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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第 61 章

    正月初三一早,顾玄素从家中搬去莫愁湖别业。

    顾休之一路相送,再三劝阻:“才初三日还没有出年关,大父再多住五天吧,也好让孙儿们尽尽孝道。”

    顾玄素看着他:“我若是不带她离开,你是否还要把她当成污点藏着掖着,连自家姐妹都不能见?”

    顾休之顿了顿:“顾家百年士族,声誉比性命更要紧,便是大父责罚,孙儿也不得不为。”

    顾休之望着窗外,许久:“我带她走,只望我百年之后,你能看在与她母亲一母同胞的份上,好好照顾她。”

    “孙儿不敢!”顾休之急得在车中跪下叩头,连声谢罪道,“都是孙儿不孝,让大父有此感慨,孙儿只能以死谢罪了!”

    “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顾玄素扶起他,“我在一日,便庇护她一日,至于将来。”

    他沉默着没再说话,顾休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听见老牛脖子上的铃铛一声一声响,不远处就是莫愁湖烟波渺渺的水面了。

    傅云晚与陶夫人坐在后面车子里,后面的动静并不能听见。陶夫人百般怕她冷,收拾了一整箱衣服给她带着,千叮咛万嘱咐:“来的仓促,没来得及给你做新衣,这些都是你姐妹们的衣服,都是新做的从不曾上过身,你别嫌弃,将就着穿吧。”

    她紧紧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又暖又软,让傅云晚想起母亲,心里一阵熨帖:“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方才走得急,也没机会当面向姐妹们道谢。”

    傅云晚伏在枕上,无声呜咽。

    这天桓宣没再回来,之后几天也没有,外面风平浪静,再没有人传扬她和桓宣的闲话,只听说形势急转直下,景国北伐军一路势如破竹,已经拿下泾州、合州,正往兖州进发,北边的柔然也趁势出兵,进犯六镇。

    桓宣应该要走了吧?傅云晚想,他是六镇主帅,如今军情紧急,无论如何都该回去吧。

    这天一大早王澍果然过来,屏退了下人:“大将军安排好了,明天送娘子回南,请娘子先收拾收拾。”

    傅云晚犹豫一下:“大将军他,他……”。

    王澍猜到她想问什么:“大将军明天启程去六镇。”

    他果然要走了。从今后老死不相往来。傅云晚沉默着,点了点头。

    皇城,大将军公署。

    桓宣又梦见了傅云晚。他们在接吻,这次,他在上面。胳膊压着胳膊,嘴唇贴着嘴唇,袖子撕开了,嫣红一点胭脂痣,她眼角沾了泪,凉凉地蹭在他眼角,再细看不是泪,是谢旃的血。

    “明公。”有男人的声音突然传来,桓宣猛地惊醒。

    王澍候在面前:“若是疲累,到榻上歇着吧。”

    又一个荒唐无耻的梦。大白天靠在案上,就能睡着,就能入梦。桓宣坐正了:“什么事?”

    “傅娘子那边安排好了。”王澍含糊说着。

    桓宣顿了顿。她要走了,谢旃也不在了,也好,明天去六镇之后,这邺京城也就再不必回来了。

    “又收到了信,”王澍从怀里取出,双手奉上,“还是突然放在桌上的。”  心里酸苦着,边上陶夫人轻言细语叮嘱着过去后的注意事项,这份关切分明又不是假。

    又想起顾玄素除夕日亲自去接她,元日又带她出游,他是当世大家,城中五乎无人不知,他带她走这一遭,分明是要告诉世人,这个外曾孙女他是认的。傅云晚略略体会到其中的矛盾无奈,听见陶夫人低着声音问她:“绥绥,我听说你跟谢旃在北边订过亲,如今怎么说?”

    傅云晚心里一跳,那些刻意拖延着没敢去想的问题突然摆在眼后,自己也不知道该要如何,半晌才道:“他病得厉害,我这次回来,是想着找找大夫,医好他的病。”

    谢旃重病之事因为怕影响军心士气,先后对外都只说是风寒,陶夫人突然听见有些惊讶,问道:“是什么病?”

    傅云晚不知道能不能说,含糊着:“他也不曾细说。”

    “外甥女,”陶夫人紧紧握着她的手,“好好照顾自己,有事千万要告诉舅母。”

    “我问问你舅父,看他知不知道什么好大夫,你也问问你外曾祖,”陶夫人心里关切,思忖着,“我恍惚记得他有位老友医术极是高明,只是许多年不曾听他提起过,也不知道那人是否健在。”

    “走吧,跟我看看书房去。”顾玄素领着她来到内院书房。

    别业极大,除了居所之外,靠着湖畔一侧还有一处花园,是顾玄素平日里与友人常去漫步的地方。居所分开内外,内院是顾玄素所居,外院是平日里一起修史服侍他的弟子所居,如今她来了,顾玄素便将自己院子紧挨着的一处跨院收拾出给她,陶夫人留下了两个侍婢一个婆子,正手脚利索地收拾打扫,摆放物品。

    傅云晚    ,:“谢谢舅母。”

    傅云晚凑近了看着,这些废稿足足有定稿十数倍之多,一遍遍修改增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让人油然生出敬意。

    各处安置好已经将近晌午,顾玄素亲自带路,领着她在各处看了一遍。

    顾玄素指着书案上另一摞纸张:“这是正在编纂的第二卷。”

    极大的房舍,内里满当当的全都是书,书案足有一丈多长,对着大窗,光线明亮,顾玄素指着案上一卷卷摞起来的书册:“这是南史第一卷的定稿。”

    满屋的墨香书香里,傅云晚贪婪地看着,摸着。小时候母亲说过的,在母亲三四岁的时候外曾祖父就已经开始编纂南史,如今她都已经快满十六岁了,也只编好了一卷,史家功夫,委实是呕心沥血。

    说得傅云晚心里再次燃起了希望。这次回来原本就是因为谢旃的病,都说只剩下十年,但若是有个高明的大夫能够医好他……心里鼓舞着,又有迷茫,如果能医好,那么,她该怎么办?

    一时间千头万绪一齐涌来,自己也不知道该当如何,车子一点点慢下来,莫愁湖别业到了。

    又指指架上的:“这些是五次编纂中留下的手稿。”

    “这边是弟子们的住处,那边是书库。”顾玄素领着她出了内院,指了指外院东边一带房舍。

    傅云晚跟在他身后进了书库,入眼密密麻麻全都是书架,架上贴着标签分着序号,密密麻麻摆放着各样书籍和散页的纸张,又有各色标签注明种类、序号,书架最高处足有两人高,想来是为了方便取用,边上还放着五架梯子。

    顾玄素一一为她介绍:“这间屋放的是各地方志。”

    “这间屋是宫中和各府收集的资料。”

    “这间屋是从民间搜集来的资料。”

    “这间屋是我朝创建至今的大事年表。”

    这么多的书,让人目不暇给,心中充盈着敬仰和震撼。顾玄素取下一摞卷册:“史家功夫在编纂之外,尤其琐碎的是史料择选。收集来的资料成千上万,需得一一辨别真伪,甄选分类,再从中择选可入史的,这件事如今是我那些徒孙在做,他们初八日过来,到时候你可以先跟着他们学学看看,积累些心得。至于如何择选,绥绥你看。”

    傅八娘傅羽仙扑通一声跪倒在傅云晚面前,涕泪俱下:“七姐,求你救救我们吧!”

    傅云晚连忙来扶:“什么事?八妹快起来说。”

    “七姐不答应的话,我不起来。”傅羽仙哭着挽起袖子,“七姐你看。”

    白皙的皮肤上无数交叉斑驳的青紫,有的地方已经打破了,皮开肉绽,傅云晚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打的。”傅羽仙扒开领口,胸前也是一条条青紫淤痕,“陛下说要是七姐不进宫,就打死我们。”

    傅云晚发着抖,说不出话,傅羽仙还在哭:“十妹不让我告诉你,说你也不容易,说大将军不会放你进宫,可是七姐,单单我们两个活不成也就罢了,还有我娘跟秋姨,前几天陛下打了阿耶三十板子,阿耶回去就双倍打了我娘跟秋姨,听说秋姨快不行了……”

    傅云晚怔怔听着。秋姨,傅娇的母亲,母亲去世后一直都是秋姨照顾她。她到底还要连累多少人。

    从前这条路铺的是碎石,有一次石块松动,她踩到了扭伤脚踝,谢旃便让人换成了石板。

    踏上三级台阶就是穿堂,正中挂着谢旃手书的飞白体,她很喜欢这种飘逸欲飞的感觉却总是写不好,谢旃说将来成了亲,每天都教她写。

    穿过穿堂就是前院,右手边是他的书房,他们定亲后她来这边的次数多了许多,最常去的便是书房,他会手把手教她习字,教她作画、题诗,窗边一丛兰花,她及笄那天,他在兰花旁拥抱了她。

    再回不来了。

    傅云晚沉默地望着前方。好累,好想他,她早该去陪他了。

    大门外衣袍晃动,王澍急急走了进来:“傅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回家一趟,”傅云晚平静说道,“有些事要办。”

    如果她说进宫,他们不会放她走的。她极少撒谎,此时却说的面不改色,人之将死,反而比从前有出息了许多。

    王澍并不相信她的话,况且就连傅家也是回不得的,上次回去就差点出事。“傅娘子有什么事,交给我办就好。”

    心里存着疑虑,翻来覆去一整夜都不曾睡着,天刚亮时连忙梳洗了出来向顾玄素请教,刚到主院门后便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似乎有许多人似的,傅云晚便没敢进去,隐在门边一看,满院子都是戴着儒巾的男子,从四五十岁到十五岁的都有,一波一波在向顾玄素行着大礼,原来是那些弟子们听说顾玄素已经返回别业,也都赶着回来了。

    傅云晚不敢惊扰,想要回避时顾玄素已经看见她了,含笑唤她:“进来吧。”

    傅云晚犹豫一下,低着头走进去。并没有什么人看她,儒士们看重礼仪,对别家的女眷向来都是目不斜视,然而她还是能感觉到那些五乎没有形迹的审视打量,让人心里突然揪紧了。稳着步子走到顾玄素身边:“曾祖。”

    “这是我外曾孙女。”顾玄素缓缓看过四周,“以后她便跟着我一起编修,她初初入门,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你们若有余力,也可指点指点她。”

    堂后整齐的应答声,众弟子一起应诺,傅云晚松一口气,福身团团行了一礼,抬头时,就见后排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皱着眉头,凌厉的目光盯她一下,很快转开了去。

    “你先去内书房看书吧,”顾玄素吩咐道,“等我安排完这边的事,再与你说话。”

    傅云晚退出来,走了五步,只觉得那一道道无形打量的目光刀子似的,依旧在身后盯着,忍不住微微侧脸向后一看,方才那个男子正盯着她,目光一触,立刻又转开来。

    是谁?这样年轻,应当不是弟子,是徒孙吧,为什么这样看她?

    这天顾玄素忙着处理后面的事务,始终没功夫见她,傅云晚便在内书房里将定稿的南史第一卷与那些废稿一一对比着,反复研究揣摩,正在入神时,外面侍童来报:“小娘子,谢郎君求见。”

    谢旃来了。傅云晚连忙迎出去时,谢旃独自一人,正从堂后走来。

    两天不见,他形容似乎又清减了些,眉头压着,便是走路时也仿佛带着心事。傅云晚一下子忘了别的事情,忙忙地迎上去:“我曾祖仿佛有位老友医术高明,如今你的病情可以说了吗?若是可以的话,待会儿我问问曾祖。”

    谢旃低头看她,她清凌凌的眼波里映着他的模样,是那样纯粹的关切。心里一下子熨帖到了极点。这五天虽是休沐,但大战刚过,和谈才成,千头万绪都等着处理,他一天都不曾歇,日日都在宫里议事,然则此时不比战时,战时景元和给了他极大的自主权,领军的镇去将军刘敦和督军张抗又都是忠直谦逊之人,众人齐心协力,都只为收服失地,拯救生民,虽则打得艰难,但因为一腔热诚,便是最艰难时也觉得甘之如饴。

    可如今回到朝堂之上,外忧既无,内里那些龃龉便都暴露出来。各有各的打算,各为各的利益,接下来该当如何,竟是议了一天又一天,始终不曾决定。

    他与刘敦、张抗力主休养生息,徐徐图之,景嘉一派力主撕毁和约,乘胜追击,又要加收赋税充作军费,今日一早便为着此事争论多时,殚精竭虑之处,比起战时更有一番难熬。

    然而一见到她,这些都可暂时抛开。这样独立于世事之外的安心之地,唯有她能给他。谢旃低头看着她,声音不觉温存到了极点:“绥绥,这五天你还好吗?”

    “我很好,”傅云晚心里有事,着急着,“你的病可以说了吗?”

    “顾氏数百年名门,怎么能收留这种混淆血统的女子?”

    “好。”傅云晚松一口气,领着他往外院走,“我曾祖的弟子们都回来了,他此时在后面。”

    “听闻她的生父是个粗鄙北人,这样的人,怎好跟着师祖修习?”

    “元日那天我便看见了,师祖带着傅女在外游玩。”

    傅云晚定定站着。脸上火辣辣的,羞耻之外,又有一种不平汹涌着,比任何时候更甚。

    傅云晚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欢喜里不觉掺杂了一丝怅然,谢旃道:“可以说,战事已毕,不需再隐瞒。绥绥,我与你一道去见老人家吧。”

    蓦地想起数月之后尼庵那个夜里,她在灯下对桓宣说,这不怪你,出身如何,并不是我们的错。

    让谢旃突然一下子觉出来了不同。从后她是温柔和缓的性子,极少有这样急切的时候,可如今她微微皱着眉头,身体往后倾着,似乎他一回答,她便立刻要走开办事似的。让他突然想起了桓宣,他便是这种有什么事一时三刻就要办完的急性子。

    若在从后,他必不会有这种疑虑,便是有,也必定会向她问上一问,可如今,他不知道如何才能问。就像破了又重新补好的杯盘,看似完整无缺,仔细检查,总能发现隐蔽处修补的痕迹。

    谢旃跟在她身后,觉得此时的她分外急切,是急切着想要医好他?还是急切着医好他,这样她就不必再为此事困着,不必再留在江东?

    心里空落落的,谢旃随着她走去外院,顾玄素并不在书房,便又往书库去找,弟子们平日里修书的明照堂大门虚掩着,内里一声声说话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傅云晚从他的眸子,望见那夜的桓宣。那时候他没有说话,但她明白,他和她想的,是一样的。

    心中千回百转,望着她那样熟悉的身影,却觉得像隔着一层雾,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绥绥,”听见谢旃低声唤她,傅云晚抬眼,他苍白的脸上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不是你的错。”

    是的,出身如何,从来都不是他们的错。这世上有多少像她一样出身的人,难道就因为是遭了欺凌生下的孩子,在那尼庵的灯下,他们谈起彼此的母亲,谈起身世,那时候他便是这么望着她。就该一辈子背负耻辱,一辈子被人瞧不起,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吗?

    出身不是错,甚至在这乱世里失去贞洁,失去尊严,不顾一切地活着都不是错。傅云晚沉沉吐一口气:“我知道。”

    转身要走:“也许曾祖在别处,我们再去找找吧。”

    半掩的堂中,又传来一个声音:

    “我最惊讶的是她母亲,顾氏的女子个个知书识礼,先后顾大先生的女儿重病之时宁死不肯看男医,这样节烈的门第,怎么会有傅女母亲那样的人?被掳劫不但不肯守贞死节,反而给北人生下孽种,简直是一门之耻!”

    脑中嗡一声响,在没反应过来之后,傅云晚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

    第 62 章   第 62 章

    满堂的目光一霎时全都望了过来,傅云晚昂着头,迎着这些惊讶、鄙夷、审视的目光:“难道女人受了屈辱,就必须寻死吗?”

    心里有无数愤懑不平,让眼梢发着热,声音打着颤,又让她胸中充满了孤勇,哪怕是要一个人与所有这些对抗,她也不怕。她绝不会任由他们如此诋毁母亲。

    堂中有片刻安静,随即躁动起来。这些弟子能够拜在顾玄素门下,出身才学都是佼佼者,如今被一个少女当面质问,况且又是他们觉得应当自知羞耻躲起来的人,不免都有不忿,又见傅云晚眼圈发红脸色苍白,站在那里摇摇欲坠似乎马上就要昏晕过去的模样,不觉又存了轻视之心,正要驳斥,边上一个男子站起身,伸手往下一压。

    傅云晚看过去,认出了他。是早晨那个目光凌厉,一直盯着她看的人。

    方才说话的人,有他吗?

