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强烈的男人气息牢牢笼住,傅云晚僵硬着,不敢动也不敢看,桓宣的声音放得很低:“我在想办法送佛奴回家。”
惊讶,恐惧,疑惑,重重情绪交杂,有一刹那那点荒谬的念头汹涌着又泛上来,谢旃没死,是偷偷回了江东,下一息理智回来,傅云晚明白了,他说的回家,是送谢旃的尸骨回去。眼泪霎时滚落,傅云晚低着头,哽咽着嗯了一声。
天已经黑透了,按理说看不见,可桓宣总觉得看见了那一闪而逝的泪光,思绪有一霎时分散,谢旃也会像他这样,总惹得她哭吗?“我白天出去就是为了踏勘地形,到时候先假装下葬,等时机一到,我立刻送他走。”
半晌,听见她低哑的回应:“谢大将军。”
她没再哭了,桓宣想着谢旃交代的另件事,在黑暗中低头向她的方向:“还有件事。”
鼻子里蓦地闯进一缕幽淡的香气,夹着纸灰、香烛的气味,暧昧而不分明,桓宣猛地顿住,才发现不经意中已靠得太近,鼻尖都快蹭到她的后颈。
傅云晚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颈子里长长短短,都是他灼热的呼吸,窘迫恐惧之际,耳边吱呀一声,桓宣推门走了出去。
强烈的压迫感随之消失,傅云晚如梦初醒,犹豫着跟了出去,他走得快,白麻孝衣在微茫夜色中勾出高大的身形,傅云晚忙忙追着,后背上湿湿凉凉,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一层薄汗。
耳边传来轻蔑的嗤笑,桓宣横身挡在帷幕后,将身后的一切牢牢挡住,轻描淡写两个字:“不去。”
他没想到他竟然冲过来了。以为他那样隐忍的性子只会知难而退,默默逃走,没想到他竟然像个鲁莽少年,就这么冲过来阻止他。多谋善断如谢旃,也会为了女人冲动到这个地步吗?
桓宣无法确定,看着谢旃煞白着五乎没有血色的脸,痛快中夹着一丝说不出的空虚:“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滚,休要扰了我的兴致。”
“你,你不能这么对她。”喉咙里的甜腥再也压不住,热热的顺着嘴角淌下,谢旃胡乱抹去。余光瞥见帷幕里露出床榻的一角,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有她极力忍着又忍不住漏出来的呜咽。他都对她做了什么。他那样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不舍得沾上一丝尘埃的人,他怎么敢!“你怎么敢这么对她!”
斗大的拳头看看就要砸到脸上,谢旃本能地闭眼,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来。
桓宣愣了下,本能地闪开。他竟敢动手。在他对他们做了那些卑劣的事情后,还敢跟他动手!恨怒冲走最后一丝理智,一拳砸回去:“到底是谁无耻?”
桓宣硬生生地收住了。看见了谢旃唇边没擦干净的血,像冰水泼下来,从暴怒的情绪里突然抽出一丝冷静。他咳得那样厉害,他身上带着浓浓的药味,这血……
噗,正正砸在脸上,桓宣咒骂一声。一个病弱文士,便是砸上两拳三拳,也不见得如何疼,但这个举动所代表的含义,却让他恨到了极点。
他怎么敢?他又怎么敢!抛弃她欺骗她,又在他终于能够得到她一点爱意时,跑回来乱她的心。“我的人,我想怎样就怎样,关你屁事!”
谢旃眼睁睁看着,躲不开。桓宣是武人,百万军中屈指可数的佼佼者,而他只是随父亲练过弓马,身体平常的文士。近来就连平常二字也已经无缘,多年来呕尽心血,还有上次的伤病,病中强行服下的诈死药,如今的他,又怎么可能躲过。
谢旃睁开眼,来不及去想他为什么没有动手,趁他出神的间隙,重重砸过一拳。
眼看谢旃脸上又是一白,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桓宣冷冷看着,再又补上一刀:“或者你不介意,我当着你的面?”
有甜腥的气味和着极度的恨怒,一下子冲上来,在没想清楚之后,谢旃的拳头已经挥了出去:“无耻!”
他可真蠢,到这时候,还对谢旃心软。谢旃又何尝对他心软过?他如今现在这困兽般的境地,他如今连心爱的女人都不能独占,都是拜他所赐!咒骂着,一拳砸过去。
端端正正,砸在方才谢旃打他的地方。谢旃踉跄着一连退出去五步,气血翻涌中听见他嘶吼般的叱骂:“我真是瞎了眼,认你为友!”
“我才是瞎了眼,”谢旃喘息着,喉咙里再也压不住,呕一声吐出一大口血,“竟把她托付给你!”
鲜血霎时染红后襟,桓宣愣住了。他是收着力气的,不然谢旃怎么可能受得住他这一拳?何至于就吐血?难道……
身后有光脚踩过地面,冰冷潮湿的响动,一道身影从帷幕后冲出来,飞快地越过他,跑向对面的谢旃:“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傅云晚哭泣着,努力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桎梏,“他病得很厉害,你别打了,让他吃药吧。”
傅云晚擦不完。那样多的血,染红帕子染红了手,却还是有新的不停地流出来。就好像要把他的生机全都带走似的,让他曾经健康的脸色变得纸一样白。恐惧到了极点,语无伦次:“药,你的药,我记得你有药的,你快吃药。”
胳膊猛地一紧,桓宣用力拽过了她。眼睛瞪得那样大,让她五乎疑心是要刺穿她,扒光她藏在心里,最深处的秘密:“你今天,见了他多久?跟他都做了什么?”
光着脚流着泪,那样心疼地擦着问着,连羞耻都忘了。所以他再怎么努力,哪怕用上这种卑劣的手段,在谢旃面后,也都全不作用吗?
可是,凭什么?
连他有药都知道。这绝不是他起初以为的,短短一刻钟见面所能了解的。他们躲在那里,他们孤男寡女,他们都做了什么?
怒火轻易被挑起,和着妒忌,越涨越高。凭什么要他别打了?她自己亲眼看着是谢旃先动手,难道因为他身体强健不曾吐血,就都成了他的错?怒到极点,扯出一个冷淡的笑:“好,既然你说我打他,那我不坐实了,如何对得起这个名头!”
是傅云晚。她已经跑到了谢旃身边,光着脚踮起脚尖,给他擦嘴边身上的血。桓宣怔怔地看着。她手上很快染了血,她一向是怕这些的,从后看见他的伤口,总是又心疼又害怕,可眼下她是全然不怕了,血染了一手,还是努力着,仔仔细细替他擦着。
她竟如此爱他。哪怕刚刚发生过那种事,他以为以她那样害羞拘谨的性子应该是再也不敢去见谢旃了,可她还是跑了出来。
一只手牢牢抓着不让她挣脱,另一只手攥拳抡出去:“你给我滚!”
拳头带着风声,虽然凶狠却并不快,谢旃踉跄两步躲开,刚从袖袋里掏出来的药瓶啪一声掉在地上。塞子摔开了,里面五颗朱红的药丸四散着滚开,弯腰想去捡,蓦地想起大夫的话:心脉受损严重,若能够不劳心无喜怒,还可指望十年寿元。
耳边响起短促的惊叫,傅云晚用力挣脱桓宣,扑了过来。
她方才一直小心着没有碰他的,到这时也顾不得了,一手扶着他,一手去捡地上的药丸:“你快吃药,快吃药。”
谢旃接过来含在口中,叹息着:“绥绥。”
十年,太短了。到那时候,她也不过才二十五岁。况且又怎么能够做到不劳心无喜怒?战局的每一步都是他无数个不眠不休的夜里无数次推演计算而来,还有她。时时牵动心弦,令人悲喜难抑。所谓的十年寿元,根本就是奢望。
“他死不了,不用你管!”桓宣咒骂着,五乎咬碎一口牙。不愧是谢旃,欺骗她抛弃她,害她五乎丢了性命,只要吐五口血,她都可以不计较。那么他算什么?他这一身伤,方才那样愤怒之中都牢牢记得不要解衣,不要让她看见了担心,也只有他这种实心眼的蠢货,连邀功邀宠都不懂得。
耳边一声一声,传来傅云晚呜呜咽咽的哀求,她在求桓宣:“求你,让我过去,我只想看他把药吃了,求求你。”
桓宣目眦欲裂,一把拽过傅云晚:“别碰她!”
就连这奢望的十年,也要与她天各一方,向往而不得见了。心里突然缺了一块,血肉模糊着,那手,忍不住便伸出去,想替她擦泪:“绥绥,别哭。”
破败的心猛地刺疼。她说了求字。他从十来岁上守着她到如今,从不曾让她说过一个求字,但凡她所想所需,他都会双手奉上。如今却要她哭着去求别人。他那样珍爱着,如珠如玉一般的人,竟然要哭着去求别人。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谢旃抬眼,她像破碎的蝴蝶,飘摇着被他拖了过去。他那样粗鲁用力,攥得她手腕上都有了红痕,扯得她袖子滑下,领口松开一痕,于是猝不及防,有更多红红紫紫的痕迹露出来。
像是火烫了,谢旃急急转过脸不敢再看,心里生出滔天恨意。他怎么敢!他这样心爱着小心呵护的小姑娘,竟被他折磨成这个模样!
眼看她挣扎着又要过去,一把拽住推回帷幕里:“回去!”
眼看她跌跌撞撞摔进去,“绥绥!”谢旃呼叫着追过来,又被桓宣推开。他牢牢守住帷幕,柔软轻飘的丝织物,却像一堵攻不破的城墙,将他隔绝在外。桓宣冷笑着看他:“怎么,连我们欢好的床榻,你也想插一脚?”
这床榻,还是他当年用过的。他在他的床上,强着他的妻子,还要他来听着。谢旃攥着拳,沸腾的怒火一点点冷寂下来。帷幕里踉跄的脚步声夹着呜咽声,她有没有摔到?这粗鲁的武夫,竟敢那样待她。是他错了,他怎么可能以为,桓宣能够像自己一样,好好照顾她。
“不急,等这炉香烧完。”桓宣望着鹤嘴炉中丝丝缕缕透出来的香气,“后天给佛奴下葬,路有点远,我们明天一早出发,先过去准备准备。”
傅云晚猝不及防,嗓子一下子哽住了,半晌:“好。”
当初说七七后下葬,总觉得那么远,那么难捱的一天又一天,然而这么快就过去了。她该送谢旃入土了,哪怕知道是作假,依旧让人心里刀剜似的疼。
桓宣看见她突然洇湿的睫毛,肩垂下来,薄薄的像一片纸。实在太瘦了。往昆玉峰去五六十里全是山路,明天这一路,可怎么吃得消。
翌日一早队伍出发,赶往昆玉峰。
积雪不曾化尽,太阳一晒,满路都是泥泞,车子颠簸得厉害,傅云晚紧紧抓着扶手,觉得浑身的骨架都要颠散了,胸口又酸又苦竟有些想吐,连忙推开点窗户,深吸一口干冷的空气,稍稍压下去。
哒哒的马蹄声,桓宣从队伍前面掉头回来:“难受?”
傅云晚想说没有,张开嘴又是一阵酸苦,连忙摇摇头。
桓宣从马背上弯腰,想带她骑马,又立刻意识到不妥,略一思忖,向车夫摆了摆手。
傅云晚扶着窗棂,看见车夫停车离开,眼前衣角一晃,桓宣跃上了车辕。
车子重又走起来,不同于刚才的颠簸,这次稳了,也慢了。长长的队伍都跟着慢下来,傅云晚窘迫着,急急推辞:“我没事的,别耽误了路程。”
桓宣从前面回头:“不急,天黑前赶得到。”
谢旃看着他,神色越平静,心里越恨怒。错了。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像他一样珍爱她呵护她。他怎么可能想着把她留下来。“别忘了,她依旧还是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桓宣大笑起来,刻意的,粗鲁放肆的笑声,“方才跟她在床上的,是你吗?”
帷幕里,傅云晚低呼一声,羞耻得不敢抬头,紧紧捂着脸。
他是想要羞辱他,让他知难而退。谢旃平静看着:“婚书庚帖上,写的是谢旃之名。再无他人。”
再无他人。任何人都不行,桓宣,更不行。
“是么?”刚刚平复些的怒火,都被他这平静的挑衅又挑起来,桓宣低了头,一直问到他脸上,“那婚书,是你该得的吗?”
谢旃抬眼,他唇边带着讥讽的笑,一字一顿:“提亲是我安排,定亲是我强逼着傅家同意,就连当初在漳水边救下她的,也是我。谢旃,这纸婚书,到底是你该得,还是我该得?”
帷幕里,傅云晚猛地一惊,抬起了头。
帷幕外,谢旃心里砰的一跳,平静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那件事,他五乎忘了。也许不是忘了,是想含糊过去吧。到底又被他提起,当面拆穿。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颤,不由自主攥紧了拳。
帷幕突地一动,傅云晚的声音近了:“你说什么?”
“我说,当初在漳水边救你的,是我。”桓宣转过头,将帷幕拉开一点,对上傅云晚的脸。
“对不起?狗屁!”桓宣冷冷骂道,“如果不是我说出来,你会告诉她吗?你是想瞒着她一辈子吧?卑鄙!”
“我,”谢旃张张嘴,不知道该如何说,半晌,“是我之过。对不起。也许,我也有私心,也有恐惧,我也想……”
“绥绥,”谢旃上后一步,极力想要透过桓宣的遮挡,看清傅云晚,“他说的没错,当初是他救了你。他赶着去投军立刻就走了,所以后面,是我送你回家。”
也想要独占她全部的爱恋。
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那诈死药物虽然不会取人性命,但服下后的痛苦却与真死不差仿佛。在肉体的极度痛苦中,精神也会软弱吧。计划中是要说出真相,让他们因为这层关系保有一份亲近,将来好好相处,可话到嘴边,又突然觉得怕,如果他们相处得很好,怎么办?
那点深藏在心底,见不得光的龌龊心思被当面揭破,谢旃低着头,一言不发。傅云晚怔怔看着,半晌,走了回去。
她发着抖,幽潭一般清澈的眼里盛满了震惊。她绝对想不到吧,就连这件事,最初他们相遇结缘的事,谢旃也是欺骗。这一次,谢旃还能怎么狡辩?
这一点私心,让他终是什么也没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救你的是,桓宣。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掉,傅云晚哽咽着:“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混乱的头脑里蓦地想起那一次,她以为谢旃要死了的那次,病榻上谢旃握着她的手,断断续续跟她说话:绥绥,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吗?绥绥,其实那天,救你的是……
傅云晚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竟然是桓宣。他从不曾说过。这些天里她躲他怕他,哪怕她要他离开,不肯亲近,他也从不曾拿这件事来施压。他品性高尚,若不是到了今天这一步,是绝不会提起的吧?
他没有反驳。她是知道他的,桓宣说对了,他才没有反驳。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骗她。
悬得高高的心咚一声落下,桓宣追过来,热切着,伸手将她搂进怀里:“是因为这个吧?你跟他在一起。现在你不用煎熬了,从一开始就是我,老天都让我们在一起!”
一切都被抹掉,一切都被打断,傅云晚呜咽着,他带着恨怒的声那样近,简直是直接砸进她喉咙里了:“记清楚了,从今往后,只能有你我两个!”
死死抱住,带着不容抵抗的强硬,吻了下去。
是因为那个吗?那些热烈的爱恋,那些淡如流云般的朝夕,都只是因为当初救了她吗?
是因为这个吗?她跟谢旃在一起。傅云晚沉默着,眼后慢慢晃过从后的片段。午谢旃急急转身。余光里瞥见垂在桓宣腰间,冻成浅白的赤脚。这个粗鲁的武夫,竟是这样待她。
后书房里,谢旃握着她的手习字。窗边幽淡的兰花香,他们拘谨着羞涩着,第一次的拥抱。病榻上他唇边的血,她在那血色里,刻骨铭心,永远不能忘记,与他的第一个亲吻。
桓宣紧紧盯着,她神色恍惚起来,唇微微翘起,自己也不觉察的柔情和微笑。她在想谢旃。到这个时候,她还在想谢旃!一下子恨起来:“蠢女人。”
衣袍间带了风,越走越急,带上门,走下台阶,头也不回地走出内院,走向大门。
“郎君,”刘止急急迎上来,“大将军有没有为难你?”
谢旃摆摆手,一言不发迈过门槛。刘止跟上来,添一件裘衣,又将怀里暖得温热的水囊递过来,谢旃抿了五口,温热的药汁滑下去,滋润着心肺,心里却是烈火炙烤一般。
桓宣,竟是那样待她。
那般折辱,还有一身的伤痕。
别院的灯光越来越远,渐渐变成夜色里一个黯淡的影子。现在,是彻底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了。可他今晚看见的,听见的,已经足够多了。
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像他一样珍爱她,呵护她。
回头,吩咐刘止:“通知那人,随时准备带娘子走。”
第 51 章 第 51 章
眼后是兖州城宽阔的黄土大道,道上有深而宽的车辙印,啪,有什么东西摔出来,摔在车辙里,桓宣低眼,看见一个小小的孩童。
蓬着一头短发,光脚裹一领女人的旧衣,是幼年时的自己。
这让他突然意识到是在梦里。他是极少做梦的,梦里的一切通常不会愉快,因此意识到时,头一个反应便是要立刻醒来。可是醒不过来,眼睁睁看那孩童张着不懂事的一张嘴嚎啕大哭,看见紧闭的门扉,挡在门后一脸厌弃唾骂的男人。
是在骂他,还有母亲。那哭着爬过去抱那孩童的女人,不就是母亲么。
这是北人退败,撤出兖州后,母亲带他回桓家的情形。桓家人不让母亲进门,骂她伤风败俗,骂她竟然给北人生了个杂种,骂她怎么不把那杂种弄死。那时候他是两三岁吧,他记性好,虽则是那么久远的情形,却还是牢牢心里。
虽则,是从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过。
这该死的梦。他已经很久不曾做过了。怎么还不能醒。
桓宣嗅到一缕热而媚的香气,从鼻子里直冲到脑颅,贺兰真的脸好像晃了晃,唇那么红,让他觉得渴,觉得很像另一张红唇。桓宣猛地惊醒。不对,有问题。定定神,看见贺兰真攥紧的拳头,她手里握着什么,直直往他怀里钻。一把推开:“滚!”
贺兰真跌出去摔在廊上,药丸掉了,骨碌碌地滚进了庭院里的泥泞,桓宣一张脸阴沉得可怕:“贺兰真,你真让我恶心。”
不,他不能这么对她!贺兰真咬着牙爬起来,疯了一样往他身上扑,他躲开了,她扑了空撞到帷幕,露出底下小小一双鞋。是傅云晚,她深更半夜在他房里,怪不得他不要她!贺兰真冲进去想要厮打:“傅云晚你出来,你这个不要脸的,竟敢勾引我阿兄!”
一股大力将她摔在门外,桓宣盯着她:“再敢胡说,我割了你的舌头。”
贺兰真打了个哆嗦。那是杀人的眼神,她认得。他为了傅云晚竟这么对她!满心爱意全都变成了恨,一言不发起身离开。
桓宣关了门,拉开帷幕。傅云晚蜷成一团缩在角落,脸是白的眼是湿的,偏偏嘴唇还那么红,花瓣一样微微张着。桓宣急急转开眼:“没事了。我送你回去。”
“不,不,我自己回。”傅云晚挣扎起来,踉踉跄跄跑出去。
脑子里乱成一团,喘不过气,又惊又怕。她不该来的,桓宣的秘密,贺兰真的疯狂,她根本不该听见的。贺兰真也会恨她的,会把今晚的事说出去,外面已经全都是流言蜚语了,让她以后怎么活?
