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纸镇惊魂(十六)
卢悦人自从在一片漆黑的缸里醒来, 就艰难地尝试喊叫、拍打、用道具攻击周围的瓷面,可是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也无法撼动坚硬的瓷面多少。
氧气越来越少, 她蜷缩在缸里,呼吸越来越急促,不得不先努力放缓呼吸, 让自己能坚持更久。
不知什么时候, 她感觉自己似乎被往下放, 放到了一个平地,然后“哗啦哗啦”的声音从头顶响起,那是有东西从高处撒下,砸落在头顶的容器上。
只一瞬间,卢悦人就快疯了。
她知道了, 外面的人在试图把她埋起来, 埋在地里窒息而死!
卢悦人奋力往上拍打,在一瞬间爆发出极为可怕的力量, 居然“撕拉”一声撕裂了什么, 微小的缝隙出现在这样浓黑狭小的空间里。
她脑子一炸, 手脚并用地拼命攻击头顶那块石板, 终于死命将石板顶开。
还没等她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迎面又是一大捧泥土铺天盖地砸下来。
等她好不容易从缸里和土坑里爬出来时, 抬头就见周围围着的无数纸扎神明。
她挣扎着奔逃,却无论往那个方向跑都是密密麻麻的纸扎神明。
突然,她的手臂被猛地抓住。
她尖叫一声,拍打的手也被人强硬地控制住, 才看清了来人的脸。
邱发沉着脸喝道:“冷静点,我是来救你的, 现在尊者需要你的帮助,快跟我来。”
模糊的尖叫声隔了很远,都传到了奚郁这边。
奚郁朝着黑暗的山林里看了一眼,看向白七婆婆重复:“你说,让我自己进去?”
“对。”白七婆婆拄着拐杖,将手上一条彩绸挂在奚郁脖子上,沉声说:“神明之境不是谁都能进去的。你也看到了,彩神已经开始将人带走了,如果你不赶紧,彩神的侍者迟早会找上你。”
白七婆婆眼皮也不抬,絮絮叨叨地说了整个消灾过程和做法后,她拍了拍奚郁的肩膀,说:“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奚郁抬手挡住白七婆婆试图给彩绸打结的手,扯掉了脖子上的彩绸,迫不及待地大步往白七婆婆所指的前方走去。
他能隐隐感觉到,那个什么彩神就在前面了。
“唉,白郁你这小子把神绸带上啊,怎么给扔了……”
白七婆婆捡起地上的彩绸高喊一声,然而奚郁和泰纪两人走得很快,身影一下消失在漆黑的山林里。
白七婆婆闭上嘴,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消失,逐渐僵冷下来。
她攥着彩绸,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会,然后拄着拐杖转过身,慢吞吞地往山下走。
可能是靠近了所谓的神明之境,奚郁脖子上悬挂着的无形绳索也越发清晰。
山林里开始出现各种彩色纸扎,与曾经奚郁迷惑曙光教会的方式有点相近,但又非常不一样。
亭台楼阁,纸扎花卉,华丽的彩绸在树间和灯笼间悬挂,彩衣纸扎人和形貌各异的动物立于其中,仿若用纸扎搭建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华美天宫。
现在这些形貌各异的纸扎簇拥在他们前进的道路两侧,喜庆欢快的脸通通都面朝奚郁两人。
周围凝滞的氛围,以及这些纸扎给人的微妙感觉,但显然这并不只是像奚郁先前那样,只是个吓唬人的把戏。
来者不善。
奚郁饶有兴致地一笑,抬步就往前走。
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左手瞬间一烫,然后被人抓住手腕往后拽了一下。
他心头一跳,扭头看去,只对上站在右后方泰纪疑惑的双眼。
奚郁没发现什么,带着一丝怪异回头。
下一秒,他瞳孔骤缩。
在他们前进道路的前方,多了一个背对着他们的人。
那是个一身白袍,披着一头金发的男人。
无形的气场自他弥漫开来,连带着衬得周围布置得诡异华美的建筑造景都显得粗糙廉价。
如今仅仅是一个背影,便足以应激地让奚郁起一身起皮疙瘩。
这是他曾经以为永远都再也不会见到的人。
奚郁心绪一时复杂难言,他喉头滚了滚,闷头越过那人,继续往前走。
刚一越过那人,奚郁的左手就被那人真真切切地抓住了。
温热的,带着力度的,熟悉的触感。
奚郁头也不回地说:“放手。”
低沉缓和的嗓音从奚郁身后响起,“既然我出现在这里,你应该明白什么意思吧。系统已经借着那个玩家的手准备对付你了,你进去就将正面对上它。”
奚郁反问:“所以呢?”
“如果你现在回头,还有机会退回到之前的状态,但你继续往前走,就没有退路了。”
苍阙深深地注视着他:“你真的要往前走吗?”
无声的沉默笼罩在这片黑暗中,泰纪满头雾水地看着两人,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半晌,奚郁低低地笑了一声,终于回头,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眼。
他微微歪头盯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这不就是你希望我做的吗?”
苍阙无言。
奚郁嘴角微弯,伸出右手猛地攥住了苍阙的衣领将他拽近,露出一个昳丽的笑容,眼里却没有分毫笑意:“既然给了我机会,我抓住了,就绝不可能放手。”
燃着熊熊火焰的漆黑瞳孔和沉静的金色瞳孔对视,无声对峙。
半晌,苍阙先败下阵般苦笑一声,松开握住奚郁的手,张开双臂将人环进怀里。
他垂下金色瞳孔,忍不住收紧手臂,低声说:“我后悔了。”
奚郁轻笑一声:“我不会后悔。”
说完,他轻轻推开这个温暖熟悉的怀抱,朝着泰纪张开手。
泰纪当即从那一大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质弩箭和红黄色的短箭递给他。
奚郁默不作声地将短箭安装进弩箭里,抬手疾速射击,一下将路两侧的纸扎射倒一片。
苍阙扫了一眼,不由失笑。
这些短箭颇为粗糙,只是一根根削尖的木棍上缠上了画了鬼画符的黄纸。
但对付这些纸扎,却颇有奇效。
随着那些诡异纸扎一茬茬倒下,那种凝而不发的诡异气氛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疯狂外泄消失。
解决了路上的纸扎,奚郁招呼一声:“泰纪,我们走。”
往前走了没几步,他的左手再次被拉住。
这次苍阙在他的左手心里放入了什么。
他低声说:“前路茫茫,既然做出了选择,那就不要害怕荆棘遍地,尽管往前走吧。”
随着最后一个字消散在空气中,那道身影也彻底消失在漆黑的树林里。
奚郁抬手一看,发现手心里是一颗又大又红的草莓。
他看了掌心那颗草莓片刻,从身上翻了翻,翻出软布将它包好,妥帖收起。
最甜美的果实,就应该在成功后享用。
凭借着一□□箭和加工过的短箭,奚郁和泰纪愣是毫发无伤地穿过这一条危机四伏的道路,走到了纸扎林的中心。
一丛丛纸扎莲花从“池塘”里伸出来,一个个手捧托盘、如意等等物品的彩衣纸扎人吊着红唇,仿若在“莲池”和其上的纸桥上行走。
只是依稀的灯笼光昏暗无比,照得它们无比阴森。
在“莲池”中心,一棵即便在黑夜中也无比闪耀的,枝叶上挂着无数彩色丝帛的金色大树随风轻舞,在金色大树后,是一座由许多怪异兽形拱卫着正中的朱红色大殿。
如今那颗金色大树下,就有一个跪着的人起身,将手上的红色丝帛高高一抛。
那条丝帛软软地被抛飞而起,看似轻柔无力地在空中舞动着,却始终飘飞而起,稳稳地挂上了其中一根枝条,如其他丝帛一般随风轻舞。
挂好了丝帛后,那人才转过身,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微笑道:“两位也太过粗暴了,居然将彩神迎接两位的精心布置都给破坏了……”
奚郁笑了笑,耸了耸肩道:“我还挺好奇的,以你的身份,为什么会甘愿为那个什么彩神做事呢?”
林容微微挑眉,脸上露出一丝满足:“彩神至高无上,已经答应了实现我的愿望。”
说完,她脸色骤然狰狞起来:“而不敬彩神的你,才是异类!我会将你献给彩神!”
下一瞬,林容伏低身体,脚上一蹬地面,骤然弹射俯冲而来。
奚郁手腕一动,那把剁下数颗鸡头的菜刀滑到他的手上。
“嘭”地一声厉响,菜刀和林容手上尖锐的爪子相击,几点火星迸出。
奚郁笑得嘲讽,声音压得极低:“不是身份高贵,拥有更多选择的玩家吗?信仰一个副本世界里的npc,图什么呢?”
林容双眼微微睁大。
……什么?这个npc说什么?
凌厉的拳风自侧面而来,林容面色大变,像是灵巧的猫,一个后空翻高高跳起,闪过泰纪挥来的拳头。
她双手一转,两把枪出现在她的手上,“呯呯呯”地疾速射击。
没想到奚郁两人速度极快,呲溜一下跑到金色大树后,逼得林容不得不停枪。
她绕着金色大树跑了几圈,都没找到躲藏起来的奚郁和泰纪。
突然,头顶“哗啦”一声巨响。
林容下意识地抬头,就见奚郁从大树之间的金色枝叶里一跃而下,扯着她刚刚挂上树的丝帛兜头朝她罩来。
“呜啊——!”
林容一声尖叫,被丝帛兜头罩住,然后奚郁手臂一振,一条粗壮红绳往她脖子上一绕打个死结,再往下捆住双手打个死结,另一头被泰纪结结实实地捆在金色大树的树干上。
“啊啊啊我的祈愿经帛,你居然,你居然……”
奚郁拍了拍手,对挣扎着疯狂尖叫怒骂的林容笑眯眯地说:“在这好好反省吧,说不定等你的同伴从缸里爬出来,还能解救一下你。”
林容在树下无能狂怒,再也叫不回奚郁两人的脚步。
越过金色大树,就是那座朱红色大殿。
这座大殿不再是纸扎,而是实实在在的木石结构,如今殿门大开,显露出其中的金碧辉煌。
金色的雕花立柱伫立在殿内,许许多多的纸扎被摆在厅内,正前方是一座极为巨大的彩色塑像,长长的丝帛从上方垂落,足足遮住了神像的半个身体。
在神像前方,袅袅升起的香火中,粗糙简陋的纸扎人分立两侧。
而站在香案前方,用红色的墨水描画了一个巨大的圆阵,圆阵中央是一个正对着殿门的彩衣纸扎人。
它脖子上挂着大红色如意结,笑得歪歪斜斜的,左眼下那颗红痣简直如血一般。
和白七婆婆家绘制手法几乎一模一样的圆阵,无形绳索悬在脖子上略微收紧,另一端就连在大殿正中的纸扎人身上。
奚郁视线扫过大殿,对这摆明了的鸿门宴挑了挑眉。
“这是消灾,还是献祭呢?”
奚郁仰头看了眼神座上高高在上的彩神,嘴角一勾,抬脚迈过门槛,踏入了大殿。
第92章 纸镇惊魂(十七)
就在他双脚同时迈入大殿内的同时, 殿内所有纸扎同时悉悉索索地动了起来。
它们的脑袋通通朝向奚郁,嘴角勾起的弧度全都一模一样。
大殿两侧护卫的高大神像也嚓嚓地转过头,瞪圆的眼睛死死盯着奚郁和泰纪两人。
身后大殿的门“嘭”地一声稳稳合拢。
略显昏暗的光从大殿的纸窗和殿内的灯笼内透出, 映得殿内越发富丽堂皇,高据神位的神明不怒自威。
奚郁倒没有受任何影响,只笑眯眯地开口说:“各位兄弟姐妹, 今天我们带了些祭品奉上, 让大家请看。”
说着, 泰纪从自己手里的大包里掏出两只抱在布匹里的活鸡。
这两只鸡的脑袋被摁在了翅膀里,一动不动地处于睡眠假死状态。
奚郁抓住两只鸡,将它们的脑袋从羽毛里拔出来,扬手朝着大殿内的半空中一扔。
“咯咯咯——”
两只鸡在半空中受惊用力扑腾翅膀,无数乱七八糟的羽毛掉下来, 扑扇的有力翅膀一下将不少的纸扎给带得东歪西倒。
大殿内的纸扎本就摆放得很是密集, 两只活蹦乱跳的鸡落地后一路横冲直撞,歪倒的纸扎顿时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 一个带着一个地歪斜摔倒。
很快, 原本齐整森严的大殿内彻底变得一片混乱。
奚郁嚯了一声, 为自家两只勇猛的鸡鼓掌, 笑得前仰后合:“不愧是我撵着跑了半天挑选出来的鸡, 这战斗力真强。”
但显然大殿之上的主人并不欣赏这两只“战斗鸡”。
两只冲入纸扎堆里的鸡突然仓促又高亢地“咯”一声, 就彻底没了声息。
奚郁脖子上虚虚悬挂着的无形绳索一下收紧。
他只来得及抬手捂住脖子,就猛地被那条无形绳索生生扯得摔跌在地,就连泰纪也没来得及拉住他。
他被拖着往前,一路拖入圆阵中心, 拖到了香案前的纸扎人面前。
无数歪斜倒下的纸扎人直直立起来,无声无息地围聚上来, 挡住了后方的泰纪。
香案前点了一颗红痣的纸扎人脑袋一垂,墨黑的眼珠子直直地注视着被拖至脚下的奚郁,歪斜吊着的红唇。
奚郁抬眼定定地看着纸扎人,探手朝着纸扎人伸去。
在轻微的“咔咔”声音中,缠在奚郁脖子上的无形绳索陡然收紧。
奚郁脖子上突兀地凹入一条极深的勒痕,几乎勒得奚郁喘不上气来,头面皮肤发红,青筋绷起。
但奚郁伸出的手,还是稳稳地抓住了纸扎人胸前垂落的红色如意结的长穗。
“嘭”地一声轻响,纸扎人被他一把拽得倾倒摔落下来,缠绕着奚郁脖子上的无形绳索松了一松。
下一瞬,奚郁弹身而起,一把撸下纸扎人头顶的红色如意结,然后扬手接住从纸扎群后方越过它们头顶飞来的一盒火柴,将怀里藏着的东西一甩而出。
他从家里屋檐取下的最后一条捆着死老鼠、干草等等东西的长串,用力往纸扎人身上缠了两圈,然后压着纸扎人“歘”地划亮一根火柴扔到了纸扎人身上。
火焰“轰”地燃起,眨眼之间就彻底吞噬了整个纸扎人。
无形绳索彻底松落,奚郁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拿着那个大红色如意结起身,冷眼看着纸扎人在火焰中逐渐焦黑扭曲,连带着那片点了红痣的纸面被烧灼成黑灰。
围聚在周围的纸扎里一阵“哗啦”乱响,泰纪长臂一扫扫走一堆拦路的纸扎,像头蛮牛直冲入圆阵中,“噼里啪啦”地撞倒一大片圆阵上摆放的各式器皿。
奚郁脖子上的无形绳索彻底消失,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如意结,直接几下将它扯松,变成一条弯曲的大红色粗绳。
他抻了抻这条粗绳,扭了扭脚腕,一个助跑直接翻上了香案后方高高的神台上。
靠得越近,越发显得盘腿而坐的神像极为高大。
他似笑非笑地抬起头,透过那垂下的丝涤看向大殿之上的高大神座。
“让我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能置我于死……”
奚郁的声音猛地顿住。
神像的脸上一瞬间闪过一团模糊的、旋转着的灰黑光团,然后又瞬间变成一张空白的脸。
下一秒,只听“哐啷”一声巨响,紧闭的大殿门突然被破开。
奚郁和泰纪扭头看去,就见戴维两个曙光教会的人,带着一个身形极为狼狈的女玩家进来。
戴维沉沉的目光凝视着奚郁,嘴角微勾:“再次相见,我该如何称呼你?血瑰公爵?万彩普渡慈心真神?还是一个出逃的npc?”
