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叶芳愉瞪了一眼王佳庶妃,没好气地把她推到一边。
王佳庶妃也不敢过多纠缠,站在原地,惴惴不安地捏了捏帕子,思索片刻后走到马佳庶妃身边,问她:“姐姐,您知不知晓那拉姐姐为何生气,可是我又说错了话?”
马佳庶妃就站在叶芳愉不远处,完完整整地听完了二人对话。
见王佳庶妃凑过来,面上露出个无奈的表情,旋即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啊,心急则乱。”
“若是不想惹出什么乱子,今儿最好少说话。”
王佳庶妃当即抬手捂住了唇,眸光十分清澈,眨巴两下以后,冲着马佳庶妃讨好地笑了笑,大咧咧地答应下来,“成,那今儿我就跟在姐姐身旁,姐姐不让我说话,我就只当自己是个哑巴!”
话音刚落,就听见旁边几位庶妃齐齐都笑了。
气氛如此和谐,叶芳愉也不好再板着脸。
可是王佳庶妃那张嘴不治又不行。
想了想,她转过头,对王佳庶妃认真说道:“一来老祖宗不是那等轻易被人拿捏的人,二来此事都是宫人之间的流传,皇上从未下过圣旨,也没有明确的口谕,你直喇喇地将此事拿出来说道,也不怕回头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再治你个探听御前的罪名。”
看王佳庶妃明显被吓了一跳,叶芳愉继续说:“况且,若皇上和老祖宗真有那个意思,你又当如何?难不成,你还能违抗圣旨么?”
王佳庶妃讷讷地说不出来话,其他几位庶妃也霎时静默了下来。
马佳庶妃见状,连忙解围:“时辰已经到了,咱们还是快走吧。”
“是啊是啊。”兆佳庶妃也出言附和着。
叶芳愉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同马佳庶妃满含默契地对视了一眼,转身扶着紫鹃的手,缓缓朝外走去。
*
此次中秋宴会的举办地点在慈宁宫正殿,与侧殿相隔不远,出门穿过回廊,再走几步,上个台阶便到了。
叶芳愉等人到时,两位老祖宗想是还未动身。
她抬起眸,随意扫了扫,发现殿内已经密密麻麻坐了许多人,靠前一些的是宗室福晋,靠后的则是朝廷命妇,正各自在同左右说着话。
看见她们过来,纷纷起身低头行礼。
叶芳愉眉眼冷淡地叫了起,很快被宫人引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坐下没一会儿,又有宫人走过来悄声报信,说是两位老祖宗携着几位宗室里的老福晋走到门外了,于是便带着众妃起身相迎。
行完礼,抬起头,正要去搀扶太皇太后,就见着她眉宇轻锁,神色有些郁郁,几秒后,脸上的不悦被压下,重新露出个和蔼的笑颜,摆手叫起。
叶芳愉便不免在心中思量了起来,可是那几个老福晋说了些什么,惹得老祖宗不快了?
她没能思索多久,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后,宴会便开始了,只得收回心神,专注地听着老祖宗说话。
……
约莫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听到门口传来静鞭的声响,估计是前朝的宴会结束,皇上带着宗室王爷们、太子殿下和小保清过来了。
叶芳愉连忙放下手中的酒杯,拍了拍有些发热的脸颊,眸光熠熠地朝门口看去。
分离大半日,她都有些想念小娃娃了呢,也不知道他那边如何了,可吃得开心,玩得高兴?有没有同宗室的其他阿哥玩到一起,亦或是……有没有被人欺负?
脑子里一时胡乱糟糟,起身时,动作都有些迟缓。
很快,明黄色的身影进了门,她随着众人的动作,屈膝行礼。
还不等皇上叫起,便迫不及待地朝皇上身后看去,旋即愣住,她的保清呢?
那么大一个胖儿子,怎么就不见了?
当即就有些着急,睁着一双湿润的桃花眼朝皇上看去。
皇上本在给两位老祖宗行礼,低头对上她的眼睛,明显怔了一瞬,旋即回过神来,清隽的眉眼带上几分热意。
于是目光灼灼地在叶芳愉身上梭巡起来。
殿内一时无人叫起,太皇太后也很是吃了一惊,等看清皇上目光所对的方向,心下霎时间一片了然,乐呵呵地问道:“皇帝来了,保清和保成呢?”
她探头朝皇上身后看去,又惊讶地发现皇上竟是自己单独一人过来的。
皇上从叶芳愉身上收回目光,以拳抵唇轻咳了两下,先叫了起,后才解释道:“前头出了些事,朕先派人把保清和保成送到侧殿去了。”
说完,走到太皇太后身边低语几句。
太皇太后旋即露出一个不敢置信的表情,下一瞬便朝叶芳愉看了过来。
引得众人也纷纷朝叶芳愉投来疑惑的目光。
而被众人注视着的叶芳愉,心下蓦地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立时就有些着急,眼尾都微微泛红了起来。
看得皇上嗓子又有些痒,他轻咳几声,语气温和地对叶芳愉说道,“你且先随朕过来吧。”
叶芳愉:“?”
她急急地出列,跟在皇上身后朝外走。
没走几步,身前的明黄色身影又停了下来,叶芳愉连忙跟着顿住脚步。
却见皇上微微侧过身子,五官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如何,少顷,朝她招了招手。
叶芳愉不明所以地走上前,下一刻,右手就落入了一片温热的掌心里。
叶芳愉:“……”
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精致的面孔上浮现出几分无邪的茫然神色,愈发衬得她身上气质不染纤尘,似神女下凡一般。
皇上抓着她的力度便不着痕迹地紧了几分,只觉心中好似有什么东西漂了起来,浮浮沉沉的。
他就这样牵着她,慢慢朝外走去。
而被留下的众人,纷纷骇然。
李庶妃瞬间捏紧了帕子,神情黯淡。
马佳庶妃捂住了唇,其他庶妃面面相觑半晌,心间俱是一片酸涩。
*
另一厢,侧殿之中。
保清同太子弟弟面对面坐着,四条肉呼呼的小腿互相搭在一起,而上半身朝着对方倾斜,两颗圆圆的小脑袋便抵在了一起。
他们中间还摆着一个什么物件。
须臾,小太子好似终于忍不住,伸出一只小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旋即抬起头,惊喜地朝哥哥喊道:“这个好尖啊,会痛的!”
保清也有些兴奋,“尖尖的,当然会痛呀!”
“弟弟你不知道,哥哥我可厉害了,只用它砸了一下那个坏人,他就倒下了呢!”保清炫耀道。
“哇哇哇,那哥哥真是太厉害了!”小太子激动地拍起了手掌。
两人说笑得正开心,门口忽然出现两道身影,于是殿内守候的宫人纷纷跪倒行礼。
行礼的动静惊动到榻上的两个小娃娃,四条短腿很快分开,两人动作一致地用手撑着站起来,摇晃着小身子朝门口看去。
然后就看见他们的汗阿玛去而复返,身边还跟着自己的额娘/哥哥的额娘。
小保清想起之前额娘说过的话,今天是个大日子,要注意规矩,于是便捏着手,奶呼呼地朝叶芳愉和皇上行了个礼,声音没了之前的亢奋,变得软糯起来:“儿臣给汗阿玛和额娘请安。”
他身旁的小太子懵懵懂懂,见哥哥行礼了,也有模有样跟着学了起来。
只是他还太小,弯腰的时候,头刹也刹不住,差些从榻上,脸朝下栽倒下来。
好悬被皇上伸手搂过。
他似是有些动怒,抬手就往小太子的屁。股上拍了两下,“你是要吓死你汗阿玛是不是?”
小太子明显没有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皇上有些无奈,挥了挥手,示意宫人们先出去。
然后把小太子安安稳稳地重新放回到榻上,捏起一个什么玩意儿,转向叶芳愉:“听保清说,这是你命人给他做的?”
叶芳愉还没有从之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维持着手抚心口的姿势,红。唇微张,睁着一双清晨小鹿般澄澈的桃花眼,朝他看来,半晌没有言语。
皇上:……
这个模样要叫他如何能硬得起心肠?
他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再抬头时表情十分柔和,甚至还带着几分安抚的味道。他把那木质的物件举到叶芳愉跟前,说:“今儿在前边,保清用这个东西伤了一个小太监。”
看叶芳愉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他缓缓继续说道:“那太监是伺候在隆禧身边的,伤势虽然不怎么严重,到底还是要给出个说法才行。”
隆禧?
纯亲王?
叶芳愉又惊了一惊,这回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接过皇上手里的东西,仔细打量了一会儿,依稀认出来,好像就是今天早晨,小娃娃出门时,她宫里人往他手中塞的那个物件。
此时那物件上已经沾染了几丝斑驳的血渍。
整体由木头打造,呈现出椭圆的形状,上插着几块尖锐的三角贴片,与铁莲花有些相像,却不是套在手指上的,而是握在手里。
再看那椭圆的大小……
叶芳愉不敢置信地抓过一旁小娃娃的手,对着那物件比了比,发现居然刚好合适。
明显就是为他贴身定制的。
这就是紫鹃嘴里说的“不是什么危险的物品”?
这、这东西哪怕是放在现代,都属于危险管制用具好吧。
她第一反应是后怕,若小娃娃玩耍时一着不慎,伤到自己怎么办?
而后才慢半拍想起来方才皇上说过的话,小娃娃拿着这东西做了什么?
伤了人?
她瞬间沉下一张俏脸,顾不得皇上还在此处,抬手将那东西摔在桌子上,一把将小娃娃拽过来,面色不善地捏住他的脸蛋肉,语气变得低沉而又危险:“保清,你告诉额娘,这东西是谁给你做的?”
“又是谁想出来的主意?”
许是拽的力度太大,也许是她的表情过于严厉,小娃娃感受到了害怕,很快扑腾起小手小脚,嘴里呜呜咽咽地没有进行解释,反倒直接哭了起来。
哭声响起的一瞬间,叶芳愉也觉得自己这般做法有些不妥,于是松开了他的小脸蛋,把他放在榻上,让他站好。
旋即又沉着脸安抚道:“保清乖,额娘知道你委屈,但是你先冷静下来,好好回答额娘的话,等回答完了,你再继续哭,好不好?”
皇上在一旁,见状有些无语,继而又差点失笑出声,那拉氏果然,还是那般不靠谱。
他侧过头,不叫旁边那对母子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
调整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转过来头,试图安慰几句。
不等开口,就看见一旁的保成喊了一声:“不要欺负哥哥!”
说完,傻乎乎地朝保清扑了过去,拽住他的裤子,将他扑得一个趔趄,径直摔入那拉氏的怀里。
成功打断问话的同时,也造成了另外的困扰,便是——
他竟将保清的裤子给完完整整地拽、了、下、来!
另一头还在失声痛哭的小娃娃只觉得自己的屁屁一凉,大。腿一紧,好像有什么东西滑落了下来,卡在他的膝盖上。
他抽噎着低头一瞧,因着衣裳的遮挡,只看见弟弟那张皱巴巴的严肃小脸。
于是便专心地靠在叶芳愉怀里继续抽噎。
叶芳愉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她眉眼不善地把小娃娃从自己怀里“拔”出来,令他站好在榻上,旋即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怀疑的目光朝下再朝下,便看见了雪花花的一片白。
……霎时间思绪一断,生气也不会了。
不仅不生气,甚至还有亿点点想笑,顾忌着小娃娃的面子,不敢直接笑出声来,只得背过了身去。
然而额娘的善良却半点没有传染给汗阿玛半分。
夹杂着小娃娃呜呜咽咽的哭声,一旁皇上直接畅然大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
第51章
额娘突然背过身,汗阿玛也在旁边笑得厉害。
小娃娃呜咽的声音一顿,感觉有几分茫然。他抬起手在湿漉漉的脸蛋上抹了一下,朦胧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
然后就觉得屁屁好像更凉了,于是带着好奇,用还沾着泪水的手指头往下摸了摸,摸到一片冰冰的,滑滑的东西,哭声又滞了滞,“呜呜呜呜……诶?”
抱起衣摆,低头,就发现自己黑色的裤子上还挂着一只白乎乎的小手,顺着看过去,与太子弟弟对上了眼睛。
弟弟,弟弟?
圆眼睛转了转,缓缓瞪大,看看弟弟的小手,再看看自己露出来的大。腿,身后腰下的部位还凉飕飕。
迟来的羞涩终于斥满小娃娃的大脑。
他飞快往榻上一坐,扯着衣摆使劲往前伸,意图盖住已经露出来的大。腿肉肉。
白皙软弹的小脸蛋上红扑扑一片,唇红,眼尾也红,看起来好似一颗秋天里熟透了的小柿子。
拉了一会儿衣摆,意识到不对,又把弟弟的手拍开,把裤子抢回来,想要穿好,然而只拉到大。腿上一点点,就被勾住了。
急得他又想掉眼泪。
看见额娘还背对着自己,希冀的眼神朝汗阿玛看过去,就见他还在笑!
一边笑,一边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悄悄擦了擦眼角,少顷,笑声忽然更大了起来,好像是要把外面的人都吸引进来似的!
小娃娃被自己的设想吓得一惊。
身下的垫子绣了花样,有些粗糙,磨得屁屁和大。腿都有些难受,难受,且凉快,而裤子又怎么都穿不好。
弟弟还在旁边趴着看……
呜呜呜呜小小的时候就被看光了,以后会不会被福晋嫌弃啊。
没脸见人了呜呜呜呜呜噫呜呜。
他终于忍受不住,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裤子,一只手抬起,把脸蛋都埋进手臂弯里,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恰好这时,叶芳愉听见他哭声不对,连忙收拾好笑意,继而转过身,伸手想帮他先把裤子提起来,好歹给他留一点面子。
就看见旁边的小太子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他懵懵懂懂凑到哭泣的哥哥旁边,小大人似的安慰他:“哥哥不哭,不怕不怕。”
“看屁屁又没有什么,我也有屁屁呀!”
说完以后,不知哪来的勇气,小手一扯,竟把自己的裤子也拉了下来,献宝似的挪到哥哥跟前,说:“哥哥哥哥看!我和哥哥一样,都是白的!”
小娃娃盯着眼前一团浑圆的肉肉,哭声停止,愣住了。
叶芳愉和皇上也是一惊,然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养儿欢乐多。
叶芳愉从前不懂,现在是彻底知晓了。
只是不知道等他们两个长大,回忆起这段往事时,会不会重新羞红了脸。
她与皇上笑了好一会儿,才堪堪止住一肚子的笑意,一人一边,帮着两个露出屁。股的小娃娃提好裤子,又收拾好身上的衣裳。
连连保证了许久不会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后,才重拾之前的话题。
叶芳愉把浑身上下都红通通的小娃娃抱在怀里,语气十分温柔地问他:“宝宝还没跟额娘说,那个武器是怎么回事呢。”
小娃娃的两只手还死死捂住脸蛋上的肉肉,只露出一双因为哭泣而泛红的圆眼睛,眨了眨,反问她:“武器,什么武器,额娘,那个就是武器吗?”