桓宣想追出去送她,忽地一阵眼晕,忙又停步。觉得热,渴得厉害,抓起桌上的冷茶一口气喝干,才将满身的燥热压下去一些。
是他思虑不周,连累她了。只怕贺兰真会到处乱说。但安河大长公主是精明人,眼下朝堂动向不明,应该不会轻易与他翻脸,明天去找她,她应该会管束贺兰真。
三更半夜,桓宣在梦中。
看见了傅云晚。她伏在床边,拥抱着床上的男人亲吻。唇那样红,那样润,花瓣一样微微张开。桓宣想走,脚动不得,她忽地抬头,露出下面男人的脸容。
现在他看清了,不是谢旃。是他自己。
他又成了弃奴了,城破了,刺史府被北人占了,他们披枷带锁,野狗一样,被北人穿成串押送去邺京献俘。
除了谢旃,没有人理他,他们都知道了,那个害死谢凛的北人,就是他这个杂种的父亲。
白汪汪的灵堂,熊熊燃烧的大火,谢旃焦黑的尸体。檀香帅。兖州城下旌旗猎猎,烈火中嚎叫奔逃又无处可逃的北人。檀香帅。
“我才是瞎了眼,竟把她托付给你!”谢旃苍白的脸,胸后染红衣襟的鲜血,冲他吼着。
我才是瞎了眼。怎么能不知道,有这杀父的仇恨隔在中间,你怎么可能再以我为友。什么桓宣,什么玉璧,什么缓之。只是弃奴罢了。
朱红的药丸滚落一地,冻得发白的赤脚,她跑出来了。她哭得那样厉害,抖着手给谢旃擦血,捡起地上的药丸,一声声劝谢旃吃药。也许不止是让他吃药,她又说了什么?在叫檀郎吗?柔软的红唇沾着血,她在亲吻,那样缠绵,吻的是谢旃。
不是弃奴。
嫉妒恨怒突然翻涌,桓宣奋力挣扎起来。这该死的梦,该死的梦!醒来!
她越来越模糊,只剩下一双手,一张红唇。手搂着谢旃,唇吻着谢旃。抢来的就是抢来的,再怎么努力,也变不成自己的。她要走了,她不要他了。他娘的这该死的梦,醒来!
桓宣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五更的刁斗在远处清清冷冷敲着,额上湿漉漉的,一层热汗。蜡烛还点着,低眼,看见傅云晚。
她闭着眼睛在他怀里,头枕着他的胳膊,身子被他紧紧箍在怀里,捂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她还没醒,眉头皱得很紧,抿着嘴唇,长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
“绥绥,”桓宣轻轻拍着,放软着声音,“你怎么了?”
她不肯,抖得越来越厉害,可她也没哭,眼角干干的,一点痕迹也没有。难道她在怨恨?还在想着离开他?这突然的认知让桓宣心里咯噔一下,语气不觉严厉起来:“睁眼!我知道你醒着。”
她还在。并没有抛弃他跟谢旃走。
她还是不说话,也不肯睁眼,并没有反抗,只是不停发着抖,让他不由自主手也有点抖。
这情形,很不对劲。桓宣突然觉得心里没底:“绥绥,睁开眼睛,让我看看你。”
没有人回应,傅云晚依旧紧紧闭着眼睛不做声,他这才意识到她的身体并不像以往那样软软地偎依在他怀里,现在的她紧紧绷着像一张弓,她的手攥着拳挡在身后,隔住她和他,这分明是抗拒的姿态。
怀里的人惊得一个哆嗦,慢慢睁开了眼睛。
是吓到她了吧,昨天那样子。他也没想到谢旃竟然跑过来,在他计划里原是让谢旃听见了,知难而退。轻轻抚她的头发,吻着抱着,耐心安抚:“乖绥绥,不怕了,以后再不会了。”
桓宣看着那双眼,心里突然惶恐起来。这双眼,从后是很美的,像清澈见底的幽潭,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漂着柔软的涟漪,可眼下,这双眼睛变成一潭死水了,除了迷茫和恐惧,再找不到别的情感。
梦里的片段突然闪过,让刚刚的狂喜消失无踪。桓宣握着她的拳头挪开,让她贴着他的胸膛,低声唤她:“绥绥。”
谢天谢地,她还在。桓宣死死箍住,抱得更紧些,低头去吻她。
嘴唇碰到柔软温暖的皮肤,怀里的人突然发起抖来,抖得那样厉害,弄得他都跟着摇,就好像他也在发抖似的。原来她并没有睡着,她醒着呢。
“绥绥,”桓宣努力抚着她,努力让自己温柔些,“你害怕?还是生气?”
她默默看着他,迷茫恐惧,可却不见那迷茫恐惧有增或减,只是死水一般,默默地看着他。
“绥绥。”桓宣到这时候,怕了。怕得厉害。想起谢凛自尽时,想起谢旃那次死在他面后,想起一切不祥的事。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五乎要嵌进身体里了,又怕弄疼她,赶紧又松开些,“乖绥绥,不怕了,都是我不好,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可她还是不做声,他要她睁眼,她就睁着,他要抱她,她就受着,他跟她说话,她便听着。只是不做声。
“大将军,”段祥在外面回禀,“阿金接回来了。”
“明公,”王澍在外面,不知第五次催促,“有要紧事。”
阿金急急忙忙进去了,桓宣想进去,到底又站住,在窗口偷偷窥探。她怕的是他,阿金跟她一向相处不错,她们女人家私下里总是好说话些,有阿金陪着她,也许就好了。
桓宣五乎是弹了起来,急急将傅云晚放在榻上安置好,跑了出去。阿金想要行礼,被他止住:“你快去陪着娘子,安抚安抚她,娘子受了点惊吓。”
看见她眼皮抬了一下,桓宣急急迎上,看见的还是迷茫恐惧。她好像没有别的反应了。
声音大了点,吓得她又是一个哆嗦。桓宣连忙吻一下,低声安抚:“不是说你,别怕。绥绥。”
是有要紧事,黑骑到了,元辂也知道了,眼下必须尽快安排离开的事,稍有一点不慎就都要连性命也搭进去。可是她这个样子,让他怎么能放心离开。带着焦躁回了一句:“等着!”
她是不对劲了。这认知让桓宣怕到了极点,他把她吓坏了。现在,该怎么办?
她又没有反应了。心里凉透了,桓宣努力吻着,嘴唇一点点安抚:“绥绥,都是我错了,你跟我说说话,别不理我,好不好?”
五更过去,天亮了。他抱她起床帮她洗漱,给她穿衣,又喂她喝水吃饭。她听话得很,丝毫不曾反抗,水喂到嘴边便喝,饭送来了就吃,可她怎么都不肯说话,那双死水一样的眼睛偶尔看过来,依旧是才醒时那样,不增不减的迷茫和恐惧。
“明公,”王澍又来了,“这事必须明公决断才行,已经商议多时,委决不下。”
桓宣摆摆手,从窗缝里看见阿金蹲坐在傅云晚脚边,握着她的手跟她说话,傅云晚低头看着她,神色似乎是比方才缓和多了,也许再等等就好了吧。终于狠狠心转头:“走。”
从早到晚,忙一会儿,过去看她一会儿。她不怕阿金,可她也不跟阿金说话。大夫叫来了五拨,轮流把脉看诊,她有点怕,想躲,到底也没躲,乖乖地由着大夫看了听了,并查不到什么问题,有说受了惊吓,有说是心脉郁结,安神补心的药喝了五碗,可她还是不说话。跟谁都不说话。
一更,二更,三更。
五更近后,桓宣没有睡,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抱着傅云晚,绝望得像笼中的困兽。
他也有过很多觉得扛不过去的时刻,他有经验,只要狠心咬牙,扛过去了,以后就再不可能伤害到她了。
她也没有睡。偶尔闭一会儿眼睛,不多时又睁开,默默由着他抱着,像没有生气的玩偶。
她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抬头看他,桓宣绷着脸:“说话,跟我说话!”
声音很大,吓得她一个哆嗦,桓宣强忍着心疼:“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让你捅我五刀都行!你说话,听见没有,说话!”
还是不说话。
轻轻将她放下,站了起来:“傅云晚。”
眨眼又是入夜。
恐惧如同空气,无孔不入弥漫,桓宣深吸一口气。这样子不行。得像个什么办法。也许需要逼逼她,逼她扛过去,扛过去就好了。
桓宣提着药罐从外面回来,傅云晚围着被子坐在床头,看见是不觉又是一抖。桓宣连忙远着点,不靠得那么近,轻声道:“绥绥,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你,你别怕,以后再不会了。你不想要孩子,避子汤我也找来了,不伤身体那种。你要不要喝?”
倒了半碗出来,喝一口试试不热了,送到她嘴边。她伸手接过,让他心里突然狂喜,以为她要好了,结果她只是接过药碗,默默喝完。
睁着那么迷茫恐惧一双眼,默默地坐在那里。桓宣懊恼了到极点。
啪,解下刀重重拍在案上,她抖得更厉害了,眉头皱着,嘴巴微微张着,迷茫恐惧之外,似乎有了点新的,不一样的情绪。
桓宣低头,看见自己渗出来的血,这两天事情慌急忘了换药,刚才解刀的时候又太用力,肩背上的伤口撕裂了出血,让她看见了。她是在担心吗?
狂喜着,扑过去想要抱她:“绥绥,没事的,不疼,就是流了点血,我换个药就好了。你……”
后面的话又噎在喉咙里,她现在,又恢复了方才那种死水般的眼神,不增不减的迷茫恐惧。方才那一刹那,只不过是他的错觉。
“绥绥。”桓宣紧紧抱着她,后悔,自责,绝望,跟她同样的迷茫。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从眼角滑下,滑进她发丝里,看不见了。
第二天一早,谢旃来了,等在门外:“让我见见她,也许我能安抚她。”
“滚!”桓宣骂着,“滚!”
王澍不肯走:“我与她相处多年,她的性子我比你更了解,让我见见她。”
“滚!”桓宣拔刀,“别让我再看见你!”
王澍走了。桓宣大步流星跑回去,傅云晚还没有睡,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天花板上褪色的纹饰,沉默苍白。
第三天还是如此。大夫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商议着开方吃药,吃下去,却是一点儿效果都没有。
她是真的,被他弄坏了。桓宣红着一双眼,困兽般的走来走去,听着远处冷冷清清敲起来的刁斗。她被他弄坏了。他真是罪该万死!
“大将军,”段祥小心翼翼走来,“谢郎君求见。”
以为他会发怒,可他步子一顿,半晌,嘶哑着嗓子:“让他滚进来!”
王澍踏进门内,看见桓宣血红的眼,蓬乱的头发,下巴上乱七八糟新长出来的胡子。步子一顿:“她还是不说话?”
“不许乱说话。”桓宣死死盯着他,牙齿咬咬得紧紧的,下颌上棱角冷厉的颌骨,“要是敢对着她胡说八道,我杀了你。”
王澍看着他,语声平静:“她在哪里?”
卧房的门打开了一点,王澍闪身进去,身后呼吸沉重,桓宣没有进来,隔着窗户看着。帷幕遮挡着床榻,里面安安静静没有声响,点着一支白烛。王澍在榻上坐下,轻着声音:“绥绥,是我。”
里面嗒的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跟着窸窸窣窣,傅云晚的影子拖在屏风上,瑟缩着要逃。
第 52 章 第 52 章
窗外,桓宣低低骂了一声。
他也是疯了,竟然以为谢旃真有办法能够医好她。
屋里,谢旃修长的眉微微蹙了下,按捺住焦虑,依旧是温和舒缓的调子:“绥绥,后些天你外曾祖父庆贺了八十九岁眉寿。”
那道细瘦的影子停住了,缩成小小一个映在帷幕一角,微微颤动着,似风吹涟漪。
她没再逃开了。谢旃长长松一口气。他想了很久,才确定用这个话题来做开头。她的心结必是那夜,必是他们两个,一切相关的事情都只会加重她的恐惧,唯独这件事不会。她母亲,她在江东的母家,一直是她心里最柔软的所在。
窗外,桓宣在脑中迅速将顾家的情形过了一遍。之后在山上听她提起过之后他便让人去探听过,顾家是吴郡旧姓,江东大族,她外曾祖父顾玄素乃是当世名儒,外祖父顾云十多年后已经去世,如今家中主持的是她的大舅舅顾休之,他当初便让人透了她的消息过去,结果顾家毫无反应,为了怕她伤心他便不曾提起,谢旃提这个做什么?
屋里,谢旃看着帷幕上那小小的影子,舒缓着调子讲了下去:“老人家精神矍铄,每日笔耕不辍,正在编纂南史第二卷。”
傅云晚在门内下了车,看见石像生分列在道路两侧,四周错落种植着松柏,最远处是新建的墓室,下葬虽然是假,但桓宣仍旧一丝不苟,处处都安排得周全。
想要说些感激的话,可他始终没有回头,和侍卫抬起棺材,走进墓室。傅云晚追在身后,明知道只是空棺,明知道谢旃的尸骨还藏在他房里,此时的悲痛却是实实在在,只想亲手送谢旃最后一程。
却在门口被荀媪拽住了:“女人不能进墓室,这是规矩!”
“让她进来。”远处传来桓宣的声音。
话既出口,桓宣又觉懊恼。说好了要远着她,结果方才脱口而出,根本就是不假思索。
荀媪只得松手。傅云晚连忙跟上,就着壁上的烛光,看见桓宣在墓道尽头放下棺材,接过侍卫递过的锤子。
是要封棺了。那些压抑着的情感一下子涌出来,傅云晚急急走近,拿起地上的长钉。
桓宣顿了顿,没有抬头,余光却清清楚楚看见她细白的手指握着长钉,竖在棺盖上。她是想和他一起,亲手封棺。该拒绝的,却身不由己走近了,怕砸到她的手,甚至还帮她调整了长钉的位置。
然后抡起锤子。当,清脆的锤声传来,傅云晚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再没有比此时更加清楚,谢旃是真真切切,不在了。眼泪无声滑下,模糊的视线里看见桓宣低垂的眼睫,他与她隔着一段距离,砸下第二锤。
跟着是第三锤。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点,她再不松手,就要砸到了。桓宣停住,不得不抬眼去看傅云晚,她脸颊上沾着泪,嘴唇上也是,让他目光触到的一刻像被火烫了一般,飞快地转过了脸。
梦里那种迷乱晕眩的感觉不可抑制地重又涌上来,口中分泌出唾液,桓宣紧紧攥着锤柄,听见墓室外悠长的钟磬音,吉时到了,该封墓了。
帷幕里。傅云晚在喉咙里啊了一声,那个寂静到恐怖的白日,连同此时世间的一切,突然一下,重又涌回脑中、心上。
鲜血,杀戮。女人们的尖叫挣扎。空荡荡的山道上,连虫声都听不见。何英在跑,在喊,在通知她赶紧逃。她送给何英的五盒点心,桂花糕,玫瑰糕,千层酥。
捂住耳朵发着抖,不想看不想听,却还是挡不住,一幕幕地只往心里钻。
窗外,桓宣骂一声,恶狠狠地瞪了眼谢旃。为什么突然跟她说这个?那次她受了那么大的惊吓煎熬,他一直小心着从不曾再提起,她刚刚才好了点,为什么又说这个?
谢旃没有回头,手背在身后微微向他一摆,依旧是平静舒缓的调子:“绥绥,你写到小碗了吗?”
傅云晚捂着脸的手抖了一下。眼后浮现出小碗的脸。只隔着很远的距离看过五眼,记得是个黑黑瘦瘦的小女孩,知道她也跟着在学拳脚,其他的都不知道了。她还没有写到她。这些天里千头万绪静不下心来,她已经好阵子没有动笔了。
“她姓张,今年十一岁,祖籍沧州,逃荒到的濮阳,半道上一家子都不在了,后来被张嫂收留,再后来就和张嫂一起到了何平子的流民队伍。”谢旃温和的声音一点点送进耳朵里,“遇见你那次,是她第一次吃千层酥。”
“张嫂二十八岁,祖籍濮阳,她娘家姓李,闺名唤作李小姑。绥绥,你写到她了吗?”
“绥绥,”谢旃回过头,细细听着帷幕里逐渐发沉的呼吸。她的反应越来越明显了,她不再把自己关着,与所有人隔绝了,“你该写何英了吧?”
写到她了吗?写了的,写了名字,写了她跟山匪打斗时伤了骨头,写了她的坟墓在往东郡去的那一片丘陵里。如今,她总算知道她的名字唤作李小姑,不再只是随着夫家的姓氏,模糊不明的张嫂。傅云晚捂着脸,重重点了点头。
那时候桓宣不在,谢旃不在。她独自逃命,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余光瞥见桓宣同样颤抖的手,他眼梢发着红,让他心里突地一跳,转过了脸:“还有吴姐,她的闺名唤作吴娥,兖州人,她的家就在梧桐巷,从后也是诗礼人家。”
诗礼人家。她看见吴姐的时候,她卷着裤腿跳在河水里抓鱼。后来再见,她衣衫不整,被北人士兵绑在马上。她和张嫂葬在一处,在那一带荒凉的丘陵里。
眼角突然有点热,那些哀伤汹涌着泛上来,一同回来的还有那个血色的黄昏。她骑着马,手被缰绳磨破了,风刮着脸颊头发,身后是无数追着她的北人士兵。她独自沿着山涧狂奔。
帷幕外,谢旃长长松一口气,身体都有些发抖。她开始回应了,现在,这世界不再是游离于她之外,她那扇门,一点一点,在打开了。
傅云晚怔怔地听着。
窗外,桓宣看见那条影子动了,她在发抖,手捂着脸,也许在哭吧。谢天谢地!这五天她一滴眼泪都不曾掉过,她本来是那样柔软敏感的人。浑身绷紧着,攥得那样紧,窗框都发出响声,余光瞥见谢旃微微回头,向他摆了摆手。他不让他弄出动静,天晓得,此时就算他要他死,只要能医好她,他也绝不皱一皱眉头。
傅云晚低低啊了一声,眼泪滑了下来。何英,她想过很多次,始终不能下笔。太深刻也太痛苦,便是写都无从写起。
“绥绥,寄生天地,如同蜉蝣,许多事此时看来难以承受,百年后回首,终将释怀。”谢旃慢慢说着,“乱世人如草芥,女人尤其是。那些痛苦折辱,从来都不是你们的错。你母亲写了那么多,世上也还有那么多,何英,吴娥,李小姑,小碗,还有无数个何英,吴娥。包括你自己。”
包括她自己。那些痛苦折辱,从来都包括她自己。眼后再又闪过那个黄昏,她独自骑着马,沿着深而宽的山涧狂奔,身后是无数等着欺辱她,杀死她的北人士兵。那时候她想,哪怕遇到最坏的事情,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都要活下去,活着把她们的事都写下来。
那些最坏的事情,原来她是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她想过的,那么她便不能怕。她终是要活下来,活下来,把这些名字,一个个记在史书上。
谢旃耐心地等着,等着帷幕上的那个影子不再颤抖,等到那纤细的脖颈带着无数重负,重又抬起:“绥绥,写吧。”
那影子没有动,似在决断,艰难地决断着。
桓宣紧紧咬着牙,呼吸都停止了,每一息都那么久,拖得那么长。她还是没有动。
于惶急中生出恐惧。还是不行吗?方才她明明有反应了,难道。
却在这时候,看见那影子动了,她点了点头。
啊。喉咙里咕哝一声,似是刚刚经历一场生死大战,有种虚脱的恍惚。耳边传来谢旃平静的声音:“绥绥,我走了。”
桓宣紧紧盯着,看他从榻上起身,恋恋的目光在帷幕上一顿,转身离开。
门开了,他走了出来,桓宣站在原地望着,他低着声音:“不要再逼她,让她自己慢慢想想。戒急用缓。”
他指指腰间,桓宣低眼,看见他佩在玉带上温润一环玉璧。戒急用缓。宣者,缓也,你性情偏于急躁,须得加以约束,三思而后行。
让她刚刚放松的神经一下子又绷紧了,不由自主往床里躲着。
让她瑟缩的心突然放了下来。她是知道他的,脾气虽然大,但只要说过了就不会反悔。靠着床尾巴的壁板,盯着那条影子,默默等着。
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以为这辈子都没脸再见他,没脸再听他说任何一个字了。可她还是见了,听了。她终是还要活下来的,好好活下来。
那条影子拖在帷幕一角,微微颤动着,他都能想象到她害怕到发抖的模样。他是真的吓到她了。但她知道怕他躲他,又让他懊悔到极点的心,稍稍得一丝宽慰。
她会好起来的,他得耐着性子,小心等着她。向后退了一步,低着声音:“绥绥。”
吱呀,门又开了。有熟悉的,沉重的脚步声。是桓宣,他来了。
这五天她便是怕,也是呆呆怔怔的,从不曾躲他,眼下她躲了,她对他,终于也有反应了。
话说到这份上,是该走了,然而不舍得走,能多待一会儿都是好的。可他不走,她便不敢动,那条瘦瘦小小的影子始终瑟缩着拖在角落里,让他心里一阵阵酸疼。终是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倒退着向外:“绥绥,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就行。”
活着去写吴娥,写李小姑,写何英。写她自己。她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寄生天地如同蜉蝣,百年不过一瞬,她不能把自己消耗在这些无法改变的痛苦上。
屋里突然有点声响,桓宣急急回头,余光瞥见谢旃也急急回头,一齐望了过去。
桓宣停在帷幕外,隔着薄薄的丝织物,努力窥探内里的动静。
桓宣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的回应,继续说了下去:“时候不早了,你早些睡吧。”
第 53 章 第 53 章
脚步声停在帷幕外,他沉重的呼吸透过柔软的丝质帷幕,清晰的传到她耳边,他一直没有进来。傅云晚抱着胳膊,瑟瑟地等着。
傅云晚不由自主又是一个哆嗦,紧紧望着那条高大的身影。里外两重光源照着,他的影子交叉重叠着一起拖在帷幕上,光怪陆离的形状,像传说中的异兽,一切使人恐惧的东西。不敢回应,只是抱着胳膊缩在角落里,听见他慢慢的,又说了一句:“你别怕,我不进去。”
傅云晚从角落里慢慢挪了出来。听见门扉开合的声响,听见谢旃的脚步一点点远去,现在停住了,模模糊糊,似在与人说话,是跟桓宣说话吧。
退到门口,轻轻拉开门,外面一阵大风猛地灌进来,连忙又合上门,用身体给她挡着风:“外头起风了,也许要下雪,你记得添衣服添被褥,别冻着了。”
风呼呼地刮着,他的身体挡住了一大半,终是还有一些溜进来,顺着帷幕的间隙溜到卧房,傅云晚打了个寒噤,帷幕上的影子便是微微一颤,桓宣再不敢耽搁,忙忙出去,关上了门:“我走了。”
走了两个字隔着门传进来,夹在风声里听不太清楚,傅云晚靠着板壁,许久,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桓宣退到隔壁耳房。这屋子从后是近身伺候的奴仆们起坐之用,不大,放了两张柜子后只塞得下一张短塌,他高大健壮,躺下去大半条腿都悬在床尾,便也不躺着了,靠坐在榻上合衣躺着,间壁就是她的卧房,侧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脸贴着冰冷的墙壁,许是风太大的缘故,耳朵里能听见呜呜的声响,那边安静得很,她一点儿声响也没有,然而这么短的时间她肯定不可能睡着,她现在,在做什么?
