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人心易变, 之前还兄友弟恭的两人感情已淡,关若飞痛失学箭之机,黯然转身准备离开。
唐久安觉得他的背影十分落寞,便唤住他, 道:“少督护, 等我宫中下值, 便去府上教习。”
关若飞大惊:“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将军教殿下已经很辛苦了……”
“不妨事,”唐久安见他受宠若惊,语气益发温和,“我不辛苦。”
关若飞拼命给姜玺使眼色。
救命啊!
姜玺却只是低头忍笑,连梨涡都笑出来了。
从前他总觉得唐久安不可理喻, 现在却很想钻进唐久安的脑子里看看唐久安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一定很有意思。
关若飞恨恨地走了。
临走之前给姜玺飞了一记眼刀——你就接着蒸螃蟹吧你!
姜玺才不带怕的。
有本事你也蒸啊。看有没有人理你。
“接着来。”唐久安道。
姜玺重新上箭。
方才唐久安所教的技巧好像全被抛到了脑后,姜玺拿着箭左比右比,比半天仍找不准姿势:“老师, 这要怎么扣弦?”
唐久安不是那种很有耐心的学生,或是在宫中, 像这种前脚教后脚忘的, 先就让他们绕校场跑个十圈长长记性。
但姜玺一脸困惑,眼睛睁得圆圆的,眸子漆黑光润,就……怪可爱的。
罢了,谁让人家是殿下呢。
还长那么好看。
唐久安重新示范一遍。
她开弓上弦的资势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简单直接,毫无花活, 但看起来就是赏心悦目,弓与箭仿佛是身体的一部分。
眼神瞄准木架之后的箭靶, 手一松,箭矢拐了个美妙的弯弧,正中靶心。
“看清了吧?”
姜玺呆呆摇头。
这是实话。
光顾着看人去了。
唐久安皱眉。
以姜玺的箭术,不该如此难教。
姜玺低落道:“我以前的箭术是苦练得来的,其实没什么天份,学这样难的箭术便十分进展缓慢,老师,你嫌弃我了吗?”
“没有没有。”唐久安道,“来,殿下跟着臣学。”
姜玺学了几遍,还是不成,提议道:“老师清官是像方才那样手把手教如何?也许我能学得快些。”
唐久安依言,重新上手,宛如将姜玺半拥在怀中,重新将要点讲解一遍。
但到了松弦之际,姜玺依然没有反应。
“殿睛,”唐久安抬高点声音,“松弦。”
这下姜玺终于听见了,箭离弦而去,弯没拐成,直接射中了在前面充当障碍物的木架。
“殿下是不是累了?”
唐久安看着姜玺说。
姜玺的脸通红,且又要冒汗。
姜玺红着脸摇头:“老师,继续。”
唐久安便继续。
但是……
好像这种姿势姜玺的反应变得异常迟钝,学起来更慢了。
“……”唐久安,“要不要歇会儿?”
姜玺同意。
再这么练下去,他真的要从里到外把自己蒸熟了。
既快乐,又折磨。
*
凉亭里瓜果茶水都是现成的,伴着日渐凉爽的秋风,甚是舒服。
唐久安之前觉得姜玺整那么多花里胡哨的纯属多余,坐下来才发现到底还是贵人会享受。
姜玺学箭的进展异常缓慢,学箭的时间还越来越少。
姜玺不知为何,自回京之后好像开了窍,意识到自己是个储君,突然忙碌了起来。
他原本每日皆有功课,只不过以前难得去上,多半是让老师空等。
而今不单每位老师的课都没有落下,还不时去鸿胪寺转一转,倒是没有多少时间在东宫。
于是唐久安便很有时间去国公府上门教学。
关若飞苦不堪言。
关若棠却是每日都盼着唐久安上门。
这段时间关小姐一直被关老夫人禁足,即便偶尔出门,身边的仆妇府兵仍是一大堆,不得自由。
难得见个外人,关若棠高兴得很,每日准备好点心茶水,甚至还有意思学箭。
不过才开了几次弓,关小姐的手臂便酸得筷子都拈不动,只好作罢。
从此每日只陪着唐久安说话喝茶,以及看哥哥苦哈哈练箭。
“唐姐姐,我哥要练多久才能出师啊?”
唐久安:“练到勉强领兵上阵,大约十年吧。”
一旁引弓练箭的关若飞流泪:“唐将军,我没打算领兵上阵。”
唐久安讶然:“你是大督护唯一的儿子,你不领兵谁领兵?”
“谁说老子领兵儿子就要领兵的?你看陛下是皇帝,太子殿下却未必愿意做皇帝。”
唐久安如今很听不得别人说姜玺的不是。
“此言差矣,近来殿下十分有长进,日日勤于读书忙于国事,很有明君之象。”
“那还不是他为了换你回宫,给你升官,签了陛下给的军令状!”
唐久安一顿:“什么军令状?”
关若飞手里的箭矢一歪,斜飞出去,险些扎着往这边来的关老夫人。
关若飞连忙上前赔不是。
关老夫人没理会他,含笑向唐久安道:“此事我知道一些。当日太子殿下请将军回京,还要给将军升到正四品官衔,陛下说这不合规制,但殿下定要如此,陛下便要殿下立下一份军令状,大朝典上若有任何闪失,便要将殿下提头去见,还要东宫上下各降三阶。”
老夫人说着,亲亲热热地拉着唐久安的手,“殿下答应了,所以这阵子才格外用功。陛下与娘娘看在眼里,都十分欣慰呢。这可全是将军的功劳啊。”
唐久安全然不知道这事,姜玺一个字也没提。
细想一下,近来张伯远等人看见她时,神情好像是有些微妙,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后来者居上,升官太快,他们心中有些不平衡。
……原来自己这官职是拿他们的官职赌来的啊。
关老夫人对唐久安一百个满意。
自从唐久安去了东宫,姜玺不单近了女色,还好学上进起来,真实超关老夫人和关贵妃的期许。
母女俩当即就去护国寺做了场法事还愿。
“小安呐,”关老夫人喊得更亲切了些,眉眼都是笑意,“你年岁也不小了,可有想过何时出嫁呀?”
唐久安道:“末将尚未立业,何谈成家?”
“哎,那都是男人的事,女人嘛,还是早些嫁人得好。”关老夫人道,“你这孩子样样都讨我的喜欢,又如此尽心尽力,教导我家的孩子,眼瞧着快中秋了,我想请你的家人上门做做客,一起吃个饭,你看好不好呀?”
唐久安自然不敢推辞,连忙谢过。
关若棠听说府中要宴请,却是动了心思。
关若飞一眼就知道妹妹在想什么:“想也没用,你死心吧。祖母不管请哪个班子,都不可能请福喜班。”
关若棠气呼呼:“要你管!祖母也不会请文家人,你死心吧!”
*
因为快到八月节,京中权贵之间的走动也更为频繁。
文惠娘带着女儿下马车。
她们去了长公主府,名义上是为长公主请平安脉,实际上自然是打探一下中秋佳节各家的筵席上会有什么客人。
唐淑婉下马车的时候嘴微微撅着,心情不好。
文惠娘定了八月十五去长公主府赏桂花,但徐笃之的母亲徐老夫人也请过母女俩的。
唐淑婉很想去徐家。
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喜欢那个斯斯文文的、不时就会来找唐久安的大哥哥徐笃之。
年少时候懵懂无知,只想跟着他们一起玩,但唐久安从来就像看不见她似的,没有带过她一次。
后来唐久安去了北疆,唐淑婉不时便会往徐家跑。
徐老夫人没有孙女,唐淑婉又乖巧会服侍人,很得徐老夫人的喜欢。
此时唐淑婉拉着母亲的袖子道:“就去徐家好不好?我都答应老夫人了。”
“徐氏几品诰命,如何能与大长公主相比?你也莫要总把眼睛盯牢在徐笃之身上,天下才俊多得是,又不只有他一个,莫忘了他有夫人。”
“有又如何?”唐淑婉低声道,“当年爹还不是一样有?”
文惠娘面色一寒,念及这是家门口,人来人往,便按捺着没有发作,只道:“此事不要再提,我费了多大劲才得了大长公主的帖子,中秋夜宴,还有哪家能比大长公主府上热闹?”
她说完转身便往里走。
步子甚急,面上却是已然换上云淡风轻的温柔表情,先去书房见唐永年。
“今日大长公主非要留我说话,因此回来晚了。”文惠娘温柔赔笑,“老爷还没有用饭吧?我来侍奉老爷。”
唐永年握着书卷,道:“我已用过了。”
文惠娘笑着说那便好,随口问是谁打发老爷吃的饭。
“碧儿。”说起这个名字,唐永年倒是抬起眼,脸色温和不少,向文惠娘点头笑道,“到底是你眼光好,这次挑得丫环又细心又周到,比别的强。”
文惠娘眸子微微僵了僵,但脸上仍是殷勤笑:“老爷满意就好。”
正要退下时,忽然看见书案上放着一张帖子,上面的徽记乃是一只猎鹰。
猎鹰乃是北疆督护关山的族徽。
但关山因权势太盛,关月又受宠太深,深怕树大招风,引人攀附,惹来祸患,所以三时五节从未开筵,人们想巴结都没有去处。
即便是文惠娘经常去侍候关老夫人,关老夫人也只是开口留饭,从未正式宴请过。
“这是……护国公家的帖子?”文惠娘又惊又喜,“是关家下给咱们的么?”