奚郁神色自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戴维没说话,只示意邱发提着卢悦人上前,将双方暴露在彼此视线里。
卢悦人极为惶然,整个人几乎都要缩成一团。
她已经被吓破了胆,怎么愿意深入这个一看就极为可怕的地界?
但即便再怎么不愿意,她还是被跟着戴维的那个教士强硬地拽了进来。
一朵纯白莲花被伸到卢悦人面前,低沉嗡鸣的声音在她耳边低缓响起:“稳定心绪,沉静心神。将你的记忆从遗忘中打捞,让它从沉睡中苏醒……”
卢悦人的双眼逐渐空茫,恍恍惚惚地注视着纯白莲花。
奚郁不由微微歪头,不太理解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戴维:“卢悦人,现在你抬头好好看看,你看到了什么?”
卢悦人下意识地顺着戴维的话音抬头,茫茫然的视线落在奚郁和泰纪身上片刻,瞳孔骤然收缩。
被刻意藏入脑海深处的画面像是被擦去白雾,一点一点在她眼前浮出。
“警告!检测到非玩家角色取得玩家系统,建议存活玩家立即消灭该异常非玩家角色,取回玩家系统。警告!检测到……”
在响彻天际的刺耳警告声中,全身染血的青年漠然而立,在尸山血海中手托一团漆黑圆球,冷厉斜睨而来。
在他的左眼下,就有一颗鲜红如血的红痣。
卢悦人骤然尖叫起来,捂着脑袋蹲下身体,再次试图将自己蜷缩起来。
“不要,不要!不可以让怪物们去现实世界,不可以!我们的世界要被毁掉了,不可以……”
奚郁眼帘微垂,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收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蜷缩在门边高声尖叫的卢悦人。
他瞥了眼神台下方的泰纪,泰纪会意,当即略一伏低身体,就轰然朝着戴维三人冲去。
邱发闪身而来,双手交叉挡下了泰纪一拳,直接被一拳击飞。
他轰地砸在半开的门上摔了出来,“噗”地吐了一口鲜血。
戴维眉头不动,手中的莲花抛飞而起,沉声道:“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卢悦人抬起头,眼眶瞬间睁得极大。
泰纪已经俯冲而至,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卢悦人整个笼罩住,高举的拳头也即将轰然而落。
卢悦人瞳孔颤抖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在庞大巨兽前拦在她身前的人影。
她再也忍耐不住,哭喊道:“松兴!你为什么这么傻!噬恶摩罗鬼王是你拦得住的吗?你连给它塞牙缝都不够……”
泰纪即将落下的拳头突然僵住了。
糟了,奚郁眉头一拧纵身跃下神台,朝着泰纪跑去。
什么?噬恶摩罗鬼王?
戴维豁然扭头,略带一丝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个一直跟在奚郁身边的高壮男人。
泰纪举着拳头,却全身僵立。
他身体里突然鼓起一个硕大的鼓包,这个鼓包在他身体里疯狂游走着,拉扯着他的拳头不让他挥下,又从他的脖子上往他的头脸挤,连带着他的脸皮肌肉都在不停抖动着,露出似哭似笑的诡异表情。
卢悦人看起来依旧彻底意识不清了,还在胡乱喊着松兴的名字,喊着npc要抢夺玩家的系统入侵现实世界,虽然话音颠三倒四,但足够戴维猜到事情大致全貌。
泰纪痛苦地抱着脑袋低吼,身上的鼓包越来越多,而最初冒出来的鼓包剧烈涌动着,强行睁开了空洞的眼耳口鼻,嘴巴大张,模糊的声音呼啸而出:“你——别碰——悦人——”
“嘭”地一声闷响,奚郁的拳头正中那个鼓包,将泰纪整个人打得整个人一歪。
但是已经太晚了。
狂风将大殿的所有门窗轰然吹开,露出大殿外染上一层冰冷暗红的夜空。
“警告!警告!发现极端异常npc数据!”
“经检测,其为悬赏榜第二:噬恶摩罗鬼王,悬赏积分:七千万。”
歪着脑袋的泰纪骤然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尖锐咆哮,双眼彻底变成一双金色的尖锐竖瞳,四肢着地,身体被疯狂增生叠加的鼓包撑得不成人形。
奚郁一把拽住他崩裂的后衣领,手中的菜刀一转,刀柄狠狠往他脑袋砸去,厉声道:“给我醒过来!”
“为辅助玩家清除该异变npc,战斗辅助窗口已开启……”
奚郁来不及理会系统和玩家又闹了什么幺蛾子,只奋力向前一扑,双手卡住几乎化身为一头满是鼓包和瘤子的丑陋巨蜥的泰纪脖子。
他强行拖住意欲向前扑去的泰纪,在他耳边大吼:“你说过,你想活着!”
丑陋巨蜥动作陡然一僵。
奚郁的话语沉冷:“你是你,你永远不是那些被你吞吃的那些灵魂。如果你还想活着,别忘了你是谁!”
泰纪冰冷尖锐的瞳孔微微一动,隐隐有一道神光亮起。
然而还不等他有什么表示,一道鲜红的光芒骤然飙射而来,让奚郁不得不闪身躲开。
戴维和邱发,以及蜷缩在地精神错乱的卢悦人三人身上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鲜红光芒。
奚郁不由被那红色刺得双眼微眯。
非常熟悉的红色,属于异常提示框的红色。
第93章 纸镇惊魂(十八)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戴维握着手里的冲锋枪,低沉嗡鸣的声音里隐约带上一丝狂热:“一切该结束了。正如神谕所示,如你等沉溺执念之物, 早已注定消亡!”
说完,他举起手中的冲锋枪,无数颗鲜红色的子弹朝着奚郁飙射而来。
泰纪一双竖瞳冷厉坚定, 咆哮着一甩长尾, 就把邱发拦了下来。
奚郁扭身跳跃闪躲着子弹, 鲜红的子弹仿佛一根根直射而来的射线。
他举起手中的菜刀斜斜挡下其中一颗避无可避的子弹,只听“当”地一声巨响,菜刀从他手里飞脱而出,噼里啪啦砸倒了不少的纸扎。
啧了一声,奚郁干脆绕着大殿内满场的纸扎和立柱跑, 飙射的射线再没有一根能碰到奚郁。
他不由心中微晒。
这就是系统的天罗地网?
就凭这几个玩家, 就想弄死他们?
未免也太看不起他们了!
泰纪和邱发在大殿门□□战着,大殿内的奚郁纵身而起, 飞跃到神台上, 闪身躲在了神台上高大的神像身后。
他背靠着神像, 将顺手从香案和神台上扯来的彩色纸片飞快地折叠起来。
戴维不断朝着大殿内逼近, 仿佛无限的子弹毫不留情地飙射到神像身上, “呯呯呯”地在鲜艳华丽的涂料上打出坑坑洼洼的小洞, 露出其后的泥土坑子。
他很快意识到奚郁藏在神像身后,他这样根本威胁不到他,于是握着枪朝着神台跑去。
他克制着不让自己抬头看向神像的脸,朝着神像的一边跑去, 同时掏出道具弹准备朝着神像的另一个方向扔去。
这时,一个花里胡哨的金色金鱼突然从神像后飞了出来。
戴维被加强的动态视力让他一下注意到这只金鱼, 当即举枪一枪击碎。
纸张爆裂开,却什么都没有。
更多乱七八糟的小纸扎被丢了出来,戴维不再管它们,然而其中一个纸扎砸落在地时突然爆炸。
戴维被加强的敏锐五感导致他被吓了一跳,下一个飞来的纸扎他又下意识开枪。
这次纸扎爆开,这次内里飙射出无数根钢针,直直朝他落下。
如此几番,戴维不堪其扰,但终究是凭借那朵纯白莲花爬上了神台。
神像后方已经近在眼前,戴维甚至已经看到了奚郁躲在其后的衣角。
他刚抬起枪,就见这片衣角从神像背后一闪而过。
他下意识地顺着这道身影往上一看,就见一个粗糙的纸人被一条红绳挂着,吊在了神像脖子上。
戴维瞳孔一缩,糟了。
但他已经来不及移开视线,神像的脸已经彻底进入他的视线里。
被放大了无数倍的脸依旧美得冲击力极强,那似笑非笑斜睨而来的目光,似是在嘲讽他的渺小和不自量力。
戴维心神动摇了一瞬,然后迅速反应过来不对。
下一秒,他的腹部猛地受到重重一击,整个人倒飞出去,“嘭”地摔在了神台下。
一拳打飞戴维的奚郁用尽了身上可准备的一切手段,彻底将戴维打倒在地。
他弯下腰捡起神台上掉落的冲锋枪,一脚踩在神台边缘的低矮围栏上,举起枪口对准神台下挣扎着爬起来的戴维。
他微垂的黑眸里一片冰冷漠然。
“再见了。”
话音一落,他扣动扳机。
然而子弹却未如期发射。
奚郁愕然地低头看向手里的冲锋枪,用力连连甩了几下,发现这把枪真的黏在了他的手上。
只一瞬,这把冲锋枪陡然变形扭曲,化作一双深深扎入地上的手铐,将他牢牢锁在原地。
神台下的戴维冷笑一声,松开手,让手里捏爆了的鲜红符文从手心掉落,在地上摔出叮铃铃的声音。
一个巨大的灰黑色旋涡在奚郁身后扭曲成型,一道鲜红色的射线在奚郁放大的眼瞳里从旋涡中飙射而来,直直刺向他的心脏。
这一瞬间极快也极慢。
奚郁清晰地知道,他躲不过这蓄谋已久的一招。
人在临死前会想些什么?会在脑海里播放走马灯?会后悔自己的不谨慎?
奚郁只觉得一阵强烈的不甘袭上心头。
他就要这么死了吗?
他终究没能反抗这既定的“剧本”吗?
电石火光之间,一道宽阔健壮的身影取代了奚郁瞳孔里的红色射线,拦在了奚郁身前。
奚郁眼睫只颤了一瞬,红色射线已经击穿了那道身影的后背,在他的胸口烧灼出一片赤红的大洞。
他张了张嘴,却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一切似乎都在奚郁眼里不断慢放,从泰纪胸口被从后破开,鲜血喷溅,再到皮肉被鲜红光芒烧灼侵吞成一片焦黑。
“大人,我终于明白了……”
奚郁茫然地抬起头,对上了泰纪那双尖锐冰冷的黄金竖瞳。
他的眼神亮晶晶的,很纯粹,是奚郁未曾见过的纯粹。
他断断续续地说:“我明白了……这种感觉,从心底涌上的疼痛和热流……都是大人你说过的感情吧……”
泰纪不断渗出鲜血的嘴巴咧开,露出一个单纯的,高兴的笑容,“我很高兴……这次,轮到我来发光,保护你……”
那冰冷的机械女音顿了许久,终于不情不愿地响起。
“叮咚——极端异常npc:噬恶摩罗鬼王数据已捕获。检测到目标储存超载,即将破限失控,立即启动采集进程及格式化进程……”
下一秒,那激射而来的鲜红光芒一涨一缩,将泰纪整个包裹,“咻”地带入那个灰黑色旋涡里。
戴维捂着肚子疼得一时爬不起来,只能大吼一声:“邱发!快!”
