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纸镇惊魂(六)
奚郁和泰纪在山上顺利蒙混过去后, 悠闲地游荡到纸镇里最大的小超市里。
这小超市说是超市,其实也只是一家大一些的小卖铺。
奚郁绕过小超市门前摆放的众多纸扎鞭炮一类的东西,找到摆放生鲜蔬果的区域, 目光落在那些一小盒的草莓上时顿时移不开了。
纸镇的通行货币是一种用五彩丝线交缠的铜钱,一盒草莓要二十三个铜钱。
泰纪被赶出来时身上一分钱没有,而他身上只剩下可怜的六个铜钱。
根本买不起。
奚郁眉头拧起, 意识到他可能要找点赚钱的事情做了。
这个时候, 他左手心突然一阵滚烫。
奚郁被突如其来的滚烫吓了一跳, 下一秒手里突然一重,无端多了一串圆圆扁扁的东西。
他抬手一看,发现手里多出来的是一串铜钱,居然刚好是二十三个,有零有整。
下一秒, 一个缩小版的光屏凭空从他手心跳出, 一个字一个字地跳出来。
——想吃什么就买,别委屈自己。
奚郁:“……”
他盯着这串铜钱, 神色莫测。
这个偷窥狂, 上次就该对他再狠点。
他转头瞥了眼小超市老板, 老板正低着头算着账, 泰纪倒是跟在他身后跟着一起看草莓, 但看他的表情, 他应该是根本看不到这个凌空出现的光屏。
片刻后,他轻呵了一声,弯下腰精挑细选出一盒最大最饱满最红润的草莓,再用最后的六个铜板给泰纪买了些散装麻辣臭豆腐, 便把身上的所有身家都拍在老板的柜台上。
不吃白不吃。
当奚郁提着这一盒珍贵的草莓回到家,磨刀霍霍去鸡舍随机挑选一只肥美的幸运鸡时, 大门被敲响了。
“白郁,白纪是不是在你这?”
泰纪去打开门,门外果然是白七婆婆。
白七婆婆板着脸背着手,不咸不淡地说:“出息了,找到地方窝着就不回家是吧。”
泰纪耿直地“嗯”了一声。
白七婆婆:“……”
再次被气得想翻白眼。
“婆婆来了?进来跟我们一起吃一顿吧。”
奚郁一手菜刀,一手提着一只咯咯直叫的鸡,笑眯眯地走进屋里。
白七婆婆没动,她背着手看了眼门边垃圾桶里的凌乱纸屑,又遥遥看了看屋内立在墙角的纸扎人,耷拉着眼皮问道:“昨晚那小妮子来找你了?”
奚郁动作一顿,闻言挑了挑眉:“你知道?”
“白五跟我说了,”白七婆婆瞪了泰纪一眼:“给我滚回店里去。”
泰纪站着没动,奚郁扬了扬手里提着的鸡,无所谓地说:“我们打算宰只鸡,婆婆真的不留下吃个便饭再走吗?”
白七婆婆掀起眼皮,略显浑浊的眼珠子看向奚郁:“你说什么?把你手里的鸡放下,你也得跟我走。”
结果就是奚郁带着泰纪,连同他手里提着的鸡和那盒还未来得及拆封的草莓一起被打包带去了纸扎店里。
纸扎店从门外往里望去已经很是宽敞,但真的踏入纸扎店的大门时,还是会发现内里别有洞天。
店里的铺面面积比外面看到的还要大上许多,后院里还有一个大棚,里面堆满了无数完成未完成的各色彩色纸扎。
先前奚郁远远看到的那条纸扎长龙,已经上了大半的彩绘,只剩下眼睛和一些细节还未完善。
他抬手拨了拨挂在房梁下的金鱼串,这一只只大小不一的金鱼肚子鼓鼓,纤细的竹条撑起它宽大华丽的尾鳍,随着他的拨弄在半空中滴溜溜地转。
白七婆婆根本不理会杵在奚郁身旁的泰纪,弯腰在店里翻找片刻,找出几张金纸递给奚郁,说:“白五说你的手艺不错,你折给我看看。”
奚郁举了举还提在手里的鸡,无辜地说:“婆婆,我们还没吃午饭呢。”
白七婆婆:“……”
吃了白七婆婆亲自下厨做的葱油鸡,奚郁满足地擦了嘴,从一盒六个的草莓里挑出三个洗洗吃了,才接过白七婆婆手里的金纸。
他白皙修长的手指翻了几番,一个圆滚滚的金元宝就折好了。
白七婆婆目光一厉,突然将金元宝夺过来彻底捏扁,再唰唰几下将它撕碎。
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只让奚郁和泰纪觉得莫名其妙,他们表情微妙地看着白七婆婆起身,来回踱步。
半晌,她才沉声开口:“今后你就留在店里做学徒,除了在店里,你在外面绝对不可以动手做纸扎,明白了吗?”
奚郁笑了笑:“婆婆,那工钱方面……”
白七婆婆挥了挥手:“按件给你工钱,一个铜板都不会少了你的。”
奚郁笑弯了眼:“好的,接下来就麻烦婆婆了。”
白七婆婆也不客气,指挥着奚郁协助她完善那条纸扎长龙身上的彩绘。
奚郁不过听了一遍要点就完全领会了,捏着毛笔的手稳得不行,几笔就描画出龙身上的鳞片。
白七婆婆看着奚郁下笔,眼里闪过一丝复杂。
她慢吞吞地强调:“记得,绝对不能在外面碰纸扎相关的东西,不然你会被彩神看上,带走做个座下侍奉。”
奚郁笔尖一顿,扭头看向白七婆婆,而白七婆婆已经端起颜料,细细描画龙头了。
被彩神看上带走?
奚郁嘴角微勾,眼里却是不含笑意的冰凉嘲讽。
高天之上的祂都带不走他,这个不知道什么玩意还想带走他?
可笑。
时间就在边教边做之中流逝,再蹭了一顿白七婆婆家的晚饭,夜幕如期降临。
今夜天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一片无尽深邃的浓黑。
夜晚的山道漆黑一片,只有手电筒和灯笼的光照到的地方可以视物,其余地方像是被浓黑的幕布遮了起来,什么都看不见。
就连鸟叫虫鸣声也消失得干净,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青石阶上被照亮的这一方天地。
夹道的纸扎人依旧立在青石阶周围,灯光一旦扫过,突然被映亮的白惨面容和挂得高高的大红唇依旧能吓得人一个激灵。
玩家们几乎是提心吊胆地走到山上的坟茔前,发现坟茔附近挂上了红色的灯笼,灯笼上都贴着“喜”字,昏暗的红光照得周围朦朦胧胧,越发显得红衣纸扎人那白惨的脸无比瘆人。
出殡的乐队已经就位,继续敲敲打打奏起乐。
略显凄厉撕裂的唢呐在昏暗的坟地里回荡,让这里越发阴森可怖。
玩家们依旧站在最前头,和身后乌央央一大群镇民看着白五爷带着出殡队伍里的人在坟茔前跳大神挥着挂满彩色丝带的长剑,唱念着他们听不懂的话,将画着鬼画符的黄纸符箓一层一层贴在大缸的封口上。
最后四个壮汉抬起那个大缸放入坟茔内挖出的深坑里,再将分别同样贴着符篆的四个精美纸扎——一把剑、一个足有脸盆那么大的金元宝、一只纸烧猪和一个造型奇异的兽形纸扎分别放入坑内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放好这些东西后,导游便挥舞着小黄旗,招呼玩家道:“各位旅客朋友们,请每人手捧一捧土盖入坟内,送上我们的祝福,愿逝者前尘尽解、入土为安。”
玩家们一片安静,就连戴维也是异样地沉默。
还是叶容,率先站出来,主动上前去捧土。
乐声越发激烈高亢,白五爷等人站在一旁,嘴里一直念着听不懂的话,往他们身上撒彩色小纸人。
林容捧起一捧土,在导游的指示下捧着土躬身朝着山上拜了拜,又站在坟茔前,被白五爷往眉心上点了一点朱砂,然后俯身将手里的土从坟茔上方深深的洞口撒进去,“噼里啪啦”地洒在了深棕色大缸和那四个纸扎上。
连续洒了三捧的土,叶容才在所有人的目光中面色平静地回到队伍里。
整个撒土过程,什么都没发生。
有了第一个带头的,其他玩家在导游和白五爷的催促下终究是不情不愿地上去了。
泥土是专门准备的,堆在蛇皮袋里,卢悦人伸手去捧的时候,不由皱了皱鼻子。
这泥土看起来很黑,一上手就能感觉到湿漉漉的,带着一股古怪的腥气。
她忍着恶心,跟着朝山上拜了拜,哗啦一下把土撒进深坑里。
连撒了三把土后,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听到身后一声沉闷又微弱的“嘭”一声。
卢悦人在激烈喜庆的乐声中下意识地回头一看。
她的身后只有深坑里被泥土埋了一截的深棕色大缸。
“这位贵客朋友让让位置,该让下一位贵客盖土了。”
白五爷催促道。
卢悦人愣愣地应了一声,后退几步,让下一个玩家上前捧土。
她一时思绪有点混乱,不由盯着一个个玩家上前捧土,在他们撒土的时候观察他们的表情。
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很正常,不像是发现什么不对的样子。
卢悦人下意识松了口气,安慰自己那估计就是幻听吧……
“悦人,你怎么了?”
林容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身边响起。
卢悦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说:“没,没什么。”
她觉得这个同伴变得非常怪,根本不敢跟她多说。
林容的双眼在坟茔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在发光,亮闪闪的。
她嘴角勾着,目光落回那个坟茔上,笑道:“这可是大喜事,白五爷家今后有福了。”
卢悦人寒毛倒竖。
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被林容脸上的表情吓得闭上了嘴。
她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横移一步,离林容远一点。
直到再没有其他人上前捧土,导游还在挥舞旗子:“还有谁没有上来捧土?快来。”
大家面面相觑,都表示自己去过了。
导游探头看了一圈,发现确实都是去捧过土的。
白五爷突然叫了起来:“不对,人数不对啊。”
他肉眼可见地焦躁起来:“人数都是事先通过彩衣仙向彩神奉上的,怎么就能少人了呢?”
玩家们互相看看,很快意识到少了谁。
他们这次进了十五个人,除去已死亡的胡奇龙,还少了四个人。
其中,那三个极为显眼的曙光教会的人根本不在现场。
第82章 纸镇惊魂(七)
导游也皱紧眉头, 朝着四周大喊道:“四位旅客朋友你们去哪了?若是不捧这土,可不算完成这个旅游项目啊。”
躲在人群后方的奚郁远远旁观,闻声朝着某个黑暗的方向看去。
果然, 不过片刻,那边的草丛悉悉索索一阵响,温怀从其中跑看出来。
“这不就来了, 别急别急。”温怀拍了拍身上的草叶, 对盯过来的数双眼睛警惕地笑了笑。
白五爷盯着温怀和随着温怀走出来的戴维三个黑袍人, 脸皮抽动了一下,满脸的褶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无比阴森。
“该盖土了,四位贵客。”
他们四个人没动,戴维平静地开口:“你们真的以为,如此做了就能佑得家宅平安?”
白五爷重复:“该来盖土了。”
戴维垂下眼, 低叹一声:“执迷不悟。”
导游笑了笑, 阴阳怪气地说:“彩神真灵就在这座山上,彩神面前过了定数的东西, 又怎么会让你们在没完成仪式前离开这座山?”
温怀忍不住了, 站出来大声说:“你们这究竟是葬礼, 还是邪神祭祀?你们自己清楚!”
他话音一落, 镇民们不由骚动起来。
白五爷面色不动, 透出一种冰冷的麻木。
他直直地盯着戴维四人, 只问道:“你们到底盖不盖土?”
温怀还想再说,戴维抬手阻了阻他的话,干脆利落地上前,探手进蛇皮袋里捧土。
他们刚刚试图溜出去探查一下山里情况, 那所谓的彩神真身大概率就在这座山上。
温怀发现了他们的行动,偷偷跟来, 结果他们一同迷失在漆黑的山林里,怎么走怎么施展手段,都会兜回坟茔这边。
如今是他们落在下风,只能先按照对方的意图做事。
撒土之前,戴维看着被淹没过半的大缸,低声念了一句往生的咒语,才把泥土撒下。
等最后一人都撒完土后,白五爷才在激昂的唢呐声中搬起蛇皮袋,将袋子里剩下的泥土通通倒入深坑之中。
剩下的泥土簌簌而落,彻底将深棕色大缸淹没。
“封坟——!”
白五爷高喊一声,一旁早已准备好的人拿出一张张黄纸符箓盖在泥土上,然后就往上面铺砖,再用灰浆砌好,彻底封住墓口。
在墓口被彻底封堵好后,突如其来的一阵大风刮来。
挂起来的灯笼剧烈摇晃,摆在坟茔周围的纸扎也被吹得东歪西倒,镇民也惊叫着抬手抵挡铺面的狂风。
“天呐,你们快看,彩衣仙显灵了!”
人群中突然有人惊叫一声。
奚郁抬手挡住眼睛周围的狂风,往坟茔前看去。
大红色衣裙的女性纸扎人在这股狂风中岿然不动,稳稳地立在原地,两行血泪从她两个眼睛滑落,顺着白惨的纸面流过它被描画得高高吊起的艳红嘴角。
同样是仪式中的一员的白七婆婆低喝一声:“不好,仪式拖了太久,它怨气太重压不住了,白五快将它的眼睛蒙起来!”
