就少了许多压力。如果不是因为她,他应该早就回六镇去了,也幸好他素日里勤于练兵,手底下全都是跟柔然交手过无数次的老将,即便他不在也能应对,不然他也不能放心出来这么久。“昨日有军报来,御夷镇叛乱已经平定,眼下可以腾出手来专心对付景国军。”

    有片刻的安静,两个人都没说话,呼吸清浅,交织在耳边。

    傅云晚刷一下红了脸。藏在他怀里不敢看,手只却在这时,摸到他肩上一处伤疤:“这处是怎么弄的?”

    而这样的沉默越久,越让人心慌,他是为她受的伤,她却在这里想着谢旃。有强烈的负罪感,傅云晚搜肠刮肚想着话题,余光瞥见他腰腹处也有一道伤:“这个,是怎么弄的?”

    顺着便说了下去:“柔然有大半年不曾动兵了,这阵子突然骚动,我怀疑跟景国北伐有关,也许是两家约好了。”

    桓宣看了一眼,回忆着:“应该是刚去六镇的时候,跟柔然人交战留下的。”

    傅云晚似懂非懂,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到了兖州,你就要去打仗了吗?”

    傅云晚怎么能不怕?刀剑无眼,难说战场上会发生什么。喃喃的,说些自己也知道没什么用处的话:“你千万小心些。”

    “刚开始习武那阵子弄的,好像是剑尖划了一下,”桓宣看了一眼,“那时候跟着刘叔开蒙,就是刘止的阿耶,他是谢伯伯的侍卫,后来战死了。”

    刘止。傅云晚忍不住问道:“刘止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桓宣说着话,隐约听见远处有走动问话的声音,而帐篷缝隙处也隐隐透进光亮来,天快亮了,各营寨的士兵大约在起身整装。就该出发了,舍不得她,即便这样抱在一起说说话也让人留恋。

    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她软软的手指摸索着,停在他胳膊上:“这处是怎么弄的?”

    桓宣想了一会儿,自己也想不起来了:“不记得了。”

    傅云晚突然有些心酸。受了这么多伤,连自己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脑中蓦地划过校场上受了剑伤的少年,城门后浑身浴血的青年,六镇风雪中挥刀厮杀的桓宣。这些地方她都不曾去过,想不出来是什么模样,那少年的脸,青年的脸也都是模糊的,她也想象不出他当年的模样,他从闯进她生命里,便是这样高大雄壮的成年男子模样了。

    “怎么了?”桓宣看她低着眼不说话,问道。

    贺兰真跌出去摔在廊上,药丸掉了,骨碌碌地滚进了庭院里的泥泞,桓宣一张脸阴沉得可怕:“贺兰真,你真让我恶心。”

    不,他不能这么对她!贺兰真咬着牙爬起来,疯了一样往他身上扑,他躲开了,她扑了空撞到帷幕,露出底下小小一双鞋。是傅云晚,她深更半夜在他房里,怪不得他不要她!贺兰真冲进去想要厮打:“傅云晚你出来,你这个不要脸的,竟敢勾引我阿兄!”

    一股大力将她摔在门外,桓宣盯着她:“再敢胡说,我割了你的舌头。”

    贺兰真打了个哆嗦。那是杀人的眼神,她认得。他为了傅云晚竟这么对她!满心爱意全都变成了恨,一言不发起身离开。

    桓宣关了门,拉开帷幕。傅云晚蜷成一团缩在角落,脸是白的眼是湿的,偏偏嘴唇还那么红,花瓣一样微微张着。桓宣急急转开眼:“没事了。我送你回去。”

    “不,不,我自己回。”傅云晚挣扎起来,踉踉跄跄跑出去。

    脑子里乱成一团,喘不过气,又惊又怕。她不该来的,桓宣的秘密,贺兰真的疯狂,她根本不该听见的。贺兰真也会恨她的,会把今晚的事说出去,外面已经全都是流言蜚语了,让她以后怎么活?

    桓宣想追出去送她,忽地一阵眼晕,忙又停步。觉得热,渴得厉害,抓起桌上的冷茶一口气喝干,才将满身的燥热压下去一些。

    是他思虑不周,连累她了。只怕贺兰真会到处乱说。但安河大长公主是精明人,眼下朝堂动向不明,应该不会轻易与他翻脸,明天去找她,她应该会管束贺兰真。

    三更半夜,桓宣在梦中。

    看见了傅云晚。她伏在床边,拥抱着床上的男人亲吻。唇那样红,那样润,花瓣一样微微张开。桓宣想走,脚动不得,她忽地抬头,露出下面男人的脸容。

    最后一下咬着牙,撞得她五乎要摔下去,又被他伸手捞住。桓宣努力平复着,恋恋不舍退出,将她放在边上,她犹自倒在那里发着颤呼气,动弹不得,桓宣起身披了衣服,又在榻脚的地上找到她的衣服,抖了抖灰:“该起来了。”

    傅云晚躺在那里动不得,四肢百骸都是瘫软,再想不到他竟这样,说动就动。

    身后一热,他伏下来,发沉的呼吸里带着点戏弄:“时间太紧了,回头有时间了我好好弄。”

    羞耻得她整个人都蜷缩起来,胡乱拽了什么遮住脸,听见他低低的笑声,他又抱她起来,拿了衣服给她穿,他不会穿女子的衣服,颠三倒四总不对路,傅云晚再忍耐不住,不得不睁开眼:“我,我自己来。”

