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地羊斋
虽然说得神乎其神, 汤师傅的话倒不是无稽之谈,喝掉两碗汤的桂喜明显面色红润许多,如此立竿见影的效果, 很难不让人对长生盅生出期待。
老太监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今日真是状况频发, 汤师父辛苦。夜色已深,洒家便先行休息去了。”
汤甄抬手:“千岁请。”
*
夜深寒重。
方才的震动仿佛一场幻梦。
戈壁还是那个戈壁, 只不过风变得更加凛冽了,被无情吊挂在牌匾之下的沈吉于风中摇摇晃晃, 像片随时都要被卷走的单薄落叶。
随着整日繁忙落下帷幕,斋内逐渐安静下来, 只能听到汤慕隐隐约约的哭嚎和汤师傅的咒骂,看来那司青禹之死, 当真坏了父子关系。
虚弱的哭声飘荡在寒夜的空气里,更使得这里阴气森森、如若充斥着不详的鬼域。
梦傀能感受到沈吉的心理状态, 见他此刻还算精神, 不禁开始催促:“别只等着臭猫来救了, 刚才逃过一劫已是万幸, 快想想办法恢复自由。”
沈吉在心里淡笑:“你忘了这角色的软骨功?绳子捆不住我的,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等他们睡死了再说,否则很难保证不发生节外生枝的麻烦。”
就像是为了印证少年的话一般,忽有脚步声响起。
沈吉立刻生出警惕。
只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肖杲。
在没有汤师傅在场的时候,这大徒弟说话还算比较好使, 他先把负责值夜的家丁支远了些, 然后才靠近低骂道:“没用的东西,让你偷个食谱偷不到, 还得靠我自己!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帮我?!”
沈吉默默回视,清澈的眼里只映着月光,正如副本设定所言,他真是个很漂亮的少年,哪怕在这吃人的残酷乱世,也能惹出几分不舍来。
但肖杲偏恼羞成怒,忽用力捏住沈吉的下巴:“你给那城里人随便睡了是不是?贱|货!”
沈吉怔愣,强忍着不去露出嫌弃的眼神。
肖杲更加生气:“每次都跟我欲擒故纵的,原来是想攀个高枝啊?但人家会救你吗?真当自己是什么宝贝?”
沈吉听不进去他的台词,只纠结他是不是玩家。
梦傀:“真看不出来。不过玩家通常对眼前利益更加计较,不太考虑长远的打算,这一点和纯粹的NPC之间有些微妙的区别,你自己把握。”
沈吉:“他一心想继承地羊斋,目前设毫无破绽。”
感受到少年的心不在焉,肖杲怒气喧嚣蔓延,手上也不禁用了大力:“所以也别觉得我会来救你,我想要的已经得到了!你这种贱|货还是去死吧!”
说着,他竟拿出包药粉,试图强塞进沈吉嘴里。
也难怪,这人的居心叵测沈吉全都知道,万一汤师傅回心转意再来审问,沈吉找机会把他招出去保命,肖杲可就危险了。
因为在现实生活中身体状态明显变差,这次进副本沈吉尽量没逮到技能便用。
无奈此刻手脚动都动不了,也不像能有人来帮的样子,在拼命扭脸躲避毒药的同时,沈吉终于还是闭上眼睛、集中起精神,利用金手指保命!
“自动触发侵入者技能:全域视界。”
“请维持专注。”
刹那的功夫,整个地羊斋的地上空间全都浮现在了沈吉的脑海之中!包括那些正忙于悲喜交集的角色、安营戈壁的杀手与不断徘徊的危险狼群。
此外,还有发着红光的道具……
譬如肖杲的毒药。
顾不上节省能量的沈吉暗自用力,狂风瞬时加剧,肖杲手上的药粉竟匪夷所思地被完全吹散了!
沈吉:“……”
肖杲:“……”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肖杲的心态更加崩溃,他怒骂了声:“你给我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话毕,便怒意冲冲地离开了大门。
虚惊一场的沈吉叹出气来,暗想:“能草率到用这样的方式投毒……这家伙多半是NPC了。”
梦傀:“那你得感谢我。”
沈吉:“?”
梦傀:“我要是把肖杲那角色分配给你,现在你已经切完两只地羊了……”
沈吉哭笑不得,尽量不再去回忆那些恶事,他再度静静闭目,开始在脑内整理起纷乱的剧情。
*
时间推移得十分缓慢,待到后半夜,守在大门附近的仆人们终于迷迷糊糊地靠着墙打起盹来。
沈吉被吊挂了太久,感觉胳膊都快被勒断了。他忍痛卸掉自己的关节后,像只变异生物一样蠕动出绳索,赶紧连走带爬地钻进了地羊斋。
梦傀:“你这样好像馆长做的蛋糕啊……”
沈吉:“……”
梦傀:“现在准备做点什么?”
沈吉:“最好能与馆长商量个计划。”
梦傀:“哪方面的计划?”
沈吉没空回答,只打算先找个地方避开风头再说。
*
约过了半柱香,有个白色的小身影狂奔而来。
白猫急匆匆地停步在牌匾附近,望着风中空空摇晃的绳索,歪了歪小脑袋,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
几缕怪风钻过窗缝,吹得厢房内的纱帘飘飘悠悠,月色随之被切割成了奇怪的形状,氛围诡异。
虚掩的木门忽被打开,一位灵巧的男子潜入纱帘之中,左顾右盼间低声呼唤:“江公子,你睡了吗?”
竟然是那个蓄着山羊胡的许大人。
他悄步凑到床榻前,却意外地扑了个空,不由满脸警惕疑惑,然而还没来得及多加思考,肩膀竟被幽幽搭住,直接吓到原地起跳:“我靠!”
江之野轻笑:“许大人,你在喊什么?”
许如知定了定神色,难免不解:“江公子刚才躲在何处?我明明瞧着屋里没人的。”
江之野:“我一直都在这里。”
而后又打量:这么晚来……非奸即盗啊。”
许如知虽仍觉得他行踪奇怪,但深更半夜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见面,也没心思多去啰嗦,便清了声嗓子:“公子幽默,我是想商量些私密的事情。”
江之野轻松地坐到桌边,直接拒绝:“我对许大人这般年纪的人可没什么兴趣,还是算了。”
许如知不禁表情抽搐,想骂他却又只能憋住,跟坐到对面强调:“是要商量经营地羊斋的事。”
江之野故作恍然大悟,给他倒上杯凉茶。
许如知摸不清此人是真的满脑子黄色废料,还是故意扮猪吃老虎,他硬着头皮道:“今年桂公公的身子骨确实不行了,也不晓得那长生盅能不能管用。”
他讲这话,是故意试探江之野对公公的态度。
江之野不上套:“对啊,我一直等着瞧呢,谁知道怪事没完没了的,真有些后悔到这里来了。”
许如知追问:“所以公子是不相信吗?”
江之野:“无所谓信不信,好奇而已。”
许如知:“那你来这地羊斋……”
江之野笑:“桂公公让我出资,我总得过过眼吧?”
许如知点点头。
江之野直言道:“其实我了解过的,地羊斋是个无底洞,开在这荒山野岭,一盘菜卖得再贵,也赚不到几个钱。你们想让我支援,总得给些实打实的好处——长生盅就免了,什么长生不长生的,人生得意须尽欢。”
许如知眼神遗憾:“你还没尝过汤师傅的手艺,才舍得说这些话,若此斋开不下去,那是天下饕客的损失。”
“我发现,比起桂公公,许大人才是汤师傅真正的知音。”江之野喝了口茶,“我也爱美食,但我是个商人。”
许如知无奈,只能率先摊牌:“那就不与你来虚的了,长生盅的确对年迈之人有奇效,我已数次见过奇迹发生。食补胜于药补,公子不想长生,有的是人想,所以得此食谱,自可日日财源广进。”
江之野眼睛弯弯:“桂公公怎么舍得把食谱给我?”
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的许大人不由握拳。
江之野这才改口不再气他:“开玩笑的。我听出来了,许大人是想与我单干,怎么,被公公欺负了吗?”
许如知摸着山羊胡子,目露精光:“欺负谈不上,但继续当他的走狗,也没什么好处。从前有汤师傅还好,如今汤师傅隐瞒重病,想把生意传给他那傻儿子,逼得公公不得不出手霸占地羊斋,倒不如把这便宜给我——”
江之野闷笑了声:“你们真是一个比一个贪,不过这样倒也痛快。其实比起我的江南食铺,这地羊斋的花销也算不得什么,好吧,只要见到长生盅,我便掏银子扩建此店,将它发扬光大,如何?”
终于跟他搭上线的许如知像完成了什么任务一般,松掉口气的同时,拱手道:“得公子一言,我便安心了,今夜之事可千万别与公公的身边人提起。”
江之野弯着嘴角:“做生意讲究的是你情我愿,我能与桂喜做朋友,自然也能与大人做守口如瓶的朋友——不过嘛,朋友都是要互相帮助的。”
许如知眨眼。
江之野故意折腾他:“地羊斋非把沈吉绑走,我着实气不过,许大人功夫好,帮我把人救下来吧。”
听到这话,许如知努力掩饰住面上鄙夷,为难说道:“救人不难,可这荒野戈壁,藏人是个难题,要我讲,外面什么美男子没有?江公子就别节外生枝了。”
江之野抬眼:“我这人最讨厌被强行安排,凭什么他们愿意给就给,愿意夺就夺?再说,那汤甄还能颐指气使几天?大人不愿帮忙,全当我没提。”
明明是个色痞还振振有词……
许如知无奈,只得答应:“行,我试试看。”
江之野展露微笑:“那就等着大人好消息了。”
两人交谈时,窗外始终凑着个苗条婀娜的身影,但她静得和树一样,就连许如知那般高手也全无察觉。
*
夜风越寒,便越叫人想躲在温暖的屋内消磨时光,可惜丢了食谱的汤甄却没有半点好心情。
他面色惨淡地捏着毛笔,一直盘腿坐在地桌前长吁短叹,好半天也没写出什么有用的字来,只瞅着仅剩的“长生盅”一页发呆。
尤娅瞧得很无奈,在旁说道:“我明白那食谱是你的心血,不过现在后悔没多抄几份也来不及了。寻找着的同时,咱们也别着急,慢慢再写就是了。”
汤甄面露苦涩:“我这病来得凶,换了几个大夫都束手无策,还有几日好活?其实菜谱不是最令我痛心的。”
尤娅理解枕边人:“是汤慕那的孩子不让你省心。”
汤甄无奈摇头:“他到底撞了什么邪?非得和司青禹那狗娘养的勾搭在一起。我真是后悔把姓司的救回地羊斋。说他劳苦功高,他也没少干吃里扒外的事,之前把别的财物顺出去也就罢了,现在还要把我的菜单四处贩卖,真是可恶至极!”
尤娅安慰:“哪怕天下人都读到了你的菜谱,也学不来你的手艺,他们哪懂这个道理?至于阿慕,你放心,无论以后如何,我都会尽力守着他的,有我在呐。”
汤甄也是悔恨得不行:“早知道他这般冥顽不灵,毫无天分,还不如把手艺全传给你呢。”
尤娅笑而不语,他很在意技艺的传承,也似乎只有他在意,毕竟不是谁都可以成为天才的,况且人各有志,甲之蜜糖,往往乙之□□。
此刻身为情人也不忍心讲真话,尤娅只能轻抚汤师傅的后背:“你现在最怕心思烦沉,要是没心思写,就早点休息吧,真别累坏了自己,得不偿失。”
汤甄放下毛笔:“罢了,明天先把桂公公的长生盅炖了,送走他再说吧,不然老要胆战心惊的。”
尤娅点头,体贴地试图为其宽衣解带,这时木门却被慌张拍响,打破了夜的沉寂。
汤甄蹙眉:“又怎么了?”
奴仆急着报告:“汤师傅,坏了!沈吉不见了!”
其实汤甄并没有把沈吉当回事,故意那样惩罚他,只不过是在警示其他人,不可以随意破坏规矩罢了,此刻闻言,自然是不耐烦比焦虑更多。
尤娅在察言观色中扶住他的肩膀:“你先睡,抓人的事我去办。他们还真以为地羊斋是个随便进出的便宜地方吗?天下就没有狼闻不到的味儿!”
之前也发生过数次奴仆逃跑事件,最后当事人确实全被尤娅抓回来了。汤甄无奈点头,被扶着扑倒在床榻上,只觉得全身酸痛、头晕目眩,迷糊间便闭了眼睛。
*
“最开始肖杲去找过沈吉,好像痛骂过他几句,才气呼呼地走掉。之后那些看门的都困坏了,没瞧见沈吉是被谁救走的……不过听说许如知许大人,也摸着黑在大门口徘徊来着。”
仆人认真地把状况报告给尤娅,尤娅听得沉思不语,沉默地分析着而今的状况。
仆人请示:“要继续去戈壁上搜吗?今晚风沙可比往常都大多了,不见能找到人。”
尤娅轻声分析:“奇怪,沈吉那孩子始终非常低调,不显山不露水的,怎么几个麻烦的客人一出现,每件事都和他有关?这其中必有什么缘由。”
仆人不敢随便揣测,只能沉默。
尤娅很快做出决定:“先在斋内搜吧,控制动静,别再惊扰了桂公公。那许如之捅伤司管家在先,如今又惦记起沈吉,这人大有问题,给我盯紧点,若是他敢做对地羊斋不利的事,再不必客气。”
仆人拱手:“是!”
尤娅可比斋内几个男人有心眼,又压低声音:“这回桂喜带了不少人来,虽然那些家伙没进地羊斋,但也一直留守在附近戈壁,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你得派人看紧些,有任何异动,第一时间向我报告。”
仆人再次答应:“全听您吩咐。”
尤娅平静下表情,目送他匆匆离开,而后又心思沉重地回到汤师傅的卧房,愁眉紧锁了起来。
*
却说沈吉潜回地羊斋内,先摸黑去他烧食谱的地方鼓捣了些什么,而后又凭借着对这里地形的熟悉,找到个还算安全的小阁楼躲了起来。
梦傀担心:“能行不?”
沈吉轻揉了下冰凉的鼻尖。
在副本内他几度卷入危险状况,幸而有江之野频频帮忙,才没受到半点伤害。此刻除了感觉寒冷,倒也没有其他难受的地方,不由全神盘算起来:“我想清楚了,根本劝服不了他们,等那些玩家互相斗的差不多时,便把长生盅菜谱和会做长生盅的角色统统毁去,到时候副本根本得不到傀儡,便只能被迫关闭了。”
梦傀叹气:“暴力平推也是个办法。”
沈吉又笑:“至于刚才藏下的假食谱,就留个后手,毕竟凡事总有个万一,对吧?”
梦傀很意外:“稀奇,你不想着拯救众生了吗?”
沈吉垂下眼睫:“你看看斋里那些家伙,个个鬼迷心窍,有几个值得我拯救的?除了阿丹。”
梦傀更为震惊:“啊?你不会犯圣母病了吧?刚刚才遭他当众背叛,再救阿丹岂不是个傻子?”
提起这个,沈吉倒没什么激动的情绪:“站在阿丹的立场去思索,我与他虽有童年伙伴的情谊,但重逢后也只是没立刻杀他罢了,真正救他的人是江馆长呀。阿丹既想活命,又不愿意暴露救命恩人,所以才在那时有鼻子有眼地将我供了出来,或许在他心里,我也成了地羊斋恶贯满盈的凶手之一呢。”
梦傀的逻辑永远自私到理直气壮,自然嫌弃:“真会给讨厌鬼找理由,封你为自我攻略一级大师。”
玩家们每个都不干净,包括地羊斋为虎作伥的NPC,而阿丹却是位无辜的受害者,这是他比较特殊的地方,至少目前如此。
沈吉不想与小机器人争论,正走神时,房顶上传来瓦片轻响,他不由紧张地握紧了找来防身的木棍。
结果片刻后,开窗轻身翻入的人,竟然是不知怎么寻过来的江之野。
馆长照旧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脸上没了在众人面前的假笑,反更让沈吉觉得温柔亲切。
他立刻弯起眼睛,藏住被勒到红肿的手腕,想显示自己即便不被他人帮忙,也能完成自救的进步。
江之野摇头:“是有进步,但不够小心。”
说着他便掏出瓶药,在房间周围撒了一些,解释道:“你们那位老板娘的狼,鼻子灵着呢。”
被狼发现行踪的隐患沈吉不是没想到,只不过无计可施罢了。他瞧着馆长不去搞任务,反而为忙前忙后,不由心感温暖,笑意瞬时变得更甜了。
江之野撒好药后,又回来单膝跪在沈吉面前,把瓶子递给他:“这是从外面带来的,江湖道士所制,但还算管用,狼犬一闻便跑,可以保护你。”
沈吉小心地收好药瓶,碍于自己的NPC身份,没有办法表示更多,只尽量让眼神坚定,希望他放心。
没有身份顾忌的江之野则言语痛快:“今晚许大人找我合作来着,他真当我财大气粗,对我一通推心置腹。”
那家伙已经当众杀了司管家,如今再三心二意,倒不让人惊讶。
江之野又一字一句道:“我本用这药保护了那几只地羊,可他们偏要乱跑,才被狼给发现的,现在是很难再去救了。明日一早,汤甄便要把他们给料理掉,没准还会手把手地教他那蠢儿子一番。到时候不仅桂喜能够回光返照,学会长生盅的人又要多出一个,当真麻烦。”
馆长的确推断出了剧情最有可能的发展方向,同时也是在向身为NPC的店小二沈吉求助,看看是否有什么鬼主意可用,他从前并不会有这种行为,多半是更加信任眼前的少年了。
沈吉眨眼,思索了几秒才拉住他的手,慢慢写道:“少爷爱司,胜于养父。”
果然,江之野也不是什么剧情都知道,认真确认道:“所以对汤慕而言,司青禹的死对他打击巨大,学会长生盅倒没那么重要?”
沈吉点头确人。
江之野若有所思。
沈吉又写:“鬼神催杀心。”
这几个字或许对他人神神秘秘,但江之野是何等聪明,很快就理解了沈吉的意思,他回想起自己在金银舫装小女孩的事情,不由叹息:“扮演人类最是无聊,为什么你总想拓宽我的戏路?”
沈吉已经习惯自己不能说话的事实了,他只眼睛弯弯,笑得可爱。
江之野心念微动,拉住他的手问:“还冷不冷?”
沈吉立刻点头。
这回江之野没有客气,瞬时就把他拉进怀里,轻拍着沈吉的后背说:“现在每个玩家都想快点动手拿到食谱,副本空间还被我不小心搞坏了,剧情持续不了多久的,你得小心别再受伤。”
这里全无别人,根本没有装作亲密的必要,为什么忽然要搂搂抱抱的?
原本脑袋还算清醒的沈吉,将脸贴在江之野温暖而结实的胸膛上,便对什么话语都没法快速做出反应了,心里面非常想知道对方的动机,而又因为偷偷揣测那莫须有的动机,而让热度飞速蔓延至自己的面颊,为那白皙的皮肤妆点了几点桃花。
*
「观察者数量53211」
「不对劲不对劲!他们真的好上了?」
「早有同事说令使要被人类同化,预言帝啊!」
「为什么不是人类被我们同化?」
「虽然没正式官宣,但这实验已经失败了。」
「真失败你还能看到直播?」
「你们能不能别吵,干扰我吃糖啦!」
第82章 地羊斋
整个地羊斋的人都知道:汤慕虽然不是汤甄的亲生儿子, 却仍被老头视若珍宝。不仅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就连所住的房间,都是斋内最豪华的。
只可惜因为管家的惨死, 今夜这个华丽的房间内没有半分欢声笑语, 只剩下无助的悲鸣。
为了防止汤慕失控闹事,汤甄临走前派了好些人守在外面, 只为把不听话的儿子看住。
这等蛮横的做法,更让伤心欲绝的汤慕觉得窒息, 因为没了司管家,他已经失去好好活着的意义了。或许是哭过太久的关系, 汤慕头晕脑胀,陷入了种缺氧后的疲倦感, 像坨垃圾般瘫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抽噎的同时, 眼神已不自觉地失去了焦点。
意识混沌之间, 房内恍惚回荡起一声诡异的猫叫。
汤慕胆子小, 立刻冒出冷汗, 挣扎着半坐起来仔细分辨, 瞬时间又一声猫叫响在昏暗的房间里, 难免让他心生恐惧。
脊梁骨都凉了的刹那,饱受打击的汤慕缓缓站起身子,他咽下口水,循着声音朝屏风后走去。
可刚绕过屏风,猫叫声又从另一个角落冒了出来。
因为有狼群的存在, 地羊斋可从来没养过猫, 这种动物总让人有些阴邪的联想,彻底被吓到的汤慕哑着声音喊道:“什么东西?别跟我装神弄鬼。”
“阿慕。”
这次的声音, 是司青禹发出来的,只刹那间,汤姆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他跌跌撞撞地朝着声音冲去,哭着喊道:“哥,是你吗?你回来了?”
高大的身影隐约出现在房间角落,看那轮廓,仿佛真是司青禹在世一般。
已经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莫名地多了几分凉意:“阴阳两隔,我只是来看你最后一眼的,你不必过来了。”
因爱人之死而痛不欲生的汤慕哪管这些?他徒生出荒诞的希冀,哭喊着迈步:“你别走,要走就带上我!这鬼地方没有你,我是一分钟都不想呆了!”
可是即将触及的瞬间,那男人的身影便消失了。
一抹纯白的小身影灵巧地穿过房梁。
司青禹的声音换了个地方,回荡在了屏风之后:“是吗?可你爹让他们杀死我的时候,你什么都没做啊。”
只要还是个人,不管心思怎么恶毒,束手无策地看着挚爱之人死在自己面前,都必将十分悔恨。
汤慕哭得更加厉害,虽然红肿的眼睛很难再涌出泪水,但声音却因悲伤而四分五裂:“我求了,我拼着命求他们来着!可我爹完全不听我的话……”
“呵,哀求?”司青禹的声音透出几分讥讽,“你就是永远跪在你爹面前抬不起头来,才害我们成了这个下场。我早就叫你反抗他,你怕是永远都做不到了。”
汤慕啜咽:“可我爹待我不薄,一直为我着想,我怎么能对不起他?”
“嗯,那你就等着继续听他摆布,等他杀光你身边所有的人,把他们全变成你并不欣赏的菜肴吧,说到底,你也不过就是你爹的作品而已,怎么可能有自己的想法?”司青禹叹息说:“我对你十分失望,今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认识了你。”
这番扎心的话说完,屏风后便已空荡无物。
一切都和做梦一样,本就心态崩了的汤慕朝着空荡荡的空气扑过去,直接哭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道:“哥,你别走!我错了,是我做错了!”
这哭叫声在黑夜里十分鲜刺耳,但因汤慕已经闹了整晚,再怎么胡言乱语,也无人在意了。
*
这夜始终不消停,汤慕的哭声总让尤娅时不时便忽地惊醒,她不知第几次睁开眼睛时,全凭着第六感泛起种不祥的预兆:屋里有人!
来干什么的?刺杀老汤吗?不至于,汤甄生了怪病,尽管极力隐瞒消息,但怕还是被传出去了,那些人还没博弈完毕,多半更希望汤甄能多活上几日才好。
难道是盗窃食谱?尤娅摸住笛子,轻咳了几声。
屋内鬼鬼祟祟的动静很快便消停了,只剩下虚掩的窗户吹进来的冷风,那风中夹着一丝西域香料的味道,是客房女眷所用的……
尤娅回想起桂公公身边两名少女,和他那老态龙钟的扭曲的脸,不禁打了个寒颤。
*
地羊斋的房间虽不少,但总归是个空间有限的荒野食馆,一直躲在同样的地方,很难保证不被发现,再说对侵入者来讲,干躲最没意义。
江之野离开后,沈吉没敢休息片刻。
他始终小心翼翼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每每有外人经过,便会将身体完全折叠进小小的杂物箱内。如此这般防范着,终于熬到了天边将将泛起鱼肚白的时刻,那无声的搜索才算告一段落。
梦傀提醒:“他们快要做长生盅了。”
沈吉:“嗯,馆长肯定能把汤慕唬住,我得去厨房去蹲蹲有没有机会放了阿丹,现在局势越乱越好。”
说着他便把江之野给的奇妙药粉倒了些在身上,左拍拍,右拍拍,然后又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顺着天窗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了出去。
*
沈吉本人确实没有强大的行动能力,好在角色平日做贼的身体记忆帮了大忙。
他很熟悉地羊斋的结构和其他人的行事轨迹,虽费了些周章,还是顺利地窜到了厨房杂物间,躲进了角落里用于储存粮食的竹篓里。
那竹篓的体积并不大,目测放只大狗都费劲。所以不太会有谁觉得里面躲了个活人,更想象不到沈吉是以怎样扭曲的姿势待在篓子里的。
没有客人的日子里,沈吉常被唤来厨房做苦工。所以他很清楚自己躲避的地方极容易被忽略,若非太过倒霉,是绝不可能露馅的,在如此危险的情况下,偶尔一赌,也是必要之举,否则很难找到机会靠近汤慕。
梦傀顶着紧张的氛围吐槽:“你这样子比恐怖片还吓人,我晚上都要做噩梦了。”
沈吉在心里哼笑:“机器人会做梦吗?”
梦傀没有回答。
此时最早起来的那批帮厨已经到达了厨房,他们像往常一样,按照汤师傅的习惯开始准备做菜所需的各种材料,全程都表现得勤勤恳恳,一丝不苟。
如果不提人肉这种原材料,汤师傅确实把烹饪弄成了艺术,他不计成本去完成的那一道道极其繁复但味道奇妙的菜肴,少有人能够复刻。
但肆无忌惮的残害同类,已经触犯了人性的底线,这使得所有惊艳的创造都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了。
约过了半个时辰,原本稍显吵杂的厨房忽然安静了下来:是汤师傅来了!
沈吉忍耐住身体的麻痛,努力扒着竹篓的缝隙偷看,果然到个那熟悉的消瘦身影,而汤傅身后还跟着憔悴如孤魂野鬼的汤慕少爷,憔悴得可怕。
昨天的麻烦好像根本就没有干扰到汤甄的心情,他淡定吩咐:“让偏厨准备羊酥八珍,当早餐给桂公公送去,告诉他稍许空腹更便于长生盅功效的发挥,午餐还是免了,日暮时分我们准时开席。”
待到最会来事的帮厨应了声,小跑出厨房,汤师傅又说:“你们也都出去,这里交给阿慕便可。”
看来馆长的推断八九不离十,这老头子没精力继续认真记录菜谱,是要当面将自己的绝学传给儿子了。
可惜汤慕根本就没有学习厨艺的心情,他显然已经哭不大出来了,一张脸如丧考妣,像个木头似的站在角落闷声不语,跟丢了魂儿似的。
汤师傅恨铁不成钢的唾弃道:“瞧你那出息!今天我要教你的,可是能保你后半生荣华富贵的手艺。你若诚心摆烂,不如现在就滚出去,找根房梁赶紧吊死!”
一位严酷的父亲故意说出这种话来,当然并不是真的要儿子立刻自尽,可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了汤慕的心神,他觉得对方的每个字都很决绝,难免恨意如潮。
见养子没有任何反应,汤甄竟然伸手给了他一拳,直打的汤慕涌出鼻血,这才咬牙切齿道:“司青禹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就是为了看你这张死脸吗?废物!”
汤慕终于开口,嗓音哑得极其难听:“我不想学长生盅,我不想做羊肉,我不想在连滴水都没有的戈壁了此残生,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的愿望强加于我呢?如果这就是你养我的意义,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别让我活。”
这些话并非他的气愤之语,更似真心所想,闻言汤甄反倒没有暴跳如雷,只嘲讽道:“我看你是想当皇帝吧?世上轻松的事不少,但哪轮得到你?这就是你的命,你生来如此。”
养父吃一席话当真是一点希望都不给了。
汤慕抿住苍白的嘴唇,缓慢点头,改口说:“爹,我现在头痛的厉害,你教我,我也记不住了……不如还是直接把那页食谱给我吧。”
“食谱?”汤甄露出怪笑,“长生盅不是一张简单的食谱啊,农民要根据土壤的状况去施肥,长生盅也要根据食客的身子去调整食材,你真以为简单几行字,就能让你学会长生之法吗?肤浅至极。”
汤慕并没有相信这句话,眼尾变得赤红:“你莫不是非逼我用司管家的骨头熬了汤,才心里舒坦吧?”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你也不在乎父母的苦心。”说话间汤甄已走到案板前的大竹筐旁,掀起了上面的纱网。
里面赤红的骨与肉确实是司青禹留下的,他冷酷地哼笑:“万事开头难,你一直不怎么愿意料理地羊,现在亲手把他烹了,也算是留个纪念。”
这位父亲的发言真让沈洁感觉头昏脑胀,只能说汤甄的确是个天才,人情世故在他心里轻如鸿毛:其实哄着养子去学烹饪,有一万种方法,他偏使出最不在乎汤慕死活的态度,这岂不是在玩火吗?
不出所料,汤慕的面色变得更差,他勉强拿起菜刀:“那您教吧,我帮忙做配菜。”
可汤甄不想让养子逃避,非要相逼:“你去把这些骨头焯了水,我先教你如何熬制底汤。”
这下就连梦傀都忍不住了:“这老头疯了吧?”
汤慕的两只胳膊不住发抖:“不是说一定要用你选中的地羊,效果才最好吗?怎么不宰只新的?”
汤甄不以为然:“这底汤只是烫菜用的,真地羊熬的才是真汤,已经在被送来的路上了,你急什么?快去!”
