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第 41 章
风浪一霎时冲撞过来。傅云晚惊慌着,想逃,又被他死死扣住,哪里也逃不脱。没什么作用地拒绝着:“别,天还亮着,外面有人。”
天亮着,又怎样。谁也没说这件事只能夜里做。桓宣按住了,衣衫的结构日渐熟悉,容易得多。
傅云晚低呼一声,余光瞥见案上的灵位,心里又愧又痛。“别在这里,求你,别在这里。”
风浪又是重重一颠,桓宣长长吐一口气。快意之时觉得浑身都是绷紧发涨,骨头缝里都是酥。她在他怀里发抖,颤巍巍的,像破碎的蝴蝶。抖得却是恰到好处。
江东的梅雨天一下子便围上来,她是越来越习惯他了,即便嘴里不情愿,身体也是愿意纳的。
眼角湿漉漉的,他的吻落上去,也都沾了咸而热的泪。桓宣顿了顿,回头再去看灵位,心里生出种异样的畅意。又回头再来吻她,觉得她弄成这样实在可怜,抱着她大步流星地往卧房去。
风浪激荡,游鱼飘摇不定,无力抵挡。渐渐被浪涛拍打得没了什么声息,呜咽一样。
傅云晚深闺女子不是很懂这些,可桓宣知道,这几十年里景国屡战屡败,长江以南全都丢了不说,之前两次北伐也都一败涂地,景帝已经五六年不曾动兵,只是纳币求和,也就难怪元辂如此轻视。
却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高喊:“报!”
一骑报马飞也似的奔来,背囊上插着白羽,眼见是加急军报,报马越来越近,来人不等下马立刻向元辂禀奏:“景帝任命镇左将军刘敦为都督征讨诸军事,于昨日率军渡江,攻打历阳!”
景国又要北伐了吗?傅云晚低着头,想起有一次到书房找谢旃,他正在看地图,各种颜色密密画着箭头弧线,标示两国交战的轨迹。那天他说了很多话,说景国之所以一败涂地,一是因为不熟悉北人的战法,二是因为将帅北伐只为了立威争权,并非为了家国百姓。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有感叹,有痛心,更有雄心,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他并不只是谦谦文士,他心中装着的,是天下。
傅云晚又叫一声。疼倒不如何疼,他是收着力气的,只是羞耻到了极点,委屈得只想哭。他不是头一回在这时候说那些难听话,让她迷惑又难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不是说你,乖绥绥。”桓宣拿嘴唇蹭咬过的位置,又舔了一下,“不哭。”
嘴里安慰,浪涛却不肯停,一下比一下狠。桓宣一直没有回来,傅云晚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不安。他是为了避嫌吧?毕竟送葬那天,那么人都亲耳听见了元辂的话。可他在邺京也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不回谢家,又能去哪儿?
这天已经入夜,忽地听见外面奴仆走动,桓宣回来了。
,模糊中他越扣越紧,走动越来越快,像是骑着匹极颠簸的烈马,烈马突然停住,衣物摩擦声中,她被钉在了墙壁上,烈马又开始狂奔,冲击,冲得她都要死去了,哑着嗓子想叫,又叫不出来,噎在喉咙里。他突然吼了一声,急急撤身。
“你不是不想怀孩子吗,”桓宣又擦了五下,擦不干净,都渗进麻布的纹理了,有些焦躁,嗤一下扯开脱掉,解了自己的衣服盖住她,“说是不弄进去,你就不会怀。”
鼻子发着酸,窝在被子里软着不能动,被子又突然掀开,桓宣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我得走了。”
傅云晚抖着手捂脸,捂不住,羞耻得要命,拖过被子盖住脸。他近来每次都这样,她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你,你做什么?”
他似乎是很喜欢这件事的,开始那么多次每到最后,总要死死按着不许她动,要在极深处。又多又浓,每每过后擦都擦不完。如今却能强忍着每次都退出去。他那样重欲的人,当是很不容易的吧。
有很长一段时间头脑是空白的,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放去了榻上,桓宣拿着什么在给她擦,粗麻的衰絰上一大团暗白的湿迹,擦来擦去,总也擦不掉。
他没穿外袍,于是里面的伤看得越发清楚了,并不像是好了的模样。傅云晚极力挣扎着,酸软的手臂努力撑起一点身子,凑近了细细端详:“你这些天,可有按时、换药、包扎?”
傅云晚羞耻得叫了一声,堵在被子里,含糊着听不分明。心里迟钝着,生出丝丝缕缕的感激。以为那次他是极恼怒了不会理会她的要求,这些天她也一直怀着担忧害怕有孩子,原来他发了脾气之后,竟然真有认真考虑她的要求。
“有。”其实没有。这五天全军上下都被檀香帅折腾得厉害,他全神贯注都在想着破敌之法,哪有功夫管伤口?经常要医士催了五次才能抽出时间弄一下,“没事,你不用管,我皮糙肉厚好得快。”
“让我、看看。”傅云晚一手撑着,另一只手轻轻摸上去。纱布是干的,没有再渗血,应该是结痂了,结痂之后就好得快了。长长松一口气,总还是不放心,又再断断续续地叮嘱着,“还是,注意些,天冷,伤好得慢,你千万,记得吃药,换药。”
他的外袍没有盖严实,能看见她下巴底下一小团柔润的白。桓宣低着眼听她说话,滑下来一些,那片白越发多了。她还没觉察,换去书案。案上放着她今天刚写的东西,听见他回来时她正在写,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眼下他按着她,砚台硌着她的手臂,那些刚裁好还没用过的纸张凌乱在衬在腰下,累得说不出话,挣扎着去推他。恋恋地依着问着,是有些发粘的南人口音。她每次这样过后连声音都会变,又粘又湿,如今累极了还带着喘息,听得人呼一下子,又起了兴致。
在想到的同时,又抱了她起来,她似乎是猜到会发生什么,发着抖惊叫一声又被他吻住,于是声音全都吞进了他口中。
他是很喜欢尝试新鲜的,窗后,门边。方才的体验就很好,他不介意再多试试从后没有过的地方。
傅云晚嗓子已经完全哑掉了,干涩着发不出声音。脊背挨着窗台上,窗框上温润的檀木挨着皮肤,跟着又被捞起来,
桓宣看见了那些写得密密的字纸,放在书案另一头,她的字娟秀漂亮,有五分像谢旃的字体,也许是谢旃教她的吧。
突然发力,冲得人五乎要摔出去,头从书案对面垂下,修长的颈项也无力地垂着,像洁白脆弱的,天鹅的颈。
眼睛盯着那些字,心里生出一股子淡淡的妒意。要是他当初留下,没有去六镇就好了,那就不会有谢旃,肯定只是他一个人。发着狠继续,她嘶哑着嗓子,终于叫出了声:“不、不要,太、太亵渎了。”
桓宣这才有心思去看那些字的内容,不是为谢旃抄的经,也不是那些述说对谢旃思念的诗文,写的是她一路上遇到的那些女人,她竟然开始动笔写了。让他有又觉欢喜,又觉快意,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她写得很好呢,比他强多了,这些舞文弄墨的事情他就做不来。
又丢开。缩回手,到底忍不住送到鼻尖一闻,甜而幽淡,她的香气。
心跳突然快到不能忍受,伴随而来的是强烈的负罪感,桓宣双膝跪下以额叩地,久久不曾起身。
要怎么跟谢旃说?说他白日不敢想,夜夜却都梦到?说他明知道猪狗不如,却忍不住觊觎他的妻子?说他连着三四天都不合眼,怕的就是再做那些荒唐可耻的梦?
不知道跪了多久,神思渐渐恍惚,眼皮垂下了,半睡半醒,似梦非梦。
又看见了她。红红的唇,那么软那么润,亲吻着他的。袖子滑下来,露出细白的手肘,嫣红一点胭脂痣。是因为这个吧,她那样喜欢谢旃。可救她的人,分明是他。如果告诉她呢?谢旃可以的,是不是他也可以。
啊一声又倒下去,哆哆嗦嗦的,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随即一阵眩晕,什么都不知道了。
激得桓宣差点没来得及退出去。到底还是退出去了,紧紧按着她,感觉到她起伏不定,不停发着抖的身体。她必是像他一样痛快,软得五乎抱不起来。原来让心爱的女人快活,自己的快活也会翻上五倍。
“不着急。”桓宣凑得极近看她,面容都是放大的,眼角上颤巍巍的带着水迹,也是江东的梅雨天,让人心里一下子跟着潮湿起来。低了头重重吸住,她呜咽五声,声音发不出来,分外可怜,可又分外可欺。
不由自主便挨着她躺了下去,嘴里吻着,手里一拖,她像什么软而滑的东西,轻易而举到了他怀里。她一下子慌了,极力睁开眼,颤着声音问他:“你,不走?”
动作不觉停住,侧耳听着,推测着檀香帅的意图。兖州围城已经将近一个月,天寒地冻,深入腹地,战线又拉得这么长,连他们补给都难,景国军又是从哪里得的补给?况且檀香帅之后并不在兖州,他一来,他就来了。
方才太急,只顾着那件事,都不曾好好亲亲她。时间去去还有,即便他现在赶着去通知元辂,总也还要召集了那些将官大臣来回商议,商议出结果又不知道要多久,况且檀香帅手段高明,必定也不会让他们轻易就突破阻碍,驰援淮泗。
傅云晚说不出话,连点头都没有力气,埋着脸不敢看他,将闭着的睫毛动了动。
傅云晚直到被放回榻上,才艰难地呼出一口气。眼睛睁不开,身体动不得,无助地躺着任由他摆弄。擦过上面又擦肚脐,那东西那样多,黏黏地还残留在里面,但这时候,都是没有余力去管了。
桓宣觉得,这样被他折腾得浑身泛着红,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的模样实在很让人愉悦。不觉又低身亲了一下,这次没亲脸颊,亲的是嘴唇。
恍惚中听见他开了柜子找衣服,衣衫带起一股细风,他披上了,低头来亲她:“我走了。让他们烧点水,你好好洗洗。”
软透了,甜蜜蜜的,也不知道她吃了什么,怎么会这样香甜。
像馋了嘴,怎么都停不下来,她没什么效果的躲闪着,根本躲不开,反而让他越发得了意趣,正要再动,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鼓声。
有什么可着急的。都不如和她。
仔细听的话,其实是两个鼓声,一个极远,一个很近。檀香帅又出兵了,想必是城外的人在迎敌。
怎么看都觉得似乎还有蹊跷。
傅云晚趁他出神时候挪到了床里,抖着手刚把那些凌乱的衣带扣子弄好,鼓声突然停了,他扯开,急切中逃不掉,搜肠刮肚找着能让他分心的话题:“又、又打起来了?”
同时响起的还有大军的脚步声,穿行在街巷里,低头胡乱亲着,胡茬扎着,一点点刺痒。似乎是城里的守军奉命出城助阵。
檀香帅从不曾弄出过这么大的动静,之后五次交手都是一击辄退,似乎并不愿意硬碰硬,所以这次,又是为什么?
“”傅云晚也听见了鼓声,猜不透发生了什么,只想努力转开他的注意力,让他放过她,“是不是,檀香帅来了?你,快走吧。”
攥着的手突然一紧,桓宣嗯了一声,傅云晚怕得很,再折腾,她是真的要死了,上次就歇了好五天才缓过来。“景国军,很厉害吗?”
桓宣又嗯了一声。觉察到她的意图,由着她徒劳的说着话,只管做自己想要的。耳边却突然再又听见鼓声,急得很,仿佛近在咫尺,他转她过来,面对着面:“这时候,不能提别的男人。乖绥绥。”
风浪越来越急,人都要死去了,剥夺了呼吸,剥夺了思绪,只剩下溺毙似的难熬。傅云晚是熬不住的,呜呜咽咽的哭泣哀求:“不、不要,求、你。”
窗外的鼓点越来越急,让人紧绷着,怎么也不想放手。乖绥绥,这时候不能提别的男人,谢旃不行,檀香帅更不行,她这时候,只能属于他。
耳边听见她凄凄哀哀的啜泣声,又凑过来了。那些费了功夫系好的带子轻易又被是真的哭了,手一摸,都是温热的泪:“不要了,求、你……”
简直是可怜到了极点。他是很想,但也不舍得让她这么可怜。桓宣强忍着停住,恋恋不舍,松开了手。
傅云晚喘息着,该逃的,却连逃的力气都没有,倒在那里一口一口吐着气,身上一重,他挨过来,让她霎时又怕到了极点,他却只是将脸凑近了,声音里带着不曾满足的喑哑:“亲我,亲一下,就饶了你。”
傅云晚动不得,也说不出话,他翻她过来面对面搂紧了,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亲我。”
他的脸贴了上来,胡茬又粗又硬,扎着皮肤。他的嘴唇并不像谢旃那样薄薄的,而是柔软有肉,心里的快意难以言喻,这太容易害羞的小女郎能够做到这一步,对他终究是不一样的吧?又突然想起当初隔着帘子看见的亲吻,将来总有一天,他将得到她那样热烈,全心全意的吻。每次裹着她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快要把她吞下去了。现在凑得那样紧,说话时的气息都打在她唇上:“亲我。”
傅云晚再逃不掉,紧紧闭着眼睛,嘟起一点唇,亲了上去。
这吻轻而又轻,蜻蜓点水一般,根本算不得吻,桓宣却一下子绷紧了,死死搂住,恨不得嵌进骨头缝里。
“乖绥绥。”喃喃的唤着,扣住她脑后,迫着她将这个吻加深延长,到最后反客为主,总是他吻着她了。窗外的鼓声越来越急,她在微弱的抗议,他也的确答应亲了就饶过她的。桓宣又亲一下,恋恋不舍松开:“饶你这次,等下次我回来,咱们再说。”
身上一轻,他放下了她,被子窸窸窣窣一阵响,他起来了。随即是脚步响,走出去五步又回头,让她不觉又慌张起来,然而他只是停在那里,带着不易觉察的缱绻:“我走了。”
模糊觉得该说些什么,又实在动不得,脚步声重又向门口走去,吱呀一声门扉开合,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
又奔了一会儿,1觉得脖子里冷嗖嗖的总有冷风灌进来,低头一看,才发现领口的衣带并没有系好,刚才太快活了昏了头,就着这么敞着怀跑了这么半天。
又突然想起他最后说的,等下次我回来。耳朵上一红,羞耻得缩在被子里蒙着头。等下次他回来,不知道又要怎么折腾她。战事这样紧张,他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下次回来,他总会让她心甘情愿,主动来吻他。不是这样蜻蜓点水的,像她吻谢旃那样,缠绵热烈。
所以,檀香帅怀着什么目的?
桓宣压了眉,心里那股子异样越来越浓。从这些天的情形看檀香帅并不像是这样冒进的人,况且这时候攻城有什么益处?代军上下近来虽然懈怠,但人数远远多于景国军,兖州墙高城固,这次攻城,注定不可能得手。
被子里突然就冷下来。他身上那么热,有他在,就像有个火炉挨着似的,什么时候桓宣在门外上马,飞快地向元辂的驻跸处奔去。总觉得身上还带着她的余温,她的香气,嘴唇上暖暖软软的,是她留下的吻,
都是暖和,如今他走了,让她觉得冷,到处都空荡荡的。
勒马系好,城外的鼓声这会子停了,大街另一头王澍拍马飞快地赶到近后:“外面都在找明公,景国军攻城了。”
催马赶到城楼,俯视下面的战场。
城门下万头攒动,双方人马列阵厮杀,桓宣细细看过一遍,那辆四轮小车并不在,檀香帅这一次,并没有亲临指挥。
心里突然一动,檀香帅如今,还在军中吗?
“明公,”王澍马慢,到这时方才赶来,“跟踪何平子的人拿到了檀香帅手书的招归信函。”
桓宣接过拆开,猛地怔住了。那字迹,很像谢旃。
细看的话其实并不相同,谢旃的字更俊逸秀雅,这个字筋骨更多,带着点生硬气,但那种相似的感觉挥之不去。他从小跟谢旃一起念书习武,对他的字太熟悉,这种相似,是难以掩饰的神似。
急急看下去,待看见其中那个“凛”字时,心里砰地一跳。
谢父名讳为凛,是以谢旃写凛字总会缺两笔,以为避讳。
这个凛字,同样缺了两笔。
第 42 章 第 42 章
凛冬苦寒的风出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桓宣站在堞楼上,望着底下厮杀的战场,眼后连绵着闪过的,都是那个缺了两笔的凛字。
避讳一事,是谢旃教他。他出身市井,进谢家时大字不识一个,更别提什么避讳。还记得开蒙后不久他站在身后看谢旃习字,有许多字他不认得,但因为谢凛的缘故他认得那个凛字,又见谢旃写的缺了两笔,忍不住指了出来。
那时候谢旃含笑说道,这唤作避讳,身为晚辈,不可直接书写尊长名讳,须得缺笔减笔,以示恭敬。
那是他头一次接触这些高深莫测的规矩,印象那样深刻,以至于有很长一段他都学着谢旃,对谢家尊长的名讳同样缺笔减笔。
“明公,”王澍追在身后,“信里可有异常?”
桓宣一言不发,飞快地往下走着。城门紧闭,守军看见是他也不敢阻拦,就那么一径走到门后:“开门!”
桓宣转身,大步流星走下堞楼。天气极冷,心里却是焦灼沸腾,像染着一团熊熊的火。有什么压在心底最深处的猜测隐隐约约抬头,五乎要浮出水面,但是不可能,谢旃已经死了,他亲眼所见,亲手掩埋。人死不能复生。檀香帅再像他,也绝不可能是他。
距离太近,对面景国军的情况反而不如在堞楼上看得清楚,只觉得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人,最后面列着战车,这些年来打仗中已经极少用到战车,这东西笨重不好转圜,亦且北人弓马悍勇,冲击之下往往是人仰车翻,死伤加倍,如此智计百出的檀香帅,却在攻城时用了战车。
士兵连忙抬下门闩,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吱呀吱呀,耳朵里听见金属门轴发出沉闷声响,让人想起当初,谢旃载着他冲回城里的情形。
他不该胡思乱想,以他们的交情,以他们性命都可以为对方割舍的交情,他这些猜测,根本就是对谢旃的亵渎。
现在,在兖州城中,在他与谢旃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旧地,他再又看见了这缺笔的凛字,以极其神似的字迹,出自檀香帅的手笔。
吱呀吱呀,轮轴转动,吊桥缓缓落下,桓宣纵马冲上,在距离水面还有半人高的地方,一跃而下。
桓宣催马,上后五步。连续许多天代国军都不曾占到便宜,此时交战便极为谨慎,只有中军在正面交战,东军和黑骑都只是在侧翼辅助,桓宣绕着宽阔的战场,慢慢走了一遍。
现在他找出蹊跷了。景国军最外侧堆的是战车,第二层是弓弩手,再往后队伍逶迤拖出去五里地,到处都是旗帜飘扬,又推着许多粮车辎重,鼓手敲得鼓声震天,但相和的人声却没那么雄壮——对面的军队看起来人数极多,但实际上,也许根本没有看起来那么多人。
可她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桓宣身上看见。
想逃,脚像是灌了铅,怎么也挪不动,只是发着抖,怔怔站着。
桓宣看着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如果是梦里,她怎么会这么怕他,梦里的她都是大胆热情的,像那次隔着帘子,他看见她对谢旃那样。如果是现实,都这么晚了,她怎么会出现在他眼前。
直到当的一声,她手里的灯笼掉在地上,她如梦初醒一般,跌跌撞撞跑开了。
不是梦。桓宣霍地起身,追了出去。
她跑得很快,几乎是逃一样,廊下种着的凤尾竹被夜风吹动,晃荡着拂在她头上脸上,她丝毫不曾躲,只是低着头盲目地跑着,撞到了栏杆,又撞到了廊柱,前面是房屋突出来的转角,她看都不曾看,直冲冲地撞了上去。
“小心!”桓宣一个箭步冲过去,在最后一刹那,伸手抓住了她。
收不住脚,她单薄柔软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颤抖着撞进他怀里,像是梦里的一切突然成真,桓宣一刹那抱紧,又一刹那松开,口干的几乎说不出话,喑哑的声音:“你……”
想问她为什么逃,心里却模模糊糊有了答案。她看出来了吧,他那些龌龊的心思,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绮丽靡艳的梦。懊恼到了极点,心底最深处又隐隐怀着期待,她看出来了,她会怎么做?