一道黑影从殿门方向飙射而来,直欲将奚郁也撞入那个灰黑旋涡里。
僵在原地的身影终于动了。
他猛地回身一脚,邱发就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倒飞而出,撞在大殿内的高大立柱上,撞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啦”声,整个人以一种恐怖的扭曲姿态缓缓滑落,软在地上动也不动。
戴维也终于看到奚郁的脸。
奚郁的双眼已经彻底被鲜红如血的光芒覆盖。
他低吼着,双手高举,浑身发红,青筋绷起,也不管手上连地的手铐在他手臂上勒出如何可怕的血痕。
他用力到了极致,“嘭嘭”硬是绷断了手铐。
戴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却发现奚郁并未如他所想地来攻击他。
那道被血染红的身影猛地转身,义无反顾地朝着那个不断缩小的灰黑旋涡一跃而起,跳入了旋涡之中。
灰黑旋涡之后,是一片被混沌气流裹挟着的扭曲星空。
泰纪还未被拖行很远,星空之中,无数黑红混杂,血管一样的细长之物像是吸血的蛭虫,贪婪地从无尽的虚空中弹射而来,一根一根扎入的泰纪的身体。
奚郁甚至还能看见泰纪痛苦扭曲的脸,听见他的哀嚎。
周围的混沌气流涌动起来,隐藏在其后的鲜红光芒蠢蠢欲动,窃喜着准备瓮中捉鳖,将这个自投罗网的猎物吞噬殆尽。
奚郁似乎注意到了,但没有丝毫触动。
他血红的瞳孔只是死死盯着前方似乎触手可及的泰纪,用尽全力前进,奋力朝他伸出手。
然而他的手极力伸出,只碰到了从泰纪怀里飘飞而出的那个包裹。
而他和泰纪之前,已经有了无数的鲜红丝线率先拦截在了他们之间。
就在奚郁不管不顾,拼着一头撞进鲜红丝线也要往前冲的时候,他的左手猛地被一股大力拉住。
然后他被那股大力拽着,一百八十度旋转,倒飞回灰黑旋涡的入口。
在他最后的、模糊鲜红的视线里,只看到金发白衣的背影衣袍翻飞,朝着混沌扭曲的星空抬手,一片金光如盾牌炸开,将所有刺来的鲜红光线挡住。
在灰黑旋涡消失之前,奚郁猛地从中摔跌而出,重重地落在青石地上。
等他再抬头时,那片灰黑旋涡已经彻底消失。
奚郁抬起的手凝滞在半空,然后收拢死死握拳。
他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拢了拢怀里不剩多少东西的包裹,冷眼看着周围无声渐渐围聚而来的纸人。
灰黑旋涡将他吐出来后,他并没有落在原来的大殿内。
如今周围很是昏暗,像是一个幽深曲折的中空洞窟里建起了一座建筑,点点昏暗的光从建筑上方的天坑透入,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这座建筑由青石建造而成,是仅有一间殿堂的小小神殿。这里很是看起来很是荒僻,也无人烟,比起先前的华丽大殿简直朴素到了极点。
唯一可以称道的,便是内里很干净,就连奚郁在青石地板打了个滚,也没有沾染什么灰尘。
现在那间唯一的神殿大门紧闭,大门上方挂了一面小小的镜子,前院里站满了一身彩衣的纸人,它们吊着红唇,在“嚓嚓”的纸张摩擦声中静静地往奚郁逼近。
不知何处响起的歌声轻飘飘地在他耳边响起。
“彩衣仙、彩衣仙,着彩衣、穿花鞋……”
“血肉奉去骨成仙,怨去渡福佑家园……”
层层叠叠的声音仿佛直接在脑海里响起,如魔音灌耳,即便再怎么尝试忽略,依旧清晰地在脑海里回荡。
有一道歌声不断靠近,最后贴在奚郁的身后唱着,一道年轻的女音幽怨的响起:“白郁哥哥,我快呼吸不过来了……”
奚郁眼皮微掀,露出一双鲜红如血的眼瞳。
他一个回身,直接一拳将贴在他身后的亮橘色彩衣女性纸扎人打倒在地。
他瞥了眼纸扎人,淡淡地说:“非要找一个怨恨的对象,你就去怨里面那个贪得无厌的‘神明’吧。”
回响的歌声骤然一顿。
“大胆!”
原本正齐声唱着的各种声音突然尖锐起来,男女老少都有,愤怒地尖声道:“不敬万彩普渡慈心真神者,必受神明怒罚!”
下一瞬,奚郁只觉得自己脑袋像是被敲了一记闷棍,晕头转向之时,双腿肌肉突然一松,差点直接跪坐下来。
原本的唱词变成了密密麻麻念叨的听不懂的念词,这些念词像是有着诡异的魔力,奚郁视线里的纸扎人渐渐模糊,开始出现了些奇怪的幻觉。
原本的小神庙不见了,周围明亮起来,天空上梦幻般的橘红和淡紫交汇,前殿里的纸扎人密密麻麻,无边无际,奚郁仿佛独自置身于纸扎人的海洋中,前无去处,后无归途。
无数的纸扎小船、金鱼等等奇异兽形在不断变换色泽的梦幻天空上朝着天际奔腾。
而一切纸扎的目的地,一座极为高大的神像从极遥远的天际中缓缓现身。祂一身彩衣,顶天立地,面容在如彩霞般变换色泽的丝涤中看不分明。
那听不懂的念词齐齐唱道:“万彩自天来,感天地之疾苦,慈心不忍,于此普渡一切信者。唱罢,念罢,一切怨皆许净度。跪罢,拜罢,一切愿均可实现……”
唱着,周围密密麻麻的纸扎人动作统一地朝着天际那座巨大的神像缓缓跪拜而下,虔诚地俯首,额头贴着手背。
随着这些纸扎人跪下,直挺挺站在其中的奚郁一下凸显了出来。
他垂着眼,拿着散乱包裹里剩下的彩色纸片指尖翻飞,慢条斯理地折叠着。
“痴愚之人!为何还不跪下!”
沉闷的怒音仿若惊雷,从天际滚滚压来。
奚郁折好手中的东西,抬起头,笑得放肆。
他猛地扬手,无数的彩色纸飞机从他手上飘飞而出,无序地朝着四面八方飞去。
每一个纸飞机飞砸在某个纸扎人身上或是落到某处时,不是突然一下爆炸,就是在轻微的摩擦中突然起火,打得周围的所有纸扎人兵荒马乱。
那齐声的唱念声也乱了起来,纷纷乱乱地惊叫怒喝不停。
奚郁在这阵混乱中大笑着,将最后一根捆着符纸的木箭装入他最后折好的小小纸弩,抬手直直指着天际那座巨大的神像,嘴里轻轻地“嘭”了一声。
木箭破空而去,一往无前地直射而出!
第94章 纸镇惊魂(完)
木箭弹射而出的瞬间, 纸弩也彻底扭曲变形。
但这根仅剩的木箭成功完成了它的使命。
它破空而去,直到撞到半空中的某个无形之物,撞得“咔嚓”一声脆响。
蛛网状的裂纹自木箭刺中的地方向外蔓延, 周围一切幻境如同被击碎的玻璃般,一块块崩裂掉落。
眼前哪里还有什么无边无际的纸人、梦幻天空和顶天立地的神像,还是那个小小的神殿。
只是现在神殿前院里的纸扎人被奚郁加了料的纸飞机炸得东歪西倒, 门上的那面小镜子被木箭击碎, 凌乱的碎片掉了一地。
这次再也没有任何能阻挡奚郁的东西, 他大跨步上前,一把推开了神殿大门。
令人牙酸的门轴摩擦声响起,这间久未有人造访的神殿大门终于打开。
门后的神殿出人意料的,并没有过多的玄机。
一座高大的神像盘腿坐在神台上,香案上空空荡荡, 唯有一尊香炉和香炉里插着的三支香, 三条细长的烟雾袅袅的往上飘。
周围层层叠叠的挂着无数绣着经文的彩色绸缎在殿内无风自动,轻缓地飘动着, 晃人眼球。
这次神像上不再是空白的脸, 而是坑坑洼洼的, 无数仿佛飞溅而上的密密麻麻的彩色扭曲痕迹顺着纹路攀爬, 蔓延到了整个神像裸露出来的身躯上。
那些彩色纹路极其古怪, 多看几眼就觉得心神恍惚、头晕恶心, 仿佛整个人的视线都充斥满那种纹路。
奚郁站在殿中打量了一下那座神像,无视那令人感到极其不适的彩色纹路,挑眉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厉害东西,原来也不过是一个木胎泥塑。”
神像不答, 周围的彩色绸缎骤然一动,齐刷刷地朝着奚郁弹射而来。
奚郁早有准备, 一跃而起,扭身躲过一条刺来的宝蓝色绸缎。
与绸缎错身而过的瞬间,他反手一拉绸缎借力而起,脚上一蹬殿内的立柱,在众多绸缎的围剿中几下跳到了系着绸缎的房梁上,疾速朝着神像的方向奔跑而去。
彩绸们不甘示弱,呼啸着从奚郁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奚郁眼中冰冷的红芒越发明亮,他瞅准彩绸下方还未彻底形成合围的空隙,纵身从房檐上一跃而下。
他一脚蹬开试图合拢空隙的彩绸,强大的惯性让他一脚踹翻了神像前的香案,同时抬手抓住了神台上的低矮栏杆,一把翻上了神台上。
围剿不成的彩绸猛地炸开,急急朝着奚郁激射而来。
已经在神像上攀爬的奚郁灵活地在神像上四处翻腾躲避,那些彩绸根本抓不住他。
不过几下,奚郁就飞身掠上了神像宽敞的肩头。
这次彩绸剧烈涌动着,再不留一丝空隙,层层叠叠地将奚郁四面八方围堵起来,围成了一个圆茧。
坐在神台上的神像极大,一个脑袋加上头顶华丽的神冠,几乎有半个人那么大。
奚郁朝着周围的彩绸笑了笑,活动活动了右手的手指,然后在彩绸收缩围剿而来之前,猛地握紧拳头,一拳轰然打向这颗硕大的脑袋。
一拳,打得神像脑袋闷声作响。
两拳,打得神像脸上爬上一条条深邃的裂纹。
三拳,打得神像脑袋彻底破裂,碎裂的厚实泥块崩落滚到地上,露出其中歪斜的骨架。
围成圆茧的彩绸像是过了电般一抖,开始歪七扭八地四散落开。
站在神像肩上奚郁蹲下身,还在一拳拳,自上而下地轰打着神像。
高大的神像剧烈地震颤着,塑身泥块不断随之崩落,碎裂一地。
于此同时,整座青石构成,悬挂了无数彩绸的神殿也在剧烈震颤着,也随着神像的碎裂而不断崩解。
青砖瓦片噼里啪啦地砸落在地,立柱房梁歪斜,彩绸们被砖石划破撕裂,如同破布般掉了一地。
直到将整座神像都彻底打得只剩一副破破烂烂的木架,奚郁才一脚踹在木架上,将这破烂神像从神台踹了下去。
“贪得无厌的玩意,你算什么神明?!”
残破的木架从神台倾泻摔下,重重地跌落在满地的砖石碎瓦之中。
木架再也支撑不住,散乱成一堆不成型的木头。
奚郁站在神台上大口喘着粗气,发红的双手在剧烈的疼痛中微微发抖,鲜血一滴一滴从他破损的骨节滴落。
神殿的屋顶彻底破了,天边微曦的光芒微微映亮了这片残垣断壁。
奚郁有些脱力地踉跄一步,压下喉头略带血腥味的唾沫,抬起头看向头顶的天坑。
一夜的激战过去,天亮了。
他胸口起伏着,眼里的血红始终无法压下,只能瞪着通红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上方由靛蓝逐渐转为天蓝的洞窟,眼眶干涩。
这时,洞穴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随后一声暴喝传来:“沉溺执念之物,此时便是你的消亡之时!”
戴维握紧手里的枪,眼神冰冷有狂乱,枪口直直对着神台上的奚郁。
奚郁闭了闭眼,只漠然地瞥了戴维一眼,旋身盘腿而坐。
天坑内透入的阳光如同九天而来的金色光束,打在神台之上盘腿静坐的奚郁身上,给那张浓艳的脸上添了几分神性。
戴维怔了怔,神色恍惚了一瞬,握着枪的手略微一松,又猛地收紧。
不,不能被迷惑。
他跟随神谕一路追到这里,他已经清晰地感觉到了某种无形之力在侵袭他的认识和信仰。
曙光圣莲已经耗尽力量,他必须依靠自己的坚定信仰除去这个异端。
奚郁根本不管对着他的那个枪口,只一字一顿地说:“神不配位,我自当为神。”
天坑外的金色阳光越发明亮,暖洋洋地照在奚郁身上,一种莫名的力量顺着阳光飘落,落在奚郁身上。
奚郁扬手接住金色光团,将光团拍入左手的棋子之中,随后挥手点开棋子的面板。
戴维戒备地举着枪,枪口对准神台上的奚郁,一步步靠近。
在扣动扳机的前一秒,他眼睁睁地看着奚郁在虚空中点了什么,随后无数明亮的金色光点从奚郁手中爆开,朝着四面八方飘飞而去。
戴维呆住了,仰头看着漫天四散飞舞的光点,心神巨震。
无数金色光点掠过他奔向外面,每一个光点都仿佛带有一个轻微的声音,带着释然和解脱的笑意往天地而去。
奚郁将所有被困在彩神这里的灵魂释放后,终于眼皮一掀,落在戴维身上。
“哐啷”一声,冲锋枪掉在地上。
泪水从戴维眼中滚滚涌出,他嘴唇颤抖着,跪倒在神台前,深深跪伏而下。
“神祇在上,请宽恕罪孽深重的我……”
于此同时,远在永夜之城曙光教堂内的十二个人骤然喷吐出一口鲜血。
教堂内漂浮着的纯白莲花的花瓣剧烈震颤着,在一瞬间染上了鲜红如血的色泽,然后又飞快地变回纯白。
但终究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这十二个人同时极力睁大眼睛,像是一同看到了什么,竟然齐齐流着泪跪下,喃喃道:“神祇在上,请宽恕罪孽深重的我等……”
纸镇内,奚郁漠然地收回视线,仰起头,看向骤然被暗红光芒笼罩着的天幕。
“警告!警告——!数据异常!副本底层数据发生错乱……”
“发现极端异常npc数据!悬赏发布:清除本次副本世界的异常npc——血瑰……错误,万彩普渡……错误,正在更正数据……”
左手微微一烫,一个小小的光屏弹出来。
——该走了。
奚郁最后看了被阳光照得鲜红的天空一眼,低头将那颗曾经被妥帖收起来的草莓拿出来。
揭开软布,那颗又大又红的草莓在一晚的战斗里,早已被撞击得淤烂了大半,粉红的汁水和果肉糊在软布上,仿若一滩凌乱的肉泥。
奚郁面无表情地捏起仅存的小半颗草莓放进嘴里。
熟悉的甜香在唇齿间炸开。
好甜。
他闭上了眼,一滴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砸在手背的伤口上,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第95章 永夜之城间章
永夜之城这段时间彻底是炸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先是又有npc出逃,著名铡刀副本血瑰魅影关停,然后凭空冒出一个悬赏一亿两千积分的榜一npc。
这才过了几天, 又有一个叫“纸镇惊魂”的副本突然关闭,榜一的血瑰公爵奚郁的悬赏积分又上涨一大截,直接跳到两亿积分!