他最后两个字变得极其凶恶,不容置疑,汤慕没的选择,步履迟疑地走到那筐骨肉面前,虽再也看不出司青禹的模样,眼里却还是涌出了悲伤的泪水。
此时鼎里的水已经煮沸了许久,正冒着汩汩水泡。
汤师傅满意地看着儿子端起竹筐,正欲夸奖他时,汤慕却瞬间翻了脸,直接将那些肉块和骨头全砸在汤甄得意的脸上!然后他想也不想,又拿起案板上的刀用力捅进了汤甄的肚子,而后充满恨意地疯狂搅动。
这一系列变故只发生在两秒之间,汤甄试图发出惨叫,嘴却被汤慕发狠捂住。
一个是得了绝症的老头,一个是身强力壮的青年,他们两个的力气本就不成对手,更何况汤慕恨他爹恨得要死,更是超常发挥。
慌乱之间,那小子竟然选择将汤甄大头朝下,直接塞进了滚沸的青铜鼎里!汤甄的身子骨完全遭不住热水汆烫,几秒之后……便彻底不动了。
爹被煮了……这下子汤甄头脑彻底空白,他丢下刀频频后退,满脸六神无主之色。
“汤师傅,地羊送来了!”
门外传来报告声。
汤甄哪敢让别人看到汤师傅已经被他煮了,立刻颤声说:“放在门口,滚远点!”
谁晓得他话音刚落,一把利器竟抵在了他的后腰,汤甄来不及回头打量,便被早就准备好的绳子捆住了双手,直至被推倒在地上,才诧异地瞪大眼睛:“沈——”
结果话未说完,沈吉又抹布塞住他的嘴巴,而后才在心里说道:“梦傀,标记!”
正看戏的梦傀赶快工作。
“梦傀触发玩家标记请求……”
“标记成功!”
“汤慕,25岁,地羊斋少东家。”
“很得汤师傅宠爱的养子,做甜品乃是一绝。”
“当前同化指数:65%”
猜对了!
按照汤甄这个人设和剧情发展来说,他对那长生盅本是完全不想学的,但刚才这家伙几度扭曲了自己的本意,试图让汤师傅把长生盅的食谱给到自己,其原因只可能有一个:那便是他是一名玩家,而拿到关键食谱,是在副本中胜利的唯一条件。
尽管汤慕已经完全入戏了,他也没忘记这个目的,才会做出言行不一的反应来。
沈吉全靠偷袭方才得逞,全不敢放松警惕。他把汤慕拖到里屋,扯下了他的衣服勉强套在自己身上,然后将门开了个缝,把被丢在门外的阿丹猛拽了进来。
由于汤师傅做长生盅是极其保密的,此举虽然诡异,等在院子里的帮厨也不敢多问什么。
阿丹进厨房后看到这里的惨状,不由瞠目结舌,再望向沈吉,更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已经被抛弃过一次了,沈吉可不想跟这人再提什么旧日情谊,他指了指后窗,在阿丹身上撒了些驱狼粉末后,便示意他随自己逃走。
生机再一次被摆在眼前,阿丹哪敢不从,他立刻点头低声说:“阿吉,你的大恩大德……”
沈吉割开少年手脚上的绳索,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率先从窄小的窗户上翻了上去,而后垂下绳子帮忙,阿丹好没有沈吉的灵活,行动起来稍显笨拙,但最后总算成功离开了恐怖的地狱厨房,随他快步拐去小路。
*
在地羊斋内,烹饪长生盅是顶顶神圣的事,虽然其他帮厨不敢偷窥,但充满野心的肖杲却控制不了内心的蠢蠢欲动,总想面对面地跟师父学些精髓。
他忙着给客人烹饪完早餐后,便准备好茶水,借故靠近主厨房,敲门询问:“师傅,你们忙了好半天,歇一会吧,现在时候还早着呢。”
可厨房内除隐约有沸水声外,再无其它动静,肖杲皱了皱眉,感觉哪里不对,壮着胆子把门推开,抬眼便见汤甄的半截尸体挂在青铜鼎旁!
泛着清香的茶具哗啦一下全碎在地上。
肖杲冲过去悲痛大喊:“师父!”
炖煮过许久,青铜鼎里的水已快熬干了,而汤甄则变成了一堆骨肉分离、难于形容的存在。
肖杲不算天才,但他对烹饪的爱是真的,对地羊斋的渴慕也是真的,师父在他心里一直是高高在上的神仙,而今惨死成这副模样,那悲痛当然不是演戏。
肖杲瞬时间泪崩出来,将汤甄的身体拖到地上,又快速将侧室寻觅一番,自然发现了被丢在角落的汤慕。
杀掉父亲,对汤慕来说只是一时的愤怒之举,他又惊又怕地冷静下来之后,只想趁此机会把所有都栽赃嫁祸到沈吉身上,以摆脱自己的嫌疑。
没想到肖杲气喘吁吁地扯下汤慕嘴里的抹布,忽然变了质问的主意,根本没听少爷解释半个字,竟然伸出极有力的大手,咔嚓一下扭歪了他的脖子!
作为大徒弟,肖杲处理地羊是十分利索的,如今他也只是用熟悉的手法,多处理了一只罢了。
闻声而来的帮厨和仆人们,对于这等惨案自然都很慌张,但肖杲面上虽仍在痛哭,心里却捕捉到了全新的机会,抹着泪站起身说:“快去通知尤姨和桂公公。”
然后又补充了句:“把青铜鼎清理干净,长生盅势必还是要熬的,不然我们都难活命。”
*
昨日地羊斋的意外事件已经算是此起彼伏了,心怀鬼胎的各位对于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变故,多少都有些心理准备,但那准备,可并不包括汤师傅和汤慕这对父子横死在厨房。
几名宾客和尤娅齐聚宴会厅,场面颇为肃穆尴尬。
肖杲哭着给汤甄和汤慕披上了白布,哽咽说:“明明早晨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师父和师弟怎么就遭了难?我师父一身绝学,就这么没了,实在、实在是——”
在场的人表情都很微妙,只有许大人的不舍和尤娅的麻木显得还算真实。
尤娅不耐烦地骂道:“住嘴!”
紧着她又把白布重新掀开、亲自验尸。
汤师傅半截身子都被煮没了,但骨头上留着的刀伤仍有痕迹。至于汤慕,纯粹是被人扭断脖子暴毙的,如若试图推理,未必毫无思路。
尤娅的眼神逐渐复杂,冷冷地望向了肖杲。
但桂公公却并不想一探究竟,他咳嗽了好久,才垂手颤声逼我道:“所以,长生盅还能不能做了?若是不能,你们便直接给洒家一句准话吧。”
尤娅从不讨好他,淡声说:“汤师傅不在,没人能掌勺,而且他的食谱也不知藏哪里去了,反正我是从不进厨房的,我没有任何办法。”
事已至此,老太监必是大受打击。
江之野火上浇油:“确实,既然长生盅和汤师傅都没有了,我也不想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怎么瞧这都是你们的家事,不如你们自行处理吧。”
几个客人真愿意一走了之吗?还是干脆连地羊斋都不想再去保全了?这答案谁也不知道。
但肖杲怎么可能允许终于到来的富贵被毁呢?
他马上在地上狠狠地磕了个头:“我可以做,汤慕并没有怎么跟师傅学过本事,师傅的手艺全都传给我了!加上有长生盅的菜谱辅佐,我必可以做得八九不离十。昨天是我找到的菜谱,我……我全抄下来了!而且我担心事情不会顺利,把提前把另外两只地羊昨晚也都喂了香料,味道当是不差的,阿丹跑了也无妨。”
方才还大哭的人忽然露出狼子野心,当真异味。
桂公公却不嫌弃,浑浊的眼睛里冒出了精光:“你应该很清楚,长生盅重要的不是味道。”
肖杲不住地磕头:“我当然明白,我也跟着师傅学了些五行之术,师傅所有的菜肴都是应天而为,并非只有长生盅才遵循这个道理。”
桂公公冷言:“那就把食谱交上来看看。”
肖杲愣住,毕竟这宝贵的东西师傅守了一辈子,自己若在他离世当天便擅自公布,岂不是天打雷劈?但眼前之人,偏偏又不可违逆。
桂公公失去耐心,拍桌骂道:“交上来!”
肖杲这才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颤抖地递到了老太监面前,桂公公垂眸阅之不语。
许大人眼睛微转,提议道:“不妨就让他试试,到晚餐时再做定夺,也不差这几个时辰。”
桂公公冷瞥他一眼,转而把那份食谱塞进怀里,挥手道:“你去准备吧。”
肖杲忙不迭地离去了。
尤娅没兴趣独身跟这几人相处,她表情木然地说道:“希望各位宾客不要乱跑,看来这地羊斋内仍有贼人潜行,我这就去里里外外搜个清楚。”
桂喜笑而不语。
尤娅只得僵着脸走出门去。
她清楚,谁也不会把个女人家当回事,而且自己的话也没有太多保障了,若真的能搜明白,昨天包括沈吉在内的几个人,早就该被抓住才是。
但沈吉真是一切事情的始作俑者吗?
尤娅并不相信,她只觉得深陷到了一个黑暗的无底洞中,那黑暗来自于这些人永远都填不满的欲望。
而她之前也有欲望,那便是好好守着地羊斋,无关料理,无关虚名。这是她的家,仅此而已。
第83章 地羊斋
开弓没有回头箭。
沈吉在绑住汤慕那刻便明白, 此事一旦被发现,地羊斋必要掀起乱战。所以他没有耽误工夫,继续选择富贵险中求, 竟然直接带阿丹跑到了汤师傅的房间!
阿丹被这大胆行为吓得半死不活, 他目睹沈吉熟练地打开暗格,发现内里却空无一物, 不由探头:“阿吉,这是主人房吧?你在找什么?”
没发现“长生盅”的沈吉失落起身, 继续到其它地方摸索了番,亦是全无收获, 看来那些人也没蠢到离谱,食谱一朝被盗, 便被藏到别处去了。
阿丹仍跟在旁边,寸步不离, 不知是缺乏安全感, 还是也对那个价值连城的食谱感兴趣。
沈吉叹息, 拉住他的手写道:“食谱, 想毁了。”
阿丹诧异之后立即惭愧道:“看来我是误会你了, 我以为你在跟他们同流合污, 昨夜又怕遭到严刑拷打,暴露了江公子,所以才……阿吉,你不要怨我。”
沈吉摇了摇头。
阿丹继续着急:“昨日江公子救我时,说要毁了这处恶心人的生意, 也不知是真是假。现在厨子都死了, 你也别找什么菜谱了,还是赶紧逃命吧!也许那江公子真是个本事人, 但你我可帮不上什么忙呀。”
这少年的提议十分现实,却没任何可行性,毕竟外面光天化日的,只能用插翅难飞来回答。
沈吉在他手心写下:“你夜里偷马走。”
阿丹:“那你呢?”
沈吉继续写:“菜谱不毁,厨子不死,地羊不灭。”
看来他是真的铁了心结束这一切,阿丹的眼神稍露感动之意:“所以你想怎么做?其实我也可以帮忙的,但还是要看准形势,不能白白送死。”
他突然其来的主动让沈吉微笑。
阿丹又鼓起勇气表示:“我全听你安排,只不过走时要叫上江公子一起,不然他无依无靠,肯定要被那些坏人给生吞活剥了!好人不能没好报啊!”
这少年是真惦记恩人,还是希望有个高手保护?
这次救下阿丹,沈吉内心少了许多初次重逢的真挚心情,甚至莫名感觉他态度有点奇怪,不由勾过嘴角,伸手掀开汤师傅的床板,示意阿丹先躲进去再说。
阿丹自然听话照做。沈吉等着他稳稳藏好后,自己才又爬上房梁,缩在处布满蛛网的木板上,静静地偷窥起这地羊斋即将发生的风吹草动来。
*
长生盅这种东西当然只有创始者汤师傅掌握了精髓,但如今他已身死,谁先搞到食谱,谁便占据了上风,所以汤甄的房间不可能无人问津。
沈吉约只等了半个时辰,便有一个清瘦的身影顺着窗户摸了进来。
她穿着粉红色的长裙,正是公公身边的侍女红柳。
这姑娘满脸古灵精怪,进屋后便熟门熟路地四处摸索,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老太监派人来偷食谱,沈吉毫不意外,他甚至从偷窥中感受到一丝乏味。
直至房门忽被人推开,矛盾才瞬间升级!
别说红柳,就连一直竖着耳朵的沈吉也没有察觉到:尤娅是什么时候来的?
此刻她带着三只巨大的灰狼慢慢走进屋内,眯着眼睛说:“姑娘,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私闯民宅,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红柳眼眼神灵动,笑意热情:“原来是您呀,是公公派我来的,想请您过去喝杯茶,正愁着到哪儿找您呢。”
尤娅完全不信她的话:“是吗?可我一直守在外面,看来姑娘不喜欢走寻常路。”
说着她便吹响了笛子,婉转的笛音引得那几只狼直朝红柳恶狠狠地围去,杀意毕露。
红柳缓缓摸向后腰的匕首,脸色变得谨慎,转而哀求:“姐姐,算我错了还不行吗?”
尤娅问:“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红柳:“桂公公。”
尤娅瞬间变脸:“胡说八道!老太监已经从肖杲那拿到食谱了!何必来这里偷鸡摸狗!”
红柳立刻油嘴滑舌的改口:“是江公子派过来的,他想和夫人您好好做生意呢。我和绿桃都是江公子送给桂公公的,难道您之前不知道吗?”
“真是一群贪婪的畜生!你们的事我不感兴趣。只不过这屋子,也不是谁都能随便进出的,既然来了,你便别想走!“尤娅说这话的时候,已经目露凶光。
红柳感觉事态不对,转身想使着轻功朝窗外奔去,但那些灰狼的动作更是快如闪电,直接将这姑娘猛扑在地,狠狠的咬向她的小腿!
红柳发出一声惨叫,抬刀便刺!
她与灰狼打作一团!
尤娅也已拔出长剑靠近道:“好端端的小姑娘,可别因为这事破了相,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束手就擒吧。”
红柳显然是不甘心的,但此刻她当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护着头狼狈地哀求:“好吧好吧!夫人您更胜一筹!但我劝您还是有话好好说为妙!”
尤娅立刻露出神秘的笑容,俯身看向:“说个屁!”
话毕这女人根本没有犹豫半秒,直接用剑刺穿了红柳姑娘脆弱的喉咙!
大汩鲜血涌出,灰狼闻到那味道,立刻兴奋地大口撕咬了起来,吞食的场面无比残酷。
完全被惊呆了的沈吉捂住鼻息,生怕被他们察觉自己的存在,完全再不敢觉得此处无聊了。
梦傀惊道:“幸好有臭猫给的药,这地羊斋的人怎么回事?下杀手根本不过脑子是吧?”
沈吉心思沉重地想:“也许他们日日吃人,早就对生命没有畏惧了,而且……”
梦傀:“怎么啦?”
沈吉皱眉:“尤娅接连失去汤甄和汤慕,如今又不问青红皂白地杀了红柳,我觉得她是根本不想好了,肯定要在汤公公他们动手前大开杀戒的。”
梦傀开心:“那不是老天助你?不然仅靠你和臭猫,怎么能逃得出那些大内侍卫的手心?”
沈吉想到戈壁上数不清的野狼和它们饥饿的绿眼睛,便忍不住心思烦闷,一动也不敢动地目送着红柳悲惨地离开了人世。
*
汤师傅的死亡并没有换来地羊斋的沉寂,厨房那处反而显得比平时更加热火朝天。
头一次烹饪长生盅的肖杲不敢懈怠半分,他当时搜到食谱便给自己誊抄了份,如今已连夜背熟,正一丝不苟地照着摸索,眼神专注无比。
虽然这家伙没有汤师傅的灵气,但好赖也在这里做了不少年的副厨,不至于束手无策,从中午一直忙到傍晚,竟还真整出了一锅极像样的白汤。
再辅以周围一圈色香味俱佳的恐怖菜肴,顿时为宴会厅注入了更加充沛的魅力。
桂公公坐在主席,面前已被摆了好大一碗白汤,他看起来仍是笑眯眯的模样,却没带给人半点温度。
头一次做主厨的肖杲也很紧张,他先给自己盛了碗,一饮而尽,而后将空碗示意给桂喜:“公公请用。”
没了汤甄,全天下最了解长生盅的让,莫过于桂喜这位喝了十来年汤水的食客了。
他舀起一勺放在鼻前轻嗅,确认满意后才慢慢地喝进去,认真地咂摸起味道。
由于场面太过怪异,谁也没敢吭声,整个宴会厅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过了好几秒,桂喜才笑:“八九不离十,肖师傅也是人才啊,之前是洒家有眼无珠了。”
肖杲终于得意地咧开嘴角:“公公尝着味道有变,是因为师傅修改了食谱,这次的长生盅功效可比以往都要厉害,相信公公今晚就能感觉到变化了。”
此时老太监身后只剩下绿桃一人,但他表情却没有太多异样,也没提出寻找红柳,只抬手道:“赏。”
绿桃笑意盎然,摸出个金锭子递到肖杲面前:“大厨辛苦了,接下来的两日。还请每晚将汤食准备齐全。”
肖杲拱手:“定不让公公失望。”
说着他便接下那锭金子,大胆询问:“如今师傅已经走了,这地羊斋不可一日无主,不知公公有何打算?”
许如知不易察觉地望向江之野,这个时候做出头鸟只能死无全尸,江之野自然不为所动。
桂喜嗤笑:“地羊斋又不是我的,这事难道不是你和尤娅决定吗?”
肖杲十分上道,完全没继承师父半点傲气:“我们都是公公的奴才,当然一切全听公公安排。”
桂喜满意地舒展了皱纹:“你这孩子,既然你师父不在了,继承地羊斋的当然是你。从今晚起你便是地羊斋的老板了,所有人都要听你安排,可好?”
为了听到这句话,肖杲已有多年寝食难安,然而梦想实现的这刻,他却觉得一切都很虚幻,足足在原地愣了七八秒,才喜气洋洋地重重磕头。
而许如之和江之野坐也假模假样地为之鼓起掌来,好像这真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一般
已经满足的肖杲识趣退下:“公公请继续享用,有什么需求直接吩咐小的便好。”
说完他便捏着金子退到了宴会厅的角落。
桂公公满意地品着面前的白汤,一勺接着一勺喝个不停,仿佛只要有这东西存在,他便永远不会因为衰老而一命呜呼。
江之野饶有兴致地观察。
桂喜停手:“公子怎么不尝一尝?”
江之野摇头:“我喝就暴殄天物了,见公公得偿所愿,我倒是很替公公高兴。”
说着他便将手中的酒杯优雅举起:“总之,祝公公长生久视,寿比南山。”
*
趁着宴会厅这边热闹之际,沈吉已带着阿丹悄悄溜到了附近,躲在角落里专心偷听进展。
说也奇怪,尤娅和他的狼都不见了,只能听到厅里那些男子的喧欢声笑语,仿佛这地方一夜之间就完全换了主人似的,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阿丹被吓得上下牙直打架:“他们吃的……就是我那两个同伴吗?这怎么能咽得下去呢?”
沈吉面色凝重地点头。
阿丹顿时湿了眼眶,扭头干呕了起来。
其实此时喝掉长生盅的赝品是大好事,他们肯定想不到这菜还另有玄机,已从里世界获得线索的沈吉完全不慌,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但沈吉生怕阿丹哭泣的动静引来大内侍卫的注意,忙拍了拍他的后背,眯着眼睛瞧向遥远的桂喜,在心里吩咐:“梦傀,标记。”
小机器人听话地工作起来。
“梦傀触发玩家标记请求……”
“标记成功!”
“桂喜,70岁,太监总管。”
“权倾朝野的老头,可惜年岁已高。”
“当前同化指数:35%”
没想到他的同化指数并不高,看来城府很深啊。
“新增标记玩家数量达到2名。”
“触发里世界探索,限时30分钟。”
沈吉眼前荒诞而残酷的宴席,瞬间被能量冲击成了黑夜中无数金色的碎片,那些金色纷纷下落,化成了戈壁中的灰尘,转眼,他又到了里世界中的废墟。
*
梦傀总结:“现在还有一个玩家的身份不太确定,你必须得找到他在这里留下的痕迹。”
沈吉:“是那个吃人皮的家伙。”
梦傀:“?”
沈吉解释:“你还记得进入副本前,每个玩家都给心印做了料理吗?馆长做的是蛋糕,桂喜做的是烤鸭,汤慕做的是舒芙蕾,司青禹做的是刺身……剩下那个用不锈钢盆装人皮的犯人还潜藏在故事里没有露头,他肯定是几名玩家中最心狠手辣的。”
梦傀肯定道:“如果玩家没成为傀儡前,便是现实生活中的杀人犯,那在副本里的确会凶狠厉害许多,甚至能够成为数一数二的高手,你怀疑谁?”
沈吉琢磨:“有没有女扮男装、女扮男装的可能?”
可惜这个问题不在梦傀的推理范围内,害它发出了奇怪的电流声。
沈吉自顾自地否认:“不对,应该不是尤娅,那女人的御狼术虽厉害,但还有几分少见的人性,更可疑的是肖杲,或是许大人。”
在心内和梦傀交流的功夫,沈吉已经把地羊斋废墟内能找的地方都绕了一圈,可惜并没有发现任何新的线索。最后,他又鬼使神差地回到了客人厢房附近,重新踏入许如知房间的大门,再度翻查起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回沈吉还真在处破棉絮里揪出个泛黄的本子,那本子显然是地羊斋副本里的道具,已经被蛀虫啃得七七八八,和环境彻底融为一体了,难怪之前根本没有注意到。
他好奇翻开,发现里面用蝇头小楷记录着不同的古人档案,以及他们的……肉质滋味。不用细读,只匆匆翻过,其视角便扭曲倒令人作呕。
这么一心一意地吃人,只能是天生变态了。
梦傀啧啧道:“原来最后一个玩家真的是许大人啊,他在副本里可不怎么显眼,虽说也算喜好扭曲吧,但更像是桂喜和臭猫的走狗。”
沈吉合上本子:“谁知道许如知在现实生活中隐瞒了多少阴暗的秘密,这种人是最会隐藏自己的,这样才不会遭到防备,恐怕我们都小瞧了他。”
梦傀:“我给个建议,你别害怕。”
沈吉冒出问号。
梦傀:“回到副本后,先找机会把他杀了,将他逐出副本空间,等搞到青铜鼎后,再让特勤部去抓捕这个坏蛋,省得一不留神被他暗算。”
杀人?退回到榕骨镇那时,沈吉是绝对接受不了这个词的。但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做了。
好在目前情况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
沈吉握着本子端正态度:“随机应变吧,总而言之,我一想到这青铜鼎竟然在人间游走了几千年,就觉得全身发冷,这次好不容易遇到它,万万不能失手。”
梦傀没说话,而是用电子音制造出一串掌声。
沈吉无语失笑,转而又坚定了眼神。
*
穿越时间一晃而过,从里世界返回副本空间后,宴席还在欢愉中继续。地羊斋的乐师和绿桃合作着优雅的庆祝舞蹈,让气氛更显得虚伪而融洽。
没想正在此时,一袭黑衣的大内侍卫居然使着轻功飞身而来,冲到宴会厅前禀告说:“公公,出事了!”
桂喜正喝着汤,不满道:“大惊小怪的,怎么了?”
大内侍卫说:“方才营地里来了上百匹狼,不少同僚都受了重伤。现在狼群虽被打跑了,但……”
本躲在角落的肖杲立刻窜了出来:“定是尤娅发了疯干的,难怪我一下午都没看到她人影。”
桂喜是见过大世面的,即便这事让他非常不满,也并未露出慌张之色,只吩咐道:“死掉的人就地埋了,活着的就带回地羊斋来,严防死守,注意清查斋内是否还有戈壁狼在游荡,见之即杀。”
而后他又不屑的笑道:“一群大活人被几个畜生吓得惊慌失措,真没出息。”
“有公公坐镇,不足为惧。”江之野仍扶着酒杯,移开带笑的眼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刚听到这个消息,沈吉也吓了一跳:他以为尤娅杀了红柳便能稍微泄愤,没想到那只是报复的开始。
也难怪,那女人之前因为恨意把她把全家都煮着吃了,如今这地羊斋,不也是她心里被毁掉的家吗?
惊讶之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长生盅食谱肯定没在汤师傅身上,也没在他房里,难道……”
梦傀着急:“肯定就是那女人拿着呢,把她跟肖杲消灭才是正理,由此看来,什么许大人都可以先放一放!”
沈吉静静地回头望向不停颤抖的阿丹,便知这少年许诺自己一起冒险的话是靠不住了。
他勾了勾手指,示意阿丹跟上自己,开始找办法帮他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
尤娅的报复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而今地羊斋门户大开,那些被狼咬伤的大内侍卫被依次抬入进来,使得斋内空间在混乱中爆满,血腥味涌得四处都是。
沈吉意识到,这的确是个搅浑水的时候,也是戈壁失守的好时机:大内侍卫和狼群都遭受重创,阿丹若能得到匹快马,没准还真可以逃出去。
这样想着,他就把这少年带到了后院的马厩附近。
由于所有仆人都去帮忙照理伤员了,这处冷清得很。几匹马在不安地打着响鼻,瘦骨嶙峋的,和地羊斋的人一样很不健康。
阿丹看懂了沈吉的意思,轻声问:“你真不需要我帮忙吗?你一个人能做些什么?”
沈吉摇摇头,牵出匹马来,把缰绳交到他的手里。
阿丹本就不该来到这里,如今看起来是当真想逃的,希望就在面前,再表现出英勇的样子,坚持要和恩人们一起冒险,实在是太困难了。
天人交战过瞬间,这少年便把缰绳握得死紧。
“呀,我只相信你们认识。但没想到还有真情呢。把这么好的逃跑机会让给对方,那你留下来是要做什么?”
尤娅的声音响在马厩拐角。
沈吉没想到这女人抄了桂公公的军营,还敢躲在地羊斋里活动,他不禁紧张地把阿丹护在身后,无声地摸出从厨房偷走的骨刀。
尤娅平时对沈吉甚是温柔,从未如此阴阳怪气过。
但她显然什么都不顾了,只觉得所有人都是害地羊斋覆灭的元凶,故而走过来的姿态也是气势汹汹的,还一边骂道:“我发现,人都不比狼知恩图报。地羊斋的确不是什么乐园,但我待你还是极好的吧?你为什么要反复背叛我们呢?这本就是个人吃人的世界,我们能拥有地羊斋,吃饱穿暖,快快乐乐的过日子,难道不够吗?”
沈吉根本无法说话,更回应不了她疯狂的念头,此刻所能做的,只是猛地推开阿丹,勇敢的拦在了两人中间,做出誓要保护友人的英勇姿态。
结果那阿丹还真没什么血气,竟然慌里慌张地骑上快马匆匆逃掉了。
尤娅鄙夷轻笑,直接拔出长剑朝沈吉袭来,论功夫她可不算地羊斋的高手,如今没有野狼帮忙,仅能和身姿灵活的沈吉打个有来有往。
然而沈吉的进攻意图并不强烈,始终围着马厩闪躲,他感觉自己还没有非要杀死她的必要,无奈两人的冲突惹得马匹哀叫,怕是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支援!
尤娅狠下了狠心,直接飞身踩过马厩木桩,朝着沈吉脖子猛刺去!
沈吉闪身躲开,一脚踢到她的腰间!
尤娅吃痛捂住腰的同时,手下竟已经渗出血来。
她本来就受伤了?沈吉见机不可失,扑上去掐住她的脖子,试图把尤娅制服。
尤娅自然拼命反抗,那力气不容小觑,慌乱之中,沈吉直接用骨刀逼上她的面颊。
那一刹那,尤娅眼里泛泪,眼神却犹如有火在烧。
沈吉毕竟是个在现代社会长大的少年,他没有办法完全忽视记忆中这女人对自己种种照顾,尽管那只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投射在他人身上的温柔,但也全是真实的善意,并没有一丝阴谋。
走神只在半秒间。
尤娅狠狠地踢开沈吉,直朝他肚子刺了一剑,而后便捂着伤口逃离了此地。
梦傀:“你干吗心慈手软啊!”
沈吉痛得发抖:“她也没死手,我不能赶尽杀绝。”
与此同时,几个帮厨和大内侍卫终于赶到,在混乱的吆喝中,直接将跪在地上的沈吉抓了个正着。
好在阿丹已经顺着被撬开的后门不见了踪影,沈吉只能吃痛地努力呼吸,尽量让头脑保持冷静。
*
却说沈吉翻车的同时,不得不在宴会厅应酬的江之野也好不到哪去。
那桂公公吃了个七饱八饱,忽挥退了乐师,剔着牙说:“哎呀,折腾了半天,这长生盅可算是喝到了,也不枉费我跑到戈壁一趟。江公子,你怎么看待这里呢?”
这话问的甚是无厘头,江之野敷衍:“行行出状元,我本以为地羊斋只是间普通的人肉馆子,而今看来,确实有些玄奇,让我大开眼界。”
桂公公哈哈笑:“玄奇的又岂止地羊斋呢?其实我瞧着江公子才是最难猜透的。”
江之野面不改色:“公公何出此言?”