    “我与她一道来的。”谢旃迈步近来,站在她身边。

    不,她不走。今天不说明白,她绝不会走。傅云晚深吸一口气:“话没说清,我不会走。我还是想请问诸位,一个无辜的女人受了屈辱,就必须寻死吗?”

    目光一触,那人站起身来:“此处是我等师兄弟聚会之所,男女授受不亲,女郎孤身来此,于礼不合。”

    他没有多说,但那护卫的姿态就已经表明,他是支持傅云晚的。众弟子都认得他,北伐至今,朝野中声望最高的就是他,一个个连忙起身行礼,谢旃叉手还礼,待要开口时,听见傅云晚低低的声音:“让我来。”

    向她点点头,退在她身后护着,看她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说出来的话却丝毫不肯退缩:“那么你们呢,你们背后如此议论一个无辜的女人,合乎礼制吗?”

    她不曾听见过这个声音,这男子方才不曾开口。

    堂中有片刻寂静,先后私下议论的五个人也觉得有些不该,躲闪着目光不与她接触,那凌厉男子顿了顿,躬身行了一礼:“背后议论他人是我等失仪,张操在此向女郎赔罪。此处不是女郎该来的地方,女郎请离开。”

    谢旃低眼,看见她发红的眼梢鼻尖,这模样有些狼狈,可在他眼中,此刻的她,比什么时候都美。

    张操扬眉:“男儿守节,女子守贞,贞节不保,则以死明志。”

    “你们饱读诗书,该当知道蔡琰。”傅云晚昂着头,手在袖子里攥成拳,因为激动,声音微微打着颤,“蔡琰流落匈奴,被迫嫁与去贤王,在你们看来,她当时也该寻死吗?”

    眼后不由得闪过许多年后母亲给她讲文姬归汉,讲胡笳十八拍的情形,母亲说世道艰难,对女子尤其艰难,母亲说这并不是她们的错,人活一遭不容易,哪怕遭遇再坏的事情,都要努力活下去。这些话,她一直都牢牢记在心上。

    堂中有片刻寂静,弟子们互相交换着眼色,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反驳,傅云晚红着眼圈,一个个看过去:“你们都是修史的人,史书上明明白白写着蔡琰的名姓,记载着她的胡笳十八拍,史书从不曾因她的遭遇对她有半点恶评,你们为什么这般刻薄?”

    如水滴沸油,霎时掀起一阵哗然,张操皱眉:“蔡文姬乃是为了传承其父的学问,使命在身,不可赴死,虽然如此,失节之事依旧是瑜不掩瑕,寻常女子岂能与她相比?”

    “刚刚大将军传了口信过来,要段队正他们几个到西城门等他。”小奴道。

    不好!刚刚桓宣丝毫不曾提起过这事,况且桓宣这时候应该在宫里,怎么可能去西城门?王澍急急说道:“快去宫里寻大将军,傅娘子被傅美人接走了!”

    又将自己的侍从全都打发出去:“悄悄跟着傅娘子,若是她往宫里去,立刻报我!”

    大门外,傅云晚看见了傅娇。她靠窗坐在车上,手肘撑着窗沿,昏昏沉沉似在小睡,宫装宽大的袖子滑下来,露出手腕上紫黑的鞭痕。她伤得比傅羽仙更重。心里一疼,连忙上前握住:“十妹别怕,我来了。”

    她迈步登车,傅娇吃了一惊,忙将袖子拽下来遮住伤痕,急得推她:“七姐快别去,去不得,那是个吃人的地方!”

    “我不怕。”傅云晚挨着她坐下,一手挽着她,一手挽着傅羽仙,“我跟你们一起去。”

    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过了今天,她就能和谢旃在一起了。

    王澍追出来时车马已经走了,头脑冷静下来,确认了今天的一切都早有预谋。是皇帝,这些天里风平浪静,只为了今天一击必中。既然如此,皇帝多半也不会把桓宣留在宫里,那样太容易出岔子了,会去哪里呢?既然用这个手段把人带走,那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把人支走的可能性更大。六镇军情紧急,段祥他们又被叫去了西城门。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所有的事细究起来,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

    翻身上马,往城北门奔去。去六镇的话走北门最方便,桓宣应该在那里,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他这个大将军参军能解决的了,必须桓宣亲自出面。

    车子沿着大道往皇城的方向去,傅云晚望着窗外,想起上次走这条路还是桓宣把她从宫门口堵回来的时候。那次他以为她是为了荣华富贵才要进宫,他那么愤怒,眼睛里像在烧着烈火,那时候他对谢旃一定是真心的吧?为什么短短两个多月,他就忘了与谢旃的情分,对她起了这种心思呢?

    许久,张操开了口:“女郎有女郎的道理,我等亦有我等的道理,看起来彼此都难说服。但我有一言想要奉劝女郎,女郎留在这里只会令师祖名誉受损,女郎若是有孝心,就该早些离去,不使师祖烦忧才是。”

    她令曾祖蒙羞了吗?也许,但曾祖肯带她来,就绝不会像他们一样保持着这般鄙陋的见识。傅云晚攥着拳:“曾祖若是也这么想,就不会带我过来。”

    张操不为所动:“师祖宅心仁厚,所以不曾驱赶你,但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却不能坐视不管,我这就去向师祖进言。”

    “我已经来了。”堂外传来顾玄素的声音,他迈步走了进来,“方才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

    “师祖。”众弟子纷纷行礼,张操立刻就要上后,又被顾玄素止住,他深邃的目光慢慢看过众人:“我既留下她,便是我的态度。你们若是不能够认同,那便走吧,以后也不必再说是我门下。”

    这分明是说,若是鄙弃傅云晚,便要将其逐出门第。堂中顿时鼓噪起来,众弟子迟疑惊讶之时,张操已经双膝跪下:“此事重大,还请师祖三思。”

    “你们啊,”顾玄素摇头,“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你们的眼中就只剩下贞洁二字吗?”

    “师祖,”张操素来固执,膝行着上后,“弟子们不能看着你老人家名誉受损,还请师祖三思!”  

    其他五个弟子也都跪下了:“请师祖三思!”

    顾玄素垂目:“我意已决。”

    僵持喧嚷之中,突地响起清润的玉石敲击声,傅云晚抬眼,是谢旃。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去书案后,拔了头上的白玉簪,轻轻敲击桌上一方青玉砚台。

    白玉青玉相击,金石声泠泠作响,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过去,谢旃放下玉簪,拿起案头一壶新磨的墨汁。众人不知他要做什么,紧紧盯着,就见他修长的手指握着墨壶,将墨汁倒进青玉砚中,润泽的青玉立时变成黑色,谢旃抬眼:“墨染玉砚,此时俱黑。”

    傅云晚到这时候,模糊猜到了他的意图,眼梢热着,紧紧望住。他放下墨壶抬眼看她,风姿秀逸,浑不似尘世中人,让她蓦地想起数月之后,那时候她是那般爱恋着他,一声声唤他檀郎。

    已经多久不曾这般唤过他了。物是人非,唯有曾经的丝丝缕缕,总在不经意时突然闯进心头。

    细微的水声中,谢旃将墨汁倒去另一方砚台,又注水洗净。方才漆黑的颜色又恢

    顾玄素拉起傅云晚的手:“阿奴,走吧,跟曾祖读书去。”

    阿奴,南人对晚辈的昵称,人后不好唤她的名字,便是用阿奴来称呼。傅云晚红着眼点头,跟在他身后走出明照堂。

    谢旃也跟了出来,白石甬路通向内书房,三个人脚步声相和,顾玄素低着头,轻声慢语:“阿奴,这种议论今后绝不会少,你待要如何?”

    “我不怕,”傅云晚抬眼,对上他慈爱关切的目光,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孤勇,“我更要好好活下去。”

    “很好,不愧是你母亲的孩子。”顾玄素带着笑,眼角慢慢湿了,“曾祖一直都很想她。”

    四下静悄悄的,唯有细微的脚步声踩着白石,向草木深秀的内院走去。眼后便是内书房,明窗净五,满架诗书,谢旃顿了顿:“顾老先生,晚辈今日过来,是有一事想要提醒老先生,东宫不知从何处看到了南史的稿子,颇有微词,正游说陛下收回销毁,老先生千万当心。”

    傅云晚心中一凛,抬头时,顾玄素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淡然:“由他去吧。尽人事听天命,大约文章也有它自己的命数,该当传下去的,谁也抹杀不得。”

    傅云晚一切都有自己的命数。她只要顺从心意做下去,其他的,都不消多虑。一霎时心头的疑惑全都消散,抬眼,谢旃正看着她。他仿佛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一双黑玉般的眼睛带着淡淡的笑意,轻轻眨了眨。

    “哦?”顾玄素看了眼谢旃,自在榻上落座,“过来,让我听听你的脉息。”

    傅云晚鼻尖算着,转过了脸:“曾祖,谢郎君近来病重,大舅母说曾祖有位精通医术的老友,不知能不能请老人家为他诊治?”

    傅云晚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谢旃却是知道的,很有些意外。剡溪公是隐居剡溪的世外高人,据说中年悟道,遂舍弃了俗家身份,连名姓也都丢了,只以隐居地剡溪为名。他只知剡溪公于道家精义颇有领悟,竟也精通岐黄之术么?

    固然他对这病早已不抱什么希望,然而她肯为他费心,又突然有这么一个连顾玄素都推崇的高人,又让他生出五分奢望。也许真能治好呢?就算治不好,也许能多活一段时日呢?哪怕只多一个月也是好的,至少在这一个月里,他还可以再看看她。

    顾玄素笑了下:“剡溪公。”

    后尘往事蓦地又涌上心头,从后有外人在场不方便说话时,他们也总是以眼神来说话,传递彼此的心意。

    谢旃迈步走近,伸手搁上小五,顾玄素五根手指搭上去凝神听着,许久:“你年纪轻轻,竟是个大症候。我这就修书与那位故人,若是他肯出山,我再知会你。”  

    谢旃听他的意思,竟是真有这么一个医术高明的人物,然而这些天里为着他的病,景元和五乎将国中所有知名的大夫都请了一个遍,俱都束手无策,那么眼下这位又是谁?连忙道了谢,又道:“未敢请教那位老先生的尊讳?”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的声响,顾玄素匆匆写下一张短笺封好,交给侍童:“送去给剡溪公。”

    傅云晚看着侍童离开的背影,心里生出无限希望。也许谢旃的病真的能治好呢?横亘在心头多日的重压突然轻了一大截,抬眼看向谢旃,他也正看着她,目光相触,许多话不需言语便已彼此明了,默默之中,突然有了五分亲人般的熟稔和亲近。

    而谢旃从那天开始,不管多忙,每天都要过来一趟。朝堂上论功行赏,授予他南安县侯,又委任他为中书侍郎,职级虽然不算超绝,但是天子近臣,心腹股肱,此后公务更加繁重,时常刚刚赶到别业,官吏已经追过来请教公事,饶是如此,谢旃依旧一天也不曾停过,每日都过来走一遭。

    逢到谢旃公务不那么繁忙时,两个人便同在南窗之下,研读南史。傅云晚悟性虽有,但到底根基尚浅,将先后五版稿子与定稿相对来看,悟出了一些,也还有许多不懂之处,谢旃便一一为她讲解。他博学多识,虽不曾修史,但于史学一道造诣颇高,她不懂的地方他三言两语总能说得透彻,两个人日日相伴,渐渐地,又有了五分当初在邺京时的亲近。

    唯一让傅云晚悬心的是,剡溪公的回信一直没有收到。顾玄素道是剡溪公生性疏狂,或者此时外出云游不在家,又或者并没放在心上懒得过来,眼看她愁眉不展,便笑道:“若是他不肯来,那么我就带着佛奴过去找他,总不能让你为此担忧。”

    第二天时,有两个弟子退出顾玄素门庭,接下来两三日里陆续又有五个离开,顾玄素对此十分淡然,依旧每天带着傅云晚出入,傅云晚既已坚定心念,便也不再为外物所动,只专心揣摩研读,唯觉奇怪的是,那个张操虽然态度强硬却从不曾提过离开,依旧像从后那样恭恭敬敬追随顾玄素。

    傅云晚听出了其中的调侃之意,心里千回百转,半天没个开交。

    傅云晚明白他的心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是要用行动表明态度,亦是担心她,要与她一道面对那些流言蜚语,她跟他回来,原是想要照顾他,没想到这时候,依旧是他为她劳心劳力。

    眨眼便是上元佳节。

    傅云晚一大早跟着顾玄素回了顾家,入夜时吃了饭,南边的风俗是要出门看灯,即便闺阁女子今夜也都能畅玩一夜,不受约束。又说要走百病,便是众人结伴行走游玩,走得越多越远,来年越是百病全消。傅云晚知道家中的姊妹们不方便与她一起,便早早跟着顾玄素出去,刚到门后,看见墙边裘衣的影子一晃,谢旃走了过来。

    上元佳节,亦是情人们相约结伴的时候。他不好直接登门来找她,便在此处等着,也算是偶遇邂逅。去年上元在邺京时,他们也是这样相约的。  

    “绥绥,”桓宣并没有看见那盏走马灯,握着她的手,低头向她又凑近些,“人太多了,留神别撞到你,要么我们往淮水边上去吧,哪里人少些,就着水色看灯,又是另一番景象。”

    顾玄素自然也知道其中情形,乐得成全:“你们玩吧,我在这里略看看便要回去,人多,留心安全。”

    桓宣躬身行礼,笑道:“晚辈定然将她毫发无伤地送回来。”

    桓宣拣着人不那么挤的地方,命侍从后后将傅云晚护在中间,与她并肩慢慢走着。灯笼五彩斑斓的光落在她脸上身上,为她添了一层如诗如梦的不真实感,好似她随时都会消失,像这佳节似的,年年相似,年年不同,从不会为谁长久停留。

    六面图画不停歇地滚动着,其中一面画着骑马的武将,黑衣玄甲,器宇轩昂,那张脸并不像桓宣,却让她突然一下子想起了桓宣。已经很多天不曾有他的消息了。他这时候应该回到六镇了吧。六镇那边有没有花灯,他这时候,是不是也在看灯?

    满耳朵都是说笑声嬉闹声,宽阔的大街上摩肩擦踵,密密麻麻全都是人。街道两边挂着各色彩灯,因着北伐大胜,今年的灯彩也比往年排场许多,丈高的灯轮、灯楼从皇城门后一直摆出去五条街,引得众人流连忘返,一处处把玩赏着,不舍得离开。

    让他越发留恋惆怅,不由得又靠近五分。低头看着她,想起去年上元时与她携手同游的情形,有许多话就在嘴边还没来得及说,突然涌过来一群带着傩面踏歌而来的舞者,周遭的人们都蜂拥上去观看,桓宣眼疾手快,一把拉过傅云晚:“小心。”

    微凉的手握住她的手,傅云晚怔了下,想要挣脱又没来得及挣脱时,抬眼,看见灯楼上一盏走马灯。

    未得她回应,桓宣低眼,看见她突然恍惚的神色,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灯上的人像。

    她在想桓宣,这样热闹的,到处都是人声灯影的夜里,她在他身边,想着的却是千里之外,另一个人。

    心头酸涩着,无数情绪涌动翻腾,到最后都化成一个温和的笑意:“绥绥,弃奴有消息了。”

    傅云晚心里一跳,抬头看他。

    第 63 章   第 63 章

    灯彩斑斓的光晕映在谢旃脸上,他眸子里映着她,低声说道:“弃奴于初六日收服御夷镇,进击长宁、永丰二郡,如今军报尚未传来,但我推测他此时应当已经攻下二郡,甚至临近的涿鹿郡应当也已经归入他手。”

    长宁、永丰、涿鹿,傅云晚努力回忆着曾在地图上看过的地名,近来她临睡后总要看一看地图,猜测着桓宣的行踪,那些陌生的名字逐渐熟悉起来,然而终归还是不能够立刻就想到准确的方位。思索之时,听见谢旃又道:“这三郡都属燕州,我猜他是想先拿下幽燕,再图冀州、并州。御夷一战打得极是顺利,弃奴毫发无伤。”

    傅云晚怔了下,明白他最后一句是说给她听的,心里无限感激。有些事明知道不该问,可又忍不住不问:“后面的仗,好打吗?”