说完,她招呼一声其他人,一同在胸前交叉结印,低声唱念。
“彩衣仙、彩衣仙,着彩衣、穿花鞋……”
白五爷哆嗦着手,迅速拿出更多的黄纸符箓往纸扎人眼睛上贴。
但是纸扎人眼里涌出的血液太多,那泛滥的血色眨眼之间就浸润了符箓。
白五爷无法,只能把更多的符箓往上贴。
于此同时,镇民们在初时的慌乱过后,纷纷双手结印,齐声唱念起来。
“彩衣仙、彩衣仙,着彩衣、穿花鞋,血肉奉去骨成仙,怨去渡福佑家园……”
纸扎人脸上的血泪还在继续流,那些黄纸符箓根本挡不住。
白五爷想要去拿更多符箓,却发现自己的手被黏在了纸扎人的脸上,使劲摇晃都拔不下来。
他惊恐地嚎叫几声,扯着手臂,看起来很想将手臂砍断。
“小奇,白奇!你他娘的还不赶快救你老子!”
一旁的中年人好容易回过神来,哆嗦着腿搬起旁边装着大叠黄纸符箓的塑料袋,遥遥一扔,丢在白五爷脚下。
白五爷快要被他气死,只能死命弯下腰,从塑料袋里抓出更多的符箓往纸扎人脸上糊。
狂风疯狂呼啸着,一个挂在树上的红灯笼剧烈地摇晃着,突然从树上被吹落,“嘭”地一声砸在了靠边的一个男玩家脸上。
那个男玩家猝不及防,猛地被冲劲十足的红灯笼给砸倒在地,脑袋重重地磕在了地上的尖锐石头上。
不过一瞬间,他就软倒在地,瞪着眼睛不动了。
他的同伴试图去拉起他,却发现他浑身无力,已经没了气息。
下一瞬,又是好几个红灯笼和地上的纸扎飞了过来,尖锐的竹条铁丝被吹得扎破纸面,直直对着男玩家的同伴而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剩下的玩家连声惊叫。
还是温怀掏出一把符箓抛出,被符箓粘住的灯笼纸扎都定在了半空中,才让那个同伴狼狈地躲了过来。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坟茔里呼啸来回,不少靠近玩家的出殡队伍或者镇民们都被波及,几下就倒了不少人。
卢悦人尖叫道:“为什么就往我们这边攻击!”
温怀咬牙道:“还有为什么?盖土是我们盖的,那个怨灵觉得是我们杀死她的,当然找我们复仇索命啊!”
他们挤在一起,背靠着背,共同防备着随时可能从各处飞来的任何东西,好歹是没有再减员。
混乱紧绷之中,嗡嗡的歌声四处环绕,就连狂风也无法将其吹散。
那嗡鸣的声音如同念经一般嗡嗡响着,就连叶容也做出同样的手势,唱念起来。
这歌声听久了,让人精神恍惚,动作反应都慢了下来,忍不住也想跟随着唱念……
就这么一会功夫,又有两个人在恍惚中没反应过来,一个被纸扎里的铁签从眼睛直插入大脑,一个被横移而来的长桌狠狠一撞,飞砸在一旁的树上,都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戴维低喝一声,将手中的莲花抛出,在莲花的白光中就地盘腿一坐,同样低声念起咒文起来。
凯里和邱发两个黑袍人护在戴维两侧,将所有飞来的东西击落,同时也笼罩在莲花的白光之中,抵挡外界嗡鸣的歌声。
不知不觉中,其他玩家难以忍受那如洗脑催眠的歌声,下意识地往戴维那边靠。
凯里两个黑袍人也没阻止,平静地接纳了他们进入白光之中,共同抵挡飞来的袭击物。
进入白光笼罩范围后,玩家们神智一清,反应都快了不少。
奚郁和泰纪混在镇民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目光落在那朵高高漂浮的白色莲花和挤在莲花下的玩家,眼里闪过一丝嘲讽。
那朵莲花的力量,真的这么好借用吗?
混乱持续了好一阵,白五爷几乎将所有厚厚一沓的符箓都糊在纸扎人脸上,都无法拔出自己的黏住的手或是止住这阵狂风。
这时,山里突然飘来几条长长的彩色丝带。
这几条丝带仿佛根本不受这狂风影响,飘飘摇摇地从天边而来,轻柔飘舞而来。
白五爷眼里闪过一丝狂喜,嘶声高喊道:“万彩普渡慈心真神大人,求您保佑,求您保佑!”
那丝带在风中飘摇,其中红色的一条丝带在风中张开,迎头朝着白五爷和纸扎人飞去。
离得近了,能看到丝带上似乎带着密密麻麻的不知名字符。
白五爷奋力一挣,忍痛往外撕扯,终于将手从纸扎人脸上拔了下来。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那红色丝带“呼”地垂落,轻柔地盖在了红衣纸扎人身上。
只一瞬,狂风骤止。
被吹到各处的灯笼和纸扎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众人惊魂未定地看向坟茔处,之间一片凌乱之中,红衣纸扎人直直而立,那从天而降的丝带稳稳盖住纸扎人的上半身,只露出它的下半身。
白七婆婆反应极快,扯过一旁凌乱的红绳扑了上去,绕着纸扎人的脑袋捆了一圈打了个死结,将它的脑袋彻底绑在红色丝帛之下。
白五爷也从一旁堆放的红色塑料袋里掏出了什么干草一样的东西,用力按在之前被黏住的左手上。
只听他惨叫一声,他血呼啦的手里接连渗出黑红色的脓血,滴滴答答地溅在土地上。
如此,这波骚乱才算是彻底止歇。
镇民们大松一口气,这才停止唱念,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刚刚的惊险场景。
奚郁还抬着头,看着还在天上飘摇的丝带。
刚刚飘下了一条,还有三条凌空在天上飞着呢。
看着看着,他隐约觉得这丝带有些眼熟。
突然,他想起了今早在房门前看到的那条金色绣红色字符的丝帛。
难道是同一个玩意?那条丝带也是那个万彩什么什么神的东西?
奚郁正思索着,突然发现其中一条紫色丝带往那朵纯白莲花的方向飘,另外两条丝带则在他视线里不断放大。
他瞬间意识到什么,一扯隔壁的泰纪:“快跑。”
泰纪被他拽得一歪,待看到天空飘来的丝带时,他反应过来,当即主动拨开密集的镇民,为他们两个开路。
“哎呦,你两个干什么啊?”
“别挤别挤……”
奚郁两人顾不上再隐藏自己,在镇民们的惊呼和叫唤中越众而出,冲入一旁漆黑的密林里。
这本是戴维发现他们的绝佳时机,但他本人却一时自顾不暇,在飘飞而来的紫色丝带中急急召回自己的纯白莲花。
但那丝带看起来轻飘,但速度极快,一下就盖在了那朵莲花之上。
戴维冷着脸咬破指尖点在额心,双手结成一个莲花手印,高喝一声:“回!”
原本被丝带盖住的纯白莲花当即化作一道白光,疾速飞入他的体内。
只一瞬,戴维气血上涌,一口热血吐了出来。
凯里和邱发急急上前,连声问道:“尊者,您怎么样了?”
紫色丝带没了凭依,柔柔落下,普普通通地掉在地上。
戴维捂着胸口闭目缓了片刻,才摇了摇头,抬起头往天际看去。
刚刚他注意到还有一绿一蓝两条丝带往镇民的方向飘去了。
单单一条就有这么强的力量,那两条究竟是……
他眼里闪过一丝深思,低声吩咐:“你们二人看到另外两条丝带的去处了吗?追去找一找,看看那伪神究竟想干什么。”
第83章 纸镇惊魂(八)
奚郁和泰纪两人冲入漆黑的密林里, 取回身体后变得更为优秀的夜视能力让他们能在几乎糊成一团的黑暗中分辨出模糊的轮廓,再凭借视觉以外的感知来躲避障碍物前进。
绿色和蓝色的丝带在山林上空飘摇着,奚郁回头看了一眼始终坠在他们后头的丝带, 确认了这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而且……
奚郁脚步急停,扭身闪过面前几乎是突兀出现的粗壮树干,如影般掠过树干继续向前跑。
这座山显然都是那个不知名的东西的力量笼罩范围内, 整座山几乎要活化成一座庞大的迷宫, 要将奚郁和泰纪困死其中。
眼见着面前的障碍物和树木越来越密集, 奚郁脚步不得不放缓。
两条丝带还在天上飘摇,慢慢悠悠的,像是个胸有成竹的猎人,对逃跑的猎物丝毫不急躁。
这样下去不行。
奚郁很明白,在这座山上, 这两条丝带抓到他们只是迟早的事。
泰纪也发现了他们的处境, 他的声音在剧烈的风中有些含糊不清:“大人……我们撕碎……它吧……”
奚郁没说话,今天下午白七婆婆说过的话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记得, 绝对不能在外面碰纸扎相关的东西, 不然你会被彩神看上, 带走做个座下侍奉。
他想到了什么, 在身上摸了摸, 摸出了飘进衣领和口袋里的彩纸小人, 还有塞进裤袋里后忘了拿出来的劣质假珍珠。
他回忆着白七婆婆教给他的方法,边跑边咬破指尖,用涌出的鲜血在巴掌大的彩纸小人上三笔描画出一张张简约的脸,再画出一个难懂的鬼画符。
画完自己的之后, 他跑到泰纪身边,从他身上薅来同样黏在他身上的彩纸小人。
泰纪也被弄破手指, 被他抓住手指往从他身上薅来的彩纸小人上画。
本来这种制作替身手法应该用竹条裱糊再上彩绘来做个小人,但现在他们没有条件。
不过这些纸片都已经被剪成小人的形状倒是省了他的事。
画完后,奚郁扬手将手里的所有彩纸小人往天上抛飞。
涂满鲜血符号的彩纸小人“呼啦”一下朝着夜空飞舞而去。
天上两条不快不慢的丝带骤然抖动了一下,在半空中打了个旋,犹疑地悬停在半空中。
随着奚郁和泰纪一路奔逃,那些丝带依旧朝着那些彩纸小人的方向飘忽地降落,朝着那些落在树上地上的彩纸盖去。
就连那些无形地阻拦着奚郁两人的树木草丛也逐渐散开。
但奚郁丝毫没有放松,带着泰纪依旧往山下的方向逃离。
他那几张替身纸片的手法粗糙得很,白七婆婆提过就连正式的替身手法都不一定能凑效,他也没指望那几张纸片能瞒那个什么彩神多久。
果然,不过片刻,一绿一蓝两条丝带突然从漆黑的山林里弹跳而起,柔软的丝带在半空中剧烈颤抖着,“噗噗”地吐出几张皱得不成样的彩色纸片。
似是发现自己被欺骗愚弄了,彩色丝带在风中剧烈翻涌着,猎猎作响。
下一瞬,两条丝带仿佛凌空弹跳了一下,张牙舞爪地呼啸朝着奚郁两人的方向扑来。
于此同时,他们前方也隐隐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凯里你看到吗?那是不是就是丝带?”
“对,就在前面,我们快走!”
奚郁听出了来人的声音,目光一冷,脚步急刹,停在了浓黑的山林里。
他们被无形引导下跑回了青石阶附近,周围被狂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凌乱碎纸和破烂纸扎也印证了这一点。
后方的丝带越飞越近,前方的手电筒光闪烁着,眼看着就要穿过密林发现他们。
前有狼后有虎,奚郁和泰纪被夹在中间,堵得死死的。
泰纪捏紧了拳头,低声道:“大人,我去撕碎他们。”
奚郁摇摇头,否决了这个想法。
就算干掉了那两个曙光教会的,后面那两条丝带也没法处理。
他在身上又翻了翻,在腰后找到了最后一张藏在T恤下摆的粉色漏网之鱼小纸片,以及那颗假珍珠。
他借着手电筒闪动的光看了看手里的假珍珠,若有所思。
这颗珍珠算是他们纸镇衣匠用的特殊材料,仅仅用在纸扎神灵华丽头冠的正中镶嵌用的。
他把玩了一下这颗珍珠,黑沉的目光看着那摇晃着靠近的手电筒光芒,突然勾起一个恶劣的笑容。
“不是想找丝带的目标吗?让他们来找吧。”
山林里极其的黑,除了手电筒映亮的一方天地以外,什么都看不到。
凯里和邱发只能依靠之前丝带消失的方向估摸着前进。
他们也看到了天上扭动飘舞的丝带。
突然邱发发现了什么,凝眉道:“等等,那两条丝带是不是朝我们这边来了?”
凯里闻言,说:“这只能说明它在追的东西也往这边来了吧,说不定我们就要找到那个npc的踪迹了。”
邱发却使劲拉了欲要往前冲的凯里一把,说:“尊者说了,只需要探明丝带的目标和目的就行了。”
凯里却笑了笑,漠然道:“这可是神明钦点,尊者和上头各位大尊者目前最为重视的事情,你难道还敢轻忽怠慢?回头接入莲海之中,所有大人审视你的一切所思所想,到那时,你的小心思可一点都藏不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邱发,直往丝带的方向找去。
邱发拉不住他,只能皱了皱眉,紧跟其后。
果然,没走几步,前方的山林里隐约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一道黑影从手电筒照亮的一方世界里一闪而过。
凯里毫不迟疑,紧跟着追去。
他刚刚看到了,那是一片灰色的衣角,那被照到的分明是个人!