但这都不算是最劲爆的, 毕竟这两个和绝大多数的玩家们都没有关系。
真真正正让永夜之城彻底沸腾的, 还是被关停的前榜一npc, 噬恶摩罗鬼王所属的副本“万魂绝境”再度开启了,而且不限制进入的人数!
原来的悬赏也并未撤下,依旧高高挂在光屏上,甚至榜上还有一条显眼的光标,提示所有人副本已经重新开启。
这一深水炸弹一落下, 整个永夜之城久久不曾平静。看罗刹海笑话的、蹲在中央广场看热闹的、摩拳擦掌试图够一够悬赏的、趁热度在附近摆摊的, 让整个中央广场和副本传送出入口始终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没有人注意到始终坐在中央广场边缘, 一动不动的两个人。
或者说, 一人一熊。
奚郁的脸掩在黑袍下, 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中央广场上高悬的光屏。
在噬恶摩罗鬼王副本光标的后面, 还有个数字在不断跳动。
那是死在副本“万魂绝境”里的人数。
奚郁曾经进入过万魂绝境, 副本里的泰纪已经彻底变回最初的模样, 一个浑身半透明鼓包瘤子的臃肿巨蜥。
只是那个竖瞳里满是忧郁,在吞食人类时会流泪,在被奚郁一刀砍翻在地时求他赐予一死的泰纪,已经消失了。
重新出现在万魂绝境里的, 是一个名为噬恶摩罗鬼王,只知杀戮和吞食灵魂的躯壳。它的竖瞳里再没有一丝灵光, 只有冰冷的杀戮。
但即便如此,奚郁仍旧不希望副本世界里的死亡数字继续往上跳。
因为吃得越多,被吮吸吞噬的时间就会更快到来。
“等他们沸腾的大脑冷静下来,自然不会再有人再敢进入万魂绝境。”
坐在一旁的白色大熊突然开口,那低沉的嗓音是该死的熟悉。
奚郁头也不回,淡淡地说:“那你沸腾的大脑是否冷静下来了呢?”
“大熊”低声闷笑,说:“随意捏的躯壳而已,你似乎很在意?”
奚郁面无表情,就凭他不用移开视线都能用余光瞥到的庞大体型,以及白得发光的蓬松皮毛,想不注意都很难。
他扯了扯嘴角,轻嘲道:“你也不过是系统的笼中之鸟,跑到这里来也不怕被系统绞杀?”
“我在这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npc熊而已。”
“大熊”说着,拍了拍自己柔软圆润的胸脯,张开双臂,带着笑意的嗓音说道:“我知道这个外形会让人很想要拥抱,我看到永夜之城里的很多小孩都喜欢抱这种熊。”
奚郁头皮一炸:“你什么意思……”
话还没说完,他就整个人陷入柔软蓬松,又如棉花一般厚实的怀抱里。
这个触感太过美好,就连奚郁也一时忘记了挣扎。
但也只是几个呼吸的忘情而已。
就在奚郁准备挣脱出大熊的怀抱时,那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却仿佛早有预料,笑道:“这个触感不满意?那这个呢?”
话音一落,奚郁只感觉到柔软厚实的感觉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奚郁怔了一瞬,马上开始挣扎:“你干什么,这里是永夜之城……”
“别怕。”那双手臂却更紧地抱住了他,“在所有‘人’眼里,你只是在拥抱一只熊。”
奚郁的挣扎顿时消失了,他怔怔地埋头在那个熟悉的颈窝里,眼睛虚虚地望着前方。
中央广场上热闹的玩家们匆匆忙忙,果然没有人在意角落里拥抱的一人一熊。
半晌,他眼睛轻轻眨了眨,眨去眼里的水雾,低声问道:“我该怎么办?”
他闭上眼,眉头不堪重负般地拧起,咬着牙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一声轻叹缓缓响起,苍阙抬起手按住他的后脑勺,往后一倒。
奚郁只觉得自己被拥抱着突然向下跌去,直直坠落,跌入了无边的柔软羽毛之中。
他被轻轻放到羽毛之中,一丝一缕的金发顺着身上人的动作滑落,轻轻落在他的脸颊侧边。
奚郁抬眼,对上了苍阙金色的眼眸。
那双眼眸平静地看着他,问道:“你还在为自己体内那头巨兽而痛苦吗?”
奚郁:“不然呢?这无心的身体,这吞噬理智的红眼,难道不都是系统强行写入的控制程序吗?”
苍阙反问:“你觉得你自己只是一段数据吗?”
奚郁瞳孔颤抖了一瞬。
是吗?不是吗?他自己也说不清。
当初用尽手段从一个已死亡的玩家体内抽取那个玩家系统时,那道提示音像是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错误,错误,对象身份无法识别,对象无灵魂波动,疑似残缺之物,玩家现实世界穿越失败……
从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
他们这些“npc”,不过是系统用以掠取欲望的触角,一个工具而已。什么渴望心脏鲜血,什么失去理智的红眼,不过都是让工具更好用而赋予的功能而已。
一个工具,怎么会有灵魂这种东西?
或者说,谁在乎工具有没有灵魂?
所以当初泰纪向他求死的时候,他才那么的愤怒。
愤怒于泰纪为什么可以这样简单地求死,愤怒于除了死亡,他竟然没有其他任何其他方法来“解脱”。
……同时,也愤怒于穷极一切试图逃跑的他,竟显得那么的可悲。
苍阙抬手拂起奚郁的额发,露出他的一双漂亮的黑眸。
“这是囚困你的枷锁,也是赋予你的力量。”
苍阙低下头,动作虔诚地轻轻吻了吻他的眼睛。
“你已经拥有了战胜一切的力量,接纳它,不要去排斥它。它会给予你指引,让你找到前进的方向。”
怎么能接纳?怎么能不排斥?
奚郁眼睫颤抖着,湿润的瞳孔,在这轻如羽毛的吻中闭上眼,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
果然如苍阙所说,用不了几天,关于噬恶摩罗鬼王的热度飞快降温,甚至到了无人问津,谈之色变的程度。
因为进入那个副本的人,都有去无回。
现在这个“万魂绝境”已经取代关闭的“血瑰魅影”副本,成为玩家口中新一任的铡刀副本。
唯一还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罗刹海再次成了整个永夜之城的笑话。
他们纠集了上万人,一股脑涌入副本里,还想着打车轮战,怎么也能耗死那只大蜥蜴。谁知这上万人依旧是个送菜的,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罗刹海一时元气大伤,就连一直由他们掌管的西区也越发混乱。
如影子般站在奚郁身后的黑袍人躬身,谦卑地对始终坐在椅子上看着中央广场上悬赏光屏的奚郁说:“神上,教会已经将戴维教士降职,安排他在西区主持开展援助救治工作,想必将会有一批新生力量加入教会,只是……”
奚郁目光扫过棋子面板上飞快增加的灵性收集进度,问道:“只是什么?”
黑袍人踌躇片刻,才将自己的脑袋埋下得更深,“神上,我无意冒犯,只是大家以前只需要依照圣莲传达的神谕意志执行就好了,但现在突然让大家的意识断开了与曙光圣莲的连接,大家都有点不知所措……现在教会里传达信息的效率大大降低,也没有其他脑力帮忙思考计算,有时确实会比较难以领会谕示……”
奚郁语气平静地说:“看来被融合思想太久,让你们连独立思考都做不到了。”
黑袍人歉疚地低下头,如果不是奚郁不允许,他早就跪地祈求宽恕和指引了。
奚郁:“罢了,想不明白就慢慢想。你们迟早要回到那个世界里,总要重新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生活。”
黑袍人双眼猛地亮起,又对奚郁深深地弯下腰:“我会将神上的谕示通告给所有迷惘之人。”
奚郁不置可否,平静地起身说:“十二神使他们计算好了吗?”
黑袍人:“都准备好了,谨遵神上吩咐。”
奚郁回头最后看了悬赏光屏一眼,在心里默念着:接纳它,让它指引我……
他按了按左胸口,和黑袍人往曙光教会走去。
戴维当初不知缘由地突然改变信仰,竟然影响到整个曙光教会全都成为了他的信徒,让他在纸镇夺取的“神位”真正拥有了神格。
无妨,这也是好事,可以帮助他在永夜之城范围内收集灵性。
又为他增添了一枚筹码。
这段时间,永夜之城许多敏感的人都感觉到某种诡异的暗流在暗处无声地涌动。
唐锐站在暗处,盯着曙光教堂顶上不断旋转的巨大莲花,双眼微眯。
柯戎带着耳机,埋头在身前的虚拟键盘上敲敲打打。
“哟,鬼修罗兄弟也来了?关队派你来的?”
一道豪爽的声音响起,一身迷彩工装的男人大步走来。
唐锐对走来的吕元武和简亦点了点头,简单寒暄两句,便一同看向那朵纯白莲花下的教堂。
他们这次分别代表掌控东区的破关联盟,和北区的最强领袖队伍来接触最近变得行事怪异的曙光教会。
曙光教会显然早有准备,教堂大门大开,迎入四人。
迎接他们的,是曙光教会的掌权者,十二神使。
他们十二人盘腿坐着,齐齐开口:“欢迎。”
那朵巨大的莲花依旧在教堂内静静漂浮旋转,但唐锐冷眼看着,明显感觉到它已经没有再散发任何扭曲神志的力量。
吕元武显然懒得寒暄,他盯着十二神使的脸扫了一圈,挑了挑眉,直接开口问道:“你们曙光教会最近到底在干什么?”
一旁的柯戎惊了一瞬,这么直接的吗?
其中一个神使开口了:“这些年,我们虽然理念和方式不同,但最终目的其实都是相通的。只不过是我们认为只有满足‘神’的要求才有可能超脱离去,你们破关联盟认为需要通过更多的副本考验,而这位北区的代表,一直在尝试破译这个世界吧。”
所有人神色一变。
神使看向唐锐,语气毫无波动地说:“你们应当都发现了,即便是满足积分要求,实现愿望离去,但总会发生新的事情,让我们或主动或被动地重新回到这个世界。这一点,想必这位鬼修罗深有体会。”
唐锐眉眼一冷。
柯戎啧了一声,脸上笑嘻嘻的,说的话却颇为尖刻:“怎么,被你们的‘神’抛弃之后,你们连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了?”
神使并不理会柯戎,继续说:“事实证明,这些方法都行不通。”
简亦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他一双桃花眼微眯,目光隐含锋锐:“所以呢?你们又找到新的解决方法了?”
“究竟是解脱或是深渊,谁又知晓呢?命运总是如此无常。”坐在首位左侧的神使开口。
首位右侧的神使接替说道:“但我等确实已然寻到前行方向。”
突然,柯戎惊叫一声,唰地挥手打开光屏。
在所有人看来的视线里,偷偷在光屏上跑数据破解的柯戎瞪大了圆眼睛,不可置信地说:“怎么可能……最近接连关停的副本,跟你们有关?!”
吕元武意识到什么,双眼一眯,强大的气势骤然从他周身散发:“系统不会任由事态发展,罗刹海也已经重金纠集了一批好手去抓那个赏金了,你们凭什么认为你们能成功?”
十二神使笑了,齐齐开口说:“神上有言,危局亦是机遇,若不迎难而上,如何迎来转机?”