可是不是只有刀枪弓箭才能叫做武器吗?
小娃娃玩过许多次打仗的游戏,又从小就立志要做大将军王,对于兵器还算了解。
叶芳愉被他问得一怔,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个确实不该称作武器,叫暗器才对。
但她没有反驳小娃娃的话,而是把那东西拿过来,继续问着:“就是这个东西呀,是谁给你做的?”
小娃娃想了想,“我跟青缇姑姑要了这个。”他伸手指了指椭圆状的木头,“把它套在手上,敲东西就不会疼。”
“然后看见多兰嬷嬷用来夹核桃的那个夹子,上面有尖尖的刺,我就叫小安子给我改良了。”
“但是小安子很笨,力气又很小,他什么都不会,所以他就拿给了王得平和王得安,再拿回来就是这个了。”
听完他的解释,叶芳愉这才了然。
王得平和王得安就是跟在延禧宫大总管胡永安身边跑腿的那两个小太监。
进宫之前本是一对同胞兄弟。大的那个早进宫几年,一直在内务府做事,小的那个才入宫不久。
早先延禧宫要重新挑选宫人,因着被皇上发落过的缘故,内务府上上下下都乱做一团,没法一次送齐,只得陆续前后地送了好几批宫人过来。
他俩虽不在同一个批次,却都被杜嬷嬷一眼挑中,后来又在登记名册时,发现了他们的关系。
本该有些顾虑的,但杜嬷嬷后来与叶芳愉回禀时,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嘴,说延禧宫在被封禁的那段时间里,王得平对她一直很是恭敬。
并且每次轮到他来送份例时,不仅从未有过以次充好,甚至连半分克扣也无。
从质量和数量上来看,都比旁人送的要好。
故而斗胆请叶芳愉将他们兄弟二人都留下。
引得叶芳愉也有些好奇,唤来人一问,才知原主以前救济过他一次。不过是二十两银子,却叫他记了好些年,甚至甘愿冒着触怒皇上的风险,竭尽全力也要护住延禧宫应得的份例。
得知前因后果,又叫杜嬷嬷查了查他们兄弟二人的身份背景,得知他们身后并无其他主子,叶芳愉纤手一挥,做主将他们两人都留了下来。
不仅亲自取了“平安”作为名字,还直接把人送到大总管胡永安那里去培养。
也许就是因为得了叶芳愉的看重,他们两个面对小娃娃时,也向来无有不应。
莫说是做防身的利器了,只怕是小娃娃说要天上的星星,他们也会绞尽脑汁做出个登天梯,呈到小娃娃面前来。
叶芳愉有些头疼地伸出两根手指,揉了揉额角。
很快又收起复杂的思绪。
她扭头想问皇上那个被伤到的宫人如何了,却见皇上怀中坐着小太子,五官有八成相似,一个清隽俊朗,一个奶里奶气。
眼下皆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眸底似燃着火焰一般。
叶芳愉:……
她觉得自己现在好像个刚出炉,香气喷喷的肉包子。
“皇上?”清润如醴泉般的声音响起。
年轻的天子很快回过神,心里像被塞了十来只迷路乱跑的兔子。
他目光狼狈地在地砖上滚来滚去。
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和克制,“何事?”
叶芳愉还没发觉他的异常,只觉得他表情有些奇怪,问道:“不知被保清伤到的那个宫人如何了?”
被派去查看伤势的宫人早已在门外候着。
梁九功听到屋里传来的呼唤声,忙不迭把人带进去回话。
“回皇上,那个宫人伤势无恙,不过是腿上被划了两道口子,将养几天便没事了。”
没事就好。
叶芳愉松出一口气,问完了利器来源,又觉得自己很应该问问小娃娃的动机。
于是又把怀里的小娃娃抱起来,问他:“宝宝能不能同额娘说说,为什么要伤他?可是他说了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她后面这句完全是下意识,不想承认保清是个熊孩子。
问完以后又觉得自己这句话好像有些偏颇,刚想打个补丁,就见怀中的小娃娃倏地把脸上盖着的小肉手放了下来。
顶着一张大红脸,朝叶芳愉和他汗阿玛嚷嚷:“我是因为看见他干坏事了!”
“他是个坏人!”
“对,坏人,哥哥才是好人!”此时小太子也捏着拳头给哥哥作出担保。
两个小娃娃就此你一言我一语地叽叽喳喳起来,语调混乱,声音高昂,还带着几分激动和亢奋。
说着说着,两人同时往下滑,噔噔噔跑到屋子另一边,拿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叶芳愉一瞧,是个白瓷碗。
她有些疑惑,就听保清扭头朝小太子喊了一句,“弟弟你先不要说,我来说就够了。”
“对,哥哥说就够了!”小太子跟鹦鹉似的,只会重复保清说过的话,一边说,一边点头,脸蛋上的肉肉直接漾出了一圈一圈的纹路。
看得叶芳愉手心忽然痒痒了起来。
下一瞬,就听得自家的小娃娃石破天惊说出一句:“我看见了,他把皇叔的药药偷偷倒掉,然后兑了茶水进去!”
叶芳愉还没反应过来,旁边静静听着的皇上便倏地沉下了一张俊朗的脸。
他大手一伸,把保清手里的瓷碗拿过来,转动着细细打量,须臾,指了指碗底上一处花纹,“确实是出自纯亲王府,这应是隆禧的药碗。”
看叶芳愉面露不解,他便细细给她解释:“隆禧因着早产的缘故,自小身子就不好,常年喝药,无法学习骑射,平日最爱看书和画画。”
“后来有一段时间,迷上了画各种花样子,纯亲王府里所有的家具、瓷器、乃至衣裳和手帕,全都按着他画的花样子打造。”
“若是他亲手设计的物件,底下都会带着这个花纹。”皇上把瓷碗递到叶芳愉手里,特意点了点碗底的一个图案。
那是一个飞鸟形状的图案,只是这鸟比较胖,有点儿像是……肥啾?
叶芳愉一边看,一边不确定地想着。
今儿是中秋,前朝的宫宴一般持续至傍晚时分。因着后宫还有太皇太后设下的家宴,宗室王爷出宫的时间则要比朝臣晚上一两个时辰。
而纯亲王因着身体孱弱无力,早先就得了皇上的明旨,可自行决定何时出宫,回府休息,哪怕是不想参加家宴,皇上和两位老祖宗也不会说道什么。
但他却很是坚持,从未早退过一次。
为此,慈宁宫还专门收拾出来一间侧殿以供他随时休息。
是以叶芳愉有些不解,纯亲王入宫参宴,有皇上和两位老祖宗的照拂,还有专门的宫殿居住,可说是应有尽有,不过喝个药,怎地还要自备瓷碗?
皇上没想到她的疑惑是在这上面,阴沉的俊脸怔了怔,旋即染上清浅的笑意,耐心回答她:“朕也问过,他只道是喜欢。”
也或许是因为有着自己印记的缘故。
具体原因皇上没问,思量着左右不过是小事。
他回答完叶芳愉,转而看向地上的小娃娃,思及他之前说过的话,将梁九功招过来,低语吩咐了几句,便叫他下去安排了。
抬头迎上叶芳愉不解的眼神,目光不着痕迹在她秾艳的妆容上转了转,眸色愈发深邃,他轻咳一声,“再等等就有结果了。”
*
不多时,梁九功就回来了。
他脸色难得有些难看,先朝着皇上和叶芳愉拱了拱手,才压着声音回禀道:“万岁爷,那宫人被压入慎刑司不过一炷香时间便招了。”
纯亲王自小身体便虚,常年汤药为伴。无法上朝,虽有皇上和两位老祖宗的怜惜,到底根基浅薄,在宗室中也比较透明,久而久之,便有人打起了歪心思。
此人便是专门给纯亲王治病的太医。
说是治病,不过就是每三日上门把把平安脉,再开几副汤药便罢了。
反正纯亲王的身体也就那样,治不好,也死不了。
因着这两年三藩之乱,皇上的重心一点点往前朝加重,后宫都没有时间去了,如何还记得自己有个身子孱弱的弟弟?
故而便从一月一过问,变为了三月,乃至半年才会问上一次。
而宫里头的老祖宗虽然关心,却困于无法出宫,糊弄起来也比较容易。
若太医的歪心思只在于懒散也就罢了,偏他还胆大到将手伸向了纯亲王的药材。与纯亲王身边伺候的太监里应外合,这边药材刚送入纯亲王府,那头就偷偷把药拿到外头去卖,得来的银钱均分。
按着太医的计划,不过是药量削减一半,对纯亲王的身子影响应是不大。
——便是病重又如何,娘胎里带来的病气,能活这么些年就不错了。只要身边的宫人咬死纯亲王每日都有按时喝药,哪怕是院正出手,也查不出来死因。
偏偏叫太医没想到的是,这药量一减,纯亲王的身子反而日渐好了起来!
若是此时入宫,太皇太后看见了,免不得要重新招人给他把脉问询。死人的脉象不好查,活人却不一样。任谁来了,一把脉,都能看出是体内药性削减的缘故。
这,这与他呈递上去的脉案不符啊!
若是早早发现,他还能徐徐更改,营造出是他妙手回春,治好了纯亲王的假象。
可眼下却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他准备了,只要纯亲王一入宫,药材之事就会败露,不仅是玩忽职守、监守自盗的罪名,更甚的还有欺君之罪。
慌乱之下,那太医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干脆一狠心,调配了一副会叫人身子顷刻间衰败的药,交给纯亲王身边的太监,命他熬药的时候,先倒去一半,再将黄豆大小的药粉以茶水融化,添入汤药之中。
待纯亲王喝下,要不了多久便会晕倒在中秋家宴上。为此他还反复确认过今日当值的太医名单,确保其他几位的医术不如自己,再加上他治疗纯亲王许久,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其他太医会不会产生疑惑不要紧,先渡过今日难关,之后或威逼或利诱……总之先活下来才最要紧。
却没有想到,万无一失的计划最终流产在了两个小娃娃手里。
甚至还叫他们拿到了最关键的证物,便是那个还残留着斑斑药渍的白瓷碗。
这是无论如何也狡辩不过的,宫人皆知,纯亲王入宫,用来喝药的瓷碗都有其专属的印记,若是没有落到大阿哥手里,他还能想法子置换。
毕竟他出入纯亲王府许久,又与纯亲王身边的太监有所往来,偷个瓷碗什么的,再方便不过了。
……
梁九功回禀时,并没有背着两个小娃娃。
他们细细听完了前因后果,小太子脸上的茫然之色更甚,毕竟他才一岁多,能听懂梁九功说的是七皇叔的事情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如何还能要求他理解话语背后的意思呢?
而小保清则是鼓着脸颊,开心地笑了起来,这下是彻底忘记之前出的糗了,张着双臂直接扑到叶芳愉怀里,揪着她的衣领,兴奋问她:“额娘,是不是,对不对,我就说他是个坏人吧!”
“药药都是很珍贵的,他倒掉皇叔的药,就是坏心眼,大坏蛋!”
小孩子看事情很多时候都带着片面性。
但保清却有着天然敏锐的直觉。
他见过额娘喝药的样子,甚至自己也喝过那些苦苦的汤药。
虽然讨厌,却也知晓,要喝了药,身体才会好。
他今天第一次见到皇叔,皇叔送了他一块雕着小马和小弓的玉佩,笑容还十分好看,让人心里暖暖的。
他就知道,皇叔肯定是个好人。
在知道皇叔身体不好,需要喝药的时候,他嘴巴里下意识泛出酸酸的苦涩味,于是想也不想,就从桌上抓了一把糖酥,奔向皇叔休息的地方。
想等皇叔喝药的时候喂给他,叫皇叔的嘴里不苦。
谁知就从门缝里看见了坏人倒药的一幕。
倒了药,皇叔的病就好不了了。于是他飞快将那个宫人与坏人画上了等号,气得小脸颊像是塞了两个小笼包一般,鼓鼓囊囊的。
旋即眼眸一转,从腰间的荷包里拿了个什么东西出来,直接推了门进去,双手背在身后,表情无邪地问他:“你在做什么?”
那宫人先是被吓一跳,等看清他的面孔时,瞳仁微微一瑟缩,小保清就知晓,他是要说假话来糊弄自己了。
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恨!
于是也不等他狡辩,直接抓着东西往他大。腿划去。
趁着那人吃痛摔倒,他跑过去踮起脚尖,拿了桌上瓷碗就跑,跑动之间,汤药全都洒了出来。
有些心疼,却也只能安慰自己,没关系,等回头抓到坏人,他再把药材钱赔给皇叔就好了,然而瓷碗却是不能不拿的,额娘说了,无论是什么事情,都要讲究证据。
虽然不知道证据是什么,但他下意识觉得该把瓷碗带上。
很快跑到乾清宫的正殿,正好撞上牵着太子弟弟出来寻他的汗阿玛。
太子弟弟脸上还有着泪水,一看就知道是因为被他丢下而委屈哭的。
小保清眼里划过几分心虚,但是却也顾及不上去安抚弟弟了,要先把坏人抓到才行。
他把瓷碗往怀里一揣,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汗阿玛和弟弟跟前,直直跪下来,声音无比清脆,“汗阿玛,我打人啦!”
听着还有几分自豪。
第52章
此时的乾清宫内,觥筹交错的声音不绝于耳。
而宫殿之外,笔直跪着的长子,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一路跑来,跑得面颊微红,额头冒汗,一边喘着气,一边拉着他的衣摆。
浓墨一般的圆眼睛熠熠发亮,红润的小嘴一张,吐出的话语陈恳真挚,且语气格外自豪。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念祝词,可再一听内容……打人?
他这个小身板,能打得了什么人?
刚出生的娃娃么?
怀疑之色刚从眸底浮现,长子就好像担心他不相信一般,伸手摸索半天,把一个犹还带着丝丝血迹的环状木头丢到了地上,继续昂着圆圆的小脑袋,朝他喊:“我就是用这个打的,汗阿玛不信可以叫梁公公去查证!”
当着汗阿玛的面,他没有称呼“梁爷爷”。
这叫梁九功心下悄悄松了一口气,熨贴同时,感激之情又盛几分。
他觑了觑万岁爷脸上的表情,也不消万岁爷亲自下令,便自觉地弯下腰,把地上凶器捡起,打量了一会儿,朝皇上拱了拱手,就火急火燎地下去查探事情真相了。
他反正是不信大阿哥会无缘无故的打人的,他那般乖巧,又那般懂事,甜滋滋叫人的时候,声音软得能叫人感觉四季如春。
……怎么会主动打人呢?必然是在什么地方受到了欺负,才不得已反击!
为免引起皇上更大的误会,他需得快些查清真相,好还大阿哥一个清白才是!