但那身影速度极快,漆黑的环境似乎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
只追了片刻,他们就丢了那个身影的踪迹。
他们再次抬头向天空飘舞的丝带,却发现它看似不经意地随风飘荡,然而飘飞方向却和他们追击的方向大相径庭。
凯里一下反应过来,低喝道:“不好,我们被误导了,在那边!”
毕竟这片山林里实在太黑了,除了手电筒照亮的一小片地方以外,伸手不见五指。若是那个身影在手电筒照亮的地方晃一晃,再从其他地方绕路跑向相反的方向,确实能误导他们。
他们匆匆折返,跟着丝带的方向追去。
但追了几步后,凯里他们迅速察觉到了不对。
他们手电筒朝着上方扫射,照亮了周围树上高高低低地挂着大红灯笼,那巨大的“喜”字随着风滴溜溜地转着,却始终展露在他们实现里。
邱发突然低喝一声:“等等,先别往前走!”
凯里脚步猛地顿住,才发现自己前方的灌木丛里,不知道何时露出了一个纸扎牛头。
牛头的脸正对着他,面部描画着鲜艳的彩绘,黝黑的瞳孔在模糊晃动的手电筒光芒下仿佛有了一丝灵动。
凯里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猛地上前几步,在邱发倒抽的一口凉气中抓住纸扎牛头,一把将其从草丛里拔了出来。
“哗啦”一声,牛头毫无反抗地被拔出来,彻底暴露在手电筒下。
果然就只是个纸扎牛,凯里又是一脚踩了上去,“噗嗤”一下就把纸扎牛鼓鼓的肚子踩瘪。
凯里笑了一声:“哈,果然只是纸做的玩意而已,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邱发阻止不及,面色古怪地看了凯里一眼。
该说不愧是个老外吗,对这些诡异的东西免疫力可真高啊。
但他隐约觉得凯里刚刚那一脚踩下去的声音不太对,竹条和纸糊做的纸扎被踩瘪时,会是那种声音吗?
他不由转移手电筒再次照了照那个被踩瘪的纸扎牛,突然发现了什么。
“等等,凯里你别……”
凯里一脚把那纸扎牛踹飞了,闻言回头问道:“又怎么了?”
邱发的脸僵住了,他的手电筒忠实地反应出他的视线方向,直直地照着凯里刚刚踩纸扎牛的脚。
凯里低头一看,发现他的鞋、裤脚,还有刚刚抬脚露出的一截脚腕,都溅上了猩红色的不明液体。
那直往鼻子里钻的淡淡血腥气,明确又直白地告诉他们这些液体到底是什么。
而那个被踩瘪的纸扎牛,凹下去的肚子里糊上了大片的鲜红。
“……”
在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凯里把那只沾血的脚在草丛里用力蹭了蹭,说:“没事,装神弄鬼的东西,一点伤害性都没有。”
邱发:“……”
这是什么该死的恐怖故事作死主角的既视感。
而且凯里这话说的,要是那嗓音里少点颤抖,说不定能更有说服力。
凯里把那上面的血蹭了好一会,故作轻快地说:“走吧,反正这牛已经被我解决了。”
邱发反倒是麻木了,语气淡淡地说:“你自己看看前面。”
凯里的手电筒往前一扫,陡然在前方的黑暗里照亮了许多颗脑袋。
这些许多彩色动物纸扎的脑袋纷纷从草丛里探了出来,面朝着他们,那双浓黑无光的眼珠直直地望着他们的方向。
凯里寒毛直竖,手一抖,手电筒的光芒晃悠着,照亮了更多的动物脑袋。
天空的彩色丝带还在往前飘,要不是确认这两条丝带的目标不是他们,他们都要以为这是丝带针对他们的陷阱了。
两人没有再多犹豫,一路穿过凌乱的灌木枝叶和树木,那些幽幽“看”着他们的纸扎物也没有任何动作。
天上的丝带也没有飞远,他们很快就追了上去。
远处的草木掩映间,他们看到丝带的下方,有几团模糊的影子站立在那。
手电筒一扫过去,瞬间就把他们的脚钉在原地。
那是一个个纸扎,站在正中的是一个身穿彩衣的纸扎男性。
那纸扎正正地面向他们,那面容该死的熟悉,特别是那眼尾的一颗红痣,几乎是明示了。
它似是等待已久,高高吊起的红艳嘴角说不出的诡异瘆人。
邱发喉头滚动着,目光不住地往纸扎人头上来回扫视。
只见它头顶着形似官帽的华丽帽子,身披各色长长的彩色细长丝带,帽子正中那颗珍珠在手电筒的光芒中熠熠生辉。
在这个纸扎人周围,好几个精巧奇异的不知名纸扎动物立在簇拥着中间的纸扎人,有志一同地“看”向他们。
奚郁和还在低低喘着气的泰纪隐在不远处的黑暗之中,遥遥看向纸扎人那个方向。
这纸扎人是刚刚泰纪用最快的速度从青石阶边薅回来的,带回来后被他包装包装,再用点纸改变一下面部特征,就变成了那个面容形似他的纸扎人。
只是……
奚郁抬头看了眼那两条丝带,确认了这两条玩意完全就是冲着他来的。
他收回视线,似笑非笑地穿过重重黑暗,看向黑袍人的方向。
饵料光明正大地摆在面前了,你们咬是不咬呢?
第84章 纸镇惊魂(九)
天空上的丝带不断压低, 合着下方纸扎人阴惨惨的笑容,仿若风雨欲来。
凯里和邱发定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片刻后, 凯里极力压低声音,面容扭曲地问道:“他是那个彩神?”
邱发攥紧拳头,低声道:“不过是个伪神罢了……”
邱发话音一落, 两人又沉默下来, 心跳如雷。
这“彩神”把他们两人引来, 还能干什么?
半晌,凯里突然开口问道:“你怕了吗?”
邱发沉默不言。
凯里定定地看着前方无数纸扎脑袋,没头没脑地继续说:“我不后悔加入曙光教会,如果不是教会和尊者,我也不过是个永夜之城里的烂泥一坨, 在个永无天日的地方慢慢腐烂而已。”
“而且教会会将我, 和所有沉沦等死的人都带离那个永远没有希望的地方,重新回到那个没有杀戮, 只有灿烂阳光的世界, 这只有曙光教会能做到。”
邱发的脸色也变了, 眼神虚虚地看向半空中, 脸上克制不住地露出满满的崇敬和向往。
他嘴里也呢喃着说道:“……惟愿吾等众生, 有朝一日脱离苦海, 放下我执,超脱离去。”
凯里同样神色迷幻,他目光闪过一丝狂热,说:“不过是一介伪神而已, 居然敢伤了尊者……就让我这肉躯为教会和尊者扫清一切障碍,摘取一切成功的果实。”
说完, 凯里不再理会邱发,闷头往前冲去。
邱发回过神来,却再也阻止不及,只能跟着追了上去。
离得近了,越发照得那纸扎人的面容惨白可怖。
它就这么定定地站在原地,咧着笑容看着凯里如同一个坦克冲了过来。
凯里却满脸兴奋和狂热,直直冲了出去,将早已攥在手里的锁链网抛飞而出。
漫天锁链网铺天盖地而来,利落地将所有纸扎一网而尽。
凯里低吼着,抓住网中的纸扎人,朝着两边用力一撕。
“咔嚓”一声,纸扎人应声而裂,连带着那些纸扎动物一起,被收缩的锁链绞成一团废品。
凯里愣了一瞬,这个所谓的“彩神”这么不堪一击的吗?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张涂画了血色鬼画符的粉色纸片小人从那顶华丽的神帽里掉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下一瞬,从天而降的绿色和蓝色丝带呼啦一下盖住了凯里。
慢了一步的邱发眼睁睁地看着两条丝带层层叠叠地裹住凯里,猛地收缩。
被裹在丝带里的凯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只见他在丝带里抽搐着,滚落在地。
邱发下意识地想冲上去解救凯里,却发现自己体内突然生出一股力量,将他禁锢在原地,根本无法动弹。
在他的瞳孔里,一朵纯白莲花浮现而出,在眼底深处不断转动,一层层白光晕开,从他眼底扩散至他的全身。
就这么几秒钟的功夫,地上的人形丝茧隐隐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闷响,每响起一声,那人形丝茧就可怖地凹下去一块。
鲜血顺着丝带的缝隙汩汩涌出,不过片刻,人形就消失不见,只剩下了一团绿蓝交缠的球。
邱发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手电筒,眼里泛起猩红的血丝。
他全身的肌肉狰狞地鼓起,却依旧被某种神秘力量定在原地,就连视线也无法转动,只能目不转睛,死死地盯着那颗球。
很快,蓝绿丝带涌动起来,像是吮吸吞咽一般,那个球越来越小,直至只剩下了一堆干瘪的骨状凸起物。
就在邱发以为快要结束的时候,突然,蓝绿丝带球抽动了一下,剧烈抖动起来。
邱发终于能动了,他踉跄着又后退两步,眼球却依旧死死盯着那个丝带球。
丝带球里伸出长长的两端,如同触手般狂乱地四处拍打。
邱发屏息凝神,再后退一段距离,确保那伸出来的丝带碰不到他。
拍打了好一阵后,丝带才似是不甘不愿地重新收拢,兜着那剩下的碎骨抖了抖,晃晃悠悠地飘起来。
直到那个“球”彻底消失在天际,邱发才猛地喘了一口气,一边扶着身侧的树干连咳带呕了起来。
片刻后,他才缓了过来,红着眼将那个遗落在现场的锁链网收了起来,踉跄着转身离开。
山林里重回寂静。
又过了许久,奚郁才带着泰纪慢慢从山林的阴影里走出来。
他看了眼那个黑袍人消失的方向,又若有所思地看向地上被打得稀巴烂的纸扎。
他拨了拨竹条和纸糊绞缠在一起的混乱物,敏锐地发现了不对。
那顶他临时做出来的神帽,比纸扎们稀碎得更彻底,几乎彻底成了看不清原状的七零八落的碎纸。
那颗黏在神帽正中的假珍珠更是直接碎成两瓣,滚落在泥地里。
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奚郁捡起那两半碎裂的假珍珠,轻笑一声。
刚刚他们躲在一旁,看得更为清晰。
那伸出来狂乱舞动的丝带,与其说是想要抓另外那个黑袍人,不如说是在将这些纸扎彻底毁坏。
不过是随手做的玩意,那万彩什么神的反应也太大了吧?
……
葬礼上闹了这么一场,最终只能潦草收尾。
那个纸扎人被红色丝帛蒙头捆住后,再也没有任何怪事发生,被白五爷指挥着出殡队伍里的壮汉们小心翼翼地抬走。
而软倒在地上同样没了气息的镇民们,被哭泣着的死者家属上前收敛尸骨。
现场气氛极为压抑。
玩家们看着倒在地上的三个同伴,难免心生悲意。
进来十五个人,现在只剩下十一个了。
就在他们打算跟着导游下山的时候,身侧漆黑一片的树丛突然一阵剧烈抖动。
在玩家们就要应激攻击的时候,一身乱七八糟枝叶的邱发就从树丛里钻了出来,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温怀早就注意到戴维身边两个黑袍人不知所踪,他被邱发的狼狈姿态吓了一跳,连忙问道:“这位教士没事吧?我这里有疗伤的药剂……”
邱发攥紧拳头抬起头,露出一双发红的、颤抖的眼:“尊者,我,他……”
戴维抬手止住了邱发未出口的话,抬手一点邱发的额头。
邱发双目瞬间失神,愣愣地落在虚空一点,瞳孔里出现两朵旋转着的纯白莲花。
一点白光自戴维点在邱发的额头处亮起,迷蒙虚幻,顺着戴维的手指往他体内流动。
半晌,戴维眼帘微抬,点在邱发额头的手往下一拨,合上邱发的双眼。
邱发愣愣地闭上了眼,身体一软,直直往下栽倒。
戴维拽住了他的衣领,一转手腕再次出现那朵纯白莲花,虚虚悬于邱发仰起的脸上方,嘴里不断低声喃喃念着什么。
纯白莲花轻柔播撒着白光,笼罩着邱发的脸。
肉眼可见的,他皱起的眉头解开,脸上的情绪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平静的空白。
戴维收回莲花,手臂用力将邱发提起,低斥一声:“醒来罢。”
邱发睁开眼,眼底缓缓合上花瓣的两朵莲花一闪而过,整个人的情绪气质和刚才相比完全变了。
他的气息沉寂下来,眼里的悲伤惊惧连同眼眶里的红意,全都消失不见。
恍若化为一块不曾有过情绪波动的顽石,邱发眼里古井无波,起身后也只是朝着戴维恭敬一礼,轻声说:“尊者大人,我明白了。”
说完,他安静地走到戴维身后站着,不再开口。
旁边的其他玩家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他们尴尬笑了笑,下意识地避开了戴维视线。
虽然全程没有什么邪恶感,但他们还是莫名感到一阵不寒而栗,寒毛直竖。
这也是为什么曙光教会的人都让他们想远离的原因。
戴维也不在意,他的任务并不是传教,执迷不悟之人的想法总是相似的,但他并没有点化他们的义务。
比起这个……
戴维在下山途中微微垂目,脑海里过了一遍刚刚从邱发那读取的记忆和视线。
难道那个npc真的变成了彩神了?
