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出晚归,一日两餐,耕种为生的普通大秦黔首,从没午餐、更无午休之说。
即使夏日午后最热的时候,亦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滴禾下土’,艰辛劳作。
所以周邈午后到村外小河边来泡水醒神,发现河边聚集有好几个人,才会心生讶异。
没在田里忙农活,怎的聚集到这里了?
讶异刚升起,随着走近,就发现河边的动静不对。
站在外面围观的几个村人,神色凝重又不忍,河边那处整个都弥漫着一丝悲意。
周邈心中一跳,这炎炎夏日的小河边……别是有人溺水了吧!
想到这,脚下不由快上几分,跑了起来!
昔日的圆石改名周邈,衣锦还乡来,平日不算深居简出,却也与乱石村人不算来往亲厚。
何况回村后的周邈,衣着样貌、行止气度,样样都变得天然出众,出门时身边还有带刀隶臣跟随,村人们就更不敢与他来往亲近了。
此时见周邈在几个隶臣护卫下,奔走过来,外围的村人纷纷让行。
周邈顺利来到事发的内圈,一眼看过去,事情就已了然。
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溺水了,此时正闭着双眼被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揽在怀中,手脚身体软趴趴的,也看不出胸膛有无起伏。
溺水后抱着哭可没用,得赶紧急救啊!
“快给我看看!”周邈拨开围着的人,跨步上前,探手从女子怀中抱出溺水男童。
先探指试探男童鼻息,没有进气也没出气。
“嗐!”周邈懊恼一声,重新探指去试男童颈动脉。
一条幼小的生命就摆在眼前,他也紧张得差点失了镇定。
两息过后,终于叫周邈感受到了指腹下微弱的跳动。
虽然微弱,但毕竟还有脉动!
当即右膝跪地,左膝屈起,把溺水男童腹部横放在左膝上,使其头部下垂,然后按压男童背部,一个动作下去,男童口鼻里就往外吐水。
哗!——
周邈一番施救动作下来,围着的村人当即轰然震惊。
幼小的生命稍纵即逝,周邈全身心都在施救,全无分心去关注其他声音。
按压十来次,溺水男童口鼻里吐出的水开始减少。
立即把男童仰卧放平,检查口鼻里并没有淤泥异物堵塞后,喝令道:“方岩!你知道怎么做人工呼吸,过来听我指令,给他做!”
作为仙使的贴身亲信隶臣,一些常见的急救方法,方岩在仙使传授医官时也跟在旁边,并且事后又特地去学习了,已经娴熟掌握。
“是!”
方岩跪到男童头侧,周邈则跪到另一侧身旁。
先用拳头叩击心前区两次,而后双手叠放溺水男童胸骨中下三分之一交界处,双臂绷直,开始规律地用力按压,给男童做心肺复苏。
按压三十次后暂停,向方岩下令:“吹
气!”
方岩应令捏住男童鼻子,向其口内吹气两次!
接着周邈再继续按压做心肺复苏。
方才周邈给大榉控出腹内河水时,围观村人都轰然震惊,此时见他们一个给按胸、一个往嘴里吹气,更是震惊无比!
那大榉都没气了,还折腾他做什么?!
嗡嗡!——
就像蚊蝇一般,窃窃议论起来。
只因周郎君随从的几个带刀隶臣,手搭在刀柄上,将他们郎君护卫在内,向外戒备着他们,好似一旦他们有所妄动就要抽刀见血。
村人们不敢上前阻止,也不敢大声议论。
而采叶作为大榉的阿姊,周邈从她怀中抢走了幼弟,可在最初的惊怒后,看清他的动作,便强自镇静理智下来。
没有去做那抢夺幼弟身体的愚蠢行为。
随着周邈之后一串急切却有条理的施救行为,采叶甚至生出渺茫希望来——
周邈能得贵人赏识,衣锦还乡,当有常人不能及的能耐和见识,或许他能救回弟弟……
周邈和方岩配合默契,一直做着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
但都做了二十几组,时间也过去小半刻钟,仍不见溺水男童有醒过来。
周邈手上动作仍然规律适度,但额头上已经布满细汗。
因为溺水男童久久不醒的焦急,也因为做心肺复苏的体力消耗。
“……”采叶看着周邈的神色变化,幼弟久久不见醒转。
渺茫希望聚起来的一股力,也渐渐泄下去。
榉儿本就……本就咽气了,又怎能奢想起死回生?
“咳。”
“咳。”
从来脊背挺直,此时却委顿瘫坐的采叶,敏锐地捕捉到了微弱却熟悉的咳声。
猛地立起上半身,手脚慌乱扑上前去!
“榉儿!”
支撑半身重量的手掌按在碎石上,却似感觉不到疼痛,满眼都只有微弱咳嗽的幼弟。
“活了!”
“竟然活了!”……
霎时,河边一片轰然惊声!