这可比大长公主的帖子份量要重得多。
要知道少督护关若飞正值适龄,还没有婚配呢。
*
唐久安并不知道关家宴请在京中贵人圈里意味着什么,觉得就是去吃个饭。
薛小娥收到帖子后倒是忐忑了好一会儿,又是寻衣裳又是买首饰,生怕丢了女儿的脸面。
毕竟女儿是大雍最年轻的正四品。
到了这一日,薛小娥已经换了半床的衣衫,头上也插满了钗环。
她紧张地问唐久安:“你看这样成吗?”
唐久安:“成,好看。”
“会不会戴太多了?”
“关老夫人戴得比你还多。”
薛小娥这才放下心来,和女儿一起去关家。
在路上的时候,薛小娥还在琢磨:“你说关老夫人为什么要请我呢?难道是他家的少督护看上了你?”
唐久安觉得这话题似曾相识:“……绝无可能。人家只是单纯感谢我教得好。”
到了关家大门前,母女俩下马车之时,正好唐家的马车也倒了。
文惠娘与唐淑婉一起下车,两人打扮得甚是素雅。
文惠娘盈盈见礼:“姐姐。”
薛小娥冷下脸,向唐久安道:“我早说过的,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同这贱人共席。”
文惠娘一脸无助,望向唐永年。
唐永年道:“小娥,这里是国公府,莫要失礼。惠娘一向知礼,与关老夫人也很亲近,席上不至于冷淡。”
薛小娥冷冷道:“唐永年,我说的贱人是你。”
“你——”唐永年恼怒,冷声道,“久安,罢了,让她回去,她一个卖酒的,原也难登大雅之堂,没得让关家人笑话,反误了你的前程。”
这话戳中了薛小娥最在意的地方,薛小娥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要上马车。
唐久安一把拉住薛小娥。
唐久安并没有用多大力气,但薛小娥还是头一回感觉到了女儿是一位征战沙场的将军,她在女儿手里一寸也挪不了。
“父亲,文姨,我不知道你们是如何拿到帖子的,但关老夫人要请的是我的家人,我现在住在薛家,娘便是我唯一的家人。”
唐久安说着,直接把薛小娥拉下来,“我带娘先去赴宴,你们三位请便吧。”
“久安!”唐永年低喝,“你眼中还有我这个父亲吗?!”
他声音虽低,怒气却甚。
“没有又如何呢?”
一辆马车驶到近前,车身金栏玉壁,四檐垂以璎珞,富贵华丽至极。
锦缎车帘被一柄折扇挑开,露出一身锦袍玉带的姜玺。
这些日子姜玺和唐久安见面的时候天天练箭,为着方便皆是穿箭袖,难得穿得这样正式。
此时马车上的琉璃灯流光宛转,姜玺长眉飞扬,目如点漆,五官锋利美艳,贵气逼人。
嘴里说出来的话更锋利得很。
“唐久安十三岁被逼得离家出走的时候,你在哪里?
唐久安在十四岁在边城以一敌三杀的时候,你在哪里?
唐久安深后敌腹豁命刺杀敌将的时候,你在哪里?”
姜玺问一句,唐永年的脸就僵一分。
姜玺笑了笑,笑得全是嘲讽,“唐大人,你身为父亲,在女儿需要的时候连个影儿都没有,现在倒问女儿眼里有没有你了。”
“当然是没有啊,你自己都不出现,她怎么看得到你?”
“这种事情三岁小儿都拎得清,你一个当官儿的怎么还问得出口?”
“难道唐大人多年高升,靠的不是才学,而是脸皮?”
姜玺对这位当爹的意见很大,训起来便滔滔不绝。
唐久安低咳一声,表示差不多得了。
姜玺收到,这才收嘴,跃下马车,走向唐久安。
唐久安今日原本穿的还是自己的土布衣衫,被薛小娥拎回去换了一身淡青细棉圆领通肩长袍,腰间习惯性束着皮革抱腰,腕间系着护腕,乃是武将们最常见的打扮。
但修身的衣衫显向唐久安纤长四肢,淡青的颜色也让唐久安看起来像一盏清明头趟雨前茶,清新悦目,淡雅怡人,又不失清刚之气,如一竿才出绿叶的修竹。
“老师今夜真好看。”
姜玺看见唐久安,眼睛里的笑意便止不住冒出来。
唐久安觉得他的笑意好像有形质,扩散在了风里,再由风吹到了她的身上。
于是她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不及殿下。”
第32章
唐久安和薛小娥在姜玺的引领下进门。
唐永年三人被留在门外。
文惠娘忍泪安慰道:“老爷莫要生气, 小心气坏了身子,想来久安也不是有心如此。姐姐的脾气我们都是知道的,算了吧,这趟就当我们没有来过, 回家也是一样过节……”
“住口!”唐永年恼怒, “若不是你们非要跟来, 薛小娥如何会这般生气?她一直恼的人是你, 又不是我,此次不过是将气撒在了我头上。”
薛小娥怎么会真的恼他呢?她为了供他读书,一人养活全家,还要带着一个女儿,从来都是心甘情愿, 从无怨言。
他升到鸿胪寺少卿已至顶点,难有进展,但若是靠唐久安搭上护国公府与东宫, 那便立刻不同。
若不是文惠娘出现,他们现在原该是和和睦睦的一家三口, 一起成为关家的坐上宾。
难怪都说是红颜祸水!
何况文惠娘资色平平, 甚至称不上红颜。
加之年岁渐长,更显得干瘪,像一只搁久了皱皮桃子。
唐永年嫌恶地甩开文惠娘的手,转身上马车。
他这一下力气甚重,文惠娘被他带得踉跄一下,险些跌倒。
唐淑婉忙扶住她:“娘,怎么会这样?要不, 我们还是去徐家吧?”
文惠娘根本没有听见女儿说什么。
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在唐永年脸上看到那样明显的厌恶之色。
仿佛她是一件脏衣服, 一件破旧家具。
这让她遍体生寒。
*
国公府以其它权贵的府邸不一样,它的院内还有一座望楼,可以俯瞰整个街坊的动静。
关老夫人将门外那一幕尽收眼底。
关若棠不明白:“祖母为何不问一问再下帖子?看闹得人家家里吵架了。”
“傻孩子,你不懂,这是为了筛选。”关老夫人道,“这样才知道哪边是咱们未来的亲家,将来对症下药,不至于找错了人”
关若棠:“……下什么药?”
关老夫人笑而不语,拄着宝光闪闪的龙头拐杖下楼。
*
关家的下人一年到头难得操办几次筵席,因此格外卖力,山珍海味流水介送上来。
薛小娥是小老百姓的想法,想着走人情这回事就是个你来我往,因此悄悄和唐久安商量着说要回请。
结果菜色上上来几乎都不认得,这回请都不知道怎么请。
唐久安是吃过宫宴的人了,较有见识,告诉薛小娥:“安心吃就是了,回头把自己酿的酒送两坛。”
反正回请是回不起的。
说完回头就见碗里多了块烤羊排。
姜玺正在跟关若飞说话,口里没停,给唐久安挟菜的动作自然而然,如行云流水。
完了发现唐久安没吃,道:“记不记得太妃寿筵上那道?这是一个味儿,我把那个厨子喊来了。”
唐久安记得。
还记得当时好像和姜玺抢过最后一根来着。
此时尝了一口,果然是。
姜玺看她点头,微微一笑,回头和关若飞接着聊。
但过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问唐久安:“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唐久安:“?”
“因为你一直看着我。”姜玺看着她道,“还欲言又止的样子。”
“……”唐久安道,“那是因为殿下好看。”
姜玺顿了一下,然后脸色爆红地回过头去,以拳抵唇,嘴角已经快要翘上天。
眸子里光芒流转,看上去快乐极了。
唐久安原是随口糊弄他的,但此时也不得不说一声当真是好看。
灯光下的姜玺就像是宝石般华美,流光溢彩。
她确实有话想说。
但又不知道如何说。
她一直想问姜玺,为何要立军令状。
那些全都是皇帝以前巴不得他去做而他完全不想去做的事。
难道淋完一场大雨,整个人就突然洗心革面了?
但奇怪的是,明明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是在喉咙里生了根似的,愣是吐不出来。
隐隐有种感觉,这个问题一旦问出口,后面会牵扯出一大团看不见的麻烦。
她不喜欢麻烦。
于是只好拿烤羊排堵上自己的嘴。
关老夫人命人给两人席上斟酒,说是关山从北疆送来的。
唐久安许久没有喝到北疆的烈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好酒。”
姜玺很喜欢看唐久安喝酒,明明身处锦绣堆中,唐久安喝酒的模样却让人想起辽阔大漠,孤烟正直。
他举杯欲饮,鼻子里却嗅出一丝异样的味道。
这味道很熟悉。
关老夫人每次往东宫送美人的时候,都会附送这样一壶酒。
“!!!”
姜玺望向关老夫人,关老夫人笑眯眯。
姜玺转向唐久安,还未及出声,唐久安已经喝到第三杯了。
姜玺一把夺走酒壶。
唐久安微愣。
“这……这酒很好,我要喝。”姜玺强硬地道。
唐久安:“……”
行吧,你是老大。
薛小娥起初有些拘谨,但三两盏过后便恢复了常态,与关老夫人倒得很聊得来,两人相谈正欢。
戏台上上演着一出武戏,武生腾挪跳跃,动作十分干净漂亮,薛小娥和关老夫人大声喝彩。
这种药酒并非烈性,发作缓慢柔和,对身体非但无害,反而在某种程度上有强身健体之效。
姜玺低声吩咐下人去煮醒酒汤,回头便见唐久安直直地望着戏台上的武生。
姜玺:“咳。”
唐久安没反应,视线仍旧落在那名武生身上。
“好看么?”姜玺凉凉地问。
“殿下你觉不觉得这武生有点眼熟?”