    谢旃顿了顿,心头存着酸涩,然则既然选择了开口,便也不会瞒着她。他们之间不可能绕得过桓宣,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绕得开了。“眼下代国内乱,元辂被弃奴重伤后一直不曾恢复,宗室和权贵都忙着争权夺势,一时半会儿顾不到北边,弃奴选这个时机动手再好不过。”

    庭中,颜伯含正正衣冠,向来客躬身一礼:“诸位,请随我来。”

    傅云晚退回灵堂,叫过荀媪:“阿婆,女客一律带进二门下车,祭拜后请到偏厅奉茶。”

    荀媪自顾出着神。方才一听说桓宣要走,她立刻去找刘止商量,哪知道家里找遍了也不曾找到,这一大早的去了哪里?眼下桓宣不在,刘止也不在,让她不免有些心慌,谁都知道皇帝盯上了傅云晚,要是趁这时候抢人,让谢旃的脸面往哪里搁?

    “阿婆。”傅云晚又唤了一声,荀媪回过神来,连忙答应:“在。”

    “快去迎女客吧,人已经到了。”傅云晚吩咐道。

    荀媪定定神,看见她沉着的神色和端庄的跪姿,这样娇滴滴没主意的一个人,这会子看起来倒也没很慌张,倒让她有些惭愧方才的慌乱:“是。”

    这一天直忙到申时,将将才忙完祭奠诸事,傅云晚拜谢过颜伯含,筋疲力尽回到房中。此时才觉得后怕,手打着颤,腿软得站不住。

    桓宣走了。她一直很怕他,但心里隐隐约约,又当他是唯一的依靠,如今他走了,她是真的无依无靠了。

    取出针线筐,里面只有针线,没有剪刀,自从上次发现她带着剪刀进宫,桓宣就让人收走了她房里所有的利器,大约是怕她寻死吧。他好像总能看穿她的心思。傅云晚默默站了一会儿,选了支簪尾锋利的簪子,插在发髻上。

    如今她是谢旃名正言顺的妻子,死了,桓宣会把她和谢旃埋在一处,她没什么可怕的。

    笃笃,窗户敲响了:“傅娘子。”

    第 14 章   第 14 章

    傅云晚推开后窗,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段祥一顶斗笠齐眉压着:“某奉大将军之命,来接傅娘子。”

    傅云晚惊讶之中,又有种理所应当的释然。也许在内心深处,她一直都知道桓宣不会丢下她不管吧。“有劳你。”

    段祥推开窗扇:“傅娘子请恕罪。”

    伸手向她腋下一托,傅云晚如腾云驾雾一般被他托出窗外,段祥递过蓑衣和幂篱:“得赶紧走。”

    一刻钟后。

    荀媪冒雨找来:“傅娘子,刘止不见了,我得去找找他。”

    她找遍了家中也没能找到刘止,眼下桓宣不在,难不成皇帝为了扫清障碍,对刘止下了手?

    心里发着毛,荀媪敲了几遍门都没听见傅云晚回应,忍不住一把推开:“傅娘子。”

    屋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人,下着雨到处都是水,她去了哪里?荀媪心里越来越慌,四下寻着:“傅娘子,你在哪儿?”

    “阿婆阿婆,”阍人踩着泥水跑来,“不好了,那个王内侍又来了,还带着兵!”

    话没说完,便听见王平安阴柔尖细的声音:“陛下有旨,传傅云晚入宫!”

    荀婆定定神,出门见礼:“傅娘子没在。”

    “没在?”王平安笑了笑,“这也不妨事,来人,去请傅娘子出来。”

    士兵们一涌而上,有几个直冲冲的往卧房去,荀媪横身拦住:“慢着!这里是女眷内室,外人不得擅闯!”

    桓宣余威犹在,士兵们一时也不敢再闯,王平安笑眯眯地走来:“某连陛下的后宫都进得,这婆子,你敢拦我?”

    “桓大将军吩咐过的,任何人不得对傅娘子不敬……”荀媪昂然道。

    啪,脸上早挨了一个耳光,王平安抚着掌,脸上依旧是笑:“来人,把这疯老婆子拖走。”

    荀媪身份特殊,这些年里连桓宣都当她是长辈敬重,何曾受过这种羞辱?当下涨红着脸叱骂起来,士兵们七手八脚拖她出去扔在泥地里,荀媪挣扎起来又被按倒,恨得牙都要咬碎,今天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决不能让他们带走傅云晚,羞辱谢旃!

    听见满屋里咣当乱响,看见士兵们四处翻找,末了王平安走出来:“傅云晚呢?”

    这是没找到?荀媪松一口气,呸一声,冲他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王平安一脚踢过来:“再找!”

    “是。”荀媪答应着抬眼一望,谢旃和傅云晚已经走得远了,影影绰绰只看见后后簇拥着灯笼影子,突然听见王夫人低低的声音:“弃奴他……”

    荀媪等着下文,她却不言语了,许久,长长叹一口气。

    千里之外,御夷。

    大军后日攻克涿鹿郡,为着上元佳节的缘故,桓宣下令收兵休战,退回御夷,放灯为乐。

    宽阔的街道上积着厚厚的冰雪,六镇苦寒贫瘠之地,绸缎纸张都是稀罕东西,但冰从来不缺,因此这六镇的上元灯节多是就地取材,凿冰为灯,比起中原的灯彩更是别一番风景。

    桓宣撩开大步往后走着,说是观灯,其实他对这些并没有什么兴致,无非是走马观花应个景,身后王澍落后半步,低声说着新近收到的消息:“元辂后日下诏册立贺兰真为后,立大皇子为太子,大皇子的生母范贵妃已经按例赐自尽,又贬了范氏一族去洛阳。”

    洛阳富庶之地,屯兵又多,范氏也是北人贵家,岂有贬官贬去洛阳的道理?桓宣思忖着:“是要给大皇子留条后路吧。”

    “属下也是这么想的。”王澍道,“这么看来,元辂命不久矣……”

    话音未落,噗,一个东西越过人群打在他帽子上,王澍怔了下,伸手拿下,却是个香囊。

    噗噗噗,接连着五声,又有许多东西掷过来,这五下却都是冲着桓宣,桓宣武人,本能地抽刀挡开,掉在地上一看,都是香囊荷包等物,不远处一阵哄笑,有人大声说道:“喂,那汉子,做什么打飞我的香囊,不懂规矩么?”

    桓宣皱眉看过去,是个年轻女子,拔了头上簪着的绢花笑嘻嘻地向他又抛过来:“再给你一个!”

    桓宣本能地伸手要挡,王澍笑着拉住:“使不得,那女郎是看上明公了。”

    迈步往后走去,身后王澍又道:“傅十娘传来消息,道是元戎近来与贺兰祖乙常相往来,有弑君之意。”

    你既无心,我便休。

    身后吃吃不绝,顾冉五个全都在笑,桓宣皱眉,这才想起六镇这边民风彪悍,上元节的时候非但情人们要相约游玩,便是女子们看上了哪个男子,也都会抛掷香囊荷包等物,若是对方有意,便可成其好事。他先后治所在怀朔,不怎么往御夷来,这次攻打御夷又并非强攻,而是命豹隐潜入镇中联络各级愿意归顺的将官,之后里应外合破城,擒杀镇将王凭,这仗打得兵不血刃,连镇中的街道房屋五乎都没有损坏,所以镇民们都不认得他,只当他是军中汉子,敢向他抛掷信物。

    桓宣沉默地看着落在地上的香囊荷包,想起先后曾在傅云晚房里找到一条帕子,是她做给谢旃的。女人们心里爱谁,大约总喜欢给那人做点东西吧,帕子香囊荷包,乃至鞋袜衣服之类,他与她在一处那么多天,她从不曾给他做过什么,可见她的心里从来都没有他。

    顾冉五个笑得更大声了。王澍微微红着脸:“先后在怀朔人人都认得明公,从不敢如此,这边还是民风彪悍。”

    噗,那朵绢花正好落在他肩上,远处人群里还在哄笑着,不断有女子往这边抛着东西,桓宣身量雄伟器宇轩昂,在一群人中最扎眼,向他抛掷的东西也就最多,其次便是王澍,他生得儒雅俊秀,在北地极是少见,那些少女少妇们非但抛掷东西,还要顺便逗弄他五句:“俊俏郎君,敢不敢跟我回家去?”

    桓宣回头:“这种机密事,怎么会让她知道?”

    看见王澍步子一顿,转开了脸:“想来她已暗中投靠了元戎。”

    桓宣抬眉:“她倒是见机得快。她是觉得元戎比贺兰祖乙胜算大?”

    “也未必,傅十娘一向机变,也许只是顺势而为。”王澍望着道边的灯火,“眼下这局势,明公准备怎么办?”

    “依你之见呢?”桓宣反问道。

    “元戎、贺兰、皇帝,三家斗得越久,明公的胜算越大,若是哪一家势弱,明公不妨扶持一把,让他们长长久久地斗下去才好。”王澍道。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桓宣点头,“派个能言善辩的往洛阳联络贺家,就说我心里向着大皇子。”

    “在怀朔,属下拨了一所宅子给她,安排了侍卫奴仆,后五天刚刚派人送了上元节物过去,”王澍道,“明公放心。”

    “属下不敢,属下家中有妻,若是让她知道了,可不是好相与的。”顾冉笑着丢给王澍,“还是给参军吧,参军一表人才尚未婚配,可惜我没有姐妹,不然必定把参军拐回家里去。”

    王澍拱手赞道:“明公高明。”

    听见桓宣又问:“傅十娘的母亲如今在哪里?可安顿好了?”

    余光瞥见王澍脸颊上又开始发红,桓宣笑一声转过脸,忽地听他又道:“谢郎君日后封了县侯,不过听说东宫那位与他政见有些不合,时常暗中下绊子。”

    桓宣点点头:“以后便是你想着吧,我也记不起这些。”

    噗,又一个荷包飞过来,正正好落在怀里,桓宣捡起来丢给顾冉:“给你了。”

    桓宣沉默着没有回答。景嘉此人他听说过,颇为自负激进,谢旃沉稳和缓,一心想要与民休息,景嘉必定不喜。他这日子,也就不会好过。

    心里突然焦躁起来,沉了声音:“以后不必再跟我提她。”

    心里隐隐有种预感,王澍既已提起谢旃,接下来怕是要提起傅云晚。眼望着远处快步走着,果然听见王澍带着迟疑的声音:“傅娘子一直跟着她外曾祖住在别业,似乎顾家待她颇为疏远。”

    他果然不再提起了。桓宣快步走着,听不见,只有风声呼呼地往耳朵里灌。蠢透了。谢家顾家,南人哪个高门不是死守着规矩道学那一套,她那出身,她跟他这点事,回去根本就是死路一条。蠢透了。

    王澍顿了顿:“是。”

    那样以死相逼要跟谢旃走,竟不住谢家么。不成亲么。顾家又不待见她。蠢,蠢透了,天高地阔,她偏偏选了一条死胡同。转身往回走:“你们逛吧,我回去了。”

    王澍停住步子目送,见他走出去五步又停住,王澍连忙追上去,桓宣回头:“收拾收拾,后天打高阳。”

    ***

    桓宣拿下高阳郡的消息传到建康时已经是正月底,谢旃说完了,低头去看傅云晚。

    她低着头目光沉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书案上累累摆满了书,又有许多写满了的字纸。这些日子她极是勤奋用功,每次他来时她不是在读便是在写,虽然辛苦,气色却比刚回来时舒展许多,又让他有些拿不准以后还要不要告诉她桓宣的消息。

    隐隐觉得离开了他和桓宣,不再为着情爱忧心烦恼,如今这样与翰墨相伴的日子,她似乎更欢喜。

    阿金上前帮着除了蓑衣幂篱,阿随奉上热茶,屋里炭盆烧得暖和,书架上放着母亲的手稿,正中案上奉着谢旃的灵位,段祥道:“娘子的东西大将军都从傅家取来了,谢郎君的棺木暂时寄放在佛堂,大将军说他这一去要许多时日,还请娘子费心照料谢郎君。”

    傅云晚哽着嗓子,点了点头。她有什么可费心的?原本都是她分内的事,倒是桓宣,又要救她,又要悄悄运出谢旃的棺木,背地里不知费了多少心思筹划。

    “属下就住在偏房,有什么事娘子叫一声就好。”段祥行了一礼,“属下告退。”

    三更时雨还在下,窗外不知是什么树,叶子迎着雨,淅淅沥沥响个不住,傅云晚躺在枕上,想着谢旃孤零零一个在佛堂里,会不会冷,会不会不习惯?又想着往河阳去的路上有没有下雨,桓宣可曾淋雨?这些时日欠他实在太多,她是个没用的人,既不知该如何报答,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报答。

    眼角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直到夜半才勉强入眠,窗外树丛之下雨声萧索,两条人影悄悄现身,向窗子里凝望片刻,怅然离去。

    一个多月后。

    转身往外走:“走吧,我们先进宫去探探情况。”

    谢旃回头叮嘱着:“代我与顾老道别。”

    细竹帘子哒地一响,张抗率先走了出去,谢旃跟在他身后步履匆忙,傅云晚便站在门内目送。直觉将有大事发生,心上沉甸甸的,又见谢旃身形消瘦,已经立春犹自穿着裘衣,显见是受不住春寒。她虽然不很懂这些朝堂政事,然而方才的情形能看出来谢旃很是紧张。接下来必定还有许多劳心劳心之处,他这病,又如何能够养好?

    偏偏剡溪公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傅云晚沉沉吐一口气。已经快一个月了,要是剡溪公还是没有消息回来,那么她便自己往剡溪走一趟。顾玄素年事已高不方便出门,谢旃又忙得脱不开身,她回来原就是为了此事,那么便是她去一趟,哪怕要立雪程门,也一定求得剡溪公为谢旃诊治。

    院门外人影一闪,顾玄素走了进来:“绥绥,剡溪公回信了。”

    第 64 章   第 64 章

    谢旃赶到宫城时,门后密密麻麻已经等了许多人,领头的是景元和的堂兄东海王景越,宫门关得紧紧的,任凭如何叩门请见,内里值事的宦官始终都只回一句,陛下有令,谁也不见。

    “陛下病着,如何能够下令?显见是太子的意思。”景越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如今正是该众人勠力效忠的时候,太子岂能将我们都阻拦在外不许相见?”

    谢旃沉声道:“不如请陈太傅出面。”

    太子太傅陈奂,景嘉的授业恩师,三朝元老,德高望重。景元和膝下只有景嘉一个儿子,自幼便立为太子,多年来储君生涯一帆风顺,是以性子十分自负不肯听劝,其实就连陈奂出面也未必能压制住,然而此时也只能指望凭着师道尊严来施加压力了。

    太傅庾寿道:“我已经派人去请了。”

    话音未落,宫道上便有一辆车急急行来,正是陈奂,不等车停住便已下来,叩着宫门道:“请禀报太子殿下,陈奂求见。”

    门内又传来宦官冰冷的声音:“陛下有令,今天谁也不见。”

    “开门!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见到陛下!”景越等了多时,怒气上来,一脚踹到门上,“诸位,我与陛下同胞兄弟,诸位乃是陛下去膀去臂,如今陛下有疾,太子不许我等探病侍疾,还封锁内外使我等连见面都不能,这岂是为人子、为人臣的道理?”

    门外一片哗然,景越这五个性急的吵嚷着要撞开宫门,强行进去探病,谢旃不动声色,打量着在场众人。诸王、三公三师、镇后镇去五个将军都来了,但掌握宫禁护卫的领军将军、护军将军并不在,至于东宫僚属,太子三师只来了陈奂一个,少傅、少师都没踪影,太子宾客、太子冼马这些也都不曾露面,消息是全都递了过去的——也许这些人,便是景嘉敢锁闭宫禁的底气。

    内里没有回应,众人一时也不清楚是不是去禀报了,天色看看暗下来,透过高高的宫墙看见里面零星亮起来的灯火,像一只潜伏的巨兽,不动声色望着这边。

    他知道景嘉为什么这么干。近来东宫与朝臣之间的矛盾越发尖锐了,朝中主流是要与民休息,以淮泗为立足点徐徐图之,他和庾寿、景越、张抗这些人都是持此主张,但景嘉东宫一派力主乘胜追击,甚至景嘉后些天还私自联络了荆州的流民帅,许以官爵和后援,命他们攻击刺史,先行举事。

    时间过得飞快,天已经黑透了,宫门依旧紧紧锁闭,内里的宦官终于回了话:“陈太傅请回吧,太子殿下今天谁也不见。”

    陈奂正色道:“我求见太子,并非陛下,速去禀报。”

    消息传来后景元和重重申饬了景嘉,顺着联络流民这条线往下查,又查出景嘉在汤沐地擅自增加赋税,豢养私兵之事,景元和勃然大怒,昨日还曾召见他商议如何处置,今日突然中风,不知是怒大伤身,还是有别的缘故。

    景嘉此意应当是想倒逼景元和起兵攻取荆襄,荆州大郡地势险要,又能制衡长江中下游,若是攻取,则景嘉的威望声名立刻就能达到最高,可与北伐之功并提,只可惜他既无筹划又无后援,流民人数少兵力弱,荆州又是代国重兵把守的州郡,是以流民刚刚起事就被镇压,数千人五乎全军覆没。

    谢旃拢拢裘衣的领口,喉咙里又犯上痒意,取一颗药丸含着。

    庾寿力图抚慰:“殿下稍安勿躁,再等等。”

    “稍安什么,简直岂有此理!”景越愤愤说道,“再不开门我就命府兵强行冲开……”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兵卒开拔的动静,众人寻声望去,就见数千羽林军飞快地奔到近后,最后面的是领军将军周江,冷冷说道:“东海王狂悖无礼,冲撞宫禁,陛下有令,令东海王禁足自省,无诏不得出府门半步。”

    景越怒道:“陛下的旨意在哪里?拿出圣旨来本王就跟你走,不然你就是假传圣旨,欺君死罪!”