第96章 疯狂戏剧(一)
奚郁眼球微动, 感觉到了外界透过眼皮的蒙蒙光亮。
他一如从前的无数次睁开眼,入眼是彩色的屋顶和水晶吊灯。
他一时没动,只抬起左手, 捏起那颗从手心升起的半透明棋子,迎着水晶吊灯的光打量。
这颗半透明的棋子内里不复深邃星空的模样,明亮的金光如不相容的粘稠流动的液体, 占据了棋子的大半, 随着奚郁的动作缓缓流动。
光屏在他眼前唰地展开, 分页上需要的灵性数据依旧是三个问号。
但他能感觉到,这就是最后一个副本了。
升变还是被消灭,在此一举。
突然,奚郁肚子上猛地跳上了一个重物。
他低头一看,与一只站在他肚皮上, 浑身皮毛油光发亮的绿眼睛黑猫对上了视线。
黑猫歪着脑袋看着他, 在奚郁伸手前猛地扭身跳下,灵巧地几下窜入柜子下方的阴影里, 徒留一双幽绿的竖瞳在黑暗中直直地盯着他。
奚郁从躺椅坐起来, 环顾这间虽不狭小但略显逼仄的房间。
这间房间贴满了彩色菱格墙纸, 一只白鸽在金色的鸟架上理着羽毛, 房间里的架子桌面上都凌乱地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奇特道具, 还有一个极为显眼的彩色华丽柜子, 黑猫就躲在柜子的下方盯着他。
靠近门的地方挂着一套熨烫平整的黑色西装,还有黑色领结和一顶高高的黑色林肯帽。躺椅的侧边有一张铺了红色丝绒桌布的小方桌上,桌上散乱着扑克牌。
奚郁随手捏起一张扑克,一种莫名的, 并没有经过大脑的奇异感觉让他手指灵巧地一翻,那张扑克就消失在他的手里。手再一转, 扑克又出现在他的指缝之中。
他捏着这张扑克,沉默了。
他很确定,这种玩扑克的技巧能力并不来自于他自己,他很陌生,但他的手却擅自“会”了,就像是一股不属于他的力量用他的手,实现了这种技巧。
倏地,奚郁下意识地转过头,和一面黄铜等身镜里的自己对上了眼。
坐在躺椅上的人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西裤,领口松了两颗扣子露出白皙的锁骨,头上的黑发睡得凌乱四翘。
而在他的脸上,戴着一个覆盖整张脸的白色面具,这张面具涂着黑色嘴唇,脸颊两边各有一个蓝色菱格和红色爱心,看起来很是奇特。
最重要的是,他丝毫没有感觉到脸上戴了面具,就像是正常接触着空气,没有一丝滞闷感。
他刚想抬手碰一碰脸上这个奇怪的面具,突然房门被猛地推开,惊得鸟架上的白鸽扑啦啦飞起。
“魔术师,你怎么还坐在这里?”来人穿着一身略显破旧的衬衫长裤,脸上带着一张描绘着挑眉怒目表情的面具,激动地拽着他就往外走。
“又有一批新人要到剧团了,要是迟到了团长一定会发火……”
被拉出房间后,奚郁一路向上,走出地下室后,发现这个剧团后方的生活区域很大。
在被拉着往剧院跑的时候,他往楼梯间的窗外一看,就见一辆高大的马车缓缓驶入剧团大门。
马车内挤挤挨挨地坐了十二个人,他们互相对视,暗暗心惊于彼此的身份,最后目光凝聚在了其中火红马尾长发,紫色口红的女人。
沈爱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懒懒地倚靠在椅背上,挑了挑眉:“看我干什么?”
有个一脸刀疤的男人冷声说:“都进副本了,你到底说不说准备了什么杀招?”
沈爱嗤了一声,慢声说:“各位都是永夜之城鼎鼎大名的玩家,也都一定要实现自己的愿望。怎么?没了罗刹海,各位就不用努力通关了?”
一脸白净的青年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开口说:“当初罗刹海邀请我们的时候,可是承诺过会有必定杀死异常npc的秘密武器。沈小姐,我们不知道你们罗刹海准备了什么,又怎么配合呢?”
沈爱哼笑一声,起身带着同伴走下停下的马车,只丢下一句:“秘密武器之所以能有奇效,就在于秘密两个字。具体是什么,届时自然见分晓。”
车厢内的众人再次互相对视,最后也只能跟着沈爱下马车。
毕竟他们是由罗刹海聚集起来的,在沈爱咬死了不说那个秘密武器是什么,他们暂时也只能按捺下来。
他们跟随戴着描绘着黑色小胡子面具的侍者走进高大华丽的剧团大院,一入大门,穿过金碧辉煌的前台和等候厅后,迎面就是演出厅里一排排深深凹下去的深红色座椅,和宽敞明亮的大舞台。
如今舞台上灯光亮起,聚焦在一个穿着黑色西服,挺着圆滚滚的啤酒肚,手拿一根黑色手杖,脸上戴着纯黑面具的中年男人身上。
“欢迎各位来到黄金面具剧团!我是黄金面具剧团的团长,剧团的主人,雅巴沃。”
直到头顶各处传来噼里啪啦的掌声,玩家们才发现剧院二楼观众席上,满满地站着许多人。
奚郁站在阴影中随着大家一起鼓掌,目光盯着团长雅巴沃,双眼微眯。
这个人……会是灵性的“核心点”吗?
在二楼上鼓掌的人脸上带着各色面具,装束各异,乍一看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
这一下,让本来打算一进入副本就先把奚郁找出来强行杀死的玩家们失望不已。
“坦尼森,我看到你在偷笑了。还有你华莉斯,不许再偷吃糖,你可是女主角。”
团长雅巴沃伸出胖胖的手指虚虚点了点二楼观众席上的人,然后对着玩家们一振双臂:“新人们,我知道你们都怀揣着成为大红大紫的演员的梦想,而就在十天后,剧团将面向整个王国开展有史以来最盛大的演出,这就是成名的最佳舞台!”
“叮咚——!”
“欢迎各位进入本次游戏,疯狂戏剧。十日后成功登上黄金面具剧院舞台并完成演出,极为即为游戏通关,祝您体验一段愉快的戏剧人生。”
提示音刚落,团长雅巴沃就放下了手,笑眯眯地说:“但可惜啊,能够登台表演的角色只有这么多,想要得到登台表演的机会,就必须竞争到舞台上的角色。而想要竞争到对应的角色,就必须能完美扮演相应角色,最终才在舞台上向观众们展现完美的表演。”
说完,他抬手一挥,身后的红色幕布缓缓拉开。
“现在,最激动人心的时候到了,选择什么角色,将由你们自己决定。”
二楼的人们骚动起来,盯着玩家们窃窃私语。当初拉着奚郁出来的人探头探脑地直往下看,鼻腔里喷出一口气:“哼,也不知道这次的新人会选什么角色……”
奚郁的目光扫过下方的玩家,最后从那头显眼的火红色马尾上收回,面具下的嘴角勾了勾。
呦,熟人还不少啊。
明亮的灯光打在幕布后高大的架子上,许多张不同的面具清晰展现,空洞的眼眶无声地注视着玩家们。
“上来吧,选好了就自己来将面具戴上。”说完,团长雅巴沃就背着手,站在一旁盯着他们。
等了一阵,玩家们才意识到,他们将要在对面具对应的角色没有任何了解的情况下进行选择。
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些面具分别有什么特点,该怎么扮演,只能勉强通过眼眶处是否画有浓密夸张的睫毛来分辨面具对应的角色是男是女。
但是说到要竞争上岗的话……
许多人马上转身,目光像是雷达一般扫过二楼观众席上的面具。
然而二楼实在太昏暗的,而且人群层层叠叠,他们只能看到栏杆边缘戴什么面具的都有,但站在后方的却完全看不到。
在他们试图数出相同面具的多少时,舞台上传来一道声音说:“我就选这个。”
众玩家豁然回头,发现之前开过口的眼镜男已经登台,拿下了一个面具。
那个面具上描画了许多金色的藤蔓状纹路,算是所有面具里不算简单也不算复杂的一个。
团长雅巴沃仰了仰下巴:“既然选好了,就带上吧。”
眼镜男顿了顿,在万众瞩目中摘下眼镜,戴上了面具。
这面具拿在手上颇有弹性,一贴近脸皮,就仿佛有一阵无形的吸力,一下牢牢贴在了脸上。
就在这一瞬间,团长雅巴沃一挥手,高声道:“就在这一刻,我们剧团又诞生了一位乐师坦尼森!”
什么?乐师?
所有玩家愕然地看着台上的眼镜男,那张面具居然是乐师的面具?
这辈子就没碰过乐器的眼镜男僵住了。
眼镜男僵了片刻,就抬手想要把面具揭下来。
他摸了片刻,居然没找到面具的缝隙揭下来。
“你干什么?你要放弃参演资格吗?”团长雅巴沃唰地扭头,定定地看着眼镜男。
眼镜男动作一顿,平静地开口:“我不会乐器。”
团长雅巴沃诧异地说:“你在说什么?乐师坦尼森怎么可能不会乐器?对了,你们是什么都不懂的新人……”
他跺了跺手杖,笑眯眯地说:“别担心,面具会给予优秀的表演者以馈赠。从戴上面具的瞬间,你只需要相信,你就是才华横溢的乐师坦尼森。”
说完,他示意下一个玩家上台选面具。
奚郁打量着那些面具,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张面具严丝合缝地贴着脸皮,皮肤融为了一体,他居然摸不到缝隙将这个面具揭下来。
难道刚刚那手突如其来,根本不属于他的扑克技巧,来自于他脸上这张面具?
只一瞬,奚郁就拧起了眉。
以系统的尿性而言,任何的馈赠通常都代表极其高昂的代价。
玩家们终究还是陆陆续续上前选择面具,
眼镜男是“乐师坦尼森”,沈爱是“女伯爵曼斯菲尔德”,女主角“华莉斯”落在了一个风情妖娆的女人手里,其他人也分别戴上了属于自己的面具。
团长雅巴沃看着带上面具的玩家们,满意地点头:“新人们,剧团里的两条法则,给我牢牢记住了。第一,从今天开始,忘掉你曾经的一切,忘掉你们曾经是谁。在剧团里,你们就是面具所代表的角色,必须沉浸地以角色为蓝本来生活来真正入戏。我不希望听到有任何人使用除了角色名字以外的称呼,也不希望有任何人做出不符合角色性格的事情。”
“第二,舞台下绝不允许私斗,你们都是剧团珍贵的演员,绝不能发生会影响表演的任何事故。你们要时刻牢记,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的观众得到最好的观看体验!”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到此,剧团迎新才算正式结束。
就在团长雅巴沃拿着手杖准备走下舞台时,有个选了贴身女仆面具女玩家突然开口:“我可以提个问题吗?”
在大家全都看过来的时候,她高声问道:“你们剧团里有没有谁叫奚郁?或者名字里带着两个字的人?”
整个演出厅一静。
团长雅巴沃脚步一顿,重新转过身看向开口的人,似是有些诧异:“贴身女仆,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女玩家一怔:“什么……啊——!”
她突然剧烈地惨叫着摔倒在地,浑身痉挛抽搐着,双手死命抓挠着脸上的面具,把所有人吓了一大跳。
“让我最后说一次。”团长平静地说:“记住,剧团里只有角色,没有个人。”
第97章 疯狂戏剧(二)
一场剧场迎新就这么在惨叫中结束。
最后那个人蜷缩着身体, 捂着脸喘息的样子,让玩家们再不敢多说一句话,沉默地带着他跟着侍者离开。
二楼的人群也逐渐散去。
一部分戴着与舞台上相似面具的人散入剧院后方精致的小洋楼或是高耸的城堡塔楼里, 还有更多的人与奚郁一同往地下室的方向走去。
先前拉着奚郁跑出来的人愤愤道:“团长雅巴沃居然把那些有名有姓的大角色都拿出来给他们选,凭什么我当时就没有……”
奚郁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的面具到他的装扮扫了一圈。
既然面具所对应的角色里有什么“女伯爵”、“城堡之主”、“乐师”,那么眼前这个人大概就是平民一类的角色。
如果出现在舞台面具架子上待选的都是“有名有姓”的大角色, 那他们这些没出现在架子上, 住在地下室里的面具角色, 就是没有名字的“背景板”小角色?
突然,那人回头奇怪地看着他,疑惑道:“魔术师,你怎么不说话?”
奚郁瞬间回神,对上对方面具后狐疑的眼神。
他笑了笑, 指了指身上略显凌乱的白衬衫和黑西裤, 面不改色地说:“我问你,你见过这个样子的魔术师吗?”
那人眉头瞬间高高挑起, 声音也控制不住地拔高, 引得昏暗走廊上的人也纷纷看来:“你怪我?要不是我, 你看你迟到后团长雅巴沃怎么整治你!”