姜玺大惊,凭唐久安认人的本事,居然都到了眼熟的地步,该是何等地念念不忘?
“你见过他?”
“可能。”
脸是不熟的。
尤其是对方脸上还上了油彩,原就瞧不出本来面目。
但身法动作,她却依稀觉得在哪里见过。
姜玺抬手便要把关若棠招过来问话——对于京中戏班,关若棠最熟。
但关若棠出神地瞧着戏台上,经唐久安看得还要专注投入,浑然忘我,根本看不见。
关若飞顺着姜玺的视线望过去,就看到妹妹这般如痴如醉的模样,登时大怒:“好啊,那小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混入府中!”
姜玺:“谁?”
“除了蝴蝶仙还有谁?!混蛋,居然勾引到府里来了!”
他一说蝴蝶仙,唐久安就想起来是哪里见过这样的身段。
太妃寿筵那个刺客。
刺客是蝴蝶仙?
她起身先按住准备掳袖子赶人的关若飞,然后与姜玺关若飞两人一阵耳语。
这里关老夫人正瞧见唐久安低声交代姜玺什么,姜玺侧目细听,不断点心,看上去十分听话。
关老夫人含笑向薛小娥道:“小娥,你可真是会养孩子,久安这孩子处处合我的心意。”
薛小娥惭愧:“我若是会教,此时已经该当外婆了。”
关老夫人正要说话,忽见姜玺一脚踹翻桌面:“唐久安,你不要不识好歹!”
唐久安满地的美酒佳肴并碎盘子:“……”
她只说让他借故找她打架,没让他打翻东西吧?浪费。
但已经开始了,她也不甘示弱:“殿下莫要欺人太甚。”
姜玺拔出一旁府兵身上的刀:“你以为你了不起是吧?来啊,今夜我就要试试飞焰卫统领的本事!”
紧跟着就一刀劈过来。
唐久安亦拔了一把,两把刀格在一处,唐久安趁机低声道:“刀快一些,不要留情。”
“有点难。”姜玺瞧着她,诚实道,“我舍不得下手。”
他真的特别喜欢唐久安办正经事的样子。
强大而美丽。
唐久安:“……”
两人转眼打到了戏台之上。
下面的人忙着一团,有劝架的,有喝命的,薛小娥甚至打算爬到戏台上来。
关若飞立即以劝架之名行阻拦之实,挡住了薛小娘,一面悄声告诉,两人只是切磋。
台上的戏子与乐师不知底细,真当贵人们一言不合就开打,各各十分惊慌,抱头躲避。
但两人打得毫无章法,神出鬼没,躲都没处躲。
姜玺的刀下一瞬被唐久安的力道荡开,冷不防挥向了蝴蝶仙。
蝴蝶仙似是被吓呆了,然后才知反应,但仍是慢了一步,虽然避开了脖颈,但眼看就要被开膛破肚。
底下传来关若棠的尖叫:“不要!”
这时候唐久安的刀截住姜玺的刀。
姜玺的刀尖距离蝴蝶仙的胸膛不到半寸。
蝴蝶仙腿一软,跌坐在台上,不住喘息。
唐久安和姜玺互相交换一个眼神——看来不是。
这样意外的攻击,无论蝴蝶仙是躲过了还是完全没躲过,都是可疑的。
而此时蝴蝶仙的反应恰似一个武生应有的——尝试躲,但没躲过。
关若棠飞扑上前。
关老夫人一声厉喝:“拦住她!”
关若棠拼命向蝴蝶仙伸出手,蝴蝶仙的手亦似是想碰一碰她,但终究是指尖一触即逝,关若棠被府兵拉了回去。
关老夫人大怒:“来人,将这戏子拿下送官!”
“不要!”关若棠不愧是将门之女,反手就抽出了府兵身上的刀,抵着自己的颈边,“让他走,不然我就死在这里!”
关老夫人气得发抖:“你竟然要为这么个下贱东西去死?”
“阿阮才不下贱!”关若棠道,“我就是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两情相悦,想在一起有什么错?他要是有事,我就死在你们看!”
这一招永远对疼爱自己的人有效。
关老夫人又气又急,但对宝贝孙女无可奈何,只得厉声对蝴蝶仙:“从今以后我若是再在京城看见你,立即将你五马分尸!想要活命,给我滚出京城!”
蝴蝶仙面色凄然:“我原就要离开京城,今日入府,只是想见小棠儿最后一面。小棠儿,阿阮别过,从今往后就当世上没有我这个人吧。”
关老夫人哪容他再多言,命人堵上嘴扔出府去。
关若棠哭得死去活来。
一场筵席折腾到此,关老夫人十分不悦,命人把关若棠关进房间。
关若棠死死抓着唐久安的手:“我不要一个人待着,唐姐姐,陪我!”
*
唐久安陪着关若棠回房。
关若棠一路哭哭啼啼。
唐久安对安慰人很没有经验,不知从何安慰起。
只好由着她哭。
但进入房中,房门一关,关若棠立即停止了哭声,先悄悄看了看外头有没有人,确认无人,关若棠抓着唐久安的手:“唐姐姐救我!”
唐久安:“……怎么救?”
“你也听见了,阿阮他就要走了,他来见我最后一面,我却连句话也没有好好跟他说,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唐姐姐,你想想,如果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殿下,你伤不伤心?”
唐久安摇头:“不伤心。”
见不到就见不到,生离而已,又不是死别。
便是死别,她也经历过好多次了。
“……”关若棠,“我不管,总之我一定要去见他!”
唐久安还是摇头:“你们私奔是不成的。都不必动用五城兵马司,只要国公府的府兵就够把你们抓回来了。”
“我……我没有说要私奔,我就是去见见他!”
唐久安抱臂,脸上摆明不信。
关若棠嘤嘤嘤又要哭了。
这时门被叩响,姜玺推门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醒酒汤。
“让她去吧,我派两个率卫跟着,总之人丢不了。”
关若棠立即道:“太子哥哥,你最好了!”
“但你记得,天亮前必须得回来,不然不管那小子出不出京城,我都要宰了他以绝后患。”
关若棠嘤嘤答应,拉着唐久安到屏风后。
两人交换了衣衫,因为身形相差挺大,衣服在关若棠身上长出不少。
唐久安正要说这样会不会给人一眼识破,就见关若棠从柜子里拿出一双厚厚的高底靴。
唐久安:“……”
关若棠没少扮成关若飞出门,是以装备齐全。
她穿上靴子,再把唐久安的发带解下来系上。
所幸今夜多云,月色晦暗,不点灯笼的话勉强可以胡混过关。
姜玺等在门外,送“唐大人”出府。
马车载着关若棠远去。
姜玺叹了口气。
关家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个全是情种。
一定是舅舅起的坏头。
舅母过世这样久了,舅舅依然念念不忘,不曾继弦。
感慨之后猛然记起,不好,忘了交待唐久安喝解酒汤。
第33章
八月后的夜晚明显有些寒凉, 但唐久安却觉得有点热。
她先是打开窗透气,后来又疑惑关若棠的屋子里是不是提早烧了地龙。
不然怎么一阵阵热上来,头脑都有些发晕?
她拎起茶壶灌茶。
姜玺推门进来便看见这幅场景——茶壶高高举起,水流成一线, 唐久安高仰着头, 衣领里伸出来的脖子好似天鹅颈。
她大口喝着水, 水洒在她的脸上, 身上。
像是还不够解渴,她举起茶壶浇了自己满头满身。
关若棠的衣裳尽是京中贵女时下风尚,层层叠叠,薄纱轻绡。
唐久安本就没有穿得多齐整,此时襟怀半松, 又湿了大半,贴着肌肤,绡纱料子半透明, 衣料底下若隐若显。
她慢慢偏过头,看到了姜玺。
眼神散漫, 偏偏异样蛊惑。
姜玺后背贴着门板, 全身肌肉绷紧到极点。
“桌上有醒酒汤。”
姜玺听到自己的声音,事后回想,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圣人。
但此时此刻,他甚至没听清自己在说什么,心跳声大过一切,心脏想要挣出胸膛。
“太烫了。”唐久安无意识扯了扯衣襟,“好热。”
这种燥热似曾相识, 让她想起了某个春夜。
春风温暖,空气潮湿。
她望向姜玺。
姜玺的眉眼生得非常精致, 但丝毫不带女气,反而十分锋利,是一种明艳夺人的俊美。
让唐久安想起了太妃送她的发饰。
就,同样的闪闪发光,同样的讨人喜欢。
“殿下……”
她的声音微微沙哑,一步一步走向姜玺。
姜玺额角有汗水滴落,喉结滚了滚,喉咙干渴。
他知道他应该离开。
这种时候,多待一瞬都是趁人之危。
但这样的唐久安简直像是一朵罂粟花,他根本挪不动脚步。
脑子里轰然长鸣,心头却只是狂跳,希望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用力咬了咬,拿出这辈子最大的定力,抓住了身后的门栓。
必须得走!
但就在这个时候,湿透的披帛垂在地上,唐久安一脚踩到,整个人往前栽。
姜玺下意识张开手臂去扶。
唐久安扑进了他的怀里。
身体相触的那一瞬间,空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像是有火星子在看不见的地方迅速燃烧,迅速燎原。
唐久安扑倒姜玺,骑坐在他的身上。
作为清醒的那一个,姜玺拼命抓住自己岌岌可危的理智:“唐久安,你醒醒!”
