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血瑰魅影(十五)
天色将暗未暗, 漫天云霞被天边的橘红太阳照得绚烂。
只可惜云霞之下没了烂漫无边的红玫瑰花海,只有低矮的草莓植株。
这本是宁静的田园之景,直到一捧鲜血溅到了被夕阳照得橘褐的叶片和还未红透的果实之上。
城堡里由玩家发难, 开始了一场无差别的屠杀。
无论是面具侍者还是白衣工人,通通被红着眼的玩家们围攻,然后跌落死去。
奚郁确认棋子面板上关于躯体落点的定位仍在开启状态, 便趁着混乱和冲突彻底爆发之前重新赶到主塔楼。
再次推开那扇厚重大门, 这次没有什么什么花瓣, 只有扑面而来的玫瑰草莓的香甜气息。
奚郁一时维持着推门的动作,却定在了原地。
某种异样的感觉自上次来到主塔楼时,就隐约萦绕在他的心头上,这次房门真的推开了,感觉越发清晰。
心口骚动着, 蠢蠢欲动, 但又不太像是那股永远无法停息的、烧灼的嗜血渴望……
房间正中,被一篮又一篮的黑籽草莓包围的大床, 掩在层层叠叠的猩红床帘后。
他的目光微动, 凝在床帘上。
床帘被抬手掀开, 奚郁对上了一张熟悉至极的脸。
长相艳丽的青年穿着黑色丝绸睡袍, 一如他所预料, 正紧闭双目, 安静地躺在床上沉眠。
奚郁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这实在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直面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个体,强烈的不真实和陌生感不由袭上心头。
但最重要的是,他也发现了心头上的异样感到底从何而来。
他半跪在床上, 探手按在青年的右胸上。
黑色丝绸睡袍柔滑地贴在青年的身上,右胸的肌肉清晰地贴在掌心下。
而在这冰凉的胸膛之下, 是不容错认的微弱跳动。
奚郁眼皮微跳。
这是哪来的心跳?
他突然抬手掰开床上青年的下巴。
口腔里什么都没有,却有一股淡淡的玫瑰草莓甜香飘出。
奚郁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草莓田内那隐约的腐臭味。
花园里那个曾经被他开垦种植草莓的小角落,斯诺去的时候端着银色的餐盘。
还有斯诺所说,心脏都要奉给公爵大人。
斯诺手里那个餐盘装的是什么东西,已经不言而喻。
奚郁双眼骤然睁大,一股不可置信的愤怒和恶心感骤然袭上心头。
床上青年嘴里的草莓,恐怕就是用心脏血肉种出来的“特供”草莓。
他们竟然喂他吃这种东西?!
他苍白的指尖攥紧床单,红着眼忍住欲呕的反胃,按在青年右胸口的手骤然屈指成爪,用力往下抓去。
他要把他胸膛里那块畸形的肉掏出来,彻底碾碎!
五指才刚刚刺入皮肉,安静垂落在床上的手突然抬起,用力攥住了奚郁的手腕。
“……”
奚郁僵住了。
黑色丝绸柔滑无比,顺着手臂流畅的线条滑下,露出一截苍白的皮肤。
奚郁缓缓抬眼,顺着手臂往上看,对上了床上青年缓缓睁开的眼。
柔软的漆黑长发在被单上缓缓滑动,青年微微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双唇红得吓人,眼尾那颗灰褐的痣随着颤动的眼皮一起鲜活起来,像是沉睡的妖魅即将苏醒。
但那双金色的瞳孔睁开的时候,青年面容的艳色却被某种神秘又淡漠的奇异气质压了下去。
两个面容一致的人,隔着一块面具对视。
片刻后,奚郁低低地笑了起来。
“我该说毫不意外吗?”
话音一落,他猛地暴起,用力甩开床上青年的手,探手朝着金眸青年的脖子掐去。
“从我身体里滚出去!”
“你不是把它丢了吗?”
金眸青年抬手一挡,扭身而起,甚至还有空闲拢了拢微散的衣襟。
柔滑的长发从奚郁指缝一掠而过。
奚郁目光一冷,再次一拳轰上。
金眸青年再次闪身一避,抓住奚郁的手臂借力,想把人往自己怀里拉。
奚郁冷嗤一声,顺势曲肘,朝着那张脸用力顶去,被金眸青年“啪”地用手掌接住。
眨眼之间,两人已经在床上打了几个来回。
金眸青年并不正面迎战,躲闪之间,他身形一晃,俯身靠近,探手朝着奚郁的脸摸去。
奚郁双眼微眯,不退反进,同时伸手。
“唰”地一声厉响,一道银光闪过。
“嘶……”
金瞳青年只来得及微微侧头,他抬手一擦脸颊,抹下一线血痕。
“你对自己可真残酷。”
奚郁半跪在柔软的床榻上,指尖捏着从袖子里滑出的小餐刀,慢声道:“我上次就该把你这双眼睛挖出来,剁成烂泥喂狗。”
那双金色的瞳孔弯起,那张熟悉到骨子里的面容露出了属于另一个存在的微笑:“我猜,你不舍得。”
奚郁额间青筋狠狠一跳。
金眸青年的面容和内里之间强烈的割裂感,让他忍不住地越发捏紧手中的小餐刀。
他眸光冰冷愈盛,冷嗤一声:“那来试试?”
他如猎豹般纵跃而起,指尖的寒光毫无疑问直指金眸青年的双眼。
那双璀璨的金眸微微一眯,突然抬手朝着奚郁虚虚一推。
奚郁浑身一僵,熟悉的凝滞感和无形的推力让他俯冲而来的身体生生后仰,倒飞砸在床铺里。
金眸青年紧随而至,他仍旧挂着那个让奚郁想杀人的微笑,冰凉的手抚上奚郁的脸。
“我不喜欢你带这个。”
奚郁偏头想躲,但还是被金瞳青年抓住了脸上的面具,一把摘了下来。
飞扬的发丝被带起又轻轻垂落,露出金瞳青年熟悉的,昳丽的脸。
眼尾那颗红痣,如火般在奚郁脸上灼灼燃烧。
金瞳青年将那块黄铜面具随手丢到一边,满足地喟叹一声:“真美。”
说完,他低头轻轻舔了下奚郁的脸颊,那个脸上伤口对应的位置,低声问:“疼吗?”
奚郁手臂的肌肉瞬间紧绷,却被无形之力死死按在了猩红的软被里。
金眸青年笑了:“被自己压制打倒的感觉如何?”
奚郁附身的身份是面具侍者,天然受到来自血瑰贵族的压制和掌控,举手投足之间可被决定生死。
奚郁确实没想过会遭遇此时此刻这种局面,他手指曲张着,却始终无法移动身体。
半晌,他闭了闭眼,干脆放松身体,冷嘲道:“这就能让你兴奋了?我还以为神明都是视世间万物皆是脚下匍匐的蝼蚁,半点不入眼呢。”
金眸青年不由挑眉:“你对我来说可是唯一的特别。”
奚郁:“哦?是指唯一一个四处逃窜的‘异常’那种特别?”
空气安静了片刻。
金眸青年静静地凝视着他,说:“你在怨我。”
“哈,”奚郁讥诮地一笑,“你可是高天之上的神明,我一个小小的npc哪里敢。”
金眸青年反问道:“若你认为放任那个怨念体在迷茫中痛苦轮回是一件好事,那你为什么要带走那只鬼王,又为什么丢下自己的身体?”
“那一样吗?!”奚郁倏然睁大眼睛,直视着那双金色的眼睛,怒不可遏:“一个所谓的格式化,它的所思所想、它的意志、它的渴望、它的选择,全都被杀死了,就因为那个‘异常’!”
奚郁死死攥紧拳头,“它本不用遭受那种折磨,也不用如此消亡。最初就不该给予它希望。”
“……”
金眸青年略带怔然的视线往下,抬手按在奚郁的胸膛上。
身下的人,在微微颤抖。
金眸青年:“你后悔了吗?”
奚郁微怔。
金眸青年轻叹一声,轻轻摸了摸奚郁的头发,目光平静:“来到这万千世界之中,你后悔了吗?”
奚郁眼睫微颤,冷淡道:“总好过那个金色的笼子。”
金眸青年却说:“我后悔了。”
他俯下身紧紧抱住身下的青年,叹息道:“我真想把你重新关起来,遮住你的眼,将你安放在柔软的羽毛里,不再让一点尘埃落在你身上。”
奚郁冷笑:“做梦。”
话音一落,奚郁竟是强行控制住身体,锋锐的小餐刀深深刺入了金眸青年的右胸侧。
金眸青年并不意外,他只是握住奚郁试图继续往里深入的刀锋,“你做好准备了吗?”
奚郁嗤道:“挖块烂肉需要什么准备。”
“这是你的身体,不要这么粗暴地对待它。”金眸青年微微侧头,湿润的气息打在奚郁耳畔,如情人低语:“挖掉它以后,你的胸膛就空了。”
顿了顿,金眸青年起身,金眸注视着他,重复问道:“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奚郁不受控制地对上了那双璀璨的金眸,双眼微微睁大。
身下的柔软床铺骤然下陷,炸开成一片片洁白柔软的羽毛。
奚郁在灿烂的金光和洁白的羽毛中不受控制地不断下坠,最后摔入一片软垫之中。
周围一片光辉灿烂,耀眼纯净的白光透过金色的栅栏,落入这座巨大的金色笼子里。
他在软垫中挣扎而起,扑到栅栏边,却见笼子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猩红玫瑰。
奚郁愤怒地握住栏杆一撕,那金色的栅栏顿时化为尘埃,被他撕碎跑了出来。
他刚跑入无边的玫瑰花海之中时,脖颈突然一痛。
锁链“哗啦”一声,什么东西勒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拖回这片范围里,无法寸进。
熟悉的桎梏感悬在脖颈间,奚郁下意识地抬手攥住脖子上的金色颈环,看到那条熟悉的金色细长锁链从那金色的笼子顶端垂落,另一端圈在他的脖子上。
奚郁应激地咬紧牙,当即抬手要把锁链和颈环扯断。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他手上始终攥着什么。
他低头一看。
他的右手心里是一只已经咽了气的炫蓝色鸟儿,鲜血顺着他的手不断往下流,在他洁白的衣袍上染得斑驳一片。
第72章 血瑰魅影(十六)
“……”
奚郁直愣愣地看着那只羽毛绚丽的鸟儿, 右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颤抖的手托不住那只鸟儿,鸟儿无力地坠落, 沉闷地砸在花田那红褐色的泥地里。
似乎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那只鸟儿变成了躺在血泊中的黛娜。
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哀伤地看着奚郁,伸出手想说什么, 却只能一口一口地吐着血。
一块鲜红色的方框从她的心口弹出。
奚郁下意识地想要扑上前, 脖子上的锁链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缩短了一段, 一下把他扯了回来。
他挣扎着,颤抖的瞳孔里,错误提示框飞快增生,迅速覆盖了黛娜整个身体。
模糊混乱的提示音在耳边机械地回荡:……错误,错误, 对象身份无法识别, 对象无灵魂波动,疑似残缺之物, 玩家现实世界穿越失败……
眼前又是一晃, 这次躺在红褐的花田里的, 是奚郁熟悉又陌生的身体。
他睁着血红的眼睛空洞地注视着浓艳似血的玫瑰和昏暗的天空, 被剖开的胸膛空荡得令人骨髓发冷。
随后, 一个熟悉的, 血红色的错误提示框,骤然从他心口弹出。
“不——!”
奚郁哀叫着捂住脑袋,金色的笼子重新出现,栅栏不断向内收紧变小, 几乎要勒进他的肉里。
他睁大的黑眸已经彻底被可怖的血红色浸染,喉结上下滑动着, 痛苦地抓挠着脖子上的颈环。
一直被死死压抑着的,难以自控的恐怖空虚和对鲜血和心脏的渴望,如出笼的凶猛巨兽在心口咆哮,几乎要将他吞噬。
……又想要用血腥欲望控制我,逼我坠入深渊,为你的欲望服务?
奚郁突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系统啊系统,你这点手段来来去去的,不腻味吗?
他仰望着被金色栅栏分隔的天空,血红的眼睛睁得极大,脸上挂着疯狂又怪异的微笑,左手抓着脖子上的颈环,右手并指如刀,直直刺向自己的右胸口。
杀死它就好了,只要把它杀死,把尸体深深地埋在最阴暗的角落里,它就没办法再作乱了……
奚郁狠厉刺向胸口的右手骤然被抓住。
他眼里血红色的世界里,突然刺入了一道金色的白光。
一个模糊的高大人影出现在他眼前,半跪下来,柔顺的金色长发轻轻垂落,轻柔地划过奚郁的脸侧。
一只手伸过来,擦去他眼角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为什么总是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奚郁收缩的血红瞳孔骤然颤抖起来。
他如受伤的幼兽一般,一个起跃冲撞进人影的怀抱里,双手用力攥紧人影带着金色花纹的白色长袍。
人影毫不犹豫地回抱住他。
奚郁半张脸埋在人影的肩膀上,大口喘息着,血红的眼茫然地注视着那片赤红的、扭曲的、丑恶的绚烂花海。
“直面自己并不容易,你真的准备好面对自己空荡的胸膛了吗?”
熟悉的低沉嗓音在耳边回荡。
奚郁眼睫微动,缓缓眨了眨还带着一丝水雾的眼睛。
片刻后,他似是汲取了一点点力量,闷声自语道:“……太无望了。”
“你的身体自由了,可是你的心还在牢笼里。”
人影抚摸奚郁柔软的黑发,轻声说道:“无论你是否承认,它也是铸成你的基石,你杀不死它,放弃并不可耻。”
“……放弃?”