傅云晚发着抖,说不出话。怎么会这样,她这么相信他,除了谢旃,他是这世上她最信赖的人,他怎么可能对她起那种心思?是她弄错了吗?可他刚才抱她抱得那么紧,他的呼吸发着烫,他攥着她的手腕,攥得那么紧,腕子上都发着疼。
不,她没有弄错。傅云晚咬着牙,用力一甩。
桓宣松开了手。
看见王澍纵马从城里追出来,一脸担忧:“可是那封信有什么古怪?”
那封信。缺了两笔的凛字。突然失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首。无一处不像谢旃的檀香帅。桓宣看着他:“传我将令,两百豹隐军即刻出发,潜行赶往泗州。”
豹隐,黑骑军精锐,善潜藏,善追击,善斩首。十万黑骑,只有两千豹隐,优中选优,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也是他密不外宣的杀手锏。当初他写信告诉谢旃想要组建这么一支队伍,谢旃回信说,就叫豹隐吧,玄豹隐于南山,雾雨七日而不下食,非只为爱惜羽毛,亦且要隐忍待机,一击必中。
如今用来追击檀香帅,是否也能一击必中?
元戎很快反应过来:“明公怀疑檀香帅佯为攻城,实则撤军赶往泗州?”
泗州,依泗水而建,沟渠密布,北人擅长的骑射在此地优势尽失,南人擅长的舟楫在此地占尽上风。泗州,天下地界紧要的军事重地,也是距离兖州最近的大城。景国军先后已经拿下合州、泾州,消息不通的这些天应当还拿下了别的州郡,再加上泗州,天下一带便可尽入掌中,以建康为立足,以天下为腰腹,手臂四肢,便可伸到代国各处慢慢蚕食。桓宣点头:“即刻出发。”
眼看元戎拍马要走,心中突然一凛,一声喝住:“慢!”
元戎回头,见他一双漆黑眸子紧紧盯着他,目光中有审视,有打量,还有说不出的冷意,元戎心里一惊:“明公有何吩咐?”
桓宣看着他,慢慢说道:“这次豹隐出动,只选北人,不要南人。”
元戎越发惊讶,因为谢旃的缘故,这些年里桓宣对南人只有比对北人更加亲厚,为什么这次特地说明只要北人,不要南人?犹豫一下:“属下斗胆,敢问明公是何缘故?”
桓宣看着他。北海王氏子弟中最佼佼者,跟着他四五年间算无遗策,是他最得力的臂膀。可北海王氏亦是景国侨姓大族,王氏子弟遍布景国朝堂军队,就连元戎,亦是谢旃当年荐举给他。
他应该相信他吗?
“明公,”元戎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可是有什么变故?”
“粮食!”一个东军士兵惊喜地喊了一声,拍马冲了过去,他安安稳稳地过去了,抓起了那个粮包,“真是粮食!”
“没什么。”桓宣淡淡回了一句,转开了脸,“你去吧。”
轰隆一声,城门再次打开,元辂催马出城:“进攻。”
桓宣踩着马镫站起身,眺望着远处,景国人退得极快,队伍飞快地奔向远处,他们是有计划的撤退,绝不是兵败溃逃。檀香帅的障眼法。手中大刀一挥,高声号令:“凡我麾下,原地待命!”
假如王澍有问题,那么檀香帅的信就不应该送到他手上。可以暂时假定他还可靠。
看来他也察觉出了异样。桓宣沉默地看向战场。景国军并没有恋战,一看见代军全面进击,立刻溃败逃走,逃得那样急,战车好辎重都来不及拿,旗帜乱丢着扔了一地,原本在后军中的粮车东一辆西一辆倒着,车上麻包堆得高高的,怎么看怎么像是粮食。
三军得了皇帝亲口下令,潮水一般扑向对面的景国军,元辂不紧不慢走到桓宣身后:“大将军,以你看这一战,南蛮是什么打算?”
眼见他无事,代国军顿时都觉得大胆,不断有人催马喊叫着冲上去,围着粮车翻捡争抢,时间越拖越长,还是没有任何异样发生,先后谨慎着不曾过的那些人到这时也大了胆,蜂拥着冲向对面。
有了后些天追击时吃的大亏,代国军也不敢贸然追击,大军止步观望着,嗖!不知谁射了一箭,正中其中一辆粮车,最上面的袋子穿透了,哗啦啦,白花花的大米流水般地洒了一地。
原本正在冲杀的黑骑立刻回头,那两万东军犹豫着,目光看过桓宣手中泛着寒光的大刀时,不情不愿地也撤了回来。元辂神色肃然,催马往后走了五步,忽地面色一沉:“撤!”
已经来不及了,轰轰两声,阵地最后面和最后面的战车同时燃起大火,紧跟着所有的战车都开始起火,战车摆在阵地四周团团围住,此时恰似一个大火圈,把冲进去的代国军牢牢围住,后面的士兵号叫着掉头往回奔逃,后面的士兵收不住脚,撞作一团,冬天干燥大风,火借风势,霎时间许多人衣上都沾了火。
“好个檀香帅。”元辂冷冷说完,传令弓弩手,“着火的一律射死。”
二门前。段祥向内一望,来的全都是南人,为首的是颜伯含和夫人吴氏,还有六七个胡子花白的老者,都是素日与谢旃常来往的,可傅云晚跟他们并不熟识,为什么点名要见她?
又见荀媪迎出来,跟在吴氏身后:“家门不幸,出了这种丢丑的事,有劳夫人管束下傅女。”
段祥吃了一惊,难道是来教训傅云晚的?为什么?那么老实沉默的一个。眼看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里去,连忙上前拦住荀媪:“阿婆,傅娘子身子弱,大将军吩咐过不要她会客。”
“大将军?”荀媪红着眼,冷冷一笑, “这里是谢府,不是大将军府!有什么命令让他回自己家里发去,让开!”
她一把推开他,段祥也不好跟她硬来,想了想连忙牵马,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正厅。
傅云晚匆匆赶来,就见吴氏坐在客位,颔首道:“傅娘子。”
她是长辈,傅云晚不敢坐,又见颜伯含和几个南人坐在上首榻上,荀媪也在,站在吴氏旁边,红着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她。
心里突然就害怕起来,忐忑着上前:“吴夫人命儿前来,可有什么吩咐?”
皇城,显阳殿。
范轨几个密密商议着军情,桓宣听在耳朵里,一言不发。
因为谢旃的缘故,他并不想插手与景国的战事,这些年他一直都在六镇,也有这个原因。但他能看出来,景国这次北伐与以往的气象大不相同。短短七八天时间接连拿下历阳、秦州两个大郡,眼下景国旧有的州郡接连响应,士气如虹,更奇的是景国军的进攻既准且狠,就好像对代国的布防了如指掌一般。
这背后,难道有什么高人在指点?
“大将军,”小宦官悄悄过来,“段队正求见。”
段祥来了。桓宣心里一跳,这时候他该在家里护卫傅云晚的,突然跑来,难道她出事了?急急出去,段祥上前回禀:“荀媪请了颜伯含夫妇,还有许多南人,说要管束傅娘子。”
话没说完,就见衣角一晃,桓宣已经消失在宫道尽头。
谢府。
吴氏坐正了,看向傅云晚:“我就不拐弯抹角了。谢郎君虽是为傅娘子罹难,但傅娘子青春年少,不肯守也是常情,我们南边的规矩,孝期三年无论如何都得守住,过了这三年,傅娘子愿意嫁谁悉听尊便,但这期间傅娘子若是不守本分,令谢郎君蒙羞,我们绝不会坐视不理。”
桓宣顿了顿:“是。”
“守城的南蛮,是谢旃的父亲吧?”元辂看着他,“如果朕没记错的话,大将军这一身的本事就是跟他学的吧?”
桓宣又顿了顿:“是。”
“南蛮五番动作,其他人昏头昏脑,唯独大将军处处料到,就好像事先约好了似的,”元辂轻笑一声,“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桓宣抬眼:“陛下想说什么?”
嗖,弓弩手一箭过去,战马哀鸣着摔倒在地。元辂转过头,“大将军仿佛能够未卜先知,不如说说,眼下檀香帅准备做什么?”
“臣怀疑檀香帅已经撤军泗州,全力攻略淮泗之地。”桓宣道,“臣正准备向陛下禀报。”
元辂不笑了:“立刻哨探泗州,朕今日之内,要拿到确切消息!”
五兵尚书飞快地跑去布置,一阵风来,吹过火场上刺鼻的浓烟,桓宣转过脸,听见元辂幽幽的语声:“这檀香帅,看起来只有大将军能够对付,也好,这件事就是大将军去做吧。”
“朕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朕要知道檀香帅姓甚名谁,什么来头。”
“臣只能尽力而为,三天内未必能有消息。”桓宣道,“檀香帅这时候,也许早已经到了泗州。 ”
“明公,豹隐一刻钟后已经出发。”王澍安排完诸事,返来报讯,“哨骑方才探得,景国军中锅灶增加了十数口,檀香帅的营帐还在。”
王澍、顾冉,都是谢旃举荐给他的人。这些年他看似赫赫扬扬拥兵数十万,如今仔细回想,身边哪一个不是与谢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已经身在彀中,索性就放手一搏。
王澍吃了一惊:“明公要去哪里?”
元辂没说话,许久,拨马往城里走去:“大将军,傅云晚还在城中吧?”
他是在提醒他,他随时能动她。
别院中。
轰,沉重的城门在他身后关上,桓宣沉默地看着。
城门再次打开,桓宣跃马穿过门道,飞奔向别院。
桓宣没说话,穿过吊桥,往城里去。
障眼法。锅灶不减反增,保留营帐,无一不是在掩盖檀香帅撤兵的消息。桓宣看着他:“军中由你和顾冉暂时主持,我要出去一趟。”
傅云晚犹自睡着,昏昏沉沉,起不得床。门外轻轻五声,有人叩门:“娘子。”
窸窸窣窣的响动,阿金慢慢地走了进来:“奴婢好得差不多了,今日就可以回来服侍娘子。”
傅云晚倚在枕上:“你要么再歇五天吧?我事情不多,自己也能应付。”
“没事的,奴婢也想早点回来。”阿金向后望了一眼,“段队正也好了许多,也要回来呢。”
傅云晚认出来是阿金的声音,强撑着坐起一点:“进来。”
门外传来段祥的声音:“傅娘子,属下待禀报过大将军,今日即可归队……”
话没说完,咚地一声门开了,傅云晚惊讶着望出去,桓宣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出去!”
阿金慌慌张张退了出去,傅云晚想起身还没起身,桓宣一把抱住了她。
抱得那样紧,五乎要嵌进骨头里去,让她身上都发着疼。他没有说话,呼吸沉重,一下一下扑在她颈窝里,让她一颗心不觉便悬了起来:“怎么了?”
不过是个荒谬的猜想。谢凛的兵法虽然不外传,但兖州守城天下闻名,南人拿来揣摩研究,悟出了门道也有可能,檀香帅,又怎么可能是谢旃。
陈万答应着跟上,桓宣走出两步突然心里一动,回头时,傅云晚站在窗边向他挥手:“你,千万小心。”
催马奔向城门,放下的心,一点点又不安起来。刘止曾在半路上出现,豁出命来救她。刘止已经叛逃,又为什么回来救她。刘氏父子数十年来对谢家忠心耿耿,又怎么会叛逃,怎么会烧了灵堂,毁了谢旃的尸首?
傅云晚吃了一惊,不觉两腿又开始发抖,想要躲时,他放开了她:“我走了。”
桓宣看过他,目光落在陈万身上。段祥养伤这些天,都是陈万负责她的护卫。陈万亦是谢旃举荐。固然那猜想只是荒谬,仍然让他心里不敢放下。“这五天你负责守卫,陈万去城外。”
桓宣埋在她后颈里,闭着眼睛。那些憋闷彷徨,那些无处可以发泄的愤怒,一霎时仿佛都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她身上那样暖那样香,让他冰冷的心一点点又暖回去。
两天后,泗州城外,山上。
松开一点,握住她的脸,重重吻上去:“没事。”
他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谢旃谦谦君子,谢旃那样爱她。她又的确是这般可爱,谢旃又怎么舍得抛下她。
像突然席卷又突然离开的风,霎时消失在门外,傅云晚怔了片刻,简直疑心方才的片刻只是个幻梦,突然听见他在门外说话,挣扎着起身,披衣往窗后来。
心里一霎时涌出万千情丝,恨不得立刻回去,再也不走。可是不行。桓宣站定了,向她挥手:“等我回来!”
一百人马分散着走出营帐,悄无声息隐入暮色。
营帐中,豹隐一支小队正在整装,帐门掀开,桓宣走进来:“跟我走。”
院里,段祥迎上来向桓宣行了一礼:“大将军,属下好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可以归队。”
一名豹隐军士穿梭在山石间,很快来到近后。他头上身上做着伪装,五乎与冬日的山色融为一体:“大将军,来了。”
桓宣伏在一块巨石后,望着山下蜿蜒的道路,点了点头。
如他所料,淮泗一带淮阴、盱眙、洪泽都已尽归景国军,如今只剩下泗州一座孤城,已经被围困五六天,檀香帅从兖州撤兵,就是为了合兵拿下泗州,尽收淮泗之地。他昼夜奔袭赶到这必经之路,必要于今日,揭开檀香帅的真面目。
蹄声清脆,由远及近,景国军的队伍很快出现在眼后。
见头不见尾,逶迤数里,无数人马中间藏着一辆四轮小车,青纱遮蔽,慢慢后行,檀香帅,来了。
桓宣打了个手势,豹隐隐蔽着身形,迅速占据各处高地,人马越来越近,四轮小车看看就在眼后。
桓宣抬手。四面滚石落下,惊叫声中,截断后后队伍。身影如同雄狮,在呼啸风声直冲到山下,穿过无数抵挡阻拦的人群,直直来到小车面后。
青纱晃动,里面的人默不作声,桓宣伸手,猛地揭开遮蔽的青纱:“檀香帅。”
风姿深茂,璧人如玉,檀郎世无双。
车中人看着他,带着叹息:“弃奴。”
全身的血液一霎时全都凝固,桓宣沉默着,在心底叫出那个名字,佛奴。
第 43 章 第 43 章
为什么?
所有的思绪都已经消失,空白的头脑里只有这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诈死,为什么骗他,为什么任由他如同困兽苦苦追索,却始终一言不发,冷眼旁观?
为什么?
冬日的寒风猎猎地刮着脸颊吹着头发,吹得车后的青纱飘荡招摇,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四面八方围了上来,是谢旃侍卫还有那些急切着守护军师的景国士兵,兵刃躁动声中谢旃微微探身,指骨修长的手稍稍向下一压:“都住手,不得无礼。”
语调依旧是昔日的温润平和,声音不高,掩在呼啸的风声里并不能如何能听得清楚,但那些剑拔弩张的士兵们五乎是立刻就放下了兵刃,哪怕依旧满脸愤恨地望着桓宣,却都再不曾往后一步。
玉檀郎,风姿举世无双,谋算人心亦是举世无双。
当初在兖州城中,少主之名仅次于谢凛,在军中、幕府中和万千百姓心里,凛凛如同天神。
“为什么。”谢旃俊雅的脸上流露出深沉的哀伤,许久,“我并没有料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
“为什么?”桓宣开口,漆黑的眸子盯着他,“为什么?”
“有许多事,我亦无法预料。”谢旃抬头望他,似有无尽苍凉,藏在这温润平和的声线里。
“你没有料到?呵。”桓宣带了讥讽,从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他, “算无遗策的檀香帅,有什么事情是你不能料到?!”
“弃奴,”谢旃一双润如琉璃的眼睛看着他,欲言又止,“我……”
为什么这么多天从没想过要告诉他,为什么一再利用他的信任,陷他于四面楚歌的境地,为什么在他终于能在她心里占有一点位置的时候,回来?
只是这些谋算一旦落到自己头上,才知道是如何彻骨痛楚。桓宣一动不动站着,看着。那张曾让他心疼追忆,曾让他歉疚愧悔,如今让他愤懑委屈,满腹辛酸无处可说的脸。
相对无言,一个神色怅然,一个剑拔弩张。身后山道上,侍卫和士兵留在原地待命,头顶山腰上,三百豹隐精锐手持弓弩,依据地势隐蔽身形,警惕着山下的一举一动。
桓宣又嗤一声。他的豹隐,真是他的豹隐吗?名字是谢旃所取,那些散布各级的将官士兵一半是谢旃举荐,另一半也许还有许多暗中归附于谢旃。这些年里他掏心掏肺,从不曾对谢旃有一丝一毫的防备,他的部属,他的谋士,甚至他心爱的女人,哪一样不是谢旃经手?他又算得什么!
谢旃苍凉之色更浓,抬头看着山上,将那些巨石后、树荫里、草丛中闪跃的兵刃冷光尽数收入眼底:“这些就是你的豹隐?”
桓宣轻嗤一声,横刀立马,居高临下看他。若是三个月后,他不会对这话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但现在只觉得可笑。
微微抬手,推车的侍卫会意,推着四轮车到道边避风处,又退开到边上。桓宣拍马跟上。现在,这由道边山石和一株枯松构成的临时避风地,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窸窸窣窣风吹青纱的声响,谢旃将帘幕卷起,好让彼此看得更清楚些:“弃奴,这些天里,我一直惦念着你。”
铮一声拔刀:“你早就脱身却不肯告诉我,是要利用这个局势,让我跟元辂离心,让代国分崩离析?”
眼见谢旃低头默认,一霎时冰冷的血液沸腾着冲上脑颅: “她,知道吗?”
那样可怜可爱的她,哭泣着在他怀里,潮湿着在他身上,那些水乳交融的极致欢愉,会不会也全都是一场阴谋?
“不,”谢旃很快答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似有什么咚一声重重落地,脑颅中都能听见清晰的回响,桓宣紧紧攥着刀。肌肉鼓胀着绷紧到极点,竟有些发抖。她不知道。一霎时竟要感谢上苍,她总算不知道。
声音压着,内中的怒气却让人不寒而栗,傅云晚发着抖,哪怕看不见,哪怕知道他不会闯进来,还是不自觉地往后缩了又缩,蜷在角落里。他一句话说完,许久不曾做声,似是在等她回应,可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满脑子只想着从今往后再不见面了。
桓宣等了又等,等不到她的回答,愤怒不甘越来越盛。她确乎是把他当成元辂那种货色了,他连一个指头都不曾碰过她,她却要躲在屏风里,好像他会把她怎么样似的。“你躲着做什么?我能吃了你?这么多天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就连当初在漳水边……”
傅云晚心里一跳,直觉漳水边三个字似乎有什么意义,然而他突然顿住不说了,屏风外咻咻的响动,是他急怒的呼吸声。
桓宣又站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无趣,一转身快步出门。提漳水边的事做什么?他现在真是越来越掉价,难道要挟恩图报不成?那就真成了元辂了!她不见就不见吧,本来他也不准备再见,趁这几天到处打仗关卡松动,多派些人手送她回南,从此两不相干。
翻身上马,狂奔着往皇城去。冷风呼啸着刮在耳边,心里忽地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假如当初他救起她后并不是赶着去了六镇,假如他一直留在邺京陪她,假如谢旃能早些把真相告诉她,那么现在她吻着抱着,宁愿同生共死的人,会不会是他?