“叫老师。”
唐久安低着头,发丝也低垂,水顺着发尖滴到姜玺胸前,迅速透过衣襟渗到皮肤上,明明是凉的,可姜玺却觉得那里快要烧起来了。
“殿下乖乖听话,老师不单会箭术,还会教你点别的。”
姜玺要疯了。
好像有人把他一整地劈成了两半。
一半拼命想控制住局面。
一半却只想翻身把唐久安压倒,不单想让唐久安教点别的,他也有点别的想教给唐久安。
“唐久安……”
“唐久安……”
姜玺喃喃,无意识地唤。
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唤醒唐久安的理智,还是想让唐久安更过分一点。
但当唐久安低下头,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唐久安第一下亲歪了。
明明想亲嘴,结果啃到了脸上。
但这不重要。
再来。
她捧住姜玺的脸:“不要乱动,再乱动,军法处置——”
后面的声音没办法发出来。
姜玺扣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按向了自己。
烛台上滚下一滴烛泪,似是洞房花烛。
*
一所清静院落内,蝴蝶仙对着镜子仔细卸去脸上的油彩。
名黑衣人站在他的身边,镜中映出质地精良的衣料。
“你太过冒险了。”那人道,“在宫中已经失手,还敢再跑到唐久安面前。”
“我只是想去见我的小棠儿。”蝴蝶仙曼声道,“再说是你们的情报有误,明明说唐久安不认人脸。”
“她不认人脸,但会认身法。”那人沉声道,“好在今夜你识破了她的试探……你是怎么做到的?”
“是眼神。”蝴蝶仙对着镜子微微一笑,“太子姜玺看唐久安的眼神,好像世上就剩她一个活人似的,哪里像是要对她下杀手的样子?”
“主人让你离开京城,你不可再拖延了。”
“我心愿已了,明天便走。”
蝴蝶仙卸完了妆,拿起梳子梳头发。
梳子由整块白玉雕成,是鸳鸯戏水样式。
这是关若棠送他的。
准确地说,是他让关若棠送的。
小姑娘起先以为只是一把普通梳子,待看清纹样后瞬间红了脸,面颊像是五月里的石榴花。
他也做出才发现的样子,忙说不要了。
“不,就要。”被宠爱着长大的关家小姐有一身娇纵的脾气,拿起梳子便往他手里塞,“我就要送给你,你要天天用哦。”
怎么说呢……
明明很害羞很紧张却故意要做出很豪爽很见过世面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但是……
该结束了。
蝴蝶仙的指尖抚过玉梳,秋水瞳仁里无情无绪。
“阿阮,阿阮!”
院外忽然想起拍门声。
黑衣人皱眉:“她知道你住这里?”
“自然,我可是跟她一见钟情,两情相悦,恨不能比翼双飞的。”
蝴蝶仙散漫地说着,起身去开门。
黑衣人自窗子离开。
“阿阮!”
门一开,关若棠便扑进蝴蝶仙的怀里,“阿阮,你真的要走了吗?”
关若棠的个子甚为娇小,蝴蝶仙总是习惯性地像抱孩子那样抱起她。
但这一次蝴蝶仙没有动,只是“嗯”了一声。
“阿阮对不起,”关若棠泪眼汪汪,“我祖母人不坏,她就是老古板,脑子僵掉了,跟她说不通,你别理她好不好?”
蝴蝶仙轻轻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抱起她。
“想喝什么?”他问。
“杏仁茶。”关若棠抽着鼻子答。
没有人知道,蝴蝶仙除了很会唱戏,还很会做各式香饮子。
杏仁茶是关若棠最喜欢的,也是这所小院常备的。
关若棠捧着杏仁茶,眼睛红红,鼻尖也红红的,巴巴地看着蝴蝶仙:“阿阮,你真的会走吗?”
“我若是走,你待如何?”蝴蝶仙轻轻理了理她跑乱了的鬓发,“会跟我一起走吗?”
关若棠嘴巴扁了:“那样我家里人会很伤心的。”
“好女孩,长大了。”蝴蝶仙摸摸她的头,“他们不单会伤心,还会把我们两个抓回来,顺便把我五马分尸。”
“那你能不走吗?”关若棠仰头看着他,“你留在京城好不好?你偷偷藏起来,等过了这阵子,我就可以像以前那样出来找你了,我们又可以像以前一样。”
蝴蝶仙含笑,摇头。
“小棠儿,若我留下来,我们之间还能偷偷摸摸到几时呢?”
“一辈子!”关若棠笃定道,“我一辈子不嫁人,祖母逼我我也不嫁!”
“可我却是要娶妻生子的。”
“那你娶我!”关若棠道,“我给你生孩子!”
蝴蝶仙一顿,然后笑了:“你啊。”
“你别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关若棠放下杏仁茶就扑到蝴蝶仙身上,攀住蝴蝶仙的脖子。
“停,停。”蝴蝶笑着喘息,“好,好,我怕了你了,我信了。”
关若棠却没有松开他,她继续挂在他身上,眼神变得浓稠:“阿阮,我是说真的,我要把我自己给你。”
蝴蝶仙顿了一下:“……傻小孩。”
“我知道我决定不了你的去留,也决定不了祖母的想法,但我可以决定我自己。”
关若棠的唇一点一点靠近他,“阿阮,我要……”
她的话没能说完,脑袋被按在了蝴蝶仙肩上。
蝴蝶仙的手扣在她的后脑勺上:“我留下来。”
“……”关若棠,“!”
“真的?!”
“真的。”蝴蝶仙道,“你可以放心回家了。”
“我不。”关若棠抱着他,“我要在这里陪你,天亮前回去就好了。”
这是关若棠第一次在小院留宿。
蝴蝶仙在京中好像没有什么亲朋,连客房也不曾准备一间,自己去了书房,将房间留在给了关若棠。
关若棠睡在他的床上,以为自己会兴奋得睡不着。
结果可能是太累了,她抱着枕头很快睡着了。
夜里又梦到了今年的上元灯节。
那是她过得最最快乐的上元节。
她就是在那一天认识了蝴蝶仙。
正月十五的京城,到处火树银花鱼龙舞。
人太多,她和仆妇们走散,一不留神,险些被一架失控的马车撞上。
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从天而降,救了她。
关若棠永远记得他背后盛放的烟花,能让他在烟花下温柔妩媚的笑脸。
她发誓那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一张脸。
“姑娘,你没事吧?”
她又发现了她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那一夜她跟着他看花灯,猜灯谜,最后还一起去看戏。
戏台上的人渐渐变成了蝴蝶仙的样子,关若棠在梦中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这一觉美美睡到天亮。
醒来时应该很早,晨曦浅浅的,窗上只是微微发白。
在这间屋子里醒来,本身就很像是做梦。关若棠很快乐,拎着裙摆想去书房找蝴蝶仙。
忽然瞥见桌上放着一张字。
她走过去拿起来。
——小姑娘,教你一件事,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男人嘴里说出来的话。
落款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
同样的晨曦照进国公府。
唐久安的脑子尚未清醒,但身体已经习惯早起,到点便自动醒来。
唐久安闭着眼睛想坐起来,才发觉好像有点不对劝。
这床格外软,枕间还有一股陌生的脂粉香。
然后想起来,哦,昨夜是睡在关若棠的屋子。
身边好像有人。
她睁开一只眼睛。
姜玺就躺在她的身边,以手支颐,冲她眨了眨眼睛。
“老师,早。”
“咚”,唐久安滚落下床。
第34章
薛小娥亦是习惯早起的, 恰逢关老夫人上了年纪,睡不住觉,两个人早早地便在花园里聊天了。
唐久安匆匆走来,拉起薛小娥就向关老夫人告辞。
薛小娥甚至还来不及约好给关老夫人送酒的日子, 就被唐久安拉走了。
薛小娥问:“出什么事了?这么急匆匆地做什么?”
唐久安绷着脸没有回答, 一径拉着薛小娥出了府门。
然后猛然顿住。
天气晴好, 秋高气爽, 阳光照在那辆华丽马车的车顶上,马车熠熠生辉。
“老师这是要回家?”
姜玺的脸比此时的阳光还要耀眼,“学生送您一程。”
唐久安撒腿就跑。
薛小娥跟在她后面快要断气:“久、久安……”
唐久安弯腰扛起薛小娥就走。
还好薛家酒铺离国公府不算远。
唐久安一到家便进屋收拾东西。
薛小娥急得一叠声问她怎么了,甚至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卷入了什么谋逆大案。
“……”
唐久安宁愿自己谋逆。
她……好像把太子给睡了。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印象, 只有一些模糊的画面转瞬即逝。
灯光摇曳,她把姜玺扑倒在地上。
她捧住姜玺的脸,不让姜玺动。
她俯身亲下去。
啊!!!!
唐久安不能再想下去, 拎起包袱就走。
*
姜玺优哉游哉回到东宫。
陆平像往常一样铁塔一般耸立在门前,向姜玺行礼。
“陆率卫忠于职守, 赏半年月俸。”
姜玺的声音十分轻快。
陆平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得有点头晕——他天天都这么站, 今天忽然就忠于职守了?
很快他发现忠于职守的不止他一个。
东宫上下,打地的、修树枝的、巡逻的……甚至路过的,皆有打赏。
……这是有什么喜事啊?上次太妃过寿,也只是每人发了几两银子的赏钱罢了。
殿下,姜玺将自己安放在圈椅中,时而面带微笑,时而脸显潮红。
金屑般的烛光照在唐久安头顶, 她的发丝像是泛着金光,他被扑倒在地, 而她捧着他的脸,俯身吻下来。
“……”
姜玺捂着脸,把自己扭成了一根麻花。
“殿下!”赵贺急急入内。
赵贺这些日子也没有别人差事,照旧是盯着唐久安,毕竟盯一个实实在在的唐久安可比寻一个虚无飘渺的“女人”容易得多。
姜玺则是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一号手下。
好在他此时心情好,被打搅了也不生气,和颜悦色问:“何事?”