奚郁整了整衣领, 说:“魔术师就该一直优雅从容, 我只是不适应我以这副衣冠不整的样子出现在大家眼前而已。”
那人顿时恍然, 抓了抓脑袋:“这么说的话……我们藏在二楼角落里,团长雅巴沃看不到的,应该没关系吧……”
奚郁在自己的房间前站定,挥了挥手说:“好了, 我好好要整理仪表了,再见。”
“哐啷”一声, 房门在怒容面具的人面前关闭。
蹲在鸟架上的白鸽咕咕叫了两声,蹲坐在桌子上的黑猫也“喵嗷”一声,一下伏低身体窜入黑暗中,只露出一双幽绿的竖瞳盯着他。
奚郁回身,看向黄铜等身镜里的自己。
白色的脸,黑色的嘴唇,脸颊两边各有一个蓝色菱格和红色爱心。
这仿佛长在脸上的面具紧紧贴在脸上,仿佛一层皮肤一般随着脸部的肌肉而做出一个个表情。
只是隔着这一层诡异的面具,奚郁映照在镜子里的每个表情,都仿佛带上了一丝神秘、诡谲、高深莫测和胸有成竹。
这不是奚郁的表情,而是“魔术师”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顿时厌恶地皱了皱眉,对着黄铜等身镜摸着面具的边缘,仔细摩挲着。
不过片刻,他终于找到一条细小的缝隙,一点一点将面具揭了下来。
当黄铜等身镜上映出一张熟悉的,容颜昳丽的脸时,歪着脑袋看着他的白鸽瞬间惊飞而起,扑啦啦直拍着翅膀,角落里的黑猫也尖锐高亢地“喵”一声,浑身黑毛炸开。
奚郁随手将面具丢在圆桌的扑克上方,转头看向房间内堆放的各种奇怪又陌生道具,摸了摸下巴。
每个人都要扮演自己的“角色”,而角色们都有早已设定好的“剧情”和“人设”。
但他根本并不知道对应的剧情和技术。
这次好歹糊弄了过去,但长久这么下去,他迟早会暴露。
除非……
奚郁双眼里的复杂情绪明灭不定,喉结微微上下滑动着。
除非,放下意识里的防守和抵抗,接受面具上传来的“灌输”。
只是一旦接受,他将与面具融合,在接受面具赋予的演绎能力的同时,也会被意识入侵。
他看了那张面具片刻,终究是选择了再次拿起带上。
想要从系统的掌控下取得这个世界的灵性,他终究无法拒绝戴上这张面具。
拒绝不了,唯有接纳它,让它指引我。
奚郁在躺椅上选择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他将面具重新戴回脸上,闭上了眼,放开心神的戒备。
在这个瞬间,他一下跌入色彩鲜艳的梦境里。
蓝色菱块和红色爱心在五彩斑斓的彩带间漂浮,穿着黑色西装,戴着高高的林肯帽的男人背对着奚郁,正在一间眼熟的屋子里一遍一遍地练习他的魔术。
眼前画面一转,男人站在舞台上,被平民们围绕着娴熟地在音乐声中玩着扑克,随后魔杖轻轻一点,白鸽从帽子中飞出,引起台上台下惊呼一片。
最后,男人的手从围观的一位衣着华丽,脸上同样戴着眼熟面具的少女肩上一拍,手上多了一朵怒放的玫瑰,被他送给了惊喜的少女。
只有座下的观众清晰地看见,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上,提着少女腰间别着的精致钱袋。
魔术演出落幕,男人优雅退场,隐入人群中,徒留丢失钱袋的少女在舞台上惊慌失措,只剩下手里的一朵玫瑰。
眼前的一切如同电影般飞快地重复播放,恍惚间,奚郁伸手从少女肩膀处捏起一支玫瑰,将玫瑰递给那位少女。
躺在躺椅上的青年猛地坐起身,抓着躺椅的扶手一动不动。
黑猫警惕地从阴影处探出头来,盯着青年看了片刻,突然柔软地“喵”了一声,慢悠悠地踱步而出,贴着他的脚腕转了一圈。
在房间里扑啦啦飞着的白鸽也朝着青年飞来,稳稳地立在他探出的手指上。
青年托着白鸽起身,熟稔地将它重新放回鸟架上,再弯腰一捞,将脚边的黑猫放到旁边的彩色箱子里。
他再一次打量着这间屋子,随手捏起架子上的一枚硬币。
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肌肉记忆,他就能让硬币在指尖灵巧地翻转,然后一握拳,再摊开手,硬币消失在了他手里。
他像是个好奇宝宝,依据记忆将工作间内的一个个道具都玩了一遍,最后捏起躺椅旁散乱的扑克,低笑着往上方一抛。
扑克牌高高飞起,在巧劲下飞快地旋转着直直掉落,而青年的右手放松地放在桌面上。
包了金边,锋利硬直的扑克“唰”地落下,锋利的边缘直直扎入青年的手腕。
“喵嗷——!”
……
“魔术师!魔术师你在哪?!”
团长雅巴沃抓着手杖,怒气冲冲地赶到医务室,指着正抬着手腕包扎伤口的青年怒骂:“看看你干了什么!一个魔术师居然会伤到手腕,你还怎么在舞台上表演魔术。”
他就像是一只愤怒的公牛,胸膛剧烈起伏着,毫不客气地叱骂道:“你以为现在没人顶替你这个角色,就有恃无恐了?我告诉你,你这种小角色我随时可以删除,把你丢进垃圾桶里,让其他角色顶替你的戏份!”
奚郁抬起头,眨了眨眼说:“雅巴沃先生……”
团长雅巴沃挥舞着自己胖胖的手臂,手杖在医务室里乱挥:“叫我团长雅巴沃!你是不是真的不想在剧团干了?你……”
“团长雅巴沃先生,”奚郁从善如流地改口,微笑着说:“我的手还没断呢,我保证我可以在正式表演前重新恢复到能登台演出的程度。”
团长雅巴沃狐疑地看着他,阴着脸看向一旁戴着鸟嘴面具,正在收拾染血棉球的鸟嘴医生,问道:“他的手现在怎么样?”
鸟嘴医生的声音隔着面具,有些发闷:“他的手筋被割伤,但也没彻底断,伤好后还是能正常使用的。”
团长雅巴沃目光扫过奚郁被缠上层层白绷带的手腕,神色不明。
奚郁微微动了动发麻无力的手指,微笑道:“我一定能做到的,团长雅巴沃先生。”
他脸上笑容更胜:“毕竟……你现在也只能相信我了,不是吗?”
团长雅巴沃的手杖重重地跺在地上,冷哼一声:“十天后就是万众瞩目的大舞台了,我给你八……不,七天时间。如果你不能在七天内恢复到之前的水平,我就把你这个该死的角色删除了!让我想想让谁替代你,那个叫‘愤怒的平民’的家伙就不错……”
团长雅巴沃拄着手杖“哒哒哒”地走了,奚郁再次看了看自己被裹上白绷带的手腕,尝试着张合手指,一阵钻心的剧痛从手腕直窜入大脑。
七天,要让手腕恢复到正常使用状态,还要将魔术各种眼花缭乱的技巧掌握到可以上台表演的水准?
鸟嘴医生怜悯地看了奚郁一眼,将镊子放回器械盒子里。
奚郁倒是没什么反应,礼貌地向鸟嘴医生道了谢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内。
鸟架上的白鸽咕咕叫着,那只黑猫再一次缩在角落盯着他。
他忍着疼从架子上捏起那枚硬币,尝试让硬币再一次在指尖翻转。
然而硬币翻了一下,就从他颤抖着无法合拢的指缝掉落在地,叮铃铃地滚落在地。
他又拿起圆桌上染血的扑克,然而这次还没等他捏稳,这些扑克牌就如雪花般从他僵硬的手里滑落,散乱地掉了一桌一地。
很好,这下确实破除了魔术师面具对他身体的控制。
但同时,因为伤到手筋导致的运动功能障碍,让他基本不可能在七天内重新掌握并实现魔术技巧。
这可真是有点糟糕啊。
奚郁摸了摸下巴,放弃继续勉强自己可怜的右手,重新打开门走了出去。
至少也要先想办法让手恢复最基本的运动功能。
剧团的地下室面积很大,悠长昏暗、错综复杂的长廊串起地下室里所有没有姓名的角色的房间。
走廊两旁如出一撤的棕色木板门和挂在门上简短随意的角色名,仿佛就概括了门后那个生命的存在意义。
奚郁穿过走廊,经过一扇扇一模一样的、简朴粗陋的房门,突然听到前方拐角传来一声惊叫,随后是一阵呯铃哐啷的战斗声。
“你……赵明菲你疯了吗,你怎么……”
戴着描绘盔甲花纹面具,身穿守卫服饰的男人捂着被撕咬出一排牙印的手臂,惊骇地看着眼前身穿女仆长裙的女人。
这个女人浑身诡异地抽动着,双眼死死盯着男人,描画成红色的嘴巴越张越大,嘴角几乎要裂到耳后根。
男人犹自不可置信,不过是分开了几个小时,同伴怎么就变成这幅鬼样子了?
难道是因为之前在演出厅里那个“惩罚”?
他唰地抽出腰间佩着的银亮长剑,但女人速度超乎常理的快,他身上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许多伤口。
但男人到底是个身经百战的玩家,他迅速抓到一个空隙后退,下意识地握紧手中长剑,目光微冷。
如果,如果她真的变成了怪物,那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突然,清脆的掌声不紧不慢地在走廊拐角处响起。
两人一惊,同时扭头一看,一个挺拔清俊的青年不知何时站在拐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看我发现了什么?无视团长雅巴沃的规定,在偷偷私斗的两个人?”
青年看向女人,眉头微挑:“你是贴身女仆?你给少女华莉斯送下午茶了吗?”
女人动作一僵,倏地合拢嘴巴,半掩着唇含含糊糊地说:“这,我,我马上就去了。”
说完,贴身女仆转过身,捂着嘴匆匆离开。
男人愣了愣,看向青年脸上的蓝色菱形和红色爱心图案,迟疑地开口问道:“你是……魔术师?”
青年右手按住左胸,优雅躬身一礼,“没错,我是剧团里的魔术师。”
白衬衫袖口滑落一小截,露出他右手腕上鲜明的白色绷带。
就在男人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时,就听这个魔术师微微歪头,似笑非笑地说:“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我刚刚似乎听到城堡守卫你喊了一个……属于个人的名字?私斗加喊出个人的名字,城堡守卫你可真是热衷于花式踩雷呢。”
第98章 疯狂戏剧(三)
男人狠狠一怔。
隐隐骚乱的声音从走廊两侧传来, 似乎是有人听到先前的骚乱,往这边来了。
眼前的魔术师耸了耸肩,说:“新人就是新人啊, 就算亲眼见了那位贴身女仆的前车之鉴也还这么不谨慎,祝你能挺过团长雅巴沃的惩罚吧。”
男人瞳孔微缩。
贴身女仆的前车之鉴……惩罚……
同伴抓着面具倒地惨叫,以及突然变得极其怪异的模样……
“等等!”男人反应过来的时候, 已经紧紧抓住了转身意欲离开的魔术师的手臂。
他额头沁出细细密密的汗水, 在魔术师瞥来的视线里飞快地说:“我知道你, 你的手受伤所以没办法表演魔术了吧,我有治疗的方法,你别跟其他人说这件事……”
眼看着魔术师脸上露出明显的不相信的表情,而纷乱的脚步声已经靠近走廊拐角了,男人顾不上其他, 死命拽着魔术师, 将他拖入自己房间。
“我们单独细聊,单独细聊……”
直到那扇木门重重地阖上, 男人才彻底地松了口气, 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
魔术师抱臂站在门边, 冷眼看着男人。
男人倒了两杯水, 说:“坐一坐?”
魔术师没动, 只慢吞吞地开口说:“鸟嘴医生都没有办法治愈, 你一个城堡守卫居然说你有办法?”
男人一听,就知道有戏。
他眼珠子一转,拿出一瓶最低级的治愈药剂,信誓旦旦地说:“这是我通过某种途径得到的神奇的治愈魔药, 世上仅有一瓶,非常罕见。用这瓶魔药换你守口如瓶绰绰有余了, 你还得另外付出些代价才能从我手里拿到这瓶药剂呢。”
然而魔术师并不买账,只眉毛一挑,好笑道:“你说是就是?谁知道你这瓶魔药究竟是毒药还是治愈魔药?”
“你不相信?那你亲眼看看。”男人当即打开这瓶药剂,举高往嘴里倒了一口。
他还知道这瓶药剂是要拿来做交易,嘴巴没有碰到瓶口。
一口药剂下去,男人手臂上被咬伤的伤口肉眼可见地愈合了些许。
眼见魔术师脸上的表情终于变了,男人得意地说:“你到底要不要交易?你要是不交易,我就自己把这药剂喝了。”
魔术师却突然笑了一声:“看来也没这么罕见。”
男人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魔术师微笑着说:“那你想要用这瓶药剂跟我交易什么呢?”
“首先,你必须对刚才所有的事情守口如瓶。”男人细想后,又说:“然后详细地回答我三个问题。”
魔术师无所谓地说:“行吧,如果我知道的话。”
男人拿出一个奇怪的机器摆弄了几下,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别想糊弄我,我可是能分辨你说的是真是假。第一个问题,我想知道剧团里有没有奇怪的人?比如做出和角色举动不符的行为,或者说出什么奇怪的话……”
发现魔术师在盯着他,男人迅速补充说:“当然是除了我们这些新人以外的。”
魔术师想了想说:“大家都很正常啊。”
男人:“或者是今天在他身上发生了和以往不同的事情的,你再想想?”
“啊,这么说的话,”魔术师用没受伤的左手一打响指,笑眯眯地指着自己:“魔术师重要的手受伤了,算吗?”
男人脸色微变,盯着笑吟吟的魔术师看了片刻,继续追问:“除了这个呢?还有别的吗?”
魔术师:“没了,今天早上的迎新大会结束后,我就回到我自己的工作间里研究我的魔术,除了去医务室,没再出过门。”
男人沉吟着,马上接到:“第二个问题,你的手怎么受伤的?”
魔术师面具后的奚郁笑了笑,目光从那个亮着蓝光的机器上面一扫而过,说:“当然是为了十天后的盛大舞台在准备魔术表演啊,要登上那样的舞台,可不得拿出我压箱底的手段,结果就受伤了。”
男人一听,见机器始终亮着蓝光,到底是接受了魔术师这个说法。
毕竟这个魔术师受伤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地下室,据说被送去医务室的时候,手腕上还竖直插着张扑克牌呢,没点技术还真没法这么受伤。
“最后一个问题。”男人顿了顿,说:“刚刚那个贴身女仆……她怎么变成那个样子了?明明早上还好好的。”
“她啊,”魔术师笑了,“她在入戏啊。”
……
奚郁拿着药剂离开城堡守卫的房间,在拐角回收掉小小的机械音响。
魔术师有魔术师的处理方式,刚刚走廊外根本没有人,一切都是他给那个玩家施压的小手段而已,但凡他再犹豫一会,说不定就会穿帮。
顺利地回到了工作室后,他就将药剂灌进肚子里。
药剂是浅绿色的,带着一点清浅的甜味,顺着喉管一路往下。
明显的热意从胃部往四肢百骸扩散,最后热意凝聚在奚郁的右手腕上。
他解开绷带一看,发现被缝合的伤口肉眼可见地飞快愈合,血痂掉落,露出略显丑陋的粉色疤痕和上面整齐的黑色缝线。
他干脆自己拆了线,右手微微张合,最后用力握拳。
手上青筋在疼痛中绷起,他却始终没有松手。
右手动作时,还是带着一阵难以忍受的酸痛,但已经能做一些正常的动作了。
真是神奇,他还是第一次感受这种伤口飞快愈合的感觉。
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硬币,再一次尝试让它在指间旋转。
放空思绪,他任由右手自己在某种牵引中动作,然后他的右手在疼痛中不受控制地一个抽搐,硬币从他手里翻出,毫不意外地掉落在地。
奚郁盯着掉在地上的硬币,嘴角却勾了起来。
很好,他想要的效果达到了。
此后,他干脆深居简出,待在自己的工作间里,根据当初短暂体验过的记忆,埋头在一堆道具里练习。吃饭匆匆从食堂打包,累了就在工作间内的躺椅睡一觉,还不忘抽出时间喂喂鸟,撸撸猫。
这样的生活简单而规律,没几天所有人都知道了魔术师在为了团长雅巴沃的考验而埋头苦练。
但玩家内部却悄悄炸锅了。
这天,戴上“女伯爵曼斯菲尔德”面具的沈爱以举办茶话会为由,将玩家们聚集起来。
身为女伯爵,居住的地方自然是剧团的上层区,就连茶话会的地点都是在她居住的小楼附带的小花园里。
沈爱喝了一口茶,问道:“各位,有没有什么发现?”