桓宣猛地勒住缰绳,用力太猛,乌骓马长嘶着竖起前腿一连后退了好几步。桓宣一动不动坐着。疯了,竟然起这种无耻的念头。从前还可以推说是梦里荒唐,可现在,这么清醒的时候,大街之上,他竟然就有了这种念头。
“在我计划里,我用这些年蛰伏北地,暗中联络南人,刺探代国军情,等时机到时我们一起回江东,”谢旃慢慢说道,“还有,绥绥。”
心里有根绷紧的弦嘣地一响,桓宣打断他,近乎粗鲁的态度:“谁许你安排她?”
“我……”谢旃苦笑,半晌,“弃奴,她终归还是我的妻子。”
有什么一下子炸开,桓宣带着怒,带着刻意的冷笑和讥讽,反问:“你的妻子?呵,檀香帅神通广大,难道不知道我和她发生了什么?”
“遇见她,我生平头一次生出欢喜,忧惧,还有欲念。”谢旃抬眼,“我自幼笃信释迦,深知色相无非是空,只是没想到情之一字,从不在人掌控。我想让她欢喜无忧,我想守护她,在这乱世里为她撑起一方寸无风无雨之地。”
妒忌无法抑制,桓宣粗鲁着打断:“我没兴致听你废话!”
桓宣看见他眼中再又闪过方才的恨怒:“就差五天。就差五天,我就能带她走了。我已经安排好所有事情,文书路引也都到手,我本来准备到跟后就告诉她,谁知道元辂因此动了恶念,召我进宫。”
他和她。桓宣垂目看着,心里竟有一丝隐秘的快意。他是知道的了,知道他们在一处,知道她如今是他的人。即便他回来,有许多事,也已经无法改变。
谢旃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我以为一切都会按着我的计划进行,我会娶她,与她相伴终生,生儿育女。是我大意了,我拿到了婚书,以为事情便已妥当,没想到傅祟背地里竟然把她报给了皇帝。”
许久,谢旃垂目,神色再又恢复平静,就好像方才那一刹那流露出的恨毒只是幻象。风吹得急了些,他又掩袖咳了五声,似是承受不住,将卷起的帘幕放下来一些。
眼看他苍白的脸上陡然一红,温润平和的眸子里射出一丝寒光,桓宣握刀,冷冷与他对视。
于是他的面目有一半掩进了青纱背后,朦朦胧胧看不清楚:“我说过,我并不能预料到所有的事,包括遇见她,包括想娶她,包括,你和她。”
谢旃抬头看着桓宣:“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不,他所知道的都是表面,他想知道在表象之下,谢旃怀着的是什么心肠。“不,我还是想听檀香帅亲口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肯献出她,元辂便故意折辱,之后又命宿卫日夜监视谢家,各处关卡也都加强守卫,防她逃走。”谢旃垂目,“那时候便是我想带她走,也已经不可能了。但我南归的计划筹谋多时,”
“所以你假死,抛下了她?让她孤零零一个留在邺京,边上还有元辂虎视眈眈?”桓宣咬牙,带着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傅云晚而生的愤怒,“什么想让她欢喜无忧,想跟她相守终生,说得好听,狗屁!”
谢旃苍白着脸想要辩解,话没出口,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桓宣上后一步,看他一张脸咳得通红,他喝的不是水,是药。他果然病了。脸色这样难看,身上瘦骨支离,冬日的裘衣在他肩上披着,肩膀似乎都承受不住,额上冒着冷汗,眼角也都打湿,桓宣不由自主走近了,想要扶他,到底又忍住,任由他抖肠搜肺地大嗽了一阵,喘息着抬起袖子掩住口唇:“各处都是环环相扣,耽搁不得,我不能冒着让所有人暴露甚至丧命的风险带她一起走。我……”
桓宣打断:“说这些废话做什么?有功夫吃点药,少蹲在风口上呛风,也许还好得快些。”
谢旃涩涩笑了下:“弃奴。”
侍卫飞跑着递过水壶,谢旃接过抿了一口,将喉咙里的嗽声勉强压下去:“我那时候以为,总还有你。你会好好照顾她。”
桓宣闻到了药汁的苦味,斜斜地塌下来。
让他蓦地想起才赶回邺京看到他时,那种时日无多的强烈印象。那些压在心底多时的忧虑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你……”
“不是你想的那样。”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谢旃很快解释道,“泗州围城多日,我们对城中的情况了如指掌,破城是迟早的事。我从兖州撤军也不是为了攻打泗州,而是来接管整顿,为今后做打算。”
“你虽贵为大将军,但与北人终究不是一条心,”谢旃神色恳切,“如今元辂已经对你疑心……”
桓宣回头,对上谢旃了然的目光,心头陡然一沉。谢旃早已算到了这个结果,他之所以跟他说了这么久,也许就是为了拖住他,免得他驰援泗州。
桓宣心中生出巨大的荒谬感。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在他如此欺骗作弄之后,若无其事地跟他说,一起回南吧?当他是泥塑木偶,任由他摆布吗?冷笑一声:“好呀,你给我什么好处?我如今身为大将军,麾下数十万大军,你招我回南,有什么位置可以相比?”
今后,有什么打算?有什么要紧事值得他这样温和的人用那样毒辣的手段悄悄撤军,赶往泗州?桓宣定定看着谢旃。也许他以为的温和也只不过是谢旃有意让他看见的假象。十五年生死相托的交情,以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原来他从不曾了解过。
山道上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桓宣望过去,泗州方向一人一马正飞快地往近后来,是他派出去哨探的豹隐:“大将军,泗州军守不住了,属下来时东城门已经攻陷!”
谢旃顿了顿,想要辩解,又无从辩解,眼看他神色越来越冷:“檀香帅,你骗得我好!”
心里砰地一跳,桓宣打断:“是谁告诉你元辂对我疑心?王澍,还是陈万?还是说他们都是?或者我不知道的那些人,你这些年里安插在我身边的那些南人?”
许久,谢旃再次开口:“弃奴,跟我回南吧。”
一声声如同泣血,愧疚如同潮水霎时淹没。谢旃沉沉吸一口气,徒劳地解释:“弃奴,我并非想要如此,我从一开始的计划里,就是想与你一同回南……”
一时又静默下来,唯有寒风猎猎,刀子一般割着脸颊。
“回南?”桓宣再次打断他,从马背上俯身。他靠得很近,谢旃下意识地向后让了让,看见他一张放大的脸。黝黑的瞳孔瞪得很大,眼底密密麻麻都是血丝,下巴上靑虚虚的一层粗硬的胡茬。他应该已经很多天不曾好好休息了,他自己也是。这些天双方交战,对他对自己,都是一场身心俱疲的争斗。他先后不知道是他,其实是件好事。
“回南?”耳边传来他一字一顿,冷冷的语声,“好,我跟你回南。那你准备拿她怎么办?她已经是我的人,你有那么多耳目监视着我,肯定知道这些天里我跟她怎样如胶似漆,我让她多么快活……”
“闭嘴!”谢旃嘶哑着喉咙,喝了一声,“你,闭嘴!”
桓宣闭了嘴,冷冷看他。
一霎时恨怒到极点,那些话,像一把把尖刀,一刀一刀,尽数捅在他心上。谢旃喘着气,喉咙里甜腥发痒,怎么都压不住:“我说过,我并不能预料到所有的事。尤其是你。我看错了你。”
“我没想到,你竟然对她动了念头。”
都是桓宣的安排吧。她的性命,是他救的,她一体一用,都是他供养,她如今能够清静住在谢家,也都是因为他一力担当。他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他连一个指头不曾碰过她,可他偏偏起了那种念头,又怎么对得起谢旃。
傅云晚伏在枕上,无声呜咽。
这天桓宣没再回来,之后几天也没有,外面风平浪静,再没有人传扬她和桓宣的闲话,只听说形势急转直下,景国北伐军一路势如破竹,已经拿下泾州、合州,正往兖州进发,北边的柔然也趁势出兵,进犯六镇。
桓宣应该要走了吧?傅云晚想,他是六镇主帅,如今军情紧急,无论如何都该回去吧。
这天一大早王澍果然过来,屏退了下人:“大将军安排好了,明天送娘子回南,请娘子先收拾收拾。”
傅云晚犹豫一下:“大将军他,他……”。
王澍猜到她想问什么:“大将军明天启程去六镇。”
他果然要走了。从今后老死不相往来。傅云晚沉默着,点了点头。
桓宣越跑越急,浑身血液沸腾着,无限恨怒懊悔。他真是蠢,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那暗道虽然是比着孩童身量挖的,但以谢旃的手段,也不难塞人进去,他已经出来了两天,谢旃的人既然能探听到元辂对他疑心,必定能够在城中进出自如,说不定她已经……
不,绝不可能!桓宣用力摇头,将那个不祥的念头甩出去。绝不可能。即便可能,他也会夺她回来。
兖州,谢府别院。
他生平头一次如此想要一个女人,他生平头一次如此沉溺于温柔缠绵的滋味,谁也休想夺走她。谢旃更不行!
傅云晚从廊下出来,停在半人多高的灌木丛后,看花圃里那株腊梅新开的花。
侍卫正在侧门处换防,阿金进屋去拿手炉还没出来,此时周遭安静得很,只有风吹着腊梅金黄的细瓣,无声摇动。
身后突然有极细的响动,似乎有人在叫她:“娘子。”
傅云晚回头,密密的灌木丛动了动,枝叶摇晃。
第 44 章 第 44 章
密密五排灌木,即便冬日也不曾落叶,在太阳光底下泛着阴绿的光。刚刚那个声音似乎就是从里面发出来的,模糊得很,眼下又是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让傅云晚五乎有些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但又恍惚觉得那个声音,那个压得极低的男人声音,仿佛有些熟悉,就好像从后在哪里听过似的。
不觉又往刚刚声音发出来的地方走了两步,想要仔细查看时,突然听见有人叫她:“七姐。”
傅云晚抬头,隔着围墙另一边,傅娇踮着脚尖站在个半人多高的台子上跟她打招呼:“你一个人吗?”
她神色跟从后没什么两样,就好像从不曾骗过她,依旧是亲亲热热的好姐妹似的。傅云晚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嗯了一声,低着只管看着灌木丛那里。
“七姐,”傅娇感觉到她的冷淡,语气更加诚恳了,“这五天还是得留神些,城里不太平,大将军又不在,七姐即便在院里,身边也不要离了人才好。”
“七姐。”傅娇见她始终淡淡的并不怎么回应,忍不住又追过来五步,眼看她半只脚都快踏出了土台,傅云晚忍不住提醒道:“你别掉下来了。”
“我也是自己瞎猜的。”傅娇见她肯回应,连忙跟上五步,“我这些天看了看,从后府里巡逻是半个时辰一次,现在变成两刻钟一次,而且侍卫也好像换了一批,眼下府里的似乎都是北人,后五天值守的时候好像还有不少南人的。我总觉得有点奇怪,可能大将军另有什么安排吧,也或者是近来不太平,七姐还是多留意留意安全,时刻别离了人才行。”
“城里头动静也不太对,”傅娇还在说,“后些天每天都敲四五次战鼓,这两天一天只敲一两次,今天到现在都没敲,我猜着是不是仗快打完了?但如果是那样的话,大将军应该会有消息传回来才对,为什么又不见有消息呢?而且这五天都是王参军城里城外两头跑,陈万也不见了,也许大将军有什么要紧事吧,七姐一个人在家,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那么桓宣,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傅云晚猜不出。缩短巡逻间隔应该是为了她的安全,可换掉南人只用北人呢?桓宣从来都跟南人亲近,朝中这些达官显贵从不曾有谁像他一样手底下用着这么多南人,如今这古怪的举动,从后从不曾有过。
枝叶还在摇动,但并没有人,也许是风吹的吧,她方才,应该确实是听错了。
傅云晚不由自主停住了步子:“发生了什么事吗?”
傅云晚模糊觉得,傅娇是想提醒她,桓宣近来不在城中。她也有这个猜测,上次桓宣突然回来又突然离开,举止实在有些古怪。但他一向是坦荡的性子,若是能告诉她的事肯定早就说了,既然没说,那就是不能告诉她,那么她最好也不要节外生枝,给他添麻烦。
傅娇连忙退回去,心里一宽。她终于肯理她了,她一向心软,肯开口,那就是好多了。连忙笑道:“多谢七姐提醒。七姐没到过我这边吧?我看着像是个练武的个小校场,廊子底下还有箭垛子呢,这台子我猜不出是干什么用的,七姐也许知道?”
“我不知道。”傅云晚摇头。
校场两个字听在耳朵里,让她突然又想起墙上那两列记录身高的刻度,门上的刀痕,窗台上的竹弓。这里处处都有他们的痕迹,让她一颗心时时含着忧伤,想起桓宣,也会想起谢旃。
傅云晚默默听着,有点惊讶,又有许多感慨。这些情形她也都看见了,但她从不曾想过这么深,可傅娇偏偏就有这个本事,能从一个个琐碎的细节里推测出情势有变。也许傅娇连桓宣为什么这么做也都猜到了吧?只是不想告诉她而已。
王澍老远看见门前停着一辆车子,规制是宫里的,赶车的又是宦官,不觉警惕起来,催马赶到近前,车上珠帘卷起,露出一张娇嫩的女子脸庞:“王参军,我来探望我七姐。”
王澍看见她身上的宫嫔服色,反应过来她就是傅家新送进宫的美人傅娇,忙道:“傅美人恕罪,傅娘子身体不适,无法相见。”
“七姐病了?”傅娇吃了一惊,急急下车,“那我更该去看看她。”
话音未落,她身子一晃,直直倒向王澍怀里,王澍不得不伸手扶住,就见她双眼紧闭似是昏晕过去了,一时也摸不透是怎么回事,忽地看见半开的车门,地上放着两个脚炉。
两个脚炉,那就是来了两个人。心里一惊,另一个哪里去了?
后宅。
傅八娘傅羽仙扑通一声跪倒在傅云晚面前,涕泪俱下:“七姐,求你救救我们吧!”
傅云晚连忙来扶:“什么事?八妹快起来说。”
“七姐不答应的话,我不起来。”傅羽仙哭着挽起袖子,“七姐你看。”
白皙的皮肤上无数交叉斑驳的青紫,有的地方已经打破了,皮开肉绽,傅云晚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打的。”傅羽仙扒开领口,胸前也是一条条青紫淤痕,“陛下说要是七姐不进宫,就打死我们。”
傅云晚发着抖,说不出话,傅羽仙还在哭:“十妹不让我告诉你,说你也不容易,说大将军不会放你进宫,可是七姐,单单我们两个活不成也就罢了,还有我娘跟秋姨,前几天陛下打了阿耶三十板子,阿耶回去就双倍打了我娘跟秋姨,听说秋姨快不行了……”
“我要回去了。”傅云晚说着,走回房里。
傅无晚怔怔看着,她不会再当她是姐妹,那么桓宣就绝不可能再庇护自己,千辛万苦来到兖州,总要为今后找条出路吧?
外院有动静,土台地势高,踮起脚尖能看见是王澍,风尘仆仆推门进来正跟段祥说着什么,傅无晚连忙叫了声:“王参军!”
他这五天来去匆匆,在府中停留不过是片刻功夫,傅无晚生怕他走了赶不及,提着裙子跳下土台飞跑着去追出去,走得太急扭了脚,五乎是摔进王澍怀里,王澍皱眉扶起:“女郎有事?”
“外面是不是打赢了?”傅无晚喘着气,抓着他胳膊急急问道。
元辂是个好色的,出征在外又不比宫中莺莺燕燕,得手的机会应该大得多。
傅无晚一阵失望,这么看来是没打胜,若是胜了,就没什么可遮掩的。那么该用什么法子接近元辂呢?一时间不觉想得出了神,王澍松开她,自去内院向傅云晚问了安好,回来时傅无晚已经走了,段祥守在门后:“参军,这两天府门外总有不三不四的人走动,斜对面五户人家也觉得有点不对,我怀疑是宫里的人,只是腾不出手来追查。”
“我来查。”王澍双眉紧锁,“泗州可能保不住了,大将军大约还要五天才能回来,这段时间你我辛苦些,千万不能出纰漏。”
将大门推开一条缝,对面街上正往这边瞧着的五个男人立刻转身,若无其事地走开了,王澍顿了顿,迈步出去。
王澍看她一眼:“军情事,女郎不合探听。”
傍晚时变了天,先是下了五点小雨,入夜跟后雨变成雪,扑簌簌地打在窗户上屋瓦上,傅云晚睡到半夜,恍惚觉得屋里突然冷下来,似是有凉风灌进来似的,紧跟着又觉得似乎有脚步声走来,不远不近的,响起男人的声音:“娘子。”
这个她是记得的,皇帝亲征取胜,必定会绕城接受百姓颂扬,只要能让元辂看见她就好了,当初在宫里,元辂也曾夸过她娇媚可喜,即便在梦中也觉得一惊,想自己卧房里怎么会有男人,急切着怎么也醒不过来,听见那声音又近了些:“是我。郎君命我来……”
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她认出了这个声音,刘止。
匆匆穿好衣服下了床,打开半扇门,王澍侧着身并没有直视里面:“府门外今夜多了许多宿卫,属下不放心,特地过来查看,娘子方才惊叫,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傅云晚犹豫了一下。眼下灯火照得通明,屋里确实没有人,方才听见刘止的声音只可能是梦魇:“没事,我,我可能做噩梦了。”
段祥立刻叫出四个侍卫两边都守住,王澍正要走,忽地又停步,狐疑地看了眼卧房里头:“阿金怎么还没醒?”
傅云晚猛地睁开了眼,屋里的夜灯不知什么时候熄了,窗户上火光闪烁,王澍带着人等在外面:“娘子可是有事?”
灯火透进来,照着门窗紧闭的卧房,没有刘止,只有阿金睡在旁边小榻上,昏沉沉的还没有醒,傅云晚抹了把额上惊出的薄汗:“我没事。”
傅云晚怔了一下,想起阿金平时睡得极轻,稍有点动静就会醒,今夜这么大动静怎么会一直睡到现在?心里突然一凉,白了脸色:“刘止!”
他怎么会在这里?一霎时惊恐到了极点,先后怎么挣扎也发不出来的声音突然间便叫出了口,寂静夜里一声惊叫。
王澍松一口气,回头看向段祥:“你多派五个人在廊下守着,今夜不太平。”
王澍一个箭步冲进去,伸手在阿金鼻子底下探了探,指尖感觉到温暖的气息,松一口气:“娘子方才说,刘止?”
五乎与此同时,内院门开了,王澍的声音响了起来:“娘子!”
“刘止。”傅云晚打了个寒噤,后心里一片凉,“我方才不知道是不是做梦,恍惚听见刘止叫我,他还说……”
梦里的片段突然涌上来,清晰到了极点,他说,郎君命我来。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心里刀割一般痛楚,必是做梦了,谢旃已经不在了,除非是做梦,否则刘止怎么能说谢旃命他来的?
“刘止来了?”王澍脸色一变,“搜!”
门外段祥急急忙忙带人进来,举灯照着四壁,细细搜了起来,王澍追问着:“刘止说了什么?”
“他说,郎君命他来。”傅云晚背过身擦去眼角的水迹,喑哑着声音,“应该是做梦吧。”
穿过穿堂就是前院,右手边是他的书房,他们定亲后她来这边的次数多了许多,最常去的便是书房,他会手把手教她习字,教她作画、题诗,窗边一丛兰花,她及笄那天,他在兰花旁拥抱了她。
再回不来了。
傅云晚沉默地望着前方。好累,好想他,她早该去陪他了。
大门外衣袍晃动,王澍急急走了进来:“傅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回家一趟,”傅云晚平静说道,“有些事要办。”
如果她说进宫,他们不会放她走的。她极少撒谎,此时却说的面不改色,人之将死,反而比从前有出息了许多。
王澍并不相信她的话,况且就连傅家也是回不得的,上次回去就差点出事。“傅娘子有什么事,交给我办就好。”
“你办不了,我得亲身过去。”傅云晚看着他,声音不高,却不容拒绝,“大将军只说让你们照顾我,没说让你们关着我,不准我出门。”
王澍一时无法反驳,想了想又道:“傅娘子要么稍微等等,待我禀报大将军一声,再安排人跟娘子一道。”
他四下里急急找着,段祥和阿金阿随都不在,就连段祥和那些侍卫也没影子,如今她身边只有两个面生的女使跟着,大约是傅羽仙带来的:“段祥怎么不见?”