“唐大人不知有何急事,正带着母亲往城门去,似是要出城。”赵贺道,“小人方才进来时,看见率卫陆平接了信,正准备离宫。”
“!”
姜玺猛地起身。
这算什么?
玩完溜啊?!
*
唐久安和薛小娥已经到了城门口。
清晨时分,正是城门口最热闹的时候,人挤人。
母女俩随着人群往前挪动。
唐久安不住回望。
陆平不知道赶不赶是上……不过没关系,她可以在通州驿站等他追上来。
“小安,”薛小娥忽然开口,“我不走了,你先走吧。”
唐久安一愣,连忙告诉她,她们只是暂时离开京城避一避风头。
毕竟以姜玺的为人,在气头上也许会做一点出格的事,等头脑冷静下来,至少不会伤及无辜。
“你走吧,你一个人走快些。”薛小娥道,“我还有些东西没收拾。”
薛小娥说着就要回去。
唐久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频频回望让薛小娥误会了,薛小娥恐怕认为她是怕追兵。
就在这个时候,一队率卫纵马而来,为首姜玺的身穿刺金团龙白袍,头戴金冠,镶着拇指大的珍珠,十丈外就能闪瞎人眼。
他老远就看到了唐久安。
赵贺紧跟在姜玺身侧,用力挥舞着令旗,大喝:“太子有令,关闭城门!”
城门口顿时起了骚动,唐久安连忙去抓薛小娥的手,准备趁乱溜走,却抓了个空。
“小安,娘对不起你,你小时候就没有好好带你,长大了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让你一个人在北疆吃那么多苦。”
薛小娥眼中噙着泪,转身挤出人群,冲向姜玺。
唐久安:“!”
薛小娥冲到姜玺马前跪下:“殿下!小安无论犯了什么错,都是因为我教女无方之过,我愿意替她抵罪!”
“!!!”
姜玺急急滚鞍落马扶起薛小娥,隔着人流愤然望向唐久安,“你都跟薛姨说什么了?!”
城门已在身后关闭,唐久安拎着包袱走过来。
“带的东西还挺多啊,”姜玺凉凉道,“元宝怎么不骑上?”
唐久安低声咕哝:“那是殿下送的。”
“你的官儿还是我封的,怎么不留下?!”
“官印和官袍都留下了。”唐久安低着头,“都在臣房中。”
姜玺益发生气:“你倒是撇得干净!”
陆平远远地跑过来:“小安,等等我!”
姜玺连连冷笑:“我给的东西都可以扔下,这黑大个却要随身带着,同袍之谊,真令人感动。”
唐久安不敢回话。
这时候估计说什么都是错的。
尤其赵贺还在姜玺身边。
睡了个太子原也不至于弃官跑路,但问题是这个太子他是个断袖。
醒来时看到姜玺的那张笑脸,在唐久安眼中完全就是气极而笑。
姜玺见她一脸悔不当初,外加一脸悲壮,顿时越看越气,直接将唐久安拉上马背,掉转马头,向东宫而去。
留下一堆百姓惊诧不已。
“天呐,太子殿下喜欢那个女将军。”
“但女将军要和她的黑脸同袍私奔。”
“这不被太子殿下捉回去了吗?”
啧啧啧,好刺激。
黑脸同袍陆平脸更黑了。
谁能告诉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
唐久安直接被带回了东宫。
之前还收了封赏的宫人们纷纷上前献殷勤,结果被姜玺厉声吼开:“张伯远,统统给我扣半年月银!”
才走出詹事府官署大门的张伯远:“……”
发现被扣完之后还要倒赔的宫人们:“……”
唐久安前脚刚踏进殿内,姜玺就“砰”地一声关上了殿门,沉沉地盯着她。
唐久安想到自己第一次踏进这座寝殿的时候,是何等的雄心万丈,一心想要立功升官。
而今官是升了,她却巴不得从来没有踏进过这里。
后悔。
就是后悔。
姜玺居高临下看着她:“唐久安,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唐久安,“臣可以给赵都尉解释的。”
姜玺:“??关赵贺什么事?给他解释什么?”
唐久安领悟了:“臣知道了,昨夜之事,臣保证绝不会在赵都尉面前提起一个字。”
“?????”姜玺,“唐久安,你给我说清楚,这里对有赵贺什么事?”
“……”唐久安再度领悟了一下,“是,此事与赵都尉毫无关系,是臣失言了。”
姜玺直愣愣要看着她,似乎要疯。
唐久安深深后悔。
她可真是糊涂,这事怎么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她重重跪下:“臣,昨夜失仪,冒犯殿下,罪大恶极。但此事乃臣一人做事,罪责亦由臣一人承担,望殿下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饶过臣的家人和朋友。”
天气尚未转寒,地上还没有铺红茸毯,膝盖在凿花地面上跪得嘎嘣脆响,生疼。
下一瞬,姜玺托住她的双臂,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皱眉问:“疼吧?”
唐久安摇头。
“这还不疼,你就是个傻的。”
唐久安安安份份挨骂。
姜玺叹了口气,弯下腰。
唐久安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打横抱起。
唐久安平生从未被人这样抱过,立时全身僵硬。
姜玺抱着她走向窗前贵妃榻,放她坐下,然后在她身前单膝半蹲,掀开她的衣摆,拉着裤管的时候,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有点发红,复又板起脸,硬梆梆道:“我要看看你伤得怎么样。”
“……”唐久安不知道这也能叫伤,弯腰便把自己的裤管揭起来,露出膝盖。
姜玺像是给她的动作弄得懵了一会儿,起身取来了一只瓷瓶。
唐久安觉得这瓶子有点眼熟,随后想起这是她第一次去国公府时大夫给开的药膏。
“我看这药膏挺好,所以就自己备了一点,绝对不是给你准备的。”姜玺板着脸解释。
唐久安:“臣明白,殿下的药,自然与臣无关。”
她心说我的脸可没这么大,敢认为太子殿下专门给我备着药。
姜玺不知道为什么板得更厉害了,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似地拧开了瓶塞,挖出一点,涂到唐久安膝盖上。
药膏凉凉的,涂上去很是舒服。
唐久安的脸懵懵的,一时不知道姜玺在干什么。
脸上有瘀伤用药,可以说是免得有碍观瞻,膝盖上一点瘀伤用药,大概只能算是闲得无聊。
“要不……臣自己来?”
虽然她觉得这药纯属多余,但总比太子给她涂来得好些。
“闭嘴。”
姜玺低眉上药。
唐久安原本的设想是,姜玺暴怒那是肯定的,没准可能要摘她的脑袋,所以她非走不可,至少要避过这阵风头。
但此刻的姜玺温柔专注,好像她的膝盖是什么绝世奇珍,稍稍用力便能当场碎掉,他的指尖轻柔至极,像是羽毛一样轻盈抚过。
“殿下,”她神使鬼差地问,“您气完了?”
第35章
姜玺把瓷瓶塞子塞上。
他的动作慢得出奇, 视线一直落在唐久安身上,眸子深深,若有所思。
唐久安还是头一回见姜玺这么深沉,又开始为自己的项上人头忧心。
是不是应该让姜玺好好冷静?
比如……
她的目光才飘向旁边的锦幛, 姜玺便挑了挑眉毛:“唐久安, 这时候你不会还想把我捆起来吧?”
“……”
唐久安心虚地挪开视线。
姜玺把玩着药瓶, 他的手指不单修长, 而且灵活至极,青瓷小药瓶在他指间上下翻飞。
“你老是提赵贺是什么意思?”
姜玺问。
“……”唐久安,“……没什么意思。”
“少骗人,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姜玺道,“这样吧, 你老实说清楚,这次的事我可以不同你计较。”
唐久安眼睛一亮:“当真?”
“当真。”
“空口无凭,殿下请立字为证。”
姜玺笑了。
唐久安觉得他好像是被气笑的。
但他还是走到案前, 立下字据。
——只要唐久安将赵贺之事如实道来,前尘旧事一概既往不咎。
唐久安把纸张对折再对折, 收进怀里。
姜玺注眼睫闪了一下。
那是贴在她胸口的位置。
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喉咙有点干, 姜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半是解渴,半是掩饰。
“臣实话说了,殿下也立好字据了,请殿下务必遵守诺言。”
唐久安说着拱一拱手,“殿下与赵都尉两情相悦,臣一早便知道了——”
“噗”, 姜玺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
他指着唐久安,还未说话, 又呛出一阵狂咳。
唐久安觉得这是一个拍马屁的好机会,上前替他拍背顺气,一面忠心耿耿地道:“殿下放心,臣的嘴最是牢靠,绝不会告诉第二人。”
姜玺狂咳不止,面容扭曲。
“殿下实在不放心,可以放臣回北疆,臣余生不再踏入京城一步,照样没有旁人知晓此事——”
姜玺忽然动手。
出于武人的本能,唐久安下意识想抵挡,还好想起了这是顶头上司,遂任由姜玺捉住了她的衣襟。
身后一片哗啦连响,不知有多少东西被扫下书案。
唐久安来不及为那些宝贝感到心疼,自己就被按在了书案上。
这姿势,看起来太子殿下想揍她一顿。
若是挨一顿揍这事便算扯平,倒也还划算。
唐久安的算盘还没有打完,姜玺已经俯身,低头。
唐久安的眼睛瞬间睁大。
她被吻住了。
记忆中模糊而残损的一角被补起,这个吻唤醒了昨夜那个吻。
一个是安静而明亮的宫殿,一个是灯光昏黄的室内,一个是她被姜玺压在书案,一个是她把姜玺按在地上。
都是唇齿相接,口齿缠绵。
唐久安的脑子里像是飞进了一百只蜜蜂,嗡嗡乱响,身里有一种非常奇妙的反应,手足酸软。
这种反应绝对不适合一个战士,倒是让她瞬间清醒了过来,挥手挣脱姜玺。
一不小心用力过大,拳头擦过姜玺的脸。
姜玺发出一声闷哼,嘴角破了一点,沁出一丝血红,却没有松开手。
他依然压制着她,拇指抹过嘴角,看了看指尖上的血,不见愤怒,只有一种压抑的喘息,“看到了吧?我喜欢的是女人。”
唐久安也在喘气:“殿下倒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宫殿安静,一时间只有两个人剧烈的呼吸。
姜玺此时才恼了,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像是要掐死她,咬牙问道:“……你要我怎么做才肯信?”