桂喜说:“我与公子认识也有些时日了,江公子可没少往我身上花钱,别人都说江公子没心没肺、散财童子,但洒家却深深地明白一个道理,有钱有权的人才是最聪明的,若没那个脑子,也很难拥有眼前的一切,不是吗?所以江公子对洒家付出的一切,也全是有所图谋。”
江之野不置可否:“公公始终是个明白人。”
桂喜说道:“洒家最初以为江公子的目的,是想在朝廷上谋个一官半职。考虑到士农工商,这可不是说给就给的事,所以难免对江公子的背景调查了一番,没想到这一查不要紧,洒家发现——江南开食铺的公子确有其人,但好像并不是你呢。”
这谎言本就维持不了多久,忽然被戳破的江之野没有任何慌张之意,仍旧微笑,露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桂喜继续道:“那洒家就更好奇了,江公子接近洒家,究竟有什么目的呢?结果呀,查了又查,终于在昨天方才知晓,您可是个名震江湖的大骗子啊,那些孝敬洒家的东西恐怕都不是好来的吧?假冒他人之名潜入这地羊斋,能入得了你眼的,也只有长生盅而已。”
江之野说:“这故事还算有趣,但也多是欲加之罪。”
桂喜并没有变脸:“此话怎讲?”
江之野:“我不是开食铺的,这倒确实。但支持一间地羊斋经营下去,这点家底我也还是有的。公公把长生盅当回事,自然觉得人人都是为它而来。事已至此,我也不得不承认了,其实我的目的早就达成了,并非是为了公公面前这碗汤。”
桂喜并不意外:“你是说与司青禹那家伙的仇怨?”
江之野收起笑意:“他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怎能容他在这戈壁逍遥自在?不过老天有眼,无需我亲自动手,他便自己走上了黄泉路,当真可笑之极。”
桂公公立刻严肃:“那你放走几只地羊,也是因为司青禹吗?还是想跟我作对?那可是洒家活命的东西!”
天知道这老头子究竟监视了多少事去,江之野仍淡定地笑:“我一开始不懂行,只瞧着那几个难民可怜就放了,并不知道是公公必需的食材啊,实在是个误会。至于其他更长远的目的,再下便全没有了。”
“唉,不愧是把那么多人都骗得团团转的人物,说起谎话来连眼睛都不眨。”桂公公冷笑,“那这种东西,总不会也是给司青禹准备的吧?”
说着绿桃便端上来几个瓷瓶,语气格外友好:“江公子,对不住了,这是从您房里搜出来的毒药。”
江之野从容不破:“确实是为了毒杀司青禹买来的,怎样?不行吗?我不会功夫,总得有点手段。”
桂喜哼道:“行是行,但洒家信不过你了。”
江之野故作沉痛地叹息:“很遗憾,在下难得结识到公公这般人物,没想到结局却是如此可惜。”
桂喜终于失去了全部耐心,当场翻脸:“居心叵测!还跟我在这详装无事!来人!把他给我关起来!”
大内侍卫立刻上前按住江之野,他根本没反抗,甚至直接伸出手:“好吧,既然公公发现了我的秘密,那就全听公公处置,怪只怪我自己不够小心。”
话毕,他便收起唇边的笑,被两名大内侍卫强拉出了宴会厅。在外面瞧见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受伤侍卫,眼神微动,显然没在心里琢磨什么好主意。
*
过了几分钟,满身是血的沈吉又被拎了过来。
大内侍卫对他就更不客气了,直接丢到地上,禀告道:“公公,这小子抓到了,在马厩那里想把他的同伴放走,好这我们追得及时,两人全都没逃过。”
说话间,毫发无伤的阿丹也被五花大绑地带了进来,他对视上受了重伤的沈吉,眼睛里又是慌张又是愧疚,差点当场流出眼泪。
果然还是不可能这么轻而易举的逃走吗?看来每个副本都得硬碰硬啊,沈吉不由默默叹气。
在桂公公眼里,他们不过就是草芥和食材,自然更不会多花心思去处理,只道:“还真是情真意切,那便一起做个伴吧,肖师傅啊,过来。”
肖杲赶忙上前,没多看沈吉半眼,毕竟他已经成功掌握了这间食铺,要什么美人都不成问题。
桂喜慢条斯理地安排:“地羊要明天煮掉,那店小二嘛,直接宰了,少再与他浪费时间了。”
这老头玩家还真是个厉害角色,一点机会都不给,沈吉在忍受伤口苦痛的同时,不由飞速转动脑子,琢磨起如何才能暂且脱身。
没想到阿丹竟然跪着往前爬了几步,低头说:“公公,我撒谎了。我听说您喝那汤,要的食材都得生辰八字都得符合要求的才行,当初我被司青禹骗到戈壁,告诉他的出生年月是阿吉的,阿吉才是你们要的食材,我不是,您杀了阿吉,就没新鲜的汤了。”
这一次他没有栽赃嫁祸,因为只有食材才能活到明天,而没有用的那个人,此刻就要成为刀下亡魂。
就像沈吉不太理解阿丹为何要冤枉自己一样,此刻他也不太明白,这贪生怕死的少年,怎么忽然就愿意救自己一命?难不成真被唤醒了良知?
阿丹说完以后,开始趴在地上痛哭流涕:“阿吉为了我吃了不少苦头,我知道公公肯定不会绕过的他,但起码今晚让他睡个好觉吧。”
沈吉说不了话,只能假装着急地摇头,并不承认这莫须有的替身之事。
无论桂喜在剧中的角色,或是他在现实中的神秘身份,当都是位杀伐果决之人,听到见两个少年的互相帮助,也没受什么影响,立刻就说:“嗯,何必如此纠结?我也不在乎多喝一碗汤,是不是,肖师傅?”
肖杲赶忙点头。
桂公公拍板:“既然在此纠缠不清的,那便把两个都煮了,多大点事儿呢,不必哭哭啼啼。”
说着他便拍拍袍子站起来说:“洒家吃饱了,该去休息了,你们各忙各的吧,若无大事,也别再来烦我了。”
竟然真的逃过一劫,沈吉看向阿丹,忽感觉他在扮猪吃老虎,然而两人还没有再来得及多交流半分,便被侍卫拎起来,暴力地拖离了此地。
*
当真荒唐。昨夜信誓旦旦要搞翻地羊斋的三人,此刻竟在昏暗污浊的地牢里相聚。
先一步来此的江之野本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发着呆,见到沈吉和阿丹也被侍卫狠狠被丢进来,不由怔愣起身:“这是怎么回事?”
阿丹哭哭啼啼地着说:“阿吉要救我逃跑,自己却不跑,结果被那个养狼的女人给伤了,我虽然逃出了地羊斋,可惜马的脚力不及那些宫中的骏马,很快就被追上带了回来,现在公公要把我和阿吉都吃掉,估计明天一早,那个新厨师就得动手了。”
有这个嘴替在,江之野立刻就明白了事态,不禁失摇了摇头,他不在意阿丹正于旁边看着,单膝跪在沈吉面前,摸向他的伤口:“还好吗?”
说实话,经历过几次副本,沈吉好似已经对这些疼痛深感麻木了。虽然可爱的薄唇半点血色都没有,表情却没有太过扭曲,只是勉强微笑。
江之野扯下长袍的绸布,利落地帮他包扎了一番:“别急,你们先休息,事情还没完呢。”
沈吉总是相信他的,但无论如何,都得承认此刻的局势并不明朗,再复盘回去,难免怀疑自己做错了两个选择,开始有些后悔了。
他郁闷地拉住江之野的手,用染血的手指默默写道:“不该留下食谱,不该没杀尤娅。”
江之野当然没有全程跟在沈吉旁边,去经历属于他的分支剧情,多少猜到些桥段后,只微笑:“你就是你,当时不后悔,现在也别后悔。”
然后又捏了下沈吉的脸颊:“有办法,耐心点。”
无论沈吉多么着急,他都相信江之野是不会胡乱许诺的,故而又在他手上写起了字。江之野也回写,两人来来往往的,仿佛在商量什么要紧的事。
阿丹蹲在旁边默默偷瞧,他明明好奇得紧,却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只能转着眼珠子琢磨起自己的打算。
*
地牢内听不到外面的响动,简直安静如真空。这导致一直没怎么休息的沈吉,不知不觉便跌入了梦境。多半正是因为江之野在身边,他才能够安心的休息。
或许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牢房外再度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沈吉恍然从馆长的肩上抬起头来。
江之野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沈吉和阿丹都不要多做反应,然后悠闲地站起身,拍了拍乱掉的长袍。
几秒之后,门锁便被暴力撬开,而站在外面的,却是本该背弃江之野的许如知。
江之野走出去问:“全都解决掉了?”
许大人很不屑:“地羊斋的伙计,功夫粗糙得很。”
江之野拉上牢房之门,却故意没有关紧,还虚掩着条门缝,他说:“我就知道许大人会来救我,看来无论公公怎么挑拨,他都吸引不了你继续追随了。“
许如知恶狠狠道:“他暗自调查的可不仅仅是你呀,今天拿你开了刀,明天就要拿我开刀,现在长生盅一喝,更是目中无人,我倒不如跟江公子站在一起,把这老贼给解决掉!一了百了!”
说来说去,其实是想抢长生盅吧?江之野没戳破:“以许大人的本事,单打独斗也并非难事,何必搭理我这个骗子呢?我可没什么身手可言。”
许如知笑:“就算你是骗子,也是个有钱的骗子。”
这话逗得江之野难得大笑:“确实,比起在官场上沉浮的各位,我的钱拿的要更容易些。”
许如知开门见山:“只要你能给我准备万两黄金,我今晚就可以带你离开。如何?”
江之野很痛快:“万两黄金不好筹备,但总比丢了性命要强,我的身上还有些珠宝玉器,许大人若相信我,就先当个定金吧。”
这在这方面许如知倒并不猴急:“无妨,我还是想继续跟江公子做生意的。我们先把老贼除去,将那食谱和厨子掳走,等学会了传说中的长生盅,岂不是很快就可以飞黄腾达了?”
江之野认真道:“买通厨子不是难事,他今天见到一点金子便眉开眼笑了,但公公那边,许大人有几分把握?他带的个个都是高手。”
许如之神色得意:“还好你之前将迷药提前给我了,被他们搜去的药瓶全是假的,我方才已在长生盅里下了料,想必老头子正睡得昏天黑地呢。”
说到这他哼笑了声:“一刀的事。”
江之野说:“行,那我便随许大人一起冒这个险。”
结果许如知却嫌弃道:“江公子不会轻功,还是等等看吧,事成之后,我们再一起去找厨子。”
江之野答应:“也好。”
许如之这才步履鬼魅地离开。
偷听了全程的沈吉很惊讶,他知道江之野的确是容易勾起他人信任的面相,但那身上不知背了几条命案的许如直如此愿意与其合作,当真值得意外。
江之野打开牢房的门,感受到了沈吉的诧异,轻笑说:“就算没有我,他也会这么做的。我早向他证明了桂喜对他的怀疑,人越死越多,他不可能坐得住。”
阿丹听的明白:“所以他故意来这里解放地牢,只是向你讨要一大笔金子?”
江之野垂眸:“也许吧。又或许是他很相信绿桃还是我的人,拿下桂喜易如反掌。”
阿丹问:“那个婢女到底听谁的命令?”
江之野反问:“她就不能只属于她自己吗?”
阿丹疑惑沉默。
*
子夜已过,桂喜的房间内一片乌黑。几名侍卫和绿桃都靠着墙、倚着桌,睡得毫无知觉。
许如知大摇大摆地走到床榻前,见方才还抱着长生的幻想、总揽大局的桂公公就要成为刀下亡魂了,不由感觉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这男人干过不少太过残酷的事情,正是因为次数太多了,才对生命全无敬畏之心。他每每瞧见那些悬疑电影里为了杀个人大费周章的谋划,便觉得好笑。实际上,一个人,也并不比一只小狗更禁活。
许如知只沉思了两秒,便抬起手中的弯刀,结果刀没劈下去,莫名却觉得全身酸软无力,再想提气,竟直接眼前一黑,腿软倒地了!
始终平静睡着的桂喜张开几乎只剩眼白的眸子,冷笑撇了这家伙一眼,吩咐说:“有趣,请江公子回来吧。”
第84章 地羊斋
无论长生盅如何邪恶, 都自有它的魅力所在,仅因一锅汤的效果,重获自由的江之野再访桂喜的厢房时, 所见到的便已是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了。
可能是病过许久, 终于恢复元气的关系桂喜食欲不错,此时又煮上肉羹, 就着花生米和香葱沫吃得香甜。
江之野款款落座,如话家常:“看来这山野小食, 还挺符合桂公公的口味,难得。”
桂喜叹息:“见笑了, 公子没老过,也没病过, 是想象不到失去健康的苦楚的。”
江之野微笑:“的确,我爹娘去世时也正值壮年, 衰老对我来说总是很遥远, 更何况常出没险境, 随时都要一命呜, 活不活得到明天都两说。不像桂公公, 能够叱咤风云这么多年, 现在离万岁也只一步之遥。”
桂公公立刻放下筷子对京城方向拱手:“岂敢。”
江之野仍笑:“叫我来,应该是得手了吧?我早告诉过公公,比起谋财,许如知更喜欢害命,你养不熟的。”
桂喜也笑, 招手让侍卫把仍昏迷着的许如知抬上来, 说道:“看来我还得谢江公子救命之恩了。”
江之野故作谦虚:“公公摆平他易如反掌,何必抬举在下?我无非是帮忙试探罢了。”
桂喜慢腾腾地把碗里的粥喝净, 直言:“但你也的确费尽周章骗了我,这事是难以一笔勾销的。”
江之野笑得若有深意并无半丝畏惧。
桂喜叹息:“所以还是直接讲吧,你究竟为什么非要求着我到这地羊斋来呢?解释不清,那便还是想夺长生盅,还是想害死我这把老骨头,对不对?”
江之野浮出无奈之色:“看来什么都瞒不过公公啊。”
桂喜:“我虽然没接触过几个骗子,但也很清楚,骗子是不会随便做好事的,总得要点好处才行。”
江之野顺势问:“那公公了解骗子的精髓吗?”
桂喜抬起苍老无力的眼皮。
江之野:“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桂喜问:“那哪部分是真,哪部分是假呢?”
江之野收起笑意,显得推心置腹:“我父母被害命是真,那凶手为司青禹是假。”
桂喜点头:“所以杀你父母的人是许如知?”
江之野的眼神变得冰冷了些,对他讲起另一层剧中故事:“十三年,许如知还是刚到我们那里上任的知县,外表装得清廉正直,颇受人爱戴,可自从他来,城里便不停有人失踪,尸骨被发现后,一点皮肉都不剩,搞得大家都相传有妖怪作乱,我父母也是那时消失的。”
桂喜嗤笑:“都被姓许的给吃了吧,嘴馋。”
江之野面无表情地继续道:“是啊,嘴馋。这案子一直没破,我也纠结了许多年,直到最后才发现,原来所有悲剧都因为许如知这个人嘴馋,他不喜欢吃别的,就喜欢吃人,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吃完了,还要在个册子上记录感想,真把自己当做美食家了?桂公公,若你是我,你能不杀他吗?”
桂喜浮出笑意:“那我当然要杀他,我不仅要杀他,我还要反过来吃了他。”
江之野不像沈吉动不动就会于心不忍,他听到这话,莫名地找到些奇怪趣味,竟嗤笑出来:“说实话,许大人还是帮过公公办过不少事的,只不过公公让他开了眼,却满足不了他的贪婪。加上他非常迷恋地羊斋的美食,否则,也不见得会对公公起杀心。”
桂喜发问:“你是在替他求情吗?”
江之野当然否认:“不。我只是觉得人在做,天在看,到最后谁也逃不掉。”
这话讲得有些没来由,难免让桂喜心里泛起不安,但他盘算过在副本内的所作所为,自认为没有任何漏洞,才又打起精神:“叫肖师傅来,把许大人给我烤了。”
江之野称赞:“公公好胃口。”
桂喜看下他:“这回江大人得跟我一起吃。要是不愿意,咱们以后就没有合作的必要了。”
江之野进斋后当然没尝过半口人肉,但对这要求也没表现出半丝恐惧,只问:“哦?公公还真愿意跟我这骗子继续合作吗?我实在没想到。”
桂喜面不改色:“你是个聪明人,我喜欢用聪明人,不过呢,合作也是要讲条件的。你若想留在我身边,那便进宫来跟着我吧。”
能进宫的的男人,身上总得少点什么。
江之野本在轻饮已经凉掉的茶水,闻言不禁咳嗽了声,而后苦笑:“公公还不如要了我的命,睡不到喜欢的人,荣华富贵有什么意思?。”
喜欢?桂喜感觉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格外可笑,忍不住翻个白眼:“幼稚,今晚你好好考虑,明天早上咱们便做个了断。”
*
「桂喜直播间」
「观察者数量:70987」
「了断。」
「了断。」
「出家和进宫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看来令史大大要放弃尊老爱幼了。」
「好想看沈吉吉的表情。」
「选我!我的还在!」
*
阴冷潮湿的地牢内仍旧气氛压抑,沈吉捂着腹部的伤口,无声地望着昏睡的阿丹,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在一点点流失,难免心有不安。
梦傀忐忑:“你跟馆长商量的办法能行不?”
沈吉:“不行也得行。”
梦傀:“但你又得遭罪了。”
对此沈吉倒坦然:“死掉也没事,只要能拿到心印。”
梦傀:“这话我爱听,多说点!”
沈吉失笑,稍许活动了下冻到僵硬的手:“反正长生盅喝掉就吐不出来了,现在要看能不能先除掉许如知,不然我担心谁也打不过那个家伙。”
梦傀:“可你方才没标记他诶。”
沈吉是真的没力气了,再使用技能恐怕会直接晕倒,他平静叹息:“确实不能总依赖你的能量,事情成不成,其实不取决于那些技能,先等着瞧吧。”
*
有江之野在场,进展当然不会让沈吉失望。
无论许如知怎么帮桂公公办过事,他敢动杀心,对老太监而言就是必除之人,更何况馆长早就把许如知对自己的勾搭,通过绿桃坦白给老太监,更坚定了桂喜铲除异己的决心。
刚刚升任老板和主厨的肖杲十分积极,即便困得要死,他还是很快便带上香料和伙计来了,边在院子里支起火炉边说:“杀地羊别污了公公眼睛。”
桂喜呵呵:“我就是想看他怎么死的。”
听到这话,本可以一刀解决许如知的肖杲会意,马上让帮厨把他给吊起来,在旁放上沸水和油锅,笑眯眯地介绍说:“其实活肉烤着最嫩,听说许大人也喜欢这么吃,那些被他捉住的倒霉鬼啊,都得被活生生地片下肉来呢。”
说着,他便命人扒光许如知的衣服,泼上沸水后直接开刀,尽管许如知的四肢和嘴巴都把控制住了,却还是疼得不停挣扎,大力差点把架子掀翻。
江之野并没有移开目光,他看得相当冷漠,那是种非我族类的事不关己。
桂喜反倒啧出声音:“所谓凌迟也不过如此,看来你父母确实死得太冤了些。”
提起剧情,江之野稍微回神,淡声道:“凌迟可不会把肉皮放在火上烤,还是公公更胜一筹。”
桂喜目露得意。
肖杲烹肉极为利落,一分钟后,撒着孜然的焦黄肉皮便被呈了上来,他领悟到桂喜的眼神,直接端到江之野面前,表现出能屈能伸的古怪笑意:“公子请用。”
没想到,江之野竟然伸出修长的手,轻轻一拂,便把装着肉皮的盘子直接推飞下桌。
瓷器破碎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安宁,桂喜当场变脸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同一时刻,周围的大内侍卫便通通围了上来,拔出刀剑,准备随时至他于死地。
江之野不慌不忙:“没什么意思,我可不如公公志向远大,什么红尘俗事都放得下。昨日便说了,若我瞧上什么美人,还是想睡一睡的,进宫的事还是免了。”
没有哪个太监喜欢这种话题,桂喜咬牙切齿:“那你便去黄泉路上做风流鬼吧。”
江之野早有准备:“别急啊,现在没头没脑的针对我,你们会后悔的。”
你们?这个词让肖杲也皱起眉头。
江之野的长袍虽因帮沈吉包扎而破损了,甚至还染上些斑驳的血迹,但这并不影响他维持风雅的气度,那悠闲理袖的样子,反倒比桂喜和肖杲更像个主人。
果然,越是如此,桂喜便越按耐不住,他追问:“把话说清楚,如果你不想人头落地的话。”
江之野眼神戏谑:“也没什么,肖师傅不是拿到页食谱吗,但我听阿吉说,汤甄想留给儿子的食谱是一整本,长生盅也不仅仅是那一页,肖师傅没看全呢。”
肖杲本已得偿所愿,自觉任何话都伤不到自己,结果听过后却立刻急了:“胡说八道!他怎么清楚?”
江之野:“不是你让他去偷的吗?只不过呢,人家觉得你靠不住,不愿意给你罢了,看来他虽然天真,选男人还是有点眼光的。”
桂喜立即瞪向肖杲。
肖杲脸色忽红忽白,渐渐握紧了拳头:“你少在这里蛊惑人心了,阿吉不能说话,是怎么告诉你这么多的?”
江之野故意微笑:“你认识他那么久,都不知道他会写字吗?也对,现在我才是最了解他的人,从里到外都了解得很透彻。”
听到这话肖杲气得举起厨刀:“你闭嘴!”
早就不耐烦的桂喜只在乎自己的生死,猛拍桌子:“别吵了!去,把沈吉给我带过来!”
江之野弯起嘴角。
*
被大内侍卫飞速拎来的沈吉早有准备,一直捂着伤口,装出半死不活的样子瘫在地上动弹不得,问什么都不肯给明确反应,好似随时会送命的样子。
围观在旁的绿桃提议:“公公,给他上点药吧,万一死了不就全白搭了?”
桂公公当然不在意沈吉是不是会死,现在却只需要他活着,摆摆手说:“快点。”
绿桃拿着止血药和绷带过去,重新把沈吉的剑伤细心处理了一番,而后又命人端来笔墨纸砚,笑说:“弟弟,你可得好好回答公公的问题啊。”
沈吉颔首,却不动笔,颇有拖延时间之嫌。
其实自从喝了长生盅后,桂喜便感觉自己心火变得越来越旺,他强压住脾气问说:“汤师傅的食谱是你偷的?丢在司青禹房里的长生盅那页也是你干的?”
沈吉拿起毛笔,想了想才写:“肖杲给了我银子,我趁着你们茶话会时溜进汤师傅房内,在桌边暗格下找到的。他似乎得了头疾,命不久矣,写下菜谱是为了给汤慕留着。后来我因为想嫁祸司青禹,让地牢没人看顾,找机会放阿丹自由,方才把那页长生盅丢在他枕边。”
这些全是实打实的真话,根本毫无破绽。
肖杲气愤:“你既然收了我的银子,为什么不给我?”
沈吉继续写大实话:“钱太少了。”
肖杲:“…………”
桂喜皱眉:“据说,那页长生盅的做法并不完全?”
沈吉提笔:“嗯,还有些饮食忌讳和注意事项,长生盅效力生猛,喝后需得特别注意。”
桂喜:“那食谱你还留着?”
沈吉写:“当然要藏起来保命。”
桂喜看看肖杲,又看看淡定的江之野,眉头皱得死紧。他知道江之野这种江湖骗子没一句真话,但现在又找不到什么漏洞,心里面颇有些矛盾。
而肖杲则心系汤氏厨艺,更加着急:“你要怎样才能把食谱交出来?放你活命,还是给你金子?”
桂喜也笑着帮腔:“小兄弟,你也明白,杀不杀你对我们无关紧要,你想用菜谱换自己的命,那允你便是。”
没想到沈吉却写:“只要能让江公子和阿丹全身而退,给你们便给了。哪怕之后你们杀了我也无妨,反正我全家都死光了,本来就没有什么牵挂。”
肖杲忍不住骂道:“你鬼迷心窍,被骗子忽悠了!”
沈吉神色坚定,又写:“他好看,我乐意。”
肖杲:“……”
难怪江之野整晚都从容不迫,原来在这里等着呢,他进到地羊斋就睡到个这个关键的店小二,当真只是巧合?桂喜满心疑惑——
然沈吉表明态度后,也没继续哀求。
一副你们看着办的神色。
尽管肖杲非常气愤,但师父的菜谱却胜于一切,他率先绷不住态度,跪下恳求说:“汤甄临死前确实花了数月时间记录下他的绝学,那长生盅也确实是其中一页,桂公公,宁可信其有啊!”
桂喜从不优柔寡断,此刻见被拿捏住了,也便痛快答应:“行,我让他们离开。”
沈吉这才重新拿起毛笔:“请准备好行李、车马,送他们前往戈壁,若四个时辰后仍风平浪静,我便把食谱交出,至于他们能不能活,以及我最后的下场,便各自有命吧。”
桂喜没有反对:“都听你的,绿桃,安排。”
立在旁边的绿桃微微屈膝,意外问道:“弟弟,那你知不知道我妹妹去了哪里?”
这副本里的其他角色,沈吉尚能看懂他们的欲念,但那两姐妹总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他想了想才小心写道:“她在汤师傅房间那处转悠,被狼吃了。”
本以为写完这席话,绿桃要极为伤心或愤怒,结果她只是愣了下,然后浅笑:“哦,被狼吃了啊,那总比被人吃了好。”
然后她便朝桂公公行礼:“我去备车了。”
*
一辆华丽的车子由四匹马拉着,载满了食物和生活器物,可算是极为丰厚大方的安排。
江之野毫不犹豫地迈上去,望向阿丹:“你想留下?”
阿丹满脸懵,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还能发生如此好事,又似乎计划全被打乱,表情踟蹰极了,片刻后他才爬了上去:“我来驾车,公子休息就好。”
江之野照旧笑得迷人。
桂喜冷眼瞧着这一切:“你果然总能找到法子逃脱。”
江之野不回答,只朝沈吉弯了弯眼睛,随后便拍了拍阿丹的肩膀,示意他头也不回地驾车前往茫茫戈壁。
被绑着双手的沈吉非常平静。
肖杲越发觉得自己被恶心到了,骂说:“你为这种人值得吗?他再也不会回来地羊斋的!”
沈吉没反应。
桂喜哼说:“吵什么,四个时辰一到,交不出食谱,就先把他宰了挂在门上,也算是告慰汤师傅在天之灵。”
话毕,这老太监便背着手朝厢房走去。
*
等待总是难熬的,等死便更是煎熬升级,总觉得不放心的肖杲故意去看沈吉笑话,手拿装满残羹冷炙的碗说站在他面前说:“你总得吃点东西。”
由于被死死提防,沈吉没进地牢,反被丢在院子中央,随着时间缓慢推移,朝阳逐渐升起,而后越发刺目,照得他睁不开眼的同时,寒风却又半刻没停过。
可这向来贪生怕死的少年没再如过去那般谄媚,他像变了个人似的,始终静坐那处,像尊成了佛的雕塑。
肖杲狠踢他一脚:“跟你说话呢!不识抬举!”
沈吉不禁倒地,而后浅淡抬眸。
梦傀骂道:“真讨厌!之前还要跟你过日子呢。”
沈吉在心里叹息:“这种人只是缺乏认同感罢了。他和汤甄都不是汤师傅亲生的,却只有汤甄得到宠爱。他和馆长的角色都要利用我,我却只帮馆长,反复发生类似的情况,肯定会被刺激到。”
梦傀:“你现在连NPC都要共情哦?”
沈吉:“我只是觉得……没什么好生气的。”
虽然心里想得通透,沈吉却还是得依照角色的性格,表演出几分恐惧之意,缩着朝远处爬去。
肖杲果然更加不爽,变本加厉地继续猛踢!
剧痛之际,绿桃忽从屋里出来:“肖师傅,我们还等他拿食谱呢,你这样发泄就没必要了。”
肖杲已然成为地羊斋的主人,虽只经过一夜,内心却也是无比膨胀的。然而他越膨胀,就越不想忍受店小二对自己的无视,立刻要求说:“拿到食谱,立刻就把他交给我处置。”
绿桃轻笑:“公公应该不会在意这个的,不过肖师傅现在还是稍安勿躁吧。”
肖杲呸了声,终于还是听话走了。
*
在这乱世之中,守信之人通常活不了太久,像桂公公这种人物,行事更加不会光明磊落。
离开地羊斋足够遥远的时候,车后终于出现了几名追兵,他们骑着马踏沙而来,瞧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定然是不准备让两人活着离开了。
阿丹怕得要死,一边逼马加速,一边紧张地说道:“江公子,我瞧着您还是会功夫的吧?”
江之野悠闲地靠在车窗边轻笑:“虽然不该承认自己不行,我若会,便不可能只有这么几名杀手了。”
本以为自己得救的阿丹顿时白了脸色。
江之野无需去看也知道他是什么模样,竟道:“我和阿吉也救了你好几次,现在,总该轮到你救我了。”
阿丹结巴:“可,可我那三脚猫……”
说话的功夫,那些大内侍卫已经围了上来,他们发出口哨声,竟瞬间就让拉车的马听话停步。
江知野轻笑:“桂公公食言的速度也太快了些。”
为首的侍卫回答:“这话你下辈子再问他吧!”
声音落下,刀剑出鞘!