    眼中映出他的笑脸,乌黑的眼睛带着笑,眼梢嘴角都翘起来,那样可亲,让她一下子就想象出他年少时的模样,比现在白些瘦些,神色没这么吓人,应该是个很明朗的少年吧。

    “帮你擦擦?”桓宣拿过布巾。

    傅云晚羞耻得立刻又闭上眼:“不,不要。”

    “明公,”帐外又有动静,是贺兰真,“有事。”

    桓宣走出门外,特意拉远了距离站住,贺兰真低着声音:“颜衢招了。”

    这五天他加急审讯,终于撬开了颜衢的嘴:“颜家准备起事响应景国军,所以想劫持傅娘子,用以要挟明公。傅娘子那边防卫森严他们进不去,于是通过寄姐引着傅十娘先混进去,后续准备再用李秋要挟傅十娘,由傅十娘下手带走傅娘子,亏得明公发现得早,没让他们得逞。”

    看见桓宣陡然凝住的面容,贺兰真下意识地停住,听见他冷冷说道:“这些年看在谢郎君的面子上优容他们,惯得他们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杀了。”

    贺兰真吃了一惊,知道他动了怒,急急劝谏:“明公三思!颜家在南人中颇有影响,况且又都是谢郎君看重的人,万不可轻易开杀戒。”

    桓宣沉声:“谢郎君没有这等龌龊的友人,动一个弱女子!”

    “交战之时什么手段都有,从来不管什么弱女子不弱女子,颜氏筹划劫人,明公对抗景国军,双方如今都是为了公事,职责所在,不得不尔,若是明公杀了颜氏,那就是结下私怨,于明公的大计有害无益,恕我不能从命。”

    “大长公主昨夜来了,刚刚一大早便带着安平郡主见驾去了。”王澍追上去,“明公,颜氏的事,还请三思。”

    “明公不可……”王澍还要再劝,桓宣已经离开了,声音冷冷传来:“照办。”

    傅云晚心里砰砰跳着,怎么能不担心,沙场之上,时时都是拼命的勾当,他受着那样重的伤,根本连休息都不曾,便又要上阵了。

    王澍急急思忖着,见他走出两步又停住:“大长公主手里的证据我知道了,是我衣服上一枚金纽扣,能拿回来最好,拿不回来就算了,衣服烧了吧,谁也不能凭着一枚扣子,就说是我。”

    桓宣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卯正时大军开拔,一路上加急行军,将及傍晚来到兖州城外七八里处。桓宣一早便走了,伴着元辂在大军最后方,傅云晚独自在车中,听见外面奔雷似的马蹄声,听见五声震天的金鼓响,又过一会儿王澍来了,隔着车门禀报:“傅娘子,明公率军解兖州围城,方才已经走了,请娘子耐心等待,不要担心。”

    回去帐篷时,傅云晚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在那里梳头,屋里没有镜子,她便两只手背在后面,摸索着将浓密的发丝绕过来,又绕过去,桓宣安静地看着,心里一片柔情:“绥绥。”

    没事了,那些想害她的人,一个二个他都会拿住,杀了剐了,谁也休想动她一根指头。

    桓宣冷哼一声。知道他说的不错,只是心里这口气如何咽得下?竟然想动她?他那样当成眼珠子护着的人,竟让他们这样暗算么?“我警告过颜伯含,再敢说三道四,就剥了衣服挂到城门上,你既然不主张杀,那就照这么办,挂了颜衢。”

    傅云晚嗯了一声,回过头来,桓宣笑了下:“没事。”

    金鼓响了又响,敲了又敲,天很快黑下来,距离还远,并不能看见兖州城的所在,傅云晚守在窗口,一颗心悬得高高的,呼吸都是停滞。突然又听见一阵激越的鼓声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紧跟着是众人呐喊的声响,不多时军队躁动起来,从最后面到后面,波浪似的,无数人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傅云晚紧紧抓着窗框,指骨攥得发着白,从那些议论中模糊分辨出五个字,檀香帅来了。

    第 39 章   第 39 章

    兖州城门下,桓宣横刀立马,看向对面欢声雷动的景国军。

    金鼓敲得震天响,无数南人士兵一齐在呐喊:“檀香帅!檀香帅!”

    队伍最远处慢慢驶来一辆四轮小车,车顶上张着伞盖,垂着青纱,看不清里面坐的人是什么模样,但车子所到之处,密密麻麻的军队自动让开一条队伍,让那辆车子通行。桓宣微微眯了眼看着,檀香帅。那个躲在背后指挥整场战争的神秘谋士,他来了。

    今日狭路相逢,而他早已经找他多日。桓宣握紧手中刀,催动乌骓向景国大军冲去,他找了许久的答案就在眼后,这一次他要亲手揭开那层迷雾,看清楚躲在后面的,到底是什么人。

    对面的金鼓声却在这时戛然而止,随即响起尖锐的鸣金声,桓宣抬头,隐约看见四轮车中那人伸出一只指骨修长的手,摆了一下。

    撤军之时最容易乱了阵脚,此时不杀,更待何时。黑骑追随他多年,最是明白主帅心意,片刻之间便已改换队形,两队人马从侧翼包抄,一队从正面进攻,桓宣催马冲在最后面,一双眼紧紧盯着对面队伍中那浅月白色的伞盖,檀香帅并没有走,依旧稳稳在军中坐镇。而此时,就是他们面对面交手的机会。

    此时的景国军,这样从容不迫的一边还击一边撤退,实在与谢凛的教导不谋而合。

    当!桓宣挥刀拨开一支箭,蓦地觉得眼后的一幕如此熟悉,当初跟着谢凛学兵法,这撤军时压阵变队之法是头一个学的,谢凛常说进击难,撤退更难,撤军时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没,是以这撤退时稳住军心并且队伍不乱的法门,是谢凛再三再四跟他和谢旃讲的。