唐久安:“臣信不信,重要吗?”
“当然重要!”姜玺松开唐久安,大声向外喝道,“赵贺你给我滚进来!”
殿门打开,赵贺麻溜地滚进来了。
殿内花瓶镇尽书本砸了一地,赵贺一个字也不敢多问,跪在地上低着头。
姜玺盯着他:“唐将军说我和你有私情,说我们两个是断袖,你怎么说?”
赵贺猛地呆住,这才意识到这满地的渣渣中自己居然也有份,立即大声喊冤,膝行到唐久安面前,抱着唐久安的一条腿大哭:“这话可不兴胡说啊唐将军,会要了小人的命啊!”
姜玺一脚把他踹开。
哭就哭,抱腿算怎么回事?
这一脚又利落又熟练,一看平时便没少踹。
“……”唐久安,“殿下恕罪,是臣多心误会了。”
姜玺挥挥手让赵贺滚了,脸色不再像方才那样想掐死人,此时稍微好转,抱臂问她:“你怎么误会的?觉得赵贺和我走太近?觉得我待赵贺太好?”
“臣是觉得若无一些隐秘缘由,赵都尉似乎混不上今日的位置……”唐久安有点尴尬,不过很快抱拳,长揖一礼,“臣莽撞了,臣给殿下赔不是。”
“你说对了,”姜玺道,“我把赵贺召进东宫,还让他当都尉,确实是有一个隐秘缘由。”
他走近唐久安,就在唐久安耳边问道,“老师想不想知道?”
唐久安摇头。
……她觉得她最好不要知道。
“这事我从未告诉过旁人,但若不告诉老师,万一老师哪天又生出别的误会,我可就太惨了。”
姜玺慢慢地道,“庆丰五年三月七,关若飞说北里明月坊的歌舞极佳,要带我去开开眼,于是我便微服出宫,什么人也没带。”
唐久安听到这久违的“三月十七”便觉得不大妙。
更让她觉得不妙的,是姜玺的眼神。
一步步向她走近的姜玺,盯着她的样子,就像猎豹盯着自己志在必得的猎物。
唐久安不觉后退一步。
她退一步,姜玺便进一步。
“……没想到,半路遇上一人,将我劫至一处,与我颠鸾倒凤,春风一度,天明却沓无踪影。”
姜玺每个字都很低沉,一直望定唐久安,眸子里隐隐有什么在跃动。
这样的姜玺让唐久安无由生一股压力,一直退到后背抵上墙壁,退无可退,“殿下,你知道的,那不是臣。”
可别再把这笔账算她头上啊。
姜玺挑了挑眉毛,眸子里似有波光流转:“知道,自然不是你。”
他顿了顿,道:“我起用赵贺,便是为了找到这个人。这是我最大的秘密,而今除了赵贺,就只有老师你一个人知道了。”
唐久安这才明白,她颇为汗颜,立即道:“殿下放心,此事到臣为止,绝不会有第四个人。”
“老师办事,我自然放心。”姜玺凄然地长叹一口气,“只可惜我找了三年,都没有找到那个人。”
他抓起唐久安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满脸忧伤,“老师,你摸摸看,只要一想到她,我便心痛难忍。”
唐久安觉得心痛这个东西应该是摸不出来的,但你能跟一个伤心的人讲道理吗?她着实不擅长安慰,只能维持这个单掌推胸的样子,默默站立。
唐久安手被他握着,掌心贴在他的胸前,清晰地感觉到心跳隔着衣裳透上来,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快。
听上去好像不大对劲。
“殿下,要不要叫太医?”
“……罢了。”姜玺垂下眼睛,“太医医术再高,也医不了心病。”
“可殿下这么着也不是办法,臣也药不了啊。”
姜玺抬头,眸子深深地看着她:“不,老师可以。老师在这里陪陪我,我便觉得好多了。”
“……”唐久安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功效,但他既然这么说了,唐久安便只能陪着,甚至觉得姜玺有点可怜。
“殿下,那人始乱终弃,若是找到了,殿下打算怎么处置?”
姜玺眨了眨眼睛:“把她抓起来,拴在我身边,永远都不放她走。”
唐久安:“……这是要把人下天牢?关一辈子?”
“……”姜玺瞪她一眼,“就不能是和她成婚,娶她为妻?”
唐久安“哦”了一声。
姜玺问:“老师,如果这个人是你,你愿意嫁我为妻吗?”
唐久安立即摇头:“殿下,不是臣。”
“……”姜玺,“我是说如果。”
“那万万不可,当了太子妃,臣还怎么封侯?”
姜玺:“………………”
他低下头。
唐久安倒开始有点发愁了。
若与他春风一度,他便要娶人为妻,那昨晚她好像也不清白……不过又一想,人家有三年前的意中人,她这顶多就算个意外。
“老师,”那边姜玺再次抬头,有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我心口还是疼,你能抱抱我吗?”
唐久安点点头,还未等她张开手臂,姜玺便急不可待地把高大的身体往她怀里缩,脑袋稳稳地搁在她的肩膀上,还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唐久安:“……”
窗外长风吹守,树木沙沙作响,窗外天空高远,云很白。
唐久安在这个时候走了一下神。
某个画面闯进脑海。
是一个吻。
昏黄温柔的灯光下,姜玺捧着她的脸吻她,她从他的嘴里尝到了药物的清苦气息。
好像是醒酒汤。
她低头看了一下搁自己肩上的姜玺。
姜玺也在看她,睫长飞翘,一眨一眨。
“老师,”他问,“我觉得我很喜欢三年前那个人。”
唐久安点点头,心里还在努力回忆昨夜情形。
“老师觉得我是该继续找她,还是该放弃?”
“找她。”
唐久安还在思索,随口答。
“我很喜欢那个人,老师作何感想?”
“唔,挺好。”唐久安心不在焉。
“……”姜玺抬手把她的脸扳过来,对准自己。
他原是想要审视她的脸,但在这个姿势下,只要他微微抬一点头,就可以吻住她。
所有试探的意图在这个念头下面乱成了一团散沙。
他闭上眼睛,微微抬头。
“殿下,我们昨夜没干什么对不对?”唐久安终于想起来了,“我们就亲了个嘴——”
“……”姜玺睁开眼睛,面无表情注视她半晌,然后抬手。
此时此刻,不要讲这种杂七杂八的事情,亲亲要紧。
*
昨夜,关若棠的闺房中。
灯光昏黄柔亮,轻纱飞扬,如梦如幻。
唐久安的发丝低垂,拂过姜玺的面颊。
双唇碰上的那一刻,姜玺的瞳孔猛然放大。
刹那之间,神魂仿佛凝固。
三年前那个不可言说的夜晚,黑暗之中的肌肤交缠,带给他的每一丝感觉都像是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他绝不会忘记,也绝不会弄错。
这种感觉……就是这种感觉!
是她!
唐久安在药效的催动下十分急,偏偏姜玺今日穿的是正经华服,衣带系得极其繁复。
唐久安不耐烦。
姜玺也等得不耐烦,于是翻身而起。
没想到两人就在桌边,他这么一翻,脑袋重重地磕在桌角。
疼痛让姜玺猛地清醒过来。
地上,唐久安面若桃花,发丝披散于地,身上是浅浅的桃红色,薄绡湿透,贴着肌肤。
她整个人就像一朵带着露水的桃花,又像是沾着水汽的桃子。
让他不舍得碰触,又让他恨不得一口吞了。
“唐久安,”姜玺将唐久安的手压制在头顶,“你还说不是你?!”
药效渐强,唐久安眼神迷乱,只想挣扎着重掌主动权。
姜玺额头滴着汗。
一千多个朝暮,日思夜想。
直到遇到唐久安,他渐渐将那个夜晚抛在脑后。
万万没有想到!
姜玺已经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惊讶多些还是喜悦多些,亦或是恼怒多些,挣扎扭动的唐久安像一个诱人沉沦的陷阱,他只想狠狠扑上去。
“唐久安你醒醒!”
唐久安听不见,眼前一片柔光,体内一团烈火。
姜玺端起桌上的醒酒汤,含了一大口,俯首喂给唐久安。
醒酒汤从唐久安嘴角溢出一小半,大半被唐久安无意识吞咽下去。
待一碗汤喂完,姜玺一身是汗,心头剧烈跳动,好像那个喝了药酒的是他自己。
但他终于克制住了。
唐久安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小,最终慢慢合上眼睛,睡过去。
姜玺长出一口气,将唐久安抱上床。
床这种东西,过于容易引人遐思。姜玺猛地放下纱帐,隔断自己的视线。
纱帐半透明,唐久安的脸若隐若现,宛如雾里看花。
“终于找到你了……”姜玺坐在床畔,看着唐久安的脸,“你是真的把我忘得干干净净,还是故意把我骗得这样苦?”