戴维不期然地又想起了那个场面。
阴暗山林之中,头戴帽冠的纸扎人被许多奇异纸扎包围,那张熟悉的脸在手电筒扫过来的白光里咧着红唇,直直对着望过来的目光笑。
戴维闭了闭眼挥去脑海中这个堪称惊悚的画面,眉心微皱。
但是,怎么隐约有种违和感?
突然,密密麻麻的下山队伍前方传来一阵惊哗骚动。
戴维被打断思路,抬头一看,就隐约听到镇民们叽叽喳喳地声音。
“怎么回事?连路上的彩衣仙都少了。”
“唉,太惨了……”
玩家们踏上青石阶下山,果然见到夹道而立的彩衣纸扎人也被吹得东歪西倒,不少镇民正忙活着将它们扶正。
而凌乱的纸扎人之中,有个缺口特别明显。
扶正纸扎人的那个中年妇女面容惊惶又黯淡,嘴里不断地念叨那句他们听不懂的话。
戴维收回视线,顺着青石阶往下走。
另一头,被惦记着的奚郁带着泰纪混入下山的镇民队伍里,一脸义愤填膺。
“真是太夸张了,连彩衣仙都搞丢了一个。”
白大婶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奚郁的嘴,让他别再说下去。
她双手交叉结成手势,连声念叨了那句话好几次,才低声对奚郁说:“行了,回去赶紧睡觉,今晚记得锁好门窗。”
奚郁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一脸讳莫如深的白大婶。
那个红衣纸扎人不是被那个什么彩神兜头困住了吗?今晚还会出事?
最后奚郁和白大婶分别,和泰纪一起回了家。
那个蒙了头的红衣纸扎人据说被白七婆婆带走了,估计没空管他们,他们也不给白七婆婆添乱,干脆回家里休息。
掏出钥匙一开门,奚郁迎面就对上了一张吊着红唇的白惨的脸。
今早被奚郁摆在客厅墙角的女性纸扎人,居然又一次悄无声息地移动,出现在了门后。
它还是早上那个衣服撕裂,头上两个发包散了一个的模样,贴着门板直直立着。
要不是奚郁收势及时,他都要整个人撞在这纸扎人身上。
奚郁有些纳罕地看了看堵在门口正中央的纸扎人,问了它一句:“你到底想干吗?”
纸扎人当然不会回答他,呆板地立在原地。
奚郁他们也就不再理会它,再一次将它搬到一边,就回屋里收拾洗漱一番,躺床上睡觉去了。
纸镇上的灯光一盏盏熄灭,浓黑的夜侵入镇内,将所有屋舍吞入其中。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微不可闻的窸窸窣窣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奚郁眼球在黑暗中动了动,却没能醒来。
他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难以醒来的梦境里。
梦里,一道缥缈的女声唱着熟悉的歌谣,自远处缓缓靠近。
“彩衣仙、彩衣仙,着彩衣、穿花鞋。”
“血肉奉去骨成仙,怨去渡福佑家园……”
最后,歌声唱到了奚郁耳边,突然停了下来。
片刻后,一道幽怨的女声贴着奚郁的耳朵响起:“你怎么就不唱呢?”
第85章 纸镇惊魂(十)
奚郁眼球又动了动, 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鬼压床了,意识非常清醒,但身体却松软地躺在床上, 动弹不得。
这次那道女音开始贴着奚郁的耳边开始唱。
“彩衣仙、彩衣仙,着彩衣、穿花鞋。”
“血肉奉去骨成仙,怨去渡福佑家园……”
奚郁胸膛不受控制地微微挺起, 呼吸急促起来。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迫蜷缩身体, 困在了一个狭小又光滑的容器里, 空气逐渐稀薄,窒息的感觉随着每次呼吸越来越重。
随着窒息感越来越强烈,那道歌声也越来越尖利,几乎快要带上泣血般的哭嚎和尖笑声。
“我说,”
一道男音声音突兀地在漆黑的房间响起。
女音歌声不由滞了一滞。
床上仿佛被梦魇死死困住的青年的眼睛还是紧闭着的, 嘴巴却不急不缓地张合着, 开口说:“我也没招你惹你,为什么非要逮着我使劲折腾呢?”
下一瞬, 躺在一侧地铺上的壮硕身体猛地暴起, 扬起手里的丝帛, 兜头朝着立在奚郁床头的人影罩去。
如浓墨般的黑暗似乎骤然消退了些许, 奚郁终于能睁开眼睛, 同时能隐约看到房内物体的轮廓了。
但目光移向床头被盖住脑袋的人形物体时, 奚郁略有诧异地挑了挑眉。
被泰纪用来盖头的是之前不知名存在遗落在他房门口的那条金色红纹丝帛,如今泰纪盖住它还不算完,强健的手臂紧紧地环过人影的脖子,将它死死禁锢在怀里。
金色丝帛下隐约传来“咔嚓”一声的闷响, 奚郁毫不怀疑泰纪将那个人影脆弱的“脖子”折断了。
只是金色丝帛下的身躯却不如奚郁所想的穿着一身红衣,而是穿着一身眼熟的亮橙色主调的破烂衣服。
他啧了一声, 起身下床打开窗户,探手把自己屋檐角上挂着的长串生生扯断一根下来,再“嘭”地重新关窗落锁。
将那根串着一连串干草、蜡块和死老鼠的绳索一圈圈捆在纸扎人身上,奚郁示意泰纪把纸扎人拖到房间的空旷处,松开臂膀。
一掀金色丝帛盖头,果然露出一张熟悉的吊嘴笑的面容和散乱的发包。
奚郁眼眸黑沉,也勾着嘴角对着它笑,笑得更为戏谑且恶劣。
他拿起睡前摆在床头的火柴盒,“歘”地一声点燃,往那纸扎人身上一丢。
就像是遇到了极为易燃的干柴,火柴上的一小撮火苗瞬间在纸扎人身上腾地烧了起来,呼呼地直往上窜。
奚郁还勾着唇笑,嗓音低柔地说:“抱歉了,我是个无信仰者,实在没有办法为你颂念什么咒语,只能祝你一路走好。”
火苗转瞬间就将整个纸扎人吞噬,那张从未改变的白惨面容也在火焰的灼烧下焦黑卷曲,烧得露出纸后的塑性的竹条。
那张涂得红艳艳的嘴唇在纸张的皱缩下越发往上吊,眼睛歪斜,几乎扭曲成一个怨恨的神情。
奚郁不为所动,直至最后一丝火苗将表面的纸糊和彩绘吞噬殆尽,他才伸出手指轻轻一推。
这个只剩下焦脆竹条骨架的“人影”应声而倒,散乱在烧得焦黑破烂的衣服里。
奚郁盯着这堆焦炭看了片刻,突然拿起一旁的扫帚,用扫帚柄在焦炭里戳来戳去。
戳了一会,他从破烂的衣物里戳出了许多烧得发黑的骨头。
他盯着这些骨头看了片刻,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
烧完了纸扎人,晚上再没出什么幺蛾子,他们两人一觉睡到天亮。
奚郁打着呵欠在鸡鸣声中打开窗,清晨的凉风带着清爽的空气扑面而来,吹得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洗漱过后,两人一大早踏着炊烟,就往白七婆婆的纸扎店里赶。
开玩笑,昨天那一盒仅仅六颗的珍贵草莓和麻辣臭豆腐早就吃光了,想要继续享用美味,就得努力赚钱。
至于早饭嘛,就去白七婆婆家蹭一顿好了。
但当两人到了纸扎店门口时,却发现店铺大门紧闭,也没有任何炊烟飘出。
敲了敲门,没人来开门,里面也没有任何声响。
再敲了敲门,里面还是毫无反应。
“你俩干啥呢?”
奚郁两人闻声回头,就见一个老伯背着手看着他们。
那老伯看到奚郁两人身后大门紧闭的纸扎店,惊诧出声:“这个点了,白七咋还没开……”
话音未落,老伯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丕变,低下头匆匆地走了。
奚郁和泰纪看着老伯的身影消失在青石路的尽头,不由面面相觑。
难道白七婆婆出事了?
过了一阵,纸扎店的大门打开一条缝,白七婆婆端着一盆脏水走出来,迎面就撞见蹲在自家围墙上的泰纪。
泰纪:“……”
白七婆婆:“……”
“咔嚓”一声脆响,泰纪挪了挪身体,在白七婆婆目光下踩碎了一块瓦片。
白七婆婆盯着泰纪,头也不回地扬手一泼,将盆里的脏水泼在路边的沟渠里,随即一声暴喝响彻整条青石阶。
“白纪,你给我滚下来!”
最终爬墙的泰纪和早已翻进院子里的奚郁都被白七婆婆提溜了出来。
经过一晚,白七婆婆脸色奇差,眼皮半耷拉着,干瘪的脸上挂着两个硕大的眼袋,越发显得她脸色灰暗。
奚郁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笑着打招呼:“婆婆早啊,吃早饭了吗?”
白七婆婆突然皱了皱眉,抓起奚郁的右手嗅了嗅,嗓音略带嘶哑地问道:“你身上怎么有纸灰的味道?”
奚郁的目光越过白七婆婆瘦弱的肩膀,先是扫过厅堂里高大的纸扎神像,然后落在了无声立在角落的纸扎人。
每家每户,甚至青石阶上的每个纸扎人都有着不同性别、身高、体型和容貌,相同的则是都有着一双诡异的黑色墨水眼珠,和笑得极为喜庆的大红唇。
白七婆婆家的这个是个矮小的男性纸扎人,此时它正面向着奚郁他们的方向,嘴角吊得高高的。
“啊,”奚郁盯着那个纸扎人,也缓缓笑了起来,他说:“我昨晚把我家里的彩衣仙给烧了。”
“什……”白七婆婆脸皮剧烈一抽,双眼睁得极大地盯着奚郁,表情活像是见了鬼。
奚郁无辜地歪了歪头,敛下眼里的暗沉,笑眯眯地说:“昨晚我差点就被那位彩衣仙给闷死了,要不是白纪救了我,婆婆你今天就看不到我了。”
白七婆婆脸色看起来有些发白,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迅速闭上嘴,沉着脸用力拽住奚郁往里间走,还不忘喊道:“白纪你也给我过来。”
三人越过墙角的纸扎人,直往后方白七婆婆起居的屋子里走。
进了门,白七婆婆“咔”地一下将门落锁,翻出几张黄纸现场画了几张鬼画符符箓贴在门缝上。
贴完符箓,她转过头严肃地说:“你俩把昨晚发生的事情都给我讲一遍。”
听着奚郁的描述,白七婆婆的脸色连连变化,最后凝成了一个极为难看的神情。
她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极为忧虑地叹了口气:“完了,完了,真的要来了吗……”
白七婆婆的反应让奚郁有些意外。
他们也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白七婆婆踱步沉思。
踱步完,她才长叹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垮下来,一脸疲惫地说:“你们两个小年轻真是太莽撞了,就连彩衣仙都敢烧。本来白郁你灵性就高,容易被彩神盯上,如今你家这凭证还被你们烧了,你俩真是……一点不把自己的小命当回事啊。”
“没办法,”奚郁笑道:“总得先活过昨晚再谈以后吧。”
白七婆婆急得直拍桌:“那你们可以等天亮后,找婆婆我来解决啊。”
空气安静了一瞬。
“谁能想到呢,昨晚的山上可是死了三个人。”奚郁脸上的笑容扩大:“而且家里摆了尊保家的彩衣仙,可晚上我还是遭到了袭击,甚至动手的就是彩衣仙自己……”
“够了!”
白七婆婆瘦弱干瘪的胸膛不断起伏着,她瞪着眼喝道:“当初我就跟你说过,你偏不信邪,非要自己盖土,白巧不找你找谁?”
奚郁一听,顿时懂了。
原来这个“白郁”还真是个送线索的炮灰。
奚郁嘴角一扯:“昨晚那个不是很威风吗?那白巧怎么早不来,这个时候才来?”
说完,他一挑眉:“还是说,来的不是白巧?”
白七婆婆张口欲言,奚郁不给白七婆婆开口的机会:“而且让我等白天来找你……难道等着那位彩衣仙把我干掉了,你再来收尸,好多做一尊彩衣仙?”
“闭嘴!说的什么浑话!”白七婆婆“嘭”地一拍身旁的柜子,巨大的力气震得那深红色的实木柜都抖三抖。
她气得发抖,眼眶也泛起了些许湿润:“你可是白二家最后一个独苗苗,我难道还能不保你吗?那我还教你什么衣匠手艺,直接让你自生自灭得了!”
奚郁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到底没再多说什么。
他笑了笑,轻巧地转了话题:“说说那位彩神吧,小的时候没仔细听,现在也忘得差不多了,它本尊在哪里?”