躲在车内的江之野还能借着环境左闪右闪,在前方驾马的阿丹则躲都没处躲!就在侍卫以为自己将要一刀解决这少年时,阿丹再也忍无可忍,却灵巧地闪跳到戈壁地上,徒手横踹反击,在几秒内便抢到武器,和那些高手们周旋了起来。
眼见火力全被吸引走,江之野笑看不语。
那阿丹下手狠辣,和之前哭哭啼啼的样子截然不同,经过好一番恶斗后,竟真占了上风!虽身体被割了几处伤,但追兵一个没留,全被他狠斩在了戈壁滩上。
就在阿丹垂下淌血的剑,想要长舒口气时,他身后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横过来一把刀,稳稳地架住那细长的脖子:“好功夫,真是深藏不露啊。”
阿丹完全不知道江之野是什么时候靠近的,此刻也不敢妄动,只好尬笑:“江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江之野也笑:“怪不得我明明救了你,你还偏要乱走。阿吉放你离开,你又被捉回来。看来你到地羊斋也是有目的的,披着羊皮的狼,有意思。”
眼前状况如此,阿丹很识时务:“长生盅,人人都想要,这一点都不稀奇。”
江之野点头:“嗯,心印,也是人人想要。”
阿丹装了这么久,自然不介意再装一会,早就于心里编出好几套瞎话,结果忽被直接戳破,还真把他给整沉默了,最后只能哈了声:“馆长好眼力。”
“你以为我是沈吉,总想着副本里有什么值得挽救的人?”江之野语气平静,“我救你,只因为感觉你眼熟罢了,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在猎人聚会上见过?”
阿丹彻底不再吭声。
江之野收紧了刀:“阿蝉的铜牌就是被你抢走的吧?你到底跑进这副本里来做什么?”
阿丹叹气:“还能做什么,这青铜鼎能卖到九位数。”
求财,很好的理由。
江之野没再多言,甚至半点机会都没给,竟然直接一刀抹了他的脖子,他垂眸望像瘫倒在地的少年和周围七零八落的侍卫尸体,冷漠转身,全无波动。
*
无比难熬的四个时辰终于到了,太阳已从最高点开始下落,沈吉嘴巴干渴到冒血,被拎起来时,忍不住狼狈地咳嗽起来,这是他仅能发出的声音了。
睡好午觉的桂公公也开始咳得厉害,面色赤红地质问:“小子,希望你言而有信,带路吧。”
沈吉用明亮的眼睛打量着他。
桂公公用手帕捂住嘴,又猛咳了几声,问道:“你耳朵总是灵的吧?四个时辰内地羊斋没人进出,我所有侍卫都在斋内,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沈吉这才移开目光,趔趄着朝司管家的房屋间走去,因为表情平静,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地羊斋里的杂物甚多,尽管已经被搜查过好几遍了,管家屋子附近几个陈年老坛子还是无人动过。
瞧着封口处的烂泥,肖杲崩溃说:“你竟敢这样糟蹋师父的心血!你知道那菜谱有多伟大吗?”
沈吉面无表情,费着力亲手把坛子打开,倒出里面已经被烧成灰烬的菜谱,仅剩的几页边角因失去装订,瞬间就在风中狼狈地飞散开来。
肖杲目瞪口呆,甚至来不及胖揍他,便崩溃着追着残页大喊:“师父!师父!”
那食谱价值不菲,在场的侍女与侍卫也慌张帮忙追逐。好一阵折腾后,残页才被绿桃用石头压在托盘里,呈现给铁青着脸的桂公公看:“这……”
桂喜询问:“确实是汤甄手笔?”
肖杲已经远远偷看过很多次了,哽咽着点头:“绝对没错,师父的字我化成灰都认识。”
桂喜:“……可不是真化成灰了么。”
他这话不知怎么就触动了肖杲的神经,惹得这男人悲伤地嚎啕大哭起来,本在等着疾风暴雨的沈吉欲言又止,只好拧着眉头在旁边干巴巴地站着。
桂喜颇不耐烦,怒道:“嚎什么?!”
而后又看向沈吉:“你在耍我们?”
沈吉缩了下脖子,又走到另外一个角落,从堆旧苞谷底下拽出张脏兮兮的纸,递了过去。
桂喜狐疑接过,越看面色越凝重,由于氛围太过怪异,肖杲也抽噎着愣愣靠近。
桂喜最后质问:“这也是汤甄的字迹?”
肖杲捏着碎纸片,把上面的字和这页纸对比了番,态度沉重地点了点头。
桂喜的耳光顷刻狠抽下来:“你不是说会做成长生盅吗?!你之前知道这些?!”
那纸页上记载着服用长生盅的忌讳和后续食疗之法,大部分内容都是沈吉从里世界的菜谱里抄来的,只不过把忌讳与食疗材料相互置换了番。因毛笔字体故意模仿出了□□成的样子,看外表简直天衣无缝,加之汤甄已死,是十分纯粹的死无对证。
桂喜捂着胸口恼说:“难怪我今日越发觉得胸闷气短,还以为是累的,原来是着了你的道。”
肖杲也喝过那长生盅,此刻脸色惨淡,分外忐忑,加之精神逐渐紧张,也说不清心肺处强烈的憋屈感是怎么回事,他生怕被桂公公一怒之下杀掉,忙说:“无妨,按照我师父所写,只需合理食疗,即可事半功倍!”
思及此事的前因后果,桂公公难免憎恶地看向沈吉,起了非常忐忑的疑心,只不过此时再让这少年试毒也来不及了,他语气阴冷说:“你到底想要什么?江之野能给你的,洒家也能给。”
梦傀:“嚯,那你还真给不了。”
沈吉:“…………”
眼见好事将成,沈吉不敢露出半分纰漏,他表情悲伤地指了指江之野和阿丹离开的方向,而后露出了难过的笑意,慢慢闭上眼睛,仿佛鼓起勇气等着被一剑封喉,已然没什么活下去的念想了。
桂公公经此一吓,更觉得很不舒服,再度捂着嘴狼狈地猛咳了起来,绿桃忙上前猛拍他后背:“千岁,您别激动,既然如此,让肖大厨把食疗的汤羹准备好就不就结了?何必着急上火呢?”
这次桂喜足足咳了五六分钟,才擦着口水勉强缓了过来,他瞪向肖杲:“还不快去!”
谁也不想死,肖杲只觉自己夜有些呼吸困难,忙不迭地拿着菜谱朝厨房狂奔着离开了此处。
桂喜又瞪向沈吉:“把他看好!晚上煮了!”
绿桃款款半蹲:“是,公公。”
*
让肖杲按照食谱仿制一碗枇杷露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当他把成品送到公公面前时,却惹来了微妙的怀疑。
桂公公拧眉:“这东西当真没有蹊跷吗?”
如果只有菜谱和沈吉,的确很难说服这两个家伙,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都开始头晕目眩,胸闷气短,其症状和汤甄记录在食谱中的一模一样,这很难视而不见了。
肖杲强忍着不舒服:“我师父不懂医理。但却最了解每种食材的精妙之处,食谱所记我已反复读过数遍,找不出半点纰漏,还请公公放心。”
此时桂喜已经没有精力去计较那么许多了,他扶着晕眩的脑袋说:“你先喝。”
肖杲愣了愣。
桂喜冷眼:“这是厨子的规矩。”
没有汤甄在身边,肖杲对于长生盅的种种难免缺乏安全感,但他自认为没有做错任何步骤,也无内情隐瞒,加之此刻身体着实不适,索性便将碗里的枇杷露一饮而尽,干笑说:“当然,怎么能让公公冒险呢?”
华丽的室内安静得可怕,绿桃貌似体贴的揉着公公的太阳穴,始终带笑打量肖大厨。
说也神奇,肖杲本来面色泛黄,嘴也乌青,但渐渐的,他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些气色,就连眼神都变得明亮了起来,更衬托得饱受长生盅折磨的桂公公无精打采。
肖杲深吸了口气,拱手报告:“师父留下的食谱果然没错,我感觉那股燥热沉重一扫而空。”
此时桂喜颇为不适,也顾不上那么许多了,他伸手:“快呈上来。”
肖杲赶忙在炉上保温的小锅中舀出清露奉上。
桂公公皱眉吩咐说:“现在就去把姓沈的小子宰了,他知道太多,活着我心里总是不安。”
肖杲愣住:“提前宰杀地羊,食材会不新鲜的。”
桂公公虽不舒服,却还是眼神冷酷的识破了他的心思:“放屁,之前你们不是提前杀的?你怕是不舍得吧?”
肖杲的确不想沈吉立刻死,更不满他对江之野莫名其妙的付出和迷恋,但这种心情全比不上继承地羊斋的荣华富贵重要,故而回答:“当然不是,我这就去办。”
桂喜这早就忍无可忍了,也顾不得面前的清露滚烫,拿起勺子颤抖地往嘴里猛送。
肖杲慢慢松了口气,擦掉脸上的冷汗他打起精神离开,准备继续回厨房料理一切。
等着房间安静下来,绿桃忽笑看桂公公:“现在汤甄不在了,公公当真想继续经营地羊斋吗?”
桂喜轻咳:“你怎么看?”
绿桃:“我瞧那肖师傅并不像汤甄一样死心眼,倒不如带着他回宫当个差,至于这里嘛,百无一用。”
桂喜:“其实有食谱就好,人也不用带走了,宫里的厨子并不比他们差,还更听话懂事。”
绿桃没想到老太监这么狠,点了点头,她眼波流转之际,桂喜却手一抖,直接摔落汤勺。
绿桃探身瞧他:“公公,你怎么了?”
鲜血顺着桂喜的鼻子直淌下来,他嘴唇颤抖,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惜却连半个字都吐不出,转眼间,便砰地一声倒在了桌上。
绿桃慢慢扶过老头的手,摸向他的脉搏,然后直起身子自言自语:“呀, 就这么没了?”
天才汤甄留下的食谱句句属实,只不过那两个食客万万想不到,沈吉竟把饮食禁忌和调理身子的汤露材料掉了个包。
和桂喜一同突然断气的,还有刚走到厨房的肖杲,那些帮厨本还在任劳任怨的做着菜,见他暴毙,自然惊慌失措的跑到了院内。
可惜现在汤家人没了,尤娅没了,只剩下宫里来的变态客人还算有本事。
但就算地羊斋的人奴性再强,也不敢尝试倚仗陌生人,混乱之间,奴仆们竟然商量着把斋内值钱财物洗劫一空,准备离开戈壁逃命去。
而那些大内侍卫呢?桂喜已死,绿桃姑娘也不见了踪影,他们自然不会留在这继续卖命,想着回京城也要被问责,倒不如抢些东西,另谋出路。
故而一时间地羊斋里冲突不断,惊慌的叫喊,慌乱的脚步,充斥着原本就不大的院落,那些富贵的幻影啊……竟如此便消散了。
本被丢在地牢里的沈吉听到外面的动静,见看守率先逃跑,便利用软骨功摆脱了绳索,小心地窜了出去。
梦傀急道:“馆长怎么还没回来?他不会被阿丹给……”
沈吉并不担心,只笑了笑,便从个尸体上捡了把短刀,暗想道:“看样子桂喜也死了,这副本里除了馆长,已没有其他玩家,但是……还有尤娅。”
他想法刚冒出来,凶猛的狼嚎便自地羊斋四周响起。沈吉皱起眉头。
梦傀:“坏了,那女人来抄家了,她肯定不留活口。”
眼看故事已经走到了崩坏的终点,沈吉只觉得眼前所有的混乱都不过黄粱一梦,他眉头渐渐松了,嘴角又浮出笑来:“不留就不留吧,她和狼也不能留。”
*
却说在戈壁上潜伏已久的尤娅,用笛音驱使野狼冲进地羊斋内发起攻击,尽管那些侍卫和帮厨个个都携带兵器,但场面仍旧十分血腥恐怖。
她本身并不是一个善于格斗的好手,一直游走在房梁之上,只让野狼和那些恶徒们互相消耗。直至人丁渐少,而狼群又被吸引到厨房附近,才轻轻跃到地表,快步查看情况。
原来是青铜鼎炖煮的人骨,散发出非常浓郁的香味,那香味把野狼们都馋到了。
从前汤甄活着的时候,狼群也常被吸引,那些珍贵的食物怎么可能给畜生吃呢?但如今……
尤娅惨地笑了,她慢慢走到青铜鼎附近,戴上隔热手套,忽然发了疯似的,将那沉重的大鼎拼了命地推倒在地。滚烫的汤汁和恐怖的人骨哗啦一下,洒得到处都是,香气扑鼻。
野狼们根本顾不得被烫到,立刻蜂拥而上。狼吞虎咽的啃食了起来。尤娅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喘着喘着,眼泪便止不住的大滴涌出。
她有太多想发泄的事,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正精神恍惚之际,地羊斋内竟升起了滚滚浓烟,尤娅痛哭着茫然四顾,才发现不知是谁点燃了大火,那烈火自四周包围而来,连最后的活路都切断了。
*
江之野骑着骏马沿戈壁一路狂奔而归,待他赶到地羊斋附近时,已是夕阳西下。
不知烧了多久的大火仍有些余焰,狂风吹得焦灼之气四下蔓延,而原本富丽堂皇的地羊斋,已变得乌黑而潦草的废墟。
江之野翻身下马,正欲靠近时,身后忽传来呼唤。
“公子。”
江之野回首,见到了安然无恙的绿桃,她微笑:“可把你等回来了,这东西终究还是到了我们手里。”
说着,绿桃便从怀里拿出两张纸,那正是桂喜得到的长生盅食谱。
江之野伸手欲接,绿桃却收回胳膊:“公子,你答应我的事不会办不到吧?”
江之野挑眉:“不是已经办到了吗?现在桂喜已死。谁能知道回到京城的人不是他呢?”
绿桃立刻笑着扶上他的肩膀:“骗子,连老头都能装。”
与此同时,江之野一把将长生盅的食谱夺过,他想也没想,便把两页纸撕个粉碎,直接撒入风中。
绿桃惊呆,脸上从头装到尾的从容立刻不见,怒说:“你疯了吗?你知道这个东西值多少银子?死了这么多人,我们才拿到它——”。
这姑娘越说声音越小。因为江之野也并没有看着她,而是一直望着她身后的某个地方。
绿桃诧异回头,秀发被风吹得凌乱,她勾下恼人的发丝,终于看清站在附近的少年,竟是那个小哑巴沈吉。
沈吉显然是吃了一番苦的,身上又是血污,又是灰烬,但好在人依然无恙。他精致的小脸浮现出了种让绿桃感觉非常莫名的微笑,那是在这个吃人的世间,本不应该存在的幸福笑意。
<地羊斋 完>
第85章 东花市
剧终落幕, 大梦又醒。
干燥风沙带来的冷空气,让阳光的明度徒有其表,来自温暖南方的沈吉仍然很不适应这种能将皮肤撕裂的生凉。
他第一次清醒地穿越出副本, 努力深呼吸过几次, 终于在废墟中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而馆长很快也出现在院内, 微低下头走进矮小而残破的门框,朝沈吉露出微笑。
只要离开副本, 故事就应该结束了,可沈吉忘不了他把自己抱在腿上暧昧低语的样子, 又甜蜜又怅然的心情恍恍惚惚,轻问了句:“你还好吧?”
江之野靠近后, 自然而然地揽住他的肩膀:“我当然没事,但这个东西却有点麻烦。”
在进副本之前, 馆长并不会自然而然地如此亲昵, 可不知为什么, 沈吉瞬间便就适应了他的触碰, 终于顾得上回头观察心印。
只见个被氧化严重的青铜大鼎正可怜巴巴地立在废墟内, 其内还装着不知什么动物的破碎骨渣, 仿佛个意外流落荒野的古董一般无辜,却是沈吉在副本最后留了很多血才封印住的古老器物。
翘着青铜鼎的提及,沈吉心生不详:“慢着,我们不会要把这东西带回东花吧……”
江之野挑眉:“不然呢?”
沈吉开始发懵:“带回去后,不会是我自己把它摆进收容室吧?”
江之野笑:“别人也进不去啊。”
稳稳弱弱的沈吉顿时愣住:“……”
梦傀美滋滋:“别怕, 我可以帮你呀!”
沈吉哭笑不得了片刻, 忽然意识到件重要的事情,脸色微微一变, 立刻转身用力拉住江之野的手腕:“有个玩家很危险,不能让他随便跑掉!”
江之野心知肚明:“你是说许如知?”
沈吉用力点头:“我怀疑他在现实生活中本就是杀人犯,虽然这次没变成心印的傀儡,但若是继续凭借本心作案,受害者岂不越来越多?”
对现实中的麻烦,江之野向来是“公私”分明的,在他看来,帮忙处理心印多少算是完成沈聿青的托付,至于人类之间的纠纷,本就轮不到他来多加置喙,举个不恰当的比喻,跨越了物种的冲突,更应该如“物竞天择”理论那般受到尊重。
沈吉没察觉到这一层含义,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告诉秦凯也行,但这地方荒无人烟的,怕是跑掉就不好找了。”
江之野终究妥协,无声叹息:“等我。”
沈吉抬眸:“嗯?”
江之野扶了下他手上的白玉镯子:“不准乱动,在这里等我回来,最久两个小时。”
看来馆长是打算亲自追捕玩家了,有他出马,必定是手到擒来,沈吉顿时放心,赶忙用力点头。
江之野没办法地淡笑了下,转身便匆匆步入了过于明媚的戈壁阳光之中,很快不见踪影。
*
不得不承认,这次沈吉在地羊斋副本内被保护得很好,虽然中途遭尤娅捅了一刀,但比起之前的经历,还是轻松了许多,他只觉得有些疲倦,便趁势坐在青铜鼎旁边拿出手机休息。见没信号,又讪讪地把它收回了书包里,对着空气发起呆来。
“你不饿吗?”
阴凉诡秘的声音响在周身,瞬时间就连阳光都暗淡了几分,空气被未知的能量扰动,泛起了不易察觉的涟漪。
梦傀最先反应过来,骂道:“坏心印!快闭嘴!”
沈吉并不着急,平静抬眸:“我对食物的热情十分有限,你不用白费力气,既然被抓住了,就先琢磨琢磨‘牢里’的日子怎么过吧。”
青铜鼎发出讥笑之声。
沈吉蹙眉:“很有趣吗?”
“食物,只是其他欲望的折射。人类能通过食物记住很多事情,你也一样。”
“是吗?比如呢?”
“我想请你喝碗汤。”
沈吉被这话逗笑:“长生盅吗?你省省吧!”
心印非常从容:“不,只是碗普通的鸡汤罢了。你坐东花市798路公交到最后一站秀里,找家名叫阿慧石橄榄鸡的铺子,点那里最便宜的套餐即可,绝对不虚此行。”
沈吉本还惦念着副本里的那些怨种角色,忽听它把三次元的事说得如此具体,不由怔愣。
梦傀骂骂咧咧:“少搭理啦,没事找事。”
这回青铜鼎不再吭声,仿佛真变成了个很平凡的器物,沈吉困惑地托住下巴,对它若有所思。
恍惚之际,门外忽被渐落的太阳投下影子,他抬眸,而后惊讶:“阿丹?”
来者正是副本里狼狈的地羊阿丹,论相貌他并不出众,属于掉进人堆里便找不到的那种普通人,再换上朴素的现代装扮,更是不怎么起眼,很难引起提防之心。
沈吉心生警惕,缓缓站起身来:“原来你真有问题,怪不得馆长说要去戈壁上料理了你……我还以为,你只是个有阴谋的剧情角色。”
阿丹浮出笑来,再不像副本里那般窝囊,那满脸不屑的样子,反倒让原本平凡的五官生动了许多。
沈吉质问:“你就是偷了阿蝉铜牌的人?”
阿丹终于开口:“是又如何?”
沈吉:“现在,不会是想抢这个青铜鼎吧?”
说着他便侧过身,望向稳稳立在废屋里的大鼎:“但怕是……就算我让你拿,你也拿不动。”
原本还很有气势的阿丹愣了下,竟从腰间掏出把瑞士军刀:“我怎么拿,就不劳你费心了!”
沈吉当然不想把青铜鼎让出来,纯粹是在拖延时间罢了,见状一边暗暗紧张,一边轻笑:“你以为这还是副本?做什么都不用付出代价?”
阿丹缓步紧逼:“沈家人只会耍嘴皮子吗?”
梦傀:“他身上有心印的味道,你小心!”
小机器人提醒的刹那,阿丹已经持刀扑了上来,显然他也不想浪费江之野不在的大好机会,试图速战速决!幸而早有准备的沈吉闪身躲过,用力拦住他持刀的胳膊,就在彼此挣扎扭打之际,形状扭曲的黑雾自阿丹颈后不断冒出,让他扭曲的脸变得像个怪物般可怕,而馆长赠与的玉镯则发出微微地白光,淡而持久。
经历这么多,沈吉已经不天真了。
他知道此刻自己若力竭松手,对方的刀绝不会犹豫一秒,瞬间便要捅进自己的喉咙!所以不得不拼尽全力,和这不知来路的阿丹在废墟上搏斗个不停!
可惜两人力气对比最终,仍是傀儡阿丹更胜一筹!
不知为什么,沈吉忽感到脖颈间传来尖锐的刺痛,只恍神刹那,便被阿丹翻身压过!眼见雪亮的匕首就要狠狠挥下,没想到关键时刻阿丹的头忽莫名被猛砸了下,转瞬他就翻着白眼软了下去。
沈吉气喘吁吁地支起身子后退,看清来者,他更是瞠目结舌。
因为前来施救的人并不是江馆长,而是……桂喜。
老太监在故事中的恐怖行径仍历历在目,自然让沈吉感觉心惊肉跳,可他瞧见这个穿着灰色风衣的瘦弱老头,朝自己露出几分苦笑来,又渐渐放下提防,轻声疑惑:“你……”
*
“我家祖上就是做厨子的,传到我这代,也算是赶上好时候,风光了大半辈子。”桂喜并没痛恨沈吉的所作所为,反倒因为心印被封而清醒了不少,对他坦诚了自己的事情,“不仅高级酒楼开了十多家家,在国宴也掌勺了二十年,事业上算是到顶了。”
沈吉完全不吃惊:“我早就看出你厨艺特别好……”
桂喜苦笑:“可没想到,七年前我的了场怪病,一夜之间尝不出任何味道……这对厨师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钱嘛,赚够了,名望,也摆在那里,哪怕我自此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会有谁敢站出来反对,可我……不甘心啊……”
“原来如此。”
沈吉眨眼,终于清楚了他一把年纪来这拼命的真实动机。
桂喜叹息着继续:“一开始,我还是去正规的医院看病,渐渐的,就开始轻信各路偏方,什么恶心的玩意都吃过……最后来到这里大梦一场,才算是真看清了命定的绝路。”
面对比自己多活了半个世纪的老人,沈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目光复杂地凝望对方。
桂喜摇头:“其实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愿意那我拥有的一切去换我失去的健康,但……人呐,缺什么求什么,求什么缺什么,世事大多如此。”
其实沈吉没想到桂喜会跟自己说这些话,他迟疑地接过老头的手帕,默默地捂住脖子上凭空出现的伤痕,好半晌才组织好语言:“虽然我不了解状况,可我觉得,如果您真用钱财名利换回味觉,又会生出新的求而不得。”
桂喜先是轻笑,而后大笑。可惜他是真的老态龙钟了,着实没什么气势。
沈吉心情复杂地闭嘴。
桂喜最后说:“但人不是活一生,只是活一瞬的。”
这话太过年轻的沈吉没能完全领悟。
此时门口又来了两位西服革履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彬彬有礼:“老师,可以走了吗?”
桂喜颔首,只朝沈吉摆了摆手,便把苍老的手缩成拳头,挡住嘴巴,在风沙中咳嗽着,随他们慢步离开了。
梦傀感受到主人的心情:“喂,这老东西你就别同情了吧?忘记他怎么对别人的?副本虽然全是假的,但玩家的反应却真的不能再真。”
沈吉垂眸不语。
*
一个小时后,江之野如约而归。
当他拎着被五花大绑的许如知进到废屋时,难免被地上昏迷的阿丹和沈吉的满身血迹惊到——果然不该留他一个人在这里,一个逃犯究竟有什么重要的?
沈吉忙解释过发生的事情,而后蹙眉:“他明明没有用刀划到我,太奇怪了。”
江之野显然对自己的选择有些不悦,表情沉闷地扶住他白细的脖颈认真检查,见那伤口虽笔直而整齐,却并不算太深,这才解释道:“应该是这傀儡的某种特殊能力,你还记得那个断头的秃鹫吗?”
想到自己差点也要掉头,沈吉不禁一抖。
江之野赶紧安慰:“没事,他还没那么大本事。”
沈吉瞧瞧阿丹,又瞧瞧鼻青脸肿的的许如知,最后望向几百斤重的青铜鼎,难免感觉头大:“现在怎么办?”
江之野立刻说出标准答案:“找秦凯。”
*
特勤部的办事能力依然值得赞叹。
天彻底黑下之前,秦凯和同事们就在夕阳中驾着大货车赶到了地羊斋废墟之外。他照旧精神头十足,从车厢里跳出来便感慨道:“服气了,怎么还买一送二啊?”
此时阿丹已经醒了,正和许如知一起与麻绳做着极限对抗。他当然是有些特殊本领的,奈何馆长就在旁边,着实没办法再作出什么妖来。
特勤部的女警动作麻利,用最快的速度给他带上了电子颈环和脚环,而后才像拎小鸡一样,直接这家伙把丢进车厢。
秦凯解释:“那些都是喜福会的专利科技产品,可以一定程度上抑制住傀儡的能量,省得这小子半路搞事。”
没想到沈聿白的生意都做到了这里,沈吉不禁摇了摇头。
两个人类好处理,青铜鼎却要费些功夫,看到大家开始摆出各种工具,开始齐心协力折腾起它的隆重架势,江之野却并没有选择帮忙,竟无情道:“那我们先走了。”
秦凯:“?”
江之野的语气理所当然:“该做的我们已经坐到了。东西送到博物馆院里就行。”
话毕他便拉起沈吉的胳膊,朝越野车走去。
早已习惯这待遇秦凯在后面哼哼了几声,最后还是屈服道:“喂!注意安全!等我审问到新进展马上发你!”
他们俩还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啊……
沈吉不由发笑,直到爬上车,靠住宽大而舒适的座椅,才感觉身体像散了架般的无力。
这地羊斋的确如馆长预料得那般折磨人,但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
冬日的大西北天黑得很快,车开出去不久,四周便已不见五指,沈吉半睡半醒地望着窗外,始终也没睡着。
江之野忽问:“在想什么?”
沈吉:“在想心印和傀儡,还有桂喜跟我说的那些话,我好像越来越分不清好与坏了。”
江之野:“本就没什么好坏之分。”
沈吉陷入沉默。
江之野通过后视镜看他:“分不清以后,开始后悔管这些事情了吗?”
沈吉摇头:“当然不。我只是好奇,那种神秘的力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而且我觉得,人类的好与不好,根本就不该受它们干扰,心印们实在是太自大了。”
江之野露出轻笑。
沈吉回过神来,决定终止这个同样自大的话题,侧头好奇:“我们去哪里,为什么不和特勤部的同事一起走啊?”
江之野:“现在才问?”
沈吉:“你又不会卖了我……”
江之野:“嗯,舍不得。”
沈吉不知道馆长哪根弦不对,又开始说这种不清不楚的话,不由几度欲言又止:“……”
幸好江之野没再逗他:“不是说很少出远门吗?难得来这里一趟,可以先到西都逛逛再回东花,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作为十三朝古都,西都的美好和繁华沈吉只在书里读过,听到对方忽然提起这个建议,他盘算了下自己的钱包,然后才忍不住说:“博物馆!”
江之野:“……”
沈吉尬笑:“我是说正常的那种,我想看看唐朝的文物,应该都很漂亮吧?”
江之野并无异议:“好,你先睡会。”
他把车内的光调得更暗,专注地开起车来。
*
每次在心印中生死沉浮后,沈吉都会做很多匪夷所思的梦,而这次,他在梦境深处却只能看到一片毫无痕迹的漆黑。
此外,便是咀嚼、啃咬、吞咽……
那些本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动静,因太过清晰而让人毛骨悚然,再怎么胡乱奔逃,也无法摆脱它们的如影随形。
*
不知过了多久,温暖而干燥的大手抚在他汗湿的脸上,才为噩梦画下了休止符。
沈吉恍惚地睁开眼,先瞧见一片几乎要融化的金,而后才看清馆长充满关切的面庞。
原来已经到市区了啊……
西都的车水马龙,让他恍如隔世。
江之野拿过纸巾,很耐心地帮他擦汗:“别着凉,做噩梦了?”
尽管他英俊的面庞近在咫尺,沈吉却觉得这不像馆长该做的事,又担心自己狼狈的样子实在不怎么好看,赶紧接过纸巾擦了擦:“没事的。”
说没事,倒真的出了身冷汗,导致脖颈处的伤口又痒又痛。
沈吉忍不住拉下卫衣领子胡乱擦拭,忽察觉江之野仍在定定地瞧着自己的伤处,赶紧又用衣服按住了皮肤上的血痕和红迹,尴尬地解开安全带说:“好快啊,这就到了。”
江之野会社,弯弯嘴角:“嗯,不过太晚了,明天再玩。”
沈吉的脑袋有些迷糊,直至下了车,才发现面前是座富丽堂皇的五星级酒店,不由震惊:“我……我没那么多零花钱和你AA!”
江之野显然没思考这个问题,他愣过之后只一句话便说服了少年:“这么辛苦,让秦凯报销。”
*
虽然副本里总充斥着让人想破头的阴谋诡计,但说到底都事不关己,然而生活不同……
每次沈吉远离了那些危险,再面对江之野时,便会忍不住地思绪飘忽,脑补个没完没了,当然,以他这个荷尔蒙过剩的年龄,这样的心态再正常不过。
连空气都充斥着花香的高级套房里舒服得不得了,在浴缸里泡了澡出来后,再喝一杯颜色神秘的冰镇鸡尾酒,好像什么烦恼和疲倦都能被消除掉。
可沈吉却仍有点魂不守舍,缩在单人沙发上望着眼前尺寸超大的床忍不住紧张。
如果江之野是个普通人,沈吉说什么也不会跟他开一间房的,如果开了,那就说明愿意发生点什么,已经成年了的小同志这点道理分的很清。
但他偏偏不是普通人,他可以变成一只小猫,他应该没这份心思吧?