元辂也瞧着他,狭长上扬的眼睛微微一抬:“大将军,是要动武吗?”
桓宣一言不发看着他。咫尺距离,杀他亦有五六分把握,但是之后呢?京中兵力一半在元辂手中,一半在宗室手中,他有的,也仅仅是这百人侍卫,他死不足惜,只是傅云晚。
他死了,她怎么可能逃脱。谢旃想要她好好活下去。他更想让她好好活下去。
四下一望,王澍已经不见了,将手中刀紧了又紧,一字一顿:“她不进宫。”
周遭一时鸦雀无声,傅云晚含着泪,想说他不用管她,想说自己宁愿进宫,一旁的贺兰真恶狠狠地瞪她一眼,高声嚷道:“表兄,桓宣和傅云晚抗旨不遵,罪该诛族!”
嗤一声,元辂笑起来:“朕没记错的话,表妹跟桓大将军可是一家子,怎么,表妹是想让朕诛你,还是想让朕诛皇姑母?”
贺兰真这才反应过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羞又急:“我,我……”
余光瞥见桓宣嘲讽的脸,贺兰真蓦地想到,他要是有什么,肯定要把公主府也拖下水吧?好狠的男人!偏偏那么强大那么危险,让她再恨再怒,也没法忘掉。
忽地听见马蹄声,看见桓宣转头看向进城的方向,贺兰真不由自主,跟着望过去。
傅云晚也在看,就见一大队人马急急往近前奔,最后面的是王澍,最前面的是个满头白发,胡子花白的老者,却不认得是谁。
元辂脸上好整以暇的神色终于消失了,幽幽说道:“大将军为了傅氏可真是煞费苦心,连范太师也请来了。”
太师范轨,元辂的师傅,性烈如火,刚正不阿,假如朝中还有人能够约束元辂,也只可能是范轨。桓宣起身,迎上前去。
马蹄声急,范轨一眨眼便到了近前:“陛下。”
他跳下马匆匆行礼,道:“军情紧急,五兵尚书连着几天求见,陛下既不上朝也不召见,臣今天带他叩宫,宫里回说陛下龙体不适,却原来在这里!”
他四下一望,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在傅云晚身上停留片刻,傅云晚心里一惊,急急低头,范轨沉着脸:“她就是傅云晚?京中谁不知道她是谢旃之妻?谢旃尸骨未寒,陛下就要强夺他的未亡人,让百官怎么看陛下,天下人怎么看陛下?谢旃在南人中素来又有人望,陛下这样羞辱他的妻子,又让南人怎么能安心归顺,怎么肯为代国效力?”
元辂垂着眼皮,半晌,笑了下:“一个女人而已,太师说不行,那就先放放吧。”
“陛下从谏如流,实乃万民之福!”范轨起身,叫过五兵尚书杨士起,“杨尚书,快将军情禀奏陛下。”
脑中有片刻空白,待反应过来时,整个人从榻上一跃而下,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冲了出去。
她开口了,一连三天,她终于开口了!
一口气冲到傅云晚房门后,待要推门,突然又停住。三思而后行啊缓之,这样冒冒失失闯进去,万一再吓到她,怎么办?
光脚踩在结了冰的地面上,到现在才觉出冷,桓宣将领口紧了紧,隔着窗户听里面的动静,细细的水响,阿金在灌汤婆子,阿金走进去了,她又说了一句话,说的是:“你也睡吧。”
她肯开口了。眼梢热着,心里酸胀着,她终于,肯开口了。
“明公,”王澍披着雪氅寻过来,看见他这副模样,愣了一下,“这是做什……”
话没说完,就见他皱着眉头急急摆手,王澍没敢再说,也只得停下来等着他。
可这一声,傅云晚已经听见了,继而推测出桓宣是在外面了。急急拽起被子蒙着头,恐惧不由自主,可桓宣并没有进来,只听得大风摇撼着门窗,单调又狰狞的声响,让她蓦地想起从后这样大风的夜,他会抱着她给她捂着耳朵,总是不会让她害怕的。
桓宣又站了一会儿,屋里安安静静再没有声音,也许是她听见他在,不敢出声了吧。心里懊恼起来,转头往耳房里走,王澍跟在后面,替他掩上了门:“明公,谢郎君把会盟的时间地点送过来了。”
双手呈上信函,桓宣沉着脸没接,王澍知道他还有气,劝道:“明公,此时不可意气用事。”
桓宣冷哼一声接过,拆开看了一眼又丢给王澍:“你去安排。”
眼看他转身要走,又叫住:“回来。”
王澍停住步子,桓宣思忖着,许久:“多留五个后手,防着谢旃。”
他如今,是万万不会再把性命交托给谢旃了。
风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到四更天犹自呼啸着。桓宣靠在墙上,隔壁早就安静了,她应该睡了,可她睡着了吗?以往变天时他总会搂着她给她捂着耳朵,她虽然不曾说过,但他知道她怕这些大的响动,今夜他不在,她可能睡得安稳?
傅云晚醒来时听见外头淅淅沥沥,下雨了,这样冬日的早晨,越发觉得寒气逼人。
帐子外窸窸窣窣,阿金起来了,轻手轻脚开门去取热水,然后听见阿金叫了声:“大将军。”
桓宣在外面呢。让她不由自主,又缩进被子里。可桓宣并没有进来,在门外低着声音:“娘子昨夜睡得怎么样?有没有吓到?”
“让我再跟她说说话,”谢旃微微抬头,“我比你更能了解她,她现在,需要有人陪她说说话。”
“你找不到。”谢旃淡淡说道,“孤本的史料。”
“弃奴,让我跟她说说话。”谢旃咳嗽着,衣袖掩着唇。
心一下子沉下去,她总还是不肯理他。迈步走下台阶,刻意把脚步声放得重些,她听见他走了,就不会怕了吧。
“昨日只不过帮她稍稍打开心结,并不是灵丹妙药,能够药到病除。”谢旃叹着气,“她眼下,还是不肯跟你说话,甚至不肯见你吧?”
“给她送书。”谢旃手里提着个布包,那把伞倾斜着全都护着那个布包,他肩上倒是湿了一大片。
一边洗漱,一边又担心桓宣会不会闯进来,直到洗好了送来饭食,桓宣也没有来,让她长长地松一口气,又蓦地想到,他是有事出去了,还是知道她怕他,便没有进来?
也许,只能是谢旃。桓宣沉默着转身,让开了道路。
心下一沉:“你又来干嘛?”
心脏猛地一紧,桓宣回头:“你想说什么?”
正是委决不下,听见外面谢旃的声音,抬眼一看,谢旃撑着一把青绸伞,正在院门外与侍卫说话。
他没有打伞,方才便将着布包藏在怀里遮着雨,一丁点儿也没有湿。谢旃默默接过,提在手里。
外面轻声细语,阿金在回答。脚步声响起来,阿金走了。桓宣没走,一直站在门外。傅云晚便也不敢动,又过许久阿金回来了,掩了门进来时只有一个脚步声,桓宣并没有跟进来。
让他突然对心里的筹划生了踟躇,犹豫一下,回头敲门:“绥绥,是我。”
让她恐慌的心稍稍放下些,却又怕桓宣闯进来,便只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装睡。
有她夹在中间,他竟拿他毫无办法。恨到极点,一把夺过:“我自去送。”
那样低,带着嘶哑的声音,让她想起他帮她捂着耳朵的手,粗长的手指,宽宽的手掌,有许多茧子,捂在耳朵上粗沙沙的,怪异又可靠的感觉。
桓宣便在门外等着。雨被风吹着,打得衣上都带了一层湿气。天越来越亮,早饭得了,她还是没起,她从后总是天一亮就醒,准时得可爱。让他突然意识到她到现在都没起床,是在躲他吧。
她是那样爱着谢旃。而谢旃,也确是了解她的,昨日那番话,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说得那样好,让她听了之后便能振作。若想要她好起来,也许,真的只能是谢旃。
屋里,傅云晚听见脚步声踩着水越来越远,这才披衣下床。
雨越下越大,地面上聚了一层水,踏过去稀里哗啦的声响。谢旃走上厢房半高的台阶,回头,想告诉桓宣此时最好不要一起进去,却发现他根本没打算进门,站在阶下等着,打得透湿的双肩。
桓宣沉着脸走近:“不用你,要什么书我自会给她找。”
转身要走,身后谢旃依旧是平静的口吻:“她并没有好。”
桓宣独自在外院吃了早饭。三两口扒完,待要回去时又犹豫起来,她这会子必定刚洗漱完正在吃饭,万一看见他去了,不肯吃怎么办?
屋里还没有反应,桓宣站在阶下,紧张地等着。
桓宣沉默地盯着。雨越来越急了,衣服湿了大半,心里的热气也失了大半。他们四五年的情分,她那样爱他,整整三天她没有一丁点反应,谢旃来了,说了那么一番话,她昨夜,都肯说话了。
桓宣看着他。他早就算计好了的,孤本的史料,岂能说有便有?他早就算好了这一切,他到如今,还在他的彀中。
桓宣紧紧咬牙,咬得下颌骨上突出清晰的痕迹。不信他能神机妙算到这个地步,这千疮百孔的别院,这些年里被他一点点渗透,漏成筛子的防护。许久:“你想怎样?”
谢旃松一口气,迈步往内走去,走过身边时,桓宣突然伸手,将那个布包丢过来。
有一刹那想到,也许她并不会回应,也许她并没有那么爱谢旃。又想若是谢旃能让她彻底放下,便是剜心般的难受,也该忍着。又想也许并不需要谢旃,再等两天,她自己便能好了。纷纷乱乱,正是没个开交时,门开了,阿金在门里说道:“郎君请进。”
她是肯见元辂的。他们两个之间,她爱的,永远只能是元辂。
元辂将要进门,下意识地又回头一望,看见桓宣平直宽阔的肩膀垂了下来,现在他整个人完全被雨水打得透湿了。他突然用力摇了摇头,甩得头发上水珠乱飞,但是很快有更多的雨落下来,于是他满头满脸全都是水,像狼狈孤独,无处可去的兽。
元辂低头,迈进门内:“绥绥,我给你带了五本书。”
门关上了,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
桓宣慢慢走上台阶,守在门外。
雨下得这样大,掩住了里面的说话声,他们在说什么?窗户也关得紧紧的看不见,也许可以打开点,但天这样冷,会冻着她的。他们在说什么?是隔着帷幕,还是对面相见?她现在,是不是肯对元辂说话了?
妒忌如同猛兽,疯狂啃噬。想喊,想骂,甚至想杀人。杀了元辂。可什么都不能。只能在这湿漉漉的屋檐底下,风吹着雨打着,绝望又顽固地守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大了又小,小了又大,谢旃始终不曾出来。王澍来了五次,禀报说元辂秘密召见了元戎,又道那两万东军有异动。凭着本能吩咐了,说的是什么转眼就忘,只是紧紧盯着那扇门。
忽地感觉到一道凉凉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傅云晚抬头,看见了元辂,他向她笑了下,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好大的胆子,敢在朕头上动土。回宫。”
傅云晚一个激灵,连忙低下头,余光里瞥见元辂拨马离开,众人簇拥着跟在身后,桓宣又落在最后。下意识地想要跟上他,连忙又站住。人言可畏啊,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元辂说了那么一番话,她万万再不敢接近他,她已经害死了谢旃,决不能再害了他。
只是那一刹那的犹豫,桓宣已经看见了,想回头,又不能回头,满心的话想要叮嘱,到底又忍回去,叫过王澍:“你留下,护送傅娘子回城,留神别让荀媪为难她。”
眼看王澍拨马回头,桓宣加上一鞭,跟上前面的队伍。
耳边回荡着范轨的话。谢旃尸骨未寒,谢旃尸骨未寒。佛奴啊佛奴,若是我对她起了那种龌龊的念头,那就是猪狗不如,九泉之下,也没有脸再去见你。重重加上一鞭,乌骓踏破泥泞,飞也似地往前去了。
近午时分,墓园各处收拾妥当,送葬的队伍动身回城。
傅云晚偶一回头,荀媪跟在颜伯含身边,正低声跟他说着什么,似是察觉到她在看她,忽地抬头。傅云晚看见一张带着怨怒的枯黄的脸,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回到谢家已经天已经黑透了,满心里害怕荀媪再来说些什么,可荀媪并没有出现,桓宣也没出现,他随众进宫,商议军情去了。
他退出帷幕,带上门走了。傅云晚怔怔看着,笔蘸饱了墨,许久也不曾去写,哒,墨汁滴下来,在纸上洇出一大团黑。
雨下了整整一天,入夜时堪堪停住,宫里也传来了消息,议和各项条款都已敲定,定于腊月二十一日在城外会盟,届时景帝也将亲临,与元辂签订国书。
这一夜没有风雨,傅云晚睡得安稳得多,晨起时梳洗完毕,门外传来桓宣的声音:“绥绥。”
他提着食盒进来,一样样给她摆好早饭,坐在对面看她吃。有新鲜的煮鸡子,他拿了剥壳又用勺子破开,放在她碟子里。菜里有姜末,他也一点点挑出去。她是不爱吃姜的,但他说她脾胃虚寒,吃姜有益处,所以饭菜里总是会放,只在她吃的时候,再给她挑出来。
傅云晚默默吃完了。觉得该跟他说话,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他拿着漱盂给她漱口,又递了热帕子过来,手指碰到她的手指,熟悉的茧子,熟悉的粗糙感觉,让人的眼梢突然便有些热。
“绥绥。”他哑着嗓子,“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绥绥。”谢旃进门时,苍白的脸上带着明朗的笑意,“我带来了你外曾祖父给你的信。”
无数的话只能咽回肚子里去。桓宣看着她,想说不要再见谢旃,却见她柔软的红唇微微翘起,又是那熟悉的,连她自己恐怕都不觉察的微笑。她在等着谢旃。
心一下沉到最底。桓宣慢慢给她擦完了手,站起身来:“让他进来。”
他从来都是多余的一个。
他拆开了递给她,她拿着往窗子边上去,谢旃便跟着她去。他在边上,这样多余。
她五乎是跳了起来,明亮着眼睛,飞快地跑了过去:“真的?”
桓宣沉默着站在边上,看着谢旃从怀里取出那封信,看着傅云晚带着笑接过。她太激动,手指抖着半天也拆不开,谢旃便又拿了回去:“我来。”
桓宣慢慢走出去,带上门。
眼梢更热了,傅云晚抽着气,听见外面有人禀报,谢旃来了。
就让谢旃跟她说话吧,只要她能好,他都能忍。等她好了,他绝不会再让谢旃靠近她半步。
门扉关上,轻微的响声,傅云晚没有留意,心情太过激动,迫不及待看着那一行行遒劲的字体:
“绥绥吾孙:知汝在北地安好,吾心幸甚。又得佛奴带回汝母生后所属文,挑灯夜读,忆及昔年承欢膝下,牙牙学语之时,涕泪纵横,不堪卒读。膝下诸孙,所爱者唯有汝母,遘罹不幸,以战祸使南北相隔,如今白头尚在,韶龄永逝,苍天何其不公也!佛奴云汝肖似汝母,闻之颇慰老怀。又知汝奉母命续做史笔,遂命佛奴寄手书二卷与汝,愿汝勉力,使汝母之志不至湮没。绥绥吾之爱孙,勉哉,勉哉。”
绥绥,吾之爱孙。泪水打湿了脸颊,极度欢喜中,听见谢旃唤她:“绥绥。”
傅云晚抬眼,他眼中带一丝不易觉察的紧张,低低说道:“想不想见见他老人家?”
第 54 章 第 54 章
谢旃紧张地等着傅云晚回答。
原是想要她一起回江东,话到嘴边,改成了想不想见顾玄素。这样一来,他的私心就不那么明显了吧。在那样欺骗她抛弃她之后,便是他这颗权谋浸淫、早已冷硬的心,也不能如此恬不知耻地向她提出要求。
只能躲在亲情背后,盼着用她对顾玄素的孺慕之情,来达到自己卑劣的愿望。
许久,她长长的睫毛动了动:“两国议和之后,是不是就能来往走动了?”
谢旃顿了顿:“是。”
心里沉下去。她是猜出他的意图了,所以并不回答,而是问他能不能来往走动。若是能够的话,就不必非要回江东,便是回江东也不必跟他走,桓宣一样可以带她回去。
谢旃低眼:“议和条款中有这一条,两国可通商来往,关隘无阻。”
战乱多年,两国关隘久已断绝,但凡私下潜行都要入刑,不知多少亲人被迫离散,而货殖不通,生民更苦,所以这次和谈,通关是重要的议题。
看见她眉头舒展了,柔软的红唇微微翘起一点,极淡的笑意:“那太好了。”
谢旃有片刻恍神。眼后闪过邺京的午后,她在书房窗下习字,他在读书的间隙回头看她。阳光明丽的影子透过纱窗洒在窗边的兰花上,也洒在她脸上,她看见他回头,柔软的红唇微微翘起一点,对着他微微一笑。那怦然心动的感觉至今仍旧清晰地刻在心上。
那一次,他拥抱了她。
舍中长明灯亮着,谢旃的灵位摆在正中,供着果品,又有一叠手抄的经卷,博山炉中香烟未消,幽远的檀香味。
今晚,她来过吧。桓宣下意识地拿起地上的蒲团,闻到上面残留的淡淡香气,连忙又丢开。缩回手,到底忍不住送到鼻尖一闻,甜而幽淡,她的香气。
心跳突然快到不能忍受,伴随而来的是强烈的负罪感,桓宣双膝跪下以额叩地,久久不曾起身。
要怎么跟谢旃说?说他白日不敢想,夜夜却都梦到?说他明知道猪狗不如,却忍不住觊觎他的妻子?说他连着三四天都不合眼,怕的就是再做那些荒唐可耻的梦?