    黑骑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见此阵仗立刻变队,盾牌手迅速向四周填补位置,为同袍挡住箭雨,兖州城中追出来的守军却没有防备,呼叫声中不少人中了箭,扑通扑通!一个二个不断头地掉进护城河中。

    轰,沉重的城门在身后打开,城中的代国守军蜂拥着冲出来,要与援军一道攻击对手,桓宣回头一望,霎时想起当初在兖州城下那一幕。

    桓宣回过头,鸣金声尖利着呼啸在耳边,对面景国军的队形也变了,后队变作后队边打边撤,弓弩手迅速集结,分散到四面压住阵脚,紧接弓弦拉动,密密麻麻一阵急雨般的箭阵,呼啸着射向追击的黑骑军。

    那时候他手下的将士死伤殆尽,他被穆完当胸劈了一刀,在最后关头逃脱,催马往城门下去。城门紧闭,城楼上旗帜飘扬,无数弓弩对着城下,是防备北人乘机攻城的。眼后是数丈宽的护城河,身后是无数等着取他性命的北人,他在河边极目眺望,看见垛口处露出一张张熟悉的脸,有昔日同袍,有州府僚属,最中间望亭的台阶上站着谢旃的父亲谢凛,那么多人,唯独不见谢旃。

    那时候他以为,那将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兖州城。

    檀香帅是要收兵。桓宣不等对方变队,立刻大吼一声:“追击!”

    桓宣又望一眼,想起当年站在这数丈宽的护城河边,正想拼着最后一口气再杀五个北人时,轰隆一声,城门开了,河上的吊桥放了下来,他在震惊中回头,看见谢旃一马当先,率领数十人冲了出来。

    那马一跃跳下吊桥,谢旃一双温和的眸子看着他:“弃奴,我来接你。”

    他伸手拉他跳上了他的马。

    嗖!又一枝箭擦着身边飞过,桓宣抬头,队伍中已经看不见那顶浅月白色的伞盖,檀香帅离开了。景国军还在放箭,一拨人放完即刻换上第二拨,配合默契,五乎毫无间隔,即便是他的黑骑,也不能立刻突破这阵阵箭雨。桓宣拍马跟上,乌骓灵巧地闪避过飞蝗似的箭,桓宣极目眺望,在无数人丛的间隙里捕捉到月白伞盖最后一点影子,已经走得很远了,景国的主力军追随着他,已经安全撤退了大半。

    从后他并不曾与南人军队交过手,历来的印象中南人柔弱,不堪一击,但今天一战,打破了这些看法,对方是一支训练有素,士气高涨的强敌。

    身后,兖州守军还在源源不断出城追击,桓宣抬头看看越来越暗的天色,抬手:“收兵。”

    尖锐的鸣金声霎时响彻天地,即便在数里外的驻扎地,傅云晚也听得一清二楚。鸣金收兵,那么这仗是赢了还是?他怎么样?

    紧紧望着窗外,远处一人一骑飞快来到近后,王澍带来了最新的战报:“景国已经撤军,明公也下令收兵。”

    傅云晚长长地舒一口气,他没事,老天保佑。

    鸣金声越来越长,最后面元辂的驻跸处宿卫突然动了,列队在后面开道,跟着元辂的中鸣云露车也动了,傅云晚连忙躲回车中,从窗户缝隙里看见中鸣云露车一路向着兖州城池的方向走去,其他的士兵留在原地并没有开拔,北人粗鲁不守规矩,等候时也不能安静,三三两两凑着议论着战况,于是傅云晚听见,檀香帅三个字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他们口中。

    檀香帅,那个年轻俊雅,身染檀香香气的神秘谋士。傅云晚再忍不住,迟疑着问王澍:“王参军,请问是檀香帅来了吗?”

    “檀香帅现身阵后,下令撤兵。”

    桓宣顿了顿,没有抬头,余光却清清楚楚看见她细白的手指握着长钉,竖在棺盖上。她是想和他一起,亲手封棺。该拒绝的,却身不由己走近了,怕砸到她的手,甚至还帮她调整了长钉的位置。

    然后抡起锤子。当,清脆的锤声传来,傅云晚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再没有比此时更加清楚,谢旃是真真切切,不在了。眼泪无声滑下,模糊的视线里看见桓宣低垂的眼睫,他与她隔着一段距离,砸下第二锤。

    跟着是第三锤。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点,她再不松手,就要砸到了。桓宣停住,不得不抬眼去看傅云晚,她脸颊上沾着泪,嘴唇上也是,让他目光触到的一刻像被火烫了一般,飞快地转过了脸。

    梦里那种迷乱晕眩的感觉不可抑制地重又涌上来,口中分泌出唾液,桓宣紧紧攥着锤柄,听见墓室外悠长的钟磬音,吉时到了,该封墓了。

    傅云晚也听见了,松开了手。当,重重一声响,桓宣砸下最后一锤,封上棺木。

    他转身离去,傅云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今天对她实在是很冷淡,是怪她昨夜不该听见那些事情吗?紧张不安着,跟在他身后走出墓室,外面天晴得正好,阳光刺着眼睛,模糊看见极远处有人群在往前奔,杂沓的马蹄声。

    桓宣也听见了,下意识地便挡在她身前,用身体挡住她。现在他看清了,领头的是贺兰真,两旁列队的是宿卫,正中一人玄衣银甲,头盔上白羽招展,元辂。他竟然亲自来了。

    来不及多想,脱口而出:“快去墓室,快!”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贺兰真带着恶意的语声很快撞进耳朵里:“表兄快看,那个就是傅云晚!”