唐久安睡得很熟。
“不能真忘吧?”姜玺拧着眉头问。
见过负心薄幸的,没见过这么负和薄的!
所以她是假装的?
对,不然为何还去更改了兵部调令?
姜玺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啧啧,真是处心积虑啊。
*
此时的东宫殿内,姜玺亲上一个冰凉的东西。
正是方才他为唐久安上药的瓷瓶。
唐久安举着它挡在两人中间,她想起来了,昨夜她喝酒的时候,姜玺似乎还试图出声阻止过。
“那酒里有药,对吧?”
三年前,她也喝到过类似的药酒,一样记忆模糊。
这次多亏是事发之日近,又反复追忆,不像三年前,睡完就走,毫不在意。
她想了又想,记忆就到姜玺喂她醒酒汤为止。
后面就没有了。
“昨夜那碗醒酒汤,多谢殿下了。”
姜玺干脆把那瓷瓶叼了过来,略带一点未能得逞的忿然:“不谢。”
——我们的第一次已经是在不清醒的状态下,我希望第二次至少是清醒的。
昨夜他就是带着这样的想法去喂的醒酒汤。
此时此刻看着唐久安清醒的眼神,姜玺开始觉得——清醒有个屁用啊,不清醒不也是很好吗?
唐久安整个人都直了。
所以她根本没有睡上司,根本就不用跑路。
亲个嘴而已……虽然姜玺的唇形十分好看,亲起来的感觉也很好……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亲个嘴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切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当做没有发生过。
“不知道三年前那个人有何特征?殿下若是信得过臣,不妨说出来,臣很愿意帮着赵都尉一起找。”
唐久安道,“既是殿下心心念念之人,臣一定竭尽全力为殿下找寻。”
姜玺仔仔细细看着她,没有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哪怕最细微的表情。
他看到了一脸的认真诚恳,还有一丝微带生硬的谄媚。
就是没有看见一丁点不悦或者含酸。
“闭嘴。”
唐久安只见方才还一脸娇弱西子捧心般的姜玺声音变得冰冷。
“好好抱着,一个字都不许说。”
“哦。”
唐久安一表感谢,二表忠心,抱得十分尽心尽力。
“……”
姜玺看着她一脸精忠报国的表情,忍无可忍起身了。
“不抱了?”唐久安问。
“不抱了。”姜玺声音里有一丝明显的忿然。
唐久安能理解,毕竟她只是暂时的替代品,能哄一时总不能哄一世,殿下还是惦记着三年前那个人。
姜玺一早上出去城门口逮人,已经错过了上午的晨课,在书房等了一上午的文公度派宫人过来问姜玺是个什么情况。
姜玺吩咐:“我有事去鸿胪寺,今天的课不上了,文老先生请回。”
宫人自去传话,唐久安也拎起包袱准备回家。
姜玺一眼瞥见:“让你走了吗?”
唐久安心说这真是六月的天孩儿的脸,刚才要抱抱的时候可不是这么副嘴脸呢。
“殿下要去鸿胪寺,自然没功夫练箭,臣先回一趟家,再去国公府教少督护箭术。”
“谁说的?”姜玺,“练箭这种事情,一日不练一月空,我得见缝插针挤时间练。你跟我一道走。”
唐久安:“……”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不然何以解释太子殿下突然变得如此勤勉?
*
中秋一过,各方使团陆陆续续都将到京。
鸿胪寺马上就要成为京城最忙碌的衙门。
姜玺此人,能躲懒的时候绝不会出头,但真应下了事情也不会含糊,一进鸿胪寺便有各路官员过来回事情。
身为鸿胪寺少卿的唐永年倒被晾在一边,插不上嘴。
太子对唐永年的怠慢属官们都看在眼里,唐永年深觉自己的官位岌岌可危。
今日唐久安来了,唐永年如见了救星,远远便赶上来说话。
唐久安对此间事务一窍不通,背着弓箭,立好了箭靶,便无所事事,索性跟着唐永年各处逛逛。
不意在一处小院看见了姜珏。
姜珏正在接待一处东夷来的小国使团。
看见唐久安,含笑和对方说了几句,小昭儿便推着轮椅过来。
“殿下怎么在这里?”唐久安很高兴能看到姜珏离开藏书阁,出来走走。
“都是太子殿下给寻的好差事。”姜珏无奈地轻笑,“不给我过轻闲日子。”
小昭儿骄傲道:“我们殿下博览群书,又编修山川志,对天下风物熟记于胸,了如指掌,和这些夷人谈及他们家乡风物,比鸿胪寺所有官员都来得呢。”
姜珏深居简出久了,已经快要被世人遗忘,这次被姜玺强拉来鸿胪寺帮忙,倒是让不少人想起这位曾经的太子殿下也曾是惊才绝艳,每一个教导过他的人也都称他为天才。
也许是因为忙碌了起来,姜珏的脸色比在藏书阁里好了许多,不再那么苍白。
唐久安道:“殿下的山川志已经修完,何不替大雍出使各国,亲自踏遍天下山川呢?”
姜珏顿了一下,目中露出向往之色,最终却又摇了摇头:“我无法离开京城。”
毕竟是前任太子,身份敏感。
“一定会有办法的。”
“那便借唐将军吉言了。”
姜玺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唐久安和姜珏聊得正好。
银杏叶在秋日里变得金黄,一阵风过,叶子飘飘洒洒随着风在两人身边飞舞,像一只只金色的蝴蝶。
姜珏坐在轮椅上,微仰着头,唐久安双手负在身后,微俯着身。
两人脸上都有明亮清澈的笑容。
姜玺的脚步顿了一顿。
这画面异常美好,这两人也都是他很喜欢的人,但心里却微微收缩了一下。
小器了。
姜玺嘲笑了自己一下,大步走过去。
两兄弟聊起小国使团的事。
姜珏:“他们听说我朝十月将有秋猎,所以绝早出发,第一个赶到。”
东夷人善驭兽,这种本事在猎场上比在朝会上更值钱,是他们展现的机会。
姜玺点头:“听说迦南的人也快了。”
聊了一会儿,姜玺错眼便见唐永年在和唐永久说着些什么,唐久安虽是在点头,但点得甚是敷衍,脚下还无意识在地上画圈。
这是唐久安无聊时才会有的举动。
“老师,”姜玺打断唐永年的长篇大套,“该练箭了。”
此言甚合唐久安之意,两人一起走向设在官署前庭的箭靶。
姜玺问:“你爹说什么?”
“让臣在您面前多多美言,让您重用他。”
姜玺“哼”了一声。
唐久安引弓射箭,还是教姜玺那招偏羽箭。
箭术极佳的太子殿下还是掌握不了诀窍,唐久安亲自上手,悉心指点,扶正他握箭的手,并扳过他的肩,令肩膀与箭靶对齐。
“就这样,肩、眼、手三者合一,眼前箭前,只有箭靶,扣弦时偏左的弧度便能决定这支箭能拐出多大的弯。”
要说姜玺纯然是故意学不会,倒有些冤枉他。
他是真的不行。
两个人的距离近到无间,几近耳鬓厮磨,指尖又时时相触,怎么可能不走神?
今天更严重,才开过一点小荤,姜玺心跳如雷,眼前只有唐久安的唇一张一合,但声音却像是隔着水面,遥远而模糊。
至于说的是什么,他全然没听清。
满脑子都是她的唇色看起来像晨风中的木槿花瓣,那滋味尝上一口便永远也不会忘记。
饿了三年了才重新尝着一点儿肉味儿,姜玺用力咽了口口水,不让自己太失态。
“殿下?”
唐久安看耳根发红,额角见汗,“若是太热,可以歇息一下。”
换作从前她绝说不出这种话,因为在她的脑子里,练箭时,但凡没有晒成人干,就不应该放下箭。
可和姜玺待得久了,她终于开始感觉到人跟人着实有点不一样,姜玺不单身娇肉贵,而且最近还很忙。
那么体恤一下也是应该的。
姜玺感受得这破天荒的温柔,只觉得喉咙更紧了,他的目光灼热,盯着唐久安:“老师,你也出汗了。”
虽是秋日,但午后的太阳直射,仍然是有些炎热的,唐久安的额角也沁了一点汗珠。
只不过这点热对于唐久安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她摇头:“臣没事,殿下行吗?”
随着这个动作,一滴汗滑着脸颊滑落。
原本被她包裹着的姜玺,反手覆住了她的手,脸向她凑得更近。
“老师,你的汗,香得很。”
这声音里有一种压抑的喑哑,仿佛要直接从耳朵送进唐久安心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相似的画面被唤醒,一向被唐久安抛在脑海深处的某此记忆碎片宛如海底气泡般,零星冒上来。
潮湿的春天。
黑暗的夜晚。
滚烫的身躯。
低哑的声音。
“……有本事留下你的名字,我要让你不得好死!”
散碎记忆中,仿佛是个少年的声音,和姜玺此时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
唐久安的手一抖,箭离弦而出,射偏了。
第36章
姜玺讶然。
这是他头一回见到唐久安失手。
“手滑了。”唐久安看看天色, “确实是太热了,不如殿下去忙别的,待晚些再来练箭。”
“晚些就没功夫了。”姜玺腻在唐久安身边,“再练一会儿。”
“臣突然想起一事, 要去寻一下家父。”唐久安一面说一面搁下弓, “殿下, 少陪。”
她说着便走。
袖子却被姜玺一把扯住。
姜玺:“你找他能有什么事?”