奚郁微微睁大眼,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放弃,然后臣服于欲望,还是回到你的笼子里?”
“可是,”奚郁抬手推开人影,一字一顿地说:“苍阙,我不愿意。”
说完,他按在人影肩上的左手往上,穿过那顺滑的金色长发,将人影的脑袋往下按。
然后,他仰起头,对着人影的唇重重地亲了上去。
人影顿了顿,张开双唇接纳了他的柔韧舌头,拥住奚郁更加用力地亲了回去。
气息交融,唇齿交缠。
片刻后,奚郁闭着的眼微睁,敛下眼里闪烁的红芒,右手手腕骤然用力翻转。
他的右手似是冲破了某种意识层面的阻碍,精准地用小餐刀将那块肉剃了出来。
奚郁目光流转,贴着人影温软湿漉的唇,淡淡地说:“我的胸膛空了这么多年,不差这一时半会,别想再次束缚我。”
名为苍阙的人影沉默片刻,胸膛微震,似是发出一声悠长的笑叹。
祂落于奚郁脑后黑发间的手往下移,落在那个华丽的金色颈环上。
“咔哒”一声脆响。
奚郁一怔,脖颈上紧紧勒着的颈环竟是松开了,掉落在他的身侧。
眼前的人影连同周围的一切一同扭曲消失,重回主塔楼的那间卧室。
捆缚在奚郁身上的无形之力倏地消散,奚郁按住金眸青年的肩膀,将小餐刀从青年的心口拔出来,平淡地说:“滚吧。”
“你看,你终究舍不得挖我的眼睛。”
奚郁一僵。
金眸青年单手撑在奚郁身上,头往下探了探,一缕缕漆黑的长发从他肩头垂落,落在奚郁脸侧,似是在两人周围隔出一片密闭空间。
一金一黑两双眼睛,一时间靠得极近。
奚郁额间青筋一跳,举起手中的小餐刀冷笑:“我现在就给你挖出来。”
金眸青年低低地闷笑起来,俯身贴近奚郁,探手抓住了他的左手,在他甩脱前指尖滑入指缝,用力与他十指紧扣:“无妨,我会等在你彻底疲惫、沮丧的时候,我会随时欢迎你回到我的怀抱。”
奚郁想一把推开身上的人,然而金眸青年却闭上眼,脑袋垂在奚郁肩上,身躯无力地彻底瘫软下来。
一句话浅浅呢喃着,在奚郁耳边如羽毛轻落:“……或许这个世界上谁都做不到,但我相信你能做到。”
奚郁推开的动作顿住了,他静静地凝视着猩红床帘顶端一朵朵用红宝石镶嵌成型的玫瑰花,抱住身上无力的身躯,侧身将它放在身边。
被十指紧紧扣住的左手心里传来难以忽视的炽热。
奚郁垂眸看着自己的身躯,目光落在被他用小餐刀破开的,空荡又冰冷的胸腔。
他抬手拢了拢翻开的皮肉,又用丝绸睡衣遮好伤口。
他们血瑰一族,一切痴狂,皆因这具空荡无心的冰冷身躯。
正因为苦于无心之冷,所以渴望得到炽热跳动的心。
但沉溺追逐那块血肉,就如饮鸩止渴,永无尽头。
终究不过是成为那个系统“设定”他们时所希望他们成为的,它掠取欲望的工具罢了。
“攻击心脏!这些怪物的弱点是心口位置!”
“他们的胸口居然也没有血,果然是怪物……”
嘈杂的声音从窗外飘来,奚郁抬起头,双眼微眯。
那些玩家打过来了。
他迅速捡起被扔到一旁的黄铜面具带上,走到窗边往外看。
数十个血瑰贵族们齐聚主塔楼前,冷眼看着那些玩家叫嚷着冲过来。
“帕克真是不中用,这都能被弄死。”粉裙女人手腕一动,白色天鹅绒扇被她啪地收起。
斯诺脸上仍旧挂着温和热情的微笑,只轻叹了一声:“只可惜,品相还不够好。”
也不出奚郁所料,原本气势汹汹干掉大批白衣工人和面具侍者玩家们,和血瑰贵族们一个照面就开始溃败。
下面不需要过多担忧,奚郁收回视线,张开左手,那颗闪烁着点点星光的棋子从他手心中浮出,熟悉的光屏在他眼前展开。
那条躯体落点定位终于可以手动关闭,他毫不犹豫地关闭了它,目光落在了光屏上多出来的一个分页。
分页上仅有简短的一句话:灵性收集中,距离升变还需???灵性。
奚郁呼吸一窒,目光凝在“升变”两个字上。
他知道升变在那些玩家的象棋里代表着什么意思。
他呼吸急促起来,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那颗棋子,冰凉的棋子牢牢嵌入他掌心的皮肉,硌得微微发疼。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意思?
是诱饵?是陷阱?
还是说……他真的有机会拥有反抗的力量吗?
“嘎嘎——!”
刺耳的乌鸦叫声突然从天际传来,奚郁抬头一看,就见后山方向飘来一阵阴云,直冲庄园而来。
这些乌鸦是闻着味过来了吗?
奚郁凝神看了片刻,突然眉头一皱。
不对,乌鸦群前方有什么东西。
飞在最前方的那只乌鸦嘎嘎直叫,在它脖子上系着一只还在滴血的断手。
奚郁倏然扭头,看向倒在远处阴影里的帕克尸体。
被偷袭围攻至死的帕克面目狰狞,左手不翼而飞。
那些乌鸦眼眸里红光愈盛,嘎嘎厉叫着,如一枚枚黑色炮弹,收拢双翅旋转着朝着血瑰贵族们袭来。
这些乌鸦像是被血腥味刺激疯了,尖喙疯狂地往血瑰贵族右胸口处的弱点探去。
只一个照面,就打乱了不少血瑰贵族的阵脚。
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低沉声音在玩家们耳边无波无澜地响起:“乌鸦食腐,我已借助血瑰尸块令其勘破血瑰之人乃是无心之类,堪为血肉活尸。诸位可借助乌鸦逐个击之,最后再随我等攻上主塔楼。”
被杀得七零八落的玩家们顿时士气一振,聚在一起和乌鸦们再次逐个围攻,竟然真的成功杀死了那些恐怖的血瑰贵族!
糟了。
奚郁迅速回身将自己身体放好,用被子盖住它被洞开的胸口。
在他刚拉开卧室大门时,卧室外唯一的走廊里传来了蹬蹬蹬的脚步声。
他不得不重新退回卧室里,躲在了床帘后。
疾奔上来的黛娜“哐啷”推开门,见床上青年躺在床上安然无恙,迅速退出去重新关紧大门。
她抬手在房门外的浮雕处一阵摆弄,又用天使雕塑手中的长剑划破指尖,将血抹在了大门上某个极不起眼的凹陷处。
几道机括声自华丽的双开大门中响起,而后又重归寂静。
从床帘后探头出来的奚郁一怔。
发生了什么?
他走到门边,试探性地按下门把。
卧室的大门被锁死了。
玩家们兴奋的怒吼和咆哮再次被惨叫替代。
奚郁下意识地回到窗边看去,只见那些曾经矜贵高傲的华服贵族们彻底放弃了对心脏的防护,头发蓬乱,面目狰狞,自杀般地疯狂与玩家厮杀。
一门之隔的黛娜唰地拔出天使雕塑手中染血的长剑,面色冷凝地守在大门前。
她,他们,绝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伤害到房门里的人。
第73章 血瑰魅影(十七)
窗外战斗的声音已经小了, 但尖锐刺耳的乌鸦声始终不曾停歇。
房间内的门把手已经快要被奚郁拧下来了,但丝毫无法撼动这扇被锁死的大门。
在他打算干脆从窗户一跃而下时,门外响起模糊的声音。
“又见面了, 黛娜小姐。”
低沉如嗡鸣的嗓音实在太过有辨识度。
房内的奚郁眉头当即皱起,毫不犹豫地一个纵跃,从高悬的窗户翻了出去。
黛娜也一瞬便认出了来人。
从那个美好如天堂的梦境开始, 她就极其不喜欢这个人。
因为只要对上戴维那双黑沉的眼睛, 一种难以言喻的危险感就在黛娜心头上盘旋。
不知为何, 她能笃定这个人的目的并不像其他客人这么简单,如果被他突破她的这道防线,可能……哥哥会彻底消失。
这种预感让她难以克制地感到恐慌。
黛娜横剑而起,黑眸如深邃般海底般沉凝:“停下来,这里不是你们可踏足之地。”
戴维一身凌乱的黑羽, 也依言停在楼梯口。
两人隔着两侧高大威严的天使恶魔雕像, 遥遥对峙。
顶端的阳光从窗口一束束打下,为厅堂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神圣又厚重的光晕。
黛娜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
所有活人在他们眼里就像是一个个移动灯泡, 浑身气血和跳动的心脏简直像是在他们的感官里不停报警, 挑战他们的忍耐力。
但这三个人……明明之前也有同样的气血反应, 但为什么现在人都站在她面前了, 她还什么都感觉不到?
就像是, 这三个人都是死人一样。
戴维语气平淡:“你的所有同族, 包括那个难缠的面具侍者,死的死,伤的伤,都已经自身难保。力挽狂澜之举, 恐怕你还做不到。”
黛娜双手握着长剑,这时的她不再像那个忧郁脆弱又疯癫痴狂的npc, 而像是一个坚毅的战天使。
她不为所动道:“滚出主塔楼。”
戴维沉默地凝视着黛娜片刻,嘴角缓缓勾起,不急不缓地说:“我有个问题,还望解惑。”
他缓步向前,说:“种再多的草莓又有何用,此处本为玫瑰之地,你也已择玫瑰,你们所守护之人也不过一个抛下你们,抛下职责的懦夫,为何还坚守于此?”
黛娜眉眼一冷,一剑朝着胆敢迈步而来的戴维刺去。
剑锋极为凌厉,戴维三人一时也不得不退避。
他们反手一挥,无数红眼乌鸦从他们宽大的黑色袖袍中嘎嘎飞出,张着尖喙,扑啦啦朝着黛娜席卷而去。
凌乱的黑羽在空中翻飞,黛娜横剑一扫,浓密的长卷发随着动作在空中翩然起舞,剑锋如飘忽又灵巧的蝴蝶,唰唰斩落无数只扑来的乌鸦。
趁着黛娜砍杀乌鸦之际,其中一个黑袍人反手甩出漆黑锁链网,另一个黑袍人张嘴吐出滚滚橙粉色毒烟。
黛娜眼帘微抬,白裙翩然一转,竟在无数乌鸦突袭之下仍有余力挥剑划破那片锁链网。
橙粉色毒雾被剑锋搅得混乱稀薄,但还是有不少被黛娜吸入。
她拧了拧眉,表情不由扭曲了一瞬。
她在这片橙粉色雾气中闻到了熟悉的玫瑰花香味道。
两个黑袍人并不介意黛娜的剑锋破坏锁链网和毒雾,依旧借着乌鸦突袭不断尝试攻击和扰乱她。
黛娜也确实被影响到了,原本平静冷淡的表情不住地抽动着,灵巧的身姿越发滞涩,身上也因为防护不及而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口。
那些黑影乌鸦简直像是怎么驱也驱不走的秃鹫,围着她嘎嘎直叫,尖喙一口一口直往她心口啄去,啄不到心口就叼着她的皮肉撕扯。
不多时,她身上的白裙就被那一朵朵细小的血花晕出一片斑驳。
但同时,她的剑锋越发的狂乱凌厉,卷得无数乌鸦惨叫着坠落在地。
两侧被波及的雕塑噼里啪啦掉着碎石块,就连不断在这片厅堂里腾挪闪躲的两个黑袍人也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数道剑伤。
血瑰一族的战力太过离谱,即便黛娜隐隐显露出一丝外强中干的虚弱之感,但居然还是能将他们压制得透不过气来。
戴维在两人掩护下的扭身席地而坐,抛出那朵白色莲花,闭上眼念念有词。
“……惟愿忘贪忘嗔忘痴,遵循己道,超脱万物……”
黛娜神色渐渐空白,呆呆地仰望那朵白色莲花,发怔了一瞬。
就这么一瞬间,剩下的零星乌鸦找到空隙,张着大嘴直扑向黛娜的心口。
“嘎——”
首个刺破黛娜心口的乌鸦骤然被捏住脖子,生生折断。
她将手中的乌鸦尸体丢在地上,抬起一双血红瞳孔。
原本正念念有词的戴维骤然闭嘴,扬手收起莲花。
下一瞬,凌厉的剑锋如有实质,狠狠划过莲花原本所在的位置,砸在高处的浮雕壁画上。
原本端坐原地的戴维也无法再维持淡然姿态,拧着眉起身腾跃而起。
“轰”地一声巨响,一个拳头砸在戴维原本所坐位置,在地上轰然砸出无数裂纹。
身材雄壮的面具侍者无声地抬起拳头,和黛娜一前一后将戴维三人堵在了厅堂内。
戴维丝毫没有被围困的窘境,只似是惊异地挑了挑眉,语气平淡地对黛娜赞道:“你倒是比那个懦夫公爵要有血性多了。”
黛娜脸色狰狞一瞬,手中长剑重新凌厉起来,剑锋越过无数袭来的乌鸦,直刺向戴维。
壮汉侍者沉闷无声地扑向另外两个黑袍人,当下就把黑袍人揍得手脚折断。
他显然也是动了真格,蒲扇般的大掌挥来,竟是一手一边将一个黑袍人抓住,双臂青筋绷起,生生将他撕扯成两半。
但是没有预想中的鲜血飙射,内脏散落一地的血腥场面,只有人形曲折崩塌成一片片的黑羽,和一只同样眼熟的黑色乌鸦尸体。
另一个黑袍人顿了顿,很快也悍不畏死地朝着壮汉侍者堵了上来,但也被分分钟撕成两半。
眨眼之间,形势陡转。
眼看着戴维也要毙命当场。
“只是,你等终究只是本能驱使之物。”戴维在这种压迫之下,仍旧不见狼狈。
他双眼微垂,神色悲悯,“本质如此,可悲可叹。”
话音一落,戴维在手臂被泰纪扯断前抬手一扔。
数瓶玻璃瓶被砸碎在地上,浓郁至极的玫瑰香瞬间在空气中溢散。
“!”