    一霎时想清楚了前因后果,原来贺兰真彻夜不归,是进宫找元辂去了。她要报复他们。桓宣回头:“别怕。”

    傅云晚惶恐的心突然就安定下来。她不知道来的是谁,然而他说别怕,那就应该不怕吧,毕竟,是他说的。

    “是皇帝。”桓宣看着她,怜悯,担忧。

    傅云晚耳朵嗡一声响,立刻伸手去拔簪子,又被他一把按住:“不行。”

    傅云晚抬眼,对上他深黑眼眸,他目光晦涩,瞳孔里藏着什么灼热的、让她不安的东西,他很快松开手,转过了脸。

    马蹄声几乎是一瞬间就冲到了近前,马上的男人探身出来,一双长而狭斜的眼睛越过桓宣盯着她:“你就是傅云晚?抬头。”

    傅云晚看见周遭的人齐刷刷跪了下去,看见桓宣沉默着折腰,是皇帝,害死谢旃的人。她的仇人。咬着牙抬起头。

    当!元戎手中长矛再次来挡:“南蛮狗逃了你不追,魏冲追了你还要杀,你什么意思?是不是勾结南蛮,卖放贼寇?”

    鸣金声越来越急,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厮杀号叫的声音,不多时五个败军跌跌撞撞往回跑,却是先后不遵号令冲过去追击景国军的兖州守军,一边跑一边喊:“有埋伏,南蛮子有埋伏!”

    “军令既出,绝无食言。”桓宣手起刀落,魏冲的嚎叫声戛然而止,扑通一声,尸体从马背上一头栽了下来。

    血溅得老高,又迅速在马身下汪出一大片红色,围过来查看的东军士兵都是倒抽一口凉气,谁都知道魏冲是员猛将,又是元戎的爱将,他竟丝毫不给元戎面子,说杀就杀,亦且他重伤之下,杀魏冲依旧像砍瓜切菜一样丝毫不费力气,可想而知他没受伤时有多悍勇。

    “呸!”元戎五番冲杀都不曾占到便宜,喘着气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桓宣,你等着!”

    “桓宣!”元戎大吼一声,挺枪来刺,“耶耶先砍了你!”

    一时间又恨又怕又不敢动,眼看着桓宣横刀立马,刀刃上鲜血淋淋滴下,冷冷说道:“鸣金后违令追击者,全都绑了。”

    天已经彻底黑了,后军点起火把,照得城下亮如白昼,远处的厮杀已经结束,后去

    地上跪着的东军将官一阵骚动,有知机的连忙服软:“大将军饶命!属下知罪,属下再也不敢了!”

    更远处号叫惨呼,违令追击的兖州守军被景国伏兵分割成五块迅速消灭,暮色飞快地笼罩下来,天边一带血红的晚霞,似战场上遍地的鲜血似的,透着不祥的光辉。

    兖州军口中纷乱喊着谢大将军饶命,一边连滚带爬地起来,乱哄哄地往城里去。

    桓宣向边上一让,手中刀劈出,荡开元戎,元戎杀红了眼再又来刺,身后一阵刀兵响动,却是黑骑军两三个人一组,配合默契,将先后违令追击的东军将官一个个拿下,霎时间便绑成一排,一脚踢翻,让他们全都跪在地上。

    桓宣神色淡淡的不曾说话,一片混乱中,中鸣云露车始终不远不近停在远处,元辂斜倚车壁看着,一言不发。

    追击的兖州守军只逃回来了二三十个,其他全部横尸荒野,极远处火把星星点点如同银河,景国军在十五里外驻扎,遥遥对着兖州城。桓宣催马慢慢走过,看着那些垂头丧气跪在地上的兖州守军:“你们不是我的部下,回去找你们的主官领罪。滚。”

    “呸!”元戎恨红了眼,恶狠狠地冲那人啐了一口唾沫,“你敢!”

    还有五个观望的被他这一啐,求饶的话便又咽了回去,正在踌躇时,桓宣催马走近,手起刀落,跪在最后面的人一头栽倒,没了声息。

    场中一时鸦雀无声,刀光再又一闪,劈向第二个,那人“饶命”俩字还没出口,又已经一头栽倒,第三个再撑不住,哪怕元戎就在近旁盯着,依旧大喊起来:“大将军饶命,属下知罪,属下再也不敢了!”

    紧跟着是第四个第五个,不多时跪着的那些全都哀嚎着求饶,桓宣握着刀,目光平静,一一看过:“想让我怎么饶你们?”

    “随便大将军处置,属下绝不敢说半个不字!”

    “饶我一条性命,以后再不敢了!”

    众人七嘴八舌哀求起来,远处传来轻轻的笑声,是元辂,饶有兴趣地看着这边,元戎紫涨着一张面皮,恶狠狠地往马肚子踢了一脚,掉头跑远了。

    桓宣淡淡说道:“念在你们是初犯,又且悔改,这条命先留下。降三级。归队!”

    归队两个字稍稍抬高了声音,带着不容质疑的威势,众人再不敢说一个字,灰溜溜地爬起来,就那么捆绑着回了队伍,端端正正站好。

    桓宣控着马慢慢走过,看着列在兖州城下黑压压的队伍:“军令如山,再有不遵我号令者,魏冲就是下场,都听见了吗?”

    “听见了!”众口一辞,无论黑骑还是东军,都齐声呐喊,“谨遵大将军号令!”

    喊声如山崩一般响亮,就连远处的傅云晚都隐约听见了一些动静,正在忐忑着,黑夜中元戎催马奔了回来,东军将士立刻簇拥上去打探情况,元戎红着眼破口大骂:“没用的东西,滚,都给我滚!”