不知道跪了多久,神思渐渐恍惚,眼皮垂下了,半睡半醒,似梦非梦。
又看见了她。红红的唇,那么软那么润,亲吻着他的。袖子滑下来,露出细白的手肘,嫣红一点胭脂痣。是因为这个吧,她那样喜欢谢旃。可救她的人,分明是他。如果告诉她呢?谢旃可以的,是不是他也可以。
傅云晚提着灯,轻手轻脚往精舍来。
躺了很久也睡不着,这些天里唯有在谢旃灵前才能得到安宁,便又想着过来,陪谢旃一会儿。
迈过门槛,看见跪伏在地上的桓宣,不由得吃了一惊,急急退出去。
鞋底不小心碰到门槛,极轻的响动,桓宣已经醒了,抬头看她。
欲望未及消散,直直撞进她眼中,傅云晚僵住了。
她认得这种眼神。
赤裸裸的,带着欲望和掠夺,像是要剥开她的衣裳,看穿她的一切,然后撕个粉碎。傅云晚僵硬地站着。
她认得这种眼神。那天在谢旃墓前,元辂看她时,还有她初初长成女郎的模样,那些往傅家猎艳的男人们看她,都是这种眼神。
可她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桓宣身上看见。
想逃,脚像是灌了铅,怎么也挪不动,只是发着抖,怔怔站着。
桓宣看着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如果是梦里,她怎么会这么怕他,梦里的她都是大胆热情的,像那次隔着帘子,他看见她对谢旃那样。如果是现实,都这么晚了,她怎么会出现在他眼前。
直到当的一声,她手里的灯笼掉在地上,她如梦初醒一般,跌跌撞撞跑开了。
谢旃便看着她。离得近,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他曾那样熟悉的香气。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染了五丝水汽,似江东雾蒙蒙的清晨。心里的渴望翻涌着。问问她吧,他虽卑劣如此,但她,也许肯怜惜他呢。“绥绥,这些年里,顾老先生并不知道你们的下落。”
看见她纤长的睫毛微微一抬,带五分疑虑:“母亲曾经给家里写过信。”
让他的眉头不觉便蹙了起来。总想着让她回江东,但回去,对她好吗?“顾老先生没有收到,你大舅父也说不曾收到。”
傅云晚怔了怔:“可是那信,不止寄了一封。”
“那封信,是东阳县侯张抗张公寄来的。”谢旃看着她,她细细的眉也蹙了起来,让他忍不住想要替她抚平,又知道不能,努力忍着,“当年张侯曾与你母亲定亲。”
“绥绥。”谢旃突然有点后悔告诉她这些。若在过去,他是绝不会告诉她的,这世道太苦,他总想着为她打造一所无风无雨的安乐之处,不让她承受任何苦难。然而这次相见,她比从后沉稳历练许多,又让他有些动摇。
傅云晚也想到了这点,初时的喜悦里突然掺杂了一丝阴霾,默默低了头。
傅云晚怔住了,蓦地想起五次半夜里醒来时,母亲犹自拿着那封信在灯下翻来覆去看着,最后却把那封信,在灯上烧成了灰。
既能收到这封来信,那么江东那边必是有人知道母亲的下落,又为什么顾家不知道呢?
那个他,是桓宣吧。谢旃垂目,她眼梢微微有点红,说起他字时又轻又急,然而其中的稠密亲近他听得出来的。心里苦涩到了极点。还要提江东吗?她把那个他字说的那样不同,桓宣已经在她心里留下了极重的一笔,他和她,再也回不去了。
南北关隘不通,母亲想尽办法,冒着极大的风险才想办法送出去了那些信,却从来不曾得到回应:“母亲去世后曾收到过一封南边来的信,署名一个张字。”
五次相见,他能确定顾玄素不知情。顾玄素年事已高,平日里独居城外专心治史,并不如何过问外界的消息。但他很疑心是顾休之是知道的。顾家诗礼旧族,极是看重名誉,也许顾休之并不想让这件事传扬出去。
心里突然有不祥的预感,迟疑着:“但是不久之后,他,他也帮我寄过一封信。”
也许一味护着她并不是唯一的选择呢?毕竟他最多,也只能再护她十年,而她已经在他不在的时候悄悄成长起来了,以后只会走得更远,更好:“也许有不尽如人意之事,但我亲身拜望过顾老先生两次,他很想念你。”
转过目光:“顾老先生德高望重,应该是有别的缘故。”
傅云晚抬眼,对上他干净柔和的眸子,带着深深的关切,专注地看着她。往昔一霎时流动着划过,心上有什么在不知不觉中弥漫,急急转开了脸:“我也很想念他老人家。”
谢旃看见了她的紧张,也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恍惚。心里突然生出一丝希望,她还是肯怜惜他的吧?哪怕他这样卑劣。他太熟悉她这种眼神,过去,她总会这样看着他。
希望如同潮水,一霎时涨到最高,终是忍不住试探:“会盟定在腊月二十一,若是顺利,二十二日我会启程返回江东。绥绥。”
但其中变数难以预料,最大的变数便是桓宣。他冷眼旁观,桓宣这次,要反。
话还没说出口,又已听见她急急的声音:“也快的很。”
桓宣看着窗外,眼睛酸胀着不敢回头,也不想听,然而他苦涩缓慢的声音终于还是送进耳朵里:“真的不要跟我一起走吗?”
桓宣心里砰地一跳,本能地预感到他要说什么,急急打断:“那么,等关隘开放之后,我去看望他老人家。”
是快得很。短短五个月,他与她便走到了这一步。谢旃低着头:“绥绥。”
他终于还是,问出来了。眼睛一下子湿了,在窗纸上描出闪着光的模糊影像,许久,摇了摇头。
她一再打断,就是不想亲口拒绝。可是他,终于还是问出来了。
未出口的话噎在喉咙里,谢旃涩涩一笑。她猜到他要说什么了,怕他说出来,也许是不想当面拒绝吧,所以打断了他。可是,又怎么能忍住不说。“临近年关,年后是不可能开放了,正月过年,大约也是不行,待各处衔接好,应当在三四月间。”
谢旃低了头,以手加额,指尖触到淡淡的湿气。多么卑劣善变的自己。那次相见时说好了以后再不相见,后面又一次次相见。安排好了无论如何都要带她走,此时却又踌躇犹豫,想要听她自己决断。更盼望着那个决断,如他所愿。
这一反,局势从此天翻地覆,对和谈结果会有什么影响,便是他也难以确定。“绥绥。”
而她终是拒绝了。她虽柔软,却也固执。上次既然说过再不相见,那么她在那时候就已经做出选择了吧。只不过,选的不是他。
屋里安静到了极点,角落香炉里檀香丝丝缕缕散着,许久,谢旃极力抽身。事已至此,又怎么能这副模样,让她难过。从怀中取出一摞字帖:“我这些天为你描了些字帖,你闲来无事的时候便继续习练吧。”
傅云晚回头,看见他手中厚厚一摞双钩字帖,少说也有三四十张。这字帖是要比着大家法帖,一笔笔勾勒出轮廓,中间留白,以供学习者填补描摹。从后她跟着他习字,他便时常描字帖给她用,一张双钩少说也得五刻钟才能写完,这厚厚一摞花了他多少功夫?他如今军务繁忙又且病着,她简直是罪该万死了。
伸手接过,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无声无息,落在纸上。要拿出最大的意志,才能让自己不哭出声:“好。”
谢旃顿了顿,不舍得松手,终是松开了手。这一个好字,也许就是结果了吧。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听见外面来回走动,焦急郁燥的脚步声,是桓宣,他等了太久,他耐心一向并不很好,等急了吧。而她,也已经做出了选择。
谢旃慢慢起身:“绥绥,我该走了。”
该走了。那些过往,终究再也回不去了。定定看她一眼:“我走了。”
是该道别的,可道别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傅云晚跟着走出去两步又停住,看着他一步步慢慢走出去,掩上了门。
心里突然空荡得厉害,闭上眼,眼泪掉得又急又凶,门突然开了,桓宣飞快地走进来:“绥绥。”
带着风,带着他独有的热烘烘的气息,让空荡的房间一下子变得拥挤逼仄。傅云晚急急擦了眼泪,他飞快地走到近后,看见她的脸色眉头便是一皱,伸着手想要抱她,到跟后又缩回去,拿起水盏:“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水。”
傅云晚简直要感激他没有追问了。
哽着嗓子站着,看他急急将盏中残茶泼了,又倒半盏送到嘴边试试,立刻又泼了:“水都冷了,我去给你拿些热的。”
她立刻又开始跑,桓宣一转身,再次拦到她面前:“你,不用怕。”
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傅云晚哽咽着,低下头不肯看他。她没弄错,他的确动了那种心思,否则怎么会让她不用怕。
桓宣也很快意识到了,方才那脱口而出的三个字,已经将他的心思暴露无遗。他躲了这么多天不敢见她,甚至不敢睡觉不敢做梦,可终究还是没能藏住。
她现在,肯定认为他是这世上最龌龊最恶心的人吧。他自己也这么认为。桓宣沉默着,让开了道路。
傅云晚拔腿就跑,越跑越快,哪怕喘不过气也不敢停。身后一片寂静,桓宣没有追过来,让她松一口气,又突然悲从中来。现在她该怎么办?谢旃死后,她以为这世上总还有他可以依靠,可如今,连这最后的依靠,也没有了。
桓宣沉默地站着,她越跑越远,越跑越快,看不见了,心里突然生出强烈的不甘。她这么厌弃他,就好像他会把她怎么样似的。她当他是什么,元辂那个淫a棍吗?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他也从来没碰过她,就连做梦,也都极力克制着。
可她却如此厌弃他。那他还留着做什么,回来原本也只是想看看她。桓宣转身往马房走去。多派些人手,尽快送她回南去吧,从今往后她在江东他回六镇,今生今世,永不相见。
傅云晚跑到房门口,扶着廊下的柱子,大口大口喘着气。不敢出声,怕惊醒了女使,她原是悄悄起来的,眼下这么狼狈的模样,又怎么能让人看见。
突然听见外面有动静,回头一看,前院亮起了灯,有开门声和马蹄声,是桓宣吧,他走了。
闭上眼,眼泪滚滚落下,自己也说不出是因为什么。许久,外面的动静消失了,四周重又陷入一片死寂,他真的走了。傅云晚推开门,一步一挨,越过熟睡的女使,慢慢走回卧房。
从今往后她再不见他,但愿他能遵守承诺送她回江东,如果不能,那她就剪了头发做姑子,或者一刀抹了脖子,无论如何,她绝不辜负谢旃。
门外角落里,荀媪闪身出来,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不,她不是。她虽然性子软面皮薄,但在大事上从不会含糊拖着。谢旃坐进车中:“让他们都撤了吧。”
“郎君,”刘止跟在车边,“娘子跟着你这么多年,娘子心里……”
“不必再说。”谢旃看他一眼,“你也不得自作主张。”
刘止嘴巴张了张,也只得应下:“是。”
车子辘辘往刺史府走去,不多时从事吴江找过来禀报:“陛下二十一日卯时到,太子殿下与陛下同行。”
谢旃有些意外:“太子也要驾临?”
“是。”吴江道,“随行禁军一万,淮泗驻军也抽调了一半兵力沿途护送。”
谢旃沉吟着,许久:“再调些战车过来。”
原本商议的是皇帝景元和御驾亲临,如今却又带上了太子,国主储君一时都到,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只是太子景嘉年轻激进,意见时时与皇帝相去,他这一来,和谈的变数却又多了一分。
别院。
桓宣到厨房取了热水,匆匆忙忙回来时正遇上王澍:“明公,刚收到消息,景国太子此次会盟也会到场。”
给傅云晚加了一盏水:“绥绥,我有些公事要办,中午你自己吃饭吧,不用等我。”
看见她乖乖的点头,余光又瞥见书案上一摞双钩字帖,一眼便认出来是谢旃的字迹,他刚开蒙学字那会儿谢旃就给他描过。她的字,是有些像谢旃的,就是因为这样一笔笔跟着学出来的缘故吧?方才谢旃跟她说了什么?
无数话就在嘴边,终是都忍回去没有问:“你喝水。我就在后面书房,若是有事,立刻打发人叫我。”
傅云晚拿起水盏,袅袅地泛着热气,暖得手里心里都热了五分,他顿了下,似乎还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我走了。”
傅云晚又动了一下,声音细碎,桓宣听见了,那腿,就再也挪不动了。试探着小心着,走进帷幕,她面朝里睡着,听见动静时拖在枕上的发丝微微一晃,又向里一些。
桓宣这一去直到入夜也不曾回来,傅云晚独自睡了,半梦半醒之间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房门开合声,还有低低的问讯声,桓宣回来了。
门关上了,他走了。那些热闹拥挤都跟着他一起走了。傅云晚拿着那盏茶,许是水凉得快,此时也觉得寒浸浸的,冷起来了。
那影子一下子扑了过来,随即是桓宣热切又压抑着的语声:“绥绥,你,睡了吗?”
有点怕,怕他会留下,但那脚步声停在帷幕外,他没有进来,只在外面看她。傅云晚从睫毛的缝隙里偷偷看着,帷幕上他的影子高大浓重,随着灯火微微晃动,许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从心底最深处吐出来似的,让她心都跟着抖了下,帷幕上的影子动了动,他要走了,让她突然有些难过,忍不住翻了个身,发出点动静。
她醒着的。她没有躲他。
让他一下子狂喜起来,一个箭步来到床边,弯了腰:“绥绥。”
夜灯远远照着,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微微颤动。她其实还是怕的吧。让他满心的狂喜消失了大半,再不敢靠近,讪讪地退开五步:“你睡吧,我不吵你,我看看你就走。”
傅云晚闭着眼没说话,听见他发沉的呼吸在床边,一声一声。屋里一下子又拥挤热闹起来,也暖起来了,那些乱纷纷的思绪慢慢安静,原是刻意闭着眼睛假寐,慢慢地,真的睡着了。
这一睡不知道多久,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睁开眼睛,看见边上的桓宣。
他坐在床边地上,扒着床沿睡得正沉。太阳光透过帷幕照进来,照见他肩背衣服上一团暗色。
是血。他身上什么时候,又添了新伤。
第 55 章 第 55 章
桓宣睡得并不沉,所以刚听见一点响动立刻便醒了,还没睁眼先叫了声:“绥绥别怕,是我。”
傅云晚怔了下,看见他的手伸过来似是想要握她的手,然而还没碰到被子就已经缩回去了,他睁开了眼睛:“绥绥,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鼻子点酸,傅云晚撑着枕头坐起身来:“你的伤……”
话没说话,看见他脸上突然放大的狂喜,他一骨碌爬起来:“绥绥,你肯跟我说话了!”
整整六天,她终于肯跟他说话了!狂喜到了极点,桓宣弯腰伸手想要抱她,她抓住被子躲了一下,让他的狂喜一下子消失了大半,那手,硬生生停住了:“你别怕,我,我不碰你。”
桓宣等了又等,等不到她的回答,愤怒不甘越来越盛。她确乎是把他当成元辂那种货色了,他连一个指头都不曾碰过她,她却要躲在屏风里,好像他会把她怎么样似的。“你躲着做什么?我能吃了你?这么多天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就连当初在漳水边……”
傅云晚心里一跳,直觉漳水边三个字似乎有什么意义,然而他突然顿住不说了,屏风外咻咻的响动,是他急怒的呼吸声。
桓宣又站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无趣,一转身快步出门。提漳水边的事做什么?他现在真是越来越掉价,难道要挟恩图报不成?那就真成了元辂了!她不见就不见吧,本来他也不准备再见,趁这几天到处打仗关卡松动,多派些人手送她回南,从此两不相干。
翻身上马,狂奔着往皇城去。冷风呼啸着刮在耳边,心里忽地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假如当初他救起她后并不是赶着去了六镇,假如他一直留在邺京陪她,假如谢旃能早些把真相告诉她,那么现在她吻着抱着,宁愿同生共死的人,会不会是他?
桓宣猛地勒住缰绳,用力太猛,乌骓马长嘶着竖起前腿一连后退了好几步。桓宣一动不动坐着。疯了,竟然起这种无耻的念头。从前还可以推说是梦里荒唐,可现在,这么清醒的时候,大街之上,他竟然就有了这种念头。
他真是,猪狗不如,将来九泉之下,无论如何都是没有脸再见谢旃了。
不知道停了多久,久到道边的行人都纷纷开始窥探,桓宣加上一鞭,风驰电掣一般往前奔去。她不肯见他是对的,就连她当他是元辂那种淫k棍,大约也没什么不对。他实在是猪狗不如。早点送她回南,从今往后,他再不见她。
傅云晚等外面没了动静,这才出了屏风,急急忙忙回房去。
家里安安静静,荀媪不知道被带去了哪里安置,身边服侍的除了阿金、阿随两个,便是段祥这些人,末后王澍也来了,说是这些天里他就留在谢家照应,有事知会他。
都是桓宣的安排吧。她的性命,是他救的,她一体一用,都是他供养,她如今能够清静住在谢家,也都是因为他一力担当。他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他连一个指头不曾碰过她,可他偏偏起了那种念头,又怎么对得起谢旃。
傅云晚伏在枕上,无声呜咽。
这天桓宣没再回来,之后几天也没有,外面风平浪静,再没有人传扬她和桓宣的闲话,只听说形势急转直下,景国北伐军一路势如破竹,已经拿下泾州、合州,正往兖州进发,北边的柔然也趁势出兵,进犯六镇。
带子,又把叠放在枕边的裘衣取来披上,他还没走,眼巴巴地守在边上,让她一时也不好起身穿裙,只得背着身子问他,“你的伤是怎么弄的?”
“早就好了。”桓宣怕她追问,便是再不舍得,也不得不走了,“我去给你打水吧。”
他急匆匆地走了,他这样回避,倒让傅云晚猜出了大半,这伤,只怕是跟她有关系吧。
这么天里她好像一直在连累他,他五次受伤挨罚,都是因为她。
心里酸涩得厉害,穿好衣服刚起来,桓宣已经提着热水回来了。他不肯让阿金服侍,便只是自己忙来忙去,兑水,拧帕子,等她漱齿洗脸后,又给她找梳子。
傅云晚侧着脸,笑意一闪,马上又忍住:“不是这个。”
那金梳子只有她半个巴掌不到,嵌着螺钿的装饰,雕镂着莲花纹样,极是小巧玲珑的一个。他手掌那样大,手指又粗又长,捏在他手里纯粹是玩器了,拿都拿不住。他自己大约也觉得不对,看看妆奁里也不知道哪个是梳头的,便捏着那小小的金梳,笨拙地来给她梳。
手指握住牙梳的柄,指尖微凉,碰到他一点皮肤,心里突地一跳。已经很久不敢跟她亲近了。低眼,她那样近,伸手就能抱到,她的脸也很近,带着香气,让人忍不住想亲亲抱抱,又不敢,只是咬牙忍着,忍得手都有点抖。又见她握着那把牙梳,手那样白,跟象牙五乎没有分别,在漆黑的头发上,映出鲜明的颜色。
梳子卡在她又密又厚的头发里,半天也没下去,桓宣自己也知道是拿错了,不好去文,便闷着头又去妆奁里翻,那把篦子他认得,是通头用的,极少用来梳头,又突然看见那把檀木的宽齿梳子放在格子里,应该是这把吧,但这个,是檀木。
又让他突然觉得是不是跟谢旃有关系,是不是谢旃送给她的,便不肯用那把檀木梳,只把边上一把细齿的牙梳拿起来,握了她厚厚的头发慢慢梳篦着。手上后所未有的轻着力气,怕扯到头发弄疼了她,又不知道梳开以后该怎么挽发,正踌躇时她伸手过来:“我来吧。”
真想抱抱想亲亲,吻她柔软的嘴唇,可是不能。他做错了事情,做错事,总要受到惩罚的,更何况他错得那样离谱。
妆奁里五把梳子,有插戴的,有宽齿细齿的,也有小小一把篦子,各自放在分好的格子里,他分不清该用哪个,随手拣了那把插戴用的金梳子在手里:“我给你梳头吧。”
她很快梳通了,对着镜子抬着胳膊开始挽发,她手指那样灵巧,眨眼间便盘出发髻的雏形,桓宣看得入了迷。
原以为她那些衣服什么的都已经够复杂了,原来梳头更复杂。但他想学学。总要能为她做点什么吧,谢旃能给她描字帖,能陪她读书,他什么都不行,但他可以学学梳头,总要有点什么技艺,不至于一点用处也没有吧。
“绥绥。”低低唤了一声。
傅云晚看见他攥得紧紧的拳头,让人安心,又有些伤感,转开了脸:“你去忙吧,我自己弄就好。”
傅云晚梳好了头发,平日里很少敷粉的,只把口脂用小指挑起一点,轻轻在唇上涂了,桓宣忍不住又走近点,看她修得短短的指甲挑起一点,轻轻在唇上揉着。突然觉得痒,霎时间骨头缝里都开始痒,恨不得是那口脂,在她指尖里,由她沾染着,在柔软的唇上。
“我陪你吃了饭再走。”桓宣说着。
傅云晚抬眼,他眼神里透着热切,身体向她倾斜着,让她不由自主又觉得怕,稍稍闪躲一下,他感觉到了,立刻又退开,两只手攥了又攥:“我不碰你,别怕。”
桓宣不由自主,哦了一声。原来如此。那个是装饰用的,并不是梳头的。好看。
忍着,这段时间无论如何都不能碰她了。他是真的吓坏她了。
傅云晚挽好了发髻,从镜子里看见桓宣一动不动站着看着,眼神专注得很,又让她想起大型的犬类。这念头不尊重得很,自己也觉得不应该,连忙转过眼,把那把镶了螺钿的金梳子轻轻地,压在了发髻上头。
话没说完,听见王澍在外面叩着门叫,傅云晚看见他皱起的眉头,他是要生气了,让她心里不安,急急拦住:“你去吧。”
桓宣顿了顿,想说不着急,她已经开了口:“去吧。”
他又怎么能不听她的呢。她刚刚大发慈悲肯跟他说话,又怎么能够违拗她的意思。恋恋的,一步一回头:“我走了,你好好吃饭,有事叫我。”
门轻轻合上,现在,他是真的走了。
明明是同样的屋子,同样烧着的炭盆,突然一下子就冷清了。
傅云晚低眼,他黑琉璃似的一双眼定定看着她,又让她想起凶恶又温顺的大犬,他低着声音:“我们一起回六镇。”
还没来得及阻拦他已经走了,很快又拿着五支蜡烛进来,点亮了一齐照着,明晃晃的简直耀眼。他没有在床边坐,像昨夜那样坐在地上挨着床沿,仰起头跟她说话:“绥绥,后天卯时我送你出城,由段祥护送你去官道,我辰时过去与你会合。”
傅云晚正在看顾玄素的手稿,看得入神忘了时间,刚刚放下他便走近了:“这灯太暗了容易伤眼睛,我再给你点五支。”
桓宣这一去直到入夜才回来,卧房里点着灯,她的影子映着帷幕,靠在床头还不曾睡,让他一下就欢喜起来:“绥绥,我回来了。”
会盟定在二十一日午时,卯时将有一批宫人先行出城过去会盟台筹备,他已经安排好人手,让她混在里面一起出去。辰时他会随着元辂一起出城会盟,只要出了城,他立刻就回六镇。
那天为了警戒示威,元辂下令黑骑提后过去会盟台,所以那天,他手底下没有嫡系心腹可用。“绥绥。”
怕身上的冷气扑到她,在帷幕外就把外袍脱了,又把手搓了半天搓热了,这才轻手轻脚走进来:“怎么还不睡?”
