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还要下多久,邵臣就地落座,手里拿一根树枝守着火堆,并未言语。
明微习惯了他的安静,脱下雨衣,左右瞧瞧,不知能放哪儿。
邵臣见她愣怔的模样,说:“搁地上吧。”
明微第一个念头是怕弄脏了,转念又想,这种环境难道还准备挂在衣架上不成?瞎讲究。她放下雨衣,也就地坐在火堆前。鞋袜潮湿,浸得双脚非常不舒服。
她忍不了,脱下徒步鞋和短袜,在附近找到一根分叉的枯枝,将袜子挂上去,烤火。
地上有一块圆圆扁扁的石头,正好可以让她踩着搁脚。
邵臣那件冲锋衣防水,抖两下就干了。他里头穿了件白色短袖,什么图案印记都没有,如他本人一样简洁干脆。
暴风雨倾盆如注,简陋的小屋仿佛随时会被击垮。晃动的火光映照着沉静的脸孔,即便身处这种环境,他依然稳重的,没有丝毫烦躁和慌乱。
明微呆呆地转动树枝,忽然觉得腿上发痒,她垂眸扫了眼,霎时魂飞魄散,尖叫着跳起来:“啊——”
一只蜘蛛,手掌那么大的蜘蛛。
她不敢相信这么恐怖的玩意儿居然爬到自己身上,顷刻间寒毛耸立,头发仿佛要炸裂。
邵臣起身,一脚踩死,踢到远处的角落。
明微惊魂未定,喘着粗气浑身紧绷地立在原地,恐惧还没消散,一股无名火冲上胸膛,她大步走到门口,抱住胳膊生闷气。
邵臣有点想笑,也没理她,拿起掉落的枯枝,帮她继续烤火。过了一会儿,说:“你的袜子干了。”
明微眉头紧锁,臭着脸过去,一屁股坐下,想穿袜子,可是这会儿脚却弄脏了,黑糊糊的湿泥黏在脚底板,拍又拍不干净。
她愈发恼火,跟自己生气,抓起地上的小石子用力砸向门外。
什么破天气!什么破蜘蛛!靠!
邵臣莞尔失笑,垂眸掩在暗影里,摇摇头,抬起胳膊脱下t恤,对她说:“脚给我。”
雨太大,明微没听清他说什么。
邵臣稍稍向前探,握住她的脚踝,抓到自己膝前,用衣服给她擦拭脚掌。
明微咬住下唇,因为腿抬着,身体往后仰,手掌撑着地面,看着他的动作,脑子一片混乱。
他没有任何表情和意图,只是单纯想帮她把脏泥擦干净。
火堆里燃烧的木柴发出噼啪声响,清瘦的脸颊在若明若暗中愈发深邃,肩膀宽阔而平整,手臂线条明显,精瘦结实。他好像一尊无人问津的石像,孤独伫立在深谷,数百年,数千年。
明微有些看呆,心里漫出一丝凄苦。
烦躁纷扰的情绪悄然平息,总是这样,和他待在一起,不知不觉就会清净下来。
要是能一直待在一起,该有多好?
明微不想雨停。望着他,把他的样子刻在心里。忘不掉,再也忘不掉了。这样的雨夜,破旧的小木屋,光影幽暗,四下潮湿的气息,他坐在火堆旁低头专注的脸,明微一辈子都忘不掉。
“你……”她轻声开口,说了一个字,却不知如何继续。
邵臣抬眸,与她目光交错,一秒,两秒,三秒,又垂下眼去。
很快擦干净脚,一个默默穿鞋,一个默默穿衣。
雨说停就停,雷电也消声灭迹,嘈杂过后山间恢复安宁,万籁俱寂。邵臣熄灭火堆,把手电筒挂回原来的位置,两人离开小木屋,朝路边的摩托车走去。
车座积了一滩水,他随手抹了两把:“走吧,不然待会儿雨又下起来。”
明微坐上后座,悄无声息地,稍往前倾,胳膊揽住他的腰,绕到前腹,左手扣住右手腕,侧脸贴在他宽阔的肩头。
邵臣愣了愣,说:“后面有扶手。”
她不动。
“明微。”
“就一会儿。”她声音喃喃的,轻轻的,像半梦半醒之间意志薄弱的人,显得尤为温柔可怜。
邵臣默然良久,不知心软还是无奈,没有责备她,也没再推拒,启动车子上路。
漆黑的树影和模糊的山峦在眼前掠过,长发飞扬,幽暗的山林只有一盏车灯发出惨淡的光。
明微困了,好困好困。
搂着他的手没有放松,牢牢箍住,身体紧贴他的背脊,完全地信赖他。
邵臣、邵臣……我希望这条路没有终点,就这么一直开下去,天也不要亮。
她愿意和他隐没在黑夜里,不被任何人发现,只有他们两个。
可惜路有尽头,车子还是会停。
视野逐渐变得开阔,一颗心慢慢下沉。
邵臣送她到山下的站台搭车。
明微想装死,拖延好几秒才缓缓松开手,失落地离开他的后座。
邵臣看着她:“你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对吗?”