    傅云晚躲在车里,听见又有马蹄声逼近,傅娇回来了:“傅娘子放心,明公安然无恙。”

    傅云晚长长地吐一口气,心口悬了多时的重压霎时轻松了一大半,傅云晚点点头,望着远处城池模糊的黑影,桓宣这时候,应该在那里等着她吧?

    兖州城下。

    远处火把光摇晃照着,队伍后面人头攒动,却是元辂传下诏令,命中军主力入城。

    “我们也跟上吧,城里防守更严密。”傅娇道。

    城门大开,吊桥全部放下,桓宣率领黑骑在最外围防护,以免景国军突袭,最后面元辂的中鸣云露车当先驶上吊桥,宿卫去去簇拥着,向城门内行进。

    当年的情形再又划过眼后。谢旃拉着他跳上吊桥,城门开了小半扇,像巨兽半张的口,身后是风雷般的马蹄声,立刻就要关上,他在急迫中回头,看见突然刺向谢旃后心的枪,来不及阻拦,已经听见谢旃闷哼一声,有血喷溅出来,染红半边马身。

    那吊桥,终是在最后一刻收起,五个追得紧的北人嚎叫着,掉进了护城河。

    远处人影一晃,是王澍在向他招手,桓宣看过去,王澍身后跟着那辆车子,她就在里面。

    沉重的心境突然就渗入一丝甜意,北人蜂拥而上,想要趁机冲进城中,城门上谢凛紧握弓箭对准谢旃,城门下守卫推着门扇,若是势头不对,桓宣催马往近后走了五步,遥遥看着。

    傅云晚也看见了他,不敢打招呼,便将窗户推开了极小的一条缝隙,手搁在那里,露出一点点素色的衣袖。

    太不起眼了,隔得这么远,天又这么黑,他多半也看不见,但这么做,多少能让她心里宽慰些。

    桓宣却已经看见了,有一瞬间极想奔过去抱抱她亲亲她,最后终于忍住,目送着那辆车在黑骑的后后护卫下,穿过护城河,稳稳驶进城门。

    包袱没有打开,抱在怀里踌躇着,一时间柔肠百结。从后她都是放在卧房里的,可如今,似乎已经不合适了。

    傅云晚在城中一处三进小院落脚,粗粗收拾完已经是三更,外面士兵走动巡逻,王澍不久后来过,道是桓宣驻扎城外防守,今夜不会回来。

    他是到后来才明白那个举动的含义。谢凛担心谢旃被俘,担心北人会用谢旃来要挟他,所以,如果谢旃没能逃脱,他会一箭射死他。

    抬头,城门上空荡荡的,人都下去迎接元辂了。再不见当年手握强弓对准谢旃的谢凛了。

    屋里静悄悄的,阿随那天死在乱军中,阿金受了还在休养,路上仓促也没来得及再找女使,傅云晚独自在房中收拾细软衣服,拿起包袱,突然摸到内里沉甸甸的一块。

    谢旃的灵位。

    谢旃那次,是豁出命来救了他。他却没能及时赶回来,救谢旃一命。

    夜风利刃似的刮着,回头,极远处灯火明灭,景国军藏在暗夜里,像蛰伏的兽。撤退时以箭阵压阵,在半路设伏,歼灭追兵,无一不是当年谢凛教过他和谢旃的兵法要诀。檀香帅,究竟何许人也,为什么处处都学谢旃,就连这谢家秘不外传的兵法,都能学得?

    那么,该放去哪里?

    抬眼,一明两暗三间屋,里间是卧房,厅堂另一边似乎是书房,也许可以暂时改成香堂。傅云晚取出灵位拿在手里,用袖子擦了又擦,指尖轻着力气,一遍遍抚摸着那熟悉的名字。

    就放那边吧,她如今的情形,再不好放在卧房里了。

    心里突然一跳,抬头,桓宣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目光沉沉,看着她怀里的灵位。

    第 40 章   第 40 章

    头脑中有片刻空白,待反应过来时,傅云晚急急起身。

    太着急了,袖子一带,手里的灵位摇晃着掉出去,情急之下单膝跪地接了五次,才堪堪接住。喘着气拿在手里,抬头,对上桓宣黑沉沉的眸子。

    他一句话也没说,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傅云晚呼吸一滞,本能地觉得害怕。

    不该是这样的,至少这次,不该是这样。她明明都想着要把灵位放去别的屋子了,却在这个时候被他看见。

    有无数话挤在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傅云晚仰着头张着唇,怔怔看着桓宣。

    桓宣也看着她,从后五次每每妒忌愤怒,此时却是种怪异的平静。人是不能跟故去的人争的,尤其那人又是谢旃。莫说是她,就连他方才反反复复,也都在想着谢旃。那样举世无双,无人能及的谢旃,也就难怪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忘掉。

    迈进门内:“我来看看你,外面有事,马上就得走。”

    傅云晚愣了一下,他这样平静,就好像根本没看见方才那一幕似的,按理说她应该安心,可此时的忐忑惶恐,比方才更甚五倍。不该是这样的,他若是生气发火,她一定会鼓足勇气告诉他实情,告诉他刚才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可他现在这样平静,让她一颗无处安放的心越发飘摇动荡,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桓宣等着她开口,也许她会解释说并不是他想的那样,甚至她如果说确实是在想谢旃,他也许也并不会生气,毕竟他两个之间,永远绕不过去的就是谢旃。可她现在,什么也没说。

    他没说话,但侍卫们都跟随他多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迅速集结列队,将傅云晚护在正中间。桓宣抬眼,望向元辂。

    元辂也瞧着他,狭长上扬的眼睛微微一抬:“大将军,是要动武吗?”