黛娜血红的双眸在这股玫瑰香中不受控制地收缩,再骤然放大。
像是并不存在的心脏在胸口重重一压,干涸的灵魂在这股香味里疯狂躁动起来,心底沉眠的野兽张开獠牙咆哮着,难言的空洞绞紧了她的神志。
两颗血红的眼珠,不受控制地往楼梯的方向偏去。
壮汉侍者喉结不断上下滑动着,目光也忍不住向身后的楼梯偏移。
鲜活的心脏们,在不断靠近。
黛娜挥来的剑锋眨眼便失去了力量,被戴维轻易打散。
“快,后面的钢筑墙道具能挡一段时间,我们快点到最终boss那里。”
“冲上去,这次我们一定能通关!”
就像是火光对于飞蛾的吸引,那是头皮都被吊起来扯向那边的感觉。
黛娜瞳孔剧烈地颤抖着,难以忍受地往楼梯走了两步。
在他们眼里丝毫没有气血反应的戴维,像是这座厅堂里微不足道的雕像、吸引不了任何注意的碎石。
他就这么不急不缓、堂而皇之地越过双眼通红的黛娜和喉头滑动的壮汉侍者,朝着那扇被无数浮雕壁画仰望俯跪的双开大门走去。
冲上主塔楼来的玩家,骤然被铺天盖地的玫瑰香狠呛了一口。
浓郁到粘稠的香味顺着呼吸道窜入体内,瞬间激得他们心脏狂跳,血液沸腾!
在对上了注视着他们的黛娜和壮汉侍者时,他们也红了眼。
“杀啊!杀死他们我们就能活着出去!”
戴维视身后的骚乱于无物,抬手握住门把手用力一推。
……没推动。
戴维微微拧起眉,这是怎么回事?
他在门上细细观察摸索,眼看着很快就要摸到黛娜涂抹鲜血的凹陷处。
下一瞬,他后颈寒毛直竖,心头的危险预兆在疯狂预警。
一道凌厉的剑锋,直往戴维后心刺来。
他险而又险地侧身躲闪,剑锋仍然刺破了他的手臂,“叮”地刺在门上,再哐啷掉落在地。
原本理应被玩家们吸引走了所有注意力的黛娜居然回过了身。
她形容狼狈,神色癫狂,一双红眸像是要滴出血来,咬牙切齿地说:“离、他、远、点!”
来自玩家的攻击和尖啸扑来的乌鸦,毫不留情地扑向她稍显纤弱的后背上,她却丝毫不理会,只拼尽全力攻向任何胆敢靠近大门的生物。
壮汉侍者也终于将自己的注意力从主动扑来的血食上勉强撕扯开,朝着戴维围堵而来。
黛娜俯身捡起地上的长剑,剑锋凌厉,直朝划来。
“歘”地一声,躲闪不及的戴维被长剑拦腰砍断。
硕大的拳头砸下,将他脑袋砸了个开花。
眨眼之间,这个面目沉静的黑袍人也倒地成了一具尸体。
光线曲折,落在地上的尸体倏然化为一堆黑羽和一具乌鸦尸体,搅乱了大片黑羽。
黛娜茫然了一瞬,剑尖戳了戳那具尸体,理所当然地毫无反应。
玩家和乌鸦逐渐逼近,身后的攻击已经直扑而来。
黛娜眼里猩红一闪,和壮汉侍者一同扭身朝着袭来的玩家刺去。
雕像惨白的身躯上溅了一层又一层的鲜血,流淌了一地。
黛娜胸膛起伏着,略带空茫的血红瞳孔倒映着躺了一地的人和乌鸦的尸体,纯白的长裙再一次被染红。
壮汉侍者协助她干掉所有人后,就沉默地站在一边看着她,既不靠近也不远离。
黛娜也没有攻击他,她艰难地把视线从那些尸体身上移开,盯着壮汉侍者看了片刻,身体突然晃了晃,噗通倒在地上。
她身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乌鸦啄食痕迹,还有几枚尖锐的袖箭深深扎入身体。
她颤着手,握住了非常靠近右胸口的一只短剑,想要将它拔出来。
“你的意志确实令我钦佩。”
一道低沉嗡鸣的声音自黑暗中突兀响起。
黛娜和壮汉侍者头皮一麻,倏然抬头,就见阴影处一堆散落的乌鸦尸体动了动,戴维从其中坐了起来,缓缓走出。
在他身后,原本都已“死透”的乌鸦尸体堆里,居然还有十几只乌鸦扑楞着翅膀飞了起来。
戴维淡淡地说:“沉溺外相,终会被外相所欺瞒。你们恐怕也料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被这些所谓的扁毛畜生蒙骗感官吧?”
第74章 血瑰魅影(十八)
壮汉侍者低吼一声, 如一架巨型坦克俯冲而来。
戴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抬手甩出手中的纯白莲花。
柔和圣洁的白光混在高处洒下的阳光之中,壮汉侍者双眼骤然睁大, 逐渐空洞迷蒙。
他挥出的拳头也失了劲道,呆呆地仰头,眼里露出一丝痴然。
黛娜眼睁睁看着戴维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挣扎着抓住掉落在一旁的染血长剑。
然而那双微微发颤的手只勉力将长剑抬起一点, 就哐啷一声重新砸在地上。
戴维的脚步在黛娜身前停下。
黛娜伏在地上低喘着, 红眸一厉,猛然暴起。
她右手成爪,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朝着戴维心口掏去。
戴维只抬手一挥,就将黛娜的右手挥开。
黛娜重新跌落在地上, 染血的手指不断地张合着, 却再也无法积蓄下一击的力量。
戴维在黛娜身前蹲下身,伸手朝着黛娜胸前那把短匕探去。
黛娜胸膛剧烈起伏着, 睁大的红眸直愣愣地看着穹顶投落的阳光。
刺眼的光斑在她血红的瞳孔里晃出一片迷蒙。
要被杀死了吗?
她竟不觉得害怕, 只觉得遗憾, 遗憾不能再守在哥哥的门前。
预想中的剧痛未曾袭来, 戴维已经起身离开。
黛娜眼瞳微动, 茫然地看向戴维。
只见他指尖上沾上了一点黛娜胸口的血, 缓步走向那双华丽的双开大门。
只一瞬,黛娜就猜到了他想要干什么。
她瞳孔骤缩,伸出手竭力抓住了戴维的袍角。
然而,那片黑袍转瞬间就挣脱了黛娜的手。
戴维将黛娜的血抹上大门上某个极不起眼的凹陷处, 隐隐的机括声咔咔作响。
“不——!”
黛娜悲鸣一声,两行血泪从她通红的眼眶流下。
楼梯下方隐隐传来哐啷一声巨响, 随后是一声巨大的爆破声。
整座结实厚重的主塔楼在这爆破声中连连震动,地上的碎石和尸体突突震得直动。
但当震动停下后,楼下彻底安静下来。
被拦在下面的血瑰贵族们眼看着也无法赶上来了。
戴维握上门把手,神色语气依旧平静:“神谕所示,无论如何阻挠,终究都是同样结果。”
屋顶打下的光束突然一暗。
所有人下意识地抬头。
一道人影倏忽从天而降,卷席而起的风惊起大片黑羽。
在凌乱纷飞的黑羽之中,那道人影如天神一般,身姿矫健地一脚蹬在那朵纯白莲花上。
那朵纯白莲花顿时被一脚从天踩落,迷蒙的白光骤然消散,而人影也因此借力缓冲,稳稳落在一地的尸体之中。
壮汉侍者陡然清醒过来,戴维始终平静无波的脸终于出现了生动的情绪,动作颇为仓皇地收回那朵纯白莲花。
“你,你竟敢……”戴维脸都气得抖动起来,抬头怒视来人。
天降之人身穿面具侍者们统一的棕红衬衫和吊带西裤,脸上带着黄铜面具。
他只微微一抬头,便在眨眼间冲到了戴维身前,手中的小餐刀深深没入戴维心口。
汩汩的鲜血从他的心口流出。
戴维微怔,抬起头,和面具后那双冷凝的眼对上。
“带着你所谓的神谕,滚出去。”
戴维抓住那把小餐刀,死死地盯着那双面具后的眼睛。
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渐渐露出一丝不可置信,然后是恍然,最后竟是仰头放声大笑。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原来痴愚的竟然是我,不曾勘破、一叶障目的是我。”
戴维深深地注视着眼前的面具侍者:“神谕如此,我不会殁于此处,你亦已注定消亡。”
奚郁冷嗤,只将小餐刀更深地刺入戴维胸口。
鲜血迸溅而出,戴维急喘一声,缓缓软倒在地。
他的胸口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活乌鸦,而奚郁手中的小餐刀刺中的,是那只活乌鸦的心脏。
奚郁等人的感官瞬间捕捉到一闪而过的鲜活血气和心脏,但位置并不在这主塔楼里,而在遥远的后山方向。
“无论你躲藏到哪里,你都将迎来你命定的结局……”
戴维的声音缓缓消失,倒地的尸体面目逐渐模糊,竟然是变成了一具粗糙的替身人偶,只剩下奚郁刀尖上挂着一只乌鸦尸体。
泰纪问道:“大人,要追吗?”
奚郁摇摇头:“已经追不上了。”
奚郁甩去刀尖的鸟尸,回身走到黛娜身边,动作轻缓地拔去她身上插着的短匕和箭矢。
血瑰一族身上并无太多鲜血,即便遍体鳞伤,但流出的血仍不足以将她身上的白裙彻底浸染成血红。
黛娜始终仰着头,痴痴地注视着奚郁。
她缓缓抬起手,摸向了他脸上的黄铜面具。
奚郁动作顿了顿,终究是没有阻止她的动作。
面具被揭开,细碎的额发飞扬而落,露出那张黛娜熟悉到骨子里的脸。
黛娜双眼微微睁大,有剔透的液体充盈眼眶,冲淡鲜红的痕迹,滑落下来。
她嘴唇蠕动了片刻,才哽咽地开口:“对不起,哥哥,我没有保护好你……”
奚郁目光沉沉,轻声开口:“你已经做得很好,只是这里玫瑰的味道太浓了。”
这被血瑰一族钟爱的红玫瑰芳香浓郁,其中的兴奋作用使他们每逢嗅闻,都觉得体内稀少的血液在沸腾。
而作为客人的玩家更不必说,待到他们被玫瑰香味刺激地心脏难以承受之时,便是血瑰一族收割之时。
但是这股玫瑰香实在太过浓郁了,浓到即便铲除庄园大片的玫瑰种上草莓,玫瑰香仍旧无处不在。
就连草莓,也只是替代了玫瑰,在某种强大到无可匹敌的惯性下被培育成了食用的兴奋剂。
黛娜笑了,笑得平静而满足:“是吗?我们终于能保护你了吗?”
奚郁喉头微涩,摸了摸黛娜的脑袋,说:“愿意和我跳支舞吗?美丽又勇敢的黛娜小姐。”
黛娜一下睁大眼睛,血红的瞳孔怔怔地看着奚郁:“可是,可是我还没有……”
没有什么?
她一时有些发怔。
奚郁却已经起身,弯下腰伸出手,做出个邀舞的姿势。
黛娜还未想明白,但还是下意识伸出了手。
奚郁将她拉了起来,半拥着她,在这片满是尸体和黑羽的厅堂缓缓起舞。
高耸华丽的穹顶打下柔和又神圣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蒙上一层柔软又厚重的光晕。
泰纪蹲在角落里,呆呆地看着奚郁和黛娜在光束下旋转。
他摸了摸心脏,又感觉到那种绵绵密密、酸酸涩涩的疼痛。
太陌生了,太奇怪了。
他又仰起头,定定地注视着翩然起舞的两人。
跟着大人,或许有朝一日他也会真正弄明白。
黛娜的动作越来越无力,最后几乎是倚靠在奚郁怀里,纯靠奚郁支撑她站立。
黛娜靠在奚郁肩上,眼眶里的液体无法止息,不断不断地流淌。
但她只是努力睁大眼,看着拥住她的奚郁的脸。
“我好开心……哥哥,我真的好开心……”
奚郁抬手按住黛娜的后脑,将她按在自己肩上,拥着她停下了脚步。
黛娜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已经闭上了眼睛,彻底没了气息。
奚郁抚摸着黛娜柔软的黑发,轻声说:“好梦。”
无人应答他,他也只是抱着黛娜推开那扇始终没被打开的卧室大门,将黛娜轻轻放在了床上。
然后他带上泰纪,下楼将所有血瑰贵族收殓,通通放入卧室内安置。
奚郁走到自己的身体前,低语:“该结束了。”
……
“大人,我们连替命神偶都用了,难道就这么算了?”