想到这,离去的步伐走得虎虎生风。
不多时就带着一脸为难回来了。
佝偻着身子站在皇上跟前,小心翼翼斟酌着话语,“确……确如大阿哥所说……”
根据当时殿外宫人的口述——大阿哥不过是在屋外站了一会儿,就推门而入,好似说了一两句什么话,屋内传来一声哀嚎的同时,大阿哥抱着个什么东西飞快地跑了出来。
他问过那宫人,可知大阿哥为何要对他动手,宫人只答不知,说完,又抱着流血的大腿,躺在地上,扯着个破嗓子不停哀嚎。
惹得屋外宫人纷纷好奇探首,为了不叫他说出更多对大阿哥不利的话,梁九功火速命人将他抬下去止血。
又问清楚那宫人的身份后,这才回来禀报。
彼时皇上已经带着两个儿子转移到了安静的侧殿等候。
期间,小保清妙语连珠,几句话就安抚好了他的太子弟弟。两个小团子手拉手窝在角落,嘀嘀咕咕说着只有他们才能听懂的话语。
而皇上则是坐在一旁闭目沉思,他今儿喝了些酒,颊上带着隐约热气,脑子里转悠着家国大事,长子打人与之相比,倒也算不得什么。
无非就是费些赏赐罢了。
等听完梁九功的话,他抬眸朝一旁的长子看了一眼,眸色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须臾,低沉的音色重新响起:“可有问清楚是哪里的宫人?”
梁九功回:“是纯亲王身边伺候的。”
皇上默了默,依旧不当回事,“既是受了无妄之灾,就赏些……”
话还没有说完,旁边忽的扑过来一个浑圆的小身子,力气不大,却十分执拗,抓住他的袖口轻易不肯放下,使劲摇来晃去,弄得皇上身形也不稳了起来。
他伸出另一只手拢住长子,不叫他从自己腿上滑落下去,清隽眉眼写满耐心,低声问他:“何事?”
此时小娃娃的五官都皱了起来。
不能理解为什么明明是那宫人犯错,汗阿玛却还要赏赐他。
他想了想,大声说道:“汗阿玛不能赏他!”
“他是坏人!不信你问额娘,额娘她知道的,额娘抓坏人可厉害了!”
小保清其实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个小宝宝,小宝宝说的话,大人肯定不信。
可是额娘会信,额娘说的话,汗阿玛也会信。
他把自己的额娘拉出来,希冀的大眼睛扑闪扑闪,谁知汗阿玛就跟没有看到一般。
把他拨到一边,扭头就要对着梁公公继续吩咐。
急了眼,干脆整个人都滚进汗阿玛的怀里,滚来滚去,撒泼劲都用上了,才叫汗阿玛无奈妥协,带着他去了慈宁宫寻找额娘。
一听说可以见到哥哥额娘,小太子也非要跟着。
这才有了皇上过来寻叶芳愉的一幕。
……
眼下真相大白,皇上对这个长子倒也算刮目相看。
眼尾瞥见那拉氏的侧颜,脑子里不知为何想到前段时间宫里的流言。
心间微微一动,有些好奇,莫非那拉氏除了专研黄老之学外,还另有奇遇?
他有心试探,对着梁九功又低语了几句。
梁九功听完,神色有些诧异,同他确认了一遍,才转身离开,回来时手里捧着一幅卷轴。
得了万岁爷允许,徐徐在那拉庶妃面前展开。
叶芳愉:“?”
这难道是皇上给她的赏赐?
她抑制着内心激动,桃花眼顾盼生姿,朝皇上看了一眼。
得到他颔首示意,才把怀里的小娃娃往旁边一放,走到卷轴前,探首一瞧,发现是一幅山水画,角落里则是笔走游龙的草书落款。
她对古画不太了解,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才从印章落款处看出来一个“唐”字。
唐朝的画?吴道子还是谁的?
这可是文物啊!
叶芳愉瞬间激动了,对着画作又细看了许久。
久到旁边的皇上终于等不及,踱步到她身侧,温言问她:“怎么样?”
叶芳愉抿着唇浅笑,“这画自然是极好的!”
如果是拿来赏赐给她,那自然是极好的,可若是拿来考校她,那就一般般了。
她担心会暴露自己不懂古画的事实,干脆笼统地夸赞了一句。想着要是皇上等下问她好在哪里,她就回答哪里都好!
可没想到,“极好的”几字一出口,旁边皇上霎时板下了脸。
眸光幽幽沉思了片刻,直接挥手示意梁九功把画重新收好。
叶芳愉又:“?”
不是赏她的?
恍恍惚惚之间,叶芳愉又觉得,眼下这场景,怎么跟那日钦安殿有亿点点相似?
他们……
他们难不成是把她当成了专业打假???
*
纯亲王出了事,中秋晚宴自然办不下去,很快便各自散了。
听闻当晚,慈宁宫招了太医。
一时间风雨欲来。
有人直觉敏锐,觉得这可能与当天皇上把那拉庶妃叫出去一事有关。
然而这个时候,谁都不敢往叶芳愉跟前凑。
——概因流言之事,最先是由景仁宫和钟粹宫传出,一夜之间就传遍了东西十二宫,她们明明知晓宫人都在私下讨论些什么,却没有想过给延禧宫通风报信。
甚至还在钦安殿赏花宴,评点宫人时推波助澜……
当时说会慢慢同她解释,可直到中秋过完,除了马佳庶妃和李庶妃外,竟无一人到叶芳愉跟前“自首”。
时间拖得越久,心里就越虚,也就越发不敢往延禧宫走动,只能躲在自己宫中,一边扒拉库房,一边愁眉苦脸。
对此,叶芳愉还一无所知。
她这几日难得清闲了下来,书房里的游记看得差不多了,想起还要主持年后小选之事,便翻阅起了历年流程来,也算是提前做准备。
翻着翻着,忽然紫鹃从外头急匆匆跑进来。
“娘娘,娘娘!方才敬事房来人传话,说皇上今儿翻了您的牌子,还有半个时辰便要过来了!”
叶芳愉捏着书册的手指霎时一顿,姣好面容上浮现出几分茫然之色。
她这几日一直在看历年小选的流程,都没有时间复习养生之道,万一皇上问起怎么办?
现在临时抱佛脚还来得及么?
很快事实就告诉她,来不及,根本来不及,皇上只给她留了半个时辰,也就是一个小时左右,期间她要沐浴,要吩咐小厨房备膳,还要装扮、挑选衣裳……
延禧宫上上下下顿时围绕着叶芳愉忙碌了起来。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
接驾时,叶芳愉的发尾还带着淡淡的水汽,身上裹挟着澡后浓郁的馥香。
里里外外都散发着江南水乡温润的气息,脸上虽未着脂粉,但许是因为被热汽蒸过的缘故,一双桃花眼潋滟生姿,眼尾绯红摇曳,双唇不点而朱。
皇上脸上的漫不经心之色倏地消失不见。
眸底浮现认真。
他伸手把叶芳愉从地上拉起来,一声不吭地扯着她往寝殿走。
背影高大,步伐夹着隐约的急切。
梁九功本欲抬脚跟上。
等看清皇上行动间的急不可耐,步伐一顿,又三两步走上前拦下杜嬷嬷,眉眼带笑道:“烦请老姐姐往小厨房去一趟,备些热水。”
杜嬷嬷初始没听懂,眉头一拧,下意识回道:“可我家娘娘已经沐浴过……啊?”
话说一半,又反应过来梁公公的意思。
眼神不自觉往寝殿飘了飘,见皇上将她家娘娘拉进去后,反手将两扇大门紧紧关上,发出巨大一声“砰”响。
……还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她心下为自家娘娘叹了口气,面上却露出笑容,“我这就去!”
说罢,转身就往小厨房去了。
另一厢,被皇上一把拉回寝殿,叶芳愉脸上还带着清晰毕现的迷茫之色。
但到底还记得妃嫔的本份和侍寝的流程,她伸手指了指大殿正中的圆桌,说道:“臣妾早已备好了……啊!”
最后的话音消失在两人唇齿之间。
叶芳愉霎时僵住,脑子也转不动了。
整个人就像一樽不会说话的雕像一般,直挺挺地立在原地,被人揽入怀中,被人舔噬双唇,甚至还将手伸到了她的腰际,暧昧揉搓。
屋内热度攀升。
第53章
一。夜被翻红浪,中途叫了两次水。
次日醒来,空旷的大床上只余叶芳愉一人。
床幔掀开,叶芳愉看到床前刷刷跪了一地宫人,眉开眼笑地朝她喊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叶芳愉忍着羞涩,摸了摸酸疼的腰,把昨夜所有的记忆压下,抿着薄唇,低声道:“起来吧。”
宫人又磕了个头,才各自分开,端水的端水,拿衣的拿衣。
这头紫鹃给她穿鞋的动作小心翼翼。
另一边杜嬷嬷浑浊的双眼眸光复杂,等紫鹃给娘娘穿好鞋,她几乎是迫不及待铱錵地伸手扶住叶芳愉,凑到她耳边悄声说道:“娘娘,皇上临走前交代说,再晚一些会有圣旨过来。”
叶芳愉不可见地颔了颔首,想着那多半是侍寝过后的赏赐。
她完全没当一回事,洗漱后,先去暖阁找胖儿子一起用了早膳,又去后殿看了看纳喇庶妃,陪她说了些话,才回到寝殿等候。
不多时,屋外传来有序的脚步声,她就知应是乾清宫的圣旨到了。
于是又走到外面去接旨。
原先还有些漫不经心的神色,在听完圣旨内容后,缓缓浮现出一抹错愕。
——即日起,享妃位待遇?
叶芳愉只觉脑子里轰了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被炸开,她被这消息打得猝手不及,好不容易在杜嬷嬷的提醒下回了神,领旨谢恩后,走向书房的步伐显而易见地凌乱而又急切。
杜嬷嬷和紫鹃等人见状,既疑惑又担忧。
纷纷跟了过来,想问娘娘这是怎么了。
谁知娘娘却半点理会她们的意思也没有,抓着圣旨进入书房后,不等她们走近,便“砰”地一声将门给关上了。
“娘娘?”紫鹃上前敲了敲门,心急如焚地站在外头等了好半晌。
正想再敲几下门时,里头徐徐传出一句,“我没事,只是想自己安静地待一会儿,你们先下去吧。”
声音虽然还有些虚弱和沙哑,但语气听起来还算冷静沉着。
紫鹃几人便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惴惴不安地离开了。
书房内,叶芳愉还紧紧抓着圣旨,她将自己整个人都窝进贵妃榻中,脑子里像是裹了一团乱麻,分不清头和尾。
瞳仁涣散地懵了好久,混沌的脑子才重新开始转动,想起了方才颁旨太监说过的话,享妃位待遇?
她跳过惠嫔,直接成惠妃了?
想到这,心脏跳动速度倏地变快,一下一下,几乎是响彻在耳边。
手指攥着圣旨的力度也随之增加,指尖泛着幽幽的白,对周围的观感也变得十分不真切,似蒙了一层薄纱。
不知过了多久,紧抿的唇。瓣倏地放松下来,眼眶浮现微微热意。
叶芳愉迫不及待地展开手中的圣旨,前前后后又看了好几遍,才最终确定,她真的改变了原身的未来。
——现在享了妃位待遇,等康熙十六年八月底大封后宫时,她便不可能仅仅居于嫔位。
而如果起点是妃位的话,等到康熙二十年,是不是贵妃之位也能……
算了算了,贵妃之位还是太遥远,她能提前封妃就已经很满足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叶芳愉摇摇头,忽然又想起来,她穿越来时的目标,现在已经基本实现,所以是不是可以直接躺平了?
叶芳愉突然兴奋起来,从贵妃榻上一下坐起,理了理衣裳上的褶皱,视线在屋内梭巡半天,想着要把手中这份圣旨放在哪里比较好。
多宝架?不行,会落灰。
书桌抽屉里?那就不能时时看见了。
她思来想去,觉得手中这份布帛意义重大,是她未来几十年躺平人生的起点,合该慎重对待才是。
叶芳愉从榻上下来,在书房中来回转了好几圈,最终决定,还是把这份圣旨拿到小佛堂,日日三炷香地供着吧!
然而……
她想得很好,计划也很周全,杜嬷嬷却不让。
苦口婆心地劝说了好久,才叫叶芳愉打消了这份念头。
等她一松口,明黄色的布帛就被杜嬷嬷毫不留情地夺走,抚去被她手指头抓出来的褶皱,又仔细地卷好,封入雕琢精致的木盒中,再锁进到一个大箱子里。
开箱的时候,叶芳愉跟在杜嬷嬷身后看了几眼,发现箱子里面还有好几个这样的木盒,估计都是原主以前接过的圣旨。
她撇了撇嘴,有些不太理解,册封圣旨的作用就跟奖状奖杯是一样的,都是荣誉的证明,那为什么不能贴在墙上给人观赏,反而要锁起来呢?
撇嘴的动作虽快,但还是被杜嬷嬷瞧了去,她嘴角微微抽了抽,只觉到万分头疼。
娘娘这性子……变化也忒大了些。
*
当日下午。
叶芳愉又从紫鹃口中得知了另外一个消息,此次册封的对象还不仅她一人。
好比马佳庶妃因为生育有功,即日起享嫔位待遇;李庶妃虽无生育的功劳,但胜在她家世显赫,是以同马佳庶妃一般,享嫔位的待遇。
三格格的生母张庶妃,四格格的生母兆佳庶妃,即将要生产的纳喇庶妃,以及启祥宫的王佳庶妃,都被恩赐享了贵人的待遇。
独独漏掉了还在幽禁思过的赫舍里庶妃。
叶芳愉听完紫鹃的回禀,手指在桌上叩了叩,敛着眼眸,半晌未语。
如今七嫔的格局已被彻底打乱,那,小崽子的顺序呢?
会不会也有出现变动的可能?好比纳喇庶妃这一胎,以及钟粹宫的长生……
她才想到一半,就被紫鹃的声音给打断。
“娘娘,您可是在想王佳庶妃?”
叶芳愉瞬间疑惑:“谁?”
下一秒又反应过来,“我为何要想她?”
紫鹃一边给她剥着核桃,一边解释:“就是,王佳庶妃嘛,她一没有生育的功劳,二来家世也一般,这么多年,在宫中的为人处事也……”
她斟酌着措辞,许久想不到合适的。
叶芳愉在旁默默给她补充:“一塌糊涂?”