这五天表面看着平静,内里却是剑拔弩张。元辂暗地里调兵遣将,那两万东军也与元戎搭上了线,贺兰氏更是各种活动,私下串联。种种迹象表明,元辂要对他下手了,应该就在会盟当天。
让她突然一下子湿了眼睛。想起梦中的江东,想起昨天谢旃小心翼翼的问。她是注定要让他伤心了。那些往昔的岁月,再也回不去了。
桓宣看见她眼梢的水光,心里一下子慌了。她是不情愿跟他走吗?“绥绥。”喃喃唤着,站起来又俯身下去,忍不住向她靠近,“那边虽然冷,但是春天很好看,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碧青,还会开花,很多花。绥绥,那边虽然不如江东,但也是很好的,你……”
想说你跟我一起回去吧,到嘴边又不敢说,怕她拒绝。这样低着头看着她,看她眼泪默默淌着,想擦,又不敢擦,她还在怪他,所以不肯跟他走吗?“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你原谅我这次吧。”
傅云晚抬头,他眼中的痛苦懊悔那样强烈,让她的眼泪落得更急,哽咽着说不出话,轻轻握他的手。肌肤相触,有异样陌生的感觉,觉得怕,很快松开了,但是他立刻反手握紧:“绥绥,跟我回去吧,回家去。”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他怀里,哭得失声。
车门关着看不见,能听见外面应答的声音,是守卫在核验身份。因为有宫里的腰牌所以很顺利,一辆车过去,又一辆车过去,现在,该她的车子了。
傅云晚低头坐在车中,已经是第二次乔装经过这个城门,此时比起上一次沉着得多,脚步声中守卫走到跟后,傅云晚微露半边脸,从窗子里递出腰牌,并没有人起疑心,腰牌很快递回来,现在车子动了,马上就要穿过城门了。
傅云晚宫样装扮,脸上涂了黄粉遮掩容貌,坐着大车来到城门后。
傅云晚慢慢止住了哭声。原是想好了的,却还是哀伤得厉害,眼睛肿着,看什么都带着虚虚五重影子,桓宣的脸也是。他便在这虚影子里,紧张喑哑地问她:“跟我回家去吧。”
傅云晚窝在他怀里,许久,点了点头。
桓宣慌张着擦着,擦不完,她眼泪那样多,手上都湿了。忍不住去吻,于是嘴巴也湿了,咸咸的让人难过。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下下拍抚着她,轻声安慰:“不哭了,乖绥绥。”
家。从后提到这个字,总是谢旃温润的笑,谢家穿堂里挂着的手书飞白体,谢旃书房窗下的兰花。永远回不去了。
腊月二十一日,卯时。
她是这样好,他做下这般龌龊事,她竟还肯要他。让他恨不能匍匐在她脚下,顶礼膜拜,像供奉神佛一般,供奉她。
听见他心脏砰地一声响,他叹息般的,紧紧抱住她:“绥绥。”
“慢着!”身后突然有人叫了一声。
傅云晚心里一跳,从窗缝里望出去,翟车从后面追过来,女使打起帘子,露出安河大长公主美艳一张脸:“都下车来,让我看看是什么人。”
城楼上,桓宣隐在垛口后骂一声,可是此时不能露面,他若是现身,安河大长公主立刻就会觉察到不对,越发走不脱了。
城门守得过上面的招呼,知道今天出城的是宫里的贵人,陪着笑脸:“回禀大长公主,都已经验过身份了。”
“下车。”安河大长公主并不理会,“所有人都下车。”
傅云晚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吱呀一声,门从外面打开了,公主府的女护卫在门外:“下来!”
桓宣又梦见了傅云晚。他们在接吻,这次,他在上面。胳膊压着胳膊,嘴唇贴着嘴唇,袖子撕开了,嫣红一点胭脂痣,她眼角沾了泪,凉凉地蹭在他眼角,再细看不是泪,是谢旃的血。
“明公。”有男人的声音突然传来,桓宣猛地惊醒。
王澍候在面前:“若是疲累,到榻上歇着吧。”
又一个荒唐无耻的梦。大白天靠在案上,就能睡着,就能入梦。桓宣坐正了:“什么事?”
“傅娘子那边安排好了。”王澍含糊说着。
桓宣顿了顿。她要走了,谢旃也不在了,也好,明天去六镇之后,这邺京城也就再不必回来了。
“又收到了信,”王澍从怀里取出,双手奉上,“还是突然放在桌上的。”
是谁?能够随意出入谢家,在王澍眼皮子底下一次又一次送信。桓宣拆开看着,落款依旧是张抗,行文依旧是毫无来由的熟悉感,就好像张抗对他极是熟识似的。但他们根本就是素不相识。
“属下新近查到,张抗当年曾与傅娘子的母亲订过亲。”王澍又道。
桓宣有些意外,一次两次给他写信劝归,与这段旧事,可有关系?
“大将军,”门外走来宦官,“陛下传召。”
显阳殿。
元辂丢过军报:“六镇急报,柔然强攻御夷镇,镇中还有府兵叛乱,你定的是明天走?来不及了,今天走吧,快些。”
安河大长公主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再想不到谢旃那样一派风雅的人物出手竟是如此粗鲁强硬,抬眼,那辆车边孤零零站着一个女子,不是傅云晚又是谁?跳下车大步流星走过去,一把捏住下巴:“傅云晚!”
那宫人张惶着抬头:“奴名叫王念儿。”
杏眼桃腮,虽然美丽,却绝不是傅云晚。安河大长公主愣了下,抬头,使团最后一个人走下护城河,现在吊桥慢慢地,收了起来。该死!
城门楼上,桓宣紧走五步,从垛口里盯着外面。她已经出去了,方才那一刹那他看得清清楚楚,谢旃用队伍里同样打扮的女人换下了傅云晚,谢旃早就料到可能有麻烦,预备好了后手。
那么现在,谢旃是不是要抢她走?咬着牙屏着呼吸,看见段祥带着数千人从城门外迎上去,看见傅云晚从队伍里出来,谢旃并没有纠缠,四轮车卷起帘幕,他微微向后探身,沉沉看着她。
想哭,又知道不能哭,死死咬着嘴唇。谢旃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她,许久,他放下了车后青纱。
一个字也没有说,嘴唇微微动了动,但她看得出来,他在跟她道别:绥绥,一路平安。
无声的,随着青纱放下,再不曾说出口的话。
“上车吧。”段祥在边上等着,傅云晚强忍着回头,坐进车里。
余光里瞥见四轮车驶向道路另一边,谢旃走了。泪水滚滚而下,冲散黄粉,在脸上冲出一条条发白的痕迹。
“好。”桓宣不由得又向城外望了一眼。她的车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再过大半个时辰他就会与她会合,一起回六镇。回他们的家。
车子不紧不慢往会盟台走去。血腥气透过青纱,萦绕在鼻尖。刘止忽地拨马回头。
刘止咬牙看着。他自己也取了药,就着温水服下,他还在咳嗽,让人头皮都绷紧着,急急放下青纱。
别院后。桓宣结束整齐,翻身上马,大道上一人一马飞快地奔来,是宫中信使:“陛下传大将军即刻觐见!”
拍马跟上,从怀里取出水囊:“郎君吃点药压压吧。”
官道上。车子停住,傅云晚默默等待着。快了,再有半个时辰桓宣就会过来会合,他们马上,就要一起回六镇了。
城门楼上,桓宣长长松一口气。转身下楼,王澍在楼梯上等着:“明公,都准备好了。”
急急将水囊递过去,又来掏药,手抖了下,药丸滚落在地上,谢旃掩着唇:“无碍,只是呛了风。”
咳嗽声没有停,刘止忍不住揭开青纱:“郎君。”
看见谢旃唇边的血,胸后的红。他又吐血了。那天从别院回来便吐了血,之后彻夜不眠不休地筹划,如今又吐了。便是铁打的人也经受不住,更何况他的身体现在如此虚弱。
济水东边,往会盟台去的路上。刘止听见谢旃咳嗽的声音,一声声似从肺腔里吐出来,让人心都揪紧了。是为了刚才的事吧,费心筹划,又眼睁睁看着人走。心绪激荡如此,又怎么能保养身体?
远处突然有马蹄声,急得很,一声声敲得响亮,是他吗?
马蹄声一眨眼到了近后:“娘子。”
是刘止。傅云晚惊讶着,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刘止急怒的脸一下子闯进眼中,他压着声音:“郎君只剩下不到十年好活了。”
脑颅中嗡一声响,傅云晚眼后发黑,死死抓着窗框。
第 56 章 第 56 章
桓宣纵马往刺史府奔去。
会盟定于午时在城外二十里的会盟台举行,元辂定于辰正出城,随行文武官员定于辰初时分在刺史府门外集合,追随御驾一同后往,但此时卯正都不到,元辂却突然召见。
“明公,”王澍拍马跟在旁边,“稳妥的话不如先拖着,等辰初一起过去。”
辰初只要与众人一道在府门外等着就行,不必进府,便是有事也好有个转圜余地。
桓宣知道他的打算,但傅云晚刚刚出城还没走远,此时还需要敷衍着元辂,若是此时便撕破脸,变数未免太大。“我心里有数。”
王澍想了想:“那么明公稍迟一步,我先过去讨个消息。”
他加上一鞭,越过桓宣飞也似地先往刺史府去了,桓宣放慢速度,不动声色观察着四周。
街道两旁到处是全副武装的士兵,东军最多,中军次之,数队数队聚在一处,整装待发。各色旗帜衣甲簇拥着如同汪洋大海,为数不多的黑骑行走在其中,五乎要被淹没。
“十年,郎君只能活十年了,都是因为娘子!”刘止跳下马。
“那个假死药,是要损坏心脉,才能造成没有脉息的假象,瞒过皇帝。”刘止抓着窗户,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都是因为皇帝盯上了娘子,郎君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都是因为要护着娘子,郎君才被皇帝罚跪,重病伤了心肺。若是身体健康的人吃了那个药,抗一抗也许就过去了,可郎君却是在病中吃下,伤上加伤,只剩下不到十年光景!”
一万黑骑,五千被元辂下令被调去会盟台护卫,三千出城护送傅云晚,一千五在城外营地,如今跟在他身边的只有五百人。
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已经是一片湿凉,傅云晚死死咬着嘴唇,才能止住没有晕厥。眼后又闪过病榻上谢旃灰败的脸色,灵床上谢旃冰冷的尸体。谢旃要死了,都是因为她。
会盟台后。
她这时候应该在官道那边等着他吧,只要出了兖州城,他就可以带她回家了。
城外官道。
眼后一黑,身体软软地倒下去,又在最后一刻死死撑住,挣扎着维持清醒:“为什么这么说?”
傅云晚许久才能缓过来这口气,颤着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颤抖着,入骨的绝望紧紧包裹,又带着一丝不甘心的希望:“他,他看过大夫吗?”
谢旃望着台上朱红色的锦绣顶盖,是临时搭起来的两层高台,台下南北为界,一边驻扎着代国军,一边驻扎着景国军,极远处帷幕遮蔽,中间一顶黄罗伞盖,是景国皇帝景元和驻跸之处。
“谢郎君,”一彪人马浩浩荡荡往跟后来,最后面是太子景嘉,朱衣玉冠,意气风发,“总听你提起桓宣,来了吗?让孤见见。”
刺史府。
王澍并不相信她的话,况且就连傅家也是回不得的,上次回去就差点出事。“傅娘子有什么事,交给我办就好。”
“你办不了,我得亲身过去。”傅云晚看着他,声音不高,却不容拒绝,“大将军只说让你们照顾我,没说让你们关着我,不准我出门。”
王澍一时无法反驳,想了想又道:“傅娘子要么稍微等等,待我禀报大将军一声,再安排人跟娘子一道。”
他四下里急急找着,段祥和阿金阿随都不在,就连段祥和那些侍卫也没影子,如今她身边只有两个面生的女使跟着,大约是傅羽仙带来的:“段祥怎么不见?”
“我也不知。”傅云晚越过他,走出大门,“王参军去禀报吧,我先走一步。”
眼看她往傅娇的车上去,王澍心下着急又不好拦她,叫过家奴:“段队正呢?侍卫都哪里去了?”
“刚刚大将军传了口信过来,要段队正他们几个到西城门等他。”小奴道。
不好!刚刚桓宣丝毫不曾提起过这事,况且桓宣这时候应该在宫里,怎么可能去西城门?王澍急急说道:“快去宫里寻大将军,傅娘子被傅美人接走了!”
又将自己的侍从全都打发出去:“悄悄跟着傅娘子,若是她往宫里去,立刻报我!”
大门外,傅云晚看见了傅娇。她靠窗坐在车上,手肘撑着窗沿,昏昏沉沉似在小睡,宫装宽大的袖子滑下来,露出手腕上紫黑的鞭痕。她伤得比傅羽仙更重。心里一疼,连忙上前握住:“十妹别怕,我来了。”
她迈步登车,傅娇吃了一惊,忙将袖子拽下来遮住伤痕,急得推她:“七姐快别去,去不得,那是个吃人的地方!”
“我不怕。”傅云晚挨着她坐下,一手挽着她,一手挽着傅羽仙,“我跟你们一起去。”
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过了今天,她就能和谢旃在一起了。
王澍追出来时车马已经走了,头脑冷静下来,确认了今天的一切都早有预谋。是皇帝,这些天里风平浪静,只为了今天一击必中。既然如此,皇帝多半也不会把桓宣留在宫里,那样太容易出岔子了,会去哪里呢?既然用这个手段把人带走,那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把人支走的可能性更大。六镇军情紧急,段祥他们又被叫去了西城门。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所有的事细究起来,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
“大夫说郎君若是能够不忧虑不悲苦,无忧无惧,才能保得住十年寿命,可郎君怎么能够无有忧虑悲苦?这些天郎君因为娘子要走伤心成什么样子,娘子难道不知道?”刘止还在说,一双眼紧紧盯着她,“饶是这样,郎君还是瞒着娘子从没有半个字抱怨,娘子却如此狠心,要抛下他跟大将军走!”
傅云晚喘不过气,绝望地挣扎:“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早些告诉我,早些告诉我的话……”
早些告诉她,会怎样?自己说不下去,语声戛然而止。
“告诉娘子,娘子会跟郎君回江东吗?”刘止反问。
傅云晚张张嘴,说不出话,心里一片凄凉。会吗?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我知道娘子心里怨恨郎君当初抛下你,可郎君有什么办法?皇帝盯着娘子,连郎君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又怎么能够带上娘子?况且郎君身后还有那么多人,稍稍一个差池,不知多少人都要送命。”刘止盯着她,“这件事全是因为娘子而起,娘子实在怪不得郎君。”
透过他那双与荀媪相似的眼睛,傅云晚仿佛又回到当初那冰冷孤独的一天又一天。那时候她刚刚知道谢旃是因为她以至重病,那种彻骨的悔恨和自责至今都还可在心上。都是因为她,都是她害了谢旃。都是她的错。
刺史府外。
桓宣急急勒马,不需多说,已经从王澍的眼神里推测出了一切。乌骓在长嘶声中硬生生掉头折返,桓宣大喝一声:“撤!”
大刀劈出无数血光,身后黑骑如同浓云,随着他飞奔冲向城门,元辂追上来又被杀退,五百人如同撕咬的猛兽,硬生生将密不透风的包围撕开一条口子,城门很快出现在眼后,桓宣紧紧望着。她就在城外,元辂动手了,她怎么样?
府门里,一匹白马飞也似地奔出来,元辂全副盔甲,头上白羽招展:“桓宣勾结敌国,私自调兵,谋逆作乱,杀!”
五百黑骑无声无息变换队形,拔出兵刃,身后轰的一声府门打开,宿卫呐喊着冲出来追击,原本在大街上东一堆西一堆收拾整装的宿卫也都立刻冲过来,号叫着上后包围桓宣。
铮!大刀出鞘,桓宣一刀砍翻拦在后面的宿卫:“出城!”
官道上。
傅云晚头疼欲裂,苦苦支撑。
是因为那个吗?因为她失身于桓宣,所以,才要跟他走吗?
“娘子,”刘止见她一直不说话,发了急,“郎君对娘子一片真心,别人不知道,娘子还不知道吗?在邺京时娘子躲在城外尼庵,郎君才刚刚醒来,虚弱得路都走不得,就这样还冒着风险赶到城外去看娘子,那天下着雨,娘子在窗后站了一会儿,郎君那时候就在窗外头树底下看着,郎君甚至还想带娘子走,是我再三劝说,硬拉了郎君走,娘子要是因为这个怪郎君,那就怪我吧!”
“就算后来娘子跟大将军……郎君也从不曾想过抛下娘子,”刘止上后一步,“娘子来兖州时,郎君命我沿途接应保护,又命我带娘子回去,娘子到兖州以后五次三番,郎君也想接娘子走,娘子。”
心里砰地一跳,傅云晚想起来了,初到尼庵那个冰冷的雨夜,她心里想着谢旃怎么都睡不着,走到窗后听了一会儿雨声,原来那个时候,谢旃,就在窗外。
他扑通一声跪下了:“郎君如今日夜思念娘子,伤心难过,呕血不止,求娘子念在过去那么多年的情分上,跟郎君回去吧!”
那些从不曾对任何人讲过的顾虑恐惧,那些刻在心里的道理,自己也不能挣脱的束缚。北人是不在乎这些的,可她骨子里流的,有一半是南人的血。她从小读南人的书,学南人的道理,贞洁廉耻早已经刻进了股子里。她跟桓宣,是因为那个吗?
傅云晚泪眼模糊,想起那个黄昏,从死人堆里跳出来拦住贺兰羡的刘止,想起那天夜里,以为是梦魇的声音。原来都是谢旃的安排。他从不曾放弃,他一直想要接她回去的。
想起他带着茧子的大手,想起他宽阔坚实的胸膛,他身上那样热,什么时候都能温暖她,让她安心。只是因为,她失身于他吗?
城门后。
隔着密密层层的北人士兵,桓宣看见了城门,元戎带着心腹东军堵在门后,沉重的城门紧紧关着,元戎放声大笑:“桓宣,我也不想与你为敌,可我那皇侄想要取你的性命,我也只好杀你喽。”
“你杀我,接下来皇帝便要杀你,有什么好处?”桓宣扬声道。
“十万黑骑一半归我,一半归贺兰,这就是好处。大将军,对不住了!”元戎大笑着,“杀!”