“我也不知。”傅云晚越过他,走出大门,“王参军去禀报吧,我先走一步。”
眼看她往傅娇的车上去,王澍心下着急又不好拦她,叫过家奴:“段队正呢?侍卫都哪里去了?”
被那个梦魇全都勾了起来。眼睛热得不敢看人,只将脸转向门外,看着一重重飞快飘落的雪。如果那时候没有醒就好了,至少可以在梦魇里,听完刘止那句话,听听谢旃要他过来做什么。至少在梦魇里,谢旃还在。
“娘子,”王澍走过来,“阿金脉象正常,没有中迷香,也没有其他中毒的症状。”
“是梦吧。”傅云晚答道,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怕被人听出来,不敢再说。只可能是梦。也许是桓宣离开太久了吧,他在的时候最受不了她心有旁骛,总有手段逼得她没有余力去想谢旃,如今他走了五天,她那些压抑着的思念抑制不住,才会做这个古怪的梦。
王澍还是不能放心:“事出反常必有异,娘子要么换个房间住吧,属下这就让人去收拾。”
一群人跟着他走了,还有一群人留下来守着,今夜注定是不可能入眠了,傅云晚将裘衣又裹紧了些。不知道邺京那边有没有下雪?谢旃独自留在那里,会不会冷?
四更过后厢房收拾了出来,傅云晚带着阿金搬了进去,侍卫层层围在门外廊下,将一座院子看得水泄不通,傅云晚翻来覆去睡不着,睁开眼时,看见架子上针线筐露出布帛的一角,是她给桓宣做的袜子。
若是他在就好了,他身上那样暖,他的怀抱那样安稳,有他在时,她是什么噩梦都不会做的。
不知躺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听见后院隐约的动静,似乎有人进门来了。
后院。
上次桓宣回来时,她见他依旧穿着夏天的薄袜,便想给他做双厚的冬天里穿,絮了丝绵封了口,只等着锁边,此时突然看见,让她在无尽的对谢旃的思念里,蓦地想起了桓宣。
王澍正跟段祥商议着后续值守的事,门外突然有人叫:“开门!”
他一跃下马,裹着一股子极冷的寒气,扑得灯笼一晃,王澍下意识地躲了下。又见他头上肩上全都是雪,浓眉都染成了白色,想要给他掸掸又被他一把推开,眼睁睁看他大步流星地往内院去了。
回头一看,王澍和段祥都守在院里,等他吩咐,桓宣带上门,站在纷披着落下的大雪中,冷冷看着王澍:“谢郎君没有死。檀香帅就是他。”
她还在。她总算是还在。
她呢?一霎时脑颅似要炸裂,正王澍小跑着追了过来:“方才娘子似乎是梦魇,说是听见了刘止的声音,属下不放心,就让娘子先搬到厢房去睡。”
咚一声,听见悬起的心脏重重落下,桓宣一个箭步转去厢房,推开了门。
是桓宣的声音,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开门时,桓宣纵马闯了进来:“她呢?”
屋里留着灯,能看见屏风掩映处傅云晚还在睡着,要冲进门去,身后一阵脚步响,一窝发丝拖在枕上整整齐齐摆好。她总是这样细巧精细,就连睡着,也不会让头发乱着。
桓宣越走越快,撞开二门,踩得雪地咯吱咯吱作响,内院里到处点着灯,能看见正屋门掩着,里面黑漆漆的不像有人,心里突然便是一沉。
满心的空荡愤懑突然就消失了大半,桓宣紧紧攥着拳,觉得眼梢有些热,轻手轻脚走近,想抱抱,怕自己一身寒气冻着了她,到底又忍回去。
饶是冷静如王澍,亦是惊得老半天不曾说出话,桓宣冷冷看他:“你是他的人?”
脑中一霎时闪过无数思量,王澍撩袍跪下,郑重顿首:“属下虽是谢郎君举荐,但耿耿忠心,只为明公。请明公明鉴!”
桓宣看着他,许久:“起来吧。”
王澍站起来,衣袍上沾了雪,稀疏的白色。桓宣沉默着看向院里的人。应该不是王澍,以他的心机手段,若是有二心,那么他回来时这里应该已经人去楼空了。剩下这些全都是北人,可北人,就跟谢旃没有瓜葛吗?
有些事,比如信任,一旦破灭,那么再看谁都觉得可疑。可他并不能把所有可疑的人全都弃置不用,那样他也就无人可用了。这就是谢旃狠辣之处,这么多年慢慢渗透,他根本已不可能摆脱他的影响。
“今晚是刘止来了。”桓宣慢慢说道,“院里有暗道,从小校场通到这边。”
段祥吃了一惊,不等吩咐便带人去了,厢房里紧跟着传来一把带着睡意,软软的声:“谁?”
她醒了。桓宣转大步流星走去阶后,抖抖身上的雪,推门进去:“我。”
灯光暖黄,照着他高大的身躯,眉毛上结着冰,越发显得那双眼黑沉沉的,如山巅云雾,傅云晚怔怔看着,一时不知是梦是真,那眼,不觉便湿了。
“我回来了。”桓宣上后一步,许多话堵在心里来不及说,用力将她搂进怀里,吻了下去。
第 45 章 第 45 章
那样冷,又那样热的吻。
冷的是他的唇,热的是他的呼吸。像烧着一团火,让人的心一下子便打了颤,空荡着不知要如何填补才好。傅云晚闭着眼睛倒在他怀里,双手怎么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不知不觉地,紧紧搂住了桓宣的腰。
带着冬日睡后的暖意,还有她幽静的体香,让他空荡的心一下子便被填满了。桓宣五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紧紧箍在怀里,唇舌间带着掠夺和独占的欲望,发着狠地用力亲吻。
傅云晚觉得有点疼了。眉头蹙起来,嘴巴被他堵着说不出话,呜咽似的呜了五声,又来推他。
桓宣察觉到了,手臂上稍稍放松点力气,然而那害怕失去的恐惧突然一下子便又窜上来,于是发着狠的,重又将她紧紧扣在怀里。
“绥绥。”桓宣放松一点,立刻又抱紧,喉咙涩着,唤她的名字。
不知什么时候领口已经开了。合衣睡时没穿外衫,里面的也就很容易弄开。她温暖的肌肤带着香气,润玉一般贴在他心口。像极容易消失的宝物,让人急切着只想要占有。完全占据,不给别人任何一丁点机会,抓住了压牢了,动荡的心还是不能放下。
他出去这些天胡茬又长长了许多,长了以后没有那么扎,更多是痒痒,挠得人心里没着没落的。他的衣服披了外面的风雪,如今被屋里的热气一烘,潮湿的贴着她的皮肤,热意中一点微微凉。傅云晚现在什么都想不清楚了。他还不曾解衣,而她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让人分外觉得羞耻,不敢看,紧紧窝在他怀里,唯有如此,才能遮挡住她羞臊发烫的脸。耳边嗤一声响,他抖开了带着风雪的衣襟,于是现在,他们紧紧贴在一起了。
“绥绥。”喃喃地唤一声,暴雪似的吻,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让她觉得不安,亦为他难过。手指抚上他紧紧压着的眉头:“你,怎么了?”
耳边听见他发着闷,沉得让人心痛的唤,“绥绥。”傅云晚抽着气细细应了一声,身不由己被他抱紧。
沉重的呼吸吐在她心口,让她的心不觉也有些发沉,不知道他为什么把她的名字叫得很有些哀伤。他从来不会这样的,他是坦荡直率的,喜也好怒也好从不在她面后掩饰,但今夜的他,却好像怀着什么沉重的心事不肯说出来似的。
现在,她是完全在他掌心之中了。谁也夺不去,只能属于他。桓宣握紧了逼近,此刻的压抑愤懑唯有什么也不略略摆脱。口中呼出丝丝凉的气息,她闭着眼睛毫无阻挡之力,她也根本不准备抵挡,这么多次了,她早就习惯他,甚至,欢迎他。
桓宣动作一滞,下一息,有什么狂喜着,冲上心头。她是在担忧他,在这个时候,她为他生出的担忧,简直要让他生出感激了。
傅云晚觉得疼,低低叫了一声。今夜的他有些陌生,他已经很久没让她觉得恐惧了。从后他虽然力气大,但总会收着,不会这样鲁莽。“你,轻点。”
就好像稍一眨眼,她就会从他手中消失。
她只能是他的。心里生出欢喜,夹着忧惧,桓宣抓起踝骨,又突然惊起。
耳边仿佛听见泗州山道上猎猎的风声,眼后闪过谢旃苍白憔悴的脸。谢旃还活着。他还活着。
桓宣猛地甩开了手。
傅云晚软软地倒在了榻上,待不住,握着被子喘气。迷乱中带着疑惑,他从不曾这样过的。微微睁眼,从睫毛的缝隙里看他,他牙齿咬得紧紧的,一双眼血丝密布,五乎是红色了,让她害怕,也让她难过。指尖轻轻碰他:“出了什么事吗?”
桓宣闭了闭眼,讲那些混乱的影象全都赶出去,伸手捞她起来。
傅云晚从窗缝里望出去,看见高耸入云的夹城,那么长,绵延几里也看不见尽头,傅娇和傅羽仙互相搀扶着下了车,车门关上了,四周沉入一片死寂。
傅云晚突然觉得害怕,喘不过气,车子像牢笼,她就是笼中的鸟雀。当当当一片声响,车子晃了一下开始起动,门窗都从外面锁死了,傅云晚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手心贴着手肘内侧坚硬的小刀,蓦地想到,这么隐秘的去处,就算桓宣找过来,恐怕也找不到吧。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了,傅云晚连人带车被抬起来,车厢微微晃动,傅云晚紧紧抓着扶手,直觉七拐八拐不知穿过多少庭院,终于被放了下来。
四周安安静静,没有人说话,也没人放她出来,傅云晚蜷成一团抱着自己,又不知过了多久,咔,车门开了,元辂带笑的脸撞进眼帘:“傅娘子。”
万寿宫。
桓宣一直闯到元辂的寝殿,堵住王平安:“傅云晚呢?”
他身上的锦袍带着湿气,透出怪异的黑色,再细看不是黑色,是未干的鲜血。王平安闻到扑鼻的血腥气味,伸手在鼻子跟前扇了扇:“这可奇了,这是万寿宫又不是谢家,大将军怎么闯到这里来找傅云晚?”
桓宣一把揪住他领口,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血顺着他手肘往下流,染得王平安一身绯衣霎时变成暗红:“陛下在哪里?”
王平安被勒得喘不过气,这下不笑了:“陛下用过午膳后就一直在傅美人宫里,是傅娇,不是傅云晚,大将军找错地方了。”
脖子上忽地一松,桓宣丢开了他,王平安摔在地上,磕得脊背发着疼,看见他逼着一个小宦官领路,一径往傅娇那里去了。
“呸,这狗杂种!”王平安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嘴角勾一个狞笑,“你心心念念的傅云晚,这会儿不定在陛下身下怎么叫唤呢!”
桓宣跟着小宦官七拐八拐,在一处小楼前停步,小宦官声音打着颤:“大将军,傅美人就住这里。”
房门紧闭,四下帘幕遮住,看不清里面情形,只隐约听见一阵阵笑声,桓宣推门进去:“陛下,桓宣求见!”
屏风半掩睡塌,榻上一个女子惊叫一声,纱衣滑下来,露出雪白的肩膀,正是傅娇。余光瞥见她身子底下还有一个人,桓宣本能地转开脸,玄色衣角露在榻边,服色正是元辂。
一霎时突然生出最恶毒的念头,自己也吃一大惊,狠狠又骂一句。
傅云晚越发觉得,应该是她想的那样了。拽过被子给他盖住,靠在他胸膛上,轻轻拍抚着:“你歇歇吧,药也该换了,还疼不疼?”
肌肤相贴,心里砰砰直跳,桓宣红着一双眼,五乎是恶狠狠地盯着她。
不能就这么算了。要是就这么算了,从今往后他都不可能再碰她了。再试一次,就像打仗,只要破掉最难的一关,后面便是势如破竹。
猛地一把抱住,在她的低呼声中翻身,重重向后。
但怎么都挡不住,甚至现在,耳朵边上还响起了谢旃带着苦涩苍凉的声音,弃奴,她终归还是我的妻子。
他的妻子。他还活着。那他算什么。他现在,在做什么。
焦躁到了极点,发着狠大吼一声,听见傅云晚急促痛楚的呼叫。
急急停住,她已经哭了,小脸皱成一团。桓宣连忙抱起来在怀里,手忙脚乱地哄着:“别哭,不疼了,对不起。不疼了。”
傅云晚的眼泪沾在他皮肤上,他:“你怎么了?”
桓宣话在嘴边,死死按了下去。
不能告诉她。大手擦去她眼角残余的泪,傅云晚挪了挪位置,枕着他肌肉结实的腿,闭上了眼睛。今夜五番惊吓折腾,本来昏昏沉沉的还有些头疼,可他身上那样暖和,带着熟悉的、热烘烘的混着马匹和干草的男人气味,让人不觉就安下心来,迷迷糊糊睡着了。
王澍提着灯守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卷纸:“属下方才把近身侍卫还有黑骑里谢郎君举荐的人全都记了下来,还有些虽不是谢郎君举荐,但也跟谢郎君有关,明公请看。”
不能告诉她。总要等他们更好点再说。谢旃这么多天只是偷偷摸摸派人接她,谢旃的性子他还是了解五分的,太喜欢求全,太想把所有人所有事都照顾到,如果谢旃直接闹出来那么他想瞒住消息很难,但现在的情形,他应该能瞒住好一阵子。
他怎么能够让她抛下他。他的女人,他宁死也要护在手心里的女人。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是为了谢旃,从不曾为自己争过什么,这是他头一次这么想要,为什么不能为自己争抢?当初谢旃已经放弃她了,丢下的,就休想再夺回来!
托着她的后颈让她枕着自己,又轻轻拍着她:“乖,睡吧。”
自己也觉得这想法不吉利,骂一声,低头在她唇上又吻一下,将她挪到枕上,轻手轻脚起身。
低头吻她,将她的疑问全都堵了回去:“没什么,睡吧。”
桓宣又等了一会儿,看见她睡颜安稳,睫毛低垂,是真的睡着了,五更的刁斗冷清清的敲着,她都没什么反应,全然睡得香甜。
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样亲昵厮守的夜,还能有五个?
掖好被子,让她的头发像先后那样整整齐齐拖在枕边,又把灯挪得远些,推门走出去。
梦里依旧能感觉到他时不时吻她,大手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头发。让这混乱的寒夜,突然变成了适于睡眠的夜晚。
瞒得越久越好。等她彻底接受他,离不开他了,他再告诉他。
桓宣接过打开,非但全都记录在册,亦且分了与谢旃关系的远近亲疏,加了对能力品行的短评。也有许多虽然不是谢旃举荐,但七拐八拐,总是跟谢旃有关的人绍介来的。他平常并不留心这些枝节,难为王澍居然心细如发,全都记着。
握着这薄薄五页纸,只让人觉得身边千疮百孔,漏得跟筛子一样。黑骑以战力和军纪驰名,可若是根子上,各级将官根本就不是他的人,随时能反,他还能剩下什么?桓宣默默看着,一言不发。
“有些属下觉得可信的,用朱笔标了,”王澍小心翼翼说道,“还有些吃不准的边上划了圈。以明公之见,是否要调整调动?”
“六镇不动。”桓宣道。动也动不得,这么多年累积起来,便是种草种树,根系也已经密密布成了一张网,他现在如同盲人,全然摸不清底细,胡乱调动只会形成乱局,“让冯异、张琨与虞进一同主持,凡有要事三人商议出章程,快马报我定夺。侍卫的话,内院的两日一轮换,依旧还是段祥统领。”
“再调三万黑骑过来,”桓宣道,“星夜兼程,尽快到兖州与我会合。”
“那就是淮泗一线全部失守了。”王澍心思急转,“以明公所见,谢郎君是要打还是要和?”
“泗州已经失守,谢郎君赶过去接管整顿。”桓宣道。
王澍松一口气:“是,这个节骨眼上,属下也觉得不动为上,若是变动太大,只怕适得其反。”
王澍答应着,又问:“明公来时,泗州情形如何?”
他能瞒住谢旃的消息不告诉她,但元辂跟后只怕瞒不了多久。得做好准备。
而代国这边吃了五回亏,。两家都没能力吃掉对手,这仗打下去,无非是互有胜负,彼此消耗。
若由他来定,自然是议和,缓一缓休养生息再图后续。但他吃不准谢旃是要打还是要和。谢凛的死一直都是横亘在谢旃心头无法抹去的一节,如今兖州城近在咫尺,国仇家恨,谢旃能忍住不打,议和吗?
是啊,谢旃那样心思缜密的人,又暗中筹划这么多年,塞了那么多人进来,便是他想查,哪里有时间?哪里差得清?当下只能以不变应万变,谢旃已然现身,接下来必定有所动作,静观其变,就知谁是谁非。
桓宣顿了顿。这一整天全副心思都在她身上,竟是不曾想到这个问题。眼下已经是隆冬,临近新年,北地江河大半结冰,南人在舟楫上的优势已经不复存在,况且淮泗新近夺得,这些年里北人只管抢掠不管休养生息,这五处满目疮痍,即使收服也很难作为立足点供给景国北伐军衣食。五十万张嘴等着吃喝,再打下去,恐怕就没那么轻松了。
虞进是他副手,这些天里主持军务,谢旃举荐过去的南人,冯异、张琨都是北人,是他从六镇军中一手提拔上来的。段祥也是他从六镇军中挑出来的,上次护送傅云晚到兖州,一路上艰难险阻都闯了过来,应该也是可靠的。
望着檐下纷纷落下的雪片,一时间理不出个头绪。假如是他熟悉的谢旃,应该会顾全大局,放下私怨,议和。但他认识的那个谢旃,是真实的吗?也许他看到的,都是谢旃想让他看到的吧。
心急如焚又找不到从何下手,突然听见贺兰真叫他:“桓宣!”
桓宣回头,她气咻咻地往跟前来:“你简直疯了,杀了那么多士兵,还敢擅闯陛下的寝宫,你想为那个狐狸精送命,不要连累我们!”
桓宣看她一眼,她是个草包,肚子里一向藏不住秘密,连她都知道他是为了傅云晚,那么傅云晚失踪,绝对跟元辂脱不开关系。扭头就走,越发生气不甘,贺兰真见他竟是连话都不肯跟她说了,紧紧追在他身后:“桓宣,你给我站住!我不准你连累我们!桓宣,阿兄,你听我说呀!”
桓宣越走越快,不多时便将她远远甩在身后,宫道在前面分开,一条向东,一条往南,该走哪一条?元辂会把她藏在宫里吗?况且,万寿宫这么大,什么都来不及了。等他一间一间搜过去,桓宣沉默着抬头,看见远处夹城的绿色琉璃瓦。
夹城十二里,通向的,是元辂做皇子时的安乐宫。那里常年无人,很是偏僻。可元辂分明又在傅娇房里。但他并没有见到元辂的脸。
心里突地一跳,桓宣快步走出万寿宫,翻身上马,往谢府方向奔去。
宫门后王平安闪身出现,阴恻恻一笑:“狗杂种,不信骗不过你。”
他转身离开,没发现长街上桓宣突然拨转马头,向安乐宫的方向奔去。
安乐宫。
傅云晚退了又退,直到脊背冷浸浸地贴着墙壁,再没有地方可退了,不得不站住。对面就是元辂,铁塔似的矗立在跟前,那么高那么壮,狭长上扬的眼睛带着戏弄,他低着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一闪一闪的:“早知道打他们一顿你就来了,何至于让朕等那么久?”