戴着各色面具的玩家们各自坐着不出声,气氛有些沉闷古怪。
“已经过去五天了,我们还是没有找到那个人,还因为各种各样的失误,有四个人已经‘入戏’,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沈爱哐啷一声,将茶杯丢在桌上:“真厉害啊,各位。”
进来十二个人,但现在坐在这里的,只剩下了八个。
女主角“少女华莉斯”的扮演玩家撇了撇嘴,说:“这次围剿本就是以你们为主,现在进展不顺利就拿我们这些辅助人员撒气?”
见还有人附和“少女华莉斯”的话,沈爱冷笑:“可当初商量最终的分配方案的时候,你们也没当自己是辅助人员啊?”
“是你们自己咬死了要当‘主角’,现在又说自己只是个辅助人员?”她盯着带着面具的女人:“……你忘了吗,‘少女华莉斯’?”
“少女华莉斯”顿了顿,终究是在沈爱的逼视中别过了头。
“吵这些有什么意义?还是先想想怎么把人找出来吧。”扮演乐师的眼镜男双手交叉,开口说:“我还是坚持觉得那个魔术师有问题。”
“城堡守卫”男人开口:“可是他跟我说的都是真的。”
眼镜男并不退让:“那你告诉我,副本让这么一个角色受伤的意义是什么?”
“城堡守卫”男人一噎。
“如果说,是为了让我们看看被舍弃的下场,逼迫我们主动和面具融合呢?”一旁一直沉默着的“城堡主人格雷戈里”扮演玩家幽幽开口。
眼镜男皱眉:“可是……”
“如果还有怀疑,就在第七天他向团长证明自己能力的时候试探他好了,现在还是先各自继续找吧,大家记得及时互通有无。”
“城堡主人格雷戈里”一锤定音,说完直接起身离开。
“少女华莉斯”瞥了沈爱一眼,也跟着起身离开。
气氛莫名僵滞。
沈爱盯着“城堡主人格雷戈里”的背影,眸光渐冷。
扮演城堡守卫的男人左看右看,只觉得头疼。
自从进来这个副本后,他们几个玩家之间的摩擦越发激烈。
但也不奇怪,声称有秘密武器的罗刹海至今不肯泄露一丝半点,而他们这些被雇用的又无法从副本里得到什么有效线索。
但仔细想想,摩擦的双方简直能和他们戏剧中的角色一一对应,就仿佛角色的关系在现实里重现……
男人猛地一个激灵,不敢再深想。
“我叫庄若,我叫庄若,不是什么城堡守卫……不对,是扮演城堡守卫的庄若……”
他在心里连连念叨着,确定还记得自己是谁,才松了口气。
时间飞快流逝,一眨眼就到了第七天,奚郁向团长雅巴沃证明自己还有能力上台的时候。
地点就在演出厅巨大的舞台上。
依旧一无所获的玩家们,和其他来看热闹的npc松散地坐在观众席上,连同坐在第一排的团长雅巴沃一起目光灼灼地盯着舞台上的青年。
聚光灯亮起,奚郁一步一步踏上舞台,摘下头上的林肯帽盖在胸前,优雅地朝着观众一礼。
在观众席稀稀拉拉的掌声中,他嘴角一勾,将手中的林肯帽朝着半空中一抛。
“扑啦啦——”
十多只白鸽接连不断地从在半空中的帽子里飞出,白色的羽毛随之飘飞。
团长雅巴沃一下坐直了身体,惊愕地张大嘴巴。
魔术师不是只有一只白鸽吗?这些鸽子哪来的?
那顶神奇的帽子在空中打了个旋,放飞了众多白鸽后,在满场惊呼中重新飞回魔术师白皙纤长的手上。
魔术师重新扣上帽子,手臂向上一扬,笑道:“欢迎观看我的魔术表演,接下来,可别眨眼哦。”
第99章 疯狂戏剧(四)
魔杖敲敲帽檐, 一只黑猫从本该空无一物的林肯帽里一跃而出,他状似疑惑地探头看了眼帽子里头,再次敲了敲帽檐后魔杖往上方一扬, 许多花花绿绿的彩色气球从小小的帽子里飞舞而出。
在观众们的惊呼中,台上的魔术师挥舞魔杖,凌空轻点半空的气球, 那些飘在舞台上的气球顿时凭空炸开, 一朵朵小小的彩色礼花在半空中炸开, 俏皮地引得黑猫追逐着彩色礼花颠颠地一跑一跳。
最后魔术师潇洒地扬手,将魔杖往舞台侧边一丢,引着黑猫跑下舞台。
在舞台下的欢笑声中,他在舞台上一振双手,手腕一转, 一张华丽的扑克牌出现在他手里。
随后便是眼花缭乱的扑克牌表演, 魔术师甚至开始将一张张扑克牌像是抛球一般凌空抛起,又帅气利落地一一接住, 再一旋身, 扑克牌竟然在他手上叠成了高高的金字塔。
随后他一松手, 金字塔扑克牌散乱跌落, 魔术师利落地用帽子兜起所有扑克牌, 再向观众展示时, 所有扑克牌都消失在了帽子里。
团长雅巴沃用力鼓着掌,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
简直超乎预期,这样的表演足以登上那个最华丽的舞台了!
坐在一处的玩家们互相对视一眼。
面具传递给他们的剧情只有模糊的大致剧情,他们还真说不好这个表演是不是“魔术师”应有的水准。
不过, 他们也不是毫无准备。
被悬吊的华丽大箱从舞台上垂落,嘎啦嘎啦地顺着牵引落在了舞台。
大箱四面隔板轰隆四面散开, 露出内里装满了水的透明玻璃箱体。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就是激动人心的水箱逃生魔术了!我将被锁上手脚从全密闭的水箱里逃生,唯一的自救手段就是一根细铁丝。这真是一项危险又刺激的挑战,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在舞台上挑战成功,各位,祝我成功吧。”
说完,奚郁利落地脱去西装外套,穿着白衬衫和西裤上前接受助手,也就是那位“愤怒的平民”给他拷上手铐脚铐。
他向观众展示手铐脚铐,让他们确认确实锁上了之后,深吸一口气一把跃入水中。
“哐当”一声,水箱上方的隔板重重落下,自动锁扣在所有人眼里“咔嚓”一下锁上。
眨眼之间,魔术师就被彻底锁在了台上的水箱里。
助手还在观众的眼里用力摇晃了一下水箱盖,确认这个水箱盖确实紧紧锁住。
随后吊着水箱的钢索向上收紧,将透明水箱吊在了半空中。
舞台上的音乐变得紧张激烈起来。
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笼罩住奚郁的全身,他屏息凝神,飞快用手里的细铁丝捅进手铐的锁眼之中。
但即便如此,隔着玻璃看他,依旧是从容不迫、动作优雅的。
那修长的手指捏着细铁丝在锁眼里挑了几下,很快就撬开了手铐。
他向观众展示了一下重获自由的双手,又躬身开始解脚铐。
团长雅巴沃直起的背又重新靠在椅背上。
他早就看过这个水箱逃生魔术很多次了,也基本知道这就是骗骗舞台下的观众而已,还不如刚刚热场的几个表演有意思。
观众席上的玩家们再次隐晦地对视,默不作声地一同看向舞台。
果然,水箱里的魔术师顺利解开了脚铐,暗红色的幕布也如期从舞台上降下,遮住了水箱。
团长雅巴沃漫不经心地想着,接下来就该是魔术师推开暗藏玄机的顶盖,出现在水箱顶上了吧……
幕布后的奚郁也如团长雅巴沃所料,向着水箱顶部游去。
这水箱的顶盖看似被锁上,其实锁销是开的。他只需要一推顶盖,就能翻出水箱站在水箱顶上,完成这个表演。
他游到顶盖上,抬手一推。
……没推动。
他心下一沉,双手用力再推,顶盖却严严实实地动也不动。
原本应该打开的锁销被锁上了!
不仅如此,他还能感受到,厚重的顶盖上,还有某种极其沉重的力量压在上面。
如果他想要暴力破开,以他这种在水中毫无凭依的状态,除非利用体内那股被他死死压抑着 的狂暴力量,否则基本不可能。
但是这样一来,他的眼睛必定会变红,而他的身份将会暴露无遗。
口鼻已经控制不住泄出细小的气泡,腹部和胸腔开始发疼,他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幕布外助手已经在引导观众们一起倒数。
三二一后,幕布按照预期的时间升起,但魔术师居然还在水箱里?!
众人只见魔术师在水下用力敲了敲顶盖,焦急地对着台上的助手来回比划。
观众席上一片哗然,这是怎么回事,出事故了?
助手着急忙慌地去操控机关,但是吊着水箱的钢索“咔咔”两声,居然只是晃悠了几下,就不动了。
水箱悬在半空中,其他人根本够不着,只能等着助手将沉重的移动木梯推过来。
但奚郁根本等不及那个慢吞吞移动的木梯了。
他按着玻璃的手用力收紧,青筋绽开,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那些玩家的意图。
团长雅巴沃禁止私斗,他们就让他众目睽睽下死在舞台上的水箱里。
台下眼镜男勾了勾唇,一旁的沈爱捏着手里的黑蕾丝折扇缓缓扇着,目光阴冷地盯着半空中的水箱。
你是奚郁吗?如果不是,那就死在水箱里吧,正好可以排除一个干扰项。
奚郁闭上眼,猛地呛咳了一口水。
原本升上去的幕布突然“唰”一下再次落下,将水箱遮得严严实实。
视线受阻,观众席上发出更大的惊哗,就连玩家们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往舞台上靠近。
怎么样?是逼出他真身了,还是淹死了?
只听到一声剧烈的“哗啦”水声,一大片水花倾泻洒在舞台上,遮挡水箱的幕布随着程序设定再次升起。
在所有人的惊叫中,剧烈摇晃的水箱里空空荡荡的,只剩下透明的水在箱子里晃荡。
箱子顶盖还严严实实锁着,水箱也还悬在半空中,但是里面的魔术师去哪了?
在大家围聚在舞台边茫然无措的时候,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哒哒声从另一侧的舞台暗处走出来。
浑身湿透的魔术师重新走到了灯光下,胸膛稍显剧烈地起伏着,湿衣湿发贴在身上勾勒出优美的身体线条,裤脚还在往下滴滴答答地滴水。
他在众多惊愕的视线里在聚光灯中心站定,双臂高举:“女士们先生们,我成功逃脱了!”
魔术师的嗓音还带着一丝呛水后的暗哑,但也无法影响大家在惊愕之后的轰然响起的惊喜尖叫和掌声。
沈爱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看还在晃悠的完好水箱,再看看舞台上的魔术师,喃喃道:“什么意思……他是奚郁吗?”
眼镜男看着面具后那一双依旧浓黑的眼眸,眉头紧紧皱起。
团长雅巴沃一把翻上舞台,用力拍了拍奚郁的肩膀,脸上的黑色面具都无法阻挡他脸上的笑容。
“太棒了!刚刚那一段都是设计好的吗?这个表演必须搬上我们三天后的最大舞台上!”
魔术师却低咳了几声,低声说:“抱歉,水箱逃生魔术恐怕没办法表演了。”
团长雅巴沃一愣:“什么?”
魔术师苦笑一声,“刚刚是真的出舞台事故了,如果不是我提前在水箱玻璃上开了个暗门,恐怕就真的……”
助手“愤怒的平民”一下慌了:“可是我没动顶盖啊,顶盖怎么会出问题?”
没人理会助手,团长雅巴沃当即跑到观众无法看清的水箱背面,果然看到水箱背面开了一个小口,水箱里晃荡的水流还在哗哗地从那个窗口溅出来。
冲上舞台的玩家们也看到了这个小小的窗口。
就连水箱后,未被灯光打亮的背景布上都有一道明显的往下拖拽的水痕,彻底重现了魔术师的逃生道路。
团长雅巴沃急了:“这怎么行?水箱逃生魔术是整个魔术表演的最高潮,没了还怎么表演?”
魔术师:“这个暗窗被破开就没法复原了,剩下三天时间已经没办法再准备一个道具水箱。”
沈爱的目光如刀一般扫过来,厉声道:“不对!你怎么会想到开这个暗门?你早就知道今天的水箱表演会出问题?”