“该结束了,神会指引我们前行的方向。”
戴维从后山层层叠叠的密林里最后看了一眼城堡里那座高耸的主塔楼。
如果不是他突然心血来潮,在某种灵性感应下选择用替命神偶而不是真身前往,他可能真的会死在那里。
神总会给予忠诚的信徒以指引。
戴维平静地收回视线,在早已寻找到的隐蔽处,在另外两个黑袍人的掩护下重新生吞下一颗乌鸦心脏,然后将一只陷入假死状态的乌鸦盖在右心口上,闭上眼睛。
三人瞬间就如死人一般无声无息,仅剩一丝鼻息几不可察地流动着。
这也是血瑰魅影这个副本的唯一通关方法,在庄园里,只要心脏还会跳动,就无法逃过血瑰一族的猎杀。
唯有利用乌鸦假死蒙蔽血瑰一族的感官,才能在这个副本世界里活过七天。
虽然戴维原来用以藏身的假死乌鸦被奚郁杀了,但后山多得是乌鸦,只需要重新再找一只即可。
转瞬之间,这座血瑰庄园里仅剩下奚郁和泰纪两个“活人”。
奚郁眼眸微垂,看着卧室里一个个身躯残破的血瑰贵族们:“这一切早该结束,对不起。”
他单膝跪于柔软的床铺上,低头用小餐刀划开了自己的胸膛。
空荡的胸膛里的几滴鲜血将落未落,奚郁拉下盖在身躯上的薄被,暴露出那个巨大的空洞,伏低身体将自己的胸膛贴在身躯的空洞处。
“滴答、滴答……”
奚郁原就冰冷的身躯越发失温,身下的身躯却渐渐温暖起来。
他的脸埋在了自己随着年岁张长的发丝里,攥紧了左拳。
被他握紧的,还有他一切的挣扎和奢望。
纵是无心又如何。
谁能说无心之人没有自己的灵魂?
难道无心,便能否认我的存在了吗?
身下突然传来一声极为微弱的搏动。
奚郁倏然睁大眼睛,但还不等他探究,意识骤然昏沉。
等他再睁开眼时,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整个庄园。
“警告!警告!发现极端异常npc数据!”
“悬赏发布:清除本次副本世界的异常npc:血瑰公爵——华……滋滋……德dasfa……数据已更正,清除异常npc血瑰公爵——奚郁,清除异常npc即可获得最高积分,离开本次任务世界。”
第75章 血瑰魅影(完)
刺目的红已经彻底笼罩整个庄园的天空。
泰纪紧紧贴着床头站着, 高壮身躯的紧绷,闷声问道:“大人,现在怎么办?”
奚郁推开压在身上的无力身躯, 坐了起来。
他一时没说话,只是低头摸了摸胸口。
心口处被小餐刀粗暴剖开的口子消失了,触手的肌肤一片光滑柔韧。
那丝极其微弱的搏动恍若幻梦, 清醒后便销声匿迹, 彻底无处可寻。
凉凉滑滑的长发从他肩头垂落, 黑发之间,那颗原本棕褐色的泪痣如同血染一般,灼灼耀人眼眸。
片刻后,奚郁收敛一切情绪,平静地说:“它暂时定位不到我们, 别担心。”
他下床捡起那把染血的长剑, 抬手一割。
长及腰部的黑色长发被他一剑割断,随意束成一捆, 摆放在他原本身躯所躺的地方。
他最后看了一眼床铺上另一侧的黛娜, 平静地说:“我们走吧。”
话音一落, 一点漆黑骤然从他左手心旋转扭曲而出。
点点光芒自这一点漆黑中蔓延四散, 奚郁抓着泰纪, 坠入无边星海之中。
漆黑之中, 两人似也化作两个明亮的星辰,缓慢又坚定地往前方坠落。
他们身后的血瑰庄园急速缩小,很快也化作星海中的一颗星子。
只是这颗星子本来就颇为黯淡,在奚郁和泰纪彻底脱离后, 它在星海中闪了闪,倏然彻底黯淡消失。
同一瞬间, 整个玩家聚集地,永夜之城似乎未曾变过的璀璨星空下,刺目的红彻底笼罩了整个光怪陆离的钢铁之城。
“警告!警告!副本出现异常,数据紊乱,‘血瑰魅影’副本紧急关闭。”
“副本核心npc已确认出逃,全副本世界悬赏发布,血瑰魅影副本boss血瑰公爵——奚郁,悬赏额:一亿两千积分。”
下一瞬,永夜之城的最中心的镭射高塔最顶端,展开面向四面的高大光屏上,一行鲜红的字迅速挤掉了原本的第一名,高悬在悬赏榜单顶端。
“警告!经判定,该出逃npc极度凶险,请各位玩家谨慎做好讨伐准备。”
整个永夜之城寂静了几秒,下一刻轰然喧嚣起来,激起滔天巨浪。
有人咋舌。
“卧槽,它刚刚说多少?一亿多少?”
“我的天,当初灭了罗刹海千人团的噬恶摩罗鬼王也才悬赏七千万积分而已,这次可是破亿了啊……”
一亿两千积分是什么水平?
一般玩家积攒到几百万至一千万积分左右,便能向系统兑换实现愿望的机会,回到现实世界。
也有人忧虑。
“怎么又有一个npc出逃?”
“这个副本世界不会要崩溃了吧……”
“崩溃了才好!老子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无数玩家往永夜之城的中央广场挤过去,就为了看一眼改天换地的异常npc悬赏榜。
戴维三人从传送出口走出,抬头看了一眼镭射高塔和高悬其上的悬赏榜,如一滴水汇入大海一般,悄无声息地挤开人流,朝南边走去。
在南边高低错落的冷硬建筑上方,一朵巨大的投影莲花在璀璨星空下缓缓旋转,闪烁着柔和的微光。
投影莲花下方,无数彩色光屏高低错落,其中许多都是各种曙光教会的宣传。
一踏入南区昏暗的街道,周围的人一看戴维三人身上的黑袍,面色陡变。
有人面色难看,连连退避;有人点头致意,注视着他们;还有人一脸虔诚和狂热,主动上前深深拜下。
戴维没有给周围人多分一丝注意力,只眉目沉静地向着那朵投影莲花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投影莲花的范围,街道越整洁明亮,如戴维三人一般穿着的人也越多。
“欢迎来到曙光教会。”
一个宣传光屏刚好重播,面目柔和的女性温柔地注视着光屏外,缓声说:“无论你强大或弱小,曙光教会永远欢迎,永远接纳每一个同伴。”
另一边的光屏,则在宣扬曙光教会能够通过某种方式增强玩家们的天赋能力。
光屏下方,领取曙光教会救济物资的队伍,和加入教会增强实力的队伍蜿蜒漫长,几乎要把整条街道挤满。
但两条队伍的人在看到戴维他们时,纷纷诚惶诚恐地让出道路。
戴维三人目不斜视地走过街道,来到永夜之城南区的中心,那朵投影的纯白莲花下方。
永夜之城永远的星空和昏暗夜景之下,这片区域被纯白莲花照得如若白昼。
极为高大,被无数白色聚光灯从下往上照亮,形似教堂的建筑坐落其中,一朵朵小小的白色莲花投影从建筑周围如天灯般缓缓飘上天际,融入那朵巨大的莲花之中。
这便是曙光教会的核心,曙光教堂。
戴维等人直入曙光教会的教堂内,穿过层层迷离的彩窗玻璃,抵达教堂最深处。
这座厅堂的上空华丽的彩窗玻璃下,漂浮着一朵与外面投影遥相呼应的纯白莲花,只是这朵莲花纤毫毕现,显然是真实之物。
莲花之下,十二个人影分列两侧,盘膝而坐,闭目不言。
戴维也没说,只俯首而跪,双手奉出一朵相似的纯白莲花。
跟随他的其余两名黑袍人也双手托举,同样的一朵略小的莲花从他们脑袋中飘出,随着戴维的莲花一同飘入厅堂上空的莲花之中。
被三朵莲花没入的巨大莲花微微一动,无形的波纹随之向着四周扩散。
片刻后,厅堂内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吾等皆已知晓,此人或为关键所在。”
又是另一道声音:“神谕已有启示,去吧,将那名为奚郁之人奉于神明,以求填足一丝深壑。”
话音一落,莲花之下的所有人齐齐开口。
“一切苦难折磨,均是神明考验,均是前路基石。”
“惟愿吾等众生,有朝一日脱离苦海,放下我执,超脱离去。”
……
奚郁是在一阵鸡鸣声中醒来的。
黛蓝色的天光将将透入,咯咯的鸡叫声已经此起彼伏,扰人清梦。
奚郁定定地注视着屋顶的梁架和白色屋面板片刻,慢吞吞地起身,打算看看自己身上的衣着和床被。
这一起身,他赫然和立在床尾的僵硬人影对上了视线。
“……”
奚郁的动作定在原地,目光从那咧着笑的红唇移到那双浓黑的大眼珠子,无声地和人影对视。
屋外的鸡鸣还在继续,昏暗的天光渐次明亮,勾勒出直直立在屋内床尾的鲜艳人影。
那是一个身穿亮橙色彩衣的女性纸扎人。
这个纸扎人做工颇为精巧,两个黑色发包鼓鼓地坠在它脑后,惨白的纸面上描画出一双上挑的眉目,鲜红的唇高高吊起,脸上维持着极为喜庆的咧嘴笑容,两颗涂黑的眼珠子直愣愣地“望”着躺床上的奚郁。
奚郁与它对视片刻,发现这个“女人”毫无动静,显然只是个纸扎人。
晨光透过窗帘,映亮这间房间里的陈旧木衣柜和木桌子。
衣柜和木桌子上贴着用红色和黑色线条画出的不知名黄纸符箓,包括他的床头也贴着一张。
他再看了看床上“花团锦簇”的深色床被,以及身上穿着的黑色T恤和灰色大裤衩,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抓握了几下。
带着身体“穿越”的感觉很是新奇,比起之前的飘忽流离,奚郁竟然多了几分稳定的真实感。
而且被他们暂时取代的身份对他的限制大幅的小,他能清晰感觉到,现在自己在这个世界里虽然只是个普通人,但能轻易爆发出属于他本体的力量。
甚至连血瑰一族被欲望控制时的红眼状态,似乎也没有那么容易引发系统警报了。
他握了握拳,掀开被子,蹬上略有些起胶的黑色拖鞋起了床。
一推开窗,清晨冰凉清爽的空气随着风席卷而来。
奚郁从窗往外望,只见一片浓绿,高高低低在山林间坐落的青砖灰瓦房逐渐热闹起来,各自冒起了炊烟,模糊了屋顶上蹲坐着的奇异兽形。
彩虹色的彩纸灯笼随风飘扬,灯笼下长长的丝带撞上檐角处挂着的一长串的不知名东西,隐约发出叮当的声响。
看来,这次的世界就是个山间小镇。
“哎呦,小郁你头发怎么成这样了,被狗啃了?”
带着口音的话从下方传来,奚郁低头一看,发现一个端着一大盆彩纸的大婶正站在他窗下的青石路上,仰头看着他。
奚郁微笑道:“谢谢关心,待会我就去修剪,现在我先去洗漱了。”
说完,他就离开了窗户。
大婶愣愣地点了点头,感觉有点怪怪的,心里嘀咕这孩子怎么突然这么文绉绉的了。
一转头,那个吊着嘴笑的纸人依旧直直对着床,瘆人得很。
奚郁也没动它,走出二楼的卧室,下楼找到脸盆和洗漱用具去洗漱。
于此同时,一行人跟随着导游的明黄色小旗子,慢吞吞地沿着青石阶往上爬。
不知爬了多久,似乎不见尽头的青石阶两侧出现了许多身形僵硬的彩色人形。
跟随在导游身后的玩家们吓了一跳,仔细看才发现都是些咧着嘴笑的纸扎人。
它们脸上的笑容咧得高高的,乌黑的墨水眼珠漆黑无光,仿佛正为游客们夹道而迎。
导游开口:“各位旅客朋友们,前方就是我们的目的地,纸镇了。”
于此同时,所有玩家耳边响起熟悉到令人想吐的提示音。
“叮咚——欢迎各位进入本次游戏,纸镇惊魂。完成本次旅程游览即为游戏通关,祝您旅途愉快。”
导游挥舞着手中的旗杆,对身后神色各异的玩家们笑出一脸褶子:“大家记得一定要跟紧我,别乱跑哦。”
第76章 纸镇惊魂(一)
山道上的青石阶并不算多宽, 最多可供三四人并行。
即便玩家们正正地走在石阶最中间,夹道而立的纸扎人也近到几乎伸手就能碰到。
走在青石阶上,一个个吊着嘴角笑的纸扎人仿佛正定定地注视来人, 那浑圆的墨黑眼珠子里也不知道透出了什么意味……
有人憋不住了,小小声地吐槽道:“死人用的东西,摆在这里也不嫌晦气……”
“救命!它动了!”
突然, 一个短卷发的女玩家尖叫一声, 噌噌后退, 差点撞到后面的玩家。
这一声尖叫,引得整个队伍都骚动起来。
精神不知何时逐渐紧绷起来的玩家们甚至应激地亮出了各种武器道具。
但那些纸扎人依旧一动不动,呆板地咧着嘴立在原地。
“唉唉,别动!别动这些彩衣仙!”
导游回头一看,顿时惊了, 扯着嗓子嚷着。
听到导游这一嗓子, 众玩家一惊,强忍攻击反应, 好歹没真的朝着纸扎人招呼上去。
这些玩意这么诡异, 谁知道动了会发生什么……
但即便如此, 还是有几个人动作大了些, 推搡到纸扎人。
而那些被推歪的纸扎人歪歪斜斜地立在原地, 也没有任何反应。
短卷发女玩家还在尖叫:“它的眼睛动了, 我刚刚看到它眼睛动了!”