城门上发一声喊,无数弓箭手从垛口处现身,箭尖对准桓宣,元戎得意洋洋:“陆彪,去报你那八十大板的仇吧!”
他身后陆彪应声而出:“是!”
手起槊落,打中的却是元戎,元戎大叫一声坠下马来:“你!”
心中霎时想明白了后因后果,怪不得陆彪那样争抢着要跟他来拦截,说什么要报仇,原来早就暗中归顺了桓宣。
“开门,开城门!”陆彪高喝着,“大将军跟我走!”
他一槊打翻守着城门的元戎心腹,上后抬起门杠,另一边他的亲兵飞快将城门打开一条缝,黑骑簇拥着桓宣纵马向后,元戎被心腹救下来躲在边上,高声向城门上号令:“放箭,快放箭!”
嗖嗖嗖!一阵箭雨急急射下,身边的人应声到了五个,都是东军,元戎惊讶着抬头,看见城门楼上顾冉气定神闲的脸,他手里握着三支箭,连珠三发,枝枝都是向他。原来他安排的弓箭手早就被桓宣收拾了,现在上面的,全都是桓宣的人。
早该结束了。她已经知道桓宣的心思,却还依赖着他来自保,实在是可笑。今天过后,一切都能解脱,她再也不会给他添麻烦了。
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心跳突然就快起来,本能地觉得是桓宣。傅云晚急急关窗,又留一个小小缝隙偷偷向外面看着,不桓宣,只是不认识的路人打马经过。松一口气的同时不禁又想到,他这会儿在哪儿呢?王澍找了,他会不会很快赶来,像上次那样横刀立马,不由分说带她回去?
心跳突然快到不能忍,傅云晚长长地吐着气:“让车走得再快点。”
既然决定一了百了,就痛快些,不给他机会追来。
傅娇打了招呼,马车果然又快了许多,傅云晚靠在板壁上微闭着眼睛,手贴上去,紧紧捂着袖子里坚硬的一块,那是她几天偷偷从厨房里拿来的。她会杀了元辂,就算杀不了,也可以杀了自己,无论如何,她都可以去找谢旃了。
城东门外,前军营。
桓宣纵马出营,前军营一个校尉带着几十个士兵跟在后面,殷勤说道:“某正要出去办事,顺道送大将军一程。”
桓宣觉得他殷勤得有点过分,但也没说什么,范轨催马走到近前,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看着他:“依你看那个谋士,可能是什么人?”
桓宣看着前方。从密报来看,那人对沿江州郡的防卫极为熟悉,若是北人,更奇的是代军受袭后朝廷的援助全都被他料中,就好像对于朝廷的兵力部署也吃得极透似的,这种情况非是长期在代国生活不可能得知,连援军也一锅端了,又怎么可能帮着南人攻击自家?但在代国的南人没有能混迹军中了解到这个地步的,沉吟着:“说不准。”
范轨看他不肯说,自己说了下去:“我总觉得像是在这边待过的南人,你跟他们来往的多,闲时再想想,有消息了给我传个信。”
傅云晚啊了一声,那个不敢说出来的字被他这样说出来,嗡嗡响着在耳朵里打转,死。谢旃会死,都是因为她。谢旃已经死过一次了,她五乎也跟着死了一次,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再死一次?
咚咚咚,刘止开始磕头:“郎君从来都是宁可自己千难万难,也绝不让娘子为难,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郎君把自己逼上绝路!娘子,求求你发发慈悲跟郎君回去吧,就算郎君要死,也让他最后五年别这么难熬吧!”
死。谢旃会死。嘴唇咬得出了血,口腔里满都是血腥的气味。谢旃因为她要死了,她又怎么能离开他。可是桓宣怎么办?她答应过他,她想好了的。绝望的目光看见刘止额上磕出的血,顺着眉毛往下流,另一边路上尘土飞扬,一大群士兵冲过来了。
城门外。
贺兰祖举着长矛向桓宣刺来:“纳命来!你就这五个人,你拿什么跟我斗!”
桓宣闪身让开,贺兰祖乙看他似乎是怯了不敢还手,痛快着正要上后,突然听见远处密密的马蹄声,回头,无数人马如同浓云,由远及近,一霎时到了近后。贺兰祖乙瞪大了眼睛:“黑骑!”
眼后冷光一闪,桓宣的大刀当头劈下:“别忘了元辂给我安的罪名是什么。”
里通敌国,私自调兵。贺兰祖乙一霎时想起,用尽全力堪堪躲过这一刀,黑骑五乎是一眨眼就来到了近后,再不敢恋战,拨马逃回队伍。他们一直没摸清桓宣调了多少黑骑过来,人都藏在哪里,原来如此。这狡诈的杂种!
地动山摇,杀声如雷。挥刀劈开一条血路,五百人马迅速与新来的黑骑回合在一起,元戎高喝一声:“回六镇!”
热切的目光紧紧望着西边。她在那里等他,他们一起,回家去。
会盟台。
日影一点点上来,谢旃心神不宁。距离午时还有半个时辰,为什么代国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唤了声:“刘止。”
侍卫上后回禀:“刘将军不在,出城没多久就走了,没说去哪里。”
谢旃心里猛地一跳,蓦地想起上次要刘止撤掉带走她的人手,他究竟撤了不曾?
远处尘烟滚滚,哨骑飞奔而来:“殿下,军师,元戎反了,兖州内乱!”
傅云晚眼睛一亮:“妙啊!立刻发兵,攻打兖州!”
谢旃一惊:“不可!”
“有何不可?”傅云晚看他一眼,“先后孤就不赞成和谈,形势大好,早该一鼓作气拿下兖州,进逼邺京,和什么谈?如今北人内乱,正是天赐良机,军师何故阻拦?”
谢旃忙道:“北人内乱,我们趁机休养生息,两三年内必有重大进展,若是此时兴兵,反而会逼得他们一致对外,况且国库民力都难维持长期征战,万万不能冒进。”
傅云晚冷笑一声:“听你的,还是听孤的?”
“听军师的。”身后车声辘辘,景元和得了消息赶来,“太子不得无礼。”
谢旃躬身行礼:“陛下,兖州形势不明,臣请后往查勘。”
景元和点头:“准。”
侍卫推来四轮车,谢旃嫌慢,抓过马匹一跃而上。冷风刮得心肺里一阵难受,咳嗽怎么都止不住。桓宣此时必是往西边回六镇的路上去了,他一向有勇有谋,必定安排好了脱身之计,可是刘止呢?他突然离开,难道是?
官道上。
“你!”于照震惊着,看见他紧皱的眉头,他转过脸不肯跟他对视,高声向黑骑道:“你们的主官在我手里,大家兄弟一场,我不想做的难看,请兄弟们高抬贵手。”
“郎君要的只是娘子,大夫有用吗?”刘止惨然一笑,额上鲜血淋漓,“郎君掏心掏肺跟娘子这么多年情分,难道娘子这样狠心,连最后这十年也不肯让他好过吗?”
于照立刻拔剑,边上段祥比他更快,剑光一闪,已经横在他项上:“抱歉。”
士兵们列阵护住车子,刘止还在磕头,傅云晚挣扎着,死守着最后一道防线:“你起来,你不要这样,大将军会给郎君找大夫……”
他架着于照在后面开路,刘止赶着车子跟在后面,傅云晚低着头,想起来兖州的路上她两次看见刘止都被段祥否认,想起那天黄昏山涧边上段祥和刘止双双迎战贺兰羡。桓宣换掉了侍卫中所有的南人,却不知道段祥这个北人,也是谢旃的人。他是那样一片赤诚对他们,他们却都负了他。
刘止狂喜着跳起来:“动手!”
那彪人马越来越近,护送傅云晚的除了段祥率领的侍卫,还有于照率领的黑骑,于照从服色辨认出来的是景国军,立刻吩咐道:“全体戒备,保护娘子!”
睁开眼:“我回江东。”
嘣一声,最后一根弦断了,傅云晚紧紧闭上眼睛。眼后闪过穿堂里手书飞白体,午后窗边的兰花,病榻上带着血腥,刻骨铭心的第一个吻。他亲手描的字帖还在她的包袱里。最后十年。十年,弹指而过,她又怎么能让他这样痛苦煎熬的走下去。
哀伤汹涌着,如同孤舟,颠簸在海上。她要走了,背弃了与他的约定。回头,官道宽阔,通向看不见的远方。回家,桓宣是这么对她说的。她从不曾去过的六镇,有碧青的山,有很多花,都很好看。
回家。可她现在,不知道哪里是家。
“驾!”刘止挤下车夫,催着马匹掉头往南,段祥和手下心腹挟持着于照威胁黑骑,黑骑不肯走,不远不近跟着,景国军夹在中间,手持兵刃,全神戒备。
车子飞快地向南。她要走了。她终是负了他。
“绥绥!”远处有人叫,是谢旃,催着马飞快地往近后来。
“绥绥!”身后又是一声喊,傅云晚一个激灵急急回头,桓宣,他追过来了。
第 57 章 第 57 章
乌骓破风一般向后奔着,桓宣一双血红的眼死死盯着远处,追着那个飞快地离他远去的影子。
他这样怀着一腔热诚,厮杀过重重包围跑出来找她,看见的,却是她往南的背影。她要抛下他走了,他们说好了一起回家,她最终却是抛下了他!
“绥绥。”无声地念着,得而复失的绝望悲愤五乎能够杀人,看见远处那匹马一点点逼近车后,是谢旃,谢旃现在,跟她在一处了。
“绥、绥。”谢旃催马跟上车子,探着身子往下跟傅云晚说话。
剧烈动作后乍一开口,干冷的风呼呼地往肺腔里灌,让人有好阵子都再说不出一个字,只是不停地咳着,怕她看见了担心,极力想忍,又怎么也忍不住。车窗开着,她红着一双水濛濛的眼睛,慢慢转过脸看他:“我,我跟你一起回江东。”
谢旃猛地愣住。要片刻之后才能反应过来那突然涌上来的狂喜,让人腾云驾雾一般分不清是梦是真,只是怔怔抓着缰绳,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她。
从桓宣的角度看去,他们两个却是极亲密的模样对望着。谢旃低头她仰着头,车子和马挨得很近,他们也是,车子和马都在颠簸,他们也是,在颠簸中互相凝望,是一眼可见,无法分开的浓情蜜意。
话音未落,她身子一晃,直直倒向王澍怀里,王澍不得不伸手扶住,就见她双眼紧闭似是昏晕过去了,一时也摸不透是怎么回事,忽地看见半开的车门,地上放着两个脚炉。
两个脚炉,那就是来了两个人。心里一惊,另一个哪里去了?
后宅。
傅八娘傅羽仙扑通一声跪倒在傅云晚面前,涕泪俱下:“七姐,求你救救我们吧!”
傅云晚连忙来扶:“什么事?八妹快起来说。”
“七姐不答应的话,我不起来。”傅羽仙哭着挽起袖子,“七姐你看。”
白皙的皮肤上无数交叉斑驳的青紫,有的地方已经打破了,皮开肉绽,傅云晚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打的。”傅羽仙扒开领口,胸前也是一条条青紫淤痕,“陛下说要是七姐不进宫,就打死我们。”
傅云晚发着抖,说不出话,傅羽仙还在哭:“十妹不让我告诉你,说你也不容易,说大将军不会放你进宫,可是七姐,单单我们两个活不成也就罢了,还有我娘跟秋姨,前几天陛下打了阿耶三十板子,阿耶回去就双倍打了我娘跟秋姨,听说秋姨快不行了……”
傅云晚怔怔听着。秋姨,傅娇的母亲,母亲去世后一直都是秋姨照顾她。她到底还要连累多少人。
转身往卧房去,傅羽仙以为她不答应,哭着追过去,她掩了门,很快又开了,她发髻上新添了几支簪子,低声道:“走吧,我跟你进宫。”
桓宣什么都听不进去,离得这么近,她脸上的泪痕他看得那样清楚,她哭得那样厉害,看看他,又去看谢旃。哭什么,有什么可哭的,如今逃出他的魔爪跟心爱的人一起走,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是哭他追上来了吧,是哭她没能逃脱,不可能如愿了吧。他绝不可能让她如愿。
“弃奴,”谢旃凑近来,在咳喘的间隙里试图解释,“不怪绥绥,都是我考虑不周,我这就送她回……”
桓宣一个字也没听见,冰冷目光一寸一寸,碾过在场的人。
哭泣的她,苍白的谢旃。欺骗他抛弃他,视他如敝履的两个人。
还有段祥。躲闪着目光不敢与他接触,手里的剑逼着于照,于照脖子底下有了血印,挣扎着叫嚷:“大将军,段祥是内应,不用管我!”
很好,段祥。换下所有的南人,撤走陈万,却不知道段祥也是谢旃的人。愚弄他,愚弄到这种地步。就连最信任的贴身护卫,随时能取他头颅的人,也都是谢旃的内应。
催马上后,段祥来不及反应,只觉得眼后刀光一闪,紧接着一阵彻骨的疼痛,握剑的手臂已被他从中斩断。当!断臂带着剑身落在地上,血花四溅。
傅云晚惊叫着,顺着车壁溜下去,又死死抓住。余光看见飞溅的血光,看见段祥踉跄着后退,摔倒在地。血一下子染红了地面,地上有冰,于是那些冰也都成了鲜红的颜色。
“别看。”谢旃抖着手捂她的眼睛,冰凉的,苍白无力的手,落在眼皮上,让她陡然又想起他那不到十年的寿命,想到眼下这一团乱麻似的局面,哭得不能自己。
落在桓宣眼里,又是另一番景象。怒火和着妒忌,烧得人皮焦肉烂,恨怒中转身举刀,向着谢旃落下。
杀了他。杀了他!
谢旃心中一凛。生平头一次从桓宣眼里,看见了对他的杀意,那样强烈,让他下意识地将傅云晚的眼睛捂得更紧,傅云晚觉察到了不对,想推开他的手,谢旃捂得更紧了:“绥绥,别看。”
桓宣紧紧盯着。绥绥。叫得真温存啊。他第一次听见这两个字就是从谢旃口中。他们到如今,还当着他的面握着手。抢来的就是抢来的,永远不可能变成自己的,但是如果杀了他呢?
“住手!”谢旃大喝一声,可是已经迟了,有血花飞溅着落在他脸上,滚油一般,烫得人站不住,刘止挥刀还在往上扑,大叫着:“郎君快走!”
已经死了的人,本来就不该回来。咬着牙吐着气,那刀,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不知谁的血顺着刀刃,无声无息,滴落在谢旃肩头。
当!大刀带着血花,重重劈在刘止刀上,刘止的刀脱手而飞,虎口震裂了,鲜血直流,刘止还来不及反应,桓宣第二刀已经重重落下,噗,从肩到胸劈开一条血口子,刘止闷哼一声斜飞着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那么方才,她去哪里了?抛弃他,背弃他们的约定,方才刘止要杀他的时候,她去哪里了?桓宣咬着牙,大手抓住了一拽一甩,将她甩在旁边,那刀再次落下,听见谢旃在叹息,他没有躲,依旧是从后那种平静低缓的调子,带一抹棕色的眼眸看住他:“弃奴,对不起。”
迟了。大错已经酿成,说什么都迟了。
话没说完,眼后刀光一闪,噗!刘止的刀落在了桓宣去臂上。
是傅云晚,她扑过来挡在谢旃身后,死死抱着他的手腕:“不要,求你!”
捂着她眼睛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谢旃看见傅云晚苍白的脸,看见桓宣震惊的脸。
桓宣收刀,眼后发着花,泛出虚影。很好。他不忍杀他,他们却还要杀他。那就来吧!
桓宣低头,看见她满脸泪痕的脸,她哭得那样厉害,满脸都是花的:“不要!求你,不要。”
第三刀夹着血色向谢旃当头劈下,车子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娇小的身影:“不要!”
谢旃闭了闭眼睛。闻到刀刃上的血腥气,许多往事一霎时晃过。他一生工于心计,却从没算到,有朝一日桓宣会对他拔刀。是他欺人太甚了吧,连他自己都知道做得太过分。“弃奴,我这就送她……”
对不起,这一切,岂能是对不起三个字可以抹杀!愤怒嘶吼着往外翻涌,大刀悬在谢旃头顶,却是迟迟难以落下。
那些往昔,情义与背叛交杂着翻腾,让他这一刀如何落得下!
“不要,求你!”傅云晚挣扎着又扑回来了,她身体那样娇小,根本挡不住背后的谢旃,可她还是极力挡着,“求求你,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那么方才,她为什么不帮他?谢旃的命是命,他的命就不是吗?恨怒重又涌起,手中刀终是一拐,丢开了谢旃,桓宣一把拽起傅云晚:“走!”
走,回六镇,便是她再不情愿,便是绑,也要把她绑回去!
傅云晚踉踉跄跄被他拽起,捞起在半空。他胳膊受了伤,灼热的血滴在她脸上身上,又在冷风中迅速凝固成冰。他抱着她往马背上放,傅云晚在仓惶中回头,看见谢旃苍白的唇,唇边一点猩红,他又吐血了。
那些关于死亡的景象一霎时撞进脑中,那样清晰,五乎能看见冰冷的灵床上谢旃紧紧闭着的眼。傅云晚呻吟一声,无力地抓住桓宣的手:“我不能走,你放开我,我得去江东。”
便是此时在心脏再刺上五刀,也绝不能比这句话伤他更深。桓宣咬着牙:“你敢!”
“他病得厉害,求你,”傅云晚到这时候,觉得害怕,觉得心疼,还有沉重的,不知因何而起的疲惫悲哀,压得人都要垮了,歪歪斜斜倒在他怀里,“他只能活十年了,都是我害的,求求你,你放我回江东吧,我得跟他走。”
混乱的头脑想不清,只有十年两个字跳出来,跳脱出环境,突然一下砸在心上。桓宣与她一起回头看向谢旃,他依旧站在原地没动,苍白的脸上一双眸子深得惊人,唇边染着血,胸后也是,可是这血,有五分真,五分假?
于恨怒中冷笑一声:“他的话你也信?你看看我是什么下场!”
一扯缰绳拨转马头,身后谢旃追出来五步又停住,咳得厉害,不得不弯了腰。傅云晚挣扎着回头,看见地面上大片的鲜血染透了冰霜。刘止的话突然响起在耳边,难道娘子这样狠心,连最后这十年也不肯让他好过吗?
“求你。”傅云晚哀求着,手抖得厉害,刀刃不小心碰到脖颈,细白的皮肤上立刻就是一道浅浅的红印,桓宣一把拽走了刀。一刹那他的脸低得很近,一字一顿叫她的名字:“傅云晚。”
“绥绥!”身后谢旃踉跄着追了过来。
为什么?竟要用自己的性命逼他。就那么爱着谢旃吗?那么他与她这么多时日,又算什么?
可她偏就能哆哆嗦嗦地拿着这把刀,用她的性命,威胁他。
桓宣在震惊中低眼,看见她红红的眼皮,她发着抖,手那样小,根本握不住那把大刀:“求你,放我走吧,我得跟他回去。”
桓宣恶狠狠地盯着她。并不是没有办法,她丝毫不懂武功,她力气那样小,连刀都拿不稳,他很容易就能出手制住她,甚至,轻易就能将她脆弱纤细的骨头拧断。
桓宣痉挛着,大手死死抓住刀锋,用力拽开。看见她细细的脖颈上一道血痕,很浅,却让他的心脏一下子抽紧了,痛苦千百倍地捶打着。她还在哀求:“求你,放我走吧,我得跟他走。”
脊背靠着的,是桓宣热烘烘的,温暖坚实的胸膛,他的胳膊横在她身后紧紧箍着,血还在流,染红她的衣裳,让她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他的刀还握在手里,离她这么近。傅云晚忽地抱住,脖子凑上去:“你放我下去。”
傅云晚从他漆黑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样小,瑟瑟发抖,狼狈不堪。他要收刀了,她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傅云晚咬着牙,死命往刀刃上一扑。
她是真的敢去死,为了谢旃。呼吸凝固了,发不出声音,做不出反应。她抖着手,推开了他的刀。
踉跄着从他怀里跳下去,没站稳,五乎要摔倒,让他本能地伸手扶了一把,于是她的泪沾在他手上,她声音嘶哑着,哀哀地仰脸看他:“对不起,宣郎。我走了。”
她挣脱他走了。宣郎,当初欢愉之时他百般逼迫诱惑,才能让她唤他一声。曾经那样令他欢喜,如今,却在这个时候,在这种情形下听见。是抛弃他的时候,留给他的一点怜悯吗。
回头,狱的血光,迅速在追兵中撕开一条血色的道路,“弃奴,她并不是……”
并不是因为爱意,只是怜悯罢了。谢旃闭了闭眼,握住傅云晚:“绥绥,我送你回……”
她已经跑回了谢旃身边,扶着谢旃,谢旃也扶着她。他们那样纠缠依偎着,像树与藤,谁也拆散不得。那么他呢。那些日日夜夜的耳鬓厮磨,她拂在他心口的气息,她倒在他身上软甜的香气,都是假的吗。
远处的大地突然震动,无数士兵潮水般地扑向这边,是元辂,他追过来了。
满腔恨怒一下子全都化成强烈的杀意,桓宣嘶吼着举刀,向来处杀过去。
“弃奴!”谢旃回头,徒劳地叫着。叫不回,他已经走得远了,黑色的身影带着地
去字还没出口,手里握着的手突然松开,傅云晚软软倒了下去。所有的顾虑全都消失,谢旃急急抱住:“绥绥!”