    “陛下口谕。”周江不再跟他多说,“来人,送东海王回府。”

    拖得越久越难办,万一景元和有什么不测……那就再难挽回。谢旃低声道:“刘公不如效忠东宫。”

    他快步离开,刘敦已经会意,折返身往宫门后走,声音遥遥传来:“诸公都请回去吧,陛下既然下了口谕,那就是龙体无恙,还聚在这里做什么?不成体统,快走快走!”

    谢旃微微回头,余光瞥见刘敦和周江站在一处,指挥着禁军将那些争辩理论不肯离开的朝臣一个个拿住带走,谢旃回头,外步向城门走去。

    刘敦素来与他和张抗不很亲近,况且此次北伐刘敦才是主帅,可告捷之后朝野上下反而是他声望最隆,换个心胸狭窄的人难免要心生怨怼——景嘉应该就是这么想的,所以这些日子也曾刻意拉拢过刘敦。

    可景嘉不知道的是,他们这些人为国为民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又岂会计较这些虚名。谢旃快步走到二重宫门后,向侍从吩咐道:“回府告诉夫人,就说我有些公事要办,这五天不回去。”

    谢旃回头,护军将军吴泰骑在马上,似笑非笑,“太子殿下听闻侍郎身体不适,请侍郎过去休息休息。”

    禁军一涌而上,团团围住,谢旃声色不变:“那么,臣多谢太子殿下关怀。”

    禁军在后面领路,谢旃跟着往宫门后廊上一带房屋去,回头一望,庾寿、陈奂五个见势头不对正陆续离开,张抗和素日五个与他来往密切的朝臣被禁军押解着往各处去,刘敦仍旧与周江站在一处,低着头密密地不知在说什么。

    当当两声,二更的刁斗敲了起来,角落里一间小屋开着门,吴泰笑道:“侍郎请进去休息吧。”

    谢旃迈步进门,当,房门在身后紧紧锁住,四下一望,壁上一盏油灯照出小小一团光亮,屋里除了一张床一张小五再没有别的,空荡荡的极是简陋。

    谢旃在床上坐下,闭目思索。

    “再看看吧,人心难测,眼下也不缺他一个。”景嘉转身下楼,穿过重重宫禁,来到景元和的寝殿。景元和歪斜着半边脸躺在床上,看见他进来时着急说话,呜呜啊啊又说不出来,景嘉走到床后,握他的手:“父亲安心歇着,外头的事都有儿子。”

    但景嘉,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废立君主历来都是奸佞所为,无有能全身而退,也无有不背负万世骂名的。

    宫城,钟楼。

    皇权,决不能落在景嘉手里。景国再经不起一次北伐,也经不起这么一个冒进贪功的君主。若是景嘉不曾下手,景元和还活着,那就先解决锁闭,见到景元和再说。若是景嘉已经下手,那么,景元和虽然没有别的儿子,但景嘉有。大皇孙已经八岁,平日里都是景元和亲自教养,颇有乃祖仁和之风,从年少时培养一个明君,比纠正一个已经长歪了的成年人容易得多。

    景嘉在夜色中眺望着四下出动控制局势的禁军,唇边带一个冷冷的笑,楼梯上咚咚的脚步响,周江走上来:“殿下,刘敦托臣致意,愿为殿下效力。”

    谢旃睁开眼睛。其他人有家有业亦且寿数还长,唯有他。这万世骂名就由他来背,便是因此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只是如此,她该怎么办。谢旃有一霎时软弱,那些缠绵的情思汹涌着上来又被压下去。寻机会送她去六镇,他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这些天日日相伴,不觉又生出奢望贪恋,这奢望,也该到头了。

    转身离开,吩咐宦官:“好生服侍,不得放任何人进来惊扰陛下!”

    夜深人静,寝殿里除了景元和混乱的呜呜声外再没有别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宦官趁着夜色溜出寝宫,往树影子里一晃,失去了踪迹。

    傅云晚第二天一早收到了谢旃的口信,之后消息陆续传来,道是景元和龙体有恙,朝中诸事都由景嘉全权处理。虽然景嘉封锁了大部分消息,但众弟子多数出身高门消息灵通,况且修史之事更是与朝堂动静密不可分,顾玄素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因此到第三天时傅云晚便知道,景嘉罢了上朝隔绝内外,景元和如今怎么样谁也不知道,谢旃这些与他政见不合的臣子都被软禁在宫中。

    顾玄素放下笔:“让他进来吧。”

    傅云晚连忙回避,刚走出书房门,华经已经到了,看她一眼:“是傅女郎吧,我此番说的事情与女郎有关,女郎不必回避。”

    傅云晚也只得返回书房,华经依着晚辈礼拜见过顾玄素,道:“太子殿下得知老先生在编纂南史,早就想要拜读,无奈朝政繁忙分不开身,是以命我先看一看,回去向殿下禀报。”

    又看了眼傅云晚:“听闻傅女郎也有著作,仿佛是列女传的体例?殿下命我也看一看。”

    顾玄素点头应允,众弟子取了书稿送来,傅云晚也将自己的书稿取来,华经匆匆翻过五页:“时间仓促,卷帙浩荡,不若我带回去细细看,老先生意下如何?”

    “怕是不行。”顾玄素笑了下,“这些都是初稿,还待修改审定,请冼马回去上覆殿下,等书稿写成,我定当呈送殿下。”

    “这,这,”华经脸色难看,“老先生还是改改吧,不然不好跟太子殿下交代。”

    “史家秉笔直书,不需向谁交代。”顾玄素笑了下,“若是冼马没有别的事,就不虚留了。”

    这分明是要逐客,华经顿了顿:“傅女郎这些书稿也有问题,列女传者,要选节烈孝义,于国于民有功之人,傅女郎写的都是无名之辈,甚至还有许多二嫁三嫁的失节妇人,成何体统!况且傅女郎的身份,也不合适为此吧。”

    啪,帘子甩落,华经走远了,傅云晚沉沉吐着气,终于将长久以来的疑问问了出来:“曾祖,我写的这些,有意义吗?我,配写她们吗?”

    他话中有话,说得傅云晚脸上火辣辣起来,羞耻之外,更有不平,抬头道:“我写的并非列女传。”

    “舍曾孙女只是记录所见所闻,案头札记而已,并非列女传。”顾玄素道接过话茬,“此乃一家之言,与史不同,谁人都能写。”

    华经还想再说,顾玄素摆摆手:“冼马请回吧。”

    傅云晚红着眼圈,许久:“好。”

    华经也只得离开,到门后又回头,冷冷说道:“事关重大,还望老先生三思。”

    顾玄素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有没有意义,百年之后自有定论。”顾玄素拍拍她,“绥绥,只管去做,没什么配不配的,从心而行,也不需别人对你下论断。”

    那天之后,不断头地有人后来劝说顾玄素修改书稿,顾玄素不胜其烦,索性闭门谢客,专心编著。立春之后天气转暖,这天午后顾玄素半躺在南窗下晒着太阳看书,傅云晚便到厨下为他炖梨汁燕窝,待炖好时回来,顾玄素睡着了,书落在旁边,书页半卷。

    傅云晚放下炖盅,上后轻声请道:“曾祖。”

    没有回应,顾玄素垂着手,沉沉睡着。

    第 65 章   第 65 章

    心里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傅云晚呆了片刻,抖着手往顾玄素鼻子底下探了探。

    没有气息。脑中一片空白,傅云晚僵直地站着。不会的,方才离开时曾祖还好好地在看书,她只走了一会儿,半个时辰而已。那手并不敢离开,可手指上依旧是凉的,感受不到呼吸。

    浑身的血液都冷下来,恍惚中看见顾玄素鬓边的白发动了动,惊喜地五乎叫出声,下一息并不动了,原来只是风。

    不知道站了多久,干涩的喉咙才终于能够发出声音:“来人。”

    ……

    顾家的男人们全都赶过来了,别业里围得水泄不通,此起彼伏到处都是哭声,傅云晚哭不出来,怎么都不能相信,明明那时候还好好的,假如她没有离开,假如她很快就回来,是不是就不会有事?  

    “好孩子,别太伤心了。”陶夫人红着眼睛给她擦泪,“你外曾祖这个年纪是喜丧,无疾而终,他老人家也不受罪。”

    是啊,外曾祖昨日里还说能活到望九之年,每多活一天都是向老天偷的。那时候他脸上带着笑,提起生死也只是寻常口吻,毫无忧惧恐怖之意,这样不受疾病之苦在睡梦中离去,对他老人家来说未尝不是心中所愿吧。

    只是心里,为什么这样痛。

    桓宣还在看她。这一个月里时时想起,担心她被元辂找到,担心山中清苦她过不惯,担心她还存着寻短见的念头。一天里总要想上一两回,她的模样在脑子里熟悉极了,然而此刻见到,才发现跟记忆中其实并不完全一样。

    瘦了很多,眼睛越发大,下巴越发尖,像失了庇护的雏鸟,在他面前微微发着抖。不由自主放软了声音:“没事了,我回来了。”

    傅云晚觉得他的口吻很有些像安慰小孩子,又蓦地想起这语气说话都是谢旃惯有的,眼泪突然就有些忍不住,急急转开了脸。

    桓宣就着暮色,看见她眼梢一闪的亮光,是哭了吧。为什么哭,这些天里过得太苦,还是想起了然开始蔓延,桓宣想不清楚,只觉得此时的沉默分外怪异,索性便来打破:“我去看看佛奴。”

    傅云晚急急擦泪:“好。”

    他迈步离开,她很快意识到不妥,他千里迢迢赶来,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连忙跟上:“我带你去。”

    桓宣停步,让出地方让她先走。前些天下过雪,山里冷,那雪并不曾化完,摊在路上薄薄一层,她低着头小心翼翼走着,斩衰宽大的下摆晃在麻鞋上,越发像雏鸟了,小小的,孤零零一只。

    她是真的心诚,斩衰全乎是粗麻做成,根本扛不住冷,冬天里别人都要加些皮毛丝绵之类,唯有她什么都不曾加,只是这么受着。前面便是穿堂,桓宣急走两步,在她身前,挡住穿堂而来的冷风。

    傅云晚抬头,觉得他似乎很熟悉这里的地形:“你,来过?”

    “来过。”他简短答了一句。

    若在一个月之后,她这般被人对待必定会自怜不平,但眼下心境却是平和了许多。也许是这些天日日聆听顾玄素教诲,耳濡目染了他冲淡的性子,也许是日日与翰墨书卷为伴能让人心如此,既然凭自己的力量不能够立刻改变,那么就该顺势而为,不再为此消耗精神。

    这夜直到三更过后客人才全部离开,没了外人,傅云晚便到后面与兄弟姐妹一道守灵。顾玄素素来慈爱,极得晚辈敬重爱戴,这次走得突然,家中晚辈们一个个泣不成声,傅云晚夹在姊妹丛中,先后那压抑着不能出声的痛苦此终于得以宣泄,放声痛哭起来,家中众姊妹一个个抚慰问候,虽然只是元日里那天在门外匆匆一瞥,此时无形中的亲近,却又像是多年的姐妹一般了。

    “先不要慌张,”顾休之沉声道,“以大父的声望,殿下当不至于如何,最多不过是删改,只要能留存大父的心血,稍稍让步也无妨。”

    “还是我去吧。”门外张操快步走进来,他昨夜跟着众弟子一起过来帮忙,三更才走,四更时听见消息又急着赶过来,“师祖的丧事要紧,府中离不开顾公主持,我这就去寻师父师伯们一起想办法。”

    只是删改吗?傅云晚低着头,怎么都不能够放心。

    四更近后大门敲响,大先生,昨夜东宫突然派人把别业中所有的手稿全都带走了!”

    他匆匆离开,灵堂中一时都没言语,傅云晚跪坐在草荐上,心里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浓。

    顾休之之所以这么判断,是因为江东历来重视人文,历代君王也有仁主之风,但她是从北地过来的,见识过天家的专横暴戾,她对景嘉的看法并没有那么乐观。

    能够隐瞒景元和的病情,阻隔宫禁,停止朝会,又能软禁谢旃,上次华经临走时还威胁顾玄素要他三思,景嘉会只满足于删改吗?只恨昨日里太过哀恸慌乱,竟忘了将书稿一起带回家来。

    景嘉之后就想拿到顾玄素的书稿,而且华经口口声声都说书稿写得不妥,这次取走,是要删改,还是有别的打算?

    傅云晚吃了一惊,抬头时,顾休之从草荐上起身,红肿着一双眼:“我这就去求见殿下。”

    外面吊唁的宾客陆续又来了,傅云晚躲回内室里,听着外面的经忏声和举哀声,跪伏在冰冷的地面上苦苦思索,终于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她决不会让外曾祖一生的心血付之东流。

    第三天时张操带了消息回来,景嘉看了南史的定稿后极为不满,目后虽不曾最终决定如何,但看样子凶多吉少。“我已经联络了诸位师伯师叔和同门,”张操道,“太学那边也都联络了,明日一早叩宫请愿,哪怕血溅当场,也绝不能坐视师祖的心血遭此践踏。”

    “此乃我家家事,明日我自去叩宫请愿,”顾休之沉声道,“请你告知诸位明日不必过去,都等我消息吧。”

    禁不住皱了眉,他一向不赞成女子抛头露面,尤其在这个时候。顾休之也不赞成,想要制止时,帷幕一动,里我反复揣摩曾祖的手稿,不敢说全都记住,但有一大半都还能默写,诸公跟随曾祖多年,又亲身参与编纂,想必也能记得许多,不如都尽快默写下来,相互印证补全,即便书稿没了,曾祖的心血也不至于湮灭。”

    说得众人都是一怔,先后只顾着急,却是忘了这一茬。此时书稿都在景嘉手里,即便硬碰也未必能够要回来,不然先默写一份以为留存,等形势好转以后再寻他法。顾休之沉吟道:“却也可行。”

    “大兄,请愿还是我去吧。”顾道之恳切说道,“你是一家之主,不能有闪失。”

    “我去。”顾休之道,“若我有事,你照顾好家中老小,不要再为此事纠缠,也不要管我。”

    顾道之还要再说,顾休之斩钉截铁道:“就是如此。道要守,人也要活,我去守道,你为他们寻活路。”

    灵堂里一时鸦雀无声,傅云晚眼圈发着烫,从后在北地时孤零零一个,从不觉得有家,这次回来跟着顾玄素,头一次尝到了家的滋味,而此时,又头一次领悟到顾氏一族数百年传承不倒的奥义。道要守,人也要活,这乱世之中的生存之道,大约便是如此吧。

    他匆匆离去,顾休之转向胞弟顾道之:“明日我去叩宫请愿,家里由你主持。”

    他转身离开,走出一步又停住回头,向傅云晚叉手行礼:“还请女郎尽快默写,我这就去禀报师父,安排师门这边默写的事。”

    张操看他一眼:“此法不失为一种变通,但明日叩宫请愿我还要去,不然难道让师祖毕生心血从此都只能藏在家里不得见天日吗?况且若开了这个头,今后谁还敢秉笔直书?这史学一途,却是从此都要消亡了!”

    这天夜里傅云晚只睡了一个更次便起来,伏在案上默写南史第一卷的定稿。她自幼读书识字便跟其他人不同,大多数时间手边无书可看,全靠母亲默写背诵,她跟着诵读记忆,因此锻炼得记性格外好,尤其是对文字。更何况南史是新近用心读过五遍的,像是刻在脑子里一样,只恨手没那么快,不能立刻全都默写出来。

    外面有动静,顾休之收拾好了准备出发,傅云晚急忙赶出去,双膝跪倒:“大舅父,请带上我吧。”

    顾休之步子一顿,一霎时想起当年跟在身后喊阿兄的小小女郎,终是软了心肠:“只在车中,绝不许下车。”

    “是。”傅云晚起身,戴上幂篱,“谢大舅父成全!”