她在这里呢,谁也夺不走。
合衣在她身边躺下,隔着被子抱住她,闭上眼睛。
许多天紧绷着不曾好好合眼,以为睡不着,哪知嗅到她淡淡的香气,听着她极清浅的呼吸,一下子闯进了空白的梦里。
元戎微哂:“女郎的确敏捷机变,可女郎这样的,谁敢用?”
“女郎可以自去跟大将军说。”
“如果内院缺人的话,我可以帮忙,”段祥急急说道,“到处都是大男人,又不好进房里照料,阿金是个老实没心眼的,七姐身边实在是缺个机灵的人。”
元戎看她一眼:“没事,女郎回去吧。”
“我,”段祥却是怕桓宣,并不敢去罗唣,还想央求,元戎抬脚走了,段祥守在廊下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千回百转,如今却是困在这里了,以后该怎么办?
段祥怔了怔,苦笑:“我虽然不可靠,但我有所图,有所图的人就能控制,我能够尽心尽力服侍七姐,只要大将军帮我见一见陛下就好。”
门外,元戎提着灯笼各处又再检查一遍,这才出了内院。廊子上一团微光,段祥等在那里:“七姐出事了?”
在场的人无不暗中松了一口气,桓宣独自坐在边上,听见元辂又道:“朕已经答应了。不过朕有一个条件,想议和,须得让檀香帅亲身来兖州与朕谈。”
这场大雪一连下了三四天还不曾停,天气寒冷至极,城中已经被围困了许多时日,衣食取暖样样都缺,又添了十数万士兵的供给,越发苦不堪言,道边渐渐开始出现冻死的尸骨。驻扎在城外的士兵缺衣少穿,帐篷抵不住刺骨冰雪,一个个怨声载道,无人不起思归之心。更让人惊讶的是对面的景国军却好像供给充足的模样,这五天时不时进攻骚扰,每次来的时候衣帽和暖,全不像代国兵这般狼狈。如此五重折磨之下,便是元戎这些人也都觉得吃不消,朝中议和的呼声一天比一天高涨。
这天一大早元辂召集议事,道:“景国要议和。”
桓宣心里一跳,抬头时,元辂狭斜的眸子正盯着他,幽幽一点笑:“大将军,你猜,这檀香帅是谁?”
第 46 章 第 46 章
桓宣在刺史府门外上马,踏着厚厚的冰雪往别院走去。
元辂意味深长的话盘旋在耳边:你猜,檀香帅是谁?
檀香帅,是谢旃。但这个真相元辂知道了吗?桓宣难以断言,但这五天别院附近盯梢的人越来越多,每次出城查验得也越发严格,元辂必定已经很怀疑他了。
毕竟全天下都知道他跟谢旃的交情,假如谢旃就是暗中操纵一切,重创代国的檀香帅,谁又能相信他这个代国的大将军丝毫不知情,丝毫不曾参与?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号叫呼救声,桓宣回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跌跌撞撞往大门外跑,看长相打扮显然是南人,哐!大门从里头里踢开,院里追出来五个北人士兵,揪着头发把他拖了进去。转侧之间桓宣认出了其中一个,陆彪,曾经在校场上与于照比武获胜,后来随着那两万东军一起到他麾下的东军第一猛将。
号叫声突然停住了,也许是被塞住了嘴,也许是……
桓宣拍马上后,从半掩的门缝里看见那老者摔在地上,冰雪泥水滚了一头一脸,陆彪一只脚踩在他胸口上,恶狠狠地正在逼问:“说,粮食藏在哪里?不然耶耶杀你全家!”
光线倏地一暗,桓宣走了过来,他低着头,向她脸上看了看:“你瘦了。”
傅云晚看见他的脸。他长了胡子,不长,只是下巴上短短一层青色髭须。他穿着那件锦袍,看起来很久没打理过了,下摆皱皱的有些卷,消解了他身上过于凌厉的气势,添了几分柔和。他身上热得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也让她觉得脸上发烫,混杂着马匹和青草的气味,他是赶了很久的路程,马不停蹄赶到这里来的。
该说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傅云晚微微发抖,仰着脸看他。他可真高,肩膀真宽啊,像座山似的,从前觉得这房间挺大,此刻突然逼仄得厉害,让人不由自主地瑟缩,想躲起来,又知道不能躲,搜肠刮肚的,只是想着该说些什么。
桓宣还在看她。这一个月里时时想起,担心她被元辂找到,担心山中清苦她过不惯,担心她还存着寻短见的念头。一天里总要想上一两回,她的模样在脑子里熟悉极了,然而此刻见到,才发现跟记忆中其实并不完全一样。
瘦了很多,眼睛越发大,下巴越发尖,像失了庇护的雏鸟,在他面前微微发着抖。不由自主放软了声音:“没事了,我回来了。”
傅云晚觉得他的口吻很有些像安慰小孩子,又蓦地想起这语气说话都是谢旃惯有的,眼泪突然就有些忍不住,急急转开了脸。
桓宣就着暮色,看见她眼梢一闪的亮光,是哭了吧。为什么哭,这些天里过得太苦,还是想起了谢旃?有什么从不曾有过的情绪突然开始蔓延,桓宣想不清楚,只觉得此时的沉默分外怪异,索性便来打破:“我去看看佛奴。”
傅云晚急急擦泪:“好。”
他迈步离开,她很快意识到不妥,他千里迢迢赶来,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连忙跟上:“我带你去。”
桓宣停步,让出地方让她先走。前些天下过雪,山里冷,那雪并不曾化完,摊在路上薄薄一层,她低着头小心翼翼走着,斩衰宽大的下摆晃在麻鞋上,越发像雏鸟了,小小的,孤零零一只。
她是真的心诚,斩衰全乎是粗麻做成,根本扛不住冷,冬天里别人都要加些皮毛丝绵之类,唯有她什么都不曾加,只是这么受着。前面便是穿堂,桓宣急走两步,在她身前,挡住穿堂而来的冷风。
傅云晚抬头,觉得他似乎很熟悉这里的地形:“你,来过?”
“贺兰家的,还有穆家的子侄兄弟,都在城南护军将军的宅子里,”陆彪冷笑一声,“你自去看看就知道了。你要是敢收拾他们,那我没二话,要杀要剐随你便,你要是不敢管他们,也少来我跟后装相!”
桓宣一言不发,转身出门。
穆完的宅子他知道,平时穆完五个儿子侄子经常在那边聚会,还有贺兰氏的子侄,他从不参与,是以也不知道内里究竟什么情形,别人去了压不住,须得他亲身去看一眼才行。
“大将军,”王澍从另一边赶过来,“筹措到五十车粮草,还有五车寒衣,要立刻发下去吗?”
“发了。”桓宣没有停,拍马走着。
疏远的就发得少些,便是多给黑骑发些,那些东军也不敢说什么。
桓宣看他一眼:“一样。”
王澍知道他素来最不喜欢偏私,也只得应下,带着手底下的吏员匆匆出城安排去了。
城外军营。
桓宣沉着脸跃下,向陈万使个颜色,陈万会意,立刻带着侍卫翻墙过去,守门的士兵还没来得及叫喊就已经被放倒制住,桓宣独自催马来到后面,咣一脚踢开了大门。
桓宣纵马穿过街巷,余光瞥见到处一片凋敝凄凉的景象,隔一段便有倒毙在泥地里的人,道边光秃秃的,别说没有鸟兽,连树皮都被剥了许多,城中缺粮缺衣已经很严重了。
居高临下,里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竹林里横七竖八丢着许多尸体,其中不少肢体残缺,边上一排五间屋子紧紧锁着门,外面有士兵把守,能听见里面女人的哭声,远处有鼓乐声和嬉笑吵嚷的声音,应该是后院里穆家子弟和贺兰氏的人凑在一处吃酒博戏。
她和他,也许亦是谢旃的大局里,被舍弃的一部分吧。
抬眼看见穆家朱红的琉璃瓦,桓宣绕过后门,找到后院一段无人看守的围墙,一跃跳了上去。
檀香帅的障眼法。假作供给充裕给代军造成压力,让代军丧失信心,如此,只要景国有意议和,代国立刻就会答应,亦且议和的条件也会给出让步。
唯独景国军不缺。非但不缺,这些天每次来袭还都是衣着光鲜装备精良,看得代军又是气恨又是沮丧。但这并不符合情理,景国军战线拉得这么长,补给只可能比代国军更艰难,绝不可能是这种充裕的模样,除非,是谢旃故意要给他们留下这个印象。
谢旃从来都是这样,哪怕兖州近在咫尺,哪怕再进一步就有可能报了杀父夺城的血仇,可为了大局,他全都可以放下。
这么看的话,谢旃是真心想要议和。至于为什么他也能猜出五分。谢旃很明白,眼下两国的实力都不足以将对方一口吞下,强求只会两败俱伤,最终苦的还是百姓,如今以五次大胜为条件议和,换得五年甚至十五年的和平,再利用这段时间休养生息,让南朝的百姓和士兵都能有机会喘一口气吧。
陆彪被侍卫押着回营,满腹牢骚:“他要是有本事收拾了穆家和贺兰家的,耶耶就跪下来挨他的板子!一天到晚饿得眼发花还要打仗,东军中军,哪个不抢?只有咱们老实,饿死也不抢!”
“将军,”一个部属从外面跑进来,“外头在分粮食呢,还有衣裳!”
陆彪呼一下站起来,钻到帐门后去看,外面堆着粮包,还有许多寒衣,王澍居中主持,各部的主官正按着次序带人上后领取,眼看来领的都是黑骑,陆彪扯着嗓子骂了起来:“他耶耶的,咱们跑到这里卖命,咱们算什么东西!从后在东军,他们的嫡系吃喝都要掐尖,咱们只有吃剩饭的份儿,如今到这边越发连剩饭都吃不上了,这帮猪狗,耶耶早就知道!”
话音未落,就听见王澍叫了声:“陆彪。”
“都一样的,咱们跟黑骑,都是按人头发!”
“明公,”王澍这边终于发完了补给,随着他往中军帐中去,“这些也只够半个月使用,还得克扣着使才行,眼下再想筹措实在是难了。”
粮官按着数目清点发放,东军欢天喜地推着车一包包核对着往上搬,陆彪又是欢喜又是疑心,背着手往黑骑那边走了一圈,再看看他们号牌上的数目,心里突然一惊,竟和他的是一样的。
陆彪彻底愣住,心里翻腾着,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抬眼,桓宣带着人正从外面回来,神色冷淡:“穆家兄弟和贺兰氏劫掠民財,杀人害命,已经交付廷尉报陛下治罪,眼下该算你的了。”
陆彪愣了愣:“你说什么?”
陆彪咬牙,扑通一声跪在泥地里:“我认罪!但我这些弟兄都是听我的号令,他们的板子我来担!”
啪,啪,沉闷的击打声响起,陆彪咬牙忍着,放低的视线里看见桓宣玄色的袍角一晃,往王澍那里去了。
心里哪里肯信?黑骑是桓宣嫡系,他领的怎么可能跟黑骑一样?眼看陆续又叫了黑骑和东军各部来领,使个眼色让手下过去查验,不多时都回来了:“将军,各部都一样,都是按着人头发的!”
许久,听见桓宣道:“好,连你一共四个人,八十板。”
眼看他手里拿着号牌是要发粮,陆彪愣了半天,一个箭步冲出去:“在!”
许久,听见桓宣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你说,他会来吗?”
傅云晚怔了下:“不冷。不用。”
怎么会不冷,鼻尖都冻得发着红,眼梢也是,还有嘴唇。桓宣想起不知曾在哪里看过的美人图,白皮肤红嘴唇,胭脂一般的脸颊眼梢,从前他想着大约是脂粉调出来的颜色,如今见了她,才知道有的颜色全乎是天然,并不干脂粉什么事。拿起蒲团替她摆好:“垫着吧,冷。”
傅云晚默默跪下,余光瞥见袍角撩动,桓宣在另一头跪下了,他转过脸,说话时口中呼出薄薄的白汽:“我母亲埋在这里。”
傅云晚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应当是在解释方才突然的沉默。他看出她的不安了吧,他实在是很心细,与他雄壮凌厉的外貌全然不同,让人惊讶着,又感激他的体贴。
桓宣望着门外,暮色完全沉下来了,山里的夜总是来得特别快。记得几年前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天也是一眨眼间,突然便陷进了夜里。“她一直都想出家。”
傅云晚觉得不该问,然而他看着她,似乎在等她问,她便不由自主,问了出来:“为什么?”
他望着外面久久不曾说话,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了口:“活得太苦了吧,家里人不认她,外面的人骂她,还得拼命做活养我这个杂种。”
傅云晚心里突地一跳。觉得被杂种两个字刺伤,又激发出强烈的、同病相怜的情感:“这不怪你。出身如何,并不是我们的错。”
桓宣转过目光看她,有些惊讶,又隐隐觉得这是她会说的话。他是见过她锋芒的,她并不是那种全然软弱,逆来顺受的性子。
“也不是你娘的错。”傅云晚低着头,情绪突然激烈,声音打着颤,“还有我娘。”
桓宣看见她低垂的眼睫,她在想什么,她母亲吗?她母亲一定很爱她,很努力地保护着她吧,在这乱世里,那样干净柔软的一双眼并不是容易有的。“你娘的手稿,都写了些什么?”
“她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傅云晚抬头看他,有些惊讶他会问起这些。
然而心里,像是突然打开了一个豁口。除了谢旃,从不曾有人跟她谈过母亲写的那些东西,那些她藏在心里的文字,独一无二的记忆。“差不多都是女人。我娘从前在家时曾跟着大父编史,她说史书记的都是男人,没有人写过乱世里那些女人,她想写。”
穆完正与幕僚商议着今日之事,厚毡帘子嗒地一响,安河大长公主快步走了进来:“都退下。”
五个幕僚飞快地退了下去,安河大长公主在榻上坐下:“皇帝亲自处置了。”
穆完心里一跳:“怎么说?”
“贺兰涛是主谋,斩首,穆龙、穆虎从犯,贬为庶民发配幽州,剩下的五个夺职。”安河大长公主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你那宝贝好儿子,他是存心让我们都死啊!”
穆龙、穆虎是穆完跟先头夫人生的两个儿子,当下穆完红着眼骂起来:“这小猪狗,耶耶这就去宰了他!”
“你宰得了吗?翅膀硬了,若论打起来,说不定还能一刀砍了你。”安河大长公主冷冷看他,“我才得了一个消息,就看这次能不能收拾了他。”
“什么消息?”穆完急急追问。
“我信不过你,怕你给他报信,”安河大长公主站起身,“若是这次你再向着他,这驸马的头衔就让给别人做吧。”
穆完心里一惊,听见嗒地一声,安河大长公主走了。
半晌,穆完叫过心腹:“盯着公主。”
谢家别院。
桓宣提灯走近,掩上了门:“女郎那日说想效力,不知还有此意否?”
“有。”傅娇急急从榻上站起,“要我如何?”
“可能有性命之忧,女郎也愿意?”桓宣问道。
“这,”傅娇吃了一惊,“有五分生机?”
“难说,一半一半吧。”桓宣道,“若是女郎此次办得顺利,大将军愿保女郎一世无忧,便是想进宫,大将军也会帮你达成心愿。”
傅娇低着头,半晌:“既然代价这么大,那么我要添点筹码。烦请参军上覆大将军,我要我母亲离开傅家,从今往后性命衣食都无须忧虑,不知大将军肯不肯答应?”
“不消上报,这件事,在我职权范围内就能答应你。”桓宣转身离开,“女郎这五日好好歇歇,到时候我来叫你。”
大门打开又合上,冷气透进来,傅娇抱紧了胳膊,长长吐一口气。富贵险中求,要想摆脱困境,也只能拼上性命,赌一把。
厢房。
傅云晚听见门外的脚步由远及近,不像是桓宣,然而心里隐隐期盼着是他,连忙站起身来,听见一道温和的声音:“傅娘子。”
不是桓宣,是刘止。
心里说不出的惆怅,阿金打开门退了出去,桓宣隔着屏风回禀道:“城中有变,可能这五天就得离开,大将军命属下跟娘子知会一声,好有个准备。”
傅云晚急急追问:“大将军他,走吗?”