沈吉心乱如麻。
梦傀非常八卦:“呀,你不会又想告白了吧?要不然先婚后爱也行!”
天知道这小机器人又在网上看了什么。
沈吉愣愣地迟疑:告白?朦朦胧胧的好感,该怎么去形容呢?就算形容得出来,又能有个什么样的结果?
同性恋么,虽然不至于结婚生子,但想好好在一起,也是会盼着白头偕老的。
但馆长连大米饭都不吃,过个什么日子?他会老么?他会喜欢男的吗?或者问他会对人类有那种想法吗?
本就生活经历不多的沈吉,在面对连同类都算不上的江之野时,思路永远是乱七八糟的状态。
梦傀啧啧:“臭猫什么不懂?他最近就是故意那么对你的,故意逗你玩的,你可别自我PUA啦。”
沈吉反驳不了,郁闷低头。
正发呆时,终于在客厅远程聊完工作电话的江之野来到了卧房门口,轻靠在那边轻声说:“凌晨三点,还不休息?”
唔,穿着白衬衫的馆长一副正人君子模样,沈吉的蠢蠢欲动瞬间憋住了。
江之野叹了口气,拿着叫客房服务送过的医药箱走进来,毫无顾忌地坐到床边瞧着他。
沈吉回神对视。
江之野失笑,拍拍床边:“过来,不然怎么给你上药,你想让我跪在沙发前面啊?”
“嗷。”沈吉这才想起自己被傀儡留下的奇怪伤痕,赶紧光着脚跳坐到他旁边。
那阿丹好似能把生物的头齐齐切断,幸好有馆长的手镯保护,才只在他的脖颈上留下了一圈整齐的红痕,像个殷红色的Choker似的很显眼。
江之野拿着消毒液蘸好棉签,又盯着伤口没动作。
沈吉按住浴袍:“怎么了……”
“有心印的能量残留,会恢复得很慢。”江之野放下消毒液,朝他笑笑:“长痛不如短痛,忍一忍吧。”
话说完,他竟然扶住沈吉的后颈倾身吻了上去。
或许那并不应该叫吻,而只是用柔软的唇贴住伤口,瞬间便传来极为鲜明的异样触感。
与其说很痛,倒不如说又热又麻,完全失措的沈吉像被过了电似的,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的衬衫,发着颤蜷缩起脚趾,却依然没忍住声音,发出了意味不明的闷哼。
好在无比折磨的过程并不漫长。
江之野慢慢直起身子,声音变得稍低沉了些:“好了,过两天就会消失。”
沈吉脸红得离谱,连带着耳朵和手指头尖儿都红了,实在忍不住追问:“用手不行吗?你为什么忽然亲我啊……”
江之野的脸上仍盈着笑意:“你不是也亲过我吗?”
“我什么时候——”沈吉刚反驳完,又想起自己之前的确像个变态似的狂亲过白猫,不由硬着头皮解释道,“那、那是因为猫猫的样子很可爱。”
“嗯,你的样子也可爱。”江之野捏住他的脸颊,“后都半夜了,赶紧睡吧。”
梦傀见义勇为:“别让他糊弄过去,他就是有问题!”
话音落下,江之野便感受到了床头柜上的小机器人发出能量波动,移过去的目光瞬间冷淡。
梦傀十分自觉地关了机。
被这么一打岔,沈吉为数不多的勇气不由消失殆尽了,他缩回被子里笨手笨脚地拖下稍有些厚实的浴袍,只留了件贴身体恤,挡着半张脸露出有些慌张的大眼睛:“你……不睡吗?”
江之野站起身是,房间里的灯自动暗掉,只剩下朦胧的高大轮廓:“还有点事要和特勤部聊,你先睡吧。”
沈吉微微应了一声。
江之野这才走回客厅,靠坐到沙发到沙发中央,对着落地窗外的夜景走神,其他并没有真的要忙工作,只是对着虚无的空气深喘了口气。
*
西都干爽而清冷,风趣与东花截然不同。
好好睡了一觉的沈吉气色恢复很多,除却因为地羊斋的所见所闻而缺乏胃口外,整个人的状态倒与平常无异了。
他和江之野早早便来到博物馆前排队,没想热情的参观者数量奇多,场面十分壮观。
江之野开始不耐烦:“早知道就半夜来了。”
沈吉赶快拉拉他的衣袖:“别说奇怪的话。”
馆长不以为然。
虽然没有谁注意到他们在聊什么,但两人玉树临风地往那一站,还是收获了不少目光。特别是后排有几个穿汉服的年轻女孩子,始终在交换眼神、窃窃私语。
沈吉不自在地垂下眼睫。可能因为颜值出众,他在学校也常被议论和乱组CP,但那些看客们真接触到货真价实的同志,有多多少少会变得态度古怪,惹他心烦。
其中一个女孩忽笑着快步走近:“两位帅哥,可以和你们拍张照片吗?”
沈吉本能想拒绝,没想到江之野却痛快:“嗯。”
女孩立刻兴奋起来,立刻把手里的相机交给了同样跃跃欲试的同伴。
看来江之野是真的什么都不在意,沈吉有点尴尬,自动把中间的位置让出来,没想女孩却又把他推回江之野身边,然后举起两个剪刀手满脸开心模样:“这样就好,留个纪念,多谢多谢!”
她朋友举着相机问:“我也可以照吧?”
……怎么还变成景点了。
沈吉哭笑不得地望向江之野,江之野竟说:“人类偶尔还挺有趣的。”
这话吓得沈吉立刻瞪他以示警告,反被莫名奇妙地握住了手。
好在那些姑娘全当大帅哥有中二,并没多问。
只是如此一来,合照活动持续了比想象中更久的时间,方才因开馆而于热闹中宣告结束。
待到沈吉躲进温暖的馆内,终于稍微放松,他翻着从工作人员那领到的册子说:“可以到不同文物区盖印章留念,我们把它集全吧。”
江之野颔首:“好。”
瞧着馆长格外耐心体贴的模样,沈吉忽问:“你不会是在可怜我才带我来的吧?”
这无厘头的话一出,纵然江之野见多识广,也难免愣了愣,反问:“什么?”
沈吉抬眼盯着他:“是不是因为我说小时候没怎么出过远门,你就觉得我因为离开家人而缺了点什么——”
江之野听懂他的脑回路,笑而打断:“不是,你实在把我想得太善良了些。”
沈吉这才收起打量的目光:“那就好。”
见他迈步,江之野自然跟在旁边,百无聊赖地玩着手里的博物馆地图,忽道:“那你就不问我到底为什么吗?”
沈吉摇头:“不问了,你肯定又要说奇怪的话。”
江之野又笑。
他笑起来本就是很迷人的,最近和沈吉在一起的时候,笑的频率得好像格外高。
沈吉透过博物馆展柜的玻璃,看到江之野俊美的倒影,他从对方几乎恣意且无比从容的表情中,的确看到了很多并不属于人类的东西。但就……还是超级喜欢。
梦傀在背包上佯装钥匙链晃啊晃:“颜狗!”
沈吉不理它。
梦傀偏喜欢气主人:“不过我昨晚替你推理了一番,你还是别跟人家表达了,怪尴尬的。”
沈吉:“为什么?”
梦傀:“因为臭猫好像老得很慢很慢啊,等你和桂喜一样满脸褶子的时候,他还是现在这副模样,到时候你俩见面不尴尬吗?”
的确是颜狗的沈吉瞬间石化,或许是他实在太年轻的缘故,倒真没想过这个神奇的问题,此时再脑补梦傀描述的那个画面,实在是……
江之野在个唐三彩前百无聊赖地瞧了瞧,忽发觉到沈吉的不对劲:“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沈吉僵硬地摇摇头,尽管他尽量维持着表面的淡定,心里却只剩下个站在凄风苦雨中的可怜小人儿,对这份感情奢望,瞬时间化成了悲伤的碎片,被冲刷在地。
梦傀开心到嘻嘻笑。结果笑声还没扩散完整,就被江之野从沈吉的包上猛拽下来。
它忙僵住身体,就连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第86章 东花市
关于物种不同和衰老问题, 好像不是靠胡思乱想就可以解决的。
博物馆内人来人往,很容易把隐秘的情绪冲散。沈吉很快便打起精神,把梦傀拿回来塞进背包里, 露出讪笑:“没什么, 它吵吵闹闹的害我走了神。”
江之野没多问,扶住他的后背:“那走吧。”
为什么又摸上来了, 他不会是发现了我的心思,觉得逗我挺有意思吧?
沈吉在心潮起伏间忍不住僵了下肩膀, 故作惊喜地指着前方的展区说:“鎏金走龙在那边,我要看!”
江之野手里一空, 不禁微微挑眉。
*
尽管被梦傀坏了心情,但西都博物馆足够精彩, 非常喜欢历史文物的沈吉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地忘记了幼稚的烦恼, 全身心地投入到精彩的展品上去了。
待到逛完所有展馆, 已经过去了五六个小时。
沈吉双腿酸痛, 认真地把各种纪念手册装好, 不好意思道:“太开心忘记时间啦, 你也累了吧?”
江之野仍不紧不慢地走在旁边:“还好。”
沈吉眨眼, 转瞬又瞧见个文物,靠过去追问:“你瞧它好不好看?真的好精致,我要把花纹拍下来!”
新被看中的是个唐代镂空银制香囊,的确是匠心巧妙,精致典雅, 那空心陀螺的设计保证香料如何都不会洒出, 也算是古人智慧与艺术造诣的完美结合了。
沈吉这人平日安静,虽然经常脑补得浮想联翩, 现实中却说不出几个字来,难得他这么高兴又激动,江之野便顺着话锋称赞:“嗯,非常适合你,摆在这可惜了。”
要不是怕冒昧,沈吉真想捂住馆长的嘴巴,他紧张地环顾四周:“知法守法,明白?”
江之野笑意更深:“好。”
好什么呀……
直至今日第一次跟他“约会”,沈吉才感觉出江之野的行为举止的确不怎么“正常”,虽会觉得可爱,但又忍不住担心:真就没人怀疑过馆长的身份吗?
江之野显然不会考虑这些:“饿了吗?”
沈吉这才意识到自己饥肠辘辘,可他仍没忘记地羊斋的经历,难免于矛盾中泛着恶心,摇头拒绝:“不想吃啦,你应该也不饿吧?”
江之野捏住他的脸:“不能因为青铜鼎把身体搞坏,走,素食总没问题。”
不得不说,馆长虽然态度值得推敲,但待沈吉始终是很好的,沈吉懂得珍惜,自然不会拂了他的好意,勉强响应:“那……等我先去给李蜀买个纪念品!”
*
西都斋菜的风格和追求清淡的东花饮食不同,自带高端的宫廷气派,每个漂亮如艺术品的盘子里,都摆着根本瞧不出原材料的佳肴,造型颇显隆重。
加之包厢里流水潺潺,屏风织金,怎么瞧这饭店都是价格不菲的消费场所。
沈吉偷用大众点评查了下人均价格,顿时愣住,然后忐忑地说:“我们这样乱花特勤部的钱是不对的。”
江之野正在颇有耐心地煮茶,听到此话轻笑:“报销是逗你的,不必担心钱的事。”
沈吉虽然迷恋馆长,却凡事都有自己的想法:“为什么不担心?不管那是沈家的钱,还是你的钱,我都不喜欢这样,我过平常的日子就好。”
江之野没回答。
沈吉知他一片好心,担心自己说重了,又往回找补:“我没有干涉你的意思,只不过……”
江之野微笑:“是我不动脑子,考虑不周了,那你喜欢什么,下次直接告诉我?”
沈吉默默地喝了口素汤,而后才说:“我们的确是有很多不同的……”
江之野反问:“难道不是因为不同才有趣?一枝花有枯荣,一只鸟有南北,若万事万物都只剩下同样的标准,宇宙便只会死气沉沉。”!
其实从副本出来时候,沈吉一直很纠结自己和馆长在一起的可能性,虽然八字没一撇……但彼此的天差地别,好像足以湮灭一切好感。
此刻忽然听到馆长的想法,竟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沈吉张着明亮的圆眼,好半晌才道:“你说的对,是我狭隘了……今天谢谢你陪我去博物馆,我从小就盼着去呢,还有这些菜也很好吃。”
说着,他就从包里翻出礼物袋子:“这个送给你!”
江之野慢慢打开,见竟是和那镂空银制香囊一模一样的工艺品,不禁失笑。虽然一百出头的小东西做工普通,但在他修长的指间轻轻垂着,依然优雅好看。
沈吉小声:“难得来,你也……留个纪念吧。”
江之野的语气挺认真:“我会好好保管的。”
沈吉重新品尝起面前考究的素食,他因自己飞速放下纠结而愉悦,又觉得此刻非常值得珍惜,而浮出了浅淡但真诚的笑意。
*
饱餐过后,两人慢悠悠地自餐厅散步而出,还未开始思考下一步要去何处,江之野便瞥见了意外的发现,沈吉顺着望过去,也不由愣在原处。
因为这餐厅的创始人介绍栏,竟贴着桂喜的照片。看那长长的简介和数不清的奖项,的确是位名副其实的大师,结果……
沈吉越读越沮丧:“这样的人物失去了味觉,真的好可惜,忽然有些理解他那份执念了。”
江之野:“意外也是命运的一部分。”
回味桂喜在副本里残酷的举动,以及他最后离开时说的那些话,沈吉明白:老头子多半是当真不惜任何代价都想恢复味觉,莫说钱财名利,哪怕是别人的命、又或是自己的命,也全都舍得。
他小声问:“真的没办法了吗?”
江之野:“办法当然是有的,但每种办法都要相应的代价,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道理非常简单。”
说着他自然而然地扶住沈吉的肩:“我知道你心软,但你不该考虑去干涉他人的命轨。蝴蝶效应明白吧?也许一次小小的跳脱,后果就是无法承受的巨变,所以对于那些在副本里遇到的玩家,顺其自然最好。”
馆长甚少这般长篇大论,劝说之心溢于言表。
沈吉认真思索过几秒,微微点头。
江之野放松了语气:“还想去哪里?西都的古迹很多,下次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结果沈吉却反问:“你想去哪里?”
江之野怔愣。
沈吉抬头笑:“你陪我去了博物馆,我也该陪你去个你想去的地方,这样才公平啊。”
江之野倒是痛快,勾起嘴角:“好。”
*
见过偷油的老鼠,没见过偷酒的猫。
被变成小橘的沈吉跟着白猫溜进老宅酒窖,在黑暗中紧张地东瞅西看:“不会被抓住吧?”
白猫很淡定:“不会,两位主人早都去世了,唯一的儿子也不会来打理这处房产,挂牌好几年都没卖出去。”
说着它便熟门熟路地跳上个酒坛子,那坛子在碰到白猫的瞬间便消失掉了。
作案过程前后不过几秒钟,真叫人怀疑馆长不是第一次这么干,沈吉哭笑不得:“这酒有什么特别的?”
白猫摇摇尾巴说:“是男主人给女主人酿的,味道别处寻不到。之前他们还活着的时候,我来做过几次客,原本老头遗嘱里答应把酒窖赠给我,他儿子偏不乐意。”
话毕它又傲娇地补充:“无妨,我迟早会喝光的。”
沈吉惊讶:“原来你认得他们啊?”
白猫巡视着本该属于他的酒窖:“副本里认识的,老头死了老婆,情绪上走不出来,被心印控制着魔了。”
虽只有寥寥数语,沈吉却已听到个悲伤的故事:“所以那爷爷是真的很爱他妻子啦?你说过,你尝到的味道与人类不同,外婆爱我,所以做饭好吃,爷爷的酒好喝,说明他也是个专情的人。”
白猫叹息:“是。所以我当年也像你对桂喜一样,觉得他太可怜了。死而复生是不可能,但让他在梦境中与妻子重逢对我却不是难事,结果……他反而越发悲痛,无法分清现实与梦境,最后服了安眠药撒手人寰,他是被我害死的。”
原来还是不放心自己……在这等着劝呐?沈吉歪过小脑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白猫朝门口轻盈迈步:“别愣着,跟我尝酒去。”
*
沐浴在月光下的老房区安静甚至沉默。
一大一小两只猫咪,蹲在屋檐上围着坛神秘的老酒,那场面着实离奇极了。
白猫用爪子轻轻拨开盖子,坛内瞬间散发出浓郁的果香,惹得沈吉马上探头望去:“呀,梅子酿的?”
“嗯,尝尝。”
沈吉还没用小猫的身体吃喝过,他很笨拙地飞快舔了下,的确是芬芳四溢,回味无穷。
有点好喝,再尝尝,橘猫立刻放下人类的矜持,飞快舔了起来。
白猫在旁饶有兴致地看着。
没多久,橘猫便原地趔趄了步,没出息地蹲坐在瓦片上,嘟囔说:“唔,喝不动了,原来小猫胃这么小啊。”
白猫立刻笑起来。
这酒虽甜美,度数却不低。不胜酒力的沈吉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重了影子。
他恍惚中竟看到个长发帅哥轻松地坐在旁边,拿起酒坛仰头吞下酒液,不禁生气地扑过去咬住他的手:“干嘛变回去!不准变回去!”
江之野抓住闹事小猫,举到眼前轻瞧,片刻后,竟然笑着亲了亲猫猫嘴巴。
已经醉了的沈橘猫瞬间炸毛了:“你在做什么?你怎么又亲我?!这可是我的初吻啊啊啊啊!你不要再逗我玩了!”
江之野仍勾着笑:“一直都想亲,还想做点别的,可以吗?”
已经醉了的沈吉更加激动:“不行!要、要结婚才可以!我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别人喜欢我都使劲讨好我呢,你别老欺负我!”
说完竟直接给了他一爪。
江之野被他猝不及防地狠狠抓破了手,不小心松开的刹那,根本站不稳的橘猫立刻从屋檐上滚落了下去!
这里的两层小楼足有七八米高!完全没力气控制身体的沈吉头脑一片空白。
他只觉得自己在空中被轻轻叼住,再落地时,才勉强对视上重新出现的白猫。
想重新扑过去的沈吉脚下打圈,平地直摔。
白猫轻笑一声,扭头便溜。
沈吉急得在后面努力追逐,直跟着白猫跑到了护城河边,才好不容易把它扑倒在地。
两坨毛茸茸在如此的混乱的推搡之中,狼狈地滚进了路边的草丛。
天旋地转间,沈吉忽觉的这样很是有趣,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铺天盖地的醉意彻底涌来,脚下一软,就倒在白猫身上睡着了。
仍躺在荒草地上的白猫没有动,它瞧着遥远空中那似有似无的星星,一双金色的眸子无比明亮,竟把星星们都比了下去。
*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已经开始滑行,请您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
空姐甜美的声音回荡在沈吉耳边,可惜宿醉的他头晕目眩,根本顾不及去瞧窗外逐渐远去的西都和那层层白云,便又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江之野递给他瓶葡萄汁:“解酒。”
沈吉迷糊接过,看到他手背上遭自己挠出的血痕,只想起一点点撒酒疯的模糊片段,不禁小声:“对不起啊,我怎么搞的……”
江之野面不改色:“嗯,以后你只能坐小孩那桌。”
沈吉还想多说点什么,可两口清凉的果汁咽下去后,倦意再度涌上,连瓶子都顾不得拧紧,便又歪头睡了过去。
江之野把葡萄汁收好,顺便帮忙盖毯子,手未忙完就被沈吉无意识地握住。
最近少年的皮肤最近总是冰凉。那是人类承受了本不属于他们能量的后遗症。
江之野没再擅动,只任他这么握着。
窗外无暇的阳光映在沈吉无暇的皮肤上,是璞玉般温润的柔色。多无忧无虑的模样。
*
短短几日旅途归家,年画店便已经挂起了灯笼,贴上了窗花,俨然有要过大年的氛围了。
沈吉洗过热水澡后便躺在窗边的懒人沙发上躺着尸晒太阳,依然是副没清醒过来的颓样。
梦傀在写字台上溜达:“总算摆脱臭猫了,竟敢把我彻底关了机,可恶!我跟他势不两立!”
沈吉失笑:“这话最好当面表达。”
梦傀哼了声:“所以你什么时候去把青铜鼎收容好,那么大个的家伙,再跑了可麻烦。”
沈吉没回答,却想起青铜鼎跟自己说过的话:798路公车。秀里。石橄榄鸡。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正走神时,宋丽娟已经端着丝瓜蛤蜊汤进来:“来,这个解酒的,以后可别乱喝了。”
沈吉郁闷:“我真的就喝过一小小口,比小猫舔得还少,只怪那酒太烈。”
宋丽娟嗔怪着把汤碗塞进他手里,叹息道:“语微也是个不胜酒力的人,结婚那日她陪了朋友们一杯,当晚就过敏去了医院,连续输液三天,把沈聿青吓得半死。”
忽听到亲人们的往事,沈吉收敛笑意,他慢慢地沿着碗边啜饮,蛤蜊的鲜甜和丝瓜的清香融为一体,加上点青辣椒的辛辣,回味无穷。
沈吉嘟囔道:“好喝。”
宋丽娟慈爱地摸摸沈吉的头:“傻孩子。”
*
心印被收容后,林麟虽未露出马脚,可他身边那些青铜鼎的食客们却绷不住了,很快便在警察的盘问中,把聚众食人之事交代了个底朝天。
据说此案本是姜牧挑起的,但因没把屁股擦干净,导致首个尸体被警方发现,两人起了激烈的冲突,过程中林老板错手把姜大厨打死,让事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话没道理吧?就算你误杀了他,又何必吃他尸体?”
警方自然如此发问。
而林麟的回答显得理直气壮,“我没吃,他们答应帮忙处理这件事的。至于怎么处理,我便不清楚了,我怎么会吃掉我的爱人呢?”
——以上便是秦凯传达给沈吉的最新进展。
虽早料到林麟的无耻,亲耳所闻还是震惊,正坐在公交车上的沈吉难免头疼。
梦傀劝说:“抓心印是你唯一的任务,至于那些刑事案件纠纷,以及人类之间牵扯不明的复杂冲突,还是别太在意了。会累死你不说,本来你也没能力管的。”
这话沈吉没法反驳,只得收起手机,望向车内路线图的尽头:秀里。那地方算是东花最西边的地方,十分偏远,他成长的过程中几乎没怎么去过,深觉陌生。
梦傀:“你真要听破鼎的话啊?”
沈吉:“它被封印了,还能对我造成精神影响吗?”
梦傀立刻回答:“当然不能。”
沈吉露出没办法的笑意:“所以它肯定是真知道什么重要的事,才故意引我去看的。”
梦傀忧虑:“但若让你心情不好怎么办?”
沈吉:“呀,现在你连我的心情都在意了?”
梦傀叉腰:“你毕竟是我的主人,虽然没什么大用!我可是个非常称职的系统。”
沈吉按住它的小脑袋,认真思考道:“能与我有关系的往事,应该也与沈家都有关。关于沈家的过去,我实在没什么渠道打听太多,所以更不能放过任何机会。”
梦傀:“臭猫答应过和你一起找呢!”
沈吉想了想,瞧向窗外倒退的街景:“他未必什么都没找到,半字不提,怕是……想粉饰太平吧?”
*
传说中的秀里终于到了,跟着导航在陈旧的城中村里绕过几圈,青铜鼎提到的阿慧石橄榄鸡店便出现在了眼前。
最普通的红底白字招牌,墙上挂着的菜单上装饰着艳俗的花朵,桌椅陈旧,餐具褪色,好在空气中飘散的香味还算令人安心。
“靓仔一个人?吃点什么啊?”
店主是个上了年纪的烫头阿姨,笑意盈盈的,多半便是阿慧本人了。
沈吉指向最便宜的套餐:“七十八元半只鸡。”
阿姨热情给他倒茶:“好,稍等。”
所谓石橄榄是种味甘的植物,常用来入药,后被东花人研发出了煲汤之用,辅以姜片、红枣、枸杞、油柑炖上嫩鸡,味道鲜甜无比,算挺有本地特色的菜肴。
说也奇怪,自从目睹食人事件后,沈吉便咽不下什么荤腥。结果今日他一见到煮沸的汤锅,竟泛起了久违饥饿感,忍不住用勺子舀了口汤,慢慢品味起来。
梦傀坐在桌边好奇:“好喝吗?”
沈吉点头,忽摸住鼻尖回想道:“我喝过。”
梦傀:“阿婆给你煮的?”
沈吉蹙眉:“……就在这里。”
的确,事实正如青铜鼎所言,食物独特的香气会帮助人类记住很多事情,方才沈吉很清晰地回忆起来了:在自己非常小的时候,曾跟着个年轻女人来过这里。
一样的座位,一样的石橄榄鸡,被细心撕碎吹凉的鸡肉放在他面前的小碗里,似乎也是眼前这锅美味所呈现的质感……
沈吉很想看清女人的相貌,只可惜,回忆里能捕捉到的,只有沐浴阳光的纤瘦身影,和瀑布般的美丽长发。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女人对面,还坐着个男人,他身姿挺拔,剃度无发,黑布蒙眼,尽管完全想不起具体的五官,却仍很容易分辨其身份……
星宇大师!
记忆中,女人和男人似在讨论什么悲伤的事情,气氛过度压抑,导致过于年幼的沈吉充满恐惧,根本没心思好好吃饭。
在那顿饭的最后,女人多半急着要走,忽然抱起他说了句:“阿吉,跟爸爸再见。”
爸爸……
沈吉用力地扶住额头,想从朦胧的记忆中再想起点什么,却没办法回想起更多细节了。
梦傀与他思想想通,震惊:“啥?!”
沈吉的面色有些苍白,这事实是他完全没想过的,此刻更不明白,星宇大师为何要隐瞒一切。
如今再回想彼此短暂的见面过程,大师的态度的确很像个关怀无度的长辈……
“靓仔,你不舒服吗?”
店主端来米饭和小菜,有些担忧地发问。
沈吉调整过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硬挤出个笑来:“没事,这鸡很好吃,谢谢您。”
*
青铜鼎时锈,被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博物馆的院子里,端正到有点不顾他人死活。
从秀里赶回博物馆的沈吉本就心思烦乱,见状更是惊讶:“啊?这我该怎么放进收容室?”
江之野望向正在修剪花枝的花林晚,花林晚立刻拍拍手,像搬个塑料玩意似的,忽悠一抱,就抱起几百斤的青铜鼎朝室内走去。
沈吉头上三道黑线,忙跟在后面。
花林晚很准确地把鼎放在青铜门口,朝沈吉认真地点点头,然后便离开继续当园丁了。
沈吉:“等下……”
梦傀叹了口气:“我来我来!柔弱的主人!”
虽然小机器人的科技水平超乎常识,但它体积和个盲盒娃娃差不多大,能搬东西?
沈吉生生目睹这小机器人硬把鼎腿给举起来,难免无比震惊,徒生出几分敬意。
可惜梦傀没支撑过两秒,便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举着几乎要坠地的鼎冲进了门去:“放在哪里啊!你快给我支个地方!没用的家伙!”
沈吉汗流浃背地追在后面:“等、等一下!”
第87章 东花市
由于收容室根本就不存在那么巨大的展柜, 最后青铜鼎只能被摆在了宽敞的地板中央。
好在触角多如章鱼的时锈并不在意,它的幻影瞬间便冒了出来,懒洋洋地趴在鼎上:“这鬼地方怎么一点烟火气都没有?让我在这里待着, 还不如直接毁了我。”
沈吉对它没有好感:“也行, 我问问馆长。”
时锈:“……”
平日里话最多的珀琅远远地嗤笑:“拽什么啊?食欲可是最低级的。”
时锈:“赌狗的三观都这么扭曲吗?”
嫣然呵呵:“缺乏自我认同的心印,可怜。”
最近几个心印已经逐渐熟悉了小主人的存在, 周围叽喳声渐起,沈吉只觉头痛, 立刻转身要走。
时锈忙追问:“你去吃石橄榄鸡了吗?”
沈吉回头:“去了,你怎么会知道那些事的?”
时锈顿时得意:“只要是与食物有关的记忆, 我全都知道,所以你们所有人的秘密, 我也全都知道,很厉害吧?这才是我真正强大的地方。”
沈吉:“那你知道我家里人都去哪了吗?”
时锈立刻哽住。
沈吉又想走。
时锈赶忙说:“不过我知道有两个人要来东花找你了, 你得打起精神来!”
沈吉已见识到这心印的厉害:“谁?为了什么目的?”
时锈的触角甩来甩去:“没有好处, 我为什么要说?”
果然, 每个被关进来的心印都是这一套, 沈吉知道不能被这种东西拿捏住, 轻笑:“不说便不说, 我又有什么所谓?”
话毕他便走到嫣然的柜前,掏出个小玩意:“上次答应你的,不过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你拿着玩吧。”
随后沈吉放到展柜里的,竟然是从博物馆买来的唐代制式发簪。
嫣然飘动着围观:“的确不怎么样, 只是普通的银器, 随处可见。”
沈吉:“……”
嫣然又闻了闻:“不过,有爱情的味道, 很不错!我喜欢!”
沈吉:“…………”
嫣然美滋滋:“看在你送我礼物的份上,我便把上次的答案告诉你吧。也许馆长与你的心情是相似的,不过嘛,你们天差地别、身不由己、难有善终!”
它本以为说完这些话,沈吉会大受打击,毕竟这是位经历如白纸的小家主。
结果沈吉却只是愣了愣,回答说:“我会自己去感受,剧透和预言什么的,还是算了吧,我不信。”
看到嫣然吃瘪的青铜鼎哈哈大笑,收容室内顿时又是一阵喧嚣。
*
沈吉去安置心印的时候,江之野一直坐在院子的花树下,安静地翻着旧书等待。终见少年出来,他立刻将书册放到石桌上,起身问说:“东花有一场维多利亚时期的油画展,今天刚好有票,你要不要去看?”