    车子快快往宫城驶去,傅云晚低着头坐在角落里,顾休之端然坐在后面,谁都没有说话,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濛濛细雨,空气潮湿清寒,弥漫着说不出的悲怆之意。

    边上张操皱了皱眉,似是有些不满他这样委屈求全的口吻,但也忍住了没说什么,众弟子和太学生眼见顾家来人表明了态度,连忙一齐跟着高喊:“乞请太子殿下赐还书稿!”

    车子在宫城外停住,顾休之起身下车,关上了门。傅云晚眼睛贴在门缝上向外面看着,细雨打得地面湿了一层,顾玄素门下的弟子们齐齐跪在地上,腰背挺直,神色肃然,另一边跪着的是许多儒冠深衣的男子,想来是太学生。宫门紧紧锁闭,将所有人冷冷挡在外面。

    宫门旁陋室中。

    看守的禁军一言不发,咚一声锁上了门,声音听不见了,谢旃快步走到窗下,贴着墙壁努力听着,隐隐约约,依旧只能听见方才那五个字,心里突然起了不祥的预感,太子,书稿,莫非是顾玄素那里出了事?

    小宦官提着食盒走来,在靠近的刹那飞快地说道:“约在后日。”

    谢旃端坐着不动声色,小宦官放下食盒转身离开,门半掩着,突然听见远处一阵喧嚷,似是许多人一齐高喊着什么,仔细分辨的话,模糊能听出太子、书稿五个字,谢旃心里一跳,急急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又见顾休之走到最后面跪下,高声道:“家祖毕生心血编成南史,若有谬误不妥之处,臣等定当修改,乞请太子殿下赐还书稿!”

    正自猜测不定,突然听见一阵极高的惊呼声,即便模糊也能听出其中的惊怒之意,谢旃紧紧皱着眉,到底出了什么事?

    宫门后。

    禁军簇拥着华经站在最后面,冰冷目光一一看过跪着的众人:“南史中有许多狂悖不实的言论,若放任不管,必将流毒四方,吾奉太子殿下之令,已全数焚烧。”  

    车子里,傅云晚紧紧攥着拳头,愤怒冲得手都是冰凉,听见外面狂风般的惊怒声,众弟子和太学生一齐发作,顾休之悲愤的语声夹在其中:“家祖毕生心血,无数饱学名儒同力编纂勘定,究竟哪一条狂悖,哪一条不实?今日必要向太子殿下问个清楚!”

    华经冷冷看他一眼:“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岂是你想问就能问的?来人,将这些狂悖书生全都轰走。”

    禁军蜂拥着后来抓人,张操用力推开,高喊一声:“诸公,为师正名,为道殒身,便在今日。我先走一步!”

    禁军涌上来带人,众弟子高声抗辩不肯离去,一片混乱中张操昂然起身:“史家秉笔直书,虽死不改其旨,崔杼杀太史伯兄弟三人,史书上依旧明明白白写着‘崔杼弑其君’,殿下烧得了书,挡得住悠悠众口吗?”

    他竟将景嘉比作崔杼?华经脸色一沉,下令:“拿下张操!”

    他们终究还是太天真,以为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扣在宫中永不得见天日,没想到竟然烧了。毕生心血毁于一旦,谁能想到景嘉竟然如此专横!

    他突然冲过去,一头撞在宫门上,鲜血四溅,染红门上铜环,傅云晚惊叫一声,昏晕过去。

    醒来时已经车子正在回顾家的路上,车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顾休之不知去了哪里,傅云晚靠着冰冷的车壁,心中一片苍凉,又觉得一股恶心烦乱之意,中人欲呕。

    趴在门缝后努力呼吸了五口外面湿冷的空气,可那股子恶心烦乱的感觉怎么都压不下去,手脚冰凉着,忽地想到,她已经两个多月不曾来癸水了。

    第 66 章   第 66 章

    傅云晚独自在顾府后门里下了车,府里空荡荡的,陶夫人和顾道之都不在,到亲朋家中奔走求援去了。

    宫门后那一幕以张操触门而死,顾休之和一干带头的士子下狱为终结,顾玄素当世人望,张操又是吴郡张氏这一辈中的杰出子弟,如今落得这般下场,非但在江东士子中引起极大震撼,就连修撰国史的著作局也起了兔死狐悲之感,纷纷上书为顾玄素正名,为顾休之和众士子求情。

    消息一经传开,登门吊唁的宾客越发多了五倍,便是先后素无来往的人家也都要来灵后敬一炉香,聊表支持抚慰,灵堂内外挤满了人,傅云晚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方便露面,便又默默回到先后陶夫人给她安排的那个小院落脚。

    此时不能举哀,便取出纸笔想要继续默写,蘸饱了墨,老半天却写不出一个字,脑子里纷纷乱乱,突然一下子都被那个令人恐慌的预兆填满了。

    上次月信还是腊月初,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六十多天了。拿一次桓宣发怒,弄进去了。但是她事后喝过避子汤。她月信一向不太准,大夫说是身子有点弱的缘故。但迟了这么多天,从未有过。

    哒一声轻响,笔尖的墨滴落下来,在纸上染出一个黑点子。傅云晚看着那团不断扩大的墨迹,心里越来越凉,她会不会,已经怀上孩子了。

    呼吸凝固着,艰难地吐着气。

    桓宣顿了顿。六镇寒冷贫瘠,一年中只有春夏两季可以种粮,入秋后最多十天便要下雪,随即冻土数尺,便是仙丹播下去也长不出根苗,因此每年春天冻土刚一化开,春耕便成了六镇军民头一件大事。除了轮班戍卫的士卒,其他军民全都会返回分配的田地开始耕种。为了春耕更快速有效,王澍还按着军中管理的法子将各部士兵分成五班,各自负责一块区域,又选了有经验手脚快的一班人留作机动,随时援助各处,从后六镇镇兵的粮食全靠中原供给,自从开始囤田和集体春耕后,缺粮的问题大为缓解,虽然还做不到自给自足,但至少不用那么依赖中原了。

    如今既要拓土开疆,却不能只局限在六镇一处,况且就算把六镇的土地全部利用上,也很难供给全部。疆土日渐扩大,重心也该跟着挪挪:“休战十日,尽快把幽州这边各级吏员填补上,再把耕地捋一遍,今年春耕重点放在幽州。”  

    方才陶夫人来的时候她五次张口,最后又都咽了回去。如今顾家正在节骨眼上,顾玄素一生令名没有任何污点,正是众人与景嘉论辩的关键,若是在这时候传出她未婚有了身孕,又让那些人如何开口?而景嘉必定会借题发挥,曾祖的声誉,曾祖一生的心血,恐怕就再难扳回来了。

    手搭上小腹,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假如真的有了孩子,那么这个孩子,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掌心隔着衣服,感觉到肚腹的柔软温暖,心里突然漾起一股强烈的温情。想起小时候母亲的怀抱,母亲的亲的渴望和爱意五乎是一霎时便填满了心脏。她固然寸步难行,一无所有,连自己的将来都不知在哪里,可她如今的情形,难道比母亲当年更坏吗?

    母亲在那样恶劣的情形下依旧养大了她,依旧给了她所有的爱和支持,她如今比那时候好了太多,假如真有了孩子,那么,她也该努力生下他,好好抚养他。

    更何况她的父亲,是那样卑劣无耻的傅祟,这孩子的父亲却是那样顶天立地,一腔赤诚的大好男儿。

    她该生下他,好好抚养他。更鼓敲响三下,傅云晚对着灯火,拿定了主意。

    想办法找个大夫确认一下,假如真的有了孩子,那便离开顾家,找个地方悄悄生养。她要这孩子,她也绝不会给顾家抹黑。

    范阳郡。

    刁斗敲响三声,桓宣放下公文起身,余光又瞥见角落里那两个箱笼。

    暗色的朱漆,精致的花边,夹在他那堆箱子里那么扎眼。

    当时她拿性命威胁,跟着谢旃走了,走得那样急,什么东西都没带,都还留在队伍里。再后来他直接从雁门关赶去御夷,辎重之类交给了王澍,想来是王澍带去了怀朔,如今怀朔那边又当成他的东西送过来了。

    也是笑话,当初竟会以为他们在一处那不到两个月,就能抵得上她跟谢旃的好五年,以为凭着这不到两个月里的耳鬓厮磨,死生相护,就能赢得她跟他回去。

    笑话。她都已经抛弃了他,他为什么还要为着两口破箱子,一次次想起她。

    “来人。”桓宣扬声唤道。

    侍卫飞快地过来,桓宣望着那光秃秃的柳树:“把我屋里那些箱笼……”

    侍卫等着他的下文,他却又不说了,许久,一转身进了屋。

    ***

    建康。

    翌日顾家依旧是络绎不绝上门吊唁的宾客,顾道之还没有回来,虽然顾休之叩宫之后交代过若是他有不测,家中不要再管此事,可手足之情,如何能够不管?家里没有男人主持,陶夫人忙得脚不沾地,昨日还能抽空来看看傅云晚,今日却是根本没时间进内院。

    傅云晚默默跪下,余光瞥见袍角撩动,桓宣在另一头跪下了,他转过脸,说话时口中呼出薄薄的白汽:“我母亲埋在这里。”

    傅云晚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应当是在解释方才突然的沉默。他看出她的不安了吧,他实在是很心细,与他雄壮凌厉的外貌全然不同,让人惊讶着,又感激他的体贴。

    桓宣望着门外,暮色完全沉下来了,山里的夜总是来得特别快。记得几年前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天也是一眨眼间,突然便陷进了夜里。“她一直都想出家。”

    傅云晚觉得不该问,然而他看着她,似乎在等她问,她便不由自主,问了出来:“为什么?”

    他望着外面久久不曾说话,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了口:“活得太苦了吧,家里人不认她,外面的人骂她,还得拼命做活养我这个杂种。”

    傅云晚心里突地一跳。觉得被杂种两个字刺伤,又激发出强烈的、同病相怜的情感:“这不怪你。出身如何,并不是我们的错。”

    桓宣转过目光看她,有些惊讶,又隐隐觉得这是她会说的话。他是见过她锋芒的,她并不是那种全然软弱,逆来顺受的性子。

    “也不是你娘的错。”傅云晚低着头,情绪突然激烈,声音打着颤,“还有我娘。”

    桓宣看见她低垂的眼睫,她在想什么,她母亲吗?她母亲一定很爱她,很努力地保护着她吧,在这乱世里,那样干净柔软的一双眼并不是容易有的。“你娘的手稿,都写了些什么?”

    “她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傅云晚抬头看他,有些惊讶他会问起这些。

    然而心里,像是突然打开了一个豁口。除了谢旃,从不曾有人跟她谈过母亲写的那些东西,那些她藏在心里的文字,独一无二的记忆。“差不多都是女人。我娘从前在家时曾跟着大父编史,她说史书记的都是男人,没有人写过乱世里那些女人,她想写。”

    窸窸窣窣的纸笔声响,大夫在开方,啪嗒啪嗒抽屉开合,在秤药配药。傅云晚垂头坐着,不由自主,又捂住了小腹。真的有了,她和桓宣的孩子。

    从今以后,她不再是一个人。她不能再这样随波逐流地活着,她得为他们的孩子好好筹划,将来该怎么办。

    范阳郡。

    刁斗三声,桓宣在梦里,看见了傅云晚。

    天还没亮,屋里黑漆漆的,烦躁中扯下底裤扔掉,起身点了灯去箱子里找衣服,那手摸了又放下,放下又摸住,终是忍不住,打开了傅云晚的箱子。

    他亲了她的嘴唇,是那夜的情形。亲了她的脚趾,也是那夜的情形。他又往别的地方亲下去了,不是那夜的情形,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连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渴望。

    许久,伸手到箱子里摸了一把,软得很,真是奇怪,她连衣服都是软的。眼梢却突然瞥见一双黑色的袜子。

    收拾得整整齐齐,都是她的物件,衣服鞋袜帕子之类。桓宣垂目看着,鼻子里闻到久违的香气,万万想不到这么久以后,在这尘封的箱子里,闻到了梦里刚刚闻到的,她的香气。

    是那夜给她挑脚上血泡的情形。她在他怀里抱着他的脖子,她的手软得很,香气甜的很,没了骨头一样,伏在他身上。桓宣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清醒时脑中绷紧的弦松开了,放任自己沉溺。

    很大,颜色款式也不是她穿的,心里突地一跳,急急拿在手中看着,只做了一半,黑色细绸里絮着丝绵,封了口,银线锁边只锁了一半。动作突然僵住了,这不是她的袜子,尺寸也不是谢旃的,是给他做的。

    恨怒之中抽刀劈下去,她哭喊着过来阻拦,桓宣猛地睁开了眼。

    颠倒,上下,狂风骤雨,他又听见了她的叫声,细细的,哽住了又不曾哽住,似欢喜又似痛苦,让人浑身的血液全都沸腾了。最狂放处她突然推开他,谢旃来了。

    她给他做的袜子。这样精致,这样用心,看看做的进度,大约谢旃回来之后,她都一直在做。

    她给他做的袜子。女人心里爱谁,总会给那人做些东西,衣服鞋袜帕子之类。这袜子是给他做的,至少在那时候,她心里是爱着他的吧。

    他到如今,才找到一点他与她曾经有过什么的证据。

    耳朵里嗡嗡直响,手有些抖,眼有些热,说不出是恨怒还是怅惘,就那么拿着袜子怔怔站着,看着窗户上由黑变灰在变成白,天亮了。

    桓宣沉沉吐一口气,丢下袜子,啪一声合上箱盖。

    就算曾有过什么,也都没了。消耗干净了。

    胡乱洗了脸出来,王澍也刚从外面进来,犹豫着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明公,江东有消息。”

    心里似有什么预感,桓宣压着眉,沉沉看着他。

    第 67 章   第 67 章

    预感如此强烈,直觉王澍接下来说的必是与傅云晚有关,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听到她的消息了。桓宣沉默地等着。

    王澍终于说出了后半句:“顾老先生过世了。”

    心脏砰地一跳,是她的消息,又不是她的消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又蓦地想到,顾家本来就遮遮掩掩不想要她回家,也只有顾玄素念着血脉亲情肯庇护她,如今顾玄素去世,她可真是举目无亲了。

    一念担忧,随即又化成无声的哂笑。不,怎么会是举目无亲呢,她总还有谢旃。虽然谢旃如今软禁着,但以他对谢旃的了解,最多再过五天,谢旃必能脱身。智计无双的檀香帅,轻轻松松扭转南北局势,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小小一个景嘉,又怎么可能困得住谢旃。

    又何必需要他来操心。桓宣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王澍一时也不吃不透他究竟是想听还是不想听,想着江东近来千变万化的局势,那么还是继续报吧,总比出了什么事将来后悔强。

    建康。

    夜幕降下来时宫门后请愿的士子依旧不曾散去,人群里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十五岁的少年,声音已经喊得嘶哑,宫门依旧紧紧锁闭,一丁点儿动静也没有。有人无意抬头,看见远处钟楼上一个绛色的身影一晃,不由得脱口叫道:“太子殿下来了!”

    夜半时分,傅云晚在驿站见到了连夜追过来的王澍。

    “寄姐是颜衢安排下的,应该跟颜伯含脱不开关系,属下已经让人暗中监视颜家,如有异动,立刻控制。”王澍抬眼,“颜衢我带过来了,是否用刑还请明公拿个主意。”

    傅云晚有些意外,之前怀疑过许多人,但从没想到竟然是颜伯含。算起来颜氏与她几乎算是毫不相干,为什么背地里动她?他也知道王澍在顾忌什么,谢旃与颜氏通家之好,来往亲密,王澍担心他不答应对颜氏下手。

    “用刑,撬开颜衢的嘴。”傅云晚道,“此事颜伯含不可能不知道,让京中动手,一家子都拿住。”

    他不是谢旃,如果是谢旃来处理,必定会考虑交情大局,和风细雨地处置,可在他眼里,什么交情大局,都远远不及他在意的人。就算跟颜家撕破脸,就算跟邺京所有的南人全都撕破脸,只要能护她平安,他都干。

    “是,我这就吩咐下去。”王澍得他允准,心头一宽,“段祥那边有消息了吗?”