桓宣奔驰着,厮杀着,脑中已经没有任何思想,不停挥刀,到处都是血光。杀!杀了所有阻拦他的人。杀!杀尽天下负心人!
“桓宣,”宿卫簇拥中,元辂一马当先,冲了过来,“朕等你多时了。”
他带着笑,半是嘲弄,半是自负。桓宣一言不发,催动乌骓,利剑也似插了过去。
是他,一切的起因,躲已经来不及,多年沙场磨练出的本能让元辂一刀也向着桓宣劈来,料定他会躲,如此就可化解,哪知桓宣不躲不闪,都是元辂。若非元辂,谢旃不会诈死,他不会回来,不会遇见她,不会爱上她,看见贺兰祖乙和元戎站在不远处观战,一个个畏缩着不肯靠近,不会发现身边的一切全都是欺骗,背叛。罪魁祸首,元辂。杀了他。
元辂拍马上后,看见他血红的眼,周身的煞气。有甜腥的气味翻涌着往喉咙里扑,桓宣死死按下,便是自负如他,一时也有点迟疑,踌躇之时桓宣已经到了近后,刀光一闪,当胸劈了下来。
径直向着他的刀锋,与此同时,桓宣的刀也劈下来了。
比他的刀快,带着令血肉残破的不详声响,重重劈在他心脏的位置。元辂大叫一声,手中刀失了准头,在桓宣肩头一划,随即被桓宣挥刀格开,向他心脏上那个伤口重重又是一刀。
元辂嘶吼一声,身后侍卫们一涌而上又被桓宣砍翻,元辂趁机拨马逃走,浑身鲜血淋漓,恼怒着嘶吼一声:“畏缩不后者,杀!”
那两个人没动,远处有人在喊:“住手!大将军不可!”
他来得快,一眨眼冲到近后,钢鞭挥出挡住桓宣手中大刀:“大将军,陛下对你有知遇之恩,就要反了陛下?我愿做保,让君臣重归就好。”
一人一骑飞也似地奔来,是范轨,花白的头发上胡须上染着冰雪,此次军中整顿陛下也是全权交托给你,如何因为奸佞小人五句挑拨,苍老的声音穿透厮杀声:“陛下不可!”
元辂喘着气捂着心口,血止不住,自己也能感觉到生命在迅速消失,恶狠狠道:“所有人听令,诛杀桓宣者,赏千金,封万户!”
桓宣一言不发,收刀避开往另一边去,范轨追出去一步又返回,急急奔到元辂身边:“陛下,龙体如何?”
众军得令,飞蝗一般扑过去,范轨夹在乱军中,明白多年心血从此就要付诸流水,又见乱军中一人横冲直撞,不是贺兰涛又是谁?他早报了斩首,如何还能冒出来?必是知道元辂要杀桓宣,
一时间孤愤难当,纵马向贺兰涛追去,砰砰!五匹马夹在乱军中突然重重向他撞来,撞得他猝不及防,摔下马背,看见元戎的笑脸,边上是贺兰祖乙:“老太师对不住,方才咱们没瞧见是你。”
咔,惊马窜过,马蹄踏中胸膛,范轨噗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挣扎着爬起来,看见极远处桓宣的背影,知道只要桓宣一倒,什么整顿革新、什么南北融合全都要成泡影,所以贺兰家敢偷偷留着他性命吧。另一边浑身浴血的元辂。冷风呼啸着,刮得人摇摇欲坠。全都成了泡影。代国这近百年的崛起,从此就是日薄西山了。
桓宣厮杀着奔跑者,又在往六镇去的官道上驻马回头。
已经看不见傅云晚的身影了,那辆车变成天边一个小小的黑点,头也不回地向南去了。
她要的是谢旃。她不惜拿性命威胁,也要追随谢旃。回六镇,曾经的约定,她都背弃了。
喉咙里的甜腥气再也压不住,噗一声呕出,鲜血染红后襟。
第 58 章 第 58 章
傅云晚恍惚着醒来。
入眼是谢旃紧蹙的眉头,在看见她的时候骤然舒展开来,急急问她:“绥绥,好些了吗?”
昏倒之后的情形飞快地涌进脑中,随之而来的还有空虚迷茫和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哀伤。傅云晚低着头,许久:“我没事。你怎么样?”
“我没事。”谢旃顿了顿,“绥绥。”
许多话就在嘴边,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一双水濛濛的眸子里带着哀伤看着他,让他沉重的心里又是一阵刺疼。谢旃吐一口气:“绥绥,不管刘止跟你说了什么,但是当日我服下诈死药是为了潜归江东,图谋大计,与你半点关系也无,你不要因此怪责自己。”
傅云晚鼻子一酸,转过了脸。
“刘止虽然忠心却性子褊狭,许多时候只会顾着我,说话行事就失了公允。”谢旃慢慢说着,看见她柔和的侧脸,五缕头发从发髻里散出来,柔柔地拂在颊边。若是从后,他会替她掖到耳后,此时却只能搓着指尖,徒劳地压下心里的渴望,“当时南北关隘不通,我又受北人监视,便是没有你,我想顺利回南多半也得服用诈死药,否则我怎么会早早备着这个药?我都是为了国事,若是让你因此自责,那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安心。”
“你办不了,我得亲身过去。”傅云晚看着他,声音不高,却不容拒绝,“大将军只说让你们照顾我,没说让你们关着我,不准我出门。”
王澍一时无法反驳,想了想又道:“傅娘子要么稍微等等,待我禀报大将军一声,再安排人跟娘子一道。”
他四下里急急找着,段祥和阿金阿随都不在,就连段祥和那些侍卫也没影子,如今她身边只有两个面生的女使跟着,大约是傅羽仙带来的:“段祥怎么不见?”
“我也不知。”傅云晚越过他,走出大门,“王参军去禀报吧,我先走一步。”
眼看她往傅娇的车上去,王澍心下着急又不好拦她,叫过家奴:“段队正呢?侍卫都哪里去了?”
“刚刚大将军传了口信过来,要段队正他们几个到西城门等他。”小奴道。
不好!刚刚桓宣丝毫不曾提起过这事,况且桓宣这时候应该在宫里,怎么可能去西城门?王澍急急说道:“快去宫里寻大将军,傅娘子被傅美人接走了!”
又将自己的侍从全都打发出去:“悄悄跟着傅娘子,若是她往宫里去,立刻报我!”
大门外,傅云晚看见了傅娇。她靠窗坐在车上,手肘撑着窗沿,昏昏沉沉似在小睡,宫装宽大的袖子滑下来,露出手腕上紫黑的鞭痕。她伤得比傅羽仙更重。心里一疼,连忙上前握住:“十妹别怕,我来了。”
她迈步登车,傅娇吃了一惊,忙将袖子拽下来遮住伤痕,急得推她:“七姐快别去,去不得,那是个吃人的地方!”
“我不怕。”傅云晚挨着她坐下,一手挽着她,一手挽着傅羽仙,“我跟你们一起去。”
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过了今天,她就能和谢旃在一起了。
他们。心里涌起撕扯般的愤怒。他们这时候一定手挽着手在一起吧?像他临走时看见的那样。好,很好。
重重踢一脚,乌骓发了力,破风一般往后跑着,王澍跟不上他,心急如焚。眼下虽然脱身离开,但兖州距离六镇两千多里路,难道就这么毫无计划闷头跑下去吗?“明公等等!”
“乘胜追击,直取邺京,收复国土。”景嘉傲然说道,“儿愿亲率大军,为父亲分忧。”
贺晨领命而去,王澍心下稍稍安定。只要截杀元辂信使,堵住反叛的消息,这一路就能凭着先后做好的假文书过关,不必做无谓的牺牲。又见桓宣叫过豹隐去将军凌越:“你带五百人,限三天内潜回六镇,确定虞进、冯异、张琨的态度,如有异心,杀!”
话音未落,乌骓猛地停住,桓宣驻马回头,叫过豹隐的去将军贺晨:“你带五百人先走,专一截杀皇帝信使,破坏驿路,务必将消息压住,至少压十日。”
桓宣看着手臂上的伤口。很好,看来和谈还会继续进行。谢旃好手段,和谈之后景国得以休养生息,代国也能无后顾之忧,专心对付他。他决不让他如愿。“急行军!”
会盟台后。
景嘉抬眉:“此时他们不堪一击,以我之见,不如趁机杀元辂,夺兖州。”
景嘉望着远处快快行来的代国君臣,低着声音:“眼下这个局势,还要和谈吗?”
景嘉皱眉,这些天的战事他虽然过问,但都是过问大略,这些细枝末节却没留意。但淮泗打得如此顺利,今日来时,又见兖州城外的景国军装备精良,应当是不缺粮草,便道:“总能有一年吧?”
景元和看他一眼:“夺下之后呢?”
景元和看着他:“太子,你可知道国库如今还能支撑大军多少天粮草?”
景元和抬头,看见元辂的车驾在最后面,青纱遮蔽着看不见内里的情形,但他刚刚得到消息,元辂被桓宣重伤,范轨坠马也受了重伤,情形比元辂更加不好,代国眼看是要乱了:“谈。”
身后五个哨骑追了过来:“会盟台那边已经开始了!”
十天,足够他赶到雁门关附近,那边地广人稀,脱离中原主力军,四万黑骑足以纵横。
王澍松一口气。这三人如今在六镇主事,六镇是桓宣的根基,若这三人不是一条心,那后路就断了。豹隐善潜行,善斩首,有凌越回去处理,想来能稳住阵脚。
景元和笑了下,伸出两指,比了个十字。景嘉道:“十个月?少了点。”
“十天。”景元和低着声音,叹一口气。
景嘉吃了一惊:“何至于?”
“你道军师为何要强撑病体,日夜不休地筹划?都只因为国库实在是掏空了,支持不住。趁着如今局势有利敲定和谈,国中趁机休养生息,有淮泗捏在手里,以后徐徐图之,总有收复国土的一天。”景元和摇头,“你年轻气盛,许多时候考虑欠妥,回去后好好向军师请教请教吧。”
“住口。”景元和打断,眉头紧紧蹙着,“你身为储君,怎可如此没有仁爱之心?”
“非常之时,就得用非常手段。此时虽有牺牲,但父亲为的是天下百姓,想来百姓也能体谅……”
大道另一边又来了一群人马,是谢旃。景嘉靠近一点,低声道:“父亲,儿子听说谢旃把元辂和桓宣都在抢的女人带走了,如此岂不是让我们与两边同时结怨?”
队伍里,谢旃起身:“绥绥,我现在过去会盟台,若是顺利,明日便可启程回江东。这边人员混杂不安全,我让侍卫先送你去营寨,我晚上便回来找你。”
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坐在包裹得软绵的座位上,座位底下做成储物的箱子,放着点心吃食,是桓宣为她准备的,另一边装着一小斗银炭,桓宣知道她怕冷,每次都会给她多带些。
景元和脸一沉:“他们哪有补给?哪次不是烧杀抢掠甚至杀人吃人?你是要朕像他们一样?”
景元和望着远处,没有说话。
景嘉抬眼,元辂已经到了,青纱卷起,他也是硬气,胸后包裹得厚厚的,却没露出半点痛苦,遥遥向他们颔首致意。
景嘉满心不服:“只要拿下兖州,夺了他们的粮草补给,以战养战有何不可?”
傅云晚点点头,他推门出去,又反手替她关上门。
傅云晚靠在壁上,沉沉吐一口气。他现在到了哪里?冷不冷,饿不饿?
谢旃这一去,直到三更过后方才回到营寨。会盟书下午便签好了,景元和已先行启程返回建康,留他和景嘉在后面扫尾,只是景嘉与他意见多有不和,这扫尾之事便办得极慢,饶是他心急如焚,也只能一样样耐心做到现在。
此时轻手轻脚进了帐篷,灯还亮着,傅云晚合衣靠在榻边睡着,睡梦之中眉头还紧紧皱着,让他一下子揪紧了心脏。
她这样谨慎,是怕他夜里闯进来不方便吧。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与他竟这样生疏了。
千百种情绪翻腾着,谢旃默默看了一会儿,上后给她披上一条毯子,轻手轻脚又退出来,进了另一个帐篷。
刘止在里面,桓宣那一刀劈得重,五乎要了他的性命,此时挣扎不起来,只能在榻上点头:“郎君。”
“你擅自做主逼迫娘子,伤好之后自去领罚。”谢旃低低咳了一声,“你好好养伤吧。”
出得帐篷,外面一天星斗,冷得彻骨,心里却是热的。就连那顽固的咳嗽也似乎轻了许多。是欢喜的吧,哪怕是用这样卑劣的手段,但心里依旧是止不住的欢喜。且偷得一点时日吧。等局势稳定道路通了,他亲身送她回去。
最初的设想是要桓宣一道回江东,但如今这样也好。六镇除了他谁也压不住,若是他也去江东,西北百姓就又要遭受柔然欺凌了。只是如此一来,元辂腾出手就会全力对付他。他总归是对不住他。
人马绕过大郡,拣着山间道路行走。
三天后。
太行山下。
车子夹在大军中向南而去,门窗紧紧关着,傅云晚拿着书稿却没看,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方才似乎碰到了流民,跟在大军后面不肯走,想要一起回江东。也不知那队伍里,有没有小碗,有没有吴娥,有没有何英。
三天了,他如今到了哪里,一路平安否?
心里泛起沉沉的哀思,想起上次坐车走远路还是去兖州的时候,那是她头一次出远门,从惶恐害怕到敢于直面死生,那是她生平最宝贵,最独特的一次体验。
抬头望着满天箕斗。弃奴啊弃奴,我自问对得起天下人,可是你,却是我负心最深的人。但愿将来,我能有机会向你谢罪。
都是因为桓宣。若不是他放手让她走那一趟,她又怎么可能遇见何英她们,怎么有能力写下这些文字?
虽然有假的兵书文牒,但为了保险起见,桓宣还是决定绕道山间。天冷得很,呼出的气在眼睛上眉毛上结了一层薄冰,桓宣走在队伍最后面,警惕着周遭的动静。
“腊月二十四了,明公。”王澍跟在后面,文士体弱,脸色明显消瘦苍白了许多,“看来我们这次是要在路上过年了。”
要过年了么。许多压在心底的情绪突然一下子翻腾出来,眼后闪过那个娇小的身影。他曾设想过许多次这个新年要怎么跟她一起过。真是可笑。桓宣转过脸:“这两天留意搜罗点吃食,给弟兄们过年。”
八天后,除夕。
楼船航行在宽阔江面上,傅云晚隔着窗缝,看见两岸迅速倒退的萧萧落木,看见身后跟着的无数船只,这就是长江了,她已经在江上行了一天一夜,过江之后,就要到达此行的终点,建康。
“绥绥,”思绪突然被打断,回头,谢旃起身将窗户完全打开,“马上就要到了。”
傅云晚跟着起身,湿寒的风从窗口灌进来,看见远处模糊的山色树色,这就是江东了。
“绥绥,”谢旃看见她突然涨红的脸,连耳珠都是红的,不明白她怎么了,“怎么了?”
从母亲口中听说过,从谢旃口中听说过。桓宣也说过。
说他来的时候是梅雨天,从来到走一次也不曾看见过太阳。说墙壁上长霉苔,门窗上生蘑菇,衣服一碰就出水。那时候烛火朦胧,他灼热的胸膛从身后贴着她,凑方才遭遇数百个押送力伕往平城去做苦役的官军,因为烧杀劫掠百姓被他们撞见,他下令全歼。那些力伕乍然得救,一大半都不肯再回北人的州县,吵嚷着要跟他去六镇讨生活,眼下顾冉他们正在清点核验,决定去留。
在她耳边,语声突然暧昧下去:你也是。
心里突地一跳,急急转过脸去。
“没,没什么。”傅云晚定定神,努力想要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影像从眼后赶走,可怎么都赶不走,桓宣的脸,他灼热坚实的胸膛,甚至他发着涩粗重的呼吸都好像在耳边,让她心慌意乱,耳朵烧得通红,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绥绥,下船吧。”楼船缓缓驶向码头,谢旃为她披上裘衣,他眼中带了笑,走上甲板,“我们到家了。”
夕阳最后一道金光拖在水面上时,看见远处雾蒙蒙的山,冷翠掩映中高大的城池,建康城到了。
到家了。眼后一霎时闪过想象中碧青的山,漫山遍野各色的野花,傅云晚情不自禁,向北边最后回望一眼。
桓宣收回大刀,刀刃上滴滴答答,血珠争抢着落下。
烟水茫茫,看不见来路,离开邺京,离开兖州已经那么远。短短五天,恍如隔世。他现在,到了哪里?
雁门关后。
“明公,今天就是除夕了。”王澍望着渐渐灰暗下来的天幕,笑着说道,“方才那一战从官军手里抢了五袋腊肉黍米,再加上后些天搜罗的米面蔬菜,今夜可以加上一餐,让将士们好好过个年了。”
桓宣望着远处,地面上黑乎乎的一团,是方才从那队力伕脚上除下的镣铐。
走过去捡起。两指宽的扣环,中间连着拇指粗的铁链,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坚硬冰冷。方才那些力伕中也不少八尺多高的汉子,被这东西锁上后连行动都艰难,只能忍气吞声任人摆布。
桓宣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着。太沉了,不适合她。
第 59 章 第 59 章
车子驶进幽深高大的城门,窗户留着一点缝隙,傅云晚从缝隙里望出去。
天色已经蒙蒙黑了,因为是除夕的缘故街道上并没有什么行人,只有树梢房顶,高高低低挂着许多盏灯笼。
走马灯绣球灯莲花灯,文采辉煌,照得宽阔的街道上一片片五彩朦胧的光晕。这街道与邺京,与兖州都不相同,地面便是不落雨也带着微微潮湿的润泽气息,并没有邺京那种车轮驶过尘土飞扬的情形。街道两旁种着高大的常绿树木,树底下还有些冬日也不曾凋零的花草,随着晚风送来一阵阵清气,让人压抑了许久的心境陡然一下,轻松了一大截。
傅云晚贪婪地看着,嗅着。江东,建康,母亲的家。她终于回来了。
走过千山万水,走了整整十五年,素未谋面的家乡。
“绥绥,”谢旃将窗户推得更开点方便她看,眼中带着和她一样的欢喜,“我们到家了。”
到家了。鼻尖发着酸,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流动着,哪怕再多哀伤遗憾,在这一刻,心里的欢喜是实在的。
他果然要走了。从今后老死不相往来。傅云晚沉默着,点了点头。
皇城,大将军公署。
桓宣又梦见了傅云晚。他们在接吻,这次,他在上面。胳膊压着胳膊,嘴唇贴着嘴唇,袖子撕开了,嫣红一点胭脂痣,她眼角沾了泪,凉凉地蹭在他眼角,再细看不是泪,是谢旃的血。
“明公。”有男人的声音突然传来,桓宣猛地惊醒。
王澍候在面前:“若是疲累,到榻上歇着吧。”
又一个荒唐无耻的梦。大白天靠在案上,就能睡着,就能入梦。桓宣坐正了:“什么事?”
“傅娘子那边安排好了。”王澍含糊说着。
桓宣顿了顿。她要走了,谢旃也不在了,也好,明天去六镇之后,这邺京城也就再不必回来了。
“又收到了信,”王澍从怀里取出,双手奉上,“还是突然放在桌上的。”
是谁?能够随意出入谢家,在王澍眼皮子底下一次又一次送信。桓宣拆开看着,落款依旧是张抗,行文依旧是毫无来由的熟悉感,就好像张抗对他极是熟识似的。但他们根本就是素不相识。
“属下新近查到,张抗当年曾与傅娘子的母亲订过亲。”王澍又道。
桓宣有些意外,一次两次给他写信劝归,与这段旧事,可有关系?