梦傀:“哇哦,又找你玩,他不安好心!”
沈吉对美术当然是很感兴趣的,更何况还能与馆长一起出门玩,自然求之不得。
无奈他刚从那个石橄榄鸡店恢复了离奇的回忆,心里总是不安,正急着去寺里与星宇好好聊个清楚才行。
纠结过后,沈吉为难地小声:“改天好不好?”
江之野微怔似乎没想过他会拒绝自己。
沈吉含糊地解释:“我有点事情要做。”
回神的馆长微笑:“当然。”
沈吉这才摆手:“那我先走了,你休息吧。”
江之野并未多做表示,目送着少年出门。待院落恢复无人,才问:“沈吉这两天在忙什么?”
花林晚仍在与花园植物奋,思索几秒后才用非常机械的语调回答:“宅家待着,只是今天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吃了顿饭。至于现在要去做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饭?这个字立即让江之野联想到了青铜鼎,他把目光移向收容室:“我出去一趟。”
花林晚并不关心馆长的行踪,只听话点头,继续修剪本不该这个季节盛开的蔷薇。他白皙的手指忽被花刺扎到,渗出了血珠,却像没有任何知觉似的,再度摸进了更加繁茂的花枝之深处。
*
由于是白日的关系,寺庙仍在正常地接待信徒,导致这次混入其中容易了许多。
沈吉绕到后院,物色了位看着便很面善的小沙弥,拦住他温和道:“请问星宇大师还住在这里吗?”
小沙弥点点头。
沈吉立刻笑得人畜无害:“那能不能帮我通报一声?我有事情想来请大师指点。”
小沙弥客气地行李:“请问施主尊姓大名?”
梦傀:“还问那么多干吗?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呀!”
沈吉:“…………!”
幸好别人听不到这小机器人的胡言乱语,沈吉立刻自报了家门,然后便有些百无聊赖的站在寺院的角落,望着那些金黄与赤红相间的树,微微地走了神。
忽然得知父亲的消息,而且对方甚至还是本就相识的人,这事所带来的冲击的确微妙。
但沈吉并不气愤,也高兴不起来,他隐隐有种预感,事实一定不会那么简单,甚至很可能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
约过了几分钟,长身玉立的星宇便出现在了石路尽头,他仍用黑色的绸布蒙着眼睛,优美的嘴角始终浮着笑意:“小施主,有些日子没见了,别来无恙啊。”
沈吉原本感觉他是亲切的,但这份亲切之于一位父亲,实在是太冷淡了些,他并不想显出咄咄逼人的架势,所以也没见面就拆穿对方的身份,只点头:“挺好的。”
星宇不知为何沉默了片刻,侧身为他带路:“你来得正好,临近春节,我得了不少其它寺院的素包茶点,不如你带回家吧,都是小孩子喜欢吃的。”
这话若之前听到,沈吉自然会受宠若惊,然而此时,却透着种难以描述的讽刺:春节,你知道这十多年的春节,我和外婆两个人是怎么过的吗?
他努力平静下情绪,垂眸说:“大师为何总是对我这么好呢?”
星宇不急不缓:“或是有缘吧,毕竟你是沈奈的儿子,我希望你开心。”
为何这人可以堂而皇之的说出这些话来?!沈吉心有不解,情绪难免更加低落了几分。
随星宇走进了安静的会客室后,少年终于忍不住说:“之前有人给我邮来了妈妈亲手画的心印册子,她应该早不在人世了吧?也不知道送册子的人到底是谁。”
对此星宇没有显出多一分的诧异和好奇,伸手为他烫杯倒茶:“此事蹊跷,还是小心为妙。”
没想到这警惕态度竟与江之野如出一辙,沈吉故意说:“我思来想去,猜着没准是我爸送来的也说不定。”
正在倒水的星宇手微微抖了一下,茶汤瞬时溅到了木桌上,紧接着他嘴角的弧度便显得非常无奈,默默地坐到了沈吉旁边。
沈吉心里越发难受,一字一句道:“可惜完全想象不到我爸到底是谁,从来没有任何人见过他,当真离奇。”
论外表或气度,星宇都似得道高人,他肯定并非愚不可及,多半此刻早已从少年的话语中品味出了异样的情绪,却依然淡定说道:“无论你的父亲是谁,他都不会愿意你卷入麻烦之中,又怎么会给你送去那种东西呢?”
沈吉猛地侧头,默默地盯着星宇的蒙眼布,他忽然很好奇大师是否看得到自己的脸。
星宇语气平静:“虽然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但凡事不要总往好处去想,否则人世种种,总归会让你失望的。”
沈吉脱口而出:“大师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星宇没再与他兜圈子:“小施主何出此言?”
沈吉不想在兜圈子了,直接捅破了窗户纸:“我遇见个很独特的心印,它能从人类对食物的印象,寻找到对过去的记忆。那心印今天指引我去了个间石橄榄鸡店,大师有没有去过?”
星宇是个何等通透之人?听到这话,便已经把沈吉的目的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了,他先是虔诚地双手合十扶住佛珠,而后才温和而干脆地承认:“当然去过,在那里我最后一次见到你妈妈,仔细算来,距离现在也有十五年过去了。”
果然是这样,他怎么就能波澜不惊呢?他觉得自己是个路人么?沈吉心里有火焰在烧,握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努力维持体面的表情:“记忆中,我妈让我管你叫爸爸,这不会是真的吧?还是说,我记错了?”
星宇缓动佛珠:“虽不为真,但也非假。”
其实沈吉到这里来,就是想听他亲口解释清楚曾经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没料到竟被如此敷衍,自然有些急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师看似堪破万物,却连自己亲生骨肉,都真真假假分不清楚吗?”
星宇朝着空气行礼:“贫僧想说个故事。信与不信,小施主自行定夺。”
尽管内心非常气愤,但无论如何大师都不像个会耍无赖的人,沈吉听星宇仍叫自己小施主,便知事情或另有蹊跷,他用尽力气平复下心情,放轻声音:“抱歉,刚才有点激动了,您请讲吧。”
星宇这才说:“我与沈奈是在追捕心印的过程中相识的,她是个充满魅力、值得任何人去爱的女子,只不过我心早已皈依佛门,并没有打算为了红尘返回俗世。”
没打算?那我是从哪来的?不要说是酒后乱性之类的拙略借口!
大师的话沈吉听来当然很不舒服,嘴唇也有些微微发抖。
梦傀吐槽:“好绝,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装什么世外高人呀!”
星宇继续道:“那时候沈奈在寻找一个非常厉害且特别的心印,我不知就里,只因与她同行而被卷入其中。小施主经历过几次副本,应当很清楚,心印总是会揪着人类某种弱点,去捏造各种光怪陆离的故事,来引诱我们失去本心。”
沈吉缓慢点头。
星宇叹了口气:“但我们当时进入的那个副本,却与过往所见的副本截然不同,或者说,那个空间几乎跟现实世界没有什么差别,全部都是正常且熟悉的人和事,正常到无懈可击。”
这话让沈吉十分惊讶,虽然他相关的经历不多,但也知道,无论副本故事如何离奇恐怖,但假的就是假的,根本不可能像生活那般细腻复杂。莫非大师所说的,就是那个害得沈家支离破碎的心印吗?
星宇低下头:“唯一不同的是……在那个世界里,我不再是名僧人,沈奈也没有复杂的家事。我与她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过着人世间最平凡正常的生活,关系亲密,情深意重,而且一过就是整整三年。”
原来镜花水月不仅美好,还伤人……这个故事完全超乎了沈吉的想象,他甚至不知该再问什么才好。
星宇继续:“当时我沉沦其间,反而觉得此世才是黄粱幻梦。最后,还是沈奈瞧出了副本的破绽,带我逃了出来……当时我只恨自己的修行意义全无,大受打击,结果,偏又发生了更离奇的事情。”
沈吉生出预感:“……是跟我有关吗?”
星宇点头:“沈奈在副本中刚刚怀孕,没想到我们回到现世,那孩子……也就是你,仍旧没有消失。”
梦傀:“…………啊?”
沈吉脑补过各种狗血的状况,但事实还是让他彻底手足无措,难怪没人认识自己的父亲,难怪都这个时候了,星宇还要管自己叫小施主,原来自己只是个本不应该存在的错误啊,用星宇的话来说,是应该消失才对的。
想到这里,沈吉忽然发着抖站起身来。
他并没有奢望得到什么父爱,但是……他也没做好准备,接受这样残酷又荒诞的现实。
星宇露出忧色,随之起身劝说:“你不要为此太过伤神,其实我本不想讲出来,毕竟我答应过沈奈,此生此世,守口如瓶。但你……毕竟不是别人,你有权知道。”
沈吉对着空气愣神良久,虽然手仍旧抖着,却用很平静麻木的声音说道:“这下子我全都明白了,多谢大师知无不言。”
丢下这话,实在坚持不了一分一毫,他离开拉开门大步冲了出去。
星宇想追,犹豫之后却终还是选择放弃,只慢慢地把手中的佛珠放在桌上,长叹而默。
*
寺里香火鼎盛,虽已至傍晚,但门口依旧排满了虔诚的信徒。
沈吉低着头从偏门出来,因情绪崩塌而走得很快,没想竟忽被一只大手拦住。
是馆长。
莫名出现在这里的江之野有些无奈:“不是跟你讲过很多次了,别再去找那和尚吗?”
直至这一秒,沈吉才终于明白了馆长的真实意图,他原以为江之野是有点占有欲作祟,才会始终抵触星宇的存在,但仔细回忆起来,无论是自己与外婆和李蜀亲近,甚至是和骆离凑在一起,江之野都没多说过什么,他不是霸道无礼的人。
馆长之所以提防星宇……是因为他感觉得到人类之间的情感,并且非常明白,星宇对自己,绝不是毫无保留的纯粹的好。
也对,一心向佛的人,却受到心印蛊惑多了个孩子,星宇应是很挫败、很厌烦的吧?
自己就是他修行失败的证明,彻底否定了他人生的意义,所以每次见面时大师所掩藏住的真实情绪,到底是什么?
脑子里在电光火石间冒出这些念头,沈吉顿时感觉更加无法负荷,鼻尖微酸的同时,仓促地躲开了江之野的手:“不关你的事。”
江之野敏锐地瞧见沈吉眼睑泛红,再次用力拉住他:“怎么了?”
沈吉是真的不想说,他觉得很不解、很委屈、又很丢人,可努力挣扎,偏敌不过馆长的力气,怎么也挣脱不开他的手。
这导致沈吉憋了半天的泪水忽然涌出,垂着脑袋哭得五官扭曲,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江之野在怔愣间松手:“他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沈吉连嘴唇都在发抖,已经没办法讲出话来了,他胡乱抹了把脸,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躲藏起来,立刻扭开头朝马路对面大步走去。
因为内心深处的满不在乎,平日江之野的脾气都是极好的,特别是对待沈吉,总有无视时间的耐心,但现在瞧见他那副模样,却徒然烦躁,快步跟上去拦在少年面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问你最后一遍。”
“我没义务非要对你说。”
沈吉脱口而出。
江之野怔住。
沈吉理智上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可他就是没办法控制住心里汹涌的情绪,怒道:“从前你们根本没有任何人想过去找我,哪怕我因为姓沈还有点价值,如果是这样的话,干脆永远都别出现啊!现在忽然把所有事情都推给我,难道指望我去拯救世界吗?我根本没什么用!我真是太倒霉了!”
好几件事的情绪和压力纠缠在一起让这些话显得特别荒唐,如此没头没脑的喊完,他哭得更加伤心。
没有谁能坦然接受来自父亲的否定,从小被亲人抛弃的寂寞,和方才星宇那些针刺一样的话混乱交织在一起,让沈吉觉得自己和这世界全都糟糕透顶了。
这些压根跟馆长没关系,明明不该和他胡闹的,可……说出去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这下,怕是要被讨厌了吧?
沈吉越发无法面对现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强行逼着自己深呼吸了几次,余光瞥见个出租车朝这边驶来,想也不想就要伸手拦截。此刻,他只想找地方躲起来。
万万没想到,江之野竟然瞬间扶下沈吉的胳膊,下个刹那,便倾身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
……
……
柔软的轻触与灼热的呼吸,仿佛暂定了时间。
沈吉无意识地微微张大眼睛,对视上江之野深邃的眼眸,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下子就成了彻头彻尾的真空。
经过沧海桑田那么漫长的几秒钟,江之野才稍微离开,低声说:“冷静了?”
沈吉依然动也不动,甚至毫无意识地抽噎了下。
他当然没有冷静下来。
他的脑袋早像烟花一样炸掉了。
与此同时陷入混乱的,还有寺庙门口等着烧香拜佛的信徒们。特别是有些年轻女孩,直接摸出手机开始拍摄两个男人在这清净之地公然接吻的离奇画面。
江之野没有在意,仍只看着沈吉的眼睛:“你气什么我都觉得应该,但我最后再告诉你一次,无论我怎么对你,都和你姓沈没有任何关系,你也不要把我和他们混为一谈。”
这的确是馆长的思维没错,沈吉想不出任何可以回答的话,他眼里积蓄的泪,又不自觉地淌了出来,被晚风一吹,皮肤凉凉的,但心里那些疯狂奔涌的悲伤,却因那个吻而彻底变了味道,沉沉重重,又轻轻浮浮。
*
江水倒映着城市的璀璨的灯火,像是摇曳的梦影。岸边散步的行人并不多,反倒是常有游船开过,留下更加迷离的光影。
哭过好久之后,沈吉才很艰难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清楚,并终于到出了几句实话:“我今天恢复那段记忆的时候,还有点幻想,想着自己终于多了位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没想到……”
从前江之野只能感受到星宇复杂的情绪,并不清楚他们的血缘关系,此刻知道真相,反而对那男人更敌视了几分,转而又若有所思:“在副本里诞生的人类……确实是闻所未闻。”
沈吉小声追问:“他不会在撒谎吧?那我真的还算个人类吗?”
江之野回神淡笑:“当然。”
沈吉陷入沉默,开始握着馆长刚买的热茶发呆。
“有个爸爸是很开心的事吗?我体会不到人类对亲情的渴望,所以我也没办法劝你什么。只是,与其跟他浪费时间,不如珍惜你外婆吧。”江之野温声说道,“至于其它的,可能只有长大一些,你才能懂得怎么放下。”
沈吉慢慢点头,他知道这个痛苦独属于自己,也只有自己能找到方式去消化。
不知不觉间,长椅附近又恢复了安静,这安静柔和的有点奇妙。
终究憋不出什么城府的沈吉鼓起勇气发问:“你……今天为什么亲我?你是喜欢我吗?”
梦傀十分八卦地从休眠中醒来。
江之野没有任何犹豫:“是,因为刚才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不再哭了。”
沈吉感觉自己又被下了定身诅咒,过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你是知道……我也喜欢……你吧……”
江之野失笑:“知道,你写在眼睛里了。”
对话再度戛然而止。
沈吉心跳的厉害,情绪非常慌乱,扣着温热的茶杯盒说:“所以,那个……”
忽然说破了彼此的好感,理所当然应该有进一步发展吧?可是馆长看起来好像和平时没有很大的区别,他到底在想什么?
沈吉忍不住侧过头,用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
“我时常想,你若不是沈奈的孩子就好了。那样一切都会简单很多。”江之野直言不讳,“但其实,是也没关系,这并不是最根本的问题。”
问题……听起来并不是个好词,沈吉又开始心慌意乱地扣茶杯:馆长的喜欢和我的是一个意思吗?他不会觉得我是个晚辈、是个小孩子吧?或者他觉得我和他差的太多了,所以不会再进一步考虑其他?
江之野好像没有沈吉那么复杂的思绪,只说了句有些诗意的话道:“飞鸟不会懂一棵树为何永远扎根在同一个地方,树也不会明白蜉蝣为何要朝生暮死。不同的确很有趣,但不同也很残酷。”
不同……果然还是不同……
竟然被梦傀说中了,物种都不同,谈什么喜不喜欢啊?
沈吉非常清楚他在暗示什么,却恍惚间竟徒生出了非常不甘的勇气,他从来没喜欢过任何男人,真的一点经验都没有,但此时此刻,就是不想听到馆长的拒绝,不管馆长说出什么,他都要示好、否定、争取!
他真的……有点要二度崩溃了。
江之野对着少年青春气盛的浮躁,露出无奈地笑来:“所以你需要明白,你的所有真诚和热情,都不可能在我身上换回对人类应有的期待,与其最终感到失望,不如……”
“没有不如。”
沈吉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般说完,他竟然探过身子,抬着头轻轻吻了一下江之野的笑意,红着脸坚持强调:“我不会想去得到什么,你还没有那么了解我!”
江之野的笑意更深,却在转瞬间变了种味道:“怎么才能了解?”
沈吉心跳的声音太大,感觉好像快要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你想了解我吗?”
江之野还是笑而不语。
“你想的,不然你不会那样对我。”沈吉的眼眶又有点湿润了,声音抖的不行,却很坚持,“不然你不会抱着我,不会亲我,不会跟我躺在一张床上,不会带我去约会……你好像不熟悉人类在亲密关系里要做什么,可你都试着做了,你不会对别人这样的吧……”
说完他便淌下滴泪来,刚想自己擦干,却被江之野抬手抹掉了。
馆长的声音有种不轻易示人的温柔:“我只是希望你想清楚你我的本质,干吗又哭了。”
沈吉低头:“我不想你像星宇一样告诉我,其实我可有可无的,让我有点自知之明地把嘴闭上。”
“我今天跟你讲什么?你不是记忆力很好吗?”江之野忽然有点不耐烦,捏住他的下巴说,“别把我和那些人类混为一谈。”
沈吉也气:“和人类不人类没关系!再说我知道我们的差别,我不是看到你假扮人类的帅脸就忘乎所以地喜欢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这般喊完,他端着茶的手在微微发抖,表情却故意装得坚定又平静,真感觉到自己的勇气几乎不够用了,却还是在巨大的心跳声中,再次吻了上去。
唇吻相触的刹那,江之野终于用力扶住了沈吉的脖颈,这个吻不再浅尝辄止,它没有眼泪、没有不安,有的只是甜美而温热,甚至让冬日的夜风都随之暖了起来。
柔软的舌尖和触电般的缠绵让沈吉意识到方才在寺庙前的吻有多么纯洁,此刻他还真有点忘乎所以了,任凭江之野把自己狠狠抱到怀里也没有一丝抗拒,只颤着胳膊搂住他的脖颈,几乎有点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八卦的梦傀思路复杂:“你可不要被臭猫欺骗,那个收容所还是你的,心印也是——……(&@*……”
话没说完,小机器人就被江之野无情按住。
那含糊的电流声实在愚蠢,沈吉忍不住在热吻中轻笑出来。
他实在不再好意思多去看江之野的俊脸,反而忽然把脸靠在他结实的胸前。
隔着薄薄的白衬衫,那里竟然有比平日更快速的心跳声。是不是只要足够真诚,哪怕是一颗星星听到人类的声音,也会愿意给出回应?
沈吉闭上眼睛,终于什么难过的事都想不起来了。
第88章 东花市
恋爱这种好事, 沈吉早在中学时就幻想过无数次,不过他属于极端的完美主义,每次现实生活中一有男的色眯眯来搭讪就萎了, 总事实觉得和自己期待的完全不一样。而今恋爱的对象成了江馆长, 着实彻底超越他所有的想象版本,只能用梦幻来形容了。
整日的大悲大喜让沈吉的脑袋晕晕乎乎, 直到手拉着手被送回年画店附近,他才稍微缓过点神来, 努力用冰块敷一下一下敷着眼睛,不想被宋丽娟发现端倪。
江之野在合适的位置停步, 垂眸温柔嘱咐:“回家休息吧,别让你外婆太担心, 我还得去警局办点事。”
沈吉哭过的眼睛依然泛着红,脸上却半点悲伤都不剩, 他并不愿意见好就收, 立刻小声确认道:“你、你都跟我那样了……是愿意做我男朋友了吗?”
这话江之野属实没想到, 轻笑:“哪样?”
沈吉生怕他只是一时兴起, 明天又变得若即若离, 不由认真强调:“明知故问。我已经亲过你了, 肯定会对你负责的。”
江之野:“哦?怎么负责。”
沈吉知他在逗自己,故意道:“每天一个猫罐罐,很良心了吧?”
听到这话,江之野不由捏住他的脸,约是瞧着少年满眼爱意的模样实在可爱, 转而又捧着轻吻上去。
温柔而甜蜜的轻触让沈吉目眩神迷, 谁知他刚刚不由自主地扶住江之野的肩膀,却被意外的咳嗽声打断。
“呀, 我来的真不是时候啊!”
沈吉是真的被吓了一跳,通红着脸慌张瞧去,却见位极有个性的中年女子拖着行李站在巷口。
她的眼角眉梢虽已留下岁月的痕迹,但仍旧明丽生动,一头利落的短发,更为其添了几分英姿飒爽,再看那身考究打扮,不用问便是个事业有成的大佬。
江之野率先发问:“你是……”
女人笑得落落大方,语出惊人:“我姓白,叫白尘子,专门倒卖心印消息的,你们可能没听过我的名字。不过我更重要的身份,是沈奈的闺蜜。”
妈妈的朋友?对方的自我介绍让沈吉震惊且疑惑。
江之野却很平静:“那请问你有何贵干?”
他并未露出不悦的态度,应当是没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什么恶意吧?
沈吉无声地继续打量,只觉得女人有些眼熟,却完全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白尘子微笑着解释:“这些年我一直寻找沈奈,简直徒劳无功,最近刚从医院出来,竟然听到她的儿子在江湖上出现了,这怎么能不来看看呢?”
且不说要不要相信这个女人的话,只要是关于母亲的消息,沈吉是半点都不想错过的。他自然接话:“所以您真的是……”
白尘子热情地弯起眼眸:“我知道,对于你来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出现得实在突兀。但我是当真急着来确认你过得好不好,是有点唐突,你的眼睛和小奈长得一模一样,方才我在街边稍微瞧了半眼,就认出来了。”
什么?她竟然跟踪过一段时间了?连馆长都没察觉?
那那那……这阿姨岂不是把方才的愚蠢对话都听光了?
沈吉心潮此起彼伏,不由忐忑地望向江之野,见他没有表现阻挠之意,才点头答应道:“太晚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去我家坐着聊吧。”
听到这话,江之野竟然打算大方带路。
沈吉拦住他紧张道:“你不是有事要忙吗?”
江之野实在了解沈吉的性格,知道在这种混乱的状况下,他很难好意思向外婆坦然两人新建立的关系,更怕暴露出星宇的事来,也便从善如流的应声:“那好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沈吉立刻紧张地望向白尘子,没想到这白尘子阿姨还挺上道的,偷笑说:“放心,我也不会乱讲的,万一吓到老太太就不好了嘛。”
她连外婆的存在都了解……看来不管对方什么来头,都已经把沈吉的情况调查得清楚了。
略显尴尬的沈吉摸摸短发,稍微扶了江之野一下,示意他赶快去工作,而后上前说:“我帮您拿着行李。”
白尘子看着瘦削,力气却不小,她轻轻松松地把那大箱子拎起来:“用不到孩子帮忙,走吧。”
江之野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两人朝年画店的方向离去,直至看到沈吉回头与自己挥手道别,才微微一笑,转身隐入了路边的暗影。
*
宋丽娟并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平日年画店甚少迎来客人,而今沈奈的老朋友忽然出现,对她来说多少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即便时间很晚了,老太太还是热情地准备好丰盛的茶点和水果,落座追问道:“你还带着行李,看起来平时不在东花?那不如就住在我这吧,有间客房空了些年,我给你打扫一下。”
白尘子本端坐在沙发上,闻言立刻显出了在沈吉面前没有的忐忑:“您甚至不盘问我几句,就留我在家里过夜,这实在是……”
宋丽娟沉默两秒,无奈笑笑:“其实沈奈把阿吉托付给我时,留下过你的相片和联系方式,说若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就去找你,不过我们祖孙过得很平静,也便没去叨扰过,毕竟让太多人知道阿吉的存在不安全。真想不到十五年过去了,你竟然自己找来了。”
白尘子微微惊讶,而后苦笑:“不找也是对的,隐姓埋名才最安稳,不过——”
她说到这里,抱起手来认真强调:“那您也不该放松警惕啊,看来您并不怎么了解心印的价值。现在沈吉出现的消息已经满天飞了,各方都紧盯着。幸好我来了,以后谁要想打沈吉的主意,至少得先过了我这关才成。”
沈吉听到宋丽娟对白尘子身份的肯定,多少放下心来,更对她言谈中的保护之意感觉恍惚,不禁追问:“您是怎么认识我妈妈的?后来她又去了什么地方?”
白尘子露出回忆之色:“我是小奈高三时的同桌,那年她转学来我们学校,因为身份神秘,又是个难得的大美女,瞬间就成了风云人物。不过她的性子多少有点清高,并不怎么跟别人交流,包括对我。”
沈吉和宋丽娟认真倾听。
白尘子继续:“直到有次我被卷入个副本里,小奈救了我,我们两个才逐渐熟悉起来。”
这剧情发展沈吉全没想到:“副本?”
白尘子苦笑:“说不清为什么,只要是小奈在的地方,副本就会变得特别多,而且你应该多少有些了解,人类实在与完美相去甚远,每个人都存在一些软肋会被副本引诱,我也不例外。”
沈吉缓慢点头。
白尘子眯起眼睛:“那次幸好有小奈将心印控制住,才帮我免除了沦为傀儡的厄运,而我也是从那时起,开始认识和研究心印这种东西的,直到现在。”
话毕,她便从自己皮包中摸出两张名片。
宋丽娟忙带上老花镜端详,沈吉也探头瞧得仔细。
那上面又是博士,又是研究所的负责人,名词非常陌生,但名头都很响亮,应该是很厉害的科学家才对。
沈吉和宋丽娟相视,不禁肃然起敬。
白尘子叹息:“你们应当理解,无论我和小奈多么亲近,沈家的事她都不会说的。我只知道沈奈隔三差五就要随着父母搬家、转学,故意隐藏自己的存在。”
沈吉颔首:“是,不然也不会离开博物馆。”
白尘子看他:“但即便后来小奈告别了我的家乡,我们仍保持着联络。小奈告诉了我很多心印的知识,我也会帮她收集相关的信息。除此之外,在生活上我们兴趣相近,脾气相通,成了难得的好朋友。”
说着她便从手机上点出了几张陈旧的照片,笑意中透出几分苦涩:“这都是那时候拍的,之后她偶尔会回来与我见面,每次变化都很大。”
照片中有年轻很多的白尘子,以及另外一个容貌清绝,让人见之便难以忘怀的美丽少女。
的确如白尘子和江之野所言,那少女的眼睛几乎和沈吉一模一样,明亮而又纯洁。
这还是沈吉首次见到母亲成年后的形象,他很迟疑地轻轻触碰触碰她的脸,又不小心将照片点回了列表,赶紧将手机交还回去:“我不是故意乱翻的。”
白尘子只是笑:“回头我微信上发给你。”
宋丽娟始终在旁若有所思:“听起来,直至沈奈成年,沈誉青和胡语微都还活着。”
白尘子颔首:“嗯,不过小奈的爸妈更神秘,我只见过一次。他们失踪……是在大一那年。当时小奈考上了美术学院,本盼着生活安定下来。结果寒假时,我却接到了她的坏消息。”
终于有人接触过这事情了!沈吉听得全神贯注,甚至没注意到窗外漫步而过的白猫。
白尘子揉了揉眉心:“我记得小奈很着急地跟我说,她爸妈不见了——不是失踪,而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是被心印吃掉了……”
被心印吃掉,这话让沈吉想起星宇的故事,难道外公外婆进了出不来的副本?可之前沈聿白又讲,外公已因副本而死,外婆也离奇自杀。
白尘子的表情很是无奈:“更多的细节,是小奈坚持要保守的秘密,到最后我也没问清。总之,她选择了辍学去云游四海,并且开始疯狂地收集起关于那个神秘心印的种种信息,这过程中我偶尔会与她见面,有时也陪她一起追踪一段路……”
沈吉心里有太多疑惑,忍不住问:“若真想捉心印,为什么不回博物馆呢?虽然我了解不多,但我知道,那心印很眼馋博物馆封印的能量,肯定会被引诱而来。”
白尘子苦笑:“也许是小奈没有必胜的把握,而博物馆一旦失守,对整个世界都是灭顶之灾——虽然,现在已经如此了。”
提起这个沈吉很郁闷,宋丽娟抚了抚他的背。
白尘子继续讲起陈年往事:“小奈当然也会封印其它心印,大部分都被我想办法卖掉了,卖到的钱全部打给她,数目惊人,但小奈却一直过着拮据的生活,我也不知道她在烧钱折腾些什么……”
白阿姨的叙述完全是碎片化的,好在沈吉难得听到母亲的真实经历,并不觉得混乱,只觉得感慨:“也许她在努力一件自己能力之外的事情。”
白尘子苦笑:“我知道,你是想问这事的结果。有一次小奈给我打电话,说自己终于追上了那心印,并且准备不顾一切的将它收容。结果这通电话后,她足足消失了半年时间,待到再出现时,便已怀了你。”
半年……
其中必有些日子,是与星宇困在心印副本中的,沈吉忍不住深吸了口气。
白尘子皱眉:“当时我难免担心,一直追问孩子父亲到底是谁,可惜她并没有告诉我,只说孩子对那男人多少是个错误,但对她来说却是至宝,所以坚持要生下来。这样讲来,沈吉,你的名字还是我取的呢。”
沈吉眨眨眼睛。
白尘子终于找回了丝笑意:“那时小奈为了取名日日苦恼,想要个吉祥如意的名字,我说那不如干脆就叫阿吉好了,没想她还真采用了。”
听到这话,沈吉也跟着笑了笑,但内心深处却是无比心疼母亲的,尽管他努力消化了大半天,却还是没办法理解星宇的残酷选择。
白尘子又开始回忆:“生下你后,我只照顾了她一个多月,之后她便又抱着你消失了影踪,继续大江南北地奔波,偶尔会与我联络,只是再没聊过心印的事。虽没聊,但我多少能感觉到不对劲。”
沈吉追问:“那里不对?”