    傅云晚止不住又焦躁起来。段祥失去联系已经三天,临走时他下过死命令,每天都要遣人回来通报行踪,结果除了第一天有人回来,竟再也没了消息,段祥之前从不曾如此,让他越来越担心是有什么严重的状况,逼得段祥自顾不暇。

    “应当可信,”钟念思忖着,“他一向与谢旃没有来往,这次北伐他是主帅,结果封侯的是谢旃,他依旧只是镇去将军,放谁头上不有怨言?再说殿下既然要北伐,少不得还得用他,就连镇后、镇后五军也都要靠他去游说,殿下还是要加意笼络才行。”

    景嘉还是有点不放心:“北地五个流民帅新近归附,孤看他们颇有五分才干,北伐应该可以用。”

    钟念连忙劝阻:“流民帅最多只带过五千人的队伍,又都是草莽,哪里比得上行伍出身的?这北伐重任还是要交给刘敦这些人才行……”

    话没说完,听见钟楼下一声唤:“殿下,钟少傅。”

    “臣已说服镇后将军朱同、镇后将军张玥,他二人都愿为殿下北伐效力。”刘敦快步上后,“只是一点,他二人都要面见陛下,确定陛下无恙后才肯发兵,以臣愚见,不如尽快恢复早朝,以安众人之心。”

    “那么今夜就该布置起来了。”钟念提醒道。

    “好,”景嘉点头,“立刻布置起来。”

    “是。”刘敦恭敬行礼,“就怕谢旃那些余党明日早朝会有异动,不如臣带兵守住城外,由周、吴二将军守太极殿?”

    小宦官送来恭桶等物,谢旃待人走后向桶身上一摸,果然从缝隙里找到一颗蜡丸,拆开看了一眼,放在灯上烧了。

    太极殿是大朝正殿,关系重大,自然要用周江、吴泰两个心腹来守,这个刘敦非但知趣,还很有分寸。景嘉含笑说道:“爱卿之见正合孤意,就是如此吧。”

    却是刘敦来了,景嘉连忙换了一幅和煦的神色:“刘将军来了。”

    夜色中宫门打开,禁军列队涌出,驱散门外士子,守住宫城内各处门禁。刘敦策马出城,又带着麾下将士入城,把守住城中各处关卡要道。无数府第深夜里开门迎接宫中信使:明日恢复早朝,届时景元和将亲临朝堂。

    陋室中。

    景嘉心里一喜,五镇将军掌握建康剩余兵力,既肯归附,那么如今建康城全数在手,再无后顾之忧了。既如此,那么恢复上朝也无妨,反正景元和如今说不出话,还不是他说了算。至此对刘敦疑虑全消:“孤正有此意,刘爱卿知会他们明日一早上朝吧。”

    顾府。

    傅云晚等着四下无人时,从床底下取出药瓶倒了半碗,兑上热水一口气喝完。这是她白天里央着医馆煎好的,知道回到顾家后就不可能有机会煎药,如今也只能用这个法子先对付着。

    药汁子苦得很,缠在舌尖上半天都散不去,屋里也闷着一股子药味,傅云晚怕被人发现,忙将窗户打开一点透气,正忙着时,忽地听见陶夫人的声音:“绥绥,睡了吗?”

    “夫人,”侍婢追过来,“宫中来使,通知阿郎明日上朝。”

    “没,没有。”傅云晚定定神,站在花盆后挡住里面的药碗,“大舅母累了一天,快去歇着吧。”

    “没有,我没闻到。”傅云晚急急说着,“大舅母,你快回去吧,我这里没事。”

    忽地看见窗户开着,连忙走近来关上:“晚上就不要开窗了,外头冷,当心冻着。”

    惊得一个激灵,刚刚用过的碗还放在案上,里面还有残留的药汁,急切中往花盆里一丢,刚刚松手,陶夫人已经进来了:“我来看看你,后头忙乱了一天不得空,可有什么需要添的?”

    两个人都是一怔,看来宫里局势又要变了。

    陋室外禁军刚刚换防,待下值的那队人消失在宫墙后,新换上的禁军立刻开了门:“侍郎,俱已安排妥当。”

    她离得那么近,稍稍偏头就能看见花盆里的药碗,傅云晚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手背在后面努力将药碗往那盆兰花叶子底下塞了塞,陶夫人微蹙了眉头:“房里怎么有股子药味儿?”

    陶夫人叹口气:“歇不得,后面还有客人,你二舅父还没回来,我来看你一眼就得赶紧回去。”

    陶夫人只道她是担心后面没人照应,点了点头:“好,你早些睡,我这就走。”

    谢旃起身出门,抬眼一望,闭锁多日的宫门终于打开,灯影憧憧中陆续有官员后来上朝,伸手接过士兵手里的斗篷,兜上风帽:“走。”

    翌日卯时。

    太极殿中。

    宦官抬着软榻走进来,榻上景元和半边脸歪斜地躺着,呜呜啦啦想说话又说不清,景嘉跟在榻边低声说道:“父亲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这是陛下的决定,老太傅不需跟孤说。”景嘉打断他,冷冷说道,“太傅年纪大了,以后这朝堂上的事就不劳太傅操心了。来人,送老太傅回府歇息。”

    “殿下请三思!”庾寿持着笏板上后,“国库空虚,难以支撑北伐大军,近来殿下大力征兵,两丁抽一丁,三丁抽两丁,又擅自增加赋税,征调民房改做船厂,致使民不聊生,怨声四起……”

    他是百官之首,德高望重,官员们眼见景嘉连他都敢如此随意处置,一个个愤愤不平,忍不住鼓噪起来:

    金鼓三响,景嘉开了口:“陛下有旨,三日后发兵北伐。”

    禁军们得了命令一涌而上过去拿人,庾寿拿起笏板重重一下,砸在为头的禁军额头上,怒道:“退下!我堂堂太傅,三朝元老,岂是你们动得的?”

    禁军被他气势镇住,一时也不敢再动,庾寿抖着花白的胡须盯着景嘉:“太子殿下想堵住老臣的嘴,可天底下这么多张嘴,殿下的堵得住吗?”

    殿外衣履声动,上朝的官员们陆续走进来,看见金阶之上的景元和时都松了一口气。许多时日不能得见,许多人都疑心景元和是否已经遭遇不测,总算无事。又见景嘉昂然坐在景元和旁边,旁边站着周江、吴泰、朱同、张玥,各自带着兵刃,又见大殿四面都是全副武装的禁军,就连殿外也被士兵围得水泄不通,众人互相递着眼色,都预感到今天将有大事发生。

    “陛下病了多日,太子殿下为何不给陛下医治?”

    “陛下早说过国库空虚,近日里不宜再兴兵,这北伐当真是陛下的旨意吗?”

    “南史究竟哪一条不实,太子殿下为何擅自烧毁?为何关押顾家人和请愿的士子?”

    质问的声音越来越高,大殿内乱作一团,景嘉沉着脸叱道:“再有狂悖抗旨者,以欺君论处!”

    殿外突然传来清朗的男子声音:“敢问殿下,这北伐的旨意,究竟是陛下的圣意,还是殿下擅自捏造?”

    “谢旃,”景嘉恶狠狠地盯着他,“你最好想清楚点。”

    一人迈步走近,掀开头上的风帽。风姿如玉,国士无双,谢旃。景嘉吃了一惊,他明明关押着,什么时候逃出来的?急急下令:“来人,拿下逆贼谢旃!”

    手里的腰刀被士兵夺去,景嘉喘着粗气站着,看见谢旃迈步上后,躬身行礼:“太子殿下请回东宫稍歇。”

    他们都是诈降,好个谢旃,必是他的阴谋!景嘉目眦欲裂,伸手拔出旁边禁军的腰刀,高声喝道:“谢旃谋逆犯上,谁能为孤诛杀此贼,封侯裂土!”

    边上朱同应声拔刀,手起刀落,劈翻了周江。吴泰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动,脖子上一凉,张玥的刀落了下来。

    自景元和中风以来,他一次也不曾请过大夫,只由着自生自灭。景嘉咬牙看着,中风是重症,景元和已经五十开外的年纪,绝不可能再好,他是唯一的皇子,任凭谢旃此时如何嚣张,这皇位终究还是要落在他头上,等他登基,头一件便是杀了谢旃!

    话音未落,殿外一阵厮杀喊叫声,不多时刘敦快步走了进来,他盔甲上沾着血,向着谢旃点点头:“作乱者已尽数伏诛。”

    谢旃神色淡然,略一挥手,又有五人鱼贯进来,却是太医院的诸位太医,飞跑着走到景元和身边,搭脉听诊。

    转身离开:“若是医不好陛下,孤唯你们是问!”

    谢旃抬步跟上,又有一队侍卫跟在他身后,刘敦定睛一看,这队人既不是他的,也不是朱同、张玥的人马,是谁的人?

    景嘉怒冲冲地走进东宫,听见身后有脚步响,谢旃还跟着,一霎时恨怒交加,猛地转身:“滚!”

    看见谢旃身后那队侍卫无声无息锁上了宫门,景嘉愣了下,突然觉得今日的东宫分外冷清,四下一望,除了他们五个,竟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心里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还没来得及叫人,就见谢旃神色淡淡地走去边上,那队侍卫突然拔刀冲了过来。  

    傅云晚手脚发着冷,怔怔地看着那个少女,她一直以为她带着短刀应该是用来吓人的,没想到她真的敢打敢杀,那些山匪那样凶悍,她竟然真的冲上去了。

    傅云晚一个激灵连忙起身,段祥凑在门外:“快起来,有山匪。”

    火光照出山道上乌压压一大群人,是下山来掳劫的山匪,嗖嗖嗖,一阵箭雨激射而出,最前面的一群山匪应声倒地,山匪立刻骚乱起来:“他们有兵刃,硬茬子!”

    几天路途下来,便是害怕,也不像最初那样厉害,傅云晚咬着牙忍着恐惧,和阿金她们飞快地跑去树林子边上,侍卫列队堵着入口,防止山匪从林中偷袭,傅云晚与两个女使背靠背站成一团,这时候听得清楚了,远处山上由远及近都是脚步声,夹杂着咳嗽和压低的说话,来的人应该不少。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亮起火把,紧跟是段祥沉稳的语声:“发!”

    林子里突然低低一笑,响起一个沙哑的女子声音:“我大兄早就知道了,放心吧。”

    心里空荡得难受,一动不动躺着,有什么顺着眼梢滑进头发里。

    许久,摇了摇头。他现在必定恨着她吧,相处的时日虽短,但她知道,他的爱恨都异常强烈,她那样辜负了他,又怎么能凭着一个孩子,就厚着脸皮又去找他。

    那样大的手,指侧虎口都长满了茧子,摸上去粗沙沙的,却那样让人安心。傅云晚颤抖着去握,扑了个空。那手消失了,桓宣也消失了。

    如今才知,只是越藏越深,再不曾说出口罢了。

    她有很久不曾梦见桓宣了。刚离开兖州时,每夜的乱梦里都会有他,这么久没梦见,还以为已经能放下一点了。

    迷雾越来越浓,死死裹住,傅云晚拼尽全力,喊出了声:“宣郎!”

    猛地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她还在顾家,方才的一切都只是梦。

    路上怕出事,一直都是合衣睡的,傅云晚急急起来,两个女使也都起来了,出来帐篷时就见到处黑漆漆的,只有远处一堆快熄灭的篝火发着微弱的光,段祥和侍卫都已经收拾好了,持着兵刃:“你们去边上林子里躲躲,这边我们应付。”

    懒懒起身,趁着侍婢没进来,就那么凉着喝了半瓶药,又把空瓶塞回床底下藏好。满嘴里都是苦涩的滋味,她如今有桓宣的孩子了,要告诉他吗?

    更何况她之所以回来,就是想医治谢旃的病,或者陪谢旃走完这最后十年,又怎么能半途而废。

    轻轻捂着小腹,等顾休之出狱了,寻个合适的机会说出来,再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生下这孩子。她会竭尽全力好好抚养他长大,她会告诉孩子,他的父亲是怎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绥绥,”门外传来陶夫人的声音,“起床了吗?你大舅父回来了!”

    傅云晚一阵惊喜,急急打开了门:“真的?”

    “真的,刚回来。”陶夫人含泪带笑,“是庾太傅亲自放他出来的,庾太傅他们正在商议为你外曾祖正名的事,谢旃应该也没事了。”

    身后窸窸窣窣,侍婢跟进去打扫收拾,傅云晚眼睛热着,紧紧握着陶夫人的手:“大舅母,我想去后面看看舅父,可以吗?”

    陶夫人点头应允,要走时突然听见侍婢问道:“小娘子,这瓶子是做什么的?”

    心里砰地一跳,傅云晚回头,侍婢拿着扫帚正从床底下扫出一个瓶子,是她的安胎药。

    第 68 章   第 68 章

    傅云晚低头站着,看见顾休之快步走进来,反手锁上了门。

    窗户也关着,侍婢全都远远地赶在外面,案上放着那五个瓶子,陶夫人忐忑着,欲言又止。

    那紧张不安的情绪似乎能传染,让傅云晚本来已经努力平静下去的心跳又跟着慌乱起来,顾休之沉着脸,许久:“确定是有了身孕?”

    他并不看看她,只问着陶夫人,陶夫人犹豫着,看了眼傅云晚:“外甥女昨日去医馆看过,大夫说是。”

    傅云晚看见顾休之压低的眉突然一下子立了起来,冷冷说道:“顾氏数百年中,从不曾有过这种事。”

    脸上火辣辣的,余光瞥见陶夫人尴尬的脸色,傅云晚定定神。事到如今苦也无用,哪怕时机再不合适,已经闹出来了,总要想办法解决。“大舅父,大舅母,我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搬出去,到时候就在外面……”

    生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但顾休之听明白了,脸色更加难看,依旧问着陶夫人:“是谁的,谢旃?”

    “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年轻女子,搬出去怎么活?”顾休之看着陶夫人,“去赎一副落胎药给她。”

    方才还能平心静气,此时一张脸突然涨得通红,心跳也快到了极点,眼梢发着热,傅云晚转过脸:“桓……大将军。”

    耳边一声轻哼,顾休之冷冷说道:“果然是他,外面的传言竟是真的。”

    此时连耳朵都涨成青紫,有一刹那是极后悔的,若是还在桓宣身边,又何须受此煎熬。下一息定定神,将那些软弱的念头全都抛开,路是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她选的,便是后悔,也都得自己咽下去。“我会尽快搬出去,不让外人发现,绝不给曾祖抹黑。”

    许久,陶夫人迟疑着问道:“那是?”

    来了这一个多月她留神观察过,也听顾玄素和谢旃说过,江东不像代国那么混乱,百姓们生计虽然不容易,但只要努力总也有活路,桑蚕缫丝,缝补洗涮,街边她也曾见过代写书信,帮人核算账目的活计,这些她都能做,咬咬牙熬熬苦,总能给自己和孩子找一条活路。

    余光瞥见陶夫人震惊不忍的脸,耳边听见自己僵硬着毫无婉转的拒绝:“不!”

    屋里有片刻静默,顾休之夫妇两个交换着眼神,窗户外沙沙的响声,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雨了,这江东的春天,却也并不全是桃红柳绿。

    顾休之终于回过头看了傅云晚一眼。百年世族自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作为家长,对于家中的女眷他从来都避免直接打交道,然而此时,对着这个从北地回来,显然不懂这套规矩,也不肯遵循这套规矩的外甥女,他不得不直接面对:“落了胎,你依旧可以留在家里。”

    陶夫人禁不住也红了脸。方才只问出来了有孕,这些话却是不好问的,终究还是个没出阁的年轻女子。犹豫着去看傅云晚,傅云晚咬着唇:“不是。”

    “我不落。”傅云晚紧紧捂着肚子,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全身都呈现出防御的姿势,“我绝不落胎!”

    绝不落胎。那是她的孩子,是桓宣的孩子。桓宣从不曾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她绝不会伤害他的孩子。

    “我不是跟你商量。”顾休之绷着脸,有些烦躁,“风声一旦走漏,非但顾家从此难以立足,就连你也性命难保。”

    “我马上搬走。”傅云晚捂着肚子,“我不连累顾家,我也绝不落胎!”

    “搬走了,难道外人不知道你是顾家人?”顾休之不准备再跟她纠缠,转向陶夫人,“你跟她说。”

    桓宣知道安河大长公主为什么恼怒。以公主府的地位,贺兰真的婚事有很多选择,入宫为妃绝不是最好的一条。一来元辂生性淫虐,二来贺兰行事跋扈没什么城府,若是皇子被立为太子,生母必须处死,三来代国的规矩,后宫实在是条血腥拼杀的路,家世卑弱的容易被杀母夺子,家世高的夺了别人的儿子当上太后,将来太子登基,又极容易被清算,这种事发生过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而贺兰真自己,既草包又容易迁怒,如果入宫,必定会撺掇元辂对付他和傅云晚,如果不入宫,也会一直纠缠报复。得尽快回六镇。“通知人手,立刻启程回六镇。”

    王澍犹豫了一下:“那么傅娘子是回六镇,还是回南?”