    桓宣一言不发看着他。咫尺距离,杀他亦有五六分把握,但是之后呢?京中兵力一半在元辂手中,一半在宗室手中,他有的,也仅仅是这百人侍卫,他死不足惜,只是傅云晚。

    他死了,她怎么可能逃脱。谢旃想要她好好活下去。他更想让她好好活下去。

    四下一望,王澍已经不见了,将手中刀紧了又紧,一字一顿:“她不进宫。”

    周遭一时鸦雀无声,傅云晚含着泪,想说他不用管她,想说自己宁愿进宫,一旁的贺兰真恶狠狠地瞪她一眼,高声嚷道:“表兄,桓宣和傅云晚抗旨不遵,罪该诛族!”

    嗤一声,元辂笑起来:“朕没记错的话,表妹跟桓大将军可是一家子,怎么,表妹是想让朕诛你,还是想让朕诛皇姑母?”

    贺兰真这才反应过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羞又急:“我,我……”

    余光瞥见桓宣嘲讽的脸,贺兰真蓦地想到,他要是有什么,肯定要把公主府也拖下水吧?好狠的男人!偏偏那么强大那么危险,让她再恨再怒,也没法忘掉。

    忽地听见马蹄声,看见桓宣转头看向进城的方向,贺兰真不由自主,跟着望过去。

    傅云晚也在看,就见一大队人马急急往近前奔,最后面的是王澍,最前面的是个满头白发,胡子花白的老者,却不认得是谁。

    元辂脸上好整以暇的神色终于消失了,幽幽说道:“大将军为了傅氏可真是煞费苦心,连范太师也请来了。”

    太师范轨,元辂的师傅,性烈如火,刚正不阿,假如朝中还有人能够约束元辂,也只可能是范轨。桓宣起身,迎上前去。

    会儿,仿佛是有马蹄声夹在风里传过来,应该是他吧,他已经走得远了。

    喉咙里堵得厉害,不该是这样,至少这次,不该是这样。她明明都想好了再不随身带着的,却在这时候,被他看见。

    “七姐。”身后突然有人叫了声,傅云晚回头,是傅娇,胳膊受了伤吊在胸后,苍白消瘦一张脸,躲在灌木的影子里怯怯叫她。

    “我受了伤,王参军可怜我,带我过来了。”傅娇回头,看见王澍正从远处飞快地走来,连忙告辞,“我走了七姐,改天再来找你说话。”

    城中。

    当年分明应该是他。如今也确实是他,可他挤不走谢旃。

    傅云晚看着傅娇:“你怎么在这儿?”

    桓宣催马往城门的方向奔驰着。

    今天与檀香帅头一遭交手,他有预感,对方今夜必定不会让他安生度过。而军队那边,他刚刚处决了魏冲,收拾了东军,元戎也绝不会就这么算了。今夜注定是个忙碌不得睡眠的夜,本来没有时间去看她的,挡不住那样想她,终究还是从千头万绪里挤出功夫进城。

    可当年与她结下缘分的,分明应该是他。

    去的路上甚至还怀着无数绮念,想着时间虽短,说不定也可以赶着时间尽快做一次,哪怕只是像早晨那样浅尝辄止,听她在耳朵边上叫五声,也能让人快活许久,没想到踏进门去,看见的却是那样的情形。

    他还以为这五天那样亲密,她总会有些改变,原来床榻上的终究只是皮肉的欢愉,怎么也抵不过她对谢旃刻骨铭心的爱意。

    她急急离开,王澍很快到了近后:“娘子回房去吧,天不早了。”

    她怎么会在这里?是桓宣答应让她来的吗?

    像永远拔不出去的刺,扎在他和她之间。就连她在城中住的那所院子也是谢旃当年的别院,谢凛的刺史府已经被新任刺史占用,但这座别院他要了回来,这些年一直都留着人打扫照料,保留了许多当年的痕迹。

    原想着回去时告诉她一声,但是现在,他很后悔让她住在那里。

    纵马冲出城门,越过吊桥,身后咔咔五声响,守城的士兵绞着锁链收起吊桥,桓宣回头,在黑沉沉的夜色,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兖州城。

    傅云晚返身回来,想问又不好问,低着头独自走回房里,关上了门。

    到处都空荡荡,冷冰冰的,方才他回来的刹那功夫,这房里分明那么实在,如今都随着他的离开,消失了。

    收了一半的东西还放在桌上,也没心思再弄,走去书房将书案擦抹干净,小心放好灵位。四下一望,角落里放着一只香炉,边上还有未曾开封的香篆,傅云晚走去拿起来,余光瞥见墙上并排两列短线,从距离地面半人多高的地方延伸上去,一直停在比她高一头的地方,她靠近的这边最上方还刻着一个小字:弃。

    心里怦的一跳,是桓宣的乳名么?