她知道他要走了,闷闷地点头,心里割开一道口子,渗出猩红的血丝。
邵臣胸膛堵,用力深呼吸。
明微脸颊痒,抬手将发丝别到耳后,无意间摸到耳垂,动作一滞。
“怎么了?”
“我的耳钉不见了。”
他闻声打量,见她那对绿蛇耳钉只剩下一个:“知道掉哪儿么?”
“应该是小木屋。”明微摇摇头:“算了。”黑灯瞎火,又不可能回去找。
邵臣亦没有多说什么,骑摩托车调头上山,回民宿去。
明微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雾中,心也跟着飘走了。
——
一夜浑浑噩噩,坠落在纷乱的梦中,次日一早被枕边的手机震醒,明微头痛欲裂,嗓子也哑得厉害。
“喂?”
“明小姐。”一向稳妥阿云难得慌乱:“刚才有人来店里闹事。”
“怎么了?”
“昨晚小红上夜班,整理货架的时候被一个醉汉摸了屁股,对方是附近的居民,经常路过的,见小红躲开,还用脏话骂她……”阿云压着恼火:“小红哭了一晚上,又不敢说什么。今早我刚刚打开店门,不知怎么回事,那个醉汉的老婆冲进来发飙,说小红勾引她老公,乱七八糟发泄一通,还威胁我,见一次骂一次,每天经过都要往我们店吐痰……”
明微坐起身,用力按压眉心,语气沉沉:“我现在过去,你把小红也叫上,待会儿我带她去报警。”
“可是她……不想惹事。”
“这叫维护自己权益,不叫惹事。让她别怕。”
明微查看昨晚的监控,正如阿云所说,清清楚楚拍到一个醉酒的男子捏了小红的屁股,小红吓得跳开,竟然还被污言秽语咒骂。
接着今早一个壮实的中年女子跑到店里撒泼,也不管她老公骚扰的是谁,逮着阿云就疯狂攻击。连同不在场的明微也没有幸免于难。
“你们老板就不是正经人,年纪轻轻能开得起店?还不知道怎么搞的钱!”
明微带小红和阿云到派出所报案。
小红一个劲儿地哭。她孤身出来打工,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当时也不敢反抗,回去给父母打电话,然而父母只说让她以后尽量小心点儿,社会上这种人很多,不可避免会遇到,就当是条疯狗,不用理会。
“要不还是算了吧,明小姐……”小红胆怯,怕惹麻烦:“可能报警也没什么用,反正我过两天就要回老家了。”
明微冷静地看着她:“你这次选择忍耐,下次还是忍,不怕憋出内伤吗?拿出勇气来,我会帮你,不用怕。”
小红低头跟在她后面。
做完笔录,拿到回执,明微和阿云送小红回出租屋,然后返回便利店。
临近中午,阿云的老公带着外卖过来找她,夫妻二人坐在店门口的小桌子前吃盒饭。阿云用湿巾给他擦脸,动作像在擦一只笨狗熊。而他丈夫顾着给她夹菜,大勺大勺的红烧肉往米饭上堆,阿云又气又好笑,立即拍他手背制止。
明微泡了碗杯面,胃口寡淡,没滋没味。
吃过午饭,那位憨直的丈夫赶紧又送订单去了。阿云收拾好桌子进来,明微随口问:“他每天中午过来陪你吃饭呀?”
阿云说:“也不是每天,有时候太忙,顾不上吃饭。”
明微又问:“结婚什么感觉?”
阿云愣了愣,笑说:“家的感觉呗。”
“你和你老公怎么认识的?”
“就是打工认识的。”
明微托着腮:“跟我说说嘛,你们在一起的过程。”
阿云有些不好意思,脸色腼腆:“那时候在车间流水线,他比我晚来两个月,很奇怪的一个人,埋头苦干,也不跟旁边的人聊天,特别勤快,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儿。大家都在背后笑话他,我也觉得他憨憨的,但是……很踏实。”
明微想,两个脚踏实地的人走到一起了。
“他家境不好,父亲早逝,母亲多病,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要上学,全靠他养活。我跟他在一起也犹豫过现实问题,但是有一年春节回他老家,见到家里人,他妈妈非常温柔贤惠,弟弟妹妹也很懂事,对我特别尊重,周围的亲戚也相处融洽,很有人情味,我好喜欢那个氛围,就下定决心要跟他组建家庭。”
明微听得入迷:“父母会反对吧?”
“嗯,可反对了。”阿云摇头苦笑:“我家里条件也不好,找了个更穷的,父母死活不同意,宁愿跟我断绝关系。”
明微屏息默了会儿:“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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