“叶容你冷静点,这些都是纸做的而已。”
后面的一个女玩家估计是叶容的同伴,扶住她后略带尴尬地对大家说:“对不起啊,她比较怕这种……”
原本走在最前方的导游急匆匆地拨开一众玩家, 小心翼翼扶正了歪斜的纸扎人,仔细观察发现没有破损后才松了口气。
随后, 他双手在胸前交叉,拇指相扣,其余四指相贴,结了一个古怪的手势,朝着那个纸扎人低声念叨了一句玩家们听不懂的话。
所有玩家面色古怪地沉默下来。
导游擦了擦额头的汗,长吁了一口气说:“走走,纸镇就在前头了。”
有人试探着询问这些所谓彩衣仙的来历,但导游并不回答,只面色紧绷地一个劲地催促玩家快走。
好容易走过纸扎人围夹之路,远远看得一座石制牌坊时,众玩家依旧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平心静气,抱元守一,勿为外相所迷。”
一道低沉嗡鸣的声音响起,玩家们不由看向一直沉默地登山的三个黑袍人。
为首的黑袍人微微抬头,那张眉骨和鼻梁极高的东欧脸,不是戴维是谁。
有人想到什么,凑上来小声问道:“戴维教士,你有没有看到什么?那些真的只是纸人吗?”
戴维平静无波:“是与不是又有何区别?它们如今也只能立在石阶左右罢了。”
说是这么说,但还是不少人看那些纸人看得发憷。
还别说,虽然那些纸人只是安静立于石阶两侧,但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错觉,这些纸人的眼珠子好像真的微微偏斜,似是极力往他们这边望。
有人忍着隐隐的心悸,干笑着说:“估计就是什么特殊涂料,从各个角度看都会觉得它在看着你而已……”
“各位旅客朋友,前面就是我们的目的地,纸镇了!”
导游挥着小黄旗,带着众玩家走入那个牌坊。
一踏入那个牌坊,就有好几个弓着背的老人围了上来,嘴里念念有词,把手里攥着的东西往玩家身上撒。
玩家们条件反射地躲闪起来,发现是一些剪成一个个小人的各色彩纸。
这些小人纸片顺着风在空中飘荡,伴随着那些老人没什么表情地念叨着模糊难懂的话,直让人鸡皮疙瘩起飞。
那些纸片的飞行轨迹简直诡异,在风中打着旋地飞,挥手驱赶,反而贴在他们手臂上身上。
而且纸人、抛丢纸片,总让人往某个不好的方向联想……
先前猜测纸扎人眼睛是特殊涂料的玩家憋不住了:“导游,他们这是在干嘛?”
那些老人也不管他们脸色多难看,朝玩家们丢完纸片后,双手交叉结了个手势,就对导游点了点头,慢悠悠地转身离开了。
导游这才老神在在地说:“这是我们纸镇的传统习俗,这是祝福你们呢,保佑你们不受邪祟侵害。”
这句话,都给几个玩家们听笑了。
好歹都是在这个见鬼的副本世界里摸爬打滚过的人了,副本里的npc都是什么鬼德行他们会不知道吗?
他们是一个字都不信。
但除了被丢纸片,确实也没发生什么幺蛾子,他们便也跟着导游走入被山林掩映的古老小镇内。
纸镇内也是青石铺路,走在略微凹凸不平的石头上,可见石路两侧以及远处顺着山势而建的小镇都是大小不一的砖瓦建筑。
略显残破的青石灰瓦之下,每家每户门前都高高挂着的一个个崭新的、鲜艳的彩纸灯笼。
灯笼下的彩色丝带随风而动,凑近一看,便能发现丝带上都描写了一些看不懂的纹路字符。
砖瓦下的檐角,挂着用绳子串着一串的奇奇怪怪的东西,有干草、蜡块、小剪刀、甚至还吊着死老鼠,很是怪异。
“悦人!你看那边,那边也有纸人!”
叶容猛地攥紧身旁同伴的手臂,声音挤在嗓子里,显得极为尖利。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就发现有一家的大门半敞着,长长的彩色丝带在门边微微飘荡,露出门后身着彩衣的人影。
这人影斜斜立在门内的阴影里,穿着一身彩衣,一双涂成鲜红色的嘴高高吊起,那双黑沉沉的眼珠子似是极力往这边瞥,透过大门朝他们望来……
被攥住的女玩家卢悦人也抖了一抖,压低声音说:“没事没事,你不也看到了,那就是个纸人……”
下一秒,门内的纸人倏然一动。
“啊啊啊——!”
尖利的尖叫瞬间刺破小镇的清晨。
“哎呦,哎呦,怎么了这是?”
导游被她吓得一哆嗦,所有人也都被她们吓得回头。
“动了,纸人它动了!”
叶容指着那处半敞的门,尖叫道。
下一秒,那扇大门被从里拉开,一个中年男人抱着刚刚那个纸扎人,诧异地探头往外看。
“发生啥了?谁在叫?”
叶容的尖叫戛然而止,手指头还直直地指着抱着纸扎人的中年男人。
这下大家都明白了,被叶容所谓的纸人动了,刚刚分明是屋内的中年男人搬起了放在门旁的纸扎人而已。
这次不用别人多说什么,叶容自己就在无数望过来的视线里涨红了脸,呐呐地收回手不说话了。
正伸长脖子往外看的理发大爷收回视线,嘀咕一声:“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惊一乍的。”
奚郁的目光从理发镜子里反射出的玩家们和显眼无比的黑袍人身上收回,起身拨了拨重新变得干净整洁的头发,笑着应和一声:“确实。”
不远处的戴维似有所感,猛地扭头向理发店的方向看来。
然而他只见到正低头在柜台上整理的理发大爷,理发店里空无一人。
理发店里,一个外形不同的彩衣纸扎人同样立在店里墙边,一张惨白的脸正正面向柜台里的大爷。
其他玩家也顺着戴维的视线往理发店的方向,惊悚地发现只要打开了门户的人家,家里都摆放着彩衣纸扎人。
而且这里的人普遍穿着朴素灰暗,更显得那些纸扎人身上的鲜艳彩衣无比扎眼。
导游挥舞着小黄旗,滔滔不绝地讲解着:“旅客朋友们,这就是我们纸镇的特色纸扎文化,我们纸镇的衣匠人啊世代以纸扎品为生,上敬天地神明,下送九幽黄土,因此也有了我们纸镇特有的彩衣仙。各位可以看到啊,我们纸镇每家每户,都有一座彩衣仙,那可是沟通天地的灵使,不可冲撞、不可冒犯……”
另一边,奚郁穿过理发店后的小巷,在纸镇里转悠了半圈,在一家纸扎品店里找到了泰纪。
这纸镇里家家户户都会做纸扎,一路上奚郁也看到不少人搬着板凳坐在大门或院子里,忙忙碌碌地扎竹、剪纸、裱糊、彩绘的,但要说规模最大的,还得是这家没挂牌匾的纸扎店。
从纸扎店大敞的门里望去,里面摆满了各式牛、马、别墅、灯笼,甚至有未完成的纸扎长龙和造型奇异的纸扎神像。
而泰纪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拎着个半成品纸扎马车摆弄。
就在奚郁发现他的同时,泰纪一脸严肃地一剪刀下去。
咔嚓一声,那个纸扎马车内里的竹条骨架瞬间裂开,整个马车几乎散架。
“白纪!你又在干什么?!”
纸扎品店里冲出个身材干瘪的老婆子,背对着奚郁一把夺过了泰纪手里散架的纸扎马车。
“第几个了?这是你毁掉的第几个了?我怎么有你这种笨手笨脚的孙子!”
泰纪茫然地抬头看了看跳脚骂人的老婆子,又看了看那个散架的纸扎马车。
片刻后,他闷不做声地伸出大手,将纸扎马车从老婆子手里夺回来,然后把散架的马车揉吧揉吧,再按住马车两边往里一摁,试图将裂口合拢。
……好家伙,原本只是散架的东西彻底报废成一坨竹条和纸片的混合体。
“你……”
老婆子被气得直翻白眼,自己按住自己的人中喘了几口气,抖着手指着泰纪颤巍巍地吼道:“你个不孝孙!你滚,给我滚出去,给我睡大街去,今天都别回来了!”
泰纪被撵着赶出了一条街,老婆子才气喘吁吁地往回走。
泰纪抓了抓头发,对着阴影处喊道:“大人,我按照你的意思已经弄坏那个东西了,但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啊?”
奚郁走出来,顺着长街往纸扎品店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老婆子皱着一张脸走回店门口,双手将那坨被揉成一团的废品捧起来抵在额头上,嘴里念念有词地朝着四方拜了拜,然后朝着门里放下废品,双手交叉结成一个手势深深鞠躬。
最后,她从檐角上取下一长串捆着奇怪东西的串子捆住那团废品,丢在了屋子的斜后角烧得发黑的桶里,从身上摸出火柴歘地点燃扔进去。
火焰腾地冒了出来,老婆子又拿起旁边的铁棍往里拨弄,让它烧得更彻底。
突然,正远远旁观老婆子动作的奚郁目光倏然一动,落在了纸扎品店里立着的彩衣纸扎人身上。
这纸扎人直直立着,面向朝里,浓黑的圆眼睛仿佛穿过了一堆纸扎品和青砖墙,落在了老婆子和烧火桶的方向。
刚刚,这个纸扎人是这个面向吗?
第77章 纸镇惊魂(二)
另一边, 玩家们被导游带着绕了这个小镇走了一圈,突然发现并不宽敞的青石路上迎面走来了一大队伍的人。
这些人不同于普通镇民衣着朴素灰暗,穿着暗红色的对襟长袖, 腰上系着彩色丝带,吹吹打打地朝他们迎面走来。
导游连忙挥舞小旗子让玩家们靠边让路,一边笑呵呵地说:“你们来得真是时候, 刚好有一家人出殡, 这次能让各位旅客朋友们参加体验到我们纸镇的特色殡葬文化了。”
玩家们:“……”
他们根本不想参加好吗。
出殡队伍已经逐渐靠近, 这些人头戴斗笠,长长的红色纱布垂落遮面。他们目不斜视,敲着铜锣、吹着唢呐从玩家们面前经过。
在乐器组的身后,是抓着彩色纸片向着天空抛洒的人。
有人发现了什么,惊怒道:“等等, 之前朝我们丢的不也是这种纸片吗?”
那些被人从篮子里抓出来抛向天空的, 不正是之前老人朝他们丢的小人彩纸片吗?
导游只神色莫名地看了开口的人一眼,就扭过头继续看向出殡队伍。
那人还想再问, 被同伴用力一拉。
紧随着抛纸片人的身后, 是四人像抬轿子一样抬着的一口深棕色大缸。
这口大缸用黄色符纸和石板封堵得严严实实的, 缸口上绕了一圈系着大红色的如意结, 缸口的正上方, 还立着一个身着大红色衣裙的女性纸扎人。
这个女性纸扎人扎着一个黑色纸马尾, 脸上画着一如玩家们熟悉的墨黑眼睛和咧嘴红唇。
这纸扎人的眼睛也不知道是什么涂料画的,明明大家都清楚地看到那个纸扎人脸上的表情根本没有动过,但还是觉得那个红衣纸扎人的眼睛仿佛在斜斜地看向他们,让人极其不舒服。
在半空中打着旋飘飞而下的彩色纸片落在咧嘴笑的纸扎人头上身上, 又顺次掉在厚实的大缸上,最后被风吹落在地, 整个场面喜庆又诡异。
后方还有长长的一队列抱着各种牛马等纸扎品跟随着前进,等到出殡队伍彻底走过,众玩家才发觉,这出殡队伍里居然没有棺材,那么棺材应该就是那个深棕色大缸。
这时,导游才慢悠悠地开口说:“都说了这些纸片是保佑你们的,你们激动什么?”
有人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毕竟他们看得清楚,那些纸片也有落在导游和那些出殡队伍的人身上,他们也说不好这些纸片到底有没有什么作用。
导游扬声道:“好了,不管大家有多么期待,这出殡仪式也只有明天才能参加,咱们先在镇里再逛一下,最后去神龛处拜拜,就能回民宿休息了。”
纸镇的中心有一个青石铺就的广场,广场正中是一颗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巨大榕树,无数气生根如门帘垂下,被镇民们加以改造,建出了一个半嵌在气生根里的高大神龛。
广场上没人,奚郁带着泰纪绕着这颗榕树转了一圈,最后在神龛前站定。
神龛建得极其豪华,木板上繁复的金纹都是用足金镶嵌,风吹雨打后依旧熠熠生辉。
神龛前摆放了许多瓜果贡品,各色纸扎品密密麻麻地围摆在神龛前,里面还有好几个彩衣纸扎人,香鼎上的袅袅香火氤氲而上。
高大的神龛内,盘坐着一个巨大的神像。
只是神龛上方挂了很多细长的彩色丝带,将那神像的脸掩得看不分明。
身后传来了吹吹打打的声音,奚郁刚想回头看去,突然被拉着手臂大力拖着旁边走。
直到把奚郁和泰纪两人拖到广场边的小巷里,带着口音的嗓音才急急地响起:“你们两个不知道白五爷家今天出殡吗?还敢在榕树下乱晃?”
奚郁曾见过的端着彩纸的大婶双手叉腰,眼睛一瞪:“还有你白纪,怎么也跟着跑出来了?你不是该帮着白七婆婆干活吗?”
奚郁一脸纯良地说道:“白七婆婆嫌弃他笨手笨脚,就让他跟我出来了。”
大婶怀疑地问道:“真的?真的不是在偷懒?”