白七婆婆扶着柜子沉默片刻,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个小娃子还管彩神在哪?这是大人的事,你们……”
突然,白七婆婆声音一顿,瞳孔骤缩,张着嘴盯着奚郁的身后说不出话来。
奚郁意识到什么,豁然回头。
只见门上的符箓有半边虚虚悬在半空中,锁着的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破开了一条细小的门缝。
门缝外,一张白惨的脸贴在门缝上,浓黑的墨水眼珠子和吊起的红唇直直往房里探去。
第86章 纸镇惊魂(十一)
“哗啦”一声, 房门猛地被拉开,倚靠在门上的纸扎人瞬间失衡,迎面砸入了房里, 脸着地重重地摔在地上。
奚郁长腿一迈,跨过倒地的纸扎人走出房间。
他站在门外回过头,若无其事地微笑道:“婆婆, 我们今天要做哪些纸扎?抓紧时间吧。”
白七婆婆张了张嘴, 脸色怪异地应了一声, 低头扶起地下倒着的纸扎人,然后急匆匆地往外迈步。
“该继续安抚仪式了,你们俩先跟我来。”
白七婆婆带着他们进了隔壁的厢房,这间厢房里没有摆任何家具,只在屋子里的四个角落里摆放了四尊威严肃穆的纸扎神像。
进了这间房, 再次关上了门落锁, 白七婆婆才微微松了口气,背着手往房里走。
红衣纸扎人还保持着昨晚被蒙头捆住的模样, 正正地立在房间正中央。
在它周围, 一个血红色的巨大圆阵描画在地上, 在圆阵的各个节点上, 都摆放了各种奇特之物。
有各种奚郁曾见过的串成长串挂在屋子檐角的干草、蜡块、死老鼠, 还有小刀、烛台、铜铃等等东西摆了一地。
“罢了罢了, 你俩先在这待一会,别乱动。”
白七婆婆让奚郁两人贴着门站好,自己在地上盘腿坐下,双手交叉摆起手势, 喃喃地念着什么。
那些念叨的话带着浓重的乡音,但能隐约听到是那首“彩衣仙”的歌谣, 但是是更加复杂的版本。
白七婆婆足足念叨了一刻钟,才起身迈着奇异的步伐走入圆阵中,一路没有碰到任何圆阵内摆放的物品,最后枯槁的双手伸出,解开红衣纸扎人脑袋上捆着的红绳,揭下纸扎人脑袋上绣满符文的红色丝帛。
奚郁早已做好会看到一张血呼啦的脸的准备,然而出乎奚郁两人预料的是,丝帛下的是一张空白的脸。
一张已经捏好脸部塑性,还没上彩绘的脸。
如果不是红绳绳结和那条红色丝帛一模一样,以及那一头熟悉的纸扎马尾和身上的红衣,他们差点以为这个和昨晚那个根本就不是一个纸扎人。
白七婆婆指挥他们将早已准备在一旁的颜料递给她,她则慢吞吞地将毛笔在颜料碟里蘸了蘸彩墨,干瘦的手稳稳地在那张空白的白纸上勾出流畅的眼型轮廓。
于此同时,她也在用浓重的乡音低声喃喃:“……婆婆知道你怨,但这也是件大好事啊,能保佑你们家百年兴旺。因此要高兴,要笑,知道了吗?”
说着,她用蘸了红墨的笔尖一勾,登时利落地勾出了一个高高上翘的红唇。
“婆婆会让白五给你多烧点纸钱,所以好好上路,好好侍奉彩神,好好当彩衣仙,知道了吗?”
说完,她再用墨水在眼睛中间涂出两个圆溜溜的黑眼珠子。
如此简单几笔,一个几乎和先前红衣纸扎人一模一样的脸就完成了。
它勾着呆板又喜庆的红唇,咧着嘴直笑,一双空洞的墨水眼珠直直地面对着奚郁和泰纪两人。
奚郁他们就默默地看着,突然,泰纪毫无征兆地开口:“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呢?”
白七婆婆捏着笔的手一僵,不可置信地回头:“你说什么?”
泰纪缓缓站起身,健壮的身材在屋里打下浓重的阴影。
那张带疤的脸眉头拧着,在阴影中显得阴沉可怖,甚至让人一时分不清他究竟是真的在疑惑还是在发怒:“我说,为什么她死了之后,还不放过她,甚至还要逼迫她笑呢?”
白七婆婆整个人都抖了起来:“你说的什么浑话!这是大好事,白五爷家和全镇的大好事,小纪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泰纪胸膛欺负了一下,面皮抽动着,睁大眼睛低吼道:“这种大好事为什么你自己不上?”
说完,他大步一迈,大脚一踢,就将圆阵内离他最近的金属烛台给踹飞出去。
白七婆婆目瞪口呆,在烛台被踹飞的一瞬,屋里突兀地起了一阵风。
红衣纸扎人脑后束着的纸马尾顺着风呼啦啦飞舞起来,吓得白七婆婆连忙捡起地上的红色丝绸重新往纸扎人脑袋上盖。
天际像一台坦克一般轰然闯入圆阵中,就将精密布置一地的各种东西飞踹出去。
奚郁依旧心平气和地盘腿坐在原地,垂着眼就当看不见。
就白七婆婆盖头的这么一会功夫,圆阵已经被泰纪毁坏大半。
白七婆婆抱着被红色丝帛盖头的纸扎人,干瘦的胸膛拉扯得像个破风箱:“够了,够了!你个不孝孙,你给我滚出去,彻底滚出去!”
泰纪根本不理会白七婆婆,目光落在那个纸扎人身上,阴着脸大步上前,径直举起沙钵大的拳头。
“你,你……”白七婆婆瞪大了眼睛,抖着唇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了,泰纪。”
一直端坐在原地的奚郁眼帘抬起,微微笑了笑,起身说:“今天就到这里吧,叨扰了。”
说完,他转身,自己开锁推门而出。
泰纪胸膛起伏几下,甩手跟着奚郁离开。
先前的纸扎人还立在门边没有动弹,奚郁盯着它看,浓黑的眼眸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不一会,泰纪默不作声地跟了出来,站在奚郁身后不说话。
“白郁。”
奚郁从红衣纸扎人身上收回视线,落在端着彩墨追出来的白七婆婆。
她眼皮耷拉着,声音低哑:“你走吧,还有白纪,别在这里做学徒了,以后也别碰纸扎了,知道了吗?”
奚郁挑眉:“为什么?”
白七婆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口气:“我这里是留不下你们了,你们没有敬畏之心,妄学衣匠手艺只会害了你们。快走吧,你是白二仅剩的一个独苗苗了,婆婆我还不想看着白二家绝户。”
奚郁眼帘微垂,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看着身材瘦小的白七婆婆,语气轻缓:“难道你们真的以为,这些被你们献祭而死的所谓‘彩衣仙’,或者被你们亲手喂养壮大的那什么彩神,真的可以保佑你们?”
白七婆婆脸色丕变,不由分说地将奚郁和泰纪两人赶了出去。
“哐啷”一声,纸扎店的大门在他们身后紧闭。
两人站在大门前面面相觑。
奚郁耸了耸肩:“看来要重新找赚钱方法了。”
泰纪低着头,执着地小声地说:“为什么他们还要折磨她?”
奚郁回头看他。
泰纪肩背弯下了一点,脸藏在阴影里,低声咕囔:“她好不容易死了,她已经死了,为什么不让她好好安息,安安静静地不受打扰……”
肉眼可见的,泰纪身体开始鼓起一个个鼓包。
奚郁额间青筋一跳,一巴掌盖在泰纪脑袋上。
泰纪顿了顿,抬起头看向奚郁。
“……”
这回愣住的是奚郁。
一颗颗水珠从泰纪通红的眼眶里冒出,划过他呆愣中难掩悲伤的脸,滴落在地上。
这样的眼神,奚郁在当初第一次见到泰纪的时候看到过。
当时泰纪狼狈地趴在地上,双眼睁地极大,鲜血合着眼泪往下流,与如今的神情如出一撤。
当时的他,流着泪恳求奚郁杀了他,赐他能够归于宁静的一死。
青石阶上,泰纪几欲将自己蜷缩起来,面容狰狞,瞳孔收缩不定,喃喃地说:“大人,为什么……即便死亡,都无法解脱呢?”
奚郁:“……”
他沉默片刻,反问道:“你现在还想死吗?”
泰纪一愣,张了张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奚郁静静地看着他,任由他揪起眉头自己思索。
泰纪扪心自问,他还想死吗?
或许刚和大人离开的时候,脑海里仍旧会时不时冒出这个念头,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好像很久没有想过这件事了。
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所谓的死亡,且真相太过可怖,所以他害怕了?退缩了?将这个想法压到了心底?
他努力调动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脑子,苦思冥想许久,还是茫然地说:“我不知道……”
奚郁又问:“那你现在还想活着吗?”
奚郁话音一落,泰纪彻底愣住了,连眼泪都忘了流。
他脑子一时有点混乱,身体微微颤抖着,眼眶又渐渐发起热,湿润起来。
奚郁:“觉得活着痛苦是吗?”
泰纪脑子木木的,也不知道听没听清奚郁这句话,只胡乱的跟着奚郁的话点了点头。
奚郁有些出神,眼神虚虚地看着青石阶,轻声说:“觉得痛苦,至少证明我们还有觉知,这条路虽然艰苦,但这至少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说完,他下意识蜷紧左手心,缓声道:“对我们来说,追求死亡并不会解脱,只要我们这些‘npc’还活在这个‘副本世界’里,就永远没有解脱一说……可能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撕碎那该死的、被安排好的剧本,按照自己心意而活。”
说完,奚郁的指甲用力嵌入掌心里,带来一阵细微又绵密的疼痛。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他们这些“npc”,有什么资本和那个“系统”抗争?
突然,奚郁的左手心一阵温热。
他怔了怔,低头一看。
一个小小的光屏弹框跳了出来,一个字一个字的弹出。
——我感觉到你很难过,虽然我想说欢迎你随时回归我的怀抱,但我知道你大概不想听,所以我想说,我相信你,也请你相信自己。
……这个偷窥狂!
奚郁只觉得脑袋都快要冒烟,下意识地将左手捂在身上,即便知道别人看不到,还是做贼心虚地试图盖住光屏。
他瞥了眼泰纪,刚刚这么一大通话砸下来,不知道泰纪听没听懂,但至少他的眼泪已经再一次止住了。
奚郁拍了拍泰纪的脑袋,笑道:“好了,去买点能让我们开心的好吃的。”
泰纪看着奚郁转身往前走,下意识地跟上了奚郁的背影,迈开步伐。
奚郁看似潇洒,实则低头数了数口袋里的铜板,忍不住想叹气。
就昨天一下午赚的钱,只够买一盒草莓和两包臭豆腐。
赚钱不易啊,还要多加努力。
“大人,我应该还是想要活着的。”
奚郁愣住了,豁然回头看向泰纪。
泰纪带疤的凶恶面容上还顶着两个泛红的眼睛,眉眼耷拉着,看着有点像是一条可怜兮兮的大藏獒。
奚郁:“……怎么说?”
泰纪慢吞吞地说:“想到死亡,我浑身都不舒服,体内那些家伙也又吵又闹的,但是想到痛苦地活着,虽然那些家伙还在闹,但我心里感觉热热的,而且没有再不舒服了。”
他抓了抓脑袋,眼睛缓缓亮了起来:“大人,我想努力活着,跟着你一起撕碎剧本!”
奚郁一时竟有些不敢和泰纪明亮的目光对视,只能说:“好吧,好吧……现在我们还是先努力赚钱,然后……”
“你们想要钱吗?”
一道女音突然斜插而来。
奚郁顺着女音的来处抬起头,发现是一个有些眼熟的短卷发女生。
对上两人的视线,女生还对他们笑了笑。
奚郁对她有点印象,当初理发店的镜子里一瞥,知道她就是那个看到纸扎人后高声尖叫的女玩家。
林容掏出口袋里好几串铜板晃了晃,铜板之间的摩擦撞击响起一片“哗啦哗啦”声。
她微笑道:“只需要麻烦你们帮个忙,这些都会是你们的。”
奚郁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位小姐,你能有什么忙需要我们?”
林容目不转睛地盯着奚郁,目光灼灼,“邀请你,去一个地方做纸扎。”
奚郁盯着她看了半晌,也缓缓勾起一个微笑:“荣幸之至。”
第87章 纸镇惊魂(十二)
林容带着奚郁在镇子里左拐右拐, 最后敲响一间极为眼熟的大门。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一个眼熟的中年人探出一张疲惫的脸:“谁啊……啊是你啊,人找到了吗?”
林容信心满满地一笑, 侧身让出身后的奚郁:“当然,就在白七婆婆店里找的人,我亲眼看见他们从店里出来, 绝对手艺一流。”
中年人一愣:“白纪白郁?怎么是你们两个?”
奚郁微笑道:“白奇大哥你好。”
“唉, 不是。”白奇只觉得莫名其妙:“我让你去请那几位贵客来, 怎么把这两个小子叫过来了?”
林容表情不变,脸上笑容扩大:“相信我,这位会比任何贵客都更合适。再贵的贵客,也比不得彩神自己喜欢。”
白奇诧异地看了看奚郁和泰纪两人,问道:“白纪就算了, 白郁你小子我记得没学过衣匠手艺吧?”
奚郁对白奇含蓄地笑了笑, 转头对林容说:“得加钱。”
林容:“……”
她面无表情地说:“工钱翻一倍。”
奚郁脸上微笑不变,径直朝林容伸手, 掌心朝上摊开, 意思很明显。
林容脸颊抽了抽, 憋着气把翻了倍的铜板砸进奚郁手里。
奚郁麻利地收了钱, 又提出:“白五爷家出的做纸扎的工钱也得归我们。”
林容:“……”
她的脸色扭曲起来, 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你们到底还有多少要求?”