还废了他们在正式舞台再做一次手脚的可能。
魔术师一摊手,一脸无奈地解释说:“之前玩个扑克都能倒霉伤了手筋,谁知道这股霉运什么时候能离开?于是我就在水箱的玻璃上开了个暗窗,没想到……”
团长雅巴沃不容置喙地说:“不行,水箱逃脱魔法必须上,水箱我来想办法,就按今天这个情景来编排!”
奚郁默了默,说:“行吧,希望团长给我配备个好点的水箱……但是挺奇怪的,这个水箱原本好好的,顶盖怎么会突然出问题呢?”
他仰起头看向悬在半空中的水箱,扬声道:“‘愤怒的平民’试试能不能放下了看看?”
助手“愤怒的平民”诺诺应声,连忙往后台的操控台跑。
然而还没等他跑下舞台,舞台顶上就传来刺耳的“嘎啦”一声。
下一秒,悬吊在半空中的钢索突然一松,巨大的水箱轰然朝着舞台上砸下来!
舞台上的众人惊叫着闪避,只听剧烈的“嘭”的一声巨响,砸在舞台上的水箱玻璃碎成渣渣,液体冲着碎玻璃流了一地,钢架骨骼直接扭曲变形。
奚郁逆着人流走上前,探头在变形的水箱顶盖看了看,从本应打开的锁销处捏下一枚略微变形,刻满符文的三角金属硬片。
他将这枚金属硬片展示给所有人看,似笑非笑地说:“看来……是有人想要我死啊。”
团长雅巴沃上前动作粗鲁地夺过奚郁手里的金属片打量片刻,登时勃然大怒:“这是已经使用过的封禁符文!是谁,居然将我团长雅巴沃制定的规则视若无物……来人,给我严查!绝不能让我珍贵的演员再受任何伤害!”
玩家们的脸色极其不好看,沈爱手指更是用力发白,几乎要捏碎黑蕾丝折扇的扇骨。
奚郁嘲讽地看了那群玩家们一眼。
虽然他这七天埋头苦练,但也不是对外界形式一无所知。
上台表演需要和本就与面具融为一体的npc们竞争,据他所知,他们好几个都还没压下自己的竞争者吧。
这一严查,就算查不出他们,但他们动手脚的空间也被剧烈压缩,能否上台也变成了一个未知数。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第100章 疯狂戏剧(五)
这一个严查压下来, 众玩家顿时安分不少。
但剧团这两天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平静水面下的暗流狂乱地卷席着所有人。
最终演员名单将于两天后确定,他们在寻找奚郁这件事上浪费了太多时间, 现在他们必须先保证自己能够登台,不至于因为无法通关而彻底留在这个副本里。
而这一切都与奚郁无关。
他这两天就撸撸猫,逗逗鸟, 上午听说某个“少女华莉斯”的备选演员突然嗓子哑了说不出话来, 下午听说另一个“乐师坦尼森”备选右手粉碎性骨折无法弹奏乐器, 晚上就轮到“城堡主人格雷戈里”备选脚崴了走不了路。
团长雅巴沃暴跳如雷,却始终抓不到肇事者的小辫子。
奚郁怀里揣着黑猫,慢悠悠地喝了口热茶。
也不知道是这些玩家手下留情还是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这两天居然没有一个人死亡,最多也只是受伤无法登上舞台而已。
猜对了一半的奚郁不知道, 这一切的发生有多么离奇。
在“少女华莉斯”npc备选的杯中下毒, 她才喝了一口,身前的圆桌突然断了一条腿, 热茶都撒在她身上。后来去医务室时毒发晕倒, 被鸟嘴医生救回来后只是哑了嗓子。
在“乐师坦尼森”npc备选经常去散步的幽僻小林子里设下深坑加天降巨石陷阱, 本来他必死无疑, 谁知道他在踩进陷阱里前一秒突然迟疑了一下, 在触发深坑陷阱后好险没踩进去。最后还是被躲在一旁的眼镜男想办法将他往陷阱的方向一推, 才被天降巨石砸到右手粉碎性骨折。
在“城堡主人格雷戈里”训练场的人形靶子内装入触发型毒箭,谁知道他训练时一剑正正好劈在毒箭的发射口,导致毒箭冒出头后卡了一卡,没能第一时间刺中他的心脏。最后他是为了躲避后续激发的毒箭才导致脚崴。
这接二连三的巧合直让玩家们怀疑人生。
虽然他们最终都取得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但他们试图通过死亡来排除人选,逼出奚郁的计划也彻底宣告失败。
原本他们都觉得奚郁是魔术师这件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现在这个可能性也在飞快下降。
谁都杀不死,而且都有各种奇怪的躲过死亡的办法,这让他们没有办法判断究竟谁有异常,因为大家都很异常。
“还是不一样的,其他人都已经没办法上舞台了,只有魔术师还能登台表演。”眼镜男冷静地指出这一点。
“少女华莉斯”翻了个白眼:“你们别忘了,如果不是那个傻逼给了药剂给魔术师,他本来就上不了台。”
“城堡守卫”庄若脸色一僵。
“你说得对。”眼镜男点了点头,“可这也是建立在有我们这些‘竞争者’在争取上台的原因才会导致受伤,魔术师又有什么竞争者呢?”
“少女华莉斯”一噎。
眼镜男双手交握,微笑着继续说:“从现在的事实来看,魔术师确实还能登台表演。况且当初他是怎么受伤的,本就是他的一面之词。如果是他自己弄伤手腕后,从这位‘城堡守卫’手里骗来药剂,再提前在水箱里开了个暗窗……”
“他有竞争者。”一旁的“城堡守卫”庄若突然憋出一句。
在所有人看来的视线里,他像是想证明什么地飞快说着:“我有一次看到团长跟那个魔术师的助手,就那个叫什么平民的说让他顶替魔术师,我也看到过他私下偷偷练习玩扑克。”
众人面面相觑,眼镜男推了推面具上的眼镜,平静地说:“可是那位‘愤怒的平民’只是个平民角色,他没有魔术师面具。”
庄若一下炸了,唰地站起来:“这是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我还能说谎骗大家?而且根据对奚郁的行为逻辑分析,他更倾向于将自己隐于玩家视线之外。而且哪有上来就把自己手搞废的?他难道还能提前预知能从我这里得到药剂?你们不觉得魔术师很像是被推出来吸引视线的冤大头吗?”
“行了,你坐下吧。”沈爱用手里的折扇敲了敲桌子,随意地说:“承认自己被npc骗了一瓶药剂很难吗?本来也没指望你一个……‘城堡守卫’派上用场。你还是先杀出重围,为自己争取到上台机会再说吧。”
像是“城堡守卫”这种没有姓名的小角色,竞争对手可海了去了。
庄若狠狠一怔。
本来同伴情况不明就足以让他心乱如麻,现在周围似有若无地瞥来的视线和轻蔑态度更像是一根根尖刺扎入他的心里。
他低喘一口气,默不作声地转身,大步朝着茶话会门外走去。
当初邀请他的时候罗刹海可不是这么说的,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再待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了。
众人像是不知道城堡守卫的负气离去,“少女华莉斯”笑了笑,说:“傻逼走了,怎么说,奚郁会是魔术师吗?”
一直冷眼旁观的“城堡主人格雷戈里”开口说:“他确实没说谎,他看到的情景应该是真的。”
“那这位‘乐师’,你怎么说?”
“少女华莉斯”转而看向眼镜男,笑嘻嘻地问道。
眼镜男笑了笑,镇定地说:“确实,也不能排除那位奚郁藏在幕后,故意将魔术师推出来吸引火力。而能做到这个手脚的,只有魔术助手和曾经在副本开始前找过魔术师的鸟嘴医生,这两位目前的嫌疑高于魔术师。不过最后怎么做,终究还是看将我们召集起来的‘女伯爵’。”
“女伯爵”沈爱眸光微微闪烁,沉吟不语。
“少女华莉斯”忍不住了,看向沈爱的目光微眯:“你们到底要隐瞒到什么时候?难道你们罗……咳,你们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武器,骗我们进来消遣的吧?”
“城堡主人格雷戈里”也沉声说:“你的两个小喽啰都已经迷失了,你现在能依靠的也只有我们了。”
“城堡主人格雷戈里”说的不错,原本随沈爱进来的两个罗刹海成员都疑似迷失在面具的控制下,已经忘了他们自己是谁。
沈爱在心里暗骂一声,如果不是之前罗刹海在“万魂绝境”里几乎耗光了精锐力量,她何至于带这么两个废物进来。
她沉默片刻,终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开口说:“我的这个秘密武器,你们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因果律。在我们没办法自己杀死那个npc时,可以利用副本剧情来杀死他。但要使用这个武器,必须先创造一个符合逻辑的,避无可避的必死局面,才能使用这个武器将他一击必杀。”
眼镜男挑眉:“可现在我们连人都找不到。”
沈爱阴冷一笑:“这都是小问题,这个因果律武器可比你们想象中强大多了,系统想要杀死他的决心……超乎你们的想象。”
转眼之间,就到了正式开始表演的前一天,所有演员上台走场彩排。
而其余没选上的备选演员们,也都被要求全体到场,旁观这一次的彩排。
奚郁扫了这些被选中的“熟面孔”一眼,所有有名有姓的角色都毫不意外地由玩家们成功“入选”。
倒是之前那个被他骗了一瓶药剂的“城堡守卫”,没在入选之列。
他视线隐蔽地瞥了舞台上放置新水箱的位置,也不知道这些家伙还会不会再在水箱上作妖。
团长雅巴沃看着这些“选”出来的演员,也没说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抬了抬下巴,说:“去吧,相信你们不会让我失望。”
幕布拉开,灯光亮起,黄金面具剧团的戏剧第一次在舞台上上演。
【高大的城堡布景中,不谙世事的少女华莉斯被威严的父亲、城堡主人格雷戈里和一众仆人教导着长大,她时常登上城堡里最高的塔楼向外眺望,但城堡的墙壁太高了,她只能望到被城墙圈起来的半片天空。
她问父亲城墙外是什么样的,父亲说外面充满了荆棘和危险。
她问贴身女仆,贴身女仆说外面都是饱受疾病的平民。
她问乐师,乐师却说外面有山川河流湖泊,有自由又开拓的天地。】
台下的团长雅巴沃用力跺了跺手杖,毫不客气地骂道:“华莉斯!你是少女,纯洁的少女明白吗?别僵硬鬼祟得像个小偷!”
“少女华莉斯”的扮演玩家僵了僵,咬着牙努力放松肢体和面部表情。
【少女华莉斯在乐师的帮助下偷偷躲过城堡守卫,登上城墙看了外面的山河落日后,向往外界和自由的心彻底无法控制。她偷了钥匙,在乐师的掩护下逃离了城堡。
城堡外的空气都是新鲜的,少女华莉斯兴奋不已,被外面的一切吸引了所有注意力。即便被乐师坦尼森警告绝不可以在晚上在街道游荡,也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好心情。
她沉迷地看着街头表演的魔术师,浑然不知自己的华丽装扮早已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少女华莉斯”装模作样地捧着脸,眼看着那个魔术师登台,在一群“平民”的围绕中表演魔术。
在舞台上,这一段魔术表演与其说是表演给他们看,不如说是表演给舞台下的观众们看。
这次他们没在水箱里动手脚,有些事情做第二次就已经没有效果了。
在魔术师顺利完成水箱逃脱魔术,飞快地换回一身干燥的衬衫西裤后,她配合着完成最后的魔术师戏份。
【魔术师的手从少女华莉斯肩上一拍,手上多了一朵怒放的玫瑰,被他送给了惊喜的少女。】
“少女华莉斯”接过魔术师手里的玫瑰,不期然地对上了魔术师面具后的双眼。
那实在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濡湿的黑发贴在他的脸上脖颈上,却给他增添了奇妙的性感气息。
那双眼俏皮地对她一眨,就悄无声息地后退,按照剧情消失在平民中,退下舞台。
“少女华莉斯”捏着那朵玫瑰,却有些愣神。
刚刚那个眨眼是什么意思?剧情好像没有这一个情节啊……
舞台上并不会随着她的愣神而停滞,剧情进展到了下一幕。
【沉迷魔术师表演的少女华莉斯和乐师坦尼森意外走失,身上的钱袋也不知何时彻底不见,为了躲避城堡里派出的女仆和守卫的追踪,少女华莉斯慌不择路地跑入阴暗的小巷里。茫然又无措的少女华莉斯迎来了夜晚,随着阳光的彻底落下,原本平静的街道也开始变得危险诡谲起来……】
“吼——!”
粗粝的吼叫声一下唤回了“少女华莉斯”的注意力。
只见周围戴着“平民”面具的人们突然面目狰狞起来,嘴巴缓缓张开,嘴角直直裂到了耳后根上,露出森森的尖锐利齿。
围堵而来的女仆和守卫也扭曲着露出了尖锐利齿。
甚至不止他们,就连他们重点关注对象,面具上带着显眼的蓝色菱形和红色爱心的魔术师,居然也混在平民堆里,同样尖锐的大嘴同样咧到了耳后。
下一秒,双方瞬间扑击厮杀在一起,撕咬抓扯着,鲜血和残肢骤然在舞台上迸溅横飞。
舞台上彻底变成一片血腥的杀戮场。
完全预料之外的发展,让“少女华莉斯”彻底僵住了。
先前为了抵抗面具对他们的侵蚀控制,他们一直没有从面具里了解戏剧的具体细节。
而且那个魔术师不是他们的怀疑对象吗?为什么会和被面具控制的“贴身女仆”一样咧开大嘴?!
当鲜血溅上她的脸,“少女华莉斯”才从混乱的思绪中彻底清新过来了。
只是“舞台下”不允许私斗而已,那个团长可从来没说过舞台上也不允许。
即便她扮演的角色是主角华莉斯,她也有可能死在这个舞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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