“家事。”
姜玺眯起眼睛, 将她上下打量:“老师,你不大对劲。”
目光微微闪烁,脸颊泛着红晕,眼底居然还有一点湿润。
这样的唐久安让人好想欺负一下。
但下一瞬,他的手就被挣开。
“此事甚急, 臣先告退!”
唐久安一面说,一面拔腿就跑。
姜玺是不是有疑心,已经不重要了, 她直接去找姜珏。
哪知姜珏比姜玺还忙,需要应付的使团一个接一个, 快下值的时候才空下来。
唐久安二话不说, 推着轮椅就走。
姜珏道:“你慢些!这么急做什么?”
唐久安:“人命关天。”
还没离开鸿胪寺大门,姜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走这么快?也不等等我。”
唐久安僵了一下,回头微笑:“三殿下邀臣去吃锅子。”
姜玺:“甚好,我也想尝尝。”
“殿下不是还要回宫写功课吗?”
文公度执教甚严,课时可以缺,窗课不能缺。
姜玺走过来,扶住轮椅的另一边:“那还是吃锅子比较要紧。”
被推得疾驰的姜珏:“二位若不是很饿的话, 能不能慢些?”
“很饿。”
唐久安与姜玺异口同声。
很饿的二人推着姜珏回到兵部藏书阁,姜珏和小昭儿自去准备晚饭, 唐久安和姜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唐久安:“殿下和三殿下兄弟情深,不去帮忙吗?”
姜玺:“老师与三哥相交甚笃,不去帮忙吗?”
唐久安:“三殿下嘱咐臣找一卷兵书,让臣多多研习。”
姜玺:“巧了,我也要找点东西。”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分头去找。
很快便在同一书架前相遇,同时抓住了某一卷文书档案。
姜玺:“老师不是说要找文书吗?”
唐久安微笑:“臣为殿下拿。”
姜玺也笑了,左边脸颊微微显出一只梨涡:“那便多谢老师了。”
文书被抽了出来,唐久安迅速翻
庆丰五年三月初七,着令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唐久安前往北疆中军大营听命,三日内动身,如有延误,以军法论处。
是的,没有记错。她三月初七确实离京了。
姜玺得比唐久安仔细得多,像是要把每个字都抠下来瞧个清楚明白,连纸张都摩挲许久。
“这东西殿下还没有看够吗?”
姜珏过来。
“我怀疑有人假造文书,要带去大理寺好好查一查。”
姜珏把文书揣怀里,同时瞧了唐久安一眼。
“这东西能造假吗?”唐久安问姜珏,“还有,有没有可能抄错?”
姜珏答:“抄录文书一人,勘验文书还需一人,保管文书再需一人。文书入库,总共要经过三人。若要造假,须得买通这三人。”
姜玺道:“那有没有可能是入库之后再来更换的?”
“殿下去大理寺找人一看就明白了,每卷文书的纸张并非全然一样,若是有更换,行家定能看出来。”
姜珏说着顿了顿,“你们二人说实话,庆丰五年三月初七到底有什么事?”
“就是我离京嘛,我还记得先在你这儿吃了顿锅子,然后同僚们又请我去画舫。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动身去北疆了。”
唐久安声音朗朗,特意说给姜玺听。
姜玺把文书往怀里揣得牢牢的,巍然不动。
锅子端上来,姜玺三五筷子便吃完了,放下碗,表示自己还有事,先走一步。
姜珏看着他的背影离开藏书阁,“他当真去大理寺了。”
唐久安怡然地涮着羊肉吃:“只要那份文书没问题,他便是去天上也无事。”
“若是有问题呢?”
唐久安顿住:“三人经手,还能有问题?”
“世事无绝对。”姜珏看着她,眸子温和,“若是有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唐久安想,若是真的,姜玺绝不会放过她。
若她真是姜玺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凭着姜玺喜欢什么一定要搞到手的脾性,一定会想方设法娶她。
那她……
可恶,脸开始发烫了怎么回事?
“那我只能走为上策。”唐久安假装自己的脸没有发红,镇定答。
姜珏的目光在她脸上注目良久。
这样颊生双晕的唐久安,他从未见过。
*
这一日对于唐久安来说格外漫长,回到桂枝巷,看见窗子里透出来的灯光,才想起薛小娥和陆平还在等她。
陆平倒是好办,她说什么是什么,薛小娥必定少不了一番盘问。
“大人。”尚未走近,黑暗中两名率卫出来行礼。
在他们俩身后,关若棠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缓缓抬起头,眼睛湿漉漉地,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唐姐姐……”关若棠开口带着一丝哭腔。
唐久安走过去把她扶起来。
关若棠“哎哟”一声,腿麻了。
唐久安便拦腰抱起关若棠。
关若棠攀着她的脖子,小小声道:“唐姐姐,我在你这里躲一躲可好?我不想回家。”
唐久安:“行。”
关若棠是现成的挡箭牌,薛小娥不好多问什么,只拉着唐久安看了一圈,确认唐久安无事,便去收拾被褥。
关若棠和唐久安睡一起。
唐久安一向是头挨着枕头便能睡的,今日却破天荒地一时睡不着,眼睛瞪着床顶,开始努力回忆三年前自己离京时的情景。
关若棠也瞪着眼睛:“唐姐姐,你喜欢过别人吗?”
唐久安:“嗯。”
“谁?”
“好多人。”
比如军中那些同袍,她都很喜欢。
关若棠撇了撇嘴:“那你就是没有喜欢过。”
唐久安不跟小女孩一般计较。
“我一直以为喜欢一个人是好开心的事,可是唐姐姐,我现在好难过啊,阿阮走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唐久安听关若棠低声倾诉,从头到尾听完了,认真建议:“那换个人喜欢?”
关若棠一面抽噎一面翻白眼:“唐姐姐你什么都不懂。”
唐久安觉得这没什么好懂的。
关家知道关若棠在她这里,倒是挺放心,关若棠一连住了五天,才肯回家。
大理寺可能也没查出什么东西,姜玺那边看不出动静,还是一如往常忙碌,并且坚持带着唐久安教习箭术。
练箭时总要腻歪一会儿。
唐久安在军营里跟兄弟们百无禁忌,勾肩搭背左拥右抱乃是常事,但和姜玺在一处却总觉得好像有一点不对劲。
比如同样是手碰着手,跟兄弟们扳腕子都没事,但碰姜玺的,皮肤好像就变得格外敏感些,细微触感都会传达脑海,让她觉得风好像格外轻软,阳光也格外明亮。
但事实上风一日紧似一日,鸿胪寺的银杏树叶子都掉光了,阳光也一日比一日稀薄。
每年十月,皇帝都会率百官去西山行宫狩猎,称之为“秋猎”。
皇帝要忙于政务,每年秋猎的时间长短不一,短则三五日,长则七八日。
但猎场一旦围定,其它王孙贵人多半会待个十天半个月,方能尽兴。
出发的日子定在十月初九。
初八日众官下值都会比平时提前一些,以便回家整顿行装。
“老师。”
唐久安要走的时候被叫住,回头,就见姜玺换了一身锦袍,向她走来。
“殿下今日打扮得这么素净?”
这里的素净是指衣服上没有满绣,也没有用金银绣,且没有穿珍珠钉玉石。
姜玺一身是藏青色圆领通肩长袍,以同色丝线绣在两肩绣着云纹,袍袖宽大,腰束蹀躞带,看上去像是街头上的一位寻常公子。
姜玺笑吟吟:“明日就要进山里了,学生请老师去喝顿酒如何?”
唐久安自然不会推辞,让人给家里送信之后,便站在宫门口。
姜玺走出两步,回头:“等什么?”
唐久安:“马车啊。”
“今日不坐车。”姜玺道,“平京盛景素来为文人雅士们所称道,老师少在京城,我也时常被拘在宫里出不来,难得逛逛,一起走走如何?”
唐久安便和他一道走。
天还未黑,不过已经有阵阵暮鼓催促要出城的人加快脚步,街上行人匆匆,两个人走在人流里,姜玺的步子不紧不慢。
唐久安见他用走的,以为喝酒的地方就在不远,结果走了半天,姜玺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路边的店铺开始掌灯。
灯笼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像是星辰一颗接一颗地坠落在地面,被人们拾起,悬在屋檐下。
白天看起来有几分风尘仆仆的长街,在灯光的映照下变得瑰丽如梦。
“我头一回正正经经逛街,就是在庆丰五年三月初七。”
姜玺声音悠然,“那天也和今天一样,一路点着灯,我沿着这条街一直往下走,沿途还买了一个扇坠,一个蝈蝈笼子,还有一串糖葫芦。”
唐久安道:“殿下,再往前就是平江了。”
平江横过整个平京城,蜿蜒曲折,将京城一分为二。
“对,往下就是平江,我沿着江边走,还遇到有人投河,还做了一场好事,把人救了上来。”姜玺说着摇摇头,“三月的水可够冷的,现在下水估计也差不多。”
“因为湿了衣裳,所以我就近找了一条画舫更衣,才上岸不久,就……”
姜玺低头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唐久安心头略有打鼓,开始感觉这顿酒没那么简单。
不过姜玺倒是没有往江边去,而是直接沿小路去了北里。
在北里最辉煌夺目的一间门楼下站定。
“老师,就是这里了。”姜玺回头,在灯光中微笑,“请吧。”
唐久安仰头看着那高高的彩楼,以及彩楼上金