紫鹃一惊:“没有没有,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她抬起头来,看见娘娘对她露出一个充满鼓励的浅笑。
叶芳愉:“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拘谨。”
紫鹃还有些局促:“奴婢只是想不通,为何皇上会……”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叶芳愉还是理解了她的意思。
她伸手点了点紫鹃的眉心,“大概是因为年后要入新人的缘故吧。”
要入新人,总要给老人提一提位分的。
另一层原因,叶芳愉却没有给紫鹃细说。
清朝的后宫制度是康熙时期逐步定下的。在此之前,后宫的妃嫔制度可以说十分混乱,皇太极时期实行的是五宫并嫡制度。顺治时期开始有了皇后,皇贵妃和妃,而妃位以下,什么说法都有,什么大福晋,小福晋,格格,庶妃……【1】
顺治时期的混乱一直延续到现在,在康熙十六年第一次大封后宫之前,宫中所有妃嫔皆称呼为庶妃。
而皇上早有重新拟定后宫制度的念头。
只是,叶芳愉还不知晓,在七嫔格局被打乱的现在,皇上会如何拟定后宫制度,还会如历史上一般,是四妃六嫔的格局么,亦或者是全新的格局?
叶芳愉说完,兀自陷入了沉思中。
紫鹃见此,也不敢再问,低下头沉默地继续剥起了核桃。
另一厢,景仁宫中。
殿内燃了檀香,烟雾袅袅,味道清浅而沉静。
因着大门紧闭的缘故,外头热烈的阳光照不进屋中半分,显得朦胧昏暗,遗世而独立。
李庶妃和张庶妃分坐在榻上两侧,各自握着一盏温茶,神色寂寥,半晌无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庶妃将手中白瓷杯轻轻放置在小桌上,发出的轻微细响,将张庶妃飘远的思绪往回拉了拉。
她也跟着把手里的瓷杯放回到小桌上。
侧脸隐在昏暗中,看不清表情如何。
李庶妃只能收回目光,轻叹一般说道:“够了。”
张庶妃身子一僵,咬唇不说话。
李庶妃:“我只你心中委屈,可圣旨已下,你再不满又能如何?”
不知被其中哪个字眼戳到,张庶妃瘦弱的身子忽的颤抖起来,眼下流过两行热泪,挂在下颌,最后惨惨滴落至旗装上,洇出两滴不大不小的水晕。
她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嘴里含糊说着:“也不是不满,就是失望,我以为她犯了那么多错,皇上便是不罚,也该不赏才是。”
“我总觉得我跟她也差不了太多,我还有生育的功劳,生过两次,虽然没有照顾好……但是我还有乌希哈。”
“前段时间她来道歉,我可高兴了,我知道这样说会显得我很小肚鸡肠,可,可我就是高兴!”
许是委屈到了极点,一连串说了许多,越到后越听不太真切。
旁边李庶妃叹了口气,没有接话,也没有出言安慰。
她知道张庶妃口中在说谁。
张庶妃因着胆子格外小的缘故,向来不敢耍什么争宠的小手段,被欺负了也不敢吭声。
刚开始侍奉皇上时,后宫还没有那么多人,她也尚算得宠。而等到庶妃越来越多,皇上也就越来越想不起她来。
一年能侍寝两次就算不错的了。
于是性格也就愈发内敛沉默,仿佛要把自己活成透明人一般。
李庶妃入宫的时间较晚,也不太知晓她与王佳庶妃之间的恩怨,只一次路过时,顺手帮了张庶妃一把。
在那之后,张庶妃就把李庶妃当成了救世的菩萨,先是鼓起勇气朝老祖宗要了搬来景仁宫的恩典,又时常跟随在李庶妃身边,端茶递水,聊天读书。
在生下三格格后,甚至还动过要把三格格抱给李庶妃抚养的念头。
好在被李庶妃劝了回去。
因着关系被张庶妃单方面拉近,李庶妃也就渐渐知晓了,张庶妃心中一直厌恶着一个人,便是居住在启祥宫的王佳庶妃。
王佳庶妃仗着得宠,明里暗里欺负过张庶妃许多次,好比康熙十一年四月初七,嘲笑张庶妃身形瘦弱,穿着绿色衣裳活像根苦瓜;康熙十二年六月初九,抢了张庶妃先看上的布匹;康熙十二年九月十四日,在张庶妃的茶中放了许多盐巴……
桩桩件件,也算不得什么刻骨铭心的大事。
但次数一多,就叫人格外厌烦。
偏偏张庶妃也不懂得如何反击,不知晓如何报复,往往勇气鼓了半天,等一到王佳庶妃跟前,勇气就瘪了,咬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来。
回去还要被自己气得哭上一场。
李庶妃也常常因为她这个性格而头疼。
她出身将门,性子直如松柏,王佳庶妃几次讥讽到她头上,都会被她思维缜密地反击回去。
几次之后,王佳庶妃也就不敢惹她了。
前段时间,王佳庶妃被罚,张庶妃面上虽不显,李庶妃却听宫人说过,王佳庶妃登门道歉的那一个月里,张庶妃顿顿都要吃上两碗大米饭。
这般开心,李庶妃还以为张庶妃原谅了王佳庶妃呢。
谁知根本没有。
李庶妃看张庶妃还兀自哭得伤心,声音呜呜咽咽地从指缝中传出,显得格外幽怨哀泣,再配着殿内的袅袅余烟,殿内的氛围霎那间变得诡异十足。
若是光线再暗一些……
李庶妃被自己的设想吓得抖了抖身子,不敢继续想下去。
可也不能继续任由张庶妃哭下去。
想了想,她起身走到张庶妃身边,拉过她的手,“走。”
张庶妃泪眼朦胧地抬头:“去哪里?”
李庶妃:“去隔壁,延禧宫。”
“找那拉姐姐给你出主意!”
*
延禧宫。
叶芳愉迎来了意料之外的客人。
张庶妃在景仁宫没有哭够,换到延禧宫后便捂着脸继续哭。
一旁,叶芳愉十分头大,她放下手里的账册,疑惑地朝李庶妃看了好几眼。
李庶妃却只眸光微敛,作着深沉的模样。
叶芳愉凑过去:“她这是怎么了?”
李庶妃默了默,当事人还在哭,她不知如何解释,干脆从袖间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叶芳愉。
叶芳愉:??
她伸手把册子接过来,看见扉页上干干净净,只写了三个大字——那些年。
很标准的小说开头格式。
但是这本册子很薄,应该不是话本。
叶芳愉顿时更疑惑了,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翻开册子,只见雪白的纸页上,错落有序地按照时间,标记出了壹贰叁肆。
一条条看下去,先是时间,后是地点,中心人物只有王佳庶妃,而受害者很明显是张庶妃。
看完,叶芳愉也沉默了。
她朝李庶妃看去,问她:“打了圈圈的这些是?”
李庶妃探头过来瞧了瞧,眸色愈发深邃,“是前些日子,王佳庶妃道过歉的。”
哦,所以是一笔勾销的意思。
叶芳愉便低头又数了数,发现里头记载了四十二件事,只有十五件被划了圈圈。
也就是说,王佳庶妃还欠二十七句道歉。
她冷静掐算完,木着脸又问李庶妃:“所以,为何找我?”
李庶妃的眼神飘了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姐姐不知道吗?现在宫人里头,都在说您是青天大老爷!”
叶芳愉:……
她不着痕迹地咬了咬牙,又问:“流言的源头是?”
李庶妃轻咳两声:“嗯,那个,中秋宴后,大阿哥说的。”
说完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急忙又补充道,“大阿哥说他额娘会断案,很厉害,然后太子殿下在旁亲自佐证,说您断案的时候,先问动机,又看证据,十分厉害!”
话音刚落,“咔”地一声,叶芳愉手里好像捏断了什么东西。
吓得李庶妃又往边上移了移。
然后就听见叶芳愉的声音幽幽响起:“那你没有听说过吗,清官难断家务事。”
李庶妃闻言先是一怔,然后不知想到什么,试探地问道:“所以,姐姐您承认您是青天大老爷了?”
叶芳愉:……
第54章
叶芳愉没好气地瞪了李庶妃一眼。
有些理解不能,她们都是怎么了,同王佳庶妃相处太久,脑子都坏掉了吗?
她一把将册子塞回到李庶妃手里,直言说道:“此案好破,你直接带着她,往启祥宫走一趟就行了。”
“这些时日,你也见到了,王佳庶妃她就是个一根筋,哪里懂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好赖话都听不明白的人,你能指望她懂得什么是有分寸的玩笑?”
“那些不是玩笑!”旁边抽抽噎噎的张庶妃忽然抬头来了这么一句。
“所以我才说她没有分寸啊。”叶芳愉哭笑不得。
她递给张庶妃一块帕子,示意她擦擦脸上泪水,看她终于冷静下来,徐徐给她分析道,“你现在知道了她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但是她还不知道你的。”
“她不知道你介意什么,不介意什么,所以也就不知晓该如何同你道歉。”
“你总是叫她猜猜猜,猜对猜错你都不高兴,又何必呢?”
“人的嘴巴除了用来吃饭,还可以用来解开误会。”
“你即便是不想与她和好,也总该叫她知晓你心底在介意什么吧?”看张庶妃还想反驳,叶芳愉语速不断飞快又加了一句。
话音落下,张庶妃同李庶妃都同时怔了怔。
估计是被叶芳愉说服,张庶妃很快恢复了冷静。又与李庶妃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告辞。
再之后发生的事,叶芳愉便无暇理会了。
她忙着收拾胖儿子呢。
连着两起谣言都因胖儿子而起,叶芳愉只觉得棍棒教育很有必要。
她十分冷静地叫人去钟粹宫把胖儿子带回来,又十分冷静地在屋子里逛了几圈,没发现什么趁手的物件,干脆去往正殿旁的茶水间找了找,片刻才找到一把不大不小的鸡毛掸子。
杜嬷嬷跟在她身后,看见她伸手朝鸡毛掸子摸去,眼皮不自觉跳了跳。
再联想起娘娘那道唤人去把大阿哥带回来的命令,以及方才李庶妃说过的话……
杜嬷嬷那颗年迈沧桑的心脏顿时跳动得飞快。
想也不想的往地上一跪,抱住叶芳愉的腿,“娘娘冷静!”
叶芳愉回她:“我很冷静。”
杜嬷嬷:“……”
“娘娘眼下,身子可还酸疼?”
叶芳愉拿鸡毛掸子的动作顿了顿,像是想起来昨夜发生的一切,脸颊悄悄变红。
杜嬷嬷眼看有戏,正想补充几句。
就见叶芳愉那含着春情的眉眼霎那间又冷却下来,快得好似她的错觉一般。
“娘娘?”杜嬷嬷疑惑地问了一句。
下一瞬,就看见她家娘娘毫不犹豫地把墙上挂着的鸡毛掸子拿了下来,放在手里掂了几下,满脸深沉地说道:“嬷嬷也知晓,我身上还有些酸疼,许是关节部位还淤着,之前听太医说过,要想止疼,最好的方法便是多运动,将部位处的淤酸一一化开。”
“不如今儿就拿保清来运动运动手脚吧。”
念做运动,写做打孩子。
叶芳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叫杜嬷嬷也看不清她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
见娘娘拿着鸡毛掸子果真要往正殿去,杜嬷嬷顿时急得汗如雨下,死死攥着叶芳愉的裙摆不敢放,生怕一放手,阿哥的屁。股就要遭殃,“娘娘不可,不可啊……”
她凄厉地嚎了两嗓子,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扭头往门口一瞧,看见一颗圆圆的小脑袋,正趴在门框上,笑眯眯地看着她。
阳光覆在他的身上,似披了一层金边,本就软糯可爱的小脸,被金边一裹,脸颊上那层柔软且细腻的绒毛立时清晰毕现,像颗小桃子似的。
然而杜嬷嬷却是无暇欣赏,心中倏地一惊,阿哥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她张了张嘴,想叫阿哥快逃。
话还未到嘴边,就看见粉色的小毛桃手倚门框说话了。
他糯叽叽地说道:“嬷嬷是在同额娘唱戏曲么?”
“娘娘不可……娘娘不可啊……”软言侬语地学了几嘴,将尾音拉得极为悠长,童声稚嫩,却透着几分古怪。
学完以后,伸手扯住自己的嘴角,往下使劲拉,“娘娘不阔……”
好似觉得这一句学得不太像,小毛桃揉了揉自己软乎乎的脸颊,强行捏紧两条细细的眉毛,冲杜嬷嬷说道:“嬷嬷您方才瞧着皱皱巴巴的,我实在学不来,不如您再喊几句我听听?”
“我下一次一定能学会的!”
小娃娃的豪情壮语在耳边不断回荡。
杜嬷嬷维持攥着叶芳愉裙摆的姿势,很快石化成一座雕像,好像风一吹,就能化作漫天黄沙似的。
她脸上还带着小娃娃如何都学不会的“皱皱巴巴”的表情。
半晌没有动作。
叫一旁看热闹的叶芳愉忽然担心起来,杜嬷嬷的腿脚一直不是不好,要是跪久了会不会旧疾复发?
也顾不上教训孩子了,她把手里的鸡毛掸子往桌子上一放。
正欲弯腰把杜嬷嬷扶起来,给她看看膝盖,就瞧见印象中“腿脚一直不是很好”的杜嬷嬷,双手在地上一撑,膝盖一蹬,整个人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皱巴巴的表情不见,像裹了一层翻涌的乌云一般。
朝门口的小毛桃看了一会儿。
最后咬牙切齿的同叶芳愉说道,“还是娘娘有远见!”
“一来既可锻炼身子,化去身上淤酸,二来提早的教训……教育对大阿哥来说也是件好事!”
她变脸变得飞快,好像刚才死命阻拦的人不是她一样。
改口也改得十分迅速,可叶芳愉还是清楚听见了她刚才口中说的是“教训”二字。
木着脸,沉默了片刻,还是把旁边桌子上的鸡毛掸子拿到了手里。
然后走到门口,朝地上那颗小毛桃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小毛桃还不知自己那一番拿腔捏调已经将屋中唯一一个肯救自己的人远远推走。
看见额娘过来,习惯性地仰起小脑袋,朝额娘甜滋滋地笑开,然后伸出两条肉胳膊,声音听起来清脆又香甜,“额娘抱抱,抱抱宝宝呀!今天额娘起得太晚,都还没有抱过宝宝呢!”
叶芳愉那颗刚硬起来的心,好像又变成软糊糊一片的了。
却不曾想,她脸上的表情才刚柔和下去,就被身后的杜嬷嬷瞧见了,当即就沉下一张老脸,试图挑拨离间,“大阿哥在外头也是这般撒娇的吗?”
小娃娃听完,露出一个迷茫表情,“啊?”
叶芳愉:“……”
她不过是嘴上说说,可嬷嬷好像真的想打孩子。
噫,怎么办。
亲生的,她真的下不了手啊。
第55章
身后杜嬷嬷的眼神充满压迫。
而面前的小毛桃,眨着一双写满孺慕之情的黑眼睛,小肉胳膊扬在空中,好像不明白额娘为何不抱自己,圆溜溜的小脑袋不解地偏了偏,“额娘?”