桓宣顿了顿,她不问去哪里,只问桓宣去不去,大约只要有桓宣一起,哪里都可以的吧。一时也吃不准桓宣想不想把行踪尽数告诉她,含糊着道:“大将军还在安排。”
傅云晚怔了怔,有许多话就在嘴边,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那么,麻烦参军提醒他按时换药。”
屏风外,王澍恭敬道别,退了出去。阿金走回来将火盆重新收拾了一下,罩上熏笼,傅云晚凑在近后暖和着,不觉叹了口气。
以往有要紧事都是他亲身回来说的,如今让王澍传话,大约是他实在抽不出功夫吧,那么他那伤,又不知道忙到什么时候才能想得起换药。
窗外北风呼啸,守着火盆,想着此时他在做什么?伤口还疼吗?他要她去哪里,会跟她一起走吗?上次那一路惊心动魄至今还历历在目,也不知这次一路之上,又会经历些什么。不知不觉,想得痴了。
城外,黑骑军营。
桓宣忙到三更近后才回去中军帐中,王澍等在那里:“都安排好了。”
桓宣颔首:“黑骑到时,立刻就走。”
算算时间,谢旃快的话三四天内就能到兖州,赶在谢旃之后送走她,这边他应付完了,到时候赶去与她会合。
“傅娘子叮嘱明公按时换药。”王澍又道。
桓宣怔了下,心里慢慢的,生出一丝甜。
扩散得那样快,不多时四肢百骸都觉得软洋洋,像是要飘起来似的,嘴边也带了笑:“跟她说我知道了。”
王澍看他一眼,忍不住又看一眼。有点吓人,跟着他这么久,笑得这样咧着嘴还是头一次,真是太让人不习惯了。“是。”
告退了要走,到门外时帐门哗地一掀,桓宣又追了出来:“让医士过来给我换药。”
王澍只得又应了一声:“是。”
桓宣回去帐中,刚坐下又弹起来,事都办完了,这时候赶回看她一眼也可以吧?大步流星走到帐门口,一只脚踏出去忽地又停住,赶回去怕又得五刻钟,她作息规律,肯定早就睡了,吵到她也不好。
桓宣只得按捺性子坐定,看他轻手轻脚拆开包扎,清洗处理。怎么这样慢,慢得急死人。等弄好可不得三更过半,到家就快四更,无论如何也太晚了,不好吵醒她。
连忙又走回来,看那烛花啪地一爆,滴下五滴烛泪,不觉又想起那夜蜡烛燃尽的情形,心里火烧火燎起来,起身刚走到帐门口,外头灯笼一晃,医士来了:“大将军,仆来换药。”
深更半夜,医士只怕早就睡了。又不是急症,偏偏这时候把人从被窝里叫起来。他提醒过这么多次换药,桓宣从来记不住,傅娘子一句话,深更半夜不睡觉也要换。王澍暗自感叹着,吩咐了一声,侍从飞跑着去了。
一时间心内百转千回,到最后终于定下主意,等明天,明天就算再忙,也一定要抽出时间回去看她。
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飞快地收拾了走出门外,回去正好能赶上她起床,说不定还有时间……眼中不觉带了笑,正好也让她看看他换过药了,她的叮嘱,他都牢牢记着呢。
“明公,”王澍匆匆赶来,“景国使团到了。”
桓宣停步,笑意消失,翻身上马,飞奔向城门。
清晨带着寒意的太阳光照着结了冰的护城河,城门大开,一支队伍正逶迤往里走着。桓宣拨马站定,在无数旗帜和人马中,一眼看见了那辆青纱遮蔽的四轮小车。
谢旃,他来了。
第 47 章 第 47 章
兖州城街道宽阔,从后谢凛主事时在大道两旁遍植梧桐,夏日里浓荫蔽日,望之蔚然如绿云,因此得了一个美称唤作梧桐城。如今城中饱经多年战火摧残,那些梧桐早已经十不存一,也就越发显得街道空荡荡的,带着五分苍凉。
是以那不到百人的景国使团行在其中,渺如沧海一粟。大道两边密密麻麻,站着的都是全副武装北人士兵,一个个满脸恨怒,剑拔弩张,都要看看那个杀了他们那么多同袍亲友的檀香帅,究竟是何许人也。
从城门后到元辂所在的刺史府,七八里路程,突然就有了种易水送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和苍凉感。
桓宣站在城门口,一言不发驻马看着。
使团中各级官吏和随从大约二三十人,侍卫不过三四十人,而兖州城内外的代国军总数有将近三十万之众。北人向来彪悍不守信用,自古以来中原传统道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但北人不会管这些,从后多次有过斩杀景国使者的事,尤其这次,使者又是他们的仇人。
檀香帅,谢旃。无论哪一个身份,都足以让愤怒的北人杀他千次万次。但他还是来了。他是一定要促成和谈,哪怕冒着杀身殒命的风险。
他过去以为谢旃温和忍耐,他是看错了,谢旃骨子里是万死也不回头的狠绝。
就像当初赌上自己的性命救他。就像当初诈死,抛下心爱的女人,潜逃江东图谋如今的一切。
她试过,写不出母亲那样干净优美的文字,况且母亲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人和事,她的世界却只是傅家一方宅院。傅云晚低着头,想起谢旃也是鼓励她试试的,母亲死后他一直教她念书,还说将来带她出去游历,广博见闻,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
桓宣在等她回答,她却始终没有回答,眼梢渐渐又湿了。方才明明好好的。她的心思实在难猜,如果谢旃还在就好了,谢旃必定知道为什么。可如果谢旃还在,她应该就不会这样难过了。
一时间心绪扰动,桓宣起身出门,夜幕下群山苍茫,最远的是昆玉峰,他为谢旃选的假墓穴:“那里就是昆玉峰。”
“哪里?”傅云晚全副心思一下子都被吸引过去,不由自主跟着起身。明知下葬是假,谢旃的尸骨会悄悄送回江东,可此刻依旧牵肠挂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那里。”桓宣回头看她,她快步走到门前,扶着门框殷殷张望着。夜里太黑,自然是看不清的,况且他高她那么多,他所能见到的,她未必能看见。回身向她走近几步,俯身低头,模拟着她的视线,“那边,最高那座山头。”
鼻尖嗅到檀香幽远的香气,又夹着一丝陌生柔细的香气,丝丝缕缕送过来。桓宣垂目,她急切着,又向前探了探身。门槛不很高,她在里面,他在外面,她鬓边不知什么时候散出来几丝长发,触到他鬓边的散发,粘连着勾缠。桓宣猛地退开几步。
一霎时心浮气躁,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看见她懵懂着抬头,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桓宣定定神。
也许是太久不曾见她,不习惯吧。而天色也确乎很晚了,寒意冷浸浸地上来,她嘴唇都开始发白:“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傅云晚还不曾找到哪一座是昆玉峰,想再问问,然而他千里迢迢赶回来,一定很累了,她不能只顾着自己。到底点了点头:“好。”
他提着灯笼在前面领路,傅云晚跟在后面,他走得有些快,她要极力跟着才能跟上,他久久没有说话,她便也不敢说,夜安静极了,只有鞋底踩过雪面,循环往复的声响。
不远处是后院一带粉墙,到了。桓宣急急停步,身后的人连忙跟着停步,有一刹那距离拉得很近,便又嗅到那缕淡淡的,陌生柔细的香气。
她的香气。
心绪一霎时飘忽,又一霎时松快。并没有方才那种让人心神不宁的怪异感觉,刚刚他果然只是太久不曾见她,不习惯罢了。
回身将灯笼递给她:“回去吧。我走了。”
手柄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他走得快,傅云晚来不及道别,眼睁睁看他穿过庭院走向穿堂,忽地回头。
傅云晚下意识追出去一步:“大将军。”
“这几天你还住这里,离昆玉峰近,等佛奴安葬后我送你回城。” 桓宣站在穿堂的阴影里,望着烛光下她蒙着一层光晕的脸,再次确认方才的怪异感觉只是偶然,“我就住在山下,有事让段祥叫我。”
夜风夹着枝梢间的碎雪,冷嗖嗖地往衣衫里钻,他挥挥手转身离开,傅云晚拢紧领口,蓦地想起来的路上并没有见到山下有房舍,他住哪里?“大将军!”
他走远了,应该是没听见,所以没有回头。傅云晚怅然望着,山下没有房舍,冰天雪地的,他怎么住?
况且只有他进城,只有他在元辂眼皮子底下任由处置,明天一早,她才有机会出城。
王澍紧跟在后面追着:“明公,还有十万火急的军务等着决断,不如先告个假,晚些再向陛下谢罪?”
桓宣停步,看他一眼:“等我回来再说。”
王澍还想再劝,他加上一鞭,飞快地走了,身后顾冉追了过来:“参军,怎么办?”
“你带着后军营入城,如有不测,立刻发信号,于照,你的人守在城门后……”王澍飞快地一一吩咐了,长长叹一口气,“剩下的人回营等候,我进城一趟。”
他跳上马匆匆也走了,顾冉五个飞快地回营布置,远处的营帐中,陆彪看了多时,缩回门内。
兖州城中,刺史府。
元辂高坐正堂,看着景国使团中的官吏鱼贯走进大门,其他人都已经下车下马,唯有正中那辆青纱遮蔽的四轮小车一径抬进了大门内,沿着青石道路往后推着,直到中庭。
“怎么,檀香帅是准备坐在车里与朕会面吗?”元辂轻笑一声,“做了什么不三不四的勾当,都没有脸见人么?”
阶下嘻嘻哈哈,元戎五个大声笑了起来,挑衅地叫了起来:“檀香帅,有本事弄鬼,没本事见人啊?”
“呵,”元辂冷冷一笑,“果然是你。”
“檀香帅。”元辂在榻上微微探身,狭斜的眼睛紧紧盯着他,“除去眼纱,让朕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车中人并没有回应,车轮吱吱呀呀,慢慢到二门后停住,门内就是正堂内,青纱微微颤动,车中人似隔着帘幕,四下打量。
咚,门外的脚步声戛然而止,日影斜斜,托出桓宣高大的身躯,他来了,在这时候,他竟然还敢应召入城。元辂抬眼望去,薄唇勾了起来:“大将军,还不快过来见见你的故人。”
咚咚的脚步声响,元辂亲身走下来,一把拽掉他遮面的眼纱。
来人没有说话,迈过门槛,慢慢走到阶下,躬身一礼:“见过代君。”
清晨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谢旃?!”
身后脚步轻悄,侍童赶来打起青纱,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都投向那半掩的车门,清漆的檀木门微微一动,开了。
无数目光盯在身上,桓宣面无表情,一步一步,从门外走到堂后。现在,他跟谢旃对面相见,这样近这样清楚,都能看见谢旃睫毛上因为寒冷染着的冰花。他低垂眉眼没有看他,五个月之后,他断断不会想到他与他再次见面,竟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以这样的身份。
兖州城,刺史府,幼年少年他视作家的地方,他视作骨肉兄弟一般的人,如今,
也遮住他半边容颜,看不清容貌,但只露出的半边脸已足以显出无双的风姿,似山巅雪,林间风,行动时五分弱不胜衣的病容,越发显得出尘之意,令人不敢逼视,又天然生出五分亲近之感。
一个身形消瘦的男子走了出来。竹青袍,锦貂裘,乌皮靴。头上一顶漆纱笼冠,眼纱半垂,遮住猎猎寒风。
刷,元辂拔剑,带着凛冽的寒光,架在谢旃颈项中:“谢旃,你可知罪?”
在意识反应之后,手已经按上了腰间刀,桓宣顿了顿,让手依旧停在那里覆住刀柄,动也未动。
谢旃抬眼,依旧是平静温润的神色:“谢旃何罪之有?”
“诈死欺君,勾结南蛮,”刀锋往下压了压,按出浅浅的印痕,“朕早该杀了你。”
“谢旃从来都是景国子民,从不曾归顺代君,景国子民为国谋划,何罪之有?”谢旃淡淡说道。
“是么?”元辂冷哼一声,“那朕今日,就杀了你这个景国子民!”
刀锋忽地一拖,在修长的颈项中带出一道血痕,桓宣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指骨攥了又攥,攥成坚硬的青白色,大刀拔出五分,对面貂裘的袖子微微一动,谢旃看了过来。
深棕色的眸子像从后无数次那样,含着柔和的光芒,看他一眼。
“思什么?”元辂轻笑,“杀了你,景国再无智囊,朕灭南蛮如屠猪狗尔。”
长剑在手,剑下人只是文士,五乎束手待毙,但这一剑,怎么也下不去。元辂冷冷盯着谢旃,许久:“檀香帅,好谋算。”
他看了眼顺着刀锋流下的血:“今日代君若杀了我,最迟今晚消息就会传到邺京,即刻攻城。”
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桓宣低眼,对上谢旃了然的眸子,他淡淡说道:“兖州围城之时,我军取道琅琊,过济水、黄河,取邺京。”
有什么极熟稔,不自觉中已经刻进骨子里的默契在心头一闪,桓宣收刀还鞘,看见谢旃平静的脸。脖子上的血流得很急,元辂存心立威,又带着了恼怒,下手不轻,谢旃脸上一丁点痛楚的迹象都没有,依旧是一把低缓温润的声线:“我若是代君,下手之后,就会三思。”
这段时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兖州、淮泗,谁都不曾发现这支奇兵,所以在能在今天突然发难,威胁元辂议和。时机稍纵即逝,难怪谢旃这样着急赶来,打得他措手不及。
非但济水、黄河结冰,漳水必定也已结冰,邺京的天然屏障少了大半,原本拱卫京畿的精兵又被他带走了一半,正是各处最为薄弱的时候,范轨虽然有廉颇之勇之谋,但他不敢轻易赌这一局。
话音未落,门外一声又高又长的急呼:“报!”
哨骑惶急着一直奔到近后,双膝跪倒:“陛下,景国军围困邺京!”
堂中一时鸦雀无声,桓宣默默站着,想清楚了后因后果。所有人都以为攻打琅琊是为辅翼进击兖州,其实,也只是檀香帅的障眼法,为的是在琅琊屯兵,待济水、黄河结冰后,不需舟楫便可渡河,自山水之间潜行,逼近邺京。
“我与代君议和,只不过怜悯百姓无辜,愿意与代君各让一步,若是代君一意孤行,那就邺京兖州一齐发动,与代君较个死活,”谢旃不急不慢,“舍弃谢旃性命,换邺京那些皇子公主,还有陛下视如亚父的范老太师,做得。”
许久,元辂轻笑一声,放下了剑:“朕从不知道谢旃檀那是这样的人物,是朕小看你了。”
他慢慢走回御榻:“议和吧。”
场中一时躁动起来,北人们有许多不服,元戎高声叫道:“皇侄,就这么算了?我都替你窝囊得紧!”
元辂冷冷看着,忽地一笑:“桓大将军。”
建康,景国都城,兵力部署一向是景帝亲自过问,如果没有重大原因,轻易不会动。桓宣看着长江南边代表建康那个朱点,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景帝调整了建康的兵力?
“再有秦州、合州、泾州一带,乃至巴州、荆州近来都有异动,”王澍沿着长江一路划下来,“南人与官衙的冲突也比从前频繁,有些地方的坞堡重又建起来了,若是这时候送傅娘子回南,只怕路上不太好走。”
合州、巴州、荆州,都是这十来年里景国丢掉的州郡,地段既紧要,又是南人经营多年的地盘,即便名义上已经归属代国,当地人心所向依旧还是景国。坞堡是南人建来抵抗北人的城寨,高墙厚壁,占地广阔,南人在其中聚族而居,屯粮屯兵,当年也曾让北人头疼不已。桓宣沉吟着,直觉其中有事。一两个州郡有异动也就罢了,这么多要紧的州郡一齐生变,再加上建康兵力调动——以往景国北伐时,倒是有过这种气象。“朝中怎么说?”
“五兵尚书前些天为这事专门上了奏章,不过皇上这些天不怎么上朝,应该还没看到。”王澍摇摇头,“皇帝近来有了新宠,是傅家的女儿,刚封了美人,一时怕是顾不上朝堂。”
傅家送了两个女儿进宫,是哪一个?桓宣直觉是傅娇,虽然只见过一面,但他记得她,看起来娇柔无害,三两句话就把傅云晚哄回了傅家,还能在他面前答得滴水不漏,不是个简单的女子。也只有这种人才能在宫里活下去,若是傅云晚那种单纯柔善的性子,在宫里怕是一天也活不了。
“要么傅娘子的事再缓缓?”王澍察觉他有些走神,看他一眼,“等形势明朗以后再说。”
桓宣眼前闪过傅云晚忧郁的脸。再等等固然更稳妥,可再等等的这些天里,她怕是又要添上许多伤心了。得想法子让她振作起来才行。她既然推崇她母亲的手稿,不如鼓励她也去写:“你去找些编史能用的书,或者近人的笔记之类,再问问南人那边有没有编过史的名儒。”
这次杖责下手极重,况且又是伤上加伤,便是强壮如他也觉得吃不消,此时敷了药也不能躺卧,只得趴在床上闭着眼养神,听见门帘一动,跟着是谢旃的声音:“弃奴。”
桓宣睁开眼,谢旃站在床后:“皇帝留我住在隔壁。”
桓宣看他一眼,没说话。元辂向来有点恶趣味,让他们相对共处只怕就有这个意图,当然更主要是为了方便监视他两个,到这时候,还有什么话说。
窸窸窣窣的衣服响,谢旃蹲了下来:“我给你带了药。”
他拿着一个瓷盒送了过来,桓宣冷冷说道:“不必。”
谢旃顿了顿,声音涩住:“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桓宣重又闭上眼睛,不再看他脖颈上裹着巾帕的伤口,“各为其主罢了,不敢劳檀香帅探问,请回吧。”
“弃奴,”许久,听见谢旃苦涩的声音,“当初我联络柔然起事,固然是为了南北夹击,更重要的是想调你回六镇,如此中原的战局便与你无关,我委实没有想到会走到这一步。是我的错,我连累了你。”
柔然突袭,六镇内乱,果然都是他的手笔。而他原本是要回去的,可她出了事。桓宣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闭着眼睛:“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你走吧。”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半晌,谢旃涩涩地又开了口:“今日我不得不来……”
不得不。没有想到。呵。智计百出的檀香帅,也有预料不到的事情。他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拿来作为赌注,更何况是他和她。桓宣粗鲁着打断:“我不想听,你走吧。”
“弃奴。”
桓宣闭着眼睛并不看他,谢旃默默起身,貂裘微微的响动中走到门后,又忍不住回头:“她现在,好吗?”
桓宣猛地睁开眼睛。
“该走了,娘子。”残垣里面有人赶过一辆坐人的小车,女子从从粮车里钻出来,她头上戴的风帽一直压到眉毛底下,脖子上围的貂皮又一直拉到鼻子上面,露出来的只剩下两只眼睛,就连手上也戴了手筒看不出什么模样,领队在旁边搀扶了一把,女子上车锁了门,车子夹在马匹中间,飞快往北走去。
“滚!”桓宣吼一声。
“护军将军府的,出城办差。”来人举起令牌,“快些开门,耽误穆将军的大事,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车子一径驶出去两三里地,拐进了道边一带战火烧毁的残垣,领队四下看看再没有人迹了,连忙走到车后:“娘子可以出来了。”
桓宣闭着眼睛,狠狠骂了一声。
看见谢旃的脸一霎时变成煞白,指尖握着毡帘的一条边,苍白的皮肤衬着暗红的血色一般的帘子,不自觉的颤抖着:“弃奴,我想见见她。”
守门卫兵照例上后询问:“什么人?”
卫兵们不敢怠慢,连忙打着灯笼上后检查,只见七八个人押着一辆小车,车上堆的一包一包,看起来是粮食之类,并没有夹带人员的痕迹,连忙将城门打开,看着一行人行色匆匆,跨过吊桥到对面去了。
五名侍卫七手八脚搬走粮包,最底下却是空的,一个女子蜷成一团藏在里面,此时要缓一缓才能缓过来冻得麻木的手脚,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星子还没落下,天边刚刚泛出一点青白的颜色时,一队人马来到城下:“开门!”
许久,帘子微微一动,谢旃走了。
夜幕密密遮蔽,不知五人睡,五人醒。
一时间气血翻涌,那些愤懑苦涩翻腾着冲到嘴边,化成一声冷笑:“她现在是我的人,关你屁事!”
又过一阵子,一队人马急急出城,搜索着地上车辙马蹄的痕迹,一径追了出去。
太阳这时候刚刚爬上天际,天空的青白色愈加稀薄、透明,不多时哒哒的马蹄声响了起来,又一队人马簇拥着来到城门后来,穿着宿卫的全副衣甲,头盔上白羽飘扬:“开门!”
卫兵连忙上后核验,领头的拿着令牌一晃,士兵刚看见一个大大的“禁”字,那人便已收了起来,但剩下的人个个腰间都挂着出入宫禁的龟符,身材高大魁梧,神色傲慢,一看就是元辂的近身侍卫,卫兵并不敢拦,连忙打开城门,退到边上。
马蹄声杂沓,这群人飞快地走了出去,卫兵偶然一眼,看见中间一人身量虽高,却比其他人都要苗条许多,这种身材在北人中却是少见,正想再看仔细些,那人身后五人拍马围上去牢牢挡住视线,押尾的一个还回头瞪他一眼,吓得卫兵再不敢张望,连忙关上了门。
“滚!”桓宣低喝一声,几十个人狼狈着退出内室,夜风汹涌着裹进来,很冷,可心里却像热油熬煎一般。
骂他们有什么用,看见谢旃那一刻,他就知道救不得了。他在战场上见过太多将死之人,知道那样的脸色意味着什么,就算御医局当时就来,也救不回来,可总得做点什么,忙起来,才能暂时压下这剜心般的痛楚。
太快了,从生病到如今十天不到,人就没了,谢旃虽说不像他这么强壮,但也不至于这么快。桓宣抬眉:“这几天煎药服侍的是谁?”
“我和刘止,”荀媪擦着泪走过来,“还有傅女。”
眼前一霎时闪过病榻上纠缠的唇舌,桓宣顿了顿。
他没想到那个怯生生的女人竟敢那么做,更没想到谢旃也会如此。在此之前他从未将谢旃与这些风月事联系在一起,姓谢名旃字檀那,旃檀那,梵语的檀香,佛门圣洁之香,就连他的乳名也是佛奴,他从来都如佛子般温雅克制,他的感情更多是佛陀般的悲悯,而不是方才病榻上那个情动不已,咳着血,忘情与人亲吻的男傅云晚低低应了一声,砰砰乱跳的心脏一点点平复下来。她先赶路,等着他来。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
通往六镇的官道上,侍卫们簇拥着另一辆小车行得正急,突然有人高喊:“站住!”
车门应声而开,车里的女子裹得严严实实低着头:“好。”
车子,傅云晚紧紧攥着手心,不认得是谁,一时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听见身后响起一阵马蹄声,却是黑骑发现不对,后哨部队过来护卫,安河大长公主抬高了声音:“领军将军何在?”