奚郁点头。
说话间,出殡队伍到了神龛前,大婶还想拉他们走,但这次她怎么也拉不动。
于是,奚郁两人就远远看到那一队人将抬着的深棕色大缸放下,先是将队伍后方的纸扎品放到神龛附近,再将大缸上的大红色纸扎人搬了下来,立在神龛前念念有词。
另一边,导游带着玩家们经过了广场附近,他们都听到了熟悉的出殡队伍的声音。
导游挥舞着小黄旗:“快走快走,旅客朋友们快跟上来。”
说完,导游自己先转身,急急地往相反方向走。
玩家们对视一眼,纷纷意识到那边恐怕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有些人不敢多看,连忙跟上导游,戴维三人在路口停顿片刻,终究也是选择跟上了导游。
但还是有几个不怕死的,秉持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想法,给自己套了好几个防护道具后小心翼翼地朝那边摸过去。
神龛前,听不懂的念词逐渐急促起来,唢呐声越发凄厉高亢,铜锣声也越发急促。
小巷里的大婶急了,连拖带拽加警告的,总算是将两人从小巷口边拖走。
在即将被拐角彻底遮住视线前,奚郁回头望了一眼,正好看到几个玩家从对面的小路里探出脑袋。
于此同时,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起了神龛顶上垂落的丝带。
以奚郁所在的角度,他看不到神像的脸,但他清楚地看到,那几个玩家瞬间扭曲苍白的脸。
……
那三个玩家回到队伍里以后,其他人都注意到了他们脸色极其不对。
有人耐不住开口问道:“怎么了?你们看到什么了?”
他们连连摇头,半晌其中一个名叫胡奇龙的彪形大汉才面色恍惚地缓缓勾起嘴角,笑嘻嘻地喃喃开口:“纸人、都是纸人……”
“他们在做纸人……”
“好多好多纸人……”
戴维眉头微皱,快步上前抬手用力一点那人额头,再一拳打在他心口,低喝一声:“清!”
胡奇龙一个踉跄后退几步,恍惚的神色渐渐清明起来:“怎……怎么回事?我怎么在这里。”
戴维神色微凝,沉声地开口说:“外邪入体,魔魇神思,你们刚刚到底看到了什么?”
另外的两个黑衣人也对另外两人同样一点额头一拳打心,将一脸恍惚的另外两人唤醒过来。
亲眼看见着另外两人从恍惚中逐渐清醒的表现,胡奇龙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哆嗦着唇,压着声音说:“我们,我们没看到什么……就是那些搞白事的人在对着神像敲锣打鼓地祭拜念经,纸人也在下面了。然后丝带飞起来,我们,我们看到了神像的脸……”
胡奇龙脸色越发惨白:“那张脸……那张脸跟大缸上那个纸人一模一样!”
话音一落,众人一阵默然。
神龛里供奉的神像居然跟纸人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
戴维听后,也说:“你等当是被迷了眼,从那时起便被外邪入侵了。”
先前主动询问戴维的玩家再次问道:“戴维教士,他们刚刚是鬼上身吗?”
戴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那个玩家尴尬一笑,连忙开口:“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叫温怀,早就听闻戴维教士您的通灵之眼能洞悉副本核心,所以……”
戴维语气微沉:“不是鬼上身,更像是迷障一类……”
他话音一落,发现大家都在看着他,摇摇头道:“此处副本世界颇为怪异,通灵之术受到极大干扰,恐怕也无法依赖此术通关。”
玩家们只好失望地收回视线。
吃了一顿没滋没味的团餐午饭后,导游就挥着小黄旗带着玩家们前往广场大榕树下的神龛去祭拜。
他无视了众玩家仿若便秘的脸,笑容灿烂地宛若一朵盛开的菊花:“这可是我们纸镇的守护神,万彩普渡慈心真神,很是灵验。香我已经给各位旅客朋友们准备好了,若还想额外上香或是上供,可以前往纸镇任意一家购买香或是纸扎上供。”
胡奇龙三人是不敢再靠近神龛了,但没办法,他们还是被每人硬塞了三支香。
分完香,导游突然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地说:“我们纸镇的守护神非常非常灵验,向神灵虔诚许愿,说不定可以实现愿望哦。”
玩家们不由心头一跳。
他们每个人站在这里,哪个人没有必须要实现的执念?
丢下那么一句话,导游就像什么都没说一样,笑呵呵地挥舞着黄旗子带领他们往广场走去。
除了胡奇龙和戴维两拨人,其他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多多少少通过系统兑换了些当地货币,买了一些小纸扎品,一起带着走向广场。
榕树庞大的树冠如伞盖一般,挡住了正午毒辣的太阳,让树冠之下很是阴凉。
香鼎里的香还在静静燃烧,出殡的队伍已经离开了,只留下满满当当的纸扎品,无声地围聚在神龛附近。
彩色的丝带垂下,神像的脸掩在阴影里看不分明,根本无从得知是不是真的和一个纸扎人的脸一模一样。
一看到那个彩色丝带帘,胡奇龙三人就开始打哆嗦。
众人在导游的指挥下一个一个上前上香,也被胡奇龙等人吊起了胃口,上香时有些人头低得快要埋进香鼎里了,还有人忍不住,偷摸抬头想要看看神像的脸。
只是他们都没看到什么,最终只能插好香放好纸扎品就把上香位置让给下一个人。
轮到戴维的时候,他默不作声地将香插入香鼎内后,微微阖目片刻,而后双目内白光一闪,抬眼向神像看去。
只一眼,戴维瞳孔骤缩,猛地后退一大步,差点撞到了身后大量堆放的纸扎人。
“彩衣仙、彩衣仙……”
“着彩衣、穿花鞋……”
不知何处来的歌声飘飘摇摇,带着明显的口音,而后面的歌词因为口音已经听不清楚了。
众人转头一看,发现是先前的出殡队伍里的人扛着那座大红色女性纸扎人回来了。
这纸扎人脖子上多了一个硕大的大红色如意结,被那些人唱着听不懂的歌谣放置在神龛附近,然后双手交叉结了眼熟的手势。
“彩衣仙、彩衣仙……”
“着彩衣、穿花鞋……”
那群人唱着那首歌谣,又在众人的注视下离开了广场。
“戴维尊者,您没事吧?”
戴维摸了一把额头,发现出了一脑门的汗。
他缓缓呼吸吐纳,迅速平静下来:“没事,应当是邪祟迷眼,看错了。”
不然,神像的脸怎么可能会长着那张脸,甚至连左眼下都有一颗一模一样的红痣呢?
第78章 纸镇惊魂(三)
“如今这白五爷家出殡, 又有游客到访,你们两个注意点,别乱跑乱撞的知道了吗?”
大婶将奚郁两人拉走后, 教训几句后摸出两个熟鸡蛋一人塞一个,再拿出两张符纸塞进他们口袋里,然后急匆匆离开了。
奚郁掏出符纸一看, 发现也是看不懂的鬼画符, 跟他家里贴着的那些很像。
他随手将鬼画符塞回口袋里, 带着泰纪回到了他在纸镇里的居所。
还好他这个身份是个独居者,不然还得浪费表情演戏。
打开门,一看到屋里的情景,奚郁顿时定在了原地。
那个被放在卧室面朝床铺的女性纸扎人,居然凭空出现在客厅里。
屋内很安静, 也没有什么被入侵的痕迹, 但那个纸扎人就这么呆板地立在客厅墙角,侧对着大门, 吊着嘴角面向厨房的方向。
泰纪从奚郁身后探出脑袋, 疑惑道:“怎么了大人?”
奚郁饶有兴致地笑了笑, 若无其事地踏进客厅里:“没事。”
他摸出从街头小卖部买来的草莓味棒棒糖, 撕开包装含进嘴里, 然后溜溜达达走去后院。
只听到一阵急促的“咯咯”声后, 奚郁叼着糖,提着一只鸡探头进来,招呼了一声泰纪。
泰纪从厨房里拿出一把菜刀,颠颠地跟着奚郁重新回到后院。
咔嚓咔嚓的磨刀声后, 一声高亢的鸡叫,然后就归于沉静。
不一会, 奚郁就施施然拎着拔了毛的鸡进了屋走进厨房,哐啷一声将鸡甩在案板上。
那把锋利的菜刀“咔”地一声,就将那颗鸡头剁了下来。
奚郁菜刀一撇,就将鸡头扫进一旁的垃圾桶内。
他视线似有若无地瞥向客厅里那个面向这边的纸扎人,嘴角勾起一个浅笑。
下一秒,奚郁手起刀落,一整只鸡就被“哐哐哐”剁开,麻溜地下锅。
他在厨房里翻出了一块火腿,连带着从后院里割的白菜一起丢进锅里煮。
很快,房子里就飘起浓郁的鸡汤香味。
原本正围着纸扎人打转,试图在它身上戳一下的泰纪直接被香味钓过来,扒着门框吸溜口水。
两人把熟鸡蛋吃了,再瓜分完一锅香浓的鸡汤后,奚郁将屋里的躺椅拖到了前院里一颗小树的树荫下,安详地躺平。
泰纪也找了个角落猫着,盯着墙边杂草上爬动的甲壳虫发呆。
啊,这种平静安稳的生活才是他和泰纪一开始就一直在各个世界寻找的生活啊。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荫,打下模糊的光斑,微凉的风轻柔地拂过皮肤,催人昏昏欲睡。
奚郁望着树冠的目光很淡,指尖不住地摩挲着左手心。
半晌,他随着涌上的困意缓缓闭上眼,平稳地睡着了。
他们这边平静祥和,玩家那边却堪称鸡飞狗跳。
“等等,为什么我们房间里会有纸人?”
“马上给我把纸人搬走,太渗人了!”
被围在中间的导游抬起双手下压,抬高声音说:“各位旅客朋友,这可是我们纸镇的传统文化彩衣仙,能保佑的……”
但是玩家们并不买账,坚持要把房间内的纸人搬走。
胡奇龙格外暴躁:“要是你们不搬,我就自己把纸人扔出去!”
争论半天,导游和民宿主人还是坚持不搬。
最后玩家们只能自己动手,将自己房间里的纸扎人搬出房门。
他们动作都不敢太重,就连看起来很想在纸扎人身上踹几脚的胡奇龙,也忍着气轻手轻脚地将纸扎人放在走廊上。
导游也不阻止他们,只是站在楼梯口看着他们不住地摇头。
最终他也没说什么,双手交叉结了个手势,对着走廊念叨了一句话,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日头渐渐偏移,等奚郁悠悠醒来时,泰纪还在另一张躺椅蜷缩着呼呼大睡。
奚郁回到客厅,从随手扔在木椅上的塑料袋里掏出一瓶草莓牛奶,插入吸管吸溜吸溜,走到那个女性纸扎人面前半蹲下来,和它那双描画在纸面上的浓黑眼珠子对视。
这纸扎人在奚郁两人熟睡醒来后,仍旧立在原地,一点没挪动位置。
奚郁将草莓牛奶放在一边,双手捧起这个纸扎人,确认差不多就是普通纸扎的重量,手感也确实是纸质。
他又将纸扎人翻了身,打量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
就在他蠢蠢欲动,很想弄破纸扎人看看里面构造的时候,一声高喊打断了他的动作。
“白郁在家吗?该去白五爷家烧纸了。”
所谓烧纸,就是各家各户取主人家准备好的金纸折成金元宝的样式,丢进烧火桶里烧。
奚郁连同泰纪都被拉来了,说是每家每户都必须至少派一人来烧纸。
奚郁默默地站在一旁观看了镇民折纸的全过程后,白皙细长的手指捏着金纸灵巧地翻转折叠,很快一个鼓鼓囊囊的漂亮金元宝就躺在他手心里。
另一边的泰纪,已经撕烂第八张金纸了。
负责派发金纸的大爷嫌弃地挡住泰纪想拿第九张金纸的手,对他直摆手:“行了行了,你小子别折腾了,白七婆婆已经来烧过了。”
说完,他纳罕地看了看奚郁,笑着说:“小郁啊,真的不考虑当个衣匠?”
奚郁这么会功夫已经折了一盘规整漂亮的金元宝,他放下折好的最后一个,笑了笑:“抱歉了,确实对这个没什么兴趣。”
大爷摇摇头,说:“那你可别在外面碰这个了。”
奚郁端着整整齐齐一个红木盘的金元宝,在大爷的指引下倒入棕褐色大缸前的烧火桶里。
火舌烧灼舔舐,金元宝眨眼之间变得焦黑卷曲,烧成黑灰。
奚郁眼帘微抬,顺着那个深棕色大缸移到大缸后立着的大红色衣裙纸扎人。
那个纸扎人脖子上还挂着那个如意结,咧着嘴面向烧纸之人笑。
突然一阵莫名的风刮来,烧火桶内的黑灰突然被风激起,飘扬而起,直朝奚郁门面而来。
“哎呦!”
奚郁后退几步,抬手挡了挡,手臂就被一旁的大爷用力拉住,扯到后面。
大爷拉开奚郁后,连连挥手驱走激扬起来的黑灰。
“作孽哦,白郁家就剩他一人了,怎么能……”
大爷嘀咕一句,没再多说,拍拍奚郁身上的黑灰,往他手里塞了点烧肉、糕饼和果蔬后,就打发着奚郁让他赶紧离开了。
奚郁站在街角,看着大爷双手交叉对着门内喃喃念了什么,才走进去。
他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低头拈起衣袖沾着的一片黑灰屑,任由它随风飘去。
山头的天空变得晕黄,又转为浓紫,最后化作黛蓝,直至彻底黑沉。
除了天空高悬的明月,山里没有其他光源,小镇外黑得让人发慌。
奚郁看了眼圆月,拉上窗帘,回到床上拉起被子躺下。
而被扫地出门的泰纪就用衣柜里的棉被在床边打地铺,躺得笔直。
窗外的圆月缓缓升上天空。
卧室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影子。
这道影子呆板地很,姿势都不带变化,直挺挺地立在床尾。
奚郁无声地睁开眼,低头一看。
床尾无声地立着一个大红色的人影。
他在黑暗中,对上了它一双上挑的眼眸,和高高吊起的红唇。
这个纸扎人穿着大红衣裙,扎着长长马尾,脖子上还挂着那个大红如意结,那一脸喜庆的笑容在昏暗的房内显得极为阴森。
显然正是白五爷家今天出殡时的那个纸扎人。
“啊啊啊——!”