发出来的声音似加了蜜一般甜滋滋的。
叶芳愉沉默地俯身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里。
无视身后杜嬷嬷的眼神,故作镇定地往寝殿走去。
等进了屋,把另一只手上的鸡毛掸子随手一放,头也不回,“杜嬷嬷若有事要忙……”
“老奴今儿无事。”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亦步亦趋跟来的杜嬷嬷冷着脸打断。
然而叶芳愉还是没有理会,她把怀里的小娃娃放到榻上,理了理他的衣襟,脑子里飞快帮小娃娃想着借口。
结果杜嬷嬷就好似等不及一般,把桌上的鸡毛掸子直接伸了过来。
叶芳愉侧首看着鸡毛掸子,迟疑了好半晌。
小娃娃看看鸡毛掸子,又看看额娘,旋即从叶芳愉跟前探出个小脑袋,朝杜嬷嬷眨眼问道:“嬷嬷,为什么要叫额娘打扫屋子呀?”
他不知这工具还能用来挨打。
只以为是打扫屋子所用。
童言童语几个字,叫叶芳愉本就软榻下来的心又融化些许。
正想跟杜嬷嬷说算了吧。
就见小娃娃抬手把鸡毛掸子拿了过来,继而信誓旦旦地说道:“打扫屋子太累了,额娘还在喝药药呢,可不能太累了,还是我来吧。”
说着就从榻上往下爬。
许是翻门槛翻出来的经验,先转身跪在榻上,把两条小腿伸出去,双手撑着坐垫,一点点推动自己的身子,等软乎的小肚子碰到边沿,脚趾也堪堪着了地。
落地以后,动作生疏地拿着鸡毛掸子在坐垫上“噼里啪啦”打了几下,声音清脆且有力。
打完坐垫,目标又移向旁边的架子,刚走过去,脑袋仰起来,看着足有两米高的多宝架,嘴巴长开“啊”了一声,随后圆润的小脸蛋子直接皱了起来。
他呆立片刻,然后回头问叶芳愉:“额娘,这个好高呀,我还太小了,够不着怎么办?”
此刻叶芳愉已经在榻上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动作。
一手扶着牙桌,一手撑着额角,嘴角含笑,眼底带光,表情写满了万分的耐心与柔和。
听见小娃娃问话,她想也不想直接说道:“胡公公够高,不若叫他进来背着你?”
小娃娃一想,好像也可以。
圆脑袋便认真地点了点,“好的呀!”
叶芳愉便当真出去把胡永安叫了进来。
一听说是给大阿哥当“坐骑”,胡永安没有半分迟疑,拱手之后转身蹲下,朝小娃娃露出一片宽厚的背脊。
小娃娃先朝叶芳愉看了一眼,得到她鼓励的眼神示意,才一手拎着鸡毛掸子,一手抓着他的衣裳,艰难地爬了上去。
上去以后好像有点紧张,便揪着胡永安的后衣领,小声说道:“你要小心一点哦,可不要把我给摔了呀。”
胡永安看上去也有些拘谨,脑门上不声不响地积满了清亮的汗水。
听到大阿哥的话,先咽了口口水,才低声郑重地说道:“奴才一定会保护好大阿哥的!”
在弟弟妹妹面前总是充当“保护者”角色的小娃娃,一下子调换了身份,成了被“被保护者”。
他瘪了瘪嘴,心里有些不舒服,可想到自己还是个三岁的小宝宝,那丝不舒服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而等胡永安从地上慢慢站起,视野一点点变得广阔,小娃娃很快再也想不起其他。
他新奇地朝四周看来看去,发现胡公公背上的景色与在额娘怀中完全不同——那些原本十分巨大的家具物件,一下子就变小且变远了许多。
他兴奋地“哇”了一声,手里的鸡毛掸子都拿不稳了,直直掉落到地上。
被杜嬷嬷捡起来,掰开他五根肉嘟嘟的小手指,塞进掌心以后,又重新把五根手指捏合到一起,皮笑肉不笑地对他道:“阿哥不是还要打扫吗?”
“是哦。”
被杜嬷嬷提醒,小娃娃想起了自己“登高”的目的,于是指挥着胡永安朝多宝架走过去,拿起鸡毛掸子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的拍打敲击着。
那般动静,不像是打扫,反倒像是多宝架犯了什么错误,正在遭受鞭笞之刑一般。
杜嬷嬷不闭眼睛,都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然而扭头看见娘娘还是那副纵容的表情,就知娘娘多半是不会出言阻拦的。
杜嬷嬷心里叹了口气。
静悄悄走到娘娘身边,想着再吹一吹耳旁风。
“娘娘……”
叶芳愉看她一眼,又把含笑的目光对准了不远处因为玩得很高兴而“咯咯”笑出声的胖儿子。
“嬷嬷不必多说,晚些时候我自会提醒保清的。”
她自己心里也清楚杜嬷嬷想说什么。
后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风云诡谲,人人都长了颗七窍玲珑心,哪怕是株野草都会说话。
如今又是她享了妃位待遇的风口浪尖,前朝后宫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延禧宫的牌匾。
若胖儿子还是这般童言无忌,什么话都往外说,迟早会引来某些有心人的窥视。
杜嬷嬷是想胖儿子吃个教训,可叶芳愉却不觉得只有挨打能让教训深刻。
想到这,叶芳愉忽然又觉得有些奇怪,之前她去侧殿寻找鸡毛掸子,杜嬷嬷不是还跪地挽留么,怎么如今却变了?
怀疑的目光一下子从胖儿子身上移开,转而探究地看向了杜嬷嬷。
杜嬷嬷:……
很快就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叶芳愉盯了一会儿,眼见着她的表情逐渐变为羞愧,耳后也慢慢变得通红一片。
又思及方才胖儿子“鹦鹉学舌”的举动。
叶芳愉感觉自己好像明悟了什么。
红艳的唇。瓣不自觉往上扬了扬,露出个看笑话的表情来。
“嬷嬷可是担心……”
“老奴没有,娘娘可不能误会老奴啊!”
叶芳愉话还没说完,就被杜嬷嬷面红耳赤地驳了回来。
清润的桃花眸转了转,叶芳愉没有戳破杜嬷嬷的小心思,“晚些时候我会同保清好好强调的。”
不就是怕保清出去宣扬她“唱戏”的时候,一张老脸“皱皱巴巴”么!
哼,这有什么。
她还能一下子抓“六个”呢!
……
晚间,小娃娃终于玩够,恋恋不舍地从胡永安脖子上爬了下来。
——他中途觉得背上高度不够开阔,转而盯上了胡永安的脖子。
而胡永安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不管他提出任何要求都满脸含笑地一口答应。
哪怕被小娃娃敦实的体重压得脖子险些变形,也咬牙死命坚持着,很快脑门上就溢出了大量的汗水,将身上的衣裳全都浸湿。
偏偏他还使劲压抑着,不敢叫身子剧烈颤抖,免得耽误了大阿哥玩耍。
等小娃娃从他脖子上下来,胡永安就像个被打捞上来的溺水之人一般,浑身上下水迹斑斑,散发着一股酸臭的味道,跪在小娃娃身前,问他可还要继续?
小娃娃伸手摸了摸湿润的屁。股,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圆圆的小脸蛋上写满了愧疚,“胡公公对不住,我太胖了……”
胡永安还伸着脖子,闻言艰难地露出一个微笑,“阿哥不重,奴才还能坚持呢。”
他都用了“坚持”这个词,饶是保清再小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他飞快摇摇头,“不要了不要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我去跟额娘说,给你放几天假好了。”
胡永安还有些遗憾,回道:“奴才不累,不用放假,奴才还想继续为娘娘和大阿哥效劳呢。”
“不用效劳不用效劳!”小娃娃大声拒绝了他。
并且身体力行地把他推了出去,朝张顺安招招手,说道:“小安子你替我送胡公公回去吧,胡公公您要是晚上脖子还疼,就去找杜嬷嬷拿些药。”
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呢?
胡永安有些不赞同,想要摇头,可脖子处传来一阵酸涩,弄得他摇头的动作变得有些滑稽,好像乌龟甩头一般。
甩了两下之后,又传来一声微弱且清脆的“咔”。
几人当场就愣在了原地。
少顷,小娃娃拖着哭腔,朝张顺安喊道,“他他他……胡,胡公公是不是脖子要断了啊?呜呜呜呜被我坐断的吗?”
张顺安也慌了,既想要检查一下胡公公的脖颈,又不得不安慰爆哭出声的大阿哥。
手忙脚乱间,哭声引来了其他的宫人。
“怎么了这是?”
向来都是游刃有余的延禧宫大总管难得这般窘迫。
他身上还流着狼狈的汗水,全身湿透,脖子朝前方突出,定在了一个角度不得动弹,四肢也随之僵硬。
无法自由动弹,也无法给大阿哥行礼,想要安慰大阿哥自己可能是出现了“落枕”的症状,可解释的话很快被叽叽喳喳的宫人所淹没。
他最后还是被抬回了自己的屋子,太医院那头派了个年轻的学徒过来给他扎针。
几下之后,脖颈的酸涩消去许多,也能顺利动弹了,只是还需得卧床休息几日。
胡永安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也不知大阿哥那头如何了。他被抬走时,透过人群缝隙看见大阿哥趴在多兰嬷嬷的怀里哭得好大声,嘴里一直还念叨着“他会不会死了”。
不过就是落枕,怎么会死呢?
胡永安想不通大阿哥的脑回路,可随后又觉得大阿哥这是在关心自己。
是以等到次日,杜嬷嬷来询问他的情况时。
胡永安躺在床上,艰难朝她开口:“还请老姐姐代我传句话,是给大阿哥的。”
“就说,阿哥其实不胖,是奴才自己的脖子不争气,奴才会好好锻炼,争取下次给大阿哥骑上一个时辰!”
杜嬷嬷表情古怪地朝他看了一会儿,没说应还是不应。
半晌,语气幽幽地道:“可能来不及了。”
“昨儿大阿哥吓坏了,以为自己太胖杀了人,今晨醒来便同娘娘说要减肥。”
“不仅奶糊糊没喝,就连鸡腿都少吃了两根呢。”
胡永安闻言,沉默了。
心里很是愧疚,过了一会儿,从床上摸出来个荷包,递给杜嬷嬷,“吓到大阿哥是我的不是,还请老姐姐替我把话带到。”
他越想越是痛心,大阿哥不过三岁,还是长身体的年纪,哪里需要减肥呢?
都是他的错!
于是紧接着又补充:“这荷包里是我的一点心意,也不多,就五十两,劳烦老姐姐拿去给大阿哥,就说是奴才孝敬给大阿哥买鸡腿吃的。”
杜嬷嬷直接震惊!
第56章
另一头,延禧宫正殿。
叶芳愉也收到了多兰嬷嬷传来的消息,道是大阿哥因为内疚,突然起了想要减肥的念头。
多兰嬷嬷来问她要不要制止。
她沉思片刻,最后挥了挥手,示意多兰嬷嬷随他去。
一来不觉得胖儿子能够成功,二来也是真心想给他找点事干,省得整天出去“传谣”。
于是小娃娃轰轰烈烈的减肥大计就此开始。
他其实并不懂得该如何减肥,也不晓得减肥需要搭配适量的运动。
小脑袋瓜转动了许久,目标一点点对准每日的膳食。
专程问过苗条好看的大姐姐后,捏紧拳头忍痛舍去了每天清晨起床必喝的米糊和奶饽饽,只吃一颗水煮蛋。
待到早膳端来,捏着小筷子挑挑拣拣,最后只喝了一小碗青菜粥,并几口绿油油的蔬菜。
而桌上那两盘熬煮得喷香喷香的鸡腿和卤牛肉,最后通通进了张顺安的嘴里,吃得他胆战心惊,险些吓出胃病。
——只因为旁边有个大阿哥,睁着一双黑曜石般亮晶晶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吃。
看见他撕扯掉鸡腿的外皮,大阿哥竟气得脸蛋通红,拍着桌子直骂他是个“浪费食物的坏东西”!
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无师自通学会骂人。
青菜粥和蔬菜在胃中停留不久,很快就消化得干干净净。
午睡时,小娃娃特意撇开宫人,躲在自己的床上,小心翼翼掀开中衣,摸了摸平坦的软肚子,委屈得直想掉眼泪。
减肥好难,肚肚饿得好痛。
想吃鸡腿,想吃肉肉。
可是不行,吃了肉肉就要长肉肉,只有远离肉肉,才能减肥成功。
才能变回苗条好看的模样,才能不压到额娘,说不定每天还能多好几个抱抱和亲亲。
如是这般,安慰了自己许久,最后湿着眼眶,捏着小被子迷迷瞪瞪陷入了梦乡。
……结果梦乡里到处都是喷香喷香的鸡腿肉肉,滴着滋滋响的热油,飘在空中,围着他转。
看见他不肯动手,有根鸡腿竟然脱离了队伍,慢慢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香味充斥在鼻尖,嘴巴里不自觉浮现熟悉的味道,口水泛滥得怎么压也压不住。
那根油亮亮的鸡腿很快到了他跟前。
小娃娃再也忍受不住,伸出肉肉的小手,握住鸡腿的根根,飞快塞进了嘴里。
然后……
“呸呸呸!”
鸡腿不见了,手里握着的是被角边边,此刻已经被他咬了好大一口。
小娃娃两眼懵懵地坐起来,捏着浸湿了口水的被角,欲哭无泪。
他真的好饿好饿好饿啊!
……再不吃东西他一定会死掉的!
也许是被“死”这个字眼刺激到,小娃娃不自觉颤抖了两下。最后麻溜从床上爬到床下踏板处,抬起小脚就往鞋子里面塞。
可是怎么也塞不进去,坏鞋子!坏脚脚!
他气恼地把鞋子丢到一边,光着小脚丫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看见没有可吃的东西,亮亮的眼睛瞬间暗淡下来。
最后鼓起腮帮子,莽头莽脑就往外面冲。
外面守候的张顺安正蹲在墙角打盹,听见屋子里头传出“砰砰”的声音,怀疑是大阿哥醒了。
他飞快抬手抹了几下眼睛,清醒过来后,又抖了抖有些发酸的腿。
走到门边,正想伸手,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了,有个刚到他肩头的小身子径直撞了出来,把他扑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在地上。
但好歹还记得里头是他的主子,哪怕知道自己会摔得很惨,还是下意识护住了大阿哥的身子和脑袋。
“哎哟!”这是倒地的声音。
下一瞬——
“哎哎哎!!”这是手指头被咬发出来的惨叫声!
*
一炷香后,正殿。
叶芳愉被紫鹃火急火燎地从书房里叫了出来,刚一绕过屏风,腿上就挂了颗奶白色的小团子。
低头一瞧,就看见胖儿子只穿了个单薄的白色中衣,头发散乱,脸颊通红。
他拽着叶芳愉的裙摆,眼神羞涩地往地上看来看去,最后挣扎着小声喊道:“额,额娘安。”
咦,平时都是直接撒娇要抱抱,今儿怎么突然会叫人会请安了?