溺水男童醒转过来,渡过了第一个生死大关。
周邈紧绷的心神一松,一屁股往后一坐。
方岩也后退两步,离开男童身旁,站到周邈身后。
等稍微缓过一口气,周邈立即又道:“把小孩抬回去,好生照料罢。”
直到这时,周邈才意识到先前抱着溺水男童的女子,正是那个像豹子一样的采叶。
难怪他们方才用时下可说是惊世骇俗的施救方法,竟然没被愚昧家属哭喊制止。
是她的话,就很合理了。
一直不曾落泪的采叶,大悲大喜之下,这时终于是眼一红落下大颗泪珠来。
“谢过周郎君!多谢!”
跪抱着幼弟,感激地向周邈鞠躬颔首行礼道谢。
“不谢不谢!”周邈连连摆手
。
又叮嘱道:“你弟弟他虽然闯过了生死大关,但之后的难关也难过,得好生照料才行。”
溺水后急救成功,恢复心跳呼吸,并不意味着就没有性命危险了。
之后或许会有的肺部感染、肺炎、肺水肿,进而呼吸衰竭,等等后遗症并发症,一个挺不过来也会丢了性命。
“多谢!”采叶又道了谢,就依言把幼弟背起准备回去。
“来日再携阿母及幼弟,登门拜谢周郎君。”
话音刚落,就已背着幼弟疾步离开远去。
小河边,村人为周邈竟能起死回生,救回一个死人而震惊不已,好似在看什么神通广大的仙人一样!
对这种狂热的眼神,周邈可太敏感了!
不可!不可!
“这是咸阳城中流传的溺水后急救法,据说是仙使传授给宫廷医官,又流传到寻常人家的。”
周邈急中生智,扯起自己的大旗是脸不红心不跳。
“我在咸阳城中时,也习得了此法,今日能救回一条性命,真是承蒙仙使庇佑。”
周邈这番言行,俨然是仙使的拥趸了。
“原是仙使所传之法!”
“难怪难怪!仙使所传之法,能起死回生再正常不过了!”
“……哈哈,是啊是啊。”周邈掩饰着尬笑。
“方才你们也看了全程,对此溺水急救法想必已经有所掌握,我再给你们说一说其中诀窍及注意事项……”
以村人对仙使的推崇,以后遇见溺水者必会热衷用这个急救法,但就怕只围观了、没有上手过,学个半吊子去。
还是把诀窍和注意事项都传授清楚才放心。
……
周邈给围观的村人传授完溺水急救法,又倡议他们去教给更多村人。
等村人们都散去时,已是一刻多钟之后了。
急救前随手递给决明子的果茶冷饮,已不再冰凉沁爽。
不过经过一番紧张急救,骨头缝里的酸软困乏也消失无踪了。
虽然没有泡成水,但怎么不算是殊途同归呢?更何况还救下一条生命呢。
周邈简单在河里洗了把脸,洗了个手,手帕打湿拧水擦了擦,汗水粘黏之感稍去。
“走,回去罢。”
方岩几人听令跟上。
走到半路,周邈忽然想道:“家中有现成的青霉素吗?”
溺水后可能会出现的肺部感染、发热肺炎等病症,他也不知道青霉素是不是对症,但它作为抗生素总会有些用的吧?
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已不能有太多苛求。
别说是药三分毒,就是五分、七分毒,只要能救命也只能用。
方岩从以前就是周邈身边的‘大管家’,对他的东西了如指掌。
“有的。郎君库中一直备有新鲜的三管青霉素、三管大蒜素,以作急用。”
“现在的这一批,是四日前更换
的,无论是否开启使用,二十日后都将会再次更换。”
青霉素和大蒜素的密封存储条件有限,在精进之后,最佳保质期也只有一个月。
周邈虽然卸任仙使,隐居了起来,但从他隔三岔五就能给始皇陛下写信,并且能收到回信和‘快递’包裹,就知道待遇并没变差。
时常都能有南北瓜果尝鲜,山珍海味也没缺过。
另外跟在他身边的虽只有方岩几个,可在乱石村外,也布置了护卫的兵力。
但凡遇到危险,只要方岩他们能拖延一刻钟时间,就会有兵力支援到位,杜县县令曹参也将立时赶到。
所以周邈虽然一直没用到过青霉素,但他猜测应该是有备着的。
周邈沉吟一息,吩咐道:“回去后取了给人送去吧,万一之后肺脏感染、发热,也用得上。”
方岩:“是……”
“救人救到底嘛。”周邈解释道。
“?”方岩对郎君多此一举的解释稍有讶异,但郎君也言之有理。
“是。臣回去后就各取两管送去。”
给郎君各留下一管备用。
并侧头吩咐:“棉子,你稍后就骑马进城,再各取三管以备。”
棉子颔首,无声领命。
虽然郎君未必就在更换之前需要急用——便是急用也还各留有一管,但有备无患。
未必会急用,甚至是放着一轮又一轮地任其过期,但必须保证要有。