白尘子表情认真:“生你之前,她对那心印如一名猎手般紧紧追逐,而有了你之后,却更像四处逃窜。大约在你三岁的时候,小奈给我打过最后一通电话,她说那心印出现了,这次无论如何都会把它封印住,结果……”
她摊了摊手,环顾着朴素的客厅叹了口气。
尽管情绪上非常震惊,沈吉还是理智地综合起白尘子和星宇的话,推理出了残酷的事实——
副本内的时间流速,远比现实快很多,与星宇在副本内的三年,或许只是现实的三个月,那么现实中沈奈消失的这十五年……岂不意味着她被心印活活困了一生?
她孤身一人,周围全是虚假的环境,那也实在是太痛苦了!
沈吉猛地站起来,愣愣地对着空气发呆,他一时心如刀绞,又憎恶自己无计可施。
白尘子低下头:“小奈音讯全无后,我没有停止过寻找她,也没停止过寻找你。每次有猎人聚会,我都会积极参与,只可惜直到最近才有了消息,我刚刚打听清楚,便从美国搭上飞机回来了。一切实在是突兀至极,但我……只想尽快见到你,根本来不及做什么铺垫。”
沈吉不是个没心没肺的年轻人,他想起白尘子刚才说过的话,冷静下心情转身关心说:“您刚才讲过,自己是出院后来东花的,受了伤吗?”
白尘子无所谓地回答:“普通人在副本里封□□印是很困难的,难免偶尔要受点小伤,已经痊愈了。”
沈吉再看向她的眼睛:“白阿姨,你急着来看我,不止是担心我是否安然无恙,对不对?”
白尘子很坦荡:“对,我觉得和你联手,更有可能找回小奈!如果连我都放弃她,她可能就真的……”
话说到此处,这位自信从容的女人竟然红了眼眶,声音也有些哽咽,忙侧过头去:“”抱歉,有点失态了。”
平心而论,宋丽娟是不想让外孙子身涉险境的,但她也拥有过老友,也对胡语微无比思念,自然能够共情白尘子此刻的心情,不禁扶住她的手表示安慰。
屋内的氛围一时有些压抑。
此刻夜色已深,老太太开口主持大局:“好了,找人的事你们从长计议,我老太太帮不上什么忙,做个后勤总行的。姑娘,你要不嫌弃,就安心住在这里,有什么话呀,咱们明天再说。”
白尘子点了点头,重新望向沈吉,她笑得非常温柔:“越看你越像小奈呢。”
沈吉有点不好意思,随之尬笑。
白尘子利落起身:“好了,还会认生啊,那我就不烦你了,阿婆,那间房在哪里?我自己收拾就好。”
沈吉目送她们前后离开了客厅,终于稍微松下心情,脑子里乱糟糟的,难免有点发蒙。
梦傀忍不住出声感慨:“什么和什么啊……你这一天简直是过山车!八点档!狗血剧!”
*
简单总结一下。
今天先是找到了父亲,之后被父亲告知并不想要自己这个孩子。
因为感觉被全世界抛弃而悲痛欲绝,大哭大闹,又白白得到了男神怜爱,
正不知该是喜是悲,妈妈的好朋友竟染带着她的消息出现了!
离奇的事一波接着一波,直接把沈吉的脑子搞到运载过量。
他睡前始终瞅着天花板发呆,睡意全无。
梦傀哼哼:“我劝你就别瞎琢磨了,趁着寒假多跟这位白女士搞点情报。回收心印的任务也不能耽搁,没听她说吗?心印跑了,世界大乱!”
沈吉:“我看是你心情大乱。”
梦傀躺在枕头边上晃脚:“随便你怎么讲。只要有新的心印消息,你还是得立刻去哦!臭猫什么的,给你打打下手还是可以的。”
对这小家伙的贪婪,沈吉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正因它插科打诨,才不至于沉浸在纠缠的情绪里无法自拔。
稍微放松之后,因体力告急而起的睡意,还真慢慢来了,沈吉不知不觉便闭上了眼睛。
*
这晚江之野的确有不少工作要处理,加上青铜鼎被成功收容,推动了林麟和姜牧案的后续,特勤部又急着找他帮忙分析了不少细节,再回到博物馆时,时间已经是后半夜了。
早已安睡的花林晚竟能察觉到馆长的归来。他很快便带着睡帽、端着热茶出现,困得像个没电的机器人一般在桌子旁摇摇晃晃。
江之野觉得可笑,打发道:“你去睡吧。”
花林晚难得打了个哈欠,有了几分人味,他转身朝门口飘去。
江之野忽又叫住他:“总而言之,你之前也是完整的人类,人类的事多少还是明白的吧?”
花林晚的脖子直接扭了九十度:“嗯?馆长有什么需求?”
江之野欲言又止,然后问:“该怎么不着痕迹地告诉所有人自己的恋爱关系,省得麻烦。”
这蠢问题也不怪他能想得出来。
毕竟江之野身边从来没几个安安生生过日子的家伙,加上出入的副本,走的都是发疯文学路线,更没有为这个来自异宇宙的生命提供任何情商方面的帮助。
花林晚仿佛被难住了,他嘴里一直发出嗯啊的声音,那模样着实诡异至极。
江之野瞬间不耐:“算了,你去睡吧。”
花林晚如释重负,转瞬飘进了黑暗的院落。
其实参与人类文明制度这种事,从来不在江之野的考虑范围之内。
但对待沈吉,他只能用对方习惯的方式和节奏,否则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颇有些苦恼的江之野打开手机,读了读沈吉不知发了多少条的闲聊微信。轻笑过刹那,才用修长的手指翻起自己万年不用的电子相册。
*
这一夜的梦,简直像个被上帝敲碎的万花筒。沈吉感觉自己简直上天入地,悲喜交加,结果醒来的瞬间,又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对着窗帘缝隙中透进来的阳光,疲倦地揉了揉眼睛,嘟囔说:“昨天发生的事,不会都是我的幻觉吧?”
梦傀再了解他的心思不过,立刻回答:“爹娘的部分货真价实,馆长的部分全是妄想。”
沈吉把它推倒在枕边,摸出手机按了几下:心印小群里竟有不少未读信息,全是秦凯那个办案小群发来的。
最上面一条,是江之野的朋友圈截图,馆长当然没有发朋友圈的习惯,但那处的背景,却从默认图片换成了沈吉的照片。
仔细回忆起来,照片好像还是沈吉第一次坐直升飞机时无意间拍的,画面中的少年笑容透着兴奋和好奇,睫羽弯弯,梨涡清甜,确实可爱。
秦凯紧接着连发十个问号:“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没有人通知我一声?”
江之野难得搭理了他:“你对我关注过度。”
秦凯回了张鄙夷的表情包:“故意换相片,难道不就是想让别人主动发问吗?闷骚!”
江之野不回应。
李蜀又冒了出来:“卧槽!我就知道!终于!直接请我吃饭啊,不要走任何流程。”
江之野:“吃饭?”
李蜀理直气壮:“阿吉答应过我的呀,他说什么时候找到男朋友,就让男朋友请我吃顿大餐,现在不会要食言吧?江馆长你肯定不是那种小气鬼。”
没想五分钟后,江之野真发了出高档餐厅地址和今晚七点的定位信息截图。
秦凯一阵乱兴奋:“呀,江哥!大方的过分了吧?那岂不是得带我一个?”
江之野:“随便。”
沈吉默默地翻阅完毕,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好笑,忍不住打字:“还是食言好了,怪怪的。而且我家来了重要的客人,我没空陪你们吃饭。”
结果江之野立随即复制去取消订餐的短信,秦凯气得直接崩溃:“行,我不会祝福你们的!”
江之野没再理他,而是与沈吉私聊:“真的不吃吗?”
沈吉回了语音:“当然不用呀,李蜀是跟你开玩笑的,而且我要好好招待白阿姨招一顿才行,她可是从美国折腾回来的呢,看起来累坏了。”
发送成功后,馆长直接拨来了电话。
虽然一直频繁接触,但现在关系不同,沈吉莫名有点害羞地问:“……怎么啦?”
江之野的声音在电话中格外好听:“你只是个学生,让我招待吧,晚上去接你们。”
而后他又像看破了沈吉似的,清晰地补充道:“这样算算,你还有十个小时跟你外婆更新一下我的身份。”
沈吉:“…………”
江之野难得解释了句:“别的你想怎样都可以,但你必须给我随时出现在你身边的资格,你知道自己很危险吧?”
听到这话,沈吉顿觉心中一暖,没头没脑地答应:“好。”
结果等到挂了电话,梦傀欲言又止:“你是不是弱智?臭猫之前也一直在你旁边晃啊,谁也没管他是你什么人。”
沈吉:“……”
第89章 东花市
沈吉并不是什么呆萌的性格, 其实他也知道江之野是故意要“昭告天下”的,但这本来又不是什么坏事,再加上自己真没什么理由装傻——
猫嘛, 是自己主动去喜欢的, 昨天前后,也是自己眼巴巴地主动想确定关系的, 而且江之野已知宋丽娟并不排斥外孙性取向,出柜不代表不可原谅。
而且沈吉多少能够理解, 馆长明明昨晚还愿意避让,之所以一夜之间就改口提出这样的要求, 是因为白尘子的出现,导致他需要比谁都亲密的身份。
无论那位阿姨是不是母亲的闺蜜, 以江之野对人类惯有的警惕来看,他都不会置身事外, 任沈吉独自与其产生交集, 强烈要求“名正言顺”, 肯定为了参与和干涉, 说到底, 还是因为关心罢了。
梦傀对这念头嗤之以鼻:“你真的, 我服了。不用任何人PUA,你直接就能把自己劝好。”
沈吉边吃早餐边暗想:“本来就是这样呀,难道你可以找到证据否认吗?”
梦傀懒洋洋:“我不否认,那你倒是跟阿婆说呀,刚好给我看看热闹, 哼!”
沈吉望向热情的外婆和端着粥碗努力捧场的白尘子, 着实不知如何开口,毕竟几个月前他还是个不准早恋的高中生, 而今也不好太过自由。
梦傀不嫌事大:“嘻嘻,别畏手畏脚的,直接通知她们就行了。”
沈吉无语地把这个小机器人塞进包里,让它少再故意烦扰自己。
白尘子察觉,充满耐心地搭话:“阿吉还喜欢玩具呢?这是盲盒吗?以后阿姨给你买。”
“这孩子总是长不大,可别给他乱花钱。”宋丽娟赶忙阻拦,又给她夹去凉拌鸡丝,“尝尝,这鸡是东花特产,味道和别的地方可不一样。”
“谢谢,我最喜欢吃鸡肉了。”白尘子眨眨眼睛笑说,“我倒觉得阿吉比同龄的孩子更早熟呢。”
昨晚被撞破在家门口接吻的社死记忆立刻复活了,沈吉立即尴尬得满脸通红。
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郑重其事道:“外婆,等会我要跟您说件事情。”
宋丽娟疑惑:“干吗?不要想一出是一出的,今天我得陪小白去买点生活用品。”
白尘子早就猜到沈吉心里在琢磨什么,开朗摆手:“没关系宋姨,我不急,等下我还要去见老同学呢。”
宋丽娟这才答应:“那好。”
然后又嘱咐外孙:“多吃点,瞧你瘦的。”
*
刚回东花的白尘子似乎真有些正事要办,她很快便收拾妥当,英姿飒爽地离开了年画店。
宋丽娟边打扫着卫生边感慨:“我瞧小白人不错,她对你妈妈也有感情,以后多个大人照顾你总是好的。”
这几句话把老太太心里最朴实的打算表露出来,沈吉却只觉得心酸,赶忙拉住她说:“我就要外婆照顾!”
宋丽娟抽出胳膊来:“外婆照顾不动喽,少给我灌迷魂汤,说吧,你准备跟我聊什么?”
沈吉眨眼:“之前您问我江馆长,我撒谎了。”
宋丽娟并不意外,笑着摇头:“我早就知道,看你的眼神我就什么都明白,你可是我养大的娃。”
沈吉脸憋得通红,努力组织了下语言,把昨天到寺庙前后的经历简单讲述了,然后道:“所以就是这样……外婆您不会生气吧?”
宋丽娟听得一愣一愣,注意力没在江之野身上,反而吃惊道:“你说有个和尚是你爸爸?”
提起星宇,沈吉的心情的确很是复杂,低头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但既然这层关系对人家造成了负担,我们还是别提了吧。”
宋丽娟艰难地消化掉了这个消息,叹出口气:“也是,他要是个负责任的好男人,怎么会让你妈一个人那么辛苦?不提不提,也别告诉小白,我瞧着她虽对我们客气,但肯定是个急脾气,到时候把事闹大就不好了。”
沈吉点头答应。
宋丽娟这才打量他:“你真喜欢江馆长?”
沈吉毫不犹豫地再次点头。
想象中宋丽娟的盘问和阻拦都没有发生,老太太只是揉了揉沈吉的脸说:“你喜欢就好,外婆肯定是支持你的,但你跟他的现实差距,也不能不去考虑。”
对同一件事,任何人看待的角度都是不同的,沈吉不想扭曲外婆的观念,也不会无脑地让她把个人想法强加给自己,故而只嗯了声。
宋丽娟看得出来,笑说:“你就会敷衍我。”
然后道:“好吧,尽管不怎么合适,馆长总是个正派的人,比李蜀找的那个省心多了。”
万万没想到这么容易便蒙混过关,沈吉不由露出笑脸:“是的是的,以后多接触下来,您也会喜欢江之野的,他这个人甚至没什么缺点!”
月都有阴晴圆缺,谁会没有缺点?
过于年轻的沈吉根本就不会发现,自己这句话听起来到底有多幼稚好笑。宋丽娟也并不想故意点破,转而问:“所以晚上他真要请小白吃饭啊?”
沈吉颔首。
宋丽娟不喜欢去打听沈家的事,但前因后果倒想得明白:“也许是不放心小白忽然出现吧。也好,他更了解那些往事,想法也成熟,你可以多听听他的意见。”
沈吉不想让外婆再多费心,忙抱住她说:“我就知道,您对我最好了。”
宋丽娟忍不住把手里没刷完的碗筷塞给他:“你要是这么爱干扰我干活,干脆直接帮我干了。”
沈吉敬礼:“没问题,保证完成任务。”
*
江之野当然从来没有当众做过丢脸的事,但他身上有种与生俱来、并不张扬的我行我素,以至于沈吉对于当晚的聚会氛围总是有些担心的。
没想到馆长把一切安排得很好,酒楼选的是东花市颇高档的百年老店,食材珍贵的菜色既有当地特色,又兼顾了老年人和白尘子这个海归人士的口味,交通方便,雅间华美,看起来全无半点问题。
白尘子照旧笑呵呵:“其实我早就听说过馆长大名,毕竟无相博物馆在心印界,可是独一无二的核心存在。”
沈吉很少在外婆面前说起这些,忙给白尘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提起危险的事情。
白尘子会意,垂眸笑了笑:“不过,我不是听别人乱聊的,是听小奈说的。”
江之野看她:“是吗?小奈怎么说我?”
白尘子挑挑眉毛:“她说你算是沈誉青的养子,也是她半个哥哥,但性子清冷,不好相处,叫我没大事不要随便打扰,非要打扰你的话,就用沈誉青的面子卖惨。”
沈吉本在老实吃饭,闻言不禁失笑,因为妈妈实在把江之野的性格拿捏得很准确。
江之野无奈地摇了摇头。
白尘子瞬时聊起更多沈奈语录。
从前沈吉甚少会对父母的存在有所想象,但或许是因为白姨的出现,导致沈奈的存在变得那么具体而生动,以至于他开始忍不住琢磨:如果没有那个可恶的心印,现在一切又会是什么样子?
看到沈吉落落寡欢的样子,江之野耐心地用公筷给他面前的盘子夹满了美食,说道:“往事不可追,想那么多也没用,你还是好好吃饭吧。”
被看破的沈吉忙停止了郁闷,乖乖地品尝起食物。
宋丽娟和白尘子看观察到这幕,不由对视,然后轻笑,似乎各自都有些心事。
*
这顿晚餐大体而言还是很愉快的,而且四人间本就存各有牵绊,也未见得多么生疏。
没想叫服务员去买单前,宋丽娟忽意外开口:“我有些话要跟江馆长说,你们先出去等我。”
白尘子很会看人眼色,立刻拉住沈吉:“刚好旁边有间超市,陪阿姨去买点东西。”
沈吉无奈,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包房。
待到周身安静,宋丽娟才淡声道:“今日多谢江馆长这份心了,但小白是我家的客人,这顿饭还是让我这个老太婆来请吧,再怎么说我也是位长辈。”
江之野本想劝阻,宋丽娟又看着他慈笑:“阿吉还小呢,特别是在你面前,简单得跟个孩子似的。有些话我当着面问,他肯定要烦的,但我还是想了解一下。”
江之野微愣之后大方表态:“当然,您想知道什么,尽管直说。”
宋丽娟沉思:“我没记错的话,你比沈奈都要大上几岁,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外表却还是这么年轻?”
这点果然是最令人类感到困惑的。
江之野当然不会把真相告诉她,否则肯定要把老太太当场吓晕不可:“变化当然是有的,比同龄人年轻,是因为我住在博物馆里,受到那些心印的影响。您或许知道,沈家人本就不怎么会衰老,对于其中缘由,我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秘密宋丽娟倒听胡语微偶尔提过,她将信将疑地点头,而后又问:“那这么多年来,你没有结婚,总该有几段感情经历吧?阿吉可是白纸一张。”
江之野面不改色:“说来惭愧,倒也没有。或许是沈聿青留下的烂摊子实在难以收场,在遇到沈吉之前,我没有心情思考这些问题。”
宋丽娟半信半疑,追问:“所以你是真心要跟阿吉在一起?要好好过日子的那种?”
江之野的态度很沉着:“您肯定看得出来,我不是个有兴趣游戏人间的人,但这种事情口说无凭,我也没有必要在此自证,只有时间能证明一切。”
宋丽娟若有所思。
以江之野对人类的了解,他以为老太太会继续盘问些关于个人收入、工作情况或其他更为现实的因素……
结果宋丽娟竟问:“你可有其他亲人在世?”
江之野敷衍:“未曾找过,就当没有吧。”
宋丽娟点头:“也好,希望你能好好待阿吉,他是个实心眼的孩子,肯定也会好好待你的。在一起的时候尽量别起矛盾,以后若不想在一起了,也别骗他,痛痛快快分开便是。”
这些嘱咐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口中说出,的确非常特别。江之野少有地态度端正:“好,我答应您。”
宋丽娟这才微笑,而后请求:“我了解下来,小白是铁了心要去找沈奈的。能找到沈奈固然好,但最关键的是不能让阿吉做牺牲,该劝阻的时候你要劝阻。我看得出来,阿吉更愿意听你的话。”
江之野勾起嘴角:“当然,白尘子想做什么是她自己的事,沈吉……绝不会步沈家人后尘。”
*
在超市闲逛的一大一小,当然想不到餐厅里的话题竟会落到他们两个身上。
白尘子还在愉快的八卦:“那天第一次找见你,真是吓了一跳,在我记忆里你还是个小宝宝呢,结果一晃眼,都到了谈恋爱的年纪了。”
沈吉面颊泛红,尴尬浅笑。
白尘子饶过这个薄脸皮的少年:“对了,你喜欢吃什么东西啊?我们买点,给我机会了解了解你。”
沈吉眨眨眼睛暗示:“我不挑食,不过阿婆不让我吃太多零食……”
梦傀:“你就勒索吧!小心变胖猪!”
白尘子会意,挑了些年轻人热衷的薯片和糖果:“但我在的日子里也可以稍微放纵一下。”
接着她不由自主道:“你知道你妈最喜欢吃什么吗?”
沈吉茫然摇头。
白尘子笑:“小奈最喜欢吃酸的东西,以前那些同学们都咽不下去的怪味糖果和柠檬,她像没事儿一样,动不动就往嘴里送。特别是在怀你的时候,真把当时能找到的蜜饯吃了个遍,我都怕她得胃病。”
这些回忆对沈吉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他听来只觉出淡淡的伤感,而真正被回忆攻击到的是白尘子本人。
沈吉安慰似的轻拍了下她的后背:“白姨,你别难过了,我猜我妈妈一定还活着。”
白尘子立刻张大眼睛,追问道:“为什么这么说?你有什么线索?”
沈洁垂眸:“我曾在一个副本遇到了吴家小少爷,吃了不少的苦,但每每快受到致命伤时,都会听到一个女人的呼唤,她的声音让我充满力量,不管吴家的傀儡之力有多厉害,都没能伤害我,我觉得……那一定是我妈在保护我吧。”
这件事沈吉没有跟任何人主动提过,包括对江之野也不曾细聊,白尘子听到自然红了眼圈,深呼吸后说:“也许现在,小奈正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望着我们呢。”
虽然白尘子自称是个心印情报贩子,但她名片的头衔却是物理学博士,所拥有的研究所也更像是喜福会那那种高科技机构,显然在此方面有所建树。
此时超市里几乎没有路人,沈吉小声问:“白姨,您研究了这么多年心印……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白尘子很坚定地回答:“地外文明。”
这点沈吉当然也想象得到,但他不解:“地外文明为什么会这样针对我们人类?心印的诞生,还有它的运作方式,简直像是为人类量身订造的一样。”
白尘子轻笑:“你说对了,难道就不能有更高级的文明,为人类量身订定制一些恶作剧吗?”
沈吉不明白:“但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白尘子叹息:“来自高等文明的傲慢,无法用低等文明的逻辑去思考。我们应该做的,是想办法让人类脱离心印的影响,当然,也许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人能做到,只能算美好的愿望。”
“嗯。”沈吉陷入沉思,“确实如此。”
白尘子回神:“好了,你现在要做的事情,还是尽量帮博物馆找回那些心印,以降低社会危害。”
沈吉刚要答应,手机忽传来了条,微信拿出来一看,是李蜀的私聊消息。
这位死党显然很不满:“你小子谈恋爱了也不正式跟我汇报一声,还杳无音讯的,在干嘛?”
沈吉赶忙发去道歉的表情包:“我从西都回来以后,一直都乱七八糟,有好多事都想跟你细聊,正准备寻个时间找你去呢,可你不是加班也很忙吗?”
李蜀回复了个白眼表情:“少跟我假客套,项目该上线了,我确实没空陪你玩。不过刚发现个奇怪的热门视频,你得赶紧瞧瞧。”
他还真是个心印消息搬运机。
沈吉走到超市更开阔的地方,用缓慢的网络将那视频下载完成,白尘子好奇跟在旁边围观。
视频是在街边拍摄的,屏幕上一位穿着西服的中年男子,正在暴打一名推婴儿车的妇女。他看起来瘦骨嶙峋,脸色蜡黄,结果却力大无穷,在暴虐的殴打中,竟把那女人直接横摔到马路上任车碾过!之后的画面更加残酷,男人伸手抱起婴儿车里的孩子……
沈吉被吓得胳膊一抖,害手机直接坠落,幸好白尘子眼疾手快地接住。
她把那视频关掉,气愤地骂了句脏话:“简直疯了,有的时候我真分不清,到底是心印在蛊惑人类堕落,还是人类自己已经把路走死了!”
沈吉咽下口水,稍微平静了下心情:“我认识一个警官大哥,可以让他帮忙查一查,只要能把那个男人找到,我就可以确认他是不是傀儡。”
白尘子点头:“小奈也有这样的能力,不过我觉得这不是最重要的。”
沈吉疑惑地眨眨眼。
白尘子侧头:“如果视频中真是被心印蛊惑的傀儡,那你在进入副本之前,就应该想明白一件事,这暴力要如何破解?你若想不明白,压根就不该去,否则到时候吃苦头的不还是自己?”
沈吉追问说:“那您觉得暴力如何破解?用仁慈吗?”
白尘子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拍了拍他的肩:“如果用我的答案对付,那心印便该被我卖掉,而不是被你带回博物馆了。你应该拥有自己的思想。我觉得这才是高等文明无法干扰我们的东西。”
如果说昨天沈吉对白尘子还是茫然与客气,今天与她相聊一场,便已生出了许多亲近,他点头说:“如果我能早点认识您就好了,您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我不过比你多些经历而已,而且有个秘密我也是清楚的。”她忽然探身在沈吉耳边小声说,“其实小奈告诉过我,江之野可并不是一个普通人类呢。”
沈吉愣住:“原来您……”
白尘子笑笑:“不过你若真的喜欢他,那便没什么问题,只不过先得保护好自己的安全罢了。”
*
虽然一切都有些快刀斩乱麻,但只用了一个晚上,就让亲友接受了自己和江之野的新关系,这对沈吉倒像完成了件非常愉快的人生大事。
他睡前一直靠在床边安静地画画,眉目舒展,眼神带笑,是最近少有的轻松状态。
白猫在旁眼神温和地瞧着,忍不住问道:“有这么值得开心吗?嘴角放不下来了?”
当然开心!
沈吉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他侧头看向白猫的金眼睛,竟然猛扑过去压倒它,在柔软的毛上胡乱吸了几口:“呀!多嘴的小猫咪!我就要开心,不可以吗?要你管我。”
被袭击了白猫试图挣扎,又怕弄伤沈吉。
沈吉却不觉得自己脆弱,压住猫猫亲个没完没了小眼弯弯:“你叫呀,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白猫:“…………”
沈吉用鼻尖顶住它的鼻尖,而后忽然轻咬猫耳朵。
白猫:“………………”
看得出来这家伙想做这件事很久了,现在终于得到机会和资格,胡乱吸完了又猛抱着不松手,一直把脸贴在软软的毛毛上,笑得如同做着什么美梦。
白猫很是无奈,警告:“你不要逼我恢复真实的样子,我倒不是很在意会被宋丽娟发现。”
沈吉立刻松手,然后倒在旁边疑惑:“真实的样子?你真实的样子不是那种很大的……”
他找不到形容词。
毕竟地球上从来没有存在过那类生命。
江之野从未解释过自己的能力,此刻却也没有隐瞒:“你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都只是表象罢了。但我若不刻意追求变成特定的个体,便是我最原本的样子。”
沈吉支着头笑:“所以你本来就是大帅哥?用不着投其所好,其实我更喜欢小猫咪呢。”
说着他就忍不住摸摸猫猫头。
白猫砸着尾巴默默回视,似乎在思考着该怎么压制一下这少年的嚣张气焰。
正在此时,它忽感应到什么,立刻凑上去,用爪爪蒙住了沈吉的眼睛。两秒后,在种温热而奇妙的触觉间,捂住沈吉眼睛的便成了只熟悉的大手。
沈吉慌张睁眼,瞧见江馆长跪坐在自己的床上,甚至没来得及害羞,就手忙脚乱的跑过木地板,把卧室的门紧紧地反锁起来。
完成之后,才嘘了声,用眼神表达责怪。
毕竟现在家里不仅有宋丽娟,还有白尘子,若被人发现他们在卧室“私会”,实在十分诡异。
江之野却一脸若无其事,拉过枕头靠坐在床边,从牛仔裤中拿出手机看了两眼,而后递到沈吉面前问:“没办法,是秦凯找我,要不要去瞧瞧?”
秦警官照旧办事神速,他发来的正是今天那个火爆全网、当街暴打母子的可恶男人被逮捕的照片。
沈吉脸上的暖意顿时消失无踪,他没法接受伤害婴儿的恶棍,认真点头:“要,现在就去。”
第90章 蚕魂塔
无论白天黑夜, 特勤部内总有警察在马不停蹄地忙碌,这是博物馆失守带来的恶性循环。
尽管沈吉收容了几个心印,但他并不自大, 明白案件前后、抓捕审讯都与自己无关, 守护城市安危的功劳也与自己无关。其实比起警员们的辛劳,在副本内吃过的苦, 根本就不值一提。
这般想着,少年进入审讯室时的表情便显得格外严肃, 他冷冷地瞪向那个态度蛮不在乎的陌生男子,因他当街暴打母子的行径而深感厌恶。
尽管铁窗泪正在招手, 男人猩红的眼睛却仍邪恶嚣张,抽动着面上的肌肉骂道:“现在未成年也能来当警察吗?你们少忽悠我, 律师到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
沈吉冷眼走到他的面前:“你悬疑电影看多了?这案子证据确凿,任何律师来, 都不可能把你带出去了。”
男人的表情非常可怕, 那回瞪沈吉的样子, 仿佛下一秒就想把他生吞活剥了。
然而沈吉已在副本里见识过不少丧心病狂的人类, 倒没生出生出波澜, 反而距那男人又近一步:“听说你与那对母子互不相识, 为什么要出手袭击人家?就因为婴儿车撞了你一下?你一个大男人,至于吗?”
罪犯总会给自己找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但男人却理直气壮:“看她不爽不行吗?用你废话?”