叶芳愉不解。
她不喜欢小娃娃总是抱自己的腿,于是弯腰把他从地上捞起来,起身时又看见屋中还跪着一个小太监。
从身形,依稀可以辨认出那是胖儿子身边的小太监,张顺安。
“怎么回事?”叶芳愉问向紫鹃。
同时脚下动作不停,走到床边,把小娃娃放上去,掀起另一边叠得规规矩矩的被褥,火速套在了小娃娃身上,只露出一颗圆溜溜的光头小脑袋。
嗯,套娃!
叶芳愉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边紫鹃开口前先看了张顺安一眼,见他没有为自己“申冤”的意思,只得站了出来。
“回娘娘,奴婢方才听到暖阁传来动静,好奇过去查看,就看见大阿哥趴在小安子身上,在咬,咬他的手……”
话音刚落,被子上露出来的那个光头小脑袋倏地一下不见了。
——他脖子一缩,把自己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被子里的热度加上他的体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被烤的鱼。
于是迟疑片刻,从中露出来一双大眼睛和一个供他换气的鼻子。
然后就看见额娘朝他不敢置信地看了过来,同时问他:“宝宝,紫鹃姑姑说的都是真的吗?”
小娃娃:“……”
扑闪扑闪的黑色大眼睛很快又变得红润起来,浓密的卷睫毛都被泪水打湿,岔出三两根粘在眼皮上,滑稽又好笑。
他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是,可是……”
“咕叽”一声,肚皮帮他做了回应。
“可是我是因为太饿了,饿得都没有力气了。”
没有力气?
没有力气了还能咬人?
叶芳愉才不信呢。
她分明就看见,张顺安的手背上,此时密密麻麻全是大大小小的牙印,红到发紫的那种。
这不是没有力气,这明明是饿急了。
叶芳愉没好气地在小娃娃露出来的一小片脑门上敲了几下。
看见光洁的额头上,浮现几抹红痕方才住手。
小娃娃躲在被子里摇晃几下,最后坐不住一般“啪叽”倒在了层层被褥上,湿漉漉的大眼睛无神地盯着床顶板,半晌说不出话。
他这个样子,叶芳愉想苛责都苛责不起来。
只得先把他抱起,把掀开的中衣放下来,藏好小肚子。
盖住以后,似乎想起什么,又把中衣掀开,伸手在软肚皮上摸了一把,最后终于确定:“果真是饿了。”
她示意紫鹃先去端些吃的来。
又和蔼地看向张顺安,温柔叫了起,继而问道:“今儿是保清不对,不该咬你,你受委屈了,可有什么想要的补偿?”
搁置在地板上伤痕累累的手指,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想要卷起,又似不敢,于是重新舒展开来。
他仔细斟酌着,“奴才没有什么想要的,能伺候大阿哥,已经是奴才三生有幸。”
“不敢再奢求过多。”
叶芳愉摇摇头,“伺候是一回事,咬人却是另一回事,他今儿是饿坏了,并非有意,我代他向你说声对不住。”
“若是你因此怕了保清也没关系,我可以做主把你调去别的位置,”说着,沉吟片刻,继续道,“近日我在看历年小选流程,需要有人往内务府跑,你若不介意,我把你调去胡永安手下?”
她没有漏看张顺安缩手的举动,也清楚保清对这个小太监不是很满意。
既如此,就没必要强求他俩继续磨合。
说不得反倒容易叫他心里生了怨,来日成为隐患。
她的话说完,房间里骤然陷入一阵沉寂。
张顺安还没想好,那头紫鹃已经提了个食盒回来,把食盒里的点心小吃,汤羹糖水一一放在圆桌上。
叶芳愉怀里的小娃娃闻到食物香味,忽然有了
动静,挥舞着手脚从叶芳愉怀里爬出,眸光熠熠地盯着桌子瞧。
紫鹃忍着笑,布好桌子,才走过来把他抱去用膳。
他一走,地上的小太监又有了反应,偏过脑袋朝外看去,半晌,重新俯首于地面,“回娘娘话,奴才是愿意跟着大阿哥的。”
可是他却过于木讷,不会变通,也不会说好听的话。
每次大阿哥有了什么新奇古怪的点子,多兰嬷嬷仅用三言两语就能叫阿哥转了注意力,笑眯眯地放弃之前的想法。
换做是他,却只会单调地重复“阿哥,不行”,“阿哥,不可以”……
他同大阿哥说过最多的字词,貌似就是“不”字,也难怪大阿哥不喜欢自己。
张顺安越想越难过,“但是奴才天资蠢笨,担心照顾不好大阿哥,日后……日后说不得还会叫大阿哥丢脸。”说到后面,声音几不可闻。
但叶芳愉还是听清楚了。
她默了默,打算还是等胖儿子吃完,再问一问他的想法。
于是没有立即做出决断,先给张顺安放了十天的带薪小长假,让他回去好好想想,又补偿了他两个月的月例,以抚慰他今日受到的惊吓。
张顺安离开以后,小娃娃吃了个肚皮圆溜鼓鼓,跑来问她:“额娘额娘,你要把小安子送走吗?”
主动送上的软乎肚皮,不摸白不摸,叶芳愉毫不留情地把手放了上去,轻轻揉搓几下。
听到小娃娃问话,先“嗯”了一声,又问他:“你不是不喜欢小安子吗?”
小娃娃挠了挠脑袋,“也没有呀。”
“他总是不许我这个,不许我那个,我是不喜欢,但是他不是在替额娘照顾我吗?”
“而且他也不是坏人……”
“对了额娘,他要是被送走,会去哪里呀?会不会受欺负?”
叶芳愉摇头,“端看他如何选择吧。”
小娃娃“哦”了一声,不知为何,肚子鼓了,心里却有些难受。
从额娘处离开,拿着杜嬷嬷送过来的荷包,悄悄数了数,好像是有七十两银子。
他想到小安子跟在自己身边,好像一个月只有二两?
这里面是小安子多少个月的月例来着?
算了,数不清楚。
小娃娃背着手,愁眉苦脸在房间踱步许久。
看得多兰嬷嬷有些眼晕,终于忍不住一把把他捞起来,“阿哥今儿还出门玩耍么?”
小娃娃没什么心情地摇摇头,“不想去。”
多兰嬷嬷心道一声奇怪,忽而鼻子敏锐地嗅了嗅,疑惑地眯起眼睛,“阿哥用过点心了?”
不是说要减少用膳么?
小娃娃无知无觉地点点头,好像从来没有制定过什么减肥大计一般,兀自陷在自己的思绪中。
良久,不知想到什么,拽着荷包就往外跑。
跑到张顺安的屋子外,敲了敲门,小心翼翼问说道:“小安子,你开开门。”
“我知道你在里面。”
门“咿呀”一声被打开,张顺安看见门口站着的是大阿哥,神情有些不敢置信。
下一瞬,就看见大阿哥纨绔子弟一般,从身后拽出一个荷包,打开,“哗啦啦”倒出来一地碎银子,眨着眼睛问他,“你去别的地方,能赚这么多钱吗?”
张顺安:“?”
第57章
开门看见大阿哥的一瞬间,张顺安以为大阿哥是来挽留他的,心间不由生出小小的希冀。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只不过小娃娃年纪太小,还不懂得什么是好言相劝,便学会了“以利相诱”。
他指着地板上雪花花的碎银子,开口掷地有声,“你不要去别人那里,你就跟着我,等我长大了,能赚好多好多银子,你也会变得很有钱的。”
张顺安闻言又重新愣住了,大阿哥在说什么?
他哭笑不得,蹲下去一点一点把碎银子捡起来,放到大阿哥手中的荷包里,同时小声解释道:“大阿哥不是不喜奴才么?”
小娃娃眨眼想了想,“我也不喜欢吃芹菜呀,可是我都没有叫额娘把宫里的芹菜全部丢出去。”
张顺安欲言又止,想说人跟芹菜是不一样的。
结果话还未出口,就听见大阿哥又道,“而且我只是不喜欢你管我,其他时候你还是很厉害的,你会挖蚯蚓,会编草蛐蛐,上次是不是还唱小曲儿哄我睡觉来着?”
“以前我在噶禄大人家,看见过一个小人。他是跟在噶禄大人的儿子身边伺候的,陪着我玩了一段时间,后来我玩够了,不要他来了,他就被噶禄大人的儿子打得好惨好惨。”
“多兰嬷嬷说是因为被我退回去了,所以噶禄大人的儿子以为他得罪了我,打完他,还罚他去洗恭桶。”
说到这里,小娃娃清润的黑眼睛里溢出浓浓的嫌弃,“恭桶多臭呀,我不想你也这样子。所以我觉得你还是跟着我好了。”
“你说好不好?”说到最后,小脑袋好奇地歪了歪,睫毛像蝶翅一般眨啊眨。
那一瞬间,张顺安简直要被如水般的愧疚淹没。想也不想,连连点头,“若大阿哥需要,奴才必然万死不辞。”
他嘴角压抑不住地想笑,周身泛着感动的泡泡,细心地把荷包收好口子,又郑重交到大阿哥手里,直起身子,眼神变得万分坚定,“奴才现在就去同娘娘说。”
说着就要走,结果又被大阿哥拉住了衣角。
小娃娃踟蹰片刻,缓缓道,“不着急的,你先把伤养好。”
张顺安:“奴才的手不过是小伤,明日就能好!”
小娃娃却还是摇头:“那也是要养的,你还是多养几日吧,反正不着急……”
张顺安疑惑:“什么不着急?”
小娃娃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果断抬手捂住嘴巴,“没有,没什么。”
“反正过几日再说,你先养养。”
他不容置喙地把迈出一条腿的张顺安重新推回屋子里,又把荷包往他手里一塞,“还有,这七十两都给你做赔罪,我今儿真的不是故意的。”
张顺安:“……”
眼神里的坚定被一点点瓦解,继而迷惑起来,他方才捡银子的时候数过,这里面分明是五十两,何来七十?
大阿哥莫不是被人骗了?
他正想开口询问,结果就见大阿哥探头往屋子里瞧了瞧,露出一个“放心了”的表情。
随后退开几步,“那你先休息吧。”说罢,迈着小腿蹬蹬蹬又跑回了自己的暖阁。
心里的小兔子活蹦乱跳,成了,嘿嘿!
小安子不会走了,而且他还收下了那七十两,所以可以放心叫小安子去做“那件事”了,弟弟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另一边,叶芳愉还不知胖儿子在密谋什么。
她傍晚听杜嬷嬷说,大阿哥专门给张顺安送了一荷包银子赔罪,两人也将话给说开,张顺安得知大阿哥并没有嫌弃自己,自然也愿意继续留在大阿哥身边伺候。
只是大阿哥给的太多,叫他良心不安。
那包胡永安呈献上来的五十两银子,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杜嬷嬷手里。
叶芳愉听完之后,静默了一会儿,挑开荷包束口看了看,见里头多是二两五两的碎银子,能看出是积攒了有些时日的。
她收回手,淡淡吩咐道:“把这些给胡永安送回去吧。”她自己的胖儿子,还不至于要用别人的银子来养。
又说:“给张顺安再送十两过去吧,就当做是上交这五十两的补偿。”
杜嬷嬷闻言,服了服身子,低声道:“嗻。”
归还银子的事,并没有告知给小娃娃。他也就不知,自己“意图拉拢小安子”的举动,不知不觉叫他额娘多损失了十两银子出去。
*
翌日,睡过一觉。
小娃娃迷迷瞪瞪睁开眼,忽然又神奇地想起自己还有个减肥的计划!
他像个铜锣烧一般,静静瘫在暖和的被子上,鼓着肚皮思考了许久,终于确定,昨天是因为一下子吃得太少了,才会那么饿。
他现在每日要食五顿,如果每一顿就少吃一大半,那加起来就少吃了许多许多。
肉乎乎的手指头捏在一起,掰了许久,也没算明白,到底少吃了多少。
不过那一定是会叫人变做“傻瓜”的“好多”!
——要循序渐进才行。
就是今天少一点点,明天再少一点点!
终于想通,小娃娃满血复活!
奶里奶气地把多兰嬷嬷唤进来给他洗漱,等被放置在餐椅上,双手托着脸颊,看了一会儿,像确定了什么一般,叫多兰嬷嬷拿来一个空碗。
拿着银勺,把软烂的迷糊挖出去一勺,看了看,一勺只有一口的量,于是又挖一勺,又一勺。
眉毛拧了拧,少吃三口,应该够了吧?
嗯,够了的!别忘了,明天还要再少一些呢!
被自己说服,小娃娃眉开眼笑叫多兰嬷嬷把装了三勺米糊的碗拿走,目光转向奶饽饽,小口咬了三口吐出来,其他的通通吃干净。
鸡蛋……鸡蛋就小小一个,也不是肉肉,都吃了没关系的!
于是嗷呜嗷呜,三两口就把鸡蛋吃完,端起米糊糊,豪爽地一口闷。
用完清晨的点心,跑到院子里自己玩耍了一会儿,听见额娘的寝殿传来动静,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
哇!额娘居然会早起了?
他放下手里的玩具,开心地冲入额娘的寝殿,眨巴着大眼睛,看宫女姐姐忙忙碌碌,一点点把素雅的额娘变成漂亮的额娘。
然后迈着小腿挪过去,小声暗示道,“额娘,我今天少吃了一点点呢。”
叶芳愉低头看着还是肉球儿一般圆滚滚的胖儿子,勾起唇角浅浅微笑,声音还带着刚起床时的慵懒,“哇,那宝宝肯定也变轻了吧?”
“快叫额娘抱一抱,感受一下。”说着,蹲下来朝胖儿子伸开双手。
下一瞬,就被小娃娃身上的奶香萦绕,怀抱也被严丝合缝地填满。
她把胖儿子抱起离地一点点,掂了掂,做出十分惊喜的样子,“哇,真的好轻呀!”
“真的吗?真的吗?”小娃娃立时喜滋滋地笑了出来,小腿扑腾扑腾从她的怀抱里退出来,捏起两根肉手指,“那我今天继续再减一点点!”
“好,额娘相信宝宝一定能够做到的!”
三言两语哄好胖儿子,叶芳愉又问他:“那宝宝还要不要陪额娘用早膳呀?”
她对胖儿子的减肥计划有些好奇,想看看他是如何打算的。
结果未曾想,话音刚落,就惨遭胖儿子的拒绝,“额娘今天起太早了,我肚子还饱饱呢,我要晚一些再用早膳!”
叶芳愉有些遗憾,“好吧,那额娘只能自己去用了。”
小娃娃敏锐地察觉到额娘好像有些失落,想了想,用肉乎乎的掌心包裹住额娘的一根手指头,嘴里善良地说道:“但是宝宝可以护送额娘去侧殿用膳呀。”
“等额娘吃完了,宝宝再护送额娘回来。”
“那也行。”叶芳愉欣然同意,顺着手指头传来的微小力道朝外走去。
等到了侧殿,宫人还在布菜。就见小娃娃突然抬头,“对了,额娘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呀?”