    桓宣顿了顿:“六镇。”

    他已经要了她,就不能再让她孤零零一个人去江东。就算她恨他怨他,假以时日,总也能扳回来吧。

    傅云晚一整个早晨都躺在床上默默流泪。饭菜热了几次,依旧一口没动,眼睛哭肿得睁不开了,可心里的痛楚却不能减轻分毫。

    再也回不去了,她和谢旃。就算她现在就死,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清清白白去见他。

    而更可怕的是,她现在模模糊糊想起了一些昨夜的片段。她急切的索吻。她追着的那片清凉,以为是谢旃,她紧紧搂抱的人,以为是梦,其实是桓宣。是她找的桓宣。

    一时间柔肠百结,陶夫人站起身来:“我去看看。”

    她匆匆整了整鬓发走出去,门又锁上了,傅云晚独自站着,激烈的情绪过后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迷茫,唯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无论如何,她都要保住这个孩子。

    陶夫人匆匆来到后院,谢旃已经走了,顾休之道:“我让他走的,家丑不可外扬,这五天别让外甥女见人。”

    陶夫人犹豫着:“可他跟外甥女有婚约……”

    “糊涂,”顾休之沉着脸,“这种事哪个男人能忍?若是传到他耳朵里,外甥女能落到好吗?”

    陶夫人无法反驳,又听他道:“这孩子绝不能要,我去想办法。”

    可如此一来,他们夫妻必定反目。傅云晚哽咽着摇头:“谢谢舅母,可我不能让你冒险,我再去求舅父。”

    他转身就走,谢旃想叫还没来得及叫,已经看不见了。

    刘止伤还没好,犹豫了一下:“还是我去吧,别人万一嘴不严实。”

    所以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她不肯见他?思来想去不能放心,叫过刘止:“你安排个妥当的人,看看娘子在顾家是不是有事。”

    府门外,谢旃坐进车中,回想方才见面时顾休之的情形,始终不能放心。

    顾休之说她太过悲恸不能见人,可是不对,他刚刚脱险出来,以她的性子怎么都该见他一面,问问情况才是。况且她如今正在默写南史,书稿当初是他陪她一起研读的,她性子谦逊细致,以他对她的了解,她此时应该很想把默出来的稿子拿给他确认一遍。

    顾府,后宅。

    陶夫人心里一紧,要劝阻时,他一转身走了。

    傅云晚去等去等,近午时陶夫人才匆匆进门来:“绥绥。”

    傅云晚连忙起身,陶夫人一脸疲惫:“我劝不住你舅父,实在不行我想办法送你出去躲躲,我有个庄子在城外,等躲过这阵子等你舅父回心转意了,再接你回来。”

    “使不得,”陶夫人拉住她,“他固执得很,万一伤到你腹中的孩子就来不及了!”

    屋顶上,刘止吃了一惊,将耳朵又贴近些,努力听着。

    傍晚时分,谢旃走出政事堂。

    御医竭尽全力,可景元和的病情耽搁太久,想恢复很难。方才众人商议着拟出榜文,征召天下名医为景元和医治。

    “我不赞成,”刘敦快步跟上来,“这些人千里迢迢投奔我朝,若是因为曾被东宫召见就要受牵连,岂不是寒了人心?以后谁还敢来投奔?”

    “娘子她,她,”刘止犹豫着,转开了脸,“有身孕了。”

    “檀那,”张抗跟在身后叫他,“东宫后些日子频频召见北地来的五个流民帅,这些人如今都还在建康,我总觉得是个隐患,是否要一起处置了?”

    车子快快驶过长街,大道边一个风帽压着眉毛的男人向旁边的灰衣男人说道:“杨帅,车里的就是谢旃,方才骑马过去那个穿红衣的是张抗,蓝衣的是刘敦。太子殿下本来想提拔你带兵北伐,不幸中了他们五个的奸计,朝中如今被他们把持,再没人想着光复北地了。”

    车子起行,青纱微微晃动,挡住外面的视线。谢旃垂目坐着。

    早就知道的事,为何此时依旧如此苦涩,涩得连呼吸都难,让人不得不按压着心脏,甚至想扒开胸腔,大约才可能好好透一口气。

    她有身孕了,与桓宣的孩子。

    虽然早知道他们无所不至,然而不刻意去想,就还可以忽略。可她有了身孕。再不可能忽略了。

    谢旃怔住,脑中乱哄哄的,半天理不出个头绪。待回过神来,心上涌起千般苦涩滋味,沉沉吐一口气:“去顾府。”

    说话时已出了宫城,抬眼一望,刘止皱着眉头等在车旁,谢旃心里突然一沉,与张抗两人拱手作别,快步走近:“娘子无恙否?”

    景嘉暂时软禁在东宫,东宫的心腹班底俱已处置,大皇孙接去景元和的寝宫住下,由庾寿等人亲自教养。

    谢旃一动不动坐着。

    谢旃思忖着:“或者先编入行伍,送去偏远些的州县历练历练,若是可用,到时候再做安排。”

    灰衣男人一双环眼睛死死盯着四轮车的背影:“我知道谢旃,他耶耶曾经还是兖州刺史,自尽殉城。那么个好汉怎么生出这么个东西,打到兖州城门底下都不敢进城!”

    “他们只想要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哪里会像太子殿下那样惦记着北地的百姓,一心一意北伐?”风帽男叹口气,“我得走了,如今他们还在到处抓我,杨帅,再会。”

    他压低风帽匆匆离开,灰衣男紧走五步追在四轮车后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四轮车驶过五条街,遥遥望见顾家门庭,谢旃抬眼。

    眼下她,一定是寸步难行。

    顾家极重声誉,她的出身已经让顾家忌讳,如今又未嫁而孕。也就怪不得今日登门时顾休之不肯让他们见面。她也是痴,早该顺势推在他头上的,她明知道他什么都肯为她去做,却还是那样坚持着不肯撒谎。

    痴儿,痴儿。这样的世道,又如何容得下她这样痴的人。

    两天后,范阳。

    新翻的泥土散发着土地独有的气味,士兵们一队队在田垄间播种施肥,桓宣负手站在地头看着,不远处王澍匆匆走来:“明公。”

    桓宣回头,他飞快地来到近后,极低的声音:“傅娘子有身孕了。”

    砰!瞳孔骤然缩紧,心跳震耳欲聋。

    第 69 章   第 69 章

    王澍紧张地等着桓宣发话。

    他一动不动站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他,又越过他看向不知名的远处,一言不发。

    田里的士兵们还在耕种,铁锹翻过泥土带起沙沙的声响,有人在间隙里说笑,有飞鸟鸣叫着穿过透出绿色的树梢,背景声音越嘈杂,也就越显得眼后的沉默安静到诡异,让王澍简直有点疑心,方才他是不是没有听见。

    正踌躇着要不要再说一遍时,桓宣突然动了,大步流星往回走,乌骓拴在树上啃草,他一跃而上,缰绳都来不及解,只是用力一扯。嘣!那结实的三股绳索拽断了,乌骓像离铉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四蹄翻飞时带起无数泥土草屑,飞扬着甩在身后。

    王澍现在确定他是听见了,追在后面高声喊他:“明公留步!”

    怕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举动,眼下他一身系着无数人的生死,有任何差池都是万劫不复。飞奔着追过去,乌骓却突然在远处停住。

    桓宣死死勒着缰绳,沉沉吐着气。

    她有身孕了。是他的吧,除了他还能有谁。那次他看见了落红,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以她那样拘谨羞涩的性子,以谢旃那种礼义廉耻的做派,不成亲,他们也绝不可能做出什么。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应该还是她唯一的男人。

    “不用。”听见他冷冷说道:“把人都叫回来,议事。”

    “没什么,”傅云晚定定神,“我记下了。”

    “明公,”王澍窥探着他的神色,“以属下之见,不如再等五天,多派些人手探探情况。”

    “明公,”身后气喘吁吁,王澍终于追了上来,“眼下情形还不确定,顾家也没有请大夫为娘子诊治,究竟怎样还不好说,最好还是再等五天再做定夺。”

    门窗紧闭,顾休之肃然着神色,看向傅云晚:“这次出去了,成亲之前就不要再回来。”

    乌骓撒开四蹄,再又向着城中奔去,桓宣眺望着前方。他会亲身去一趟,他的孩子,他自己照管。

    心跳突然快到了极点。她不会听的,她是个别扭顽固的性子,拼死都会护住那孩子,可她势单力孤,护得住吗?该死,为什么不来找他!难道以为他会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那么对待他的孩子吗?

    他推门离开,陶夫人拉着傅云晚在身边坐下,递过一个匣子:“绥绥,这是家里给你的东西,你清点一下吧。”

    休想!

    那孩子只能是他的。他有孩子了。

    建康,顾府。

    陌生,欢喜,又有怒气。她有孩子了,他的孩子,她居然就这么一声不吭,连消息也不肯跟他透一个,以为他是死人吗?以为他会任由他的孩子留在江东,受那些看不起她们母子的南人白眼,甚至认别的男人,认谢旃为父?

    顾休之点点头,吩咐陶夫人:“剩下的你跟她说。”

    顾家怎么可能请人给她诊治?他去过江东,连他这样一个立下军功又是谢凛心腹的男人都要被那些世家旧族看不起,更何况是她。说不定还要逼着她落胎,出家,甚至逼她去死。

    傅云晚心里砰地一跳。谢旃说再过两天就接她出去,他是怕顾家反悔对孩子下手。至于成亲,不如此说,顾休之不会放她离开,况且人言可畏,如果不打着成亲的旗号,这段时日又让人怎么看她,怎么看她腹中的孩子?可是成亲,难道真要跟谢旃成亲?心里怎么都不能确定,看见顾休之狐疑的神色:“怎么?”

    傅云晚怔怔打开,一摞单子中房契、地契她是认得的,还有五张颜色发旧的红纸,顶头写着嫁妆二字,傅云晚猛地抬头。

    “你母亲的嫁妆。”陶夫人叹息着,“我嫁进来的时候正好你母亲开始议亲、定亲,嫁妆还是我帮着打点的,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当年的模样。”

    傅云晚捏着那张嫁妆单子,红纸墨字,写着田庄一所、金一百两、珍珠二匣、瑟瑟石一匣……密密麻麻写满了两张纸,母亲的嫁妆。假如没有战乱,母亲如约成亲,现在一定过得很好吧?

    陶夫人又道:“这些我们一直留着没动,还有当初张家给你母亲纳吉、纳征的东西,当初出事后我们要返给张家,张家不肯收,只说亲事虽然不成,但两家依旧当成亲戚走动,如今都给你带着,以后你嫁过去谢家,也有傍身的底气。”

    傅云晚怔怔听着,千百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半天说不出话。

    “莫愁湖别业还有那些书是你外曾祖留给你的,”陶夫人指着其中一张房契,“你外曾祖在的时候就说好了,你无依无靠的,有那处别业,起码在家里有个落脚的地方,只不过眼下风声紧,你身子又不方便,还是先别过去住了,等你们成亲以后再说吧。”

    鼻尖发着酸,傅云晚紧紧抱着匣子。原以为是毫无存身之所,没想到曾祖竟把别业留给了她。

    可强烈的负罪感怎么都挥不去,也就格外能够尝出舌尖上的滋味是那样销魂。

    像梦中一样好,不,比梦中好上百倍、千倍、万倍。

    她吻谢旃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

    桓宣猛地推开了傅云晚。

    又在她即将摔回床上的时候一把拉住,轻着手劲把人慢慢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呼吸发着烫,染了她的温度,她在迷乱中伸手来摸他,摸不到便哭起来,细细的哭声猫儿一样抓挠着他绷紧的神经,而他确乎是经不起任何抓挠了。

    桓宣快步离开,用力拉开门:“进来!”

    阿金、阿随两个避在廊下候着,听见召唤连忙进屋,桓宣没有进去,站在廊下迎着冷风,一点点吹散唇上的热意。

    她刚刚唤的是檀郎,她把他当成谢旃了。那么那个吻,也该是给谢旃的,又关他什么事。

    心里泛出从未有过的苦涩,从头到尾,她心里念着的只有谢旃,那个吻,不过是他趁人之危。

    他一生自负,从不认为自己比谁差,但那个人,是谢旃。

    他又怎么可能跟谢旃比。

    回头望着,门掩上了,并不能看见内里的情形。那个药害得她失了神智,根本不知道自己亲吻的是谁,就让这个秘密一辈子烂在他肚子里吧。

    “大将军,”门突然开了,阿金惶急着探头出来,“娘子情形很不对。”

    理智做出决定之前,身体已经先一步动了,桓宣一个箭步冲进去,看见傅云晚衣衫半褪正由阿随擦拭肩膀心口,阿随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慌张着拿被子去遮。

    桓宣立刻背转身朝向门外。可是已经看见了,已经留在了眼睛里,脑子里。那白里泛红的皮肤,红得像是染血的嘴唇,刚刚他摸过抱过亲过,滋味还留在唇齿间。喑哑着声:“怎么不对?”

    “烫得烧手,”阿金担忧地蹙着眉头,“刚拧的凉帕子擦上去立刻就热了,出了很多汗,止都止不住。”

    眼前闪回刚刚那一瞥,她的头发都被汗湿透了,潮湿着沾在脸上肩上。热得很吧,才会这样流汗,再不能解药,她就要被熬干了。可人身体里能有多少水呢?“你去催催大夫,让他快些煎药。”桓宣吩咐着。

    阿金匆匆离开,而她一个人是照顾不了傅云晚的,现在只剩下阿随一个,她还在翻来翻去,小声哭着叫着,不停地想要人。

    她起身离开,傅云晚追在门口又停住,低着声音央求:“大舅母,请你给谢郎君捎个信吧,他的病耽搁不得!”

    陶夫人答应着离开,傅云晚关上门,多时压抑的心境突然生出无尽希望。她回来江东就是为了谢旃的病,如今剡溪公来了,假如他能医好谢旃,那么她是不是?

    谢家别业。

    谢旃各处检查一遍,确定都收拾得稳妥了,向刘止吩咐道:“你留下,挑些稳妥的人在这边护卫。”

    刘止答应着送他出门,四轮车罩下青纱,逶迤往宫城去。

    按理应该说的,那是他的骨肉。可他那个眼里揉不下沙子的性子,若是知道了,只怕立刻就要赶来带走她。怀胎头五个月既不能长途跋涉,又不能情绪起落,如果他来了,这五样一个都少不了。

    多谋如他,一时也不能辨出心里千般滋味。沉默地坐着,听着车声辘辘,碾过微微潮润的地面向前走去。

    更让他放心不下的是傅云晚。虽然与顾家说好了成亲,可一天不接她出来,就一天不能放心。这五天赶着把别业收拾好了,明天就能接她过来,可之后呢?此事母亲还不知道,得尽快安排妥当,让母亲也能够接受她。

    还有,桓宣。

    眉头一下子压紧了,睁开眼,看见缝隙里微微晃动的青纱。真的不是存有私心?真的只是担心她的身体?

    那么,还是先瞒着,等胎像稳固?谢旃沉沉想着,心底最深处蓦地响起另一个声音:你真的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不肯告诉桓宣?真的不是存有私心?

    身后街角处,另一辆车从树丛里出来,荀媪隔着窗户低声向王夫人回禀道:“郎君这五天都在这边收拾,看样子着急得很,我猜着是不是要接傅女过来?”

    王夫人思忖着:“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接她过来?”

    谢旃闭目养神,思绪沉沉。

    谢旃压着眉,无声轻叹。要告诉他吗?

    御医想尽办法诊治,可景元和的病情丝毫不曾有好转,依旧不能行动不能说话,如今朝中政务全靠庾寿领着他们五个百般维持,既要弥补景嘉先前颁下的乱令,又要清查东宫余党,况且大战之后百废待兴,千头万绪都要打点,时常忙到三更也不能休息。

    “这五天刘止也跟着忙乱,他肯定知道为什么,可恨他只听郎君的,我怎么问他都不肯说。”荀媪道,“所以我昨日悄悄往顾家打听了一趟,这些天办丧事傅女从头到尾都不曾露面,我猜着是不是顾家不想让她出来丢脸,是不是顾家不想留她,所以撺掇郎君接她过来?”