白奇眼见气氛逐渐诡异, 连忙开口:“那个,做纸扎的工钱当然归你们,前提是你们能做好。”
奚郁满意一笑,当即主动上前握住白奇的手用力摇了摇:“白奇大哥, 合作愉快。”
白奇僵着脸瞅了瞅林容,还是把奚郁两人迎了进来。
林容没有跟着进去, 在大门关上之前,奚郁似是不经意地一回头。
林容也没走,就这么在门外直直地站着,看着奚郁的眼神很怪。
“咔嚓”一声,大门关上,白奇招招手示意他们跟上,叨叨地说:“待会你们就先试试,不成功也不勉强啊。真是的,白七婆婆没空,这些个贵客也是一个赛一个难请……”
奚郁:“那你怎么不请刚刚门口那位小姐呢?她不也是一位贵客吗?”
“她啊,”白奇面露尴尬,说:“她说自己不会做,怕对彩神大人不敬,说是给我们找个会做的来,我爹同意了。”
奚郁挑眉:“那你怎么相信我们会做呢?”
白奇哈哈笑了一声,眼神略微躲闪。
走入内院,原本烧纸的中庭内很是热闹,地上、桌面上、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成品、半成品纸人头套和纸扎道具,各个衣匠在自己的纸扎品前忙碌着,各种鲜艳的色彩冲击眼球,让人目不暇接。
白五爷就在中庭里指挥着,忙碌着招呼衣匠们制作纸扎。
他看起来脸色很差,面皮灰白疲惫,眼下挂着两个和白七婆婆很相似的大眼袋,左手裹着厚厚的绷带,还在外层缠了一大圈的彩色丝带。
“爹,贵客带的人来了。”
白五爷应声抬头,在看见奚郁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一个巴掌就往白奇脑袋上招呼。
“你脑子进水了吗?怎么让小郁来了?他能碰纸扎吗,你也好意思让他来?”
白奇突然挨了一下,痛叫一声,委屈地说:“可是那位贵客说他从白七婶婶那出来的,昨晚白七婶婶要干什么您也知道,能让婶婶放进门帮忙的,能没两把刷子吗……”
白五爷显然没想到还有这一茬,不由诧异地看向奚郁:“你,你去白七那了?”
奚郁微笑道:“虽然只跟着白七婆婆上了半天的课,但我不介意试试。”
白五爷默了默,叹了口气说:“白七居然愿意收下你,看来你的灵性真的很强。罢了,你就来试试吧。”
他慢吞吞地走到庭院处的正中央,指着最大的木桌和堆积在周围的材料,说:“材料都准备好了,你就按照图纸为我们彩神大人做一个的纸扎塑像,作为今晚的纸扎戏剧最重要的请神登场。”
白五爷话音一落,院子里不管在忙什么的衣匠都瞬间停下动作,扭头看向站在白五爷身旁的奚郁和泰纪。
下一瞬,嘈杂的声音就在庭院里炸响。
“不是,白五爷,你怎么找了这么两个小年轻来做纸扎塑像?也不怕竹条割破他的手!”
“就是,就连我们这些老手都做不了,要是让白七婆婆或是贵客来做也就算了,这两个小屁孩……”
奚郁被各色眼神扎着,眼帘微敛,神色不动。
原来在这里等着呢,他就说那个女玩家怎么会雇用他做什么纸扎,原来是那位彩什么神一击不成,想了新招来对付他呢。
白五爷一瞪眼,气沉丹田,暴喝道:“都给我闭嘴!你们谁能折个金元宝就能引来彩衣仙再说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闭嘴了,纷纷不可思议地看着奚郁。
片刻后,原本逐渐围上来的衣匠们默不作声地散开,他们假装若无其事地陆陆续续收回视线,互相对着眼色,凑得近的人还小声嘀咕。
“作孽哦……”
“白二就这一个独苗了,居然还……”
泰纪本能地皱了皱眉,觉得周围看向奚郁的眼神非常不对。
他顺着那些目光凶狠地瞪回去,逼迫他们收回视线。
“自从我家开始赶工制作戏剧纸套的时候,唯有彩神的纸扎塑像怎么都做不了,总是意外频发,在场的没一个能成功做出来。”
白五爷沉着脸看向奚郁:“能做吗?你还有机会后悔。”
奚郁没答应也没拒绝,上前看了眼图纸。
彩神的纸扎塑像大概和纸镇中心那座神龛里的神像模样差不多,只不过是穿着华服的站立模样,华丽的神冠上同样也挂着彩色丝带遮脸。
他翻了翻图纸,随口问道:“怎么没有脸的图样?难道要我随便发挥?”
话音一落,整个中庭一静。
奚郁抬眼,就见白五爷的脸皮紧绷着,嘴角抽了抽,咬牙切齿般地说:“你想死吗?当然是留着空白。彩神的脸上不能有任何东西,如果你在彩神脸上能‘看’到什么,那只会是置你于死地的东西!”
“哦,这样啊。”奚郁无所谓地应了一声:“那我试试吧。”
说完,他拈起堆放好的竹条,照着图纸利落地开始扎型。
白五爷背着手站在一旁看了片刻,发现奚郁虽不算熟练,但没有一处出错,手艺也超乎寻常的好。
至于泰纪?那就是个略有些碍手碍脚的大家伙,但他蹲在那,也好歹能给奚郁递个东西。
他又盯着奚郁看了看,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转身去看别人的进度。
奚郁指尖一弹刚刚扎出的完美弧形,嘴角勾起的弧度就没落下去过。
那么,那位什么彩神想好怎么对付自己了吗?
……
中午吃饭的时候,导游就给玩家们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各位,额外附加的特色项目——纸人戏剧即将于今晚开场,今天大家自由活动,在和昨天同样的晚饭后时间点,我们就集合准备上山。”
导游的声音非常高亢,但餐桌上的玩家没一个人理会他。
虽然昨晚算是一夜无事,但被他们搬出去的纸扎人又在天亮的时候重新出现在床尾,直愣愣地“看”着他们。
有个男玩家起夜的时候直接被突然出现在床尾的纸扎人吓得半死,平地摔了一跤,就算喝了治愈药剂,但尾椎骨直到现在还在疼。
导游也不管他们难看的脸色,悠然自得地坐在隔壁的小桌上吃自己的午餐了。
很快,林容动作优雅地擦了嘴,如今天早上一般独自起身离开。
旁边的卢悦人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
椅子推拉的声音再次响起,卢悦人下意识地扭头一看,发现戴维两人也默不作声地起身,跟随林容出去。
幸存的玩家们也各自沉默地吃完自己那一份,便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民宿。
无形的戒备在他们之间涌动着,出了林容这么个疑似被迷惑了的玩家,谁还能相信陌生人?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天色还未暗下,但山上已经亮起一大片彩光,玩家们循着那条让人心里发毛的青石阶而上,走入那片彩光之中。
山间搭起了一个高大的木棚舞台,舞台下摆了一条条长木凳,昏暗的四周挂上了许多灯笼和光束,甚至舞台边缘还布置了许多舞台灯,将木棚舞台上照得一片亮堂。
导游挥舞着小黄旗带着众玩家来带舞台处,笑眯眯地说:“这里就是纸镇的纸人戏剧了。各位旅客朋友真是很幸运啊,这可比墓葬体验更为难得,只有出现昨晚那种情况才会特地举办,时长四个半小时,旅客朋友这次旅途可真是赶上趟了,简直是物超所值。”
玩家们面无表情,只想呵呵导游一脸。
可不是“物超所值”吗?他们人都死三分之一了,十五个人只剩下十个人,还有个变得奇奇怪怪……
而且不知道是有意无意,除了胡奇龙,另外被迷过眼的两个人人,全都在昨晚死了。
还有不少人暗暗瞥着戴维两人。
就连曙光教会的都莫名其妙地死了一个……
戴维和邱发对周围的视线置之不理。
邱发自从昨晚之后,越发沉默寡言,而戴维双目微阖,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唉!旅客朋友们,别坐,这里不是你们的座位!”
导游突然高喝一声,把正磨磨蹭蹭地往长凳中间挪过去的玩家们吓了一跳。
卢悦人已经准备坐下了,听到这一声,半弯着的腰顿时僵在空中,速度弹了起来。
导游对着他们连连招手,把人都叫了回来。
温怀抱怨了一句:“你怎么不早说?我们坐哪?”
导游一张脸笑成了一朵菊花,说:“这些座位都是为彩神和各家彩衣仙准备的,各位的观赏位置就在这里,这里也是这附近最好的观赏位置。”
第88章 纸镇惊魂(十三)
卢悦人一愣, 不可置信地拔高声音:“等等,你什么意思?我们要站在这里几个小时?”
导游顿了顿,赔笑道:“当然, 您要是非要入座也不是不行,只是因此产生的一切后果请自负。”
这一句话砸下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再开口。
过了一阵, 果然开始陆续有人搬着各色彩衣纸扎人入场,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掰的, 居然也能把僵硬的纸扎人掰成坐姿,安放在长凳上。
轻飘飘的纸扎人被放在长凳上,本应容易东倒西歪,结果它们一直稳稳地“坐”在长凳上,除了不会动以外, 几乎和真人一般。
天色渐暗, 这些送来纸扎人的镇民也跟玩家们一样,虚虚围着长凳区外的黑暗里看着, 没人往长凳上坐。
甚至第一排都没有安置纸扎人, 就这么空在那里, 据说这个位置是让给彩神坐的。
从玩家们站着的位置看去, 这些纸扎人在昏暗的光线下纷纷“坐”在板凳上, 几乎挂着统一的吊嘴笑的表情, 这个场面要多诡异就有多诡异。
很快,等“观众”满座后,只听木棚舞台上“梆”地一声,一个身穿艳绿色彩衣, 顶着一个比身体还要硕大的纸人头套的人大步走入明亮的舞台上,一声清亮的唱腔从纸人头套后飘出来。
卢悦人仔细听了听, 勉强分辨出台上的表演似乎是纸镇供奉彩神的历史,并歌颂彩神。
她盯着舞台看了片刻,只觉得台上戏剧又臭又长,几个角色在上面唱了半天都听不懂唱得什么,不由悄悄地转头往四周看。
木台上唱念做打,表演得极为卖力,热闹喧嚣不已,台下却异乎寻常的安静,观众席的长凳上坐着僵硬的纸人,围在四周的镇民们一片寂静,既没人拍手叫好也没人交头接耳。
台上戏剧就这么在一片安静中热热闹闹地进行着,越发显得看台下非常诡异。
突然,卢悦人察觉到什么,再次扭头四望。
场边心不在焉地看着戏剧的玩家只剩下了六个人,被隐隐孤立的林容、戴维两人,以及那个对曙光教会很是谄媚的温怀都不见了。
明明刚刚还站在附近……
卢悦人东张西望,突然在人群间隙里看到什么白花花的东西一闪而过。
那东西实在太像纸扎人了,她不由定睛望去,然而那道白影却像游鱼般,眨眼之间就消失在密集拥挤的人群中。
卢悦人不敢去找,只能悻悻地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舞台处。
一回头,她就僵在原地。
无数张白惨的,吊着嘴笑的脸怪异地扭着头,全都正正地面向着她。
舞台上的纸扎脑袋也通通地扭了过来,直直地盯着她。
卢悦人下意识地后退,一连惊恐地伸手去拽身边的人。
然而一入手,却不是活人的血肉触感,而是微软的纸面和纸下坚硬的竹条……
卢悦人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她脖子一动一动,看向身边被她抓住的“人”。
在她身边,全都是吊着嘴笑的彩衣纸扎人。
在人群里穿梭的戴维眼皮一抬,发现周围密密麻麻的镇民都在无声无息间变成了面色惨白的纸扎人。
跟在身边的邱发,和偷偷摸摸跟上来的温怀,全都消失不见。
原本在阴影中观看戏剧的镇民们就摩肩擦踵,这些纸扎人如出一辙地肩膀靠着肩膀,全都扭着头,脸上勾画着出奇的一致的弧度,近得几乎贴上戴维身体。
从围着戴维的里圈往外看,密密麻麻的纸扎人堆里所有的纸扎人的脸都是朝着他的。
压迫感十足。
温怀惊恐莫名地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彩衣纸扎人,吓得疯狂拨开它们,一边跑一边大吼大叫。
这些纸扎人并没有主动攻击,但无论他如何推搡奔跑,他始终被围在纸扎人中间,这些纸扎人的面向,也永远咧着红唇,面向着他。
邱发僵立原地,愣愣地看着正面立在眼前的纸扎人。
这男性纸扎人穿着一身鲜艳的蓝绿色彩衣,勾着嘴角直直面对着邱发。
他双眼睁大,瞳孔缓缓颤抖起来,深处的两朵莲花开始颤抖起来,原本合拢的花瓣重新一点点绽放。
舞台上正好演到了彩神登场,在激烈的鼓声和铜锣声中,一尊高大的纸扎人缓缓登上木棚舞台,仿佛巡场一般开始在舞台上缓步而动。
它身着飘逸的彩色华服,头顶神冠,神冠上垂下彩色丝带,遮住自己的面容。
舞台上所有光束聚集在它身上,仿若身披万千光华,即将随风而起。
“彩衣仙、彩衣仙,着彩衣、穿花鞋。”
“血肉奉去骨成仙,怨去渡福佑家园……”
歌者清亮的歌声穿透广阔的天地,清晰地传到所有玩家耳朵里。
戴维目光如电,穿过重重纸扎人,看向舞台上的“彩神”纸扎。
莫名的直觉让他下意识地甩出体内的纯白莲花,悬在头顶虚虚笼罩住自己。
一阵莫名的风呼啸而来,“彩神”脸上垂下的丝带飘飞,露出其下空白的脸。
它停在舞台正中央,缓缓抬起手臂,惨白的手遥遥指向每个陷入纸扎人堆中的玩家。
一道飘渺的声音从“彩神”身体里传出来,却如同响在所有人耳边:“吾民,为何迷乱惶惶?”