“……嗯,方岩还是你周到。”周邈除了夸赞,也无话可说了。
回到住处,方岩当即取了两管青霉素和大蒜素,送去村南大榉树下的人家。
“……记牢用法用量,过犹不及。”方岩把两管‘神药’交给采叶,又在对方眼泪直滚的病弱阿母拜谢之下,交代了用法。
“是,多谢。”采叶向送药的方岩行礼谢过,又道:“还请向周郎君带句谢,来日我们再登门拜谢。”
虽采叶不知道大蒜素和青霉素神药的珍贵,但她只看盛装的药瓶——小巧精致,细腻光滑,莹润玉白,便知不是寻常之物。
虽然药物贵重,难以回报,但幼弟性命于她们母女同样珍贵。
所以她选择受下恩惠,来日再还。
还不完就以命相报,再不然来生结草衔环,总是要还上的。
“好生照料你幼弟罢,若能挺过三天,大约也就性命无虞了。”
纵观采叶今日言行,展露出来的性情,方岩终于抛开之前对她‘居心叵测’的偏见,提醒也安慰道。
当晚,溺水孩童大榉——采叶的幼弟,果然肺部被呛的水所污染,约莫感染成了肺炎,表现出来的症状反正是发热。
采叶根据用法用量,给用了半管,便止住了窜高的体温。
大概是大秦的林间山溪汇成的河水非常干净,这几天又没有下雨,河水清澈,没有冲刷混杂的泥沙,肺部里没呛多少污物。
因此就算没有肺部灌
洗手术,也没有一系列对症的药物治疗,仅凭两管青霉素和大蒜素,在三天后的傍晚,大榉就稳定退烧了,人也完全清醒过来,还喝下一碗白粥。
“救回来了就好。”周邈也非常高兴欣慰。
又过了两天,采叶和她阿母,以及大好后能下地行走的幼弟大榉,果然带着谢礼,前来向周邈拜谢。
对乱石村的村人来说,她们带来的谢礼不可谓不重。
四条晾干的野味腊肉,两大袋山珍干蘑菇,三张鞣制好的皮毛,其中竟然还有一张熊皮!
不管是论数量,还是论价值,都能值两三匹布了!
要知道最开始改建咸阳城时,征召第一轮役夫的住宿补贴,也只有两匹布(仙缎)啊!
周邈:好实诚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不缺钱粮布匹,更不缺山珍海味。
那么道谢嘛,意思意思拿点谢礼,礼轻情意重,谢意到了也就是了。
他本来也没在意对方先前的拜谢之语,更没想着会收到多重的谢礼。
可结果!竟是扁担箩筐挑了几担,还请了锣鼓舞狮队(bhi!),郑重地给他送来谢礼。
看这样子,怕是把存下的家资都搬来了。
“……”
一番拜谢应酬后,周邈原本想把谢礼退回去,或者另用东西回礼补给她们的。
但忽然心中一动,就促狭地收下了全部谢礼,也没趁势说起回礼。
——本来嘛,他出力又出药救了她弟弟一命,她家送上厚重谢礼是理所应当,不回礼并不失礼。
“再次在此谢过周郎君。”
采叶阿母病病恹恹的,也不是个能话。
“……”周邈愣是没从对方神色中,瞧出半分肉疼不舍。
谢礼送上,也行礼拜谢过,今日之行也临近尾声。
采叶道:“救命之恩,难以相报……”
“?”周邈视线投过去。
“且待幼弟长成,周郎君凡有差遣,必以命相报!”
采叶说着,拍拍身侧幼弟的肩膀。
八岁男童大榉随即上前一步,郑重揖礼,言语坚定铿锵:“榉来日,必以命相报!”
“言重了言重了!”周邈连连摆手!
哈哈笑道:“今日既已送厚礼来谢过了,就不必再把这事挂在心上。”
方岩收回目光,心上掠过一丝狐疑:郎君似有遗憾之意?
可那似有如无的异样,怕是连本人都没意识到,风过无痕,方岩也没在意。
……
在这事之后,周邈的隐居生活再度回归平静。
他与乱石村的村人,与采叶一家再次回归到无甚密切交集的状态。
大约不同的是,在路上与采叶她们远远遇见时,对方会上前来打招呼。
遇到打猎、采野菜或从田里归来时,或许还会送上一只野鸡,一篮子山珍,或几根玉米棒子……
完全是对待恩人的尊敬姿态。
如此,又是几个月过去。
时间来到九月末。
因为去年十月初一大朝议时,始皇陛下下令自今年改历,今年的岁首正月就不再是十月了。
还要等两个月后的春一月,才是正月岁首新年。
虽然新年大节因为改历延后了,但十月初三,就是首个‘丰收节’了啊!
仙使功德圆满,化星辰归去的日子,就在去年十月初三。
第一个纪念仙使、庆贺丰收的丰收节,当然要隆重对待!!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