“今天也不是去给乌库玛嬷请安的日子……”
叶芳愉一边净手一边细细回答他,“额娘今儿有事要去一趟内务府。”
她这几日查阅历年的小选流程,发现了些什么,打算亲自过去问一问。
“哦……”小娃娃拉长了音调,点了点头,然后神情变得期期艾艾,“那额娘,我今天还能去找弟弟玩吗?”
叶芳愉:“你想去的话,我先叫杜嬷嬷递个帖子?”
“不过眼下你汗阿玛还在上朝,估计得下午才能过去。”
小娃娃的手藏在袖子里悄悄捏紧,“宝宝想去的,下午也可以。”
叶芳愉便叫人去安排了。
用膳途中,能感觉到胖儿子在旁的眼神十分热烈,透出一股对食物单纯的渴望。
偏偏今儿定力十足,一直到她用完早膳,都没开口说要吃。
叶芳愉心道一声奇怪,又想说不定还真能叫胖儿子给减下来,心情一下子变得极为复杂。
回到寝殿,叶芳愉去书房拿了些东西,又与胖儿子依依道别了一会儿,方才乘着轿辇往内务府的方向去了。
*
额娘走后没多久,就到了小娃娃平时用早膳的时间。
他特意推迟了一刻钟,方才饥肠辘辘地被多兰嬷嬷抱到餐椅上,开始思量起这一顿要怎么减。
先动手把鸡丝粥挖出去五勺,心里想着,四比三多一,所有的东西都减去四点就好了。
想完,挑出五根青菜,拿掉五片卤牛肉片,又把其他的菜分了分,最后轮到鸡腿时,表情为难了起来。
鸡腿只有两个,不够减的呀。
一旁多兰嬷嬷观看过两轮减食,心里对大阿哥的举动已经有了些许猜测。
她试探地问道:“不若咬去几口?”
小娃娃乌黑的眼睛顿时又亮了起来,“多兰嬷嬷你好聪明呀!”夸完,拿起鸡腿,嗷呜一下……咬了一小口。
他舍不得咬去太多,不然以后不够减了。
一边想着,嘴里机械性嚼啊嚼,最后舌头一卷,呼噜吞了下去。
小娃娃的动作忽然停滞,不敢置信自己做了什么。
一双大眼睛变得泪水汪汪,到了嘴里的肉肉,真的好难好难拿出来啊……
最后还是哭唧唧,忍着不舍,叫多兰嬷嬷用筷子把鸡腿肉肉戳散,夹掉一些肉肉,方才顺利把早膳用完。
早膳被撤下去后,多兰嬷嬷特意去了一趟小厨房,吩咐道,“大阿哥今天的晚膳,把份量做多一些。”
小厨房的宫人疑惑:“敢问嬷嬷,要多多少?”
多兰嬷嬷想着今晨是三口,早膳是五口,午间点心要少七口的话,晚膳就应该是九口,那么四舍五入一下……
她斩钉截铁回答道:“多五分之一吧。”
宫人不敢过问,当即就答应了下来:“是,嬷嬷。”
第58章
多兰嬷嬷想得很好,却架不住小娃娃有独一无二又乱七八糟的数数能力和动手天赋。
午休后的点心,他想的是减去六口,手上却挖出了八勺。
多兰嬷嬷当即就慌了,趁着小厨房还没有备好晚膳,又偷偷过去吩咐,将五分之一提高到四分之一。
等到晚膳被端上来,眼睁睁看着大阿哥用勺子挖去了十五勺,心里一时间更加荒乱。
大阿哥减得太多了,若是把身子饿坏了可不行。
于是睡前照例的那碗牛肉面,她狠了狠心,要求小厨房宫人多做了二分之一,又换了个更大的碗。
小娃娃分不清瓷碗的大小区别,认认真真夹走二十坨面团和二十勺牛肉汤以后——
直接吃了个肚儿滚圆,扣子险些系不住,一盏茶的功夫打了七个饱嗝,到了夜半,也久久睡不着。
最后捂着肚子,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问多兰嬷嬷:“呜呜呜呜呜嬷嬷,我肚子是不是要破掉了?”
多兰嬷嬷心疼得眼眶泛红,一边给他揉按肚子,一边又着人去煮消食的山楂水。
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就连叶芳愉也被惊动。
等把胖儿子安抚好,沉沉昏睡过去,她黑着脸把多兰嬷嬷叫到寝殿问话。
得知多兰嬷嬷私下做的事,简直又气又好笑。她从前知道多兰嬷嬷对保清有些溺爱,却没想过竟然会溺爱到如此地步。
她拍了拍桌子,厉声喝问:“多兰嬷嬷,你可知错?”
多兰嬷嬷身形微微一僵,继而深深跪伏下去,“老奴知错,一不该擅作主张,二不该瞒着娘娘和大阿哥。”
之后絮絮说了一堆她对大阿哥的关心和担忧,最后坦言承认,大阿哥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总是忍不住多宠一些。原以为能够克制住,没成想还是失了分寸,求娘娘责罚。
鉴于她认错的态度实在良好且诚挚,叶芳愉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叫她回去后多多反省,又罚了两月例银了事。
当晚,叶芳愉放心不下胖儿子,便陪同宿在了暖阁。
次日,她将多兰嬷嬷调来自己身边,又把杜嬷嬷派去照顾胖儿子。
多兰嬷嬷本来有些不愿,可叶芳愉这回的态度十分坚决,“杜嬷嬷是我的奶嬷嬷,自我出生便一直照顾我到现在,经验丰富又熟稔,嬷嬷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再者,我还有事要求嬷嬷给我帮忙呢。”她顺势把话题一转,成功引开多兰嬷嬷的注意力。
多兰嬷嬷:“娘娘指的,莫不是小选……”
叶芳愉“嗯”了一声,继而说道:“我查历年小选流程,越看越混乱,可说这些年,年年都有些许不同,也不知皇后娘娘还在时,都是如何处理的。”
多兰嬷嬷没有答话,头颅低垂,静静看着地面。
叶芳愉一看她的模样就知有戏。
她拧着眉问:“嬷嬷可是不愿帮我?”
多兰嬷嬷迟疑片刻:“娘娘不若去问问老祖宗?”
叶芳愉的一颗心霎时间沉了下来,坐在书桌后头,有半张俏脸藏在阴影里,明明灭灭。
良久,道了声“知道了”,便挥手叫多兰嬷嬷先退下。
之后几日,叶芳愉都有些忙碌,能窝在延禧宫的时候少之又少。
只知道杜嬷嬷与胖儿子那边还算顺利。
也不知杜嬷嬷如何劝说,总之胖儿子是彻底放弃了“逐餐递减”的减肥大计,转而听从杜嬷嬷的建议。
将每日点心糖水缩减一半,五餐变七餐,相对应的份量减小,且还缩短了每餐之间的时间距,日落后坚决不吃任何东西。
叶芳愉听着有些耳熟,这不就是远离高热量食品外加少食多餐和轻断食吗?
她带着好奇,问过一嘴。
杜嬷嬷只说是多年来的经验,并且还问过太医,太医研究了两日,说可以试试。
她便大胆地让大阿哥去尝试了。
于是叶芳愉每日回宫后的“作业”又多一项,便是充当秤砣,每日抱一抱,身体力行地检测胖儿子的减肥效果。
半个多月过去,叶芳愉惊喜地发现胖儿子的体重虽然没有太大变化,可身形却抽条了一些,长高了大概两厘米左右。
脸蛋上的肉肉不再呈现半圆,五官都清晰了许多,与小太子站在一起,区别十分明显。
然而他却还是不高兴,经常捏着胳膊和肚子上的肉肉,转动来转动去,好像这样就能叫身上的肉肉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似的。
这日,叶芳愉难得有空。
她前段时间画了几张图纸,叫内务府的匠人去照着制作,终于给小娃娃又添置了几个新玩具。
其中最大的就是一座木滑梯,足有一层楼,三四米那么高,通体由木头制作,打磨过后涂上一层亮油,瞬间变得十分光滑。
且呈两圈螺旋状,增添趣味的同时,也节省了院子空间。
因为整体太大的缘故,内务府匠人只能将之分解制作,最后带着所有的部件,浩浩荡荡抬进延禧宫,现场安装了整整半日,才把滑梯制作完成。
又在旁边搭了两个秋千,用的不是木板,而是外面包了棉布的圈凳,圈凳前段空出两个窟窿,用来放腿。
包裹的棉布可拆卸,下雨下雪时就能随意收起。
外头内务府匠人来来往往,他们忙碌了多久,里面小娃娃就兴奋地趴在窗边看了多久。
等到匠人离去,小娃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拉着叶芳愉跑到了外面,清脆的童音在延禧宫里响了足有半炷香时间。
“额娘额娘!这些都是给我的吗?”他激动得脑门出汗,小脸红通通一片。
还不等叶芳愉回答,果断松手,蹬蹬蹬爬到滑梯上头,探出脑袋看了几眼,最后无师自通,往上一坐,小手一拨,转了两圈滑到底端。
然后笑嘻嘻的又往上爬,在宫人心惊胆战的眼神中,来回玩了五六次,简直停不下来。
兴奋劲过去了一点点以后,他又把好奇的目光对准秋千。
叶芳愉便把他牵过去,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来,让他的两条小肉腿先穿过窟窿洞,最后稳稳坐在圈凳里。
伸手推了几下,小娃娃的笑声直接飞到了天上去。
等从秋千上下来,他习惯性抱着叶芳愉的腿,仰头撒娇:“额娘真好,宝宝是全天底下最幸福的宝宝了。”
几句萌言萌语的撒娇,逗得叶芳愉也很心情愉悦,只觉得这段时间的等待和忙碌都值了。
她弯腰刮了一下胖儿子的鼻头,问他:“那宝宝就做个好宝宝,不要吝于分享好吗?”
她是担心胖儿子会同其他的小崽子产生矛盾。若胖儿子当真不愿分享,就得找时间把这一小块空地围起来,做成胖儿子的专属游乐场。
……亦或者把图纸送出去,让有崽崽的其他妃嫔,自己花钱去做!
正想着,就见小娃娃用力点了点头:“我是哥哥,我肯定会让着弟弟和妹妹们的!而且大姐姐是女孩子,女孩子也要让的。”
“额娘放心,我什么都懂的!”他说完好像嫌弃不够,又拍了拍小胸膛连连保证。
叶芳愉眼中的笑意霎时又浓郁了几分,蹲下来把他揽入怀里,抱了抱,最后在他软滑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那宝宝可真是全天底下最懂事的宝宝了!”
但她的欢乐和满意没能延续多久。
眼看小娃娃玩得停不下来,她把大部分宫人派在院子里守着,自己则是回了书房继续忙碌。
不多时,忽然听到外头嘈杂声混做一片。
其中竟还夹着几声“喵呜”和“汪汪”的叫声,心下顿时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预感成了真。
紫鹃匆匆跑进来,“娘娘,不好了,外头……外头忽然跑进来十多只猫犬,甚至、甚至还有一只白色的小狐狸!”
“啪”,叶芳愉惊讶得直接折断了一支毛笔。
第59章
翻看完历年小选流程,叶芳愉心中有了初步想法。
想到过段时间估计会忙得脚不沾地,又有些心疼刚回宫不久的胖儿子,故而专门给他置办了许多玩具。
却没想到胖儿子有自己的想法。
此时,延禧宫的院子里有八只奶猫呜呜叫着跑来跑去,九只狗狗好奇地爬上爬下,树上挂了两只黄绿色羽毛的鹦鹉,树下立着两匹红色小马。
一院子的宫人七倒八歪。
滑梯前却有几个奶呼呼的小娃娃,头碰头地围成一圈,叽叽喳喳讨论着中间那只白色的小狐狸。
叶芳愉从正殿大门口走出来,就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恍惚间以为自己到了动物园。
“太子殿下,大格格和二格格都是什么时候来的?”她转头问紫鹃。
紫鹃低声回答:“大约一炷香前到的。”
一炷香前,大格格左手牵着小太子,右手拉着二格格,进了延禧宫后,客客气气地同宫人询问“那拉额娘在不在宫里”?
谁知话音刚落,弟弟妹妹们注意力就被院子里伫立着的巨大滑梯吸引过去,忘了要向叶芳愉请安,也忘了来时的目的。
急匆匆从大格格手中挣脱跑走,快得大格格拉都拉不住。
小太子径直扑向滑梯,二格格伸长手臂挂在了秋千椅上。
彼时大阿哥还在滑梯之上,小太子寻不见哥哥,便好奇地从滑梯底端往上走。
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脚底打滑,吧唧一下摔倒在斜坡上,往下滑了一小段。
许是从中发现了乐趣,他手脚麻利地撑着地面站起,转身想继续往上爬。
谁知滑梯之上传来一道奇怪的声响,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眼疾手快的杜嬷嬷拎着后衣领抱到了旁边的空地上。
下一秒,又看见心心念念的哥哥从高高的地方转了两圈滑滑滑滑了下来!
小太子立时就吃惊地瞪大了一双黑葡萄般的圆眼睛,红通通的小嘴张成一个圈。
少倾,回过神来,“啪啪啪”的用力拍起了手掌。
嘴里喊着“哥哥掉下来的,哥哥从天上掉下来了,不对,是滑下来了,可快可快了。”
“唰的一下,哥哥好厉害啊!!”因着太过惊喜,语言乱七八糟,大眼睛里闪耀的全是崇拜。
殊不知哥哥和杜嬷嬷都被他吓了好大一跳。
杜嬷嬷被吓到是因为,刚刚若不是她反应及时,将太子殿下抱到一边,只怕他此时已经被从上面滑下来的大阿哥踢了个正着!
而小保清则是惊讶于,他方才忙着玩耍,竟将与弟弟妹妹的约定忘了个干干净净!
眼下小安子已经往猫狗房去了。他却没能及时把额娘支走。
额娘……坏了!额娘还在呢,要是被额娘知道他把一百多两银子都拿给了小安子去办那件事……
额娘会不会生气啊?
想到这,小娃娃脸色一白,坐在滑梯最底端的软垫子上一动不敢动。
眼珠子转了转,又看见笨弟弟竟然把大姐姐也带了过来!
大姐姐最讲规矩了,走到哪里都要先请安,额娘……一定会被额娘发现的!
他胡乱扑腾着手脚站起来,急切地拉过弟弟,声音发抖,“你你你,你是不是笨笨,怎么把大姐姐也叫来了?”