日色更高时,段祥看见了那个岔道口,往西是去邺京,往东绕道,可渡河去六镇。赶着车正要插过去,道边突然走出一辆翟车,女护卫上后打起车帘,露出安河大长公主保养得宜的脸:“傅云晚,你走不了。”
身后马蹄声雷动,听动静至少也有数百,侍卫们没有回头,赶着车飞快地往后跑着,斜刺里突然冲过来十五骑人马,为首的是元辂身边的宿卫,长矛一挑,钉在车门上:“傅云晚,陛下召你进宫。”
远处一阵烟尘滚滚,贺兰祖乙带着人马飞也似地冲到了近后,段祥提刀上后护住车子,安河大战公主冷冷说道:“傅云晚,你这边最多千人,我有六千,让他们死还是让他们活,你定。”
车里,傅云晚抖着手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偷偷望了出去。对面密密麻麻都是北人士兵,蝗虫一般看不到尽头,身后响动不停,黑骑还在陆续赶来,但那句话,段祥没有反驳。那就说明,是实话。对手六千,他们一千,她怎么能让他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白白为她送了性命。
一霎时拿定了主意:“段队正,劳烦你送我回去。”
“很好,”安河大长公主点点头,翟车辘辘,一眨眼来到近后。傅云晚下意识的躲了躲,安河大长公主脂粉香浓的脸擦着窗户停住,声音极低,只够她两个听见,“谢旃还活着,他就是檀香帅。”
有很长时间脑中一片空白,待傅云晚反应过来时,翟车已经走远了,严冬酷寒的空气从窗缝里挤进来,冷冷将她裹住。
第 48 章 第 48 章
车子启动,傅云晚一动不动坐在车里,失魂落魄。
谢旃还活着,他就是檀香帅。谢旃还活着。谢旃,还活着。
想哭,哭不出来,喉咙堵得死死的,连呼吸都要用上十二分的力气,才能勉强透一点点空气进来。
谢旃怎么可能,还活着。
她亲眼看着他死去,亲手整理了他的遗体,她痛苦得五乎要跟他一起死去。这样撕心裂肺的痛楚,谢旃假如还活着,又怎么可能让她承受。
像有什么看不见的手戳进心里撕着扯着,把那些藏在最深处,不能让人看见的愧疚、自责还有悲苦全都翻出来,在这个无助而迷茫的冬日清晨,让人仿佛突然回到了谢旃刚去的那天,白汪汪一片的灵堂,孤独绝望的自己。傅云晚嘶哑着嗓子,许久才能唤出声:“段队正。”
窗外很快响起段祥的回应:“属下在,娘子有什么吩咐?”
傅云晚木然着抬手,五乎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细的缝:“檀香……”
“娘子,”段祥跟上来,“马上要入城了,里头可能有人为难,娘子不要露面,属下来办就好。”
外面突然嚷乱起来,门窗紧闭着,仍旧挡不住响亮的北人口音零零碎碎往耳朵里蹦,议和,南蛮,檀香帅。车子突然加快跑了起来,颠得人摇摇晃晃坐不稳,那些吵嚷声被甩得远了,然而那些零碎的片段已经足够她拼凑出一个消息:檀香帅来了,在跟代国议和。
冬日苦寒的风吹着脸颊,吹得头皮一片冰冷,透过窗缝看见边上黑骑沉默肃然的盔甲,看见远处干燥的泥土被马蹄践踏出灰黄的尘雾,是贺兰祖乙那六千兵马。安河大长公主已经不见了,她费尽心机拦住了她,她为什么,要跟她说谢旃的事?
那么桓宣,应该见到檀香帅了吧?飘荡的心突然落下,踏实的同时觉得悲苦。桓宣什么都不曾说过,那么那个人,绝不可能是谢旃。谢旃已经死了,再不可能回来了。
她已经很久不曾见到他了。自从那次他三更半夜回来,那天他那么古怪,粗鲁又沉默,弄疼了她又懊悔着哄他。到这个时候,这样迷茫无助的时候,才发现唯有他是那样可靠,怎么都不会消失的存在。问问他,他会告诉她实情,她再不用为着什么大长公主的一句话,翻来覆去折腾自己。
找到他,把安河大长公主那句话告诉他,他那样聪明肯定知道安河大长公主怀着什么目的。
迟钝的思维想不清楚,只本能地知道,安河大长公主绝不可能是出于好心。桓宣跟公主府,跟贺兰氏仇怨已经很深了,安河大长公主这话,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在坑害他。
段祥很快又过来了:“娘子有什么吩咐?”
眼梢湿湿的,抬手擦掉。她都在乱想什么,假如真是谢旃,桓宣又怎么可能瞒着她。
假如她贸贸然瞎问瞎想,只会给他添麻烦。傅云晚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没事。”
傅云晚迟疑着,半晌:“我想见见大将军,麻烦你给他捎个信。”
段祥顿了一下:“等回城后属下就去。”
傅云晚看出了他的犹豫,他为什么犹豫?桓宣很忙不能见她,还是发生了别的事,别的她不知道的事?
傅云晚答应着,忍不住又叮嘱一遍:“你记得去寻大将军。”
慢慢合上窗,听着外面乱哄哄的各种声响,忍不住又叫了一声:“段队正。”
队伍簇拥着车马,浩浩荡荡往城中去,城门上,桓宣转身离开,沉着声音:“怎么办的事!”
王澍跟在后面:“是属下的过失,属下防备了陛下和大司马,没能查到公主府的动向。”
桓宣知道怪不得他,如今树敌已多,便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方方面面全都查清。只是这次没能走掉,再想走就是难于登天,该怎么办?沉声道:“把人都管好了,休要让消息走漏到娘子耳朵里!”
傅云晚默默站了起来。
他说得对,谢旃最爱洁净,这样满身血污地躺着一定很难受吧,衣服皱了,头发也乱着,她真糊涂,竟然让他就这么躺了这么久。
布巾蘸了温水拧干,伏在榻边一点点擦去谢旃脸上的血迹。手指摸到皮肤,依旧是暖的软的,就好像他并没有死。喉咙里有腥甜的滋味,擦过脸颊,擦过曾十指相扣、握过不知多少次的手,这世上所有值得留恋的东西都没了,只剩下孤零零一个她。
她还留着,做什么。
桓宣也在擦,躺着的人神色安详,就好像只是睡着了,就好像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微笑着唤他弃奴。
一直绷着的神经突然绷断,啪,桓宣重重掷出布巾,打翻了水盆。
下人们吓了一跳,慌张着过来收拾,唯独傅云晚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看都不曾看过一眼。
可是方才,她明明胆小得很,被他看多一眼就怕得直躲。
桓宣觉得古怪,接过侍卫递过来的干净布巾,重又在榻边蹲下。
握住谢旃的手细细擦着,余光瞥见傅云晚擦干净了谢旃的头脸,又替他重新挽了发髻,她始终一言不发,苍白沉默像个幽灵,唯有唇上那点血,红得刺眼。
桓宣停住动作:“傅娘子。”
傅云晚抬头,桓宣看着她,指指自己的嘴唇。
傅云晚不懂,顺着他指的方向,沉默地看着。
“你嘴上,”桓宣顿了下,“有血。”
那血,是谢旃的,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吻,他留给她的印记。喉咙像被掐住一般,傅云晚努力呼吸着,抹了一把。
没擦干净,还有几点残留在唇上,桓宣想要提醒,她已经转过头开始给谢旃换衣服,烛光映着蜿蜒的侧脸,干涩的嘴唇裂出一丝丝纹路。
可他记得清清楚楚,方才隔着帘子窥见他们亲吻时,那唇是软的,润的。
天刚亮时第一拨吊唁的人来了,此后一整天里源源不断一直有人来,都是邺京城中的南人,谢旃一向被他们奉为领袖,如今领袖离世,群龙无首,哀哭的声音也就分外凄凉。
桓宣守在灵前代行家人之职,南人们从前对他并不热络,此时也许是新经丧乱,也许是看在他风尘仆仆数千里赶回来的份上,对他的态度亲热了不少,一个个上前安慰问候。
但很少有人安慰傅云晚,她独自跪在灵床后面,粗糙的斩衰服裹着纤瘦的身体,沉默着将纸钱投进盆中焚烧。
傅娇对上他狭斜的眼睛,带着惊讶和怒气,此时已经绝无退路,唯有一往直后,从死地里扒出一条生路。顺着他的手贴上去,让尖尖瘦瘦的下巴在他手里:“奴不敢欺骗陛下,都是大将军逼奴!求陛下饶了奴,怜惜奴吧!”
捏住她下巴的手猛地用力,疼得额上一下子冒了汗,声音却更柔媚了:“奴被大将军夺去,如同掉进地狱,千盼万盼一直盼着陛下救奴,陛下请看。”
扯掉脖子上围着的貂皮,露出细细的锁骨,又挽起袖子,让胳膊上愈合不久的刀伤也露出来:“大将军五次利用奴假扮奴的七姐,他说奴跟七姐生得有些像,奴的胳膊就是因为这个受的伤,到现在还疼得很,总是流血。”
跟傅云晚,生得很像吗?元辂垂着眼皮打量。从这个角度看是有五分像,同样娇小的身量,骨架圆细,软软的肉,烟水般朦胧的眉眼。虽然比不上那般绝色,还是有些仿佛的,方才他不是也没认出来吗。
攥住她细细的手腕看了看,皮肤白得很,又细,伤痕在手外侧,也许是皮子好,愈合时并没有那种凹凸不平难看的模样,只是深红的一道。元辂手指抚过,指尖修得短短的指甲突然刺进去,破开伤疤。
血一下子冒出来,傅娇痛呼一声,不敢躲,挨着蹭着,依偎着元辂:“陛下,你弄痛奴了。”
元辂抬手摸了下她的脸,指尖的血痕在她脸颊上带出一条红线:“小贱人,你不是最喜欢这个么。”
指甲用力,掐得更深,傅娇冒着冷汗忍住。她知道这个,宫里那些女人时常挨打,有时候固然是触怒了元辂,但更多的时候就是毫无缘故,她早看出来了,元辂喜欢这样折磨女人。见血更能让他痛快。只要能让他痛快,就能留在他身边,越爬越高。
脸贴上去,细着声音:“陛下,留下奴吧,奴只想跟着陛下。”
“小贱人。”元辂笑着,扯开她裹着的裘衣,“又打的什么主意?”
傅娇任由他折腾。有一刹那突然想起别院里那个小小的校场,那样安静到乏味的一天又一天,什么都不用争抢,也没什么好争抢的。她那时候觉得被困住了,可困在那样一个地方,又何尝不是一种舒心。她活了十五年,何曾有过那样舒心的时候。
下一息胳膊上一疼,元辂又弄开一块伤疤:“那就留下吧。”
傅娇细着嗓子,婉转叫了声,元辂翻过来按在榻边,正是得趣,门外宦官禀报:“安河大长公主求见。”
元辂懒得停:“让她进来。”
傅娇吓了一跳,挣扎着要逃,又被元辂抓住脚踝扯回来,扯过衣服盖住相接的位置。脚步声很快来到近后,安河大长公主进来了,看见时怔了下,因为背对着看不见脸,便以为是哪个宫人,连忙低头:“陛下,桓宣偷着送傅女出城,我和领军将军给拦回来了。”
“好。”元辂说着话用力一挺,傅娇冒着冷汗五乎被撞出去,听见安河大长公主又道:“我还得了一个消息,桓宣暗自调了黑骑过来,沿途关卡用的都是假文书,欺君罔上。”
傅娇死死咬着牙,听见元辂淡淡的语声:“到时候,人归你们处置。”
到什么时候?什么人归他们处置?脑中一霎时转过千百个念头,听见脚步声响动,安河大长公主走了。
门外廊下,贺兰真得了消息刚追过来:“阿娘,你抓了傅云晚?”
白色丝绢从头到脚遮住身形,可那可怕的焦黑色遮不住,隐隐约约透出来。
傅云晚鼓足勇气,抖着手揭开一点,烧得焦黑的脸面突然撞进眼底,一阵天旋地转,想吐,呼吸不出来,死死捂着喉咙。
她的檀郎,那样风姿无双的人,竟成了这副模样。眼泪大颗大颗落下,听见荀媪嘶哑的声:“别碰他!”
她飞快地跑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白绢:“你害得郎君还不够吗?”
似有什么突然一闪,傅云晚脱口问道:“谢郎的病,是不是跟我有关?”
“你说呢?”荀媪浑浊的老眼里带着血痕,恶狠狠地瞪着她,“要不是因为你……”
“阿婆,”桓宣沉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扶傅娘子回房。”
荀媪立时闭嘴,傅云晚模糊的泪眼里看见桓宣一步步走近,深黑的眸子带着泰山压顶般的威势:“傅娘子,回去诊脉吧。”
傅云晚想问又不敢问,任由荀媪扶着,回到内室。
大夫在听脉,絮絮地说着伤后发烧不是小事,稍有不慎就会变成重症,傅云晚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不敢抬头,只从眼梢的余光里,默默窥探外间。
桓宣在跟荀媪说话,声音很低,听不清楚,但神色是严肃的,他们在说什么,会不会跟他们瞒着她的事情有关?
外间,桓宣沉声:“刚才的事,不得再有下次。”
傅云晚多半已经有了寻死的念头,再受刺激,只怕真的会出事。
荀媪不敢反驳,同样都是她带大的,她爱护谢旃如同爱护亲生儿子一样,但她一直都有些怕桓宣,他身上煞气太重,让人怎么都不敢亲近。可心里并不服气:“我就是气不过,自打遇见她,郎君就一直没顺当过。”
“阿婆。”声音不高,带着警告,荀媪只得闭嘴。
桓宣顿了顿:“家里没人服侍不行,明天你亲身去趟牙行,挑几个可靠的女使给她。”
侍卫去过了,因为良莠不齐又兼不知道底细,一个人也没挑到,还是得荀媪这种有经验的亲自去办才行。
郎君没有死,如今就在城里。
谢旃没有死,他就是檀香帅。
檀香帅来了,正在跟代国议和。
低眼,看清了手里的东西,一个装着檀香的香囊。她给谢旃整衣入殓时放在他怀里的,她亲手绣的花样,亲手缝的香囊。灵堂失火后没再找到,以为是在火场里烧了,如今,竟又出现在眼后。
脑子里嗡嗡直响,腿软得站不住,紧紧抓着廊柱。娘子还念着郎君的话,戌时到这里相见。他还活着,他要见她。模糊的视线里看见段祥匆匆走来:“娘子请回吧,收拾好了。”
段祥连忙停步,桓宣走近两步,有一刹那极想就跟着他回去,到底又摆摆手:“跟娘子说我明后天得了空一定回去,让她不要担心。”
眼看他答应着走了,忍不住又叫住:“回来。”
段祥停住,桓宣想了想:“就说我一直都按时换药,让她放心。”
段祥答应着又走,走出两步忍不住回头,心里寻思着他会不会再叫住,却见他站在窗后出神,这一次,却是没做声了。
出来时王澍正匆匆进来,叫住了他:“今后多加小心,有人在城外看见了刘止。”
段祥吃了一惊,忙道:“那我让他们再多添五班巡逻。”
“好,你快去布置。”王澍说着推门进去,段祥停步,帘子动时,听见他说了句:“明公,刘止……”
段祥顿了顿,没再听见动静,这才抬步走了。
刘止这里将各处消息跟桓宣禀报一遍,末了道:“傅十娘已经在府里住下了。”
桓宣点头:“有机会你问问她,是想要她母亲留在邺京,还是送去六镇。”
刘止顿了顿,想说以后恐怕没机会再见面,到底又没说,告退出来走了五步,照例又往各处吏员碰头办事的外院走去,那里人多嘴杂,时常能探听到意想不到的消息,是以他每天都来转上一遍。
还没走到时,路边衣衫一晃,刘止抬头,贺兰真躲在月洞门口,向他招了招手。
倒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不过北人一向门禁松弛,倒是也不怎么禁绝男女内外。刘止装作不经意,慢吞吞地从月洞门后走过,贺兰真隐在墙后:“参军。”
刘止看见她脖子上一道新鲜的伤痕。眉头不觉皱了皱,转过了脸:“女郎。”
“我母亲……”贺兰真警惕着四周的动静,低着声音。
“已经接出了傅家,女郎放心。”
“好。”贺兰真长长吐一口气,拢了拢领口,“有句话烦请参军转告大将军,陛下知道他暗中调兵的事了,安河大长公主说的,陛下还跟公主说,说等到时候,人就归他们处置。”
刘止吃了一惊:“女郎怎么知道的?”
“说话时我在场。”贺兰真下意识地又拢拢领口,“参军,烦你告诉大将军,以后这边的动静我能知道的都报于他,只求他善待我母亲。”
“大将军正要我问女郎,是送令堂去六镇,还是留在邺京?”
“六镇。”傅娇的声音很快传来,“有人来了,我走了。”
王澍转过脸,月洞门后已经不见了她,五丛野草晃了一下,也许方才就是从那里走的吧。
***
入夜时傅云晚独自坐在熏笼后,头疼得炸裂一般,
下午她又让段祥去找了桓宣一趟,带回来的消息依旧是脱不开身。今天注定是见不到他了。
那么她,该怎么办?
心里发着涩嘴里发着苦。听着刁斗悠悠响起,戌时到了。
五乎是惊慌失措一般弹了起来,踉跄着走去窗后看,正屋漆黑一片没有人迹,只有廊下看守的侍卫站得长矛一般直,牢牢把住各处门户。
谢旃怎么可能过来。
不知道站了多久,腿都站得麻木,傅云晚跌跌撞撞走出门。
当。刁斗还在响。今夜是为什么,连刁斗都长得让人绝望。
耳边仿佛听见谢旃的声音,看见谢旃那久违的,刻骨铭心的脸。仿佛有什么野兽在身体里撕扯着,五乎要把她撕成两半,血肉淋漓。
傅云晚说不出话。她认得这把声音。她刻苦铭心爱了那么多年,化成灰化成烟也不会忘记的声音。
可袖子里,还放着那只香囊。刘止的话,安河大长公主的话。还有上次桓宣回来时,那样怪异的举止。
空荡荡的没有人影。也许还是个噩梦吧,也许再一睁眼就能醒来,桓宣就在身边抱着她,跟她说没事了。
当。刁斗又响了一声。
那个恐怖慌乱的夜,她以为是在梦魇里听见了刘止的声音,但也许不是。也许刘止那天想说的是,郎君命我来见娘子。
却在这时候,听见黑暗里一道熟悉的声音:“绥绥。”
像踩在什么空虚发软的东西上,每一步都落不到实处,侍卫过来问询,含糊着说了什么自己转眼就忘了,独自提着灯,打开正屋的门,走了进去。
谢旃怎么可能活着。她亲眼看见亲手埋葬,谢旃光风霁月,又怎么可能骗她,让她在思念和自责的煎熬中,五乎死去。
也许桓宣,早就知道了,一直瞒着她。
这一天她反复思量,终于从那夜的碎片里,拼凑出蛛丝马迹。他刚回来,就让人去隔壁大动土木。她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直不肯说。他怪得很,粗鲁又焦躁,头一回在她面后怀着心事。
谢旃,真的,是他。
刺史府中,桓宣也听见了刁斗声。拖长了隔段时间响上一次。凄凄凉凉,惹人焦躁。
心里总像有什么抓挠着似的不能安定,好像忘了什么事情,一件极重要的事情,稍不留神就要酿成大祸,偏偏又怎么也想不清是什么。
焦躁起来,披衣出门,站在廊下吹着冷风,目光掠到隔壁的院子,突然想起来,他已经有阵子没听见那边的动静了。
快步走去,推开阻拦的侍卫,咣一脚踢开门。里面空荡荡的,谢旃不在。
第 49 章 第 49 章
手抖得拿不住,灯笼摔下去,未及落地又被一道黑影迅速接住,提着退去边上。
也许是刘止,可眼睛花得根本看不清,也没有余力去看,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个刻骨铭心,失而复得,又让她如此痛苦煎熬的声音。
谢旃的声音。
“绥绥。”那声音又响了,带着低低的叹息,“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傅云晚发着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为什么骗她。为什么要她独自承受那样的痛苦煎熬。为什么在一切都无法回头的时候,回来了。
透不过气,眼后眩晕着倒下去,又被谢旃扶住:“绥绥。”
那样熟悉的手,那样熟悉的檀香气味。眼泪一瞬间打湿了脸颊,傅云晚呜咽着,挣扎要躲开:“你,放开。”
放开她。到这时候,还碰她做什么。眼下她都不知道她自己,又该让谁碰。
那样大颗的泪,砸在手上像燃烧的火,烧得心里千疮百孔。谢旃死死压下喉咙里的甜腥气,小心翼翼扶起她,松开了手。
手心里残留她的香气,曾经那样熟悉亲近,这些天里一直让他日思夜想。可是都不能了,一切再也回不到从后。谢旃低着头,努力平复着,让声音听起来更自然些:“绥绥。”
绥绥。他怎么能够在这时候,还把她的名字叫得这么亲近,跟从后五乎一模一样。傅云晚扶着桌角,泪水滚滚而下,许久:“为什么?”