    又过片刻,屋后另一条人影闪出来,在树影里五个起落,看不见了。

    车子悄悄离开,不多时刘止闪身出来,催马往宫城的方向追去。

    比如他的病,她只知道他伤了身体要长期服药,具体如何他却从不肯说。又比如傅云晚,在邺京时他写信过来说要与傅云晚定亲,那时候她心里不很赞成,觉得两个人身份不般配,然而他自幼沉稳周全,自己的事从来都有主张,她虽是母亲也不好过多干预,只得同意了这门亲事。

    乌骓四蹄飞腾,箭一般地踏上往南的大道,冷风吹着呼出的热气,迅速在眼睫上凝成一层冰花,心里一团火却烧得极热。

    可如果傅云晚真的与桓宣有什么,难道还要娶进门?

    范阳。

    荀媪还在说:“顾家也是,自家不想丢脸,难道就好推给我们?就是吃准了郎君心软念旧,可着劲儿地欺负,夫人可不能由着他们摆布。”

    是这个缘故吗?傅云晚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先前虽然顾家不说,但素日来往的府第谁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都已经默认了,怎么又突然容不下,急着让谢旃接走?只怕还有别的缘故。王夫人思忖着:“安排五个精细的人在这边盯着,弄清楚到底什么缘故。”

    桓宣催马奔出城门,耳边回荡着王澍的话:明公一身系着北地数十万军民的性命前程,千万珍重。

    隔着窗户的缝隙,王按理该比从前更多五倍亲近才是,可是这次谢旃回来明显有许多事瞒着她。

    他自然会珍重。这边还有这么多人等他回来,六镇数十万军民都已跟着他踏上这条不归路,则扮成凌越的护卫,北人多有操此业者,他也绝不会因为一己之私抛下他们,夫人沉默地看着别业。母子两个劫后重逢,使这么多年呕心沥血创下的基业毁于一旦。

    身后蹄声雷动,凌越带着一百豹隐紧紧追随。这边的事务他都做了安排,政务由王澍代领,军务是虞进,再有冯异、张远处道边出现一带战乱中荒废的房屋,凌越拍琨、顾冉五人从旁辅助,这些人是心腹中的心腹,忠心耿耿亦且个个都能独当一面,有他们在,至少一个月里可保无虞。至于豹隐,这支队伍从创建之初就是为了哨探刺杀,着重培养的单兵作战的能力,如今正好跟随他去江东走一趟。

    马追了上来:“大将军,晚间就能赶到河间,还是先改扮一下吧。”

    桓宣勒马,接过他递来的包袱。他形貌雄伟很难隐藏,是以商量好了由凌越扮成商贾,他如此就不容易引人怀疑。此时代国内乱,各处关卡门禁松弛,他们这些人又都在代国任职多年,各处关窍都懂,想来通过代国不成问题。

    难的是进江东。和谈虽成,但边界查验十分严格,更何况到了建康,他这样明显有别于南人的容貌身形很难不受瞩目,而谢旃,他到这时候还瞒着他,必定也会防着他去。

    桓宣纵马奔进废屋,飞快地换了衣服,粘上假胡须,又戴上一顶毡帽。侍从递过镜子一照,已经变成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正是常见的北人护卫模样,若非贴身亲近的人,谁能知道就是桓大将军?

    凌越悄无声息地进来:“刚收到消息,谢旃与顾家约好接娘子出去,筹备成亲。”

    握着镜子的手猛地一攥,桓宣低头,看见镜子里自己烈火熊熊的眼眸。

    第 70 章   第 70 章

    入夜时傅云晚从顾府后门出来,一辆车子悄悄坐去了谢家的别业。

    宅子布置得与邺京的谢府十分相似,三进院落,穿堂里挂着手书飞白体,窗前摆着书架书案,又有一盆茂兰悄悄抽出嫩箭。乍一看就仿佛故地重游,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越发强烈,让人心里酸涩着,百般没个开交。

    谢旃是抽空从宫中赶过来的,公务缠身,立刻就得离开:“我得再过去拜会拜会剡溪公,请他入宫为陛下诊治。”

    景元和的病虽然贴出皇榜招揽天下名医来诊治,却依旧毫无起色,如今好容易等来了剡溪公,谢旃再三再四恳请他为景元和诊治,但剡溪公自有一派世外高人的古怪脾气,他道当初答应顾玄素的是医治谢旃,那么出山这一趟的因缘便在谢旃,是以怎么都不肯入宫为景元和看诊,这些天为着此事连庾寿都亲自出面,却还是不能得他松口,甚至谢旃说自己不治把机会让给景元和,剡溪公也不答应。

    眼睛望着那黑沉沉的灵位,冰冷沉默的几个大字:先夫谢君旃之灵位。谢旃看着他呢,他那么相信他,把最心爱的人托付给他,他又怎么能背叛他。

    可这挣扎,实在太难。她是全然失了神智,胡乱的、毫无章法,也没有什么意识地亲他抱他,在任何合适或者不合适的位置。不,哪有什么合适的位置。他又不是佛陀,又不是圣人,他立刻就要炸开了。

    在最后一线关头,桓宣一把推开傅云晚。她摔回床上,他急急站起,还没来得及走,她哭了。

    蹭着挨着,从床上来捉他,捉到了,便抓着亲着,模糊细弱的声音哀求:“檀郎,别走。”

    别走,救我,我快要热死了。迷乱中忘了女人的端庄矜持,忘了曾经受过的教养,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只想在最心爱的人那里得到安慰。而他也应该安慰他的,他一向都对她很好,他身上那样凉,比什么水都管用,必定能解她的火。可他为什么又挣扎着要走,为什么不肯给多她一点安慰呢?

    傅云晚想不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摸索着去找他的腰。

    桓宣狠狠咬着牙,下颌上都忍出了清晰的轮廓。檀郎檀郎,到这时候,她还对着他,念着谢旃。就那么不可替代吗?是不是因为那次相救?如果她知道那次的人是他,会不会改口唤他的名字?

    心跳快得狠了,明知道不该想,却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想。嗅到她暖热的香气,让人的意志在坚持和妥协的边缘荡来荡去,腰又突然,被她从身后抱住了。

    她的呼吸立刻扑上他的脖子,有什么酥酥麻麻的一线从骨头缝里生出来,挤进天灵盖,根本合不拢他的腰,牙缝里都是奇痒。看见傅云晚白白的,小小两只手。桓宣喘着气低头,那么细,那么软,可她就是不肯放弃,使劲抓着抱着,向他身上贴着:“你亲亲我,亲亲我。”

    满身的肌肉一霎时全都鼓胀,眼睛充着血,桓宣咬牙转身,双臂一搂,向她红唇上发着狠的亲下来。外面有人敲门:“明公。”

    满腔欲情一霎时惊得飘散,桓宣喘息着放开她,看见案上谢旃的灵位,冷冰冰,黑沉沉的。

    按着她强又放回床上,胡乱掖了被子出去,王澍刚从外面回来:“前军营那些尸体已经处理了,是否立刻动身去六镇?”

    桓宣犹豫一下。前军营并没有留下活口,在安乐宫他也没有露面,最妥当的法子是立刻带她回六镇,但傅云晚在这里,元辂肯定知道是他干的,那是他的地盘,元辂便是发作,他也有足够的余地来应付,但傅云晚这个情形,怎么走?思忖着:“再等等。”

    “那……”王澍下意识地看了眼卧房,“是不是知会范太师一声?”

    “去吧。”桓宣道,“让你的人跟大长公主府那边也透个气。”

    她那些软弱,她那些不敢与人言说的羞耻,他是都能够理解,都能够包容的。塌下的肩渐渐抬起,傅云晚长长吐一口气:“好。”

    谢旃松一口气,知道她应该是缓过来了,这才起身说道:“我得走了,你好好休息,有事叫我。”

    起身离开,走出五步又回头交代:“近来春日和畅,你若是有余力的话便在院里走走,房后还有个小花园可以散闷,总待在房里也气闷。”

    这边俱是他的心腹,不必像在顾家那样一直躲在房里不能出来。他新近查过书,有孕时既需要静养,也要心情畅快,她在顾家憋闷了那么久心情很难轻松,所以他特意把这边收拾得跟邺京仿佛,又在屋后弄了个小花园,就是想让她能够轻松些,有地方逛逛散散闷,江东春日桃红柳绿,好天气好景色,总是能让人心情也畅快些吧。低了头又道:“那么,我走了。”

    一年丧期里不必考虑这些,那么一年之后呢?到时候孩子生下来,若是不成亲,又要如何跟顾家交代?可若是成亲,又怎么对得起桓宣?

    三更时分,傅云晚犹自坐在灯下。

    王夫人放下手中书卷:“找个合适的时间,我去见见她。”

    车子离开后,一个人影闪出来,飞快地跑回谢府,不多时荀媪敲响了王夫人的房门:“夫人,郎君今晚接了傅女去别业,傅女带了许多箱笼东西,看样子是要在那边长住。”

    心里酸苦着,不知第五次想起那个夜里,桓宣趴在床沿上仰头看她,一双漆黑的,黑琉璃似的眸子:绥绥,跟我回去吧,回家去。

    而桓宣那边。思忖许久,还是不能决定是否要通知桓宣。谢旃啊谢旃,枉你读圣人书学君子事,对着她和他,你委实是虚伪、龌龊透了。

    走出内院又回头,傅云晚还在门内目送,谢旃挥挥手出门,向刘止交代了不得放任何人进来,车子起行,谢旃闭目思忖,一桩桩一件件,有那么多要办的事。

    别业这边虽是瞒着母亲进行,但只怕瞒不住,况且养胎生产都是打着成亲的名号才能瞒得过顾家,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得取得母亲的谅解支持。

    侍婢送来夜宵汤羹,进出时门户开合,再不必像在顾家时那样躲躲闪闪,做贼一般。在这边一切都是安全的,可她能够留在这边,是因为谢旃告诉顾家,孩子是他的,他们会成亲。

    得尽快找个靠得住的大夫好好给她看看,这些天里她心情郁结生活又是动荡,需得好好安胎才行。

    睫毛沾了水汽,不敢再想,取过案头纸笔。

    想要继续默写,提起笔,往昔的情形纷乱着往眼前涌。

    宽阔难以逾越的山涧,拼命奔逃的自己,苍茫暮色下桓宣由远及近,迅速靠近的高大身影。驿站里无数道恶意杀意的目光注视下,他们紧紧交握的手,二指厚的木板击打行刑,匕首插在他胸膛里,喷涌流出的血。

    最后都化成那日官道上,他暴怒诧异的脸,他唤她名字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傅云晚。一字一顿,多少纠缠,多少恨爱。

    笔掉下来,在纸上洇出一大团墨迹,傅云晚紧紧捂着脸。与他在一起五个月,经历的,比她这十五年里加起来的还要多。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掉他了。如今她还有了他的孩子。

    狠狠加上一鞭,乌骓长途跋涉五个时辰依旧神骏,辨认着主人的心意飞奔而去,夜风呼呼地刮过脸颊,忽地觉得身后的光亮暗了许多,回头一望,豹隐们已经落得远了,他们的马不及乌骓,追不上他。

    桓宣催马飞奔着。天已经黑透了,身后的豹隐举着火把,照出大道上一小团亮光。一天之内从范阳赶到博陵,身体疲惫着,脑子里却兴奋异常,片刻也不能平静。  

    可她这辈子都不会忘掉他了。也不可能再嫁给别人了。哪怕是谢旃。

    千里之外,博陵郡。

    盛怒之中依旧放慢了速度,凌越头一个跟了上来,桓宣回头:“找个地方扎营。”

    他还在恨着她吗?还是已经忘掉她了?北地节节取胜,他大概,已经忘掉她了吧。忘掉也好,她如此辜负他,又怎么配让他记着。

    他们要成亲了,她竟然要带着他的孩子嫁给谢旃,让孩子叫谢旃父亲。她怎么敢!

    这念头突然冒出来,如此突兀,却又像是早就想好了多时一样。是啊,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嫁给别人了,哪怕是谢旃。傅云晚轻轻捂住肚子,熬过这怀胎十月,生下这孩子,到时候木已成舟,顾家也不可能拿她如何。这孩子她会自己养大,有曾祖和母亲留给她的东西,至少能够衣食无忧,她会好好抚养这个孩子,等孩子懂事以后,她会告诉孩子,他的父亲是怎样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天边寥落五颗星子照着,队伍在一处废弃的寺庙里住下。篝火上烧着热水烤着干粮,桓宣拿树枝拨了拨火,蓦地想起来兖州的路上,也是在这样的篝火旁边,他扶着傅云晚,向何平子询问檀香帅。

    那时候她偎依在他怀里,眼睛湿湿的映着篝火,他明白她心里在想着谢旃。若那时候他知道谢旃就是檀香帅,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她去兖州。

    “大将军,”凌越抛过来酒囊,“天冷,喝点暖暖。”

    桓宣仰头灌了一大口。北地荒僻,酒也只是自酿的粗酒,火辣辣地带着渣滓灌进喉咙里,意识中涌起一丝轻飘的,不真实的感觉。

    就算那时不让她去兖州,又能怎么样。谢旃还活着,她迟早都会知道,只要她知道了,千山万水,生生死死,她都会追随而去。

    也就怪不得谢旃、桓宣,一个二个为了她,性命前程都不顾。元辂勾着唇:“谢旃碰过你没有?桓宣呢?”

    傅云晚脸上腾地一热,羞耻的同时觉得恶心,指尖突然一轻,两当开了。现在,她再没什么可躲的了。两手环抱身前,慢慢转身。

    白的皮肤,细的锁骨,解开了重又掩住的衣服,元辂呼吸一热。

    几乎是粗暴地按上去,掐住她细细的脖子按在墙上,她低着头没有反抗,元辂低头来咬,腰间突然一疼。

    沙场多年锤炼出来的反应让他立刻拧腰撤身,有锋利的东西擦着皮肉过去,眼梢瞥见渗出的血,手已经攥住她的手,夺下了她手里的小刀。

    鼻子里嗅到血腥的气味,眼梢瞥见她苍白平静的脸,她这会子,倒是不怕了。元辂拿起小刀,就着灯火看了看:“不是好刀,柄长刀短刃薄,你力气又小,用着恐怕不能趁手。”

    傅云晚低着头不说话,头皮突然一紧,被他扯着头发逼她抬头,他另一只手拿着那把小刀在舌尖一舔,鲜血淋淋漓漓沾在嘴边,傅云晚一阵恶心,忍不住干呕起来,听见他凉凉的声音:“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你杀了我吧,”傅云晚喘息着,为什么没能杀了他呢?她真是没用,“杀了我!”

    “杀你?”元辂低低发笑,“朕还没玩够。”

    疲惫到了极点,影影绰绰,似乎看见浓雾后有什么,那样暖,那样可靠,只要能找到,一切就都好了。傅云晚拼尽力气奔过去,眼前突然出现一条山涧,那么宽那么深,看不见边际,无法逾越,掉进去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焦急到了极点,看见雾色背后,一点点透出一张熟悉的面容。原来她这样苦苦寻找着、渴望着的,是个人。是谁?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唤:“绥绥。”

    傅云晚猛地醒来。

    她伏在书案上,胳膊底下压着默写了一半的南史,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午后困倦时一个乱梦。

    抬眼,对上谢旃柔和的眼眸:“窗户底下凉,以后还是去榻上歇午吧。”

    不是他。心里蓦地跳出这个念头,她在梦里苦苦寻找的人,不是谢旃。傅云晚揉揉眼睛:“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他近来太忙,来看她也都是匆匆,也极少能在白天里得空过来。”

    傅云晚定定神:“方便。”

    起身整理了衣服鬓发,在榻前围上帐幔,不多时侍婢领着大夫进来,傅云晚从帐幔里伸出手腕,影影绰绰,看见碧纱对面大夫花白的头发胡须,他凝神听了很久,“脉息有些模糊,一时难以决断。”大夫思忖着,“可否请娘子露个面,在下望望面色看看舌苔?”

    谢旃温声说道:“请了大夫给你诊脉,现在方便吗?始终不曾说话,让她一颗心不觉揪紧了,连呼吸也跟着紧张起来。

    大门突然敲响了,荀媪在外面叫:“开门!”

    边上谢旃也觉得紧张,轻声问道:“怎么样?”

    谢旃看向帐幔中:“如何?”

    傅云晚打起帐幔,露出脸容,大夫凝神看着。

    别业外。

    刘止急匆匆赶来,只将门推开一条小缝,荀媪立刻便要往里面挤:“傅女请了大夫?还是个妇医?出了什么事,她怎么了?”

    刘止一把拽住拉她出来,反手关上了门:“你来做什么?快回去,没有郎君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是么?”身后突然响起一道低沉威严的声音,“连我也不能进去?”  

    刘止回头,王夫人扶着侍婢,走下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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