就像一记闷锤用力砸在脑袋上,所有人眼神恍惚起来,林容更是直接双手结印,面朝舞台深深跪拜下来。
而悬浮在戴维头上的纯白莲花一明一暗,花瓣颤抖间将所有袭来的无形之力抵挡拂开。
“彩神”又开口了:“吾民,为何还不静听?”
戴维头顶上漂浮的纯白莲花又是一明一灭,身上的白光显然浅淡了不少。
除了戴维以外的所有人,脸上的恍惚都化为一种极致宁静,只嘴角带着一丝与身旁纸扎人相似的诡异甜笑,仰着头定定地看着舞台上的“彩神”。
戴维拧着眉,在纯白莲花的保护下,拨开纸扎人大步朝着舞台走去。
“彩神”再度开口:“吾民,为何还不跪伏?”
台下密密麻麻的纸扎人突然动了。
它们转头,“咔咔”地缓缓动作着,朝着舞台的方向跪拜下来。
就像是受到什么牵引,面容恍惚的玩家们也跟着往下跪拜。
这么接连地跪下,唯一还站着的戴维彻底显露了出来,鹤立鸡群。
戴维目光微冷,不退反进,直往舞台冲去。
他必要找出这个伪神的真身所在。
“彩神”的脑袋“哗啦”一声,精准地一歪,整张脸朝向戴维,朝着台下伸出的手抬得更高了:“吾民,将此异端就地斩杀。”
正向着舞台靠近的戴维敏锐地感觉到周围跪拜的纸扎人传来异样的声响,跪在各处的玩家们也恍恍惚惚地掏出各自原本准备对付纸扎人的武器。
戴维眉头紧皱,当即一招手,将头顶的纯白莲花召回手里,另一只手上出现一把冲锋枪,捧着莲花低声念起经文。
“彩神”声音婉转又缥缈,在周围纸扎人越发剧烈的躁动之中还在继续说着:“吾之净土不容污垢,吾召尔等升仙而来,共享……”
突然,它的声音卡住了。
它的另一条手臂抬了起来,在几不可闻的“擦擦”声中,按住了自己原本伸出的手。
山间的风更为凌冽起来,吹得纸扎哗啦哗啦作响,裹在纸扎身上的衣服也被吹得翻飞起伏。
舞台上的歪着脑袋的“彩神”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这股风的影响,在脸上半遮半掩的彩色丝带也被彻底吹了起来,整个轻薄脆弱的纸扎身躯开始摇晃漂移,像是被翻飞的华丽衣物和神冠带得身形不稳。
也因此,原本跟随纸扎人一同伏地跪拜的众人也渐渐从迷茫中找到一丝清明,脑海中隐隐冒起一个疑问。
自己在干什么?怎么就跪下了?
他们茫然地地抬起头,下意识地和快要接近舞台的戴维一起,紧紧盯着舞台上的“彩神”。
“彩神”平白断了唱段,整个身躯都在舞台上扭动漂浮着,台下隐隐传来一阵惊哗。
这阵嘈杂很远,根本听不分明,但“彩神”扭了片刻,突然“嘭”地一声轻响,稳稳地重新立回舞台上,脑袋也扭回正常角度。
一声低叹越过风声,从“彩神”体内传来:“贪得无厌,真是贪得无厌,你可真是图方便,想着趁机把整个镇子的人都一锅端了?”
无论山间的风多么狂乱,这座“彩神”纸扎都没有再摇晃过。
还在向舞台靠近的戴维没听清前一句,只隐隐听到一声轻咳,然后“彩神”转了个身,对身侧的愣住的纸扎演员笑眯眯地“说”:“执迷不悟、痴缠于欲,必遭反噬。”
然后它又转了个身,对另一边的纸扎演员说:“祸乱人心、巧取豪夺,必遭天谴。”
说完,那道带着笑意的声音颇为随意地从“彩神”内传来:“吾有一言,鬼神不识真面目,奉香反害起生息。诸位请起,天色不早,夜黑风急,各位还是早点下山休息吧。”
说完,“彩神”一挥袖,大摇大摆地就往台下走。
台上其他套着纸扎头套的演员不知所措,想要拦住“彩神”,却又迟疑着停在舞台上面面相觑。
玩家们犹在迷茫之中,突然一个恍神,发现身边原本密密麻麻的纸扎人变回了同样跪拜在地的镇民们。
镇民们显然也很震惊,诧异地互相对视,有急脾气的已经嚷嚷开了:“这是怎么回事,白五家的人呢?彩神纸套里的是谁?到底会不会演纸戏啊?”
白五爷匆匆地从舞台侧边赶出来,擦着额头的汗,抬起双手连连下压,试图安抚激愤的观众。
“各位,各位!我们请的可是镇里唱段功力最强的白闻先生,但是我刚刚去后台看了,白闻先生因为拉肚子错过了上台时间,所以,所以……”
白五爷的话让镇民们渐渐安静下来。
原定演纸戏的白闻先生因为拉肚子没有上台?那彩神纸套里的人是谁?
或者说……刚刚在台上表演的是什么东西?
他们刚刚又跪拜了什么东西?
第89章 纸镇惊魂(十四)
这时, 即将下台的彩神纸套突然在风中再次剧烈摇晃起来。
那个巨大的神冠在风中微微摇晃着,突然明显的“咔嚓”一声,那颗原本半固定在身体上的脑袋突然一百八十度旋转, 从背对着台下旋转成面对台下。
在一片惊哗尖叫中,舞台上的演员也忍不住连连后退。
只见“彩神”的身体还在往舞台后场移动,但那颗脑袋在风中持续歪斜, 歪了一个极为怪异的角度。
狂风毫不止歇, 像是想要当众将那颗脑袋吹掉下来。
下一秒, 脖子处裂开了一条大缝的惨白纸面下,一道黑影一闪而过,然后原本快要被吹掉的脑袋“啪”地一声回到了原位。
任由狂风再如何吹拂,“彩神”就这么顶着扭了一百八十度的脑袋从容地下了舞台。
台上台下众人都被这一连串变化莫测的事情弄得迷茫不已,面面相觑还搞不清状况。
一道黑影却在这时穿过人群, 飞快朝着后台跑去。
木棚舞台的后场仅仅用几块木板围挡着, 戴维没花费什么力气,就在后场靠近山林的地方找到了那个彩神纸塑。
在看到那个彩衣神像的瞬间, 戴维迅速举起冲锋枪, 果断对准那个巨大的身影按下扳机。
“突突突”一阵枪响, 彩神纸扎身上瞬间多了无数洞口。
那纸扎在枪声中颤抖着, 不堪重负地往前倒去, “啪嗒”一声砸在草地上。
戴维微微垂下枪口, 等待了片刻。
整个过程,彩神纸扎都没有动弹,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倒地的纸扎就像是一个真正的,由竹条和纸张构成的物体, 没有任何怪异的反应。
戴维目光沉冷,上前仔细检查一番。
彩神纸扎果然只是普通的纸扎, 没有任何超出寻常的地方。
而本该在纸扎内的“演员”,早已不知所踪。
周围也没有留下任何脚印或是离开的痕迹,仿佛纸扎内根本没有人,而是神明附身显灵一番后,便飘然离开。
思索片刻,他缓缓抬头,朝着纸扎最后面向的方向看去。
前方的山林一片浓黑,什么都看不见。
另一边,奚郁和泰纪早已从那个巨大的彩神纸扎溜了出来,顺着阴影一路溜回镇民之中。
刚刚就是靠着泰纪的一身妖力,在奚郁控制纸扎活动的时候将即将被吹飞的纸扎按在地上,再把快要飞走的脑袋给拽回来。
如今镇民们正是一片混乱的时候,他们有些急匆匆地去搬自家的纸扎人,有些聚在一起愁云惨淡地讨论着,根本注意不到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两个人。
被围在中心的白大婶正面色苍白,略显神经质地连声说:“要我说,定是白五家做了什么错事,才引得彩神震怒,要罚也是罚他们家!”
奚郁两人毫无痕迹地融入讨论的人群中,煞有介事地跟着周围的人一起连连点头。
白大婶眼珠子滚动着,一下捕捉到人群中那张抢眼的脸,仓皇地连声问道:“是不是啊小郁,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见众人的目光扫了过来,奚郁面露犹豫,片刻后小小声地说:“听说,白五爷家当初做这个彩神纸扎的时候,各位衣匠先生女士们老是失败呢……”
这话一出,众人登时大哗。
“我就知道!”
“我也听说了,所以果然是白五爷家遭天谴了……”
奚郁笑吟吟地看着大家讨论,看似在认真倾听大家说话,实则注意力早就不在这里了。
他手指蜷缩,心情愉悦地轻轻抚摸发烫的掌心。
就在刚刚,界面上灵性收集的数据不明原因地往上跳了跳,不枉先前他套上彩神纸套折腾一番。
无数想法自他心中掠过,各种猜测让他的心鼓噪起来,剧烈地跳动着。
奚郁握紧左手掌心,似笑非笑地侧头往漆黑的山林看了一眼。
他微垂的黑眸里,第一次露出掩藏不住的锋利。
一场“热闹”的纸人戏剧终是草草收场,白五爷带领着白奇几人默不作声地收拾着,周围的镇民匆匆离开,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白奇默不作声地低头捡着捡着,突然将手中的一个牛头狠狠地砸在地上,骂道:“白妮那个小贱人,早知道老子不如直接掐死她……”
“白奇!给我闭上你的嘴!”白五爷呵斥道,对看过来的众玩家连连赔礼:“实在抱歉,出了点小意外,扰了各位看戏的兴致,给各位赔礼。”
说着,白五爷将一旁扎着红绸布的各色糕点糖果直往玩家们手里塞。
玩家们吓了一跳,连忙推拒,白五爷愁眉苦脸地说:“这本就是在结束时分发给大家的,现在大家没了兴致,就送给几位吧。”
等戴维从后台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个场景。
他也不多说,只冲人群中的邱发示意了一下,便转身朝着下山的青石阶走去。
邱发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跟在戴维身后。
温怀也大呼小叫地跟了上去:“戴维教士,您没事吧?刚刚有没有发现什么……”
三人一走,玩家们马上顺势拒绝白五爷,也不等导游,头也不回地奔向青石阶。
今晚实在是太诡异了,他们一刻都不想多待。
等玩家们彻底消失在青石阶上,白五爷脸上的赔笑彻底消失。
他回身一脚踹向白奇,恨铁不成钢地斥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货!”
白奇敢拿个纸扎头套发横,却一点也不敢触他爹白五爷的霉头,垂着脑袋不说话了。
白五爷的面色在昏暗的光线里越发青白狰狞:“急什么,天塌下来,还有贵客在前面为我们挡着呢。”
……
当晚回家,奚郁将窗户一锁,缠上屋檐上挂着的长串,又翻出那条金色红纹丝帛裹住同样的长串往反锁的卧室大门上一缠,空调一开,和泰纪往床上一躺,安详地闭上眼睡觉。
当晚,无论窗户还是卧室大门外如何“嘭嘭”、“哗哗”作响,窗户和卧室门始终关得严严实实。
他们两人也在外面的嘈杂中依旧睡得安慰,一夜无梦。
第二天天光微曦,吵醒奚郁的不再是鸡鸣,而是一阵清晰嘹亮的唢呐铜锣声。
奚郁打了个呵欠,推开窗往外一看,就见一队眼熟的出殡队伍吹吹打打从他窗下经过。
这次出殡队伍里的“棺材”不再是一口大缸,而是方方正正的木材棺材,被同样红纱蒙面的人扛着,在亲人同伴的哭泣和喧嚣热闹的乐声中前进。
另一条路里,有不同的出殡队伍也在吹吹打打前进。
看来昨天那闹腾的一晚过去,纸镇里不少人再也没能醒来。
奚郁在扑面而来的凉风中深吸一口气,彻底清醒了过来。
有些许彩色纸屑从窗外飞入窗台,被他探手往外一拂,那些小纸屑也只能在空中打着旋往地上飘。
卧室门外也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纸屑,已经被泰纪扫成一堆倒进垃圾桶,唯一不好的就是后院鸡舍里又死了几只鸡。
奚郁将鸡舍里死了的几只鸡拎出来扔进垃圾桶里的时候,他们家大门再一次被敲响了。
奚郁顺手从昨天从超市里搬回来的食物里翻出一盒草莓牛奶,戳了吸管喝着,开了门。
大门打开,露出白七婆婆仿佛又苍老了不少的脸。
她拄上了拐杖,眉头拧着,眼皮一掀,面容沉沉地说:“你去给白五家做了彩神纸扎?”
奚郁:“对。”
白七婆婆跺了跺拐杖,气道:“我不是说了让你别碰纸扎了吗?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呢?”