叶容惨叫着从自己房间扑了出来,哐哐砸着旁边的门,“救命,救我,快开门啊!”
被她砸着的门没反应,倒是旁边的门纷纷打开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叶容慌乱无助地抓着头发,哆哆嗦嗦地说:“我,纸人,纸人进了我房间!我明明锁了门,可是我刚刚一睁眼,它就站在我床尾……”
“纸人?长什么样的?”
叶容:“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啊,悦人你在说什么……”
叶容扭过头,瞳孔骤缩,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般猛地卡住。
无数个形貌各异的彩衣纸扎人围在叶容周围,吊着红唇咧着嘴,层层叠叠的声音问道:“长我这样的吗?”
……
奚郁躺着没动,和那面色惨白的红衣纸扎人对视片刻,确认它不会突然跳起来掐他脖子,就安详地躺了回去闭上眼。
然而闭上眼没多久,奚郁就有些无语地睁开眼。
低头一看,原本靠着墙的纸扎人依旧快要贴近床尾了。
奚郁往枕头下摸了摸,摸出了今早杀鸡那把菜刀,“咔”地砍在床尾的木板上,对纸扎人笑眯眯地说:“你也不想像被剁掉脑袋,再大卸八块吧?”
纸扎人一动不动,还是吊着那张画在纸面上的红唇。
奚郁想了想,从挂在一旁的裤兜里翻出了大婶塞给他的鬼画符,“啪”地贴在了纸扎人的额头上。
“行了,别扰人清梦,睡吧。”
奚郁拍了拍纸扎人的脑袋,对睁着眼睛看向他的泰纪扬了扬下巴让他继续睡,就打算回床上了。
但在他即将爬上床的时候,他注意到窗外的小巷里隐约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
他掀起一点窗帘,往外看去。
清浅的月光下,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一队纸扎神像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青石路上,一晃一晃的,无声地在大街上游街。
纸扎神像本是面目威严,但是它们的身体比例极其奇怪,头的宽度几乎与身体等宽,莫名让它显得诡异又滑稽。
而且……就这么从窗往下看,真的说不好这些纸扎到底是有人套着往前走,还是自己在走。
突然,纸扎神像的队伍突兀停在原地,那一张张有笑有怒的脸猛地向上扭动,直直朝着奚郁的方向。
奚郁手一松,窗帘落下,挡住窗外极其诡异的场面。
挂在门前的彩纸灯笼突兀地飞扬起来,和檐角上挂着的那一串串乱七八糟的东西勾缠在一起。
与此同时,一楼的大门传来隐约沉闷的敲门声。
“叩叩叩……”
奚郁不理,屋内突然有风吹得纸张哗啦哗啦作响的声音,院子里的鸡也莫名惊飞而起,咯咯直叫。
那敲门声沉寂片刻,又响了起来。
“叩叩叩——”
这次敲门声,直接敲在了卧室门上。
这么不依不饶?
泰纪猛地坐了起来,捏了捏拳头,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去。
奚郁摸了摸下巴,视线落在了房间里直挺挺立着的红衣纸扎人。
他笑了起来,对泰纪摆了摆手。
他掀了纸扎人头上的鬼画符黄纸,抄着它唰地打开门将纸扎人往外一推,然后关门落锁一气呵成。
奚郁笑眯眯地躺上床,安详地闭上双眼。
不错,又是平静的一个夜晚。
第79章 纸镇惊魂(四)
天还未彻底亮起来, 公鸡打鸣的声音已经足够将人从睡梦中拉起。
不过片刻,玩家们入住的民宿里就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怒骂。
卢悦人哐啷一声撞开房门,尖声道:“我的房间里怎么会有纸人?谁把纸人放进我房间的?!”
“你房间里也有?我房间也是!妈的吓死老子了……”
“艹, 好像就是昨天丢出去的那些……”
走廊上一片嘈杂,众人挤在一起,七嘴八舌、惊魂未定地声讨着自己一睁开眼就见到纸人的诡异。
卢悦人扶着墙冷静了片刻, 是彻底不敢再进自己房间了。
她转头看了一圈, 走到身旁还关着的房门拍了拍:“林容你醒了没?快起来, 出事……”
卢悦人话音还未落,紧闭的房门哗啦一声打开。
林容站在门内,揉着眼睛问道:“干什么?这么早吵死了……”
卢悦人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
林容虽是一脸倦容,但身上穿着一身花里胡哨的彩衣,嘴唇涂得红艳艳的。
卢悦人站在原地, 没动。
林容疑惑地看了看卢悦人, 伸手试图去拉她:“干嘛?你怎么这幅表情?”
卢悦人下意识地挥开手,脸色苍白地后退几步。
在林容越发莫名的表情里, 一旁的温怀探头一看, 猛地打了个哆嗦, 惊道:“你, 你怎么穿着纸人的衣服?”
林容愣了愣, 低头一看, 瞳孔收缩。
“啊——!”
刺耳的尖叫穿透了整个民宿。
林容吓得眼泪夺眶而出,崩溃地尖叫着:“不要,滚开,滚开!”
她的声音带上了浓重的哭腔, 歇斯底里地尖嚎着,甚至开始抓着身上的衣服撕扯。
“撕拉”几声, 林容胸口大片肌肤露了出来,卢悦人这才回过神,连忙拉住林容的手将她推回房间。
但她到底不敢和林容独处,于是敞着门,只把林容推到外面看不到的拐角,再让她脱了彩衣换回自己的衣服。
一番折腾后,林容到底是换好了衣服,擦掉了嘴上的红颜料,疲惫又憔悴地紧贴着卢悦人。
卢悦人拍了拍林容的手权作安慰,和众人一起看向同样被哐哐拍响的林容隔壁房门。
但这扇房门敲了半天都没开,拍门的男人一着急,干脆抬脚朝着房门就是用力一踹。
拍门的男人身材高大,肌肉垒砌,显然天赋强化的是身体,这么一脚下去,木质房门“哐”地砸在了门后的墙上,插销崩飞而出掉在地上。
木门晃晃悠悠地又反折回来,掩去房内大半的情景。
但门口没人动。
那木门晃悠着,又往回荡去。
被遮挡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刺激着所有人的眼球。
只见胡奇龙脸上敷着一层白纸,吐着舌头,被涂红的双唇高高咧起,被粗壮的红色如意结吊在了房梁下。
浓郁的鲜血从他被勒住的脖子上渗出,还在滴答滴答往地上滴落。
很快,刺耳的尖叫声梅开二度,在走廊上炸开。
……
奚郁在格外凌乱嘈杂的“咯咯”声中打着呵欠,打开房门,就见走廊上散落着一些碎纸屑和乱七八糟的鸡毛。
而昨晚突兀出现的红衣马尾纸扎人已经消失无踪,若不是留下了地上的纸屑,都让人疑心昨晚是不是做了一个诡谲的梦。
突然,奚郁发现了什么,蹲下身拨了拨房门的纸屑。
在纸屑下方,还掉了一条长长的金红色布条,和一颗圆珠。
他拿起丝帛一看,发现金色丝帛上细细密密绣满了看不懂的红色鬼画符,那颗圆珠直径足有两厘米,是一颗黯淡劣质的假珍珠。
奚郁能确定这两样东西都不是红衣纸扎人身上有的,那来源只能是夜半敲门的不速之客了。
他扬起来仔细看了看,确实有点像是昨晚游街的那些纸扎身上会有的东西。
将丝帛和假珍珠随手塞进裤兜里,他下了楼,发现之前立在客厅的纸扎人歪倒在走廊边,亮橙色衣服撕裂,头发散乱。
奚郁顺手将它扶起来放在一边,就见泰纪拎着三只死鸡走了进来。
他举了举手里软绵绵的鸡,说:“大人,这三只鸡死了。”
三只鸡歪着脖子,也不知道死了多久了。
奚郁探头往后院看了一眼,发现被隔出的鸡舍里一片凌乱,鸡群蔫巴巴的,全都挤在角落里,还不忘咯咯直叫。
他有些无语:“怎么扰人清梦还带伤害别人口粮呢?”
泰纪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肚子应景地咕噜一声。
他顿了顿,抬起手里的死鸡就往嘴里塞。
“唉别动,我煮的鸡汤不好喝吗?为什么要吃这些尸体?”
奚郁趿拉着拖鞋,从厨房里提出一把菜刀,直往鸡舍走去。
泰纪想起昨天香浓的鸡汤,嘴里唾沫迅速分泌,像只跟屁虫一样跟在奚郁屁股后面,眼巴巴地蹲在鸡舍外看着他挑选随机幸运鸡。
他倒是想去帮忙,但是奚郁嫌他手劲大,一掌下去鸡都要被他捏成肉泥,就被赶出了鸡舍外面。
“小郁!白纪也在你家吧?赶紧叫上他一起去白五爷家祭拜去。”
隔壁家白大婶的喊声遥遥传来。
奚郁脚步一顿,懒懒地应了一声,改为随便抓了把粮食撒在地上,喂了鸡。
那三只死鸡都是干脆利落地被扭断脖子死的,奚郁想了想决定废物利用,提着鸡在后院拔毛放血。
记得昨天烧纸的大爷说了一嘴,参加葬礼需要每家带点食物去祭拜。
这几只鸡正好得用,谁弄死的谁享用,挺好。
等奚郁带着泰纪提着这三只鸡出门时,等在他家门口的白大婶看着他们手里的鸡愣了愣,不由乐了:“哟,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小年轻都不乐意关心这些事呢。”
“不用那么隆重,把鸡留着你们自己吃。”
说着,她将手里提着的大塑料袋塞过来,里面鼓鼓囊囊装的都是各种糕点包子:“拿这些过去就行了,都是新鲜刚做的,足够了。”
“谢谢。”奚郁也不推拒,微笑着接过塑料袋后说:“没关系,反正鸡也杀了,都给白五爷家带过去吧。”
泰纪也拎着鸡没动。
他们当然不想吃昨晚不知道死了多久的鸡,都已经不新鲜了,当然是拿去“废物利用”比较合适。
等他们一行人走到白五爷家时,却发现很多人围聚在白五爷家大门处窃窃私语,还有人双手交叉结成那个合拢的手势,嘴里念念有词。
白大婶也顾不上奚郁两人了,凑上前去张望,和镇民们七嘴八舌地谈论起来。
奚郁顿时将热腾腾的塑料袋里的食物和泰纪瓜分一通,然后探手摸出一个鲜香的肉包子,一边咬着一边也往人群中看。
白五爷家的门半开着,很快,眼熟的大爷带着白七婆婆急匆匆地走进家门里。
奚郁探头探脑,一下从门缝对上了红衣裙的纸扎人。
它身上的红衣同样破破烂烂的,头上的黑色纸片马尾长发也凌乱不堪,脖子上那个大红如意结也不知所踪,只脸上那个吊着嘴角的笑容丝毫不变。
这肉包子真好吃,皮薄肉厚,就算是用来祭拜的也做得一点不敷衍。
奚郁目不斜视,直直地盯着那个纸扎人看,咽下嘴里的肉包子,又掏出下一个肉包子开始吃。
只埋头苦吃的泰纪已经快干掉属于他的那一份了。
身边的镇民也议论纷纷。
“真是作孽哦,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吊死在房间里了……”
“彩衣仙怎么会突然作祟?是不是白五爷家哪里冒犯了彩衣仙?”
“也说不得是彩衣仙自己……”
“且看白七婆婆和白五爷怎么说……”
奚郁听得津津有味,继续往嘴里塞鲜肉酥饼。
等他们两人饱餐一顿,也从各种零碎的八卦讨论中得知昨晚有个游客在自己房间里吊死了,用的还是红色如意结吊死的。
指向这么明显,让人一下就想到了红衣纸扎人脖子上消失的红色如意结。
奚郁饶有兴致地笑了笑。
昨晚来他们这,如意结还在纸扎人脖子上,被他推出去面对房门外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后,还有余力去吊死一个人?
有点意思。
不一会,先前的大爷走了出来,他似乎就是白五爷,在众人面前沉着脸扬声道:“各位乡亲,葬礼提前举行,先抬棺上山再行殡礼,欢迎各位随行。”
说完,先前见过的出殡队伍再次吹吹打打地从白五爷家走出来。
纸扎人被换上了一套新的红衣,凌乱的纸片黑发也被整理整齐,如昨晚一般立在深棕色大缸上方,被四个壮年男人扛着走出来。
“哎呦,这么这么早就开始了,游客朋友们差点就赶不及了。”
导游拍了拍胸脯,又往嘴里塞了一口包子,挥舞着手里的小黄旗口齿不清地让玩家们跟上。
泰纪双眼一瞪,紧紧盯着玩家群里那三个熟悉的黑袍人,喉间呼噜一声,就要如矫健的猎豹般轰然冲出。
下一瞬,衣领被用力一拉,奚郁拉着泰纪隐到人群后头。
白五爷一拍脑门,笑出了一脸褶子:“看我,差点忘了各位贵客,快来快来,旅客朋友们必须站在最前面参与。”
被导游紧赶慢赶带来的玩家们脸色极差,很快被人群起哄着拱到了前排。
倒是正好方便了奚郁两人躲藏。
当他们看到红衣纸扎人胸前的如意结不翼而飞时,胆子小的几个女玩家已经差点惊叫出声。
昨天下午他们也被带着往白五爷家里烧了纸,那个时候如意结还在纸人胸前。
难道……胡奇龙是被这个纸扎人杀死的吗?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也有人试图拒绝参加葬礼,但导游一句话就把他们的后路堵死。
“这可是我们纸镇的重要游览项目,不去的话这趟旅途就不完整了,真的不去吗?”