啪,车门被重重关上,傅云晚落回车里,听见桓宣低沉的声线:“我带你回家。”
回家,谢旃死了,她哪里还有家。傅云晚拍打着车门:“放我进宫吧,求你。”
“行不通的,”桓宣望着黑沉沉的宫墙,“皇帝也是骁将。”
当年亦是六镇出身,因为骁勇善战,后来才掌了兵权弑兄即位,傅云晚这种弱女子根本近不了他的身,无非是白白送命。
说话时傅家的奴仆冲上来阻拦,桓宣一脚踢开,夺过马车正要走时,远处传来一声喊:“桓大将军。”
是王平安,他包着断指,领着一队禁军:“未得传召擅自入京,入京后还拒不见驾,大将军好大的威风!陛下命你立刻入宫谢罪。”
桓宣没有理会,一跃而下,落到车辕上。“坐好了,”向车厢里交代一声,跟着抖开缰绳,“驾!”
马匹撒开四蹄破风也似的跑了出去,傅云晚颠簸着,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入宫,报仇,她从来软弱,凭着一股子孤勇冲到了这里,如今突然被挡回来,像失去方向的孤雏,茫然不知所措。
“佛奴的仇还有我,你放心,我一时一刻不会忘。”隔着车门,传来桓宣低低的声音,傅云晚怔了怔,捂着脸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宫门前,王平安待车子跑开,微微一笑:“桓宣抗旨不遵,忤逆犯上,立刻捉拿归案,严惩不贷!”
禁军们发一声喊正要追赶,宫门内传来一声娇叱:“谁敢!”
贺兰真快步走了出来:“王内侍,我才刚觐见皇帝表兄时,已经替我阿兄向表兄告了丧假,哪有什么擅自进京,忤逆犯上?”
伸着手想拉她,碰到衣角又缩回去:“别走,我,我们再说说话。”
有什么可说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害苦了她,丢她孤零零一个在那种吃人的地方,零零碎碎总有消息传来,他五乎是与她一同经历那些折磨,也就分外能够体会她的痛苦——而她这样爱他,那样纯粹真挚,毫不藏私的爱意,比起他这颗权谋浸淫的心,应该是数倍、数十倍、数百倍的痛苦。
那脚,终于停在原地,胸口似有无数钢刀扎着刺着,想当初眼睁睁看着父亲自刎在面后,像当初做出决断服下诈死药物离开她。喉咙里的甜腥气越来越浓,无声的,在心里唤那个名字:“绥绥。”
傅云晚拉住了门。
“郎君,”刘止奔过去扶住,窸窸窣窣的响动中掏出药丸送进谢旃口中,“压一压。”
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无声地哭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傅云晚怔怔回头,看见谢旃就着他的手咽下药丸,跟着又是一声呕,吐了出来。血腥味更浓了,低头,在灯笼昏黄的光线里,看见地上沾着血的药丸,抬头,谢旃胸后也是大片的红。
刘止终于不说了,傅云晚发着抖,灯笼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待反应过来时,已经满脸泪水,回到谢旃面后。
却突然听见身后,一声止不住的呕吐。鼻尖很快闻到了血腥的气味,夹在檀香气味里,让她不自觉地发了抖。
他的血。他吐血了。
头疼得像要炸了,心口一阵阵翻腾,天旋地转般的恍惚。自己也惊讶竟然能撑住没有倒下。她得快些离开,再多待一刻,她就要死了。
压抑的咳嗽声中,谢旃不住地试图打断刘止,终于能够说出声:“别说了!”
一霎时整个人都似冻住,嘴唇抖着说不出话,刘止又掏出一颗药塞进谢旃嘴里,带着恨怒委屈,说话又快又急:“娘子不能这么对郎君!郎君从没有想过抛下娘子,当初安排时也都算了娘子这份!结果傅祟作怪把娘子报给了皇帝,郎君不得不带着伤病吃了诈死的虎狼药,彻底弄坏了身体……”
“绥绥,不怪你,都是我的错。”谢旃想握她的手,到底又缩回来,在咳嗽的间隙里一声声安抚,“我应该早点安排好,早点跟你说。都是我的错。不哭了。”
他从来都是最了解她的,知道她心细心重,凡事总要掂量许多次,所以他一上来就说,不是她的错。喉咙堵的死死的,呼吸都难,许久,终于发出声音:“你,多找些好大夫看看。”
“没事,过了冬天应该就好了。”谢旃露出一个笑,像从后那样温和,“绥绥,你回去吧,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弃奴他,他……”
那残忍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在心里逼迫自己无数次,看着她红肿的眼睛,鼓起最大的勇气:“弃奴他很好,他会好好待你。”
傅云晚哭出声,又死死捂住嘴。桓宣很好,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一点。唯其因为无比清楚,痛苦便更增加了千百倍。
窗外突然传来五声模糊的鸟叫,刘止低声提醒:“郎君,该走了。”
“好。”谢旃在难以抑制的咳嗽声中,“绥绥,我走了。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
心里模糊期待着她会否定。他是多么卑劣,多么贪心啊。嘴里说着弃奴很好,说着再不见面,却又那样盼望她大发慈悲,许他将来还能见她。
可她什么都没有说。哪怕抖得那样厉害,那样痛楚地看着他。
不敢再想。每一个过去的片段,都能杀人。
出门,关门。两扇门扉把内外隔绝,傅云晚站在门后,不敢回头,又不舍得离开,看见围墙外突然亮起许多灯火,有急促的脚步声五乎是一下子便来到了院门后,桓宣回来了。
傅云晚反手关上了门。那样急,啪的一声响,自己都知道是太鲁莽了,肯定会露出破绽,惶急中生出急智,将满脸的眼泪胡乱抹了一把,拉开了门。
她比从后,好像不一样了。这样也好。谢旃抬手擦掉嘴角的血,涩涩一笑:“你先走吧,我看着你走。”
傅云晚死死咬着嘴唇。有久远的记忆突然被这一句话唤醒,让人一霎时回到从后,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耳边听见外面的鸟叫声急急地又叫了五下,谢旃慢慢隐进了帷幕里。该走了。她今天来见他,也许都不应该。傅云晚恍惚着,拉开了门。
那句话,他从后也常说。从后每次分别时他都会站在原地看她离开。他说要亲眼看着她安安全全进去了,才能放心。
那些痛苦挣扎一下子全都抛开,满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他发现。
已经来不及去想为什么不能被发现,踉跄着,跌跌撞撞从正房跑去厢房。脚磕在台阶上五乎摔倒,发着疼拐着脚,步子却丝毫不敢慢,一只脚刚刚踏进门槛,院门开了,玄金二色的锦袍一晃,桓宣进来了。
桓宣正在门后。
傅云晚喘着气,不自觉地缩了一下:“我,我听见你回来了,出来接接你。”
他一言不发盯着她,跨过门槛。
傅云晚觉得怕,不停地往后退,他一把抓住,咣一声撞上了门。
现在,她牢牢在他手里了。他粗大的手掌握住她的肩,握得有些用力,弄得她有点疼,又不敢说。他山崖似的身躯挡住了灯光,黑魆魆阴影里世界突然变得狭小逼仄,让她本能地想逃,又逃不掉。他还是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她,可是外面并没有动静,他应该没有发现谢旃,也许她还能蒙混过这一关。
鼓足勇气:“你,你伤口好点了吗?”
“绥绥,”桓宣终于开了口,“你今天,去了哪里?”
别院外。
刘止四下留神着跳出暗道出口,又小心搀扶出谢旃。
鸟叫声已经停了,远处树影里停着车马,侍卫在等着他。谢旃扶着慢慢刘止慢慢走着。听说桓宣选了住这所别院时,起初是因为乍遭变故千头万绪,无暇说这个,后来是因为他把这里当成了南人们暗中串联活动的落脚点。他就知道,他终于有机会见她了。
战乱多年,一切都打上了战争的影子,这座别院也不可能幸免。为了在兵乱时有条退路,父亲在别院里建了五处暗道密室,城破之时告诉了他。这一切桓宣并不知情。
“谢郎君,”王澍走近了,躬身一礼,“明公请郎君去别院叙话。”
车马后面却突然走出一个人,刘止立刻拔刀护住,谢旃在咳嗽的间隙里抬头,认出了王澍。
桓宣的生身父亲是穆完,兖州城在穆完手里陷落,谢凛因此自尽,他那些旧部绝不可能像他一样毫无芥蒂地继续信任桓宣,为了人心稳定,他只能选择隐瞒。
近后一步,低声道:“和谈条款议定之后,将在城外会盟。”
瞒到最后,阴差阳错,走到这一步。
王澍在这里,那就是说,桓宣都知道了。
谢旃垂目,跟在他身后慢慢回头,往别院走去。
心里一惊。他是不怕的,他能够承受桓宣的怒火,但他担心傅云晚。也许是少年孤苦的缘故,桓宣对于喜爱的人总是格外看得重,独占的念头也就格外强烈。如今他头一次有了心爱的女人,绝不能容忍别人染指,也绝不可能容忍她心有旁骛。
心里忧虑和欣慰交杂。王澍是他举荐给桓宣,他举荐过许多人给桓宣,有些始终认他为主,但王澍,却从此断绝了与他私下的来往。他是真心实意认桓宣为主的,桓宣也值得这样的人才。
夜风又起,稍稍吸进点干冷的空气,喉咙里就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刘止拧着眉头:“郎君,以后还是不要再来了吧,大夫叮嘱过你的病不能情绪起伏……”
王澍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如今困在城中无法得脱,一旦需要出城会盟,就能趁机脱身,返回六镇。檀香帅之谋,从来不会只有一层。躬身叉手:“仆替明公谢过郎君。”
谢旃摆手,余光里看见灰瓦粉墙,别院到了。
桓宣如今,可曾难为她?
厢房里。
傅云晚嗫嚅着,鼓足勇气撒谎:“没,没去哪里。”
看见桓宣漆黑的眸子里两团火苗歘地一跳,再细看只是烛火映在眼中:“是吗?”
傅云晚咬着唇,不敢再说,听见他淡淡地,又问:“也没见什么人吗?”
心里突地一跳,抬眼看他,他已经是平静的神色,唯有眸子里两簇烛火,跳得越发动荡了。
那句没有卡在喉咙里,老半天说不出口,傅云晚艰难地抉择着。
桓宣压着性子等她回答。
“那是怎样?”桓宣紧紧握着她的肩,恨到了极点。很好,都当他是傻子。哪怕她跟他说还想着谢旃,也强过这样愚弄他。“你说,是怎样?”
“绥绥,”桓宣打断她,“想好了再说。”
“我,”傅云晚极力窥探着他的神色,看不出来,他没有表情的一张脸让她心里存着侥幸,“没有见过什么人。”
傅云晚仓皇着抬头,桓宣咬着牙,一字一顿:“我全都知道。你刚刚,见了佛奴。”
明知道没什么指望,又抱着微弱的指望。也许她不会骗他呢。就算她直说去见了谢旃,就算她说还想着谢旃,他也许都会感激她。只要她,不骗他。
如五雷轰顶一般,恐惧中夹杂着谎言被拆穿的难堪,更有许多歉疚自责,许多自己也分辩不出的情绪。发着抖,抖得那样厉害,要不是他紧紧握着,她就要摔下去了。在混乱中徒劳地分辩:“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傅云晚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答。直觉他问的古怪,然而外面那么安静,谢旃并没有被发现,那么他就不可能知道她曾偷偷去见谢旃。又何苦说出来惹他生气。“我……”
握住肩膀的大手猛地一紧,他的声音一下子沉下去:“是么?”
心里像烧着一团火,妒忌恨怒,还有那无处诉说,无人可说的委屈。他简直是个傻子。被他们这般欺骗戏弄,就连心爱的女人,为着别的男人哭得红肿了双眼,却还要骗他说刚刚哪里也没有去。
咬着牙,努力让声音平静些:“刚刚,见过什么人吗?”
也许很快又要骗他,说没有见过什么人。她多半会骗他,毕竟她爱的,自始至终都是谢旃。他又算什么?!
是怎样?傅云晚自己也不知道。但她真的已经跟谢旃说过以后再不相见。她真的说过了,就连谢旃也那样说,他们真的不是他想的那样。却要在这时候,被他当面拆穿。眼泪掉的又急又快,哽咽着解释:“我们没有什么。你没告诉我他还活着……”
狂暴的头脑里盛满了恨怒,也就显得这句话这样刺耳。桓宣打断她:“你是说因为我先瞒着你,所以你就可以骗我?”
“不,不是的,”傅云晚惶恐到了极点。她真是太笨,连嘴都这样笨,她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却越解释越乱,“我没有想着骗你,我一直让段祥找你回来,可是你没回来……”
桓宣没有看见她,低着头回想着方才宫里的情形。
元辂批复了奏折,但没有见他。那奏折是他为擅自回京准备的借口,奏请下拨军马并嘉奖将士。六镇常年与柔然交战,军马消耗极大,元辂即位后大幅削减各处开支,已经半年多不曾为六镇补充军马,他入京上奏理所应当。
至于嘉奖将士,则是为了傅云晚。她虽定亲却没有与谢旃成亲,名份上依旧是傅家女,处处受傅崇辖制,元辂也肆无忌惮。谢旃一直领着大将军记室的职务,所以他将谢旃列入嘉奖名单,又以谢旃妻子的名义为傅云晚请封诰命,只要奏折批下来,傅云晚就成了名正言顺的谢夫人,傅家无权支配她,元辂再想下手,也得掂量掂量物议。
可元辂独独在嘉奖名单里划掉了傅云晚。此计不售,接下来就更棘手,他公务繁忙,况且男女有别,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守着她。桓宣叫过王澍:“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头七当天按例要宴客,不如把京中有头有脸的全都请到,”王澍思忖着,“务必让人人都知道傅娘子是谢郎君的未亡人。”
不错,如此也算是做实了傅云晚的身份,热孝之中,不信元辂能公然不要脸面,来谢家抢人。桓宣点头:“回去立刻写帖子。”
“阿兄!”远处一声唤,桓宣抬头,贺兰真催马跑了过来。
她脸上红透了,望着他时透着一股子异乎寻常的狂热,桓宣拨马躲开,又闹什么?早上还发脾气跟他吵,一眨眼又好了?
桓宣大步流星走出去,冷风一吹,心里的恨怒翻腾着,滚油一般。原来如此。要谢旃劝了,她才肯回来。她是如此爱着谢旃,就连不喜欢的男人,因为谢旃一句劝,都肯回来俯就。
那么他算什么?他这么多天掏心掏肺待她,性命都可以不要,他算什么!
院外一点灯光,是王澍,必定是带了谢旃回来。那些愤懑嫉妒突然滚烫着无法抑制。他为什么要走?他才是她的男人,她唯一的男人,他们有过那么多次,她每次都那样欢喜,就连当初,也是他救了她。
他为什么要走。如果有人要走,那也只能是谢旃。已经放弃的,从不可能再回来。
一个箭步转回头,吩咐侍卫:“让王澍把人带去耳房!”
咣,门踢开了,傅云晚从地上抬头,看见桓宣绷得紧紧的脸。他大步流星来到近后,一把抱起:“看清楚了,谁才是你男人!”
什么都来不及想,他狠狠吻住,扯开。
像野兽,像铁石。猝不及防将人劈开,连呼吸都不能。全世界都被抹去,只剩下一个他,晃动着狰狞着,额上的汗一滴滴的,落在心口。吱呀一声,哪里的门开了,他浓黑的眉突然舒展,捏住她的脸:“叫出来。叫!”
谢旃独自走进了耳房。
这里他很熟悉,从后在兖州时他住这里,桓宣住在对面的西厢房。这间耳房紧挨着卧房,屋顶斜斜落下去,像那一排三间屋子突然生出了耳朵。
于是一点细微的响动都会被放大,更何况那响动,绝对称不上细微。
咯吱咯吱,床腿在响。粗重的呼吸,间杂着嘶吼和骂声,是桓宣。有极细的呜咽,似痛苦似欢喜,分不清楚,只让人满身的热血,突然涌了上来。
是她。他们在那边,一墙之隔。他们。
叫出来。
她不肯。她突然叫了。脱口而出,紧张又绵长。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手段。
看着我。
她看了吗。谢旃紧紧闭上眼。桓宣是故意的,可是他又在干什么。他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听着。
踉踉跄跄往外走,刚走出两步,那声音又来了:佛奴是这样亲你的?那么他,有没有亲过这里?
这里,哪里?喉咙里泛起甜腥气,失神的大脑里有片刻的空白,随即响起她断续气喘,哭泣一般的声响,不要,求你,不要。
摇晃着要倒,不得不扶住墙。于是那动静,一下子那样清楚地撞进耳朵,让他五乎是火烫了一般,弹了起来。
已经晚了,他已经听见了。含住。
她的声音一下子噎住了。呜咽声都听不清。
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脑颅,谢旃咬着牙,冲了过去。
第 50 章 第 50 章
脸被牢牢捏住,含住,桓宣在命令。傅云晚拼命躲闪,躲不开,呼吸都堵住,羞耻痛楚。门外突然响起踉跄的脚步,谢旃带着咳喘的声音嘶哑着叫道:“住手!”
浑身的血一下子都凉透了,瞪大眼睛,看见桓宣放大的脸。他眼中闪着快意,松开了她。
傅云晚瘫软着倒下去,咳嗽了一声,又连忙捂住嘴。谢旃在外面,谢旃都听见了。那样不堪的自己。以后还有什么脸再去见他?不,她本来也说过,再不见他了。
可眼下的羞耻,又该如何才能逃脱。哆嗦着往床下跑,一只脚刚踩到地面,又被扣住脚踝拖了回去。他那么有力气,高大的身躯像山崖,灭顶一般压过。逃不掉,推不开,外面谢旃的咳嗽还在继续,桓宣嘶哑着嗓子骂了声:“滚!”
傅云晚低低叫了一声,五乎晕厥,只觉得又急又狠,一下一下,五乎要钉死她在身啊下。他突然冲击。
有什么不祥的预感随着他一起席卷,傅云晚拼命推搡着想逃,又被他死死按住:“由不得你。”
傅云晚不知道在他面前该怎么称呼自己,半晌才低着声音:“我。”
桓宣已经听出来了:“进来。”
傅云晚推开门,屋里没有点灯,窗外最后一丝天光勾勒出他健硕的轮廓,孝衣半穿正在系带,傅云晚急急转身,脸上火烧一般,霎时红透了。
桓宣并没在意,实在是极少跟女人打交道,并不懂这些细腻的心思,况且此时孝衣都已穿好,只剩下领口处的衣带不曾系,应该算不得失礼:“我有些急事要办,所以回来迟了。”
傅云晚听出他是在解释,悬着的心放下大半:“该入殓了。”
“我知道,”桓宣系好衣带,“我这就去。”
转身去取孝帽,听见她低哑的声:“那时你说下葬是假,什么意思?”
眼前阴影一重,桓宣关上了门,傅云晚心慌意乱,他的手臂越过她的肩按在门上,将她禁锢在门与他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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