沈吉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找不到人性,只觉得这人此刻更像只彻头彻尾的怪物,他故意露出嘲弄的笑容:“呀, 感觉自己很厉害吗?可惜现在要去坐牢了, 爽不爽呢?”
这男人果然受不得半点气,尽管他一只手已经被扣在了椅子上, 却仍用另一只手拍案而起,猛地抓向沈吉!
早有防备的沈吉立刻抵抗,在碰到男人的瞬间,一只粘稠而血腥的诡物幻象便从对方的后颈处冒了出来:它鸟嘴羊身,似无半点皮毛,血淋淋肌肉微微鼓动,让人见之就能感受到股强烈的暴戾之气……
果然是心印没错了!
梦傀惊叫:“好凶猛的能量!”
在与男人撕扯之时,沈吉摸出了秦凯给的□□,想把这个猛掐住自己脖子的傀儡击退。
结果强烈的电流打在男人身上,他却毫无知觉,反而露出了狰狞的笑意,白牙粘着口水,简直疯魔至极!
这是心印赋予傀儡的力量!
幸好电光火石间,守在外面的江之野已冲进了审讯室,那力大无穷的男人到了馆长手里,瞬间变成不能反抗的小动物,直接被猛地砸在桌上!瞧那手臂不自然的扭曲角度,多半是断了……
巨大的声响把跟在后面的秦凯惊到:“喂!可别把他打死了,我还没审清楚呢。”
……难道审清楚就可以打死了?秦警官真是自己这辈子见过的最跳脱的警察。沈吉咳嗽着发懵。
“没事吧?”
江之野担心地想检察沈吉的脖子。
沈吉摇头,示意他们先离开审讯室再说。
*
“这人肯定是傀儡无疑了,而且是那种活着离开副本,获得了心印力量的傀儡。”沈吉十分肯定地判断,“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个心印在蛊惑人类残杀同类!”
秦凯头痛地靠在椅子上:“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实不相瞒,最近东花市和周边地区的暴力冲突数量急剧上升,袭击者都和这个男人的状况差不多,拥有了本不属于他们的强大力量,而后因为各种可笑的矛盾、甚至没有原因,便要置他人于死地。”
沈吉越听越严肃。
秦凯继续:“只不过这男人是被网友拍下来了,行为格外恶劣才引起了大家注意。现在舆论无法控制,市里和省里都非常关注,必须得尽快给个说法才行。”
江之野分得很清:“案子怎么判,要给什么说法,那是特勤部的事,我和沈吉只负责去找心印。”
秦凯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沈吉打听:“你们应当已经调查过那男人的职业和行程了吧?怎么说?可以定位到副本位置吗?”
秦凯郁闷:“他是个销售员,一个月能有二十多天都在出差,行动路线非常复杂,短时间内很难确定刻意停留过的地点,至于其他嫌疑犯,做的也都是走南闯北的工作,这点很是奇怪。”
江之野思索:“但我刚才在网上看到,他有老婆孩子,身边人肯定是更了解他的。”
秦凯继续叹气:“已经接触过了,本以为他老婆可以准确地说出老公心性变化的时间点,但这男人早年就是个家暴犯,他老婆显然已经被打怕了,只求不要把人放出来,根本帮不了什么实际的忙。”
“那再想想其他办法吧。”沈吉逐渐失望,又努力乐观,“这心印如此张狂,肯定有漏洞的!”
秦凯看看表:“交给我吧。时间也不早了。今晚辛苦跑一趟,有消息咱们再联系。”
江之野自然而然地拉住沈吉的手,带他站起身。
秦凯忽嬉皮笑脸:“哟哟哟。”
江之野向来对他向来不客气,这次倒没用言语回击,只哼了声,便领沈吉出了门。
沈吉隐隐想起馆长说过:秦凯是因为心印害他失去了重要的人,才拼着命做这一行的。无论怎么联想,那些往事,都应该很值得伤心吧?
*
警局附近的道路格外安宁,昏黄的路灯默默地映着石板路,令人心平气和,好似永远不会发生任何混乱。
若是整个东花都能这么有安全感就好了,沈吉回想起视频中的恐怖画面,不由深深叹息。
江之野拎着袋子从药店出来:“怎么了?”
沈吉伸手就亲昵地搂住他的胳膊,跟着他朝停车场走去,仍旧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江之野垂眸凝望。
沈吉:“?”
江之野:“你倒是挺自然的。”
沈吉立刻搂得更紧强调:“我就要抱。”
江之野被他的小表情逗笑了:“那怎么还不高兴?因为刚才那个傀儡?”
沈吉微弯的睫羽缓缓垂下,往前走了一段路才说:“这个心印太粗暴太危险了,好想快点抓住它,否则被制造的傀儡越来越多,岂不是满世界都是随意杀人的恶棍吗?”
梦傀搭腔:“就是就是,得抓紧时间呀。”
江之野轻声提醒:“要知道心印是抓不完的。”
沈吉还没有狂妄到试图拯救全世界,但好像只要看到了,就没有办法做到视而不见,这份朴实的心情无需解释,馆长也自然明白。
江之野又感慨:“太善良并不是什么好事,只会让自己陷入没有尽头的疲惫里罢了。”
这道理沈吉不是不理解,他走车前才松了手,望向自己车窗上的倒影:“要是有什么办法,能把心印一网打尽就好了,一个一个没完没了,姓沈真惨。”
而后他发现江之野露着淡淡的笑意,立刻回头郁闷:“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直在说‘要是怎样就好了’,像个小孩子似的幼稚。”
江之野温声说:“你本来就是小孩。”
说着他便打开车门,把沈吉按在副驾驶座上,亲手把安全带系好,又道:“回家?不是明早要去给小朋友上课吗?还是想吃点宵夜?”
沈吉:“……不吃啦。”
这个瞬间他忽泛起种强烈的第六感:其实江之野应该已经了解到什么重要的事实了,因为不想坦白又不想欺骗,才刻意跳过话题。
但若真是如此,追问也是问不出什么结果的,沈吉乖乖坐在原处,陷入了微妙的沉思。
*
“我的小祖宗,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呀?”
次日一早,宋丽娟看到沈吉脖子上的伤痕,立刻表现出强烈的恐慌,心疼地围着他关心个不停。
尽管已经认真涂了药油,但昨晚被暴徒掐过的脖颈,却仍在一夜间变得青肿不堪,那鲜明的颜色浮在白皙的皮肤上,恍然望去,特别吓人。
……真是命途多舛的脖子。
沈吉知道这肯定又是心印的能量所至,安慰说:“我就是比较容易淤血啦,其实不怎么痛。”
宋丽娟生气:“你可不是个警察,也没有受过什么审讯训练,去办与沈家有关的事也就罢了,那些犯人和暴徒,怎么可以让你去面对呢?这也太荒诞了。”
老人对自己的孩子有私心,这再正常不过。沈吉也没想讲道理,只笑说:“是意外,下次会小心的。”
然后就从桌上摸起个热包子,背上书包宣布:“我去打工啦,今天三节课呢,午饭不用等我。”
正在沙发上看电脑的白尘子笑:“阿吉真勤劳,晚上我去接你吧,顺便带你去医院瞧瞧。”
沈洁刚想阻止,却见白姨故意朝自己眨了眨眼睛,显然是有其他意思,这才道:“好。”
“注意安全!”宋丽娟喊道。
沈吉答应着离去。
前一秒还在桌子上吃虾球的白猫,扑通一声便跳下到地板上,尾随着沈吉吉溜达出了院子。
宋丽娟笑说:“这小动物真有灵性,偶尔在家偶尔不在家的,非常喜欢跟着阿吉。”
白尘子扶了扶护目的蓝光镜:“小动物……”
*
“呀,所以说你真跟那个大帅哥在一起了?我就说嘛,你俩的氛围感肯定不是普通朋友。”
在补习学校午餐时间,辛燃校长兴致勃勃地开始八卦:“所以是谁先告白的啊?怎么个情况?快跟我细说啊,给单身狗一点快乐分享。”
其实沈吉只不过是像江之野那般,把他的照片换成了朋友圈壁纸,因实在没准备好面对正常人类的说辞,竟然故作害羞笑说:“等他下次来,你问他呗。”
梦傀立刻发出哼哼的嘲弄声。
跟半熟不熟的人聊这么私密事情本就尴尬,沈吉赶紧把话题转移到正题上:“校长,我最近总拜托你帮我调课,真给学校添麻烦了。”
辛老板很好说话:“偶尔一两次嘛,而且学生们非常喜欢你,报你班的人格外多,反而给我招财了呢。”
然后她眨眨眼睛:“就算是小朋友,也喜欢和好看的人在一起画画呀,你可别辜负他们。”
沈吉望向正在不远处叽叽喳喳吃饭的学生,不禁露出温柔的表情。其实他起初选择打工,只是想增加一个收入来源,现在却觉得能定期来这里做事,是在治愈那被心印伤到千疮百孔的灵魂。
梦傀打岔:“好奇怪,有心印的味道。”
沈吉不在意地继续吃着饭:“你不是说东花到处都是那种味道吗?小孩子总不会被副本吸引吧?难不成是校长和老师有什么问题?”
他平静的思绪被一声尖叫打断。
在任何人都没任何防备的刹那之间,竟有位高大男人持着把露营刀直冲进食堂来,他匆匆扫视过后,二话不说,就朝离门口最近的小餐桌跑去!
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沈吉想也来不及多想,本能地丢下筷子,朝那里急速飞奔,在男人捅向个小姑娘的刹那,直接把他猛扑在地,拼了命地按住男人的手臂!
对方身体里又腾起了那个鸟嘴羊身的可怕幻影!沈吉无暇细看,只觉所有都一晃而过。
梦傀非常恐慌:“快躲开啊!”
这男人和那个当街暴打母子的家伙一样,简直力大无穷,他毫不客气地把瘦弱的沈吉狠狠掀开,而后一刀戳进了他的腹部!
在感受到剧痛的刹那,沈吉手上的镯子发出了刺眼的白光,剧烈爆裂之刻,男人直接被那大力震飞出去,头部重重地砸到了桌角,转瞬失去行动能力。
漫长的几秒过去,孩子们才发出了尖叫和哭泣。
沈吉捂着流血的肚子,眼前阵阵发黑,颤声说:“快……报警……”
*
长到这么大,沈吉还是第一次进急救手术室,等到缝合完毕,麻醉消退之后,他难免头脑空白,望着天花板,好半晌才回想起到底发生过什么。
梦傀松了口气的样子,抱怨说:“还以为你死定了呢!以后做事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行不行?!充什么英雄好汉?”
沈吉于心里苦笑:“抱歉……”
而在他床边坐着的人,是满脸担忧的白尘子。
沈吉哑着声音呼唤:“白姨……”
白尘子惊喜:“醒啦?疼不疼?阿婆和你那个朋友回去收拾住院的衣物用品了,江馆长在缴费和办手续,别担心,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就在这里好好养伤。”
连珠炮似的关心让人温暖而茫然。
由于失去了麻药的效力,沈吉已经感觉到了鲜明的疼痛,但他并不想诉苦,只问:“……那个坏人是谁……抓住了吗?”
白尘子叹气:“是个无业游民,刻意跑到学校里报复社会的,要不是你在场,那些女老师肯定治不住他。”
沈吉闭眸:“他是傀儡……其实我也治不住,好在馆长送的东西有用……”
听他说这几句话已有点气弱游丝的意思了,白尘子赶忙抚住沈吉的额头:“好好,你就别再操心了,现在养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傀儡和心印的事交给我们。你放心,这心印白姨一定能找到。”
沈吉的确是疲倦,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谁知他刚浅浅地堕入睡意,李蜀便带着吵闹推门而入:“兄弟你好点没啊?我给你买奶茶了!”
宋丽娟跟在后面:“小声点,别吓到阿吉,受这么重的伤喝什么奶茶?你自己喝吧,”
沈吉苦笑着眯开眼睛:“我没事。”
宋丽娟把从家里取来的东西放到柜子上,悄悄抹了下眼泪:“怎么才叫有事?你是要把阿婆吓死才甘心。”
沈吉委屈:“我也不想啊,但那种情况下不可能视而不见,孩子们的安全更重要……”
李蜀乐观地支持:“没错,阿吉这属于见义勇为!我刚才去打听了一下,那个被伤到的小女孩已经包扎好了。除了你,最惨的就是学校门口的保安,不过家长们已经给他众筹到了手术费和疗养费,后续的治疗应当不成问题,总而言之,这回你已经是大英雄了!”
沈吉没力气和他贫,只能淡淡地勾着嘴角。
正热闹时,江之野终于拿着单据走回了病房,比起激动的众人,他反倒没有太多表情,先是环顾落下稍显热闹的氛围,然后径直走到床前,伸手摸了摸沈吉的小脸:“刀没有扎得太深,但是失血不少,医生说起码要住院两周。”
沈吉小声道:“镯子……”
在他不停流血昏迷之前,只记得那个漂亮的东西碎了满地,已然七零八落了。
江之野低声保证:“会修好的。”
沈吉这才稍微放心,因实在抵不住身体的虚弱,又迷迷糊糊的闭上了眼睛。
*
在黑暗无边的梦境深处,手无寸铁的沈吉一直被只鸟嘴羊沈的巨大怪物不停追赶。
那怪物犹如克苏鲁世界中自深渊而生的诅咒,血肉模糊的身体上,冒出了很多不停狂叫、手持利器,却没有半寸完整皮肤的扭曲肢体……只稍微看一眼,便让人心生恐惧,头晕目眩。
他不停逃窜,直至身体不剩一丝力气,终于在趔趄中狼狈倒地,才猛地和这噩梦断了联系。
*
心跳过律的沈吉立刻睁开眼睛。
此时病房已被黑暗笼罩,江之野正安静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翻看手机。淡淡的电子光照着他温润如玉的面庞,瞬间安抚了沈吉自梦中生出的惶恐。
像是有什么心灵感应,江之野立刻察觉到了沈吉的苏醒,他倾身点亮小小的台灯:“想喝水吗?”
沈吉点头。
江之野竟很细心,先把保温杯里的热水倒出来,稍微试了温度,才插上吸管递到他唇边。
这举动实在不像馆长懂得做的,可惜沈吉勉强喝过几口便咽不下去了。
看见他这幅憔悴的样子,江之野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瞬间又敷上了层阴影。他用拇指轻轻抹掉沈吉嘴唇上浮着的水珠,俯身轻吻,低着声音道:“对不起。”
沈吉本以为他要责怪自己,听到这话脸腾地红了,他眨眼:“怎么能怪你呢?要怪也怪那个坏人。”
江之野垂着细密而纤长的睫羽,情绪确实低落:“给你镯子时,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情。”
沈吉:“所以镯子是你做的,对不对?”
江之野嗯了声:“我本担心太多能量会辐射到你,但现在想来,多给那个镯子注入些能量,你就不至于被傀儡刺伤了。袭击你的傀儡和其他不同,他一心只想杀戮,攻击力格外强,但也仅此而已。”
原来是这样,沈吉当然并不遗憾,只有被关怀的温暖。
手术后的身体很麻木,他动了动稍感陌生的手指,缓慢地拉住江之野的大手:“那也不是你的错,要不是你送我镯子,我可能已经……”
江之野用力回握住他纤细的手:“别胡说了,真想二十四小时在你身边。”
平日里馆长总给人种什么都不在乎的错觉,沈吉没想到他会讲出如此脆弱的话,不由受宠若惊地笑起来:“那我倒是很乐意的。”
这件事的真让江之野惊魂未定,毕竟在他心里,人类是和猫咪一样脆弱的动物。
接到消息时,馆长正在特勤部帮忙分析案件资料,电话中补习学校老师哭哭啼啼,讲得非常混乱,以至于某个瞬间,江之野从来无所畏惧的心,竟被恐惧充斥住了:明明已经派了不少人保护沈吉,但千防万防,却还是被钻到空子,始作俑者……到底有多想要沈吉的命?如果,他真的死了呢……
没太多勇气细想,这份本该独属于人类的怯懦,竟传染了江之野。
沈吉并非完全幼稚天真,忽吃力地问:“不是有特勤部的警察在我附近吗?这件事……应该不是偶然吧?”
江之野沉默过片刻,才承认:“那些警员被其他傀儡刻意支开了,是有人故意安排,让你……受伤。”
岂止是受伤?这句话不乏掩饰太平之意,沈吉虽有点后怕,但并没有被这怕所击倒。
他不急不缓地分析说:“青铜鼎告诉我,最近会有两个人来东花找我,一个是白阿姨,另外一个还不清楚,但现在看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就对了。”
人世险恶,江之野很希望沈吉能有所成长,但更多时候,他又想好好把他保护起来,把那些烦恼的灰尘隔绝在花房之外。
在无比矛盾的心情中,江之野拉着他的手吻了一下:“没关系,之后我会尽量陪着你的。”
沈吉的脸微微发热,幸好在这昏暗的病房内并瞧不清楚,没想到江之野还是准确地抚摸上了那一抹红润,叹息问:“受伤时……害怕了吧?”
沈吉眨眨眼睛:“嗯,怕死掉。”
然后他又说:“但如果重来,我还是会冲上去的,而且会用最快的速度冲上去,绝不让那个小朋友受伤。”
江之野对他的性子算是彻底无奈。
聊过这几句话,沈吉又觉得很累,心想怪不得那些做了大手术的人都像丢了半条命似的。
但他并不担心自己,反而费着力嘱咐:“你多劝劝我外婆啊,她可喜欢脑补了。过年前年画店特别忙,千万别让外婆因为我这事再费心。”
江之野应了声。
沈吉终于闭上眼睛,含糊不清地撒娇:“想抱抱。”
江之野根本不敢乱动他刚刚缝合好的身体。
沈吉又嘟囔:“想抱猫猫。”
江之野失语。
沈吉弯起嘴角,仍旧拉着他温暖的手,带着那抹笑意重新睡着了。这次的梦里,只有温暖的白色巨兽陪在身边,它柔软的毛像云朵一般安详。
*
临近春节,大学生们都在肆意的畅享自由寒假,可怜的沈吉却只能于病房里打发住院时光。
由于他的所为大大的感动了师生家长们,以至于每天都有人带着鲜花和水果前来探望,小小的病房里,几乎被隆重的礼物塞满了。
沈吉本以为江之野受不了这番迎来送往,会找借口躲开,没想答应不再离开的馆长,还真就开始住下来陪床了,且事事不假人手,简直被医护相传为男友楷模,常有人跑到门口来偷看超宠爱人的神秘帅哥。
因有这些热闹陪伴着,沈吉并不觉得多苦,原本惨烈的伤口也超速愈合了。
这天他终于舒舒服服地洗了个头,正坐在床边品鉴白尘子买来的燕麦冰淇淋,无奈惜肆意的时间总是短暂,外婆忽又带着大包大包杀进病房。
宋丽娟进门后脸色大变:“你们在干什么?住院怎么能洗澡呢?还吃凉的,这不是病上加病吗?真是一点都不会照顾孩子!”
被训斥了的江之野和白尘子对视一眼,自然不敢吭声。
沈吉赶紧把冰淇淋放下:“外婆,都说您不要天天往医院跑了,店里忙得不可开交了吧?”
宋丽娟把保温桶里各式小菜挨个拿出来:“我瞧着营养餐着实寡淡,你肯定吃不惯。”
沈吉拍马屁:“再好的营养餐都比不上外婆的手艺。”
然后他便按了按肚子上的伤口:“其实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不用把我当病人看。”
宋丽娟把托盘摆到他面前:“现在不好好养着,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白尘子扑哧一笑:“宋姨,这不是坐月子的台词吗?”
刚喝进口蹄花汤的沈吉立刻被呛到。
宋丽娟无奈叹息:“好在下周就出院了,到时候回家好好休息,我找中医开几包药调理调理。”
沈吉悄悄看向白尘子。
白尘子清了一下喉咙:“宋姨,有件事要跟您商量一下呢,等沈吉出院啊,我得带他去福山参加一场聚会。”
宋丽娟愣住:“这种时候还瞎折腾什么?”
然后她又反应过来:“不会是和心印有关的聚会吧?”
白尘子点头道:“没错,最近我跟各方人脉打听了个遍,终于有人答应,低价出售伤害阿吉那东西的消息了。但人家也有条件,必须亲眼见到沈家家主,才愿意把消息交出,所以无论如何都得跑一趟呢。”
因为沈吉受伤,宋丽娟不知悄悄抹了多少次眼泪,她非常舍不得宝贝外孙遇到危险,但也明白,一味逃避没有任何意义,所以犹豫再三才道:“那你们能不能保证,阿吉不再被别人伤害了?”
江之野终于开口:“那是自然,我再不会离开他身边,除非遇到连我都料理不了的麻烦。”
馆长的话总是很靠谱的,宋丽娟叹了口气,没再阻止,算是默许了。
*
不得不承认,白尘子这个心印情报贩子的确有一手。她越过了特勤部的情报网络,直接挖到了关于那个暴力心印的消息,颇让秦凯羡慕嫉妒恨。
此事机不可失,饱受困扰的特勤部自然催促着江之野,让他赶紧带沈吉去把信息拿到手里。
临出院前一天,宋丽娟被邀请去社区年会了,馆长主动肩负起种种杂事,动作生疏地帮沈吉整理起那些纷乱的生活用品。
他活得肆意潇洒,平时不怎么干杂活,虽然动作一丝不苟,但进展收效甚微,待沈吉搭着毛巾从浴室出来,便哭笑不得地接手:“还是我自己来收拾吧,也太难为你啦。”
江之野守在旁边嗯了声。
沈吉满脸笑意:“怎么了?我终于解放了,你不开心吗?这么喜欢陪我在医院‘坐牢’?”
江之野伸手搂过他:“我跟你说件事情。”
沈吉好奇:“干吗这么严肃?”
“我不怀疑白尘子和你妈妈的关系,我找不到她撒谎的痕迹。”江之野的语气认真,“但从她来之后,事情出现了些微妙的变化,这点你不能不承认。”
沈吉扶住他的胳膊:“你是想让我不要跟白姨走得太近吗?之前你对星宇大师的判断很准确,的确是我自以为是不听话了,那白姨对我呢?你是怎么感觉的?”
江之野简单回答:“她只是爱屋及乌。”
这话沈吉毫不意外,态度端正地答应:“我明白的,所以对白姨的要求和帮助,我会用脑子去分析,不可能因为她是我妈妈的朋友,就无条件听她的话,毕竟对我来说,就连妈妈……也是非常陌生的人啊。”
这几句话甚得江之野的心意,他终于稍微柔软下目光,捏捏他的脸说:“又瘦了。”
沈吉笑:“照你这说法,我已经瘦到消失了。”
话毕他又想转身继续把自己的东西收好。
谁知刚挣脱开江之野半秒,便被他从身后用力搂住,沈吉虽个子不矮,但在高大的的江之野怀里就只能用纤瘦易碎形容了。这次馆长竟然直接将大手伸进了沈吉的卫衣里面,按住他的小腹说:“让我看看。”?!
沈吉脑子里瞬间小宇宙爆炸,他懵懵地被推坐在床上,瞧着江之野撩开自己的衣服,抚摸起那处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
朦胧之间,敏感的腰腹因被毫无阻碍的轻触而微微发软,这刺激恐怕任何一个青春期的小男生都受不了,沈吉忍了又忍,最后实在崩溃地地扶住他的手腕,红着脸说:“已经好了,你到底要看什么?”
这伤处和之前脖子上的伤一样,仍泛着些夸张的青红痕迹,显然是心印能量所留下的,医生自然搞不清楚,只说他皮肤娇嫩,容易产生淤痕。
江之野不理沈吉毫无意义的阻挠,竟然单膝跪地,探过身去,温柔地吻住了那处伤痕。
柔软的嘴唇触到皮肤,带来了难以言喻的酥麻。沈吉害羞地抿住嘴唇,轻扶住他的肩膀。神奇的是,被江之野吻过的地方,淤青竟然瞬间消失了,只剩下伤口本身仍在微微发红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江之野才稍微离开他的肌肤,用大手托住沈吉的细腰:“是心印残留的能量。”
沈吉能感觉到自己面颊烫得可怕,他忍不住小声吐槽:“别在做这么色|情的事时,说这么正经的话。”
江之野没有松手,抬眸看他轻笑:“色|情?”
沈吉移开目光,想顺势把他的手也挪开。
可江之野却得寸进尺,立刻欺身上去,把瘦弱的沈吉推倒在床上,大手伸向了更不该伸的领域。他吻也越来越放肆,一路温柔厮磨,最终又深吻住了沈吉柔软的嘴唇,把这少年撩得目眩神迷。
本来就被勾起欲望的沈吉根本就没有什么思考能力了。
他颤抖地拽着江之野的衬衫,原本明亮的眼睛变得朦胧而湿润,终于恢复呼吸的时候,便一直稍显急促的喘息,语调开始哼哼唧唧:“我……”
“不行!要、要结婚才可以!我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别人喜欢我都使劲讨好我呢,你别老欺负我!”
沈吉喝醉后的宣言莫名在脑海中冒了出来。
这医院毕竟是公共场所,实在不合适乱搞,江之野只能做更理智的那一个,捧住他的巴掌脸哄道:“好了,你还小呢,你受不了,我也舍不得。”
沈吉明明身体都酥了,却嘴硬着小声抱怨:“别说的自己很有经验一样。”
江之野失笑:“这种事,需要熟能生巧吗?”
沈吉瞪他,下一秒又主动吻了上去,热情地的抚摸过江之野的长发,进而搂住了他的脖颈,含糊不清地说:“我就亲亲而已,又没要干吗,你别假正经啦……”
有没有可能是我想干点什么?
江之野眼神无奈,感觉自己像被只甜甜腻腻的小动物缠上了,怎么也挣脱不开。
病房窗外夕阳的余晖,在他们身上镀上了柔和的暖色。一切真美好到就像心印杜撰出来的幻境一般,令人难以设防。
*
依行政区域划分来说,福山算是东花的一部分,但它相对独立,距离市区也有段不短的车程。
终于恢复行动自由的沈吉心情稍好,同时又因公事赴约而有点紧张:“这次聚会的参与者全都知道心印的存在吗?那和拍卖会有什么不同?”
白尘子正在后排化妆梳头,闻言笑问:“哟,没想到你还去过拍卖会呢?”
沈吉看了眼也正在开车的江之野:“嗯,馆长带我见识过一次,神神秘秘的。”
“拍卖会是每个月定时举行的,供大家交流心印和情报的商业活动。”白尘子解释道,“但今天的聚会更像是心印界的年会,大家纯纯交个朋友而已,哪怕有商谈交易,也是彼此的私事,无人会多加过问。”
她说到这里,又乐出声:“不过有江馆长忽然出现的话,那些家伙肯定要惊到了。”
梦傀不满意插嘴:“你听听,明明你才是博物馆的继承人,却被姓江的鸠占鹊巢。”
沈吉:“如果江之野选择离开,把博物馆留给我,你真的觉得可靠吗?”
梦傀选择沉默。
白尘子嘱咐:“不过,这次聚会鱼龙混杂,说话做事都要小心为上。而且主办方很有来头,千万不要在聚会上闹事,否则谁也保不了。”
沈吉好奇:“比喜福会和吴家还厉害?”
“你说的都是民间势力,拍卖会和年会可是由心印监管会举行的,那背后的力量完全超乎我们想象。”白尘子对着镜子检查妆容,“据我所知,所有不老实的人,最后都没好果子吃。”
沈吉联想到秦凯说过的傀儡监狱和特别法庭,好像明白了些什么,谨慎点头:“好的,我肯定不会惹麻烦。”
白尘子啧了声:“阿姨怎么会不放心你这个乖宝宝呢?我是说给江馆长听的。”
江之野通过后视镜瞥向这女人,露眼神意味不明。
*
所谓的心印界届年会,是在艘中式游船上举行的。灯火辉煌的船体飘在福山的江边,古朴迷人,散发出东花当地文化特有的旖旎风情。
沈吉登上甲板:“好华丽,让我想到金银舫了。”
江之野冷静地扫视过周围,又率先进入宴会厅,然后低声说:“像不像金银舫我不知道,不过金银舫上的不速之客,倒是又出现了。”
沈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见吴弥尔正笑容得意地和几位宾客吹嘘着些什么,不由警惕地后退了半步:“那家伙怎么还没回日本?”
吴弥尔察觉到了沈吉的目光,马上大步靠近过来说道:“豁,这不是冤家路窄了吗?”
看馆长的表情,很难说他不会在下一秒把吴弥尔这个傀儡直接丢到江里,难怪白尘子来时特意嘱咐他别惹事,看来早就知道吴家人在此了。
沈吉忙划清界限:“我跟你无话可说,走开。”
吴弥尔阴阳怪气地上下打量他:“成为见义勇为的大英雄了,底气就是不一样啊。”
他这话里有话,多半是极了解沈吉状况,可见那件事多半和吴家脱不开关系。
想到沈吉差点被这种居心叵测的家伙害死了,江之野自然眼神冷峻,只因顾及着人类社会的基本秩序,才没枉自有所行动。
没想率先爆发的,却是原本笑意得体的白尘子。她皱眉道:“小朋友,你家里人没教过你,出门说话要三思而言吗?哦,也对,你本来就是个没家教的东西。”
……这什么毒舌脾气?宋丽娟对白尘子的预判实在是太准确了!沈吉头上滴汗,忙拉住白尘子的胳膊:“我们走吧。”
吴弥尔显然被触到逆鳞,立刻扭曲了表情怒说:“你是谁?活腻了吗?我看你说话才像个孤儿!”
被溅射到的沈吉:“……”
“弥尔,对长辈要客气一点。”
忽有句阴冷的男声自不远处响起,如若蛇会讲人语,大约也是这种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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