玩家们不由咬牙。
他们的通关要求可是完成游览,谁知道缺席了这个“重要游览项目”会对他们的通关造成什么影响?
这么想着,温怀忍不住再次看向戴维。
戴维神色沉静冷淡,并不为出殡队伍和纸扎人所动,平静地带着另外两个黑袍人跟着导游往前走。
他微微松了口气,忍不住贴着戴维三人走近一点。
虽然那个曙光教会很怪异,但戴维本身在永夜之城也是出了名的,是极为罕见的能活这么久的通灵能力者。
跟着他们,活下来的几率总会大一点吧……
温怀正胡思乱想,就见戴维豁然回头,那双黑沉的双目如鹰隼一般朝着众多镇民看去。
他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戴维教士,您发现了什么吗?”
戴维看了片刻,无声地收回视线,沉默地重新迈步跟上导游和出殡队伍。
他眉头不由微微皱起。
这个副本里的对他的眼睛限制太大了,很多东西他都没办法看透。
还有昨天在神像上瞥见那个熟悉到晃眼的脸……
戴维迅速察觉到心底升起的一丝烦乱,无声地闭了闭眼,很快平心定气。
无妨,这不也说明了那个npc极有可能就在这个副本里吗。
他重新睁开眼,黑沉的眼里重新恢复平静无波。
神谕于此,一切早已注定,无论过程如何,结局无人能更改。
出殡队伍一路敲锣打鼓,撒着彩纸小人,带着后方浩浩荡荡一大群人走到了小镇最高处。
队伍停在了上山路口,乐声不停,撒纸片的人直接把手里的篮子往山上的方向一扬。
山间突兀地起了一阵大风。
所有未撒完的彩纸片扬在半空中,被大风刮着朝着山间飞去。
白五爷神色一喜:“抬棺,上山!”
第80章 纸镇惊魂(五)
激昂的乐声随着出殡队伍的吹打向着山间前进, 浓绿的树荫遮挡天幕,微凉的湿润空气灌入腹腔,清爽得让人感觉自己轻盈不少。
只不过刚踏上青石阶不久, 人群队伍前方就传来几声短促的尖叫。
原来青石阶两侧,又出现了夹道的彩衣纸扎人。
这次上山的青石阶狭窄不少,仅能供两人并行, 和常人一般高的纸扎人贴着青石阶边缘而立, 吊着嘴角“看”着你, 压迫感比进纸镇的那条山路强了数倍。
玩家群里一阵骚动,原来是叶容面色煞白地抓着卢悦人的手,死也不愿意上山。
整个出殡队伍都停了下来,前后的人都探头探脑,疑惑又烦躁地问怎么队伍不动了。
卢悦人顶着无数视线额头冒汗, 她连声哄了叶容许久, 叶容都浑身发着抖,不肯再往山上踏上一步。
一朵纯白莲花突然被伸到了叶容面前。
“心平气和, 心池自静, 勿为外相所迷。”
迷蒙的白光从莲花中飘散, 叶容的表情恍惚了一瞬, 渐渐平静下来。
见状, 戴维收回莲花, 平淡地说:“走吧。”
湿漉的青石阶不太好走,他们以龟速走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走出了青石阶,往早已寻好的墓地走去。
墓地在山间一处土坡上, 已经建起了一个小小的坟茔。
砖石垒砌的坟茔上挂满了各色彩色丝带,坟茔上贴着许多白色的“喜”字, 周围还挂了不少的红色如意结,坟茔周围还摆满了许许多多的纸扎品。
出殡队伍将大缸和纸扎人抬到坟茔前放下,点上三支香,点燃了一长串鞭炮后,继续吹吹打打。
导游挥了挥旗子,示意玩家们去上香。
白五爷也准备好香,微笑看着他们。
玩家们踌躇着。
这个香非上不可吗?
这时,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当先走出来,接过白五爷手里的香。
林容点燃手里的香,双膝跪地,双手捏着香置于头顶,朝着大缸和纸扎人深深跪拜下去。
在玩家们死一般的寂静中,林容将手里的香插好后,呆呆地跪了片刻后,突然一个哆嗦。
她喉间憋出一个短促的尖叫,一下软坐在地,手脚并用地远离大缸和纸扎人,差点一脚把香炉踢倒。
“哎呦,小姑娘当心点。”
白五爷弯下腰,抓住她的手臂将她一把提溜起来,一脸褶子笑开了花:“小姑娘上香很标准啊。”
林容缩着脖子,不断摇着头,嘴角颤抖着不断往下瘪着,看着就快要哭了。
最终还是卢悦人几个玩家看不过去,将她解救回来。
导游毫不在意地挥舞着旗子:“旅客朋友们抓紧时间,后面的人都等着呢。”
戴维倒是一点不在意,接过香后平静地说:“不过三炷香,何必自扰。”
说完,他探手稳稳一插,就把手里的香插入香炉内。
无论其余玩家如何磨蹭不愿,但还是一个个的上了香。
只是没有一个愿意弯下膝盖跪下来,直挺挺地把香插上就算完事。
白五爷也没为难他们,笑呵呵地看着他们上完香后,才招呼后面的镇民们上前祭拜。
玩家们退到一边,眼见着这些镇民都只是把手里提着的祭品摆上去,摆了摆就让出位置给下一个人,温怀忍了忍,还是忍不住不由问道:“他们不用上香吗?”
白五爷摆了摆手,含糊地说:“你们是贵客,他们是邻里乡亲,不一样。”
玩家们沉默了一瞬,脸不由黑了。
哪里不一样?不就是他们是玩家,这些镇民是npc吗?
被坑的感觉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明显。
一旁的戴维三人却没在意这边,目光一直在前来祭拜的镇民里扫视。
他的通灵之眼没办法使用,只能先这么肉眼观察寻找了。
一批批镇民放下祭品离开,慢吞吞地轮到了队尾。
这时,一个比周围镇民高上一个脑袋的壮汉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这壮汉脸上带疤,面相凶恶,无论从气质还是从长相看,都跟周围的镇民格格不入。
戴维盯着他,脑海中某个模模糊糊的影像逐渐清晰。
对了,幼儿园那个副本的时候,那个奚郁身边好像是经常有个壮汉npc……
这个念头一闪过,戴维当即顺着壮汉往他身边望去。
但周围太多镇民走来走去了,视线被遮挡之下,根本看不清壮汉周围有什么人。
戴维微微扬了扬下巴,身侧的两个黑袍人当即冲入人群,用各种巧力拨开人群,为戴维空出一片可以一眼望去的空旷场地。
然而结果却让戴维他们失望了。
有个胡茬脸黑袍人不太甘心,拽住还在往前走的壮汉,迫使他回头。
这个令他们感到熟悉又陌生的壮汉莫名地看了他们一眼,挣了挣手臂没挣动,脸上的疤痕顿时一动,面向透出一丝狰狞。
他用力甩开黑袍人的手,另一个沙钵大的拳头轰然朝着黑袍人砸下。
这个拳头威势极强,胡茬脸黑袍人脸色一变,扭身欲躲,但周围都是密密麻麻被他们挤开的镇民。
避无可避,胡茬脸黑袍人只能抬手硬生生地接了这一拳。
只听“咔嚓”一声闷响,胡茬脸黑袍人脸色骤然扭曲,疼得发白。
他的手骨,断了!
被挤开的镇民莫名其妙,眼见着突然变成了斗殴,连忙涌上去分开两边人。
在七嘴八舌地劝解下,壮汉和两个黑袍人被挤得越来越远。
原本打算以牙还牙的胡茬脸黑袍人够不着壮汉了,顿时气得快要吐血。
“凯里、邱发,回来。”
一直沉默旁观的戴维终于开口。
胡茬脸黑袍人动作粗鲁地拨开镇民,退回戴维身边,仰头喝下治愈药剂,忍着手臂绵延不绝的疼痛问道:“尊者,怎么样,找到了吗?”
戴维却面色平淡地说:“凯里,我应当说过,神明重新赋予你力量,是为了让你明晰道理,于俗世超脱。你若不戒去你一身骄狂之气,总有一天会自害。”
凯里脸色丕变,张了张嘴,最后只能面带愧色地低下头。
邱发看了看凯里,低声说:“大人,我会多多提醒凯里。”
戴维没再多说,目光随着那个壮汉,看着他将手里提着的三只鸡丢在坟茔前,转身离开。
片刻后,他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他不在这些镇民里。”
另一个黑袍人邱发小心地开口问道:“会不会他根本没有上山,藏在山下?”
戴维微微摇头:“我的灵感告诉我,若他在这个副本内,应当会上山。”
但是人不在镇民里,还能在哪?
戴维脑海不期然地又闪过了有着那张脸的神像。
他闭了闭眼,强行驱走脑海里的景象。
而就在他不远处,奚郁头戴红色帷帽,目不斜视,随着乐声恰到好处地一敲手中铜锣。
“当”地一声,整个人完美地融入了出殡队伍的乐师之中。
他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遭,干脆趁着乐师们中途休息的时候打晕了一个敲铜锣的,扒了衣服和帷帽,混入出殡队伍。
也得亏了出殡队伍都戴着这个红纱帷帽,让他的混入更加天衣无缝。
但奚郁也知道这种程度的伪装迷惑不了戴维多久,就算他们一时没想起来,过不久也会想办法打探出殡队伍的人。
好歹等所有镇民祭拜完,乐师也终于能休息。
奚郁趁机溜走,把一身出殡服饰换了下来,重新混入镇民里和泰纪汇合。
戴维他们果然不再多往泰纪这边看,走出殡队伍那边打探去了。
一切仪式都顺利结束,白五爷长松了口气,笑道:“感谢诸位,接下来就等晚上正式下葬。”
说完,所有镇民直接地扭头往山下走,玩家们也被导游催促着下山。
从山上下来,时间已经接近正午了。
午饭的时候,所有人都坐得离叶容远远的。
在叶容身边的卢悦人也坐立难安,还是只能强忍着不安往嘴里塞饭。
实在是叶容今天的各种表现太怪了。
问她怎么回事,她又半天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叶容也没有对其他人的疏远有什么表示,只是脸色苍白,神色恍惚地低头吃饭。
下午导游没有给玩家们安排什么游览项目,很是随意地挥挥手对他们说:“大家可以随意在纸镇里逛逛,记得今晚回民宿吃饭后一起上山。”
温怀看了看没说话的戴维,主动打破沉默,问道:“我们接下来还有什么游览项目?”
导游笑道:“我们的旅程主要是一大行程:亲手制作纸人的活动。另外随时可能发生一些新的体验项目,大家不用心急,等参加完今晚的葬礼后,都会给各位安排上的。”
只是玩家们脸上根本没有一丝喜色。
等他们回到房间,胡奇龙被吊着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叶容怎么也不愿意回去自己的房间,扭头跑了出去。
不少人也不愿意待在有纸扎人的房间里,三三两两地离开。
戴维坐在民宿一楼的茶几处,捧着杯热茶敛目思索。
神谕理应不会出错,那个npc应当就在这个副本里,但为何整个上山队伍都找不到人。
还是说,他在这个副本里的身份不是镇民?
他盯着杯中平静无波的茶面片刻,放下手中茶杯,起身道:“走吧,再去广场看看。”
走到广场边缘,戴维停下脚步,仔仔细细地观察广场。
广场这颗榕树堪称遮天蔽日,华丽的神龛嵌入其中,堪称浑然天成。
五彩的丝带垂落,遮住了神像半张脸,只露出祂泥塑的腰身和盘腿而坐的下半身。
神龛前的香鼎里还在飘着烟雾,无数鲜艳的彩色纸扎围绕着神龛,香火很是鼎盛。
戴维沉思片刻,终是带着凯里和邱发再次走向那座神龛。
刚走近没两步,戴维他们就见神龛前俯跪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顶着一头短卷发,穿着眼熟的服饰,双手交叉结了一个纸镇的手势,双手前伸,额头触地。
古怪的哼唱在安静的树下和纸扎之间飘荡。
“彩衣仙、彩衣仙,”
“着彩衣、穿花鞋,”
“血肉奉去骨成仙,怨去渡福佑家园……”
戴维眉头微皱,甩手一抛纯白莲花,气沉丹田,低喝道:“清!”
叶容的歌声在迷蒙的白光中停了停,抬起头看向他们,目光很怪。
凯里和邱发忍不住一个激灵,直到被戴维挥袖挡住视线,才意识差点被迷了心眼。
叶容再次双手结印,张开嘴,语调奇异又古怪:“无知之人,将你那朵莲花收起来吧,这点迷惑之力就想让人信奉信曙光教会,未免有点可笑。”
唯有戴维依旧直视着她,审慎地沉声问道:“你昨天许了什么愿?”
叶容细长的眉微微一挑,嘴角缓缓勾起,与她斜后方的纸扎人脸色画出的笑容弧度一模一样。
“这位彩神洞悉万物,能够给予我们内心最深渴望的指引……”
戴维眉头皱得越发紧,喝道:“什么鬼祟之物,也敢妄称神明……”
叶容笑容古怪地说:“不信,你抬头看。”
戴维低声念了一声清心的咒语,抬手点了点双眼,才抬起头睁开那双带着白芒的眼。
风吹开了彩色的丝帛,露出了神像的脸。
戴维瞳孔骤缩。
神龛之中,奚郁身穿彩衣端坐其中,眼帘半睁半闭,嘴角微勾,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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