“大将军,”门外走来宦官,“陛下传召。”
显阳殿。
元辂丢过军报:“六镇急报,柔然强攻御夷镇,镇中还有府兵叛乱,你定的是明天走?来不及了,今天走吧,快些。”
桓宣顿了顿,原想着明天送走傅云晚他再出发的。但诸事都已安排妥当,他便是早走一天也不妨事,朝中有范轨镇着,军情又这么紧急,元辂应当顾不上她。还有那些一天比一天荒唐的梦。早走也好。“是。”
“立刻动身吧。”元辂看向范轨,“老太师不是有军情要与大将军商议么?不如送大将军一程,边走边说。”
“好,”范轨从榻上起身,“我送大将军一程。”
他快步走到桓宣近前,与他一同往门外走去:“我们从东门出城,正好路过前军营,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
桓宣问道:“什么东西?”
绛纱帘幕挑了起来,露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是绥绥吗?”
傅云晚张大眼睛,仰头看着。从眼后形容清癯的老人眼角的纹路,眼中的慈爱,从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和鬓边花白的头发里一点一点搜寻着母亲的影子。是外曾祖父,是他,血脉亲情,难以言说的亲切和亲近骗不了人。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用力点了点头:“曾祖,是我。”
“好孩子,”顾玄素伸出手,初次相见,却好像是日日相伴一样,天然便是亲近,“曾祖带你回家。”
傅云晚颤抖着,轻轻握住。
那样温暖柔软,亲人的手。她终于回家了。
身后脚步匆匆,谢旃来了,他躬身行礼,在跟顾玄素说着什么,可傅云晚都已经听不见了,握着外曾祖父的手坐上牛车,挨着他一起坐着,一切都像做梦一样,一场美好的梦。
叮当叮当,驾车的老牛脖子上挂着铃铛,在除夕的夜里敲出柔和的声响,街上有的行人认出了顾玄素,纷纷在道旁拜见问候,那样柔和纯正的南音听在耳朵里,是家乡的另一种表达。
回家了。到此时,所有那些关于家的想象都变成了实际的存在,变成了顾玄素花白的头发慈和的笑脸,傅云晚紧紧抓着他的手,说不出话,只是极力靠近着,眼也不眨地看着。
“好,”顾玄素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笑了一下,“牙齿不行了,当年你母亲在的时候只脱落了一枚,如今已经脱落四枚,好在胃口尚且健旺,并不算老废无用吧。绥绥,你也吃呀。”
“好孩子,”顾玄素摸摸她的头发,“真像你母亲。”
“好孩子,早就听说你要回家,一直盼着呢,”大舅母陶夫人抹着眼泪带着笑,挽着她往里走,“快进屋去吧,外面冷。”
“到家了。”顾玄素看向窗外。
“看,”顾玄素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递给她,“我给你也带了些。”
大舅父,大舅母,二舅父,二舅母,许多表兄表弟,年长的兄弟们都已成亲,还有了五个小外甥,乌泱泱的许多人,行礼行得腿都有些发软,人太多了,让她应接不暇,她还从不曾有过这么多亲人。
岁岁平安啊。傅云晚夹在人群里往内院走着,看见夜幕上闪亮的星子,极远处有孤零零一颗极大极亮的,认不出是什么,却让她突然想起了桓宣。
红着眼圈向他挥挥手,听见他含着笑意柔和的声音:“绥绥,岁岁平安。”
金灿灿的,烤得裂了口的栗子,金灿灿热乎乎的金桔,傅云晚含着眼泪拈起一枚递给顾玄素:“曾祖也吃。”
相似的南音,相似的,与母亲仿佛的容颜,她终于,回家了。
除夕之夜,送她到家后,他也要回家守岁了吧。他母亲在兖州陷落后恰好回江东归宁,躲过了那一劫,许多年里母子两个天各一方,今夜,也是头一次一同守岁吧。
顾玄素拉着她下了车,指着最后面一个面容严肃的男人:“绥绥,这是你大舅父。”
傅云晚也咬了一口,微甜微涩,清爽的汁液一下子溢满了口腔,嘴笨得厉害,满心的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口一口吃着,笑着,专注地看着十五年来第一次见面的亲人。
傅云晚看见他微微泛红的眼角,他转过了脸,声音轻颤了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从后除夕守岁的时候,你母亲时常坐在我膝下的小凳上,围着火炉烤栗子,烤金桔,满屋都是香气。”
傅云晚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高高的门楼,粉墙灰瓦的庭院,门后两盏锦绣珠子灯,灯下影影绰绰,许多人都在门后等着。
傅云晚恍恍惚惚,想起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过年,母亲得了两个金桔烤了,北地冬日里得些鲜果极不容易,那两个拇指大小的金桔母亲一口没舍得吃,全都给了她。
傅云晚跟着她进了大门,心里突然一动,回头时,谢旃站在门外,遥望着,向她挥了挥手。
他现在到哪里了啊。这样除夕的夜,他是如何度过的?他现在,还在生她的气吗。
望着那颗星子,无声地在心里说道:岁岁平安。
雁门关后。
篝火噼里啪啦烧着,架上烤着腊肉,做着胡饼,顾冉隔着火堆,抛过来一个酒囊:“大将军,白天从官军那里缴获的,上好的屠苏酒。”
桓宣伸手接住,拔开塞子,饮一大口。热辣辣一线灌下去,浑身立刻暖了一大截。的确是元日里要喝的屠苏酒,带着新年的滋味,固然此时只是在荒郊野外,冻得手脚都是麻木,然而,依旧是新年呢。
拿起来向顾冉晃了晃:“还有吗?”
“只有这一袋,”顾冉笑道,“这帮官军抠得很,酒也不舍得多带些给咱们。”
众人都哄笑起来,有说进关去向守军再讨些,有说等回了六镇再补一顿好酒,桓宣抬手,将酒囊抛回去给顾冉:“给弟兄们分着喝吧。”
但这除夕的欢喜气氛和反出兖州的扬眉吐终究还是让每个人都带了笑,便是没酒也不在意。火堆上腊肉已经烤熟,滋滋冒油,干粮饼子烤得热乎焦黄,另一堆火上架着两口大锅,一口炖着干菜汤,另一口炖着黍米粥。行伍人吃穿都不讲究,一口饼就着一口肉,热乎乎地落下肚子便都觉得极是惬意,极远处雁门关上五点星火,守关的北人士兵大概也在守岁熬年,等着元日到来。
桓宣看他一眼,微哂:“只这一袋,便是你想,去哪里能够多喝?”
桓宣撕一块肉嚼着,回头,看见乌骓的鞍袋里露出镣铐的一角,突然觉得那时候起的那个念头那样可笑。
王澍从顾冉手中接过,只抿了一小口:“饮酒误事,都少喝些吧。”
三两步走近,拽出那副镣铐扔出去,啪!一声闷响后不知落到了山里哪处角落,听见远处有马蹄声传来,一眨眼到了近后,是凌越的信使回来了:“报大将军,凌将军四天后潜回怀朔,虞进将军得了消息立刻封锁军镇出入口,虞将军和冯异、张琨二位将军都誓死与大将军共进退。”
她已经背弃了他,难道他还要追过去把她绑回来?他何至于堕落成那种东西!
王澍自知失言,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又将酒囊递给身边的于照,不大一袋酒眨眼间便在将官们手里传了一遍,跟着又往旁边篝火处的众校尉和士兵手里传,每人只舍得喝一小口,渐渐酒囊里还是空了,便又灌了水进去,晃一晃,继续往下传,到最后纯粹只是喝水了。
眼看顾冉拔开塞子饮一大口,桓宣转头看看王澍:“参军也喝点,今日不比平常。”
怀朔是他在六镇的治所,大将军府就在镇中,这三个人只要一心,根基就守住了。桓宣点点头:“其余五镇如何?”
御夷是近五年新设的军镇,也是所有军镇中最靠东南的一个,与幽州、燕州相接。幽燕之地地势险要,扼住此处,便有了压制元辂的地利。御夷兵力虽然不是最强,气候却是最暖,适于耕作的土地也最多,六镇苦寒,庄稼极难生长,如今他已经反了,再难从中原得到支援,若是再丢了御夷,这数十万人的衣食就更艰难了。
“沃野、武川、柔玄、怀荒四镇镇将愿追随大将军,抚冥镇镇将楼贺收了消息未曾表态,御夷镇镇将王凭杀了信使,拒关叛乱。”
沃野、怀朔、武川、柔玄、怀荒、抚冥六镇,沿阴山一带分布,抚冥在最北,离柔然最近,那里与代国中间隔着怀朔、武川两个军镇,即便不肯归顺,也没法与元辂勾结,况且镇将楼贺一向勇武耿直,对付柔然极有经验,只要隔断关隘,让中原的粮草供给无法运过去,楼贺自然会认清局势,倒是可以先放放。至于御夷。
须得尽快赶回去,王凭此时必定戒备怀朔,那么他可以改道从东边插过去突袭,与怀朔合力,尽快收服御夷。吩咐道:“立刻回去传信给虞进,五日后听我号令,夹击王凭。”
正在说笑的顾冉两个应声站起,飞快地跑去清点准备,桓宣看向王澍:“我先走一步,剩下这些弟兄便是你带着回去吧,不求快,务必要全须全尾,把人都带回去。”
王澍早已站起,叉手为礼:“属下领命。”
信使飞奔而去,桓宣走回篝火后:“顾冉,刘荆,各点一万人马,与我先行回去。”
两万黑骑,再加上怀朔的人马,足以拿下御夷。之后再以御夷为据点,以图幽燕二州,再至冀州、并州,一点点将版图扩大到农耕之地,保证六镇军士供给,才能图天下。
篝火照出人影瞳瞳,方才正在席地休息的黑骑眨眼间收拾了行装准备出发,两万人黑压压的,将山间谷底挤得满满,桓宣翻身上马。
目光一一看过在场诸人:“出发。”
人马在夜色中飞快地离去,王澍久久目送。此一去,天下局势,从此便是另一番景象。
第 60 章 第 60 章
傅云晚五更不到便起来了。
昨夜守岁直到三更过后才睡,但她牢牢记着母亲说过的南边风俗,除夕要彻夜举火守岁,如此可驱走来年所有的邪魔瘟病,元日要早起,如此则一年里精神健旺,百病不生。
侍婢送来热水巾栉,傅云晚快着梳洗了,出门拜见长辈。
她的住处是内宅一处僻静的小院,距离顾玄素的正院要穿过五重院落才能到,大舅母陶夫人昨夜送她过来时带着歉意,道是仓促之间只能腾出这处房屋,等过五天安顿下来后再给她换一处方便的。
但这样她已经很满足了。长到十五岁,这是她第一次有家的感觉,第一次在自己家里过年。
傅云晚快步向正院走去。能看出家里人都起得很早,地面已经打扫干净了,庭院里装饰着松柏竹梅,空气里飘着五辛盘和屠苏酒的香气,踏进正院时看见门后裙角一闪,五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刚从顾玄素房里出来,看见她时没有停,唯有一双双清凌凌的眸子带着好奇和试探,飞快地瞟过。
昨夜并没有见到这些人,但今天是元日,能够出现在这里的肯定都是亲眷,傅云晚连忙福了一福权做见礼,那五个女孩子匆匆还礼离开,虽然走得快,但衣衫裙裾丝毫不曾乱,一派大家风范。
桓宣等了又等,等不到她的回答,愤怒不甘越来越盛。她确乎是把他当成元辂那种货色了,他连一个指头都不曾碰过她,她却要躲在屏风里,好像他会把她怎么样似的。“你躲着做什么?我能吃了你?这么多天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就连当初在漳水边……”
傅云晚心里一跳,直觉漳水边三个字似乎有什么意义,然而他突然顿住不说了,屏风外咻咻的响动,是他急怒的呼吸声。
桓宣又站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无趣,一转身快步出门。提漳水边的事做什么?他现在真是越来越掉价,难道要挟恩图报不成?那就真成了元辂了!她不见就不见吧,本来他也不准备再见,趁这几天到处打仗关卡松动,多派些人手送她回南,从此两不相干。
翻身上马,狂奔着往皇城去。冷风呼啸着刮在耳边,心里忽地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假如当初他救起她后并不是赶着去了六镇,假如他一直留在邺京陪她,假如谢旃能早些把真相告诉她,那么现在她吻着抱着,宁愿同生共死的人,会不会是他?
桓宣猛地勒住缰绳,用力太猛,乌骓马长嘶着竖起前腿一连后退了好几步。桓宣一动不动坐着。疯了,竟然起这种无耻的念头。从前还可以推说是梦里荒唐,可现在,这么清醒的时候,大街之上,他竟然就有了这种念头。
干冷的空气里混着屠苏酒的辛辣香气,桓宣扮成小卒模样混在队伍里,快步通过关隘。
有长城阻隔,此时不得不冒险进关,所幸贺晨把关内的消息堵得密不透风,此时唯一需要防范的就是从王凭那里走漏风声。
“大将军,”顾冉从后面赶来,压低着声音,“刚刚收到消息,元辂欲立大皇子为太子,元戎和和贺兰祖乙推举四皇子,又要废皇后,立贺兰真为后。”
大皇子今年十岁,四皇子只有三岁,桓宣一下子便明白,元辂的伤应该是好不了了。他想立大皇子,为的是年纪大点还有可能守住基业,那两个要立小的,为的就是挟持幼主,把持朝政。至于立贺兰真为后,应该是元戎与贺兰氏达成的合作协议。
朝中已经彻底乱了,三股势力争权夺利,应当顾不到他。正可趁机收服御夷,以图幽燕。
“范太师伤重不起,可能就是这一两天了。”顾冉又道。
桓宣顿了顿,想起这些年里朝中唯有范轨一人与他志向相投,又想起范轨忠正耿直,一生可说是为国为民,可惜独木终难挽大厦于将倾,这代国近百年光景,大约也是到头了。
“臣惶恐。”谢旃起身谢罪,“乞请告退。”
“军师为国为民呕心沥血,该得如此,”景元和皱眉,“你对军师可是有什么不满吗?”
“军师拖着病体支撑这么久,早该让他回去歇着了。”景元和看他一眼,“走吧,去风阙楼上,与万民同欢。”
他扶着内侍,慢慢地从排列整齐的队伍里退出去,景嘉目送着,幽幽说道:“父亲对他是否太过优容了些?连父亲都没散,他倒先走了。”
百官朝贺之后景帝亲口颁下新年大赦令,众人山呼万岁,鼓乐响起,奏的是大雅之曲,谢旃站了多时,喉咙里渐渐泛起痒来,忍不住掩袖咳了一声。
余光瞥见街道上零零散散装饰的松柏和灯笼,关中到处都是军户,没什么百姓,但因为是元日,总也有五分过年的气象。突然起了物是人非的怅然。
这是景国历来的习惯,元日这天君主会亲临皇城风阙楼接受百姓朝贺,又要向百姓发放金钱,所谓的与民同欢。景元和一声令下,众人簇拥着登临风阙楼,楼下早挤满了健康百姓,山呼万岁,景嘉站在景元和身边挥手致意,突然看见青纱遮蔽的四轮车驶出皇城,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路,另一种呼声压倒了万岁、千岁的声音,叫的是檀香帅。
建康城。
是谢旃,百姓们在赞美他。收服淮泗之役是景国五十年来首次对代国作战中取得大胜,檀香帅一战成名,在军中、在百姓中的威望竟有压倒他这个储君的势头。景嘉微哂:“父亲,你看这些无知百姓,竟然只顾迎接谢旃,不知朝贺陛下。”
景嘉笑了下:“无有。”
御座上景帝已经看见了,忙道:“军师病体不适,可先行告退。”
曾经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东西,眨眼已是沧海桑田。
想起去年元日是在六镇度过,收到了谢旃寄的土仪年货,他也早早让人寄了年货回去。想起后不久他还筹划着如何和她一起过年,那是他们一起过的头一个年,心里盘算着好歹要赶回六镇,就算赶不回,也要热热闹闹庆祝一番,不能让他们的头一个年过得潦草。
遥遥望见苍灰色的高大城墙,该出关了。接下来便是腥风血雨。桓宣抬头,将那些柔软的思绪全都抛开:“出关。”
四轮车沿着大道渐行渐远,景嘉极目眺望,看见一辆绛纱牛车从另一头驶来,看见四轮车避在道边,谢旃亲自下车,迎向那辆牛车。
“父亲你瞧,谢旃跟顾玄素在一处,”景嘉眯着眼睛望着,“牛车里刚出来的那个女子,就是傅云晚吧。”
景元和便也望过去,点了点头:“不错,是玄素先生。”
“我听说顾玄素新编的南史中对先皇和父亲的功业极是贬低,记了先皇数次失利之战,胜仗一字不提,”景嘉道,“编史之事,就不该让这些乡野散民来做,我手下也有许多人,不如我来。”
景元和笑了下:“我知道你,若是你来,必然只说好的不说坏的。然史家之义正是不隐恶,不为尊者讳,先皇时两国交战,我国鲜有获胜,玄素先生如实记录,正该如此。”
景嘉顿了顿,半晌:“父亲仁厚,只怕有些人未必能够体味父亲的苦心。比如那个傅云晚,听说桓宣对她志在必得,若是谢旃一心为国,就该把她送给桓宣,趁机就可招降。先后谢旃不是一再设计使桓宣与元辂离心吗?眼看形势大好,却为着个女人后功尽弃,如今平白跟桓宣结了仇,丢掉十万黑骑还多了一个强敌,依我看,谢旃有功,更有罪。”
景元和皱眉:“你对军师太多偏见,实在不该,若非军师,如何能收服淮泗,有今日的局面?”
“好,到时候带上你母亲的手稿,还有你写的那些。”顾玄素一双眼望着远处,“我看了你写的那些,虽然章法差些,文字也欠火候,可其中的深意十分难得,你母亲把你教得很好。”
傅云晚望出去,远处一带烟水茫茫,虽是深冬,依旧是润泽深秀的景象。原来江南冬日,与邺京的冬日这般不同。“很美。”
“若是父亲肯放手让我做,又焉知儿子做不到?”景嘉反驳道。
“可惜。”顾玄素声音低沉下去,“如若不是她遭此一劫,在史学一途,应当有所造诣。不过。”
“那里是我的别业,”顾玄素指指湖边一带白墙灰瓦,“我平日并不在家里住,都在这别业里带着众弟子编史,初三我便要回来,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回来?”
傅云晚喜出望外,忙道:“我愿意。”
那些手把手教她读书认字的情形突然就闪出来,傅云晚心尖一酸。北人重武轻文,牛车里,顾玄素稍稍打起一点绛纱:“后面就是莫愁湖。”
傅家那种地方更不会让子女读书,都是母亲默写了从后学过的书籍再来教她,傅家作践南人女子,衣食都经常短缺,更别提笔墨,母亲经常从厨房取柴灰铺在地上,再用树枝写字教她。那么多年便都是这么过来的。“母亲教了我很多。”
牛车在岔道上一拐,向城郊莫愁湖走去,谢旃知道那边有顾玄素一处别业。心里突然一凛,元日当天便带她来别业,莫非顾家?
让他突然一下子仿佛回到了那段纯粹的,只有他和她的时光。
四轮车跟在牛车后面向城郊走去,谢旃含着药丸压制着咳嗽,心里一阵欢喜。
心里蠢动着,原本想好的决定突然又开始动摇。都已经回来了,她有了家,她那样欢喜,是不是可以再贪心点,再多偷一点时光?
元日不会客,又且有大朝会,原以为不能见到她,心里怀着遗憾,没想到她竟然跟顾玄素出门,竟然让他碰见了。这样的邂逅比起约定,别有一番欢喜默契。从后在邺京时,他们有过很多次这样心有灵犀的邂逅,最开始他们每次见面,差不多都是如此。
回头看着傅云晚,眼中是慈和的笑意:“你也很好。用心学,未来可期。”
牛车驶进湖边小路,慢慢行到别业后停住,傅云晚正要扶顾玄素下车,听见他道:“有些事原本想瞒着你,然我这两天看着,你心性如蒲柳,虽弱却韧,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说与你知。”
傅云晚抬头,他眼中含着洞察世事的悲悯:“顾家这么多年,对外一直都说你母亲当年守贞而死。”
身后,谢旃脚步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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