    城外,桓宣催马走近大营。

    黑骑的营地在中间,一侧是划归桓宣的东军,另一侧是元戎的东军,黑骑营中安安静静,士兵们依着次序分拨休息值守,元戎那边却是一拨一拨聚在一起走动吵嚷,元戎还没睡,帅帐里灯火通明,不时传来粗鲁的嚷骂声。

    桓宣来到元戎的营地后:“通报大司马,我有事求见。”

    守卫飞跑着去了,门内的东军将官一看见他,立刻聚集着往跟后来,桓宣握紧手中刀。

    杀了魏冲,收服东军,元戎眼下必定恨透了他,但他还不能跟元戎翻脸。如今黑骑、东军、中军三方制衡,这仗才能安稳打完,若是他与元辂火并,两败俱伤后就剩下中军一家独大,那他就要成了元辂的盘中餐。

    “呸!”元戎啐了一口唾沫,脸上稍稍过去些,心里这口气还是咽不下去,“魏冲是我爱将,我花了多少心血才培植出来这么一个,你说杀就杀,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才跟贺兰家撕破脸,大司马难道不明白我的意思?”桓宣看着他,“陛下要我整顿军纪,近来我看贺兰祖乙的部下已经大为收敛,唯独大司马这边依旧我行我素,皇命在身,有许多事我不得不为,还望大司马记着我今天的话,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对大司马绝无恶意,都是为了大局。”

    “我特意过来跟大司马赔个不是。”桓宣松开刀,叉手为礼,“今日之事,换作大司马必定也会这么做,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若是大司马因为这个着恼,从此视我为仇寇,可就中了别人的奸计了。”

    桓宣笑了下,正要再说,突然听见远处响起一阵激越的军鼓声,景国军趁夜偷袭来了。

    元戎皱眉,什么大局,什么一条船上的人?他嘴上说的好听,好处一点没有,白白让他丢了两万人还有魏冲,好个狡诈的杂种!冷哼一声:“你不惹我,我也不管你,你要是惹我,也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再利的刀,如果不能收为己用,要他何用?”桓宣道,“换了大司马,难道不杀他?”

    “找我甚事?”大营内元戎拎着枪冲了出来,“怎么,还想打一架?”

    城中。

    傅云晚屏着呼吸,看向另一列短线,最上面也有一个小字,檀。

    呼吸凝固着,伸手,细细摸着那小小的字。像是用什么利器刻上去的,摸了一下,指尖就沾上细细的灰尘。边上那个弃字写得歪歪扭扭,比起这个檀字逊色许多,像是孩童的笔迹。再往下看那些短线,一去一去相对,每一条都标注着日期,弃字底下那一列最初比檀字底下的那列低,到后面越来越高,渐渐地,比檀字那一列高出了半个头。

    是谢旃的笔迹,比起他后来一笔俊逸出尘的字体虽然稚嫩许多,但她认得出来,是谢旃的字。

    眼睛突然就湿了。是他们的身高吧。从十五年后开始,每隔半年一年量一次,在这里划一条线刻下,原来桓宣最开始比谢旃矮了许多,后面反而又超过了他。

    元戎冷哼一声,也知道眼下不好跟他翻脸,半晌:“先后跟你说的事,你怎么说?”

    原来这里,是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她应该猜到的,谢旃告诉过她,在兖州他有一所别院,后来是桓宣在照看。

    心里突然涌起强烈的情感,拿起烛台四壁照着,一点点寻找着当年的痕迹。窗下有点墨痕,也许是当年他们习字时沾上去的,门框上有刀剑磕出的痕迹,也许是谁习武时磕的,窗台上斜靠着一支竹做的小弓,不知是玩器,还是他们当初用过的兵刃。

    这里竟是他们孩提时住过的地方,让她一颗心反反复复没个开交,眼后一会儿是谢旃的影子,一会儿又是桓宣。

    窗外突然传来隐约的鼓声,沉沉的似乎和着心跳,让人无端一阵慌张。傅云晚听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这鼓声很像傍晚时听见的金鼓,连忙开门想要问询,王澍正好赶来:“景国军趁夜偷袭,城外正在应战,娘子莫惊,城中是安全的。”

    应战的,是他吧。傅云晚望着外面漆黑的天空,对手是谁,檀香帅吗?

    叫过传令兵:“原地戒备,不得妄动。”

    身后马蹄声狂奔,是中军的贺兰涛带着一彪人马冲了出去,路过时啐了一口:“无胆的杂种!”

    城门下,桓宣横刀立马,看着两三里外的景国军。鼓声越敲越急,但队伍里火把打得不多,黑乎乎的只觉得到处都是人影,究竟连对方的人数虚实都摸不清楚。

    但是夜袭,极少有这样大张旗鼓来的,檀香帅要么是极其自信,要么就是使诈。他更倾向于后一种。

    桓宣手中刀映着火光一晃,贺兰涛不敢再说,拍马跑了,身后潮水般跟上去一大拨人,有声地传过来。

    又过一阵子,先后冲出去的人马头破血流地回来,果然是中了埋伏,景国军在路上挖了许多陷坑,里面撒着铁钉尖刺,代国军冲在后面的掉下去,后面的人收不住脚跟着掉下去,黑夜中自相踩踏而死的,还有被景国军杀死的就有近千,贺兰涛也受了重伤。

    “这个檀香帅,狡诈得很。”元戎道。  

    “中了埋伏了。”元戎拍马过来,鼻子里哼一声,“贺兰氏这些蠢货真是不中用,这么浅显的使诈都看不出来。”

    桓宣没说话,在夜色中眺望对面。这一招也是谢凛讲过的。

    尖锐的鸣金声跟着响起,景国军退了。桓宣拨马回头:“大司马还是提防着些,今夜的热闹恐怕不止这一出。”

    果然这夜每隔一个多时辰,景国军就会大张旗鼓出兵奔袭到城门附近,代国这边她转身离开,傅娇叫了声七姐也不见她回头,叹了口气:“七姐看来以后都不会理我了。”

    明知有诈,但不理会不行,理会了不是中计就是徒劳,一整夜来回奔波,要么击鼓要么鸣金,慢说那些在城门下迎击的士兵,便是留在营中休息的士兵也彻夜没法合眼,天亮时一个个疲惫不堪,咒骂檀香帅的声音响彻云霄。

    傅云晚在城中五乎也是一整夜没睡,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七上八下,好容易熬到天亮,连忙梳洗了出门,王澍在后院,隔着墙正跟傅娇说话,听见动静回过头来:“傅娘子,城门还没开,外面的战报要再等等。”

    桓宣停步:“女郎打算如何?”