奚郁吸了一口草莓牛奶,在满嘴的香甜中说:“我也不想的,是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白七婆婆见奚郁还是那么无所谓的样子,拄着拐杖的身体一阵颤抖,简直要被他气得背过气去:“你还不知道这事的严重性?昨晚镇子里不少人在梦里咽了气,你这个做纸扎的能逃到哪里去?如今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平息彩神的怒火,说不得甚至会危害到所有纸镇人的安全……”
奚郁咕噜噜地吸光最后一口草莓牛奶,随手捏扁盒子,笑眯眯地说:“你一大早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纸扎已经做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
他在心里补充一句,该得罪的早就得罪光了,他和那位彩神也早已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白七婆婆疲惫地叹口气:“婆婆我本不欲让你再碰衣匠这一行当,但现在彩神带走这么多人,家家户户都需要给家里人准备纸扎,我实在忙不过来……你跟婆婆我去神像前做法消灾,然后就回纸扎店帮忙吧。”
奚郁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刚想露出个笑脸答应下来,紧接着就听到白七婆婆一跺拐杖,沉声说:“今天我还要带领贵客做纸人,你现在先跟我回纸扎店去帮忙,忙完后我再带你去消灾。”
贵客?那群玩家?
奚郁的热情一下消退,回身将牛奶盒扔进垃圾桶里,懒洋洋地回道:“我觉得你之前让我别在碰纸扎这件事很有道理,没消灾之前我还是不去了,等你忙完了再来找我吧。”
说完,他笑眯眯地对着白七婆婆挥挥手拜拜,趿拉着拖鞋回屋里去了。
勤劳的泰纪拎起已经装满的垃圾,绕过门口的白七婆婆将垃圾扔掉,然后再默不作声地绕过白七婆婆进屋。
白七婆婆:“……”
她跺了跺拐杖,终是被气得懒得再多说,拄着拐杖走了。
于此同时,在各自的房间里和纸扎人一晚作伴,导致精神疲惫的玩家们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导游兴高采烈地挥舞着小旗子,说:“今天我们就到我们纸镇里手艺最精湛的白七婆婆那里亲手制作纸人了,各位是不是期待已久啊?成功制作纸人奉给彩神后,我们旅程最重要的环节也就完成了!”
玩家们闻言,双眼微微亮了一些。
终于快要结束了吗?
白七婆婆店门大敞,迎接了这一大波人。
仔细讲解了制作纸人的知识后,玩家们被带到了做纸人的材料前。
白七婆婆先是拿出一个香炉上了三炷香,双手交叉结了手势念叨了一通,才耷拉着眼皮说:“婆婆我已请报神明,各位贵客可以开始了。”
就在玩家们试探着拿起竹条开始掰前,导游凑了上来:“纸人一定要想着某个人来做,可以是自己,可以是别人。如果各位的纸人扎得好,彩神会实现你的愿望哦。”
说着,导游一张菊花脸笑得越发诡异:“但是,一定一定要想着一个人来做,不然制作必定会失败。”
玩家们脸色微微一变,互相对视一眼。
照着活人做纸人?这不是咒别人死吗?
第90章 纸镇惊魂(十五)
半晌, 有人冷笑一声:“那我照着你做吧,导游。”
导游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如果能成功的话,当然可以。”
这话一落, 众人越发沉默。
什么意思?照着他做不会成功?还是照着镇民做不会成功?
难道真的要他们照着自己或其他玩家来做?
有人不信邪,有人眼神闪烁,各有心思。
戴维捏起一根竹条看了看, 始终八风不动的样子, 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时间就在众人与竹条纸张和彩绘的斗争中一点一点流逝。
卢悦人皱着眉往上搭起的人形身上糊纸, 突然瞥见不远处的林容进度飞快,已经开始贴头发了。
看她往上贴长长的头发,卢悦人心里隐隐一个咯噔,状似好奇地低声问道:“林容,你做的是谁?”
林容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注视着自己未完成的纸人的目光堪称痴迷和狂热。
面对卢悦人的问题, 她也依旧含着那个奇异的微笑,说:“悦人你猜?”
卢悦人怔了怔, 收回自己的视线看向自己还在糊纸阶段的纸扎人, 一时心乱如麻。
她攥了攥手指, 悄无声息地从储物页面里拿出了一颗小小的爆破弹。
如果林容真的做的是她, 她必须在林容完成之前将那个纸扎人破坏掉!
突然, 戴维沉入嗡鸣的声音乍然响起:“这样算是做好了吗?”
暗流涌动的沉默氛围突然被打破, 所有人受惊抬头。
还不等导游和白七婆婆过来,一道水流弹当先朝着戴维身前的纸人攻去。
戴维挥手一甩,一个防御符箓道具被他甩出,一道半透明的盾牌轻巧地地挡下水流弹。
这一攻一防不过在瞬息之间, 戴维语气平稳地说:“诸位不必如此急躁,先看看是否成功再作打算吧。”
这话一出, 先前应激出手的人一脸讪讪。
无论众人心里怎么想的,现在都得先压下所有心浮气躁,先凑过去看看情况。
戴□□稳站在原地,那双深邃的眼眸看着白七婆婆和导游。
两人探头一看纸人的脸,白七婆婆眉头一皱,刚想说话,导游就先开口了:“这当然是成功的纸人,虽然细节有些粗糙,但是也有几分我们纸镇的纸人神韵了。”
白七婆婆有些欲言又止,但她看了一眼静静燃烧的三炷香,终是闭了嘴。
其他玩家强忍着心焦一看纸人的脸,都愣住了。
他们看不出来戴维做的是谁,或者他们也没指望他们第一次做纸人能做得多像,但戴维身前的纸人左眼角下点了一颗红痣,是和它脸上歪歪扭扭的红唇同样的色泽。
围观的人不由面面相觑。
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眼角有红痣啊。
温怀凑上来,小声问道:“教士,你是想着谁做的?”
戴维在这个副本里第一次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容。
他拿起桌上提前准备好的彩衣往纸人身上套,说:“只是一个尝试,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说罢,他双目微垂,带着笑意轻声念诵:“神谕于此,一切早已注定。无论过程如何,结局无人能更改。”
就在大家都凑到戴维那边看时,邱发也默不作声地开始给他身前的纸扎人套衣服。
这次大家又凑到他那边看,只从那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他们就认出了是那个不知名原因失踪,大概也已经死了的戴维。
在导游宣布邱发做的也是成功的纸人后,玩家们心思顿时活泛起来。
虽然有点对不起已经死亡的同伴,但是只是借用一下形象来帮助他们活着的人通关,想来他们也不会介意的吧。
戴维在导游的指导下给自己的纸人穿上彩衣,又往脖子上套上一条又红又粗的长绳,亲手编好平安结。
正坐在家里大树下上,低着头忙活的奚郁突然动作一僵,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削木棍的泰纪疑惑地抬头。
树荫间落下光斑模模糊糊地打在奚郁脸上,让他的表情有些晦暗不明。
他面无表情地垂下眼,摸了摸脖颈。
凸起的喉结在指间微微滑动,触之只有温热柔软的皮肉,没有任何不明异物。
但就在刚刚一瞬,他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突然自某处弹射而来,绕着他脖子缠了一圈勒住了他,绳索的另一端被牵在未知的某处。
那个瞬间,奚郁差点以为自己整个人都要被套着脖子拖走。
虽然现在那股牵扯感已经弱到近似于无,但脖子上套着一条绳索的感觉依旧在他的脖子上若隐若现,在他敏锐的神经上疯狂跳踢踏舞。
泰纪突然疯狂炸毛,一下从自己的小板凳上往后翻了下来,踉跄几步贴在墙上,瞪大眼睛看着奚郁。
奚郁没有动作,只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用力按下眼底泛起的一丝猩红光芒。
取回身体后,狂躁的红眼都有些难以抑制了。
他闭着眼缓了片刻,才睁开眼,嘴角勾了勾:“看来,那位彩神和我一样,已经非常迫不及待了。”
他脸上虽挂着笑容,但那抹笑怎么看怎么森寒。
另一边的纸扎店里,众玩家还在忙碌着摆弄自己的纸人。
卢悦人做着做着,眼神不由自主地往林容的方向瞟。
这一看,她心里突然一个咯噔。
等等,林容做的纸人呢?
被她一问,正举着一只纸扎金元宝仔细看的林容笑着说:“做好的纸人都被导游和白七婆婆带去后院放着了,说是之后一起奉给彩神呢。”
卢悦人瞪大眼睛,下意识地往后院的方向看。
然而隔着密密麻麻的纸扎和墙壁,根本看不到林容做的纸扎人到底长什么样。
这时,恰好一队出殡队伍敲敲打打,经过纸扎店门口,响亮的唢呐和铜锣交织成刺耳的乐声。
已经不知道是今天经过纸扎店的第几波出殡队伍了,他们向导游和白七婆婆打听,白七婆婆嘴里撬不出什么,而导游只含糊地说昨晚许多人仙逝,回到彩神身边了。
这本已经不足以引起大家的注意,但卢悦人还是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这队居然不是那种方正的棺材,又是一口眼熟的深棕色大缸。
大缸上,立着一个穿着彩衣的女性纸扎人。
看着纸扎人那吊着红唇的脸,卢悦人的脸也彻底白了。
“怎么了悦人?”
林容的声音突然贴着卢悦人后背响起。
“啊——!”
一声惨叫炸响,卢悦人尖叫着往前扑,躲开身后靠近的林容,红着眼回头惊恐地看着林容。
林容脸上却依旧挂着那个诡异的微笑,说:“怎么这么害怕?啊,你不会以为我做的纸人是你吧?”
卢悦人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泣音,只能抖着手捂住嘴,尽量忍住不哭出声音来。
“唉,你别靠近她了。”
有人看不过眼了,拦住了还想往卢悦人方向走去的林容。
林容依言停下脚步,定定地看了卢悦人一会,笑了笑说:“悦人你还是快去把纸人做好吧,毕竟是一次实现愿望的机会呢。”
说完,她拿起刚刚的纸扎金元宝,付了铜板买下来后就捧着这个纸扎出了门。
先前开口的人略带怜悯地看了眼卢悦人,也提醒道:“你快做纸人吧,想要活下去只能先通关。”
卢悦人捂着嘴站了片刻,然后猛地起身扑向自己未完成的纸人。
她必须活下来,她必须通关!
……
这一整天的吹吹打打一阵一阵的,好似根本没停过,听得让人心情烦躁。
大约晚上八点左右,白七婆婆再次敲响奚郁家大门。
奚郁一开门,就被白七婆婆拽了一个踉跄。
白七婆婆一手挎着个篮子,一手强硬地拽着奚郁,语速极快地说:“快跟我走,有个贵客做了你的纸人,你必须今晚上山消灾,不然就来不及了。”
奚郁没想到白七婆婆枯瘦的手居然这么有力,被拖着走了好几步,才反向用力拉停了白七婆婆。
白七婆婆一瞪眼,拐杖敲得青石阶哚哚直响:“你干什么?你还没叛逆够?白郁我告诉你,你小子今晚不去也的去……”
“我没说不去。”奚郁打断了白七婆婆机关枪一样喷射而出的话,侧了侧头示意:“我在等他呢。”
泰纪抱着一大包东西赶了出来,关上门落好锁,稳稳地站着奚郁身旁。
白七婆婆皱紧眉:“你跟出来干什么?他消灾,关你小子什么事?”
奚郁随口说:“他说他好奇,非要围观。”
泰纪在一旁煞有介事地点头。
白七婆婆显然有些无语,但奚郁这次非常积极,反过来扯着白七婆婆往山的方向走。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和那所谓的彩神过上几招了。
虽然时间才到八点,但今夜的纸镇寂静得让人心慌。
各家各户早早地熄了灯火,门窗紧闭,与白天接连不断的热闹吹打形成了让人极其不舒服的对比。
走在无人的漆黑青石阶上,乍然之间,仿佛天地山林里的小镇里只剩下他们三个活人。
奚郁左右看看,开口问道:“今天走了这么多人,怎么不用烧纸?”
他这在寂静之中突如其来的声音,实在是吓得白七婆婆差点跳起来。
白七婆婆连忙嘘了一声,惊惶地左右看看,才继续拉着奚郁往前走。
才刚拐过街角,白七婆婆突然拽着两人急匆匆地躲入一旁的小巷里,示意他们绝对不要出声。
不一会,青石阶前方无声地出现了一条队伍。
这条队伍缓缓经过小巷口,也将真容暴露在奚郁他们的眼前。
这是一条纸扎队伍,队伍里是奚郁曾在第一个夜晚里见到过的各色纸扎神明,它们顶着硕大的脑袋,面容或笑或嗔。
它们悄无声息地经过,只有行动间细微的“擦擦”声,和低沉微弱的“嘭嘭”声。
不一会,纸扎神明们带着一个熟悉的,封有石板、黄纸和大红色如意结的深棕色大缸,以及大缸上高高立着的歪歪扭扭的女性纸扎人缓缓经过。
那一道道沉闷的“嘭嘭”声,正是从缸里遥遥传来。
突然,奚郁的衣袖被拉扯了一下,白七婆婆指了指小巷的另一边,示意他们绕路走。
思索了片刻,奚郁在转身的瞬间,腕间一抖,甩出了一枚叶片。
那枚叶片破空而去,“唰”地轻轻擦过棕色大缸,随后缓缓落下。
所有的纸扎神明瞬间转头,脑袋直直往小巷里看去。
小巷里黑洞洞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片刻后,纸扎神明队伍重新慢吞吞地前进,没有“纸”发现,压在大缸上的黄色符箓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一道极为锋利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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