“小柱子呢?快去跟小柱子和小安子说,明儿再……”
话还没说完,一墙之隔外的宫道上,响起了猫狗房里那些小动物凄厉的叫声。
它们好像是被人驱赶来的,从门外跳进来后,嗷呜嗷呜地叫着,四处寻找庇护所。
有的往滑梯底下钻,有的刨起了小花盆里的土,还有的往树上飞,更多的在横冲直撞。
把一院子的宫人也吓着了,弯腰想抓,又怕行动起来会踩到它们。
只能留在原地,小幅度地转着圈圈,不一会儿就有人互相撞到了一起,哎哟哎哟的叫声不断,整个延禧宫瞬间乱成一片。
小娃娃看着眼前乱相,欲哭无泪,恍惚之间,好像看到了气得脸颊鼓鼓的漂亮额娘,手持教鞭朝他招手。
……呜呜呜,他的屁股一定会被打肿的。
而事实也确如小娃娃所想。
叶芳愉从正殿走出来,眯着眼睛看了看,正想开口发作,眼尾敏锐地瞥见有什么东西飞快朝她冲了过来。
她退后两步躲了过去,身旁紫鹃却因为被她遮挡住了视线,没能及时躲开。
只听得一声尖叫,她头上的发簪被鸟爪抓走了好几根,梳好的发型瞬间散了下来,乱糟糟地披在肩头。
她估计也是被吓坏了,尖叫过后,浑身剧烈颤抖着,下意识蹲下来抱住了头。
须臾,又似想起来什么,红着眼眶,忍着惊惧,着急忙慌地朝叶芳愉走了过来,伸手欲要搀扶,“娘娘,娘娘可有吓到?”
叶芳愉摇摇头,略带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发鬓,有些愧疚地说道,“我无事,刚才本想拉你的,但是它太快了……”
“娘娘无事就好,奴婢其实也没什么事,就,就是吓了一跳。”
两句话的功夫,紫鹃就完全恢复了过来。
摸了摸肩头的乱发,又羞愧地朝叶芳愉服了服身子,“奴婢,奴婢需要先下去收拾一番。”
“去吧。”叶芳愉冲她挥挥手。
紫鹃临走之前,还细心地给她叫过来几个宫女,整齐地在叶芳愉身边围了一圈,保证娘娘不会受到其他伤害后,方才惴惴不安地走了。
“坏鸟鸟!!”
另一边,在旁目睹了额娘受袭的所有经过,小娃娃火速把自己可能挨打的设想抛到脑后。
捏着肉拳头,眼神前所未有的愤怒。
他气得脸蛋子都鼓了起来,浑身像要冒火一般,随手抓了根棍子,就在院中跑来跑去,要打那只试图伤害自己额娘的臭鸟。
其他几个小崽崽也慌慌张张围了过来。
“那拉额娘没事吧?”大格格之前没去玩耍,第一个走到叶芳愉身边,语带关怀地问道。
“哥哥额娘……呜呜呜哥哥额娘是不是吓坏了?”这是被吓到哭唧唧的小太子。
而二格格,像枚风风火火的小钢炮一般,快速松开拽着秋千椅子的手,冲到叶芳愉跟前,抱了抱她的膝盖。
只抛下一句“那拉额娘等等,我去给你报仇!”便毅然决然加入了小保清的打鸟队列。
把停在不远处的绿毛鹦鹉追得满院子胡乱飞。
最后,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两个小娃娃的怨念太强,亦或者是院中太乱的缘故。
低空飞行的绿毛鹦鹉不知被什么扰乱了方向,“咚”的一声,径直撞在了银杏树的主树干上,鸟爪朝天地掉到地面,滚了滚,翠绿的羽毛霎时被满地的花盆土壤染得乌黑一片。
小娃娃见状,手握木棍,挺着圆肚子,笑容得意,“坏鸟鸟,遭报应了吧?”
说着就要给妹妹炫耀。
谁知妹妹却比他动作要快,十分深谙“补刀”原则。一个箭步冲上前,也不知从哪儿借来的勇气,伸手一抓,就把绿毛鹦鹉的两只爪子并到一起,提溜了起来。
然后小大人一般转过身,美滋滋地看着叶芳愉,说道:“那拉额娘,快看!我抓到这个坏家伙了!”
“是要把它炖成汤,还是做成红烧坏鸟鸟呀?”
这一届崽崽,都这么勇猛的吗?叶芳愉缓缓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而小保清,手中的棍棍一下抓握不住,咣啷掉了下来。
得意的表情转为惶恐。
他只想给个教训,可妹妹怎么,怎么就要吃了它呀……
妹妹,妹妹好像,比坏鸟鸟还要可怕怎么办?
她抓完鸟鸟,不会,不会还要帮着额娘揍自己吧?
第60章
一番吵闹之下,延禧宫乱得如同清晨的闹市。
不等叶芳愉开口主持大局,外头又跑进来几个猫狗房的太监。
他们步伐匆匆,神情带着惶恐,见到叶芳愉,就像见到要命的活阎王一般,“噗通噗通”先跪了一地。
语气里的惊恐几乎要凝为实质:“奴才,奴才见过那拉庶妃。”
“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大阿哥和两位格格。”
请完安,为首的太监先哆哆嗦嗦把怀中揣着的荷包放在地面上,“猫狗房这些小东西,能得蒙太子殿下和大阿哥的厚爱,便是它们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莫说是十只二十只,只要太子殿下和大阿哥喜欢,便是将猫狗房里的所有小东西都要了,奴才们也莫有不从。”
“只是,只是……”他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那只白狐,是两月前,纯亲王命人从景山寻来,放在猫狗房,要等养大一些,再送给纯亲王福晋的。”
“那边那只花色条纹的狸奴,是端顺太妃的爱宠,因生了些小病而寄放在猫狗房调养……”
“还有那两,额,就是二格格手里那只鹦鹉,早前已被恭靖太妃看中,后日就要来领走。”
他不敢抬头,不确定另一只鹦鹉在不在延禧宫,便飞快改了说辞。
然后又指向树下,“还有那两匹小马驹,非是猫狗房所有。是信郡王府的两位阿哥今儿入宫,先去上驷院挑了马驹,又想来猫狗房看看狸奴……暂时,暂时寄放在猫狗房的门口,谁知被张公公顺手给,给带走了……”
说完,他恭顺地趴伏在地上,行了个大礼,“还,还请娘,娘娘准许奴才们……”
话还没说完,脑门上快速滑落几滴汗水,洇在青石地板上,犹为明显。
檐下,叶芳愉站在阴影里,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不敢相信胖儿子连延禧宫的大门都没出,都能闯出这样的祸。
她朝不远处已经长成四头身的小团子看了一眼,眸光明灭,闪动几分危险。
随后抿起唇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公公说得太客气了。”
“既如此,你们就先把这些个猫猫狗狗的全都带回去吧。”
为首的小太监身形一僵,以为娘娘是生气了,好半晌才微微抬起头来,小声说道:“奴才,奴才只需把那只白狐,两只鹦鹉,还有……”
没未数完,就被叶芳愉开口打断:“公公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们先把这些小脑猫小狗什么的抱回去,收拾规整,等明后日我得了闲,再带保清专门去一趟。”
她从台阶上缓缓而下,弯腰想去拿二格格手里的鹦鹉,那鹦鹉却突兀动了动,吓得她手指往回缩了缩。
下一秒就见二格格十分凶悍地抬手打了一下那只不听话的鹦鹉,嘴里斥道:“你还敢凶我那拉额娘?”
绿毛鹦鹉:“……”
立马就不动弹了,撅着鸟爪,试图伪装成一只死鸟。
叶芳愉也没想到二格格会替自己出头。
她摸着二格格柔软的发丝,欣慰地笑道:“多谢雅利奇。”
说罢直起身子,看向那几个猫狗房的太监,“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先回吧。”
又吩咐院子里的宫人,把乱糟糟的现场收拾好。自己则是带着几个小崽子回了寝殿。
一进屋,大格格想起还未请安,立刻给她补上。身旁雅利奇讶异地眨了眨眼,跟着屈膝下蹲。
另外两个小崽子却是半分自觉也无。小娃娃自个儿蹬蹬蹬跑到里屋,拿了帕子沾水擦汗。
身后小太子亦步亦趋,像根小尾巴似的。
等哥哥擦好了汗,他萌萌地开口,“哥哥,你刚刚是怎么飞下来的啊?”
说完,觉得这个顺序好像不太对,又问:“不是,是那个滑板要怎么上去?”
“走上去的吗?可我总是滑倒,是不是就不能飞飞了呀?”
小娃娃耐心地摸了摸弟弟的小辫子,“后面有楼梯,可以爬上去。”
“像爬门槛那样爬吗?”
小娃娃摇头,又看了看弟弟短短的肉胳膊和肉脚脚,过了一会儿,叹气:“就是上楼梯那样爬,不过弟弟你不要自己上,我怕你轱辘下去。”
“轱辘下去会怎么样呀?”
“会砸到脑袋,以后就变笨笨的!”小娃娃没好气道。
说完又想起来,笨弟弟刚刚还做了笨笨的事情,气鼓鼓地质问他:“你还没说呢,怎么把大姐姐带来了?”
小太子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理直气壮回答道:“因为我和二姐姐都还小呀!”
“小宝宝没有大宝宝带着,要怎么出门嘛?汗阿玛不会同意的。”
“我以为哥哥会来找我,可是哥哥一直不来,如果今天不是姐姐来了乾清宫,我到现在都没法出来呢!”
“所以哥哥你要生气的话,那我也生气,我也不要理你了!”
小太子想模仿大人生气抱胸的动作,可因为手臂肉肉太多,手掌没法插到臂弯里,只能捏着手臂外沿。
生气了,但是又没有完全生气的模样,威慑力十分不足。
然而却还是吓到了一旁的小娃娃。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呵呵说道,“好弟弟,对不起嘛……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想等额娘出门了,再偷偷溜去找你。”
“可是我不知道额娘今天不出门,还叫来了好多内务府的公公,他们叮叮当当地弄了好多东西,我一时玩得太开心,就给忘记了。”越说,声音越虚。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小太子的音量,他有些不敢置信,“所以哥哥是把我给忘记了?”
小娃娃咬着嘴巴:“嗯……嗯。但是我不是故意的呀。”
“那我就是真的生气了!哥哥太过分了!”觉得姐姐比他好看也就算了,现在他连外面的大滑板也比不上!
小太子越想越委屈,气嘟嘟地瞪了哥哥一眼,转身飞快朝外跑去。
拉住大姐姐的袖子,泪眼汪汪请求道,“大姐姐,呜,我要回乾清宫!”
“我再不要跟哥哥玩了,以后,以后我要动心忍性!”
在外面,把里头两个奶娃娃的对话一字不漏听完的叶芳愉,闻言露出一抹微妙的笑容。
没顾得上深思小太子何时学会了“咬文嚼字”,她迫不及待地把大格格的手同小太子的拉着握在一起。
“好,以后你再不要理哥哥了!有滑梯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回头那拉额娘把图纸交给内务府的人,叫他们也在乾清宫给你打造一个,咱们不求他!”
“好!那我先谢谢哥哥额娘,不,是那拉额娘!”小太子大声说道。
好像把称呼换成了“那拉额娘”,就可以把自己跟哥哥的距离彻底拉开似的。
屋内的小娃娃惊诧过后,很快也追了出来,一出来,就听见自家额娘挑拨离间的话,稚嫩的圆脸蛋上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这是我额娘?”之类的疑问。
四头身的小娃娃手脚僵硬,看看漂亮额娘,又看了看气成红包子的弟弟。
伸手想拉,却被弟弟敏捷地避了开。
他把自己整个人缩到大姐姐身后,圆圆的身子遮不住没关系,只要把脸埋起来,不给哥哥看就可以了。
反正,反正哥哥不认错,他是坚决不会原谅哥哥的!
雅利奇安安静静站在一旁,漂亮的小脸皱了皱,没想明白,自己跟姐姐请个安的功夫,那对连体婴好兄弟怎么就突然闹掰了。
而且……那拉额娘居然就这样放任他们闹绝交?
雅利奇感觉眼前这一幕远远超出了自己的理解范围。
她抿了抿唇,忍不住戳了戳太子弟弟的胳膊,问他:“那你不跟大哥好了,以后还来延禧宫吗?”
小太子怔住,认真想了想,才羞答答地拿眼瞄向哥哥的额娘,小声说道:“自,自然是要来的,以后我就跟那拉额娘天下第一好!”
叶芳愉顿时哭笑不得。
大格格也失笑叹气。
小娃娃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显然翻译不过来,只知道委屈巴巴地看着弟弟从大姐姐身后露出来的半颗脑袋,嘴角往下拉了拉。
雅利奇:“……”
她捏紧小拳头,往上举高,举到太子弟弟面前,语气低沉地说:“你说什么?”
小太子不明所以,“我说我以后要跟那拉额娘天下第一好!”
“不可以!”
“不行!那拉额娘是我才能叫的,我才是跟那拉额娘天下第一好!”
小娃娃和雅利奇异口同声。
小太子被他俩的声音吓到,像只鸵鸟一样,胆怯地把头重新藏到大姐姐的身后。
冷静了一会儿,又探出来,不知死活地把怀里为哥哥准备的礼物摸出来,颤巍巍递给叶芳愉,“天下最好的那拉额娘,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他手心里是一枚小尺寸的玉扳指。
一看就知道是给小娃娃准备的,眼下两人吵了架,他就干脆拿出来借花献佛。
而小娃娃明显也意识到了什么,眼眶瞬间就红了,踉跄地后退两步,表情愁得好似要下梅雨。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回头看向叶芳愉,眼神看起来湿漉漉的,十分可怜……
而雅利奇的暴脾气却一点也不允许那枚扳指继续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抬手“啪”地把扳指打掉,“礼物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带了!”
说完,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粉红色的小小荷包,“那拉额娘,这是我这几日跟人学着做的,虽然还不会绣什么花色,但也花了两日才缝合好。”
“做出来的第一个荷包,我送给了额娘。这是第二个,但是我保证,它比第一个要好!你不会嫌弃它的吧?”
叶芳愉一愣,然后飞快摇头,“不嫌弃,不嫌弃的。”
另一边小太子眼巴巴把扳指捡回来,“那拉额娘?”
沉默许久的大格格也终于忍不住,不好意思地开了口,“我,我这次来,也是有礼物要送给那拉额娘的……”
说完,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双手恭敬地递到叶芳愉眼前。
小娃娃:“……”
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哇哇”两声哭了出来。
这些人怎么回事啊?
他花了一百多两给他们买小猫和小狗,承诺他们猫狗齐全。
可是他们呢?姐姐妹妹不帮他,弟弟要跟他绝交。
这,这也就算了,他们怎么,怎么还要跟他抢额娘啊??
明明他才是额娘的好宝宝!他才是跟额娘天下第一好的人!
叶芳愉被这场突如其来的“修罗场”惊得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挑了挑眉梢,反问:“我?”
几个小崽子异口同声,“对!”
小娃娃终于彻底爆发,“呜呜呜呜呜我讨厌你们!!!”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