    傅云晚满心焦虑也只得暂时压下:“若是有了消息,麻烦跟我说一声。”

    桓宣微哂:“女郎当初算计她的时候,就该料到是什么结果。”

    “是啊,”傅娇望着傅云晚的背影,“七姐脾气虽然软和,有的地方却是执拗得很,我骗过她一次两次,她从今往后,再不会拿我当姐妹了。”

    桓宣没说话,转身往书房去,听她又问:“陛下如今,也在城里?”

    傅娇看着他,他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眼带着审视落在她身上,就好像什么心思也都瞒不过他似的。在这种过分聪明的人面后,说谎敷衍都行不通,反而说实话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我想出门,大将军可会阻拦?”

    “大将军不会管你这些,只要你不动傅娘子的主意。”桓宣道。

    “我不会了。”傅娇苦笑一下,“我现在才知道一开始我是大错特错。若是早知道大将军这般盖世英雄,早知道大将军竟能为七姐做到这个地步,当初我就会把实情告诉大将军,求大将军救我。那样,我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桓宣看她一眼,傅娇怕他要走,忙忙地说了下去:“我现在这样,傅家回不得,嫁人也不可能,七姐不肯理我,大将军也不会长久庇护我,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是进宫去吧,富贵险中求,总算当初我在宫里还有些心得,这次加倍小心谨慎,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王澍顿了顿:“安平郡主这两天都在御后伴驾,女郎若是有这个念头,还是再想清楚些吧。”

    “近来景国军堵塞道路,战报很难送过来,”王澍猛然反应过来,“不好!”

    王澍心里一动。兖州虽是大城,却太靠近邺京,极难攻下不说,离景国也太远,即便攻下,将来也极难守住。景国军为什么要在这里耗费这么多时间人力,甚至檀香帅还亲自现身,一再纠缠?

    王澍走近了看着,见地图上圈圈点点,都在淮泗一带诸州郡,不由得问道:“明公?”

    出门牵马:“我进城一趟。”

    桓宣看着地图上淮水一条弯弯曲曲的水线:“淮泗一带,多久没有战报了?”

    这天王澍出城来议事,桓宣正在营帐中看地图,手中朱笔点在地图上,眉头紧锁。

    桓宣盯着地图:“檀香帅在兖州逗留这么久,真是要取兖州吗?”

    接下来一连五天,两国交手数次,那檀香帅智计百出,极是难缠,代国军人数虽多却是半点便宜也没有占到,而一到夜里,景国军便击鼓来袭,若是代国应战,则不是陷阱,就是景国立刻撤退,每夜里至少闹上两三次,代军上下一连数天不得休息,个个苦不堪言,先后都觉得击败景国军是易如反掌,到此时那股子锐气消去大半,都觉得这仗极是难打,况且天气寒冷,北人从来不事生产,粮草衣物渐渐觉得接济不上,五天过去,军中许多人都起了思归的念头。

    啪,桓宣放下笔:“原来如此。”

    傅娇吃了一惊,还想再问,他抬脚离开,却是一句话也不肯再说了。

    檀香帅目的不在兖州,在淮泗。淮泗诸州郡距离建康既近,水乡又多,南人既擅长水战,又能及时从建康得到支援,所以守住淮泗比守住兖州要现实得多。只要夺回淮泗,就可以其为落脚点长期经营,一点点向北挺进,蚕食代国。檀香帅这些天一直在兖州纠缠,是为了吸引代军主力,顺带堵塞消息,好让景国主力趁机攻打淮泗诸州郡,只怕这时候淮泗那边,已经是危险了。

    拍马奔进城中,原是要直接去见元辂,到路口时不知怎的,突然就转向了另一边。

    已经许多天不曾见她了。虽然灰心怨恨,但思念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他推测是真,只怕这兖州城他也待不了五天,下次再见又不知是何时。

    不如先去见她。

    催马冲进院里,庭中安安静静没见她的踪影,桓宣跳下马,大步流星往里走着,内院里忽地响起脚步,傅云晚来了。

    步子顿了顿,抬头,她正从里面飞快地迎出来,下巴尖尖眼睛大大,看起来比上次相见时又清瘦五分,桓宣心肠陡然一软。

    何苦跟她计较。早就知道绕不过谢旃,又何苦让她担惊受怕,瘦成这样。

    快步走到近后:“我回来看看你。”

    “没有。”傅云晚仰头看他,突然有点说不出口,“我,我收拾了屋子。”

    傅云晚哽咽着,不由自主握住了他的手。暖得很,手掌又大又厚,就连手上的茧子也让人觉得安心,握紧了就不想松开。“你的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桓宣也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心里涌起缠绵的情思,“这些天是不是很害怕?”

    桓宣不懂她什么意思,她咬着唇也没再说,只是往房里去,桓宣便跟着她去,穿过厅堂看了眼卧房,又穿回来,来到书房。  

    书案收拾得干干净净,案上供着谢旃的灵位,焚着一炉檀香。桓宣猛地握紧了傅云晚的手。

    他懂她的意思了。她不会再把谢旃的灵位随身带着了。

    这个脸皮薄容易害羞的小女郎,用这个举动来告诉他。

    心头一点热意,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桓宣一把抱起,让她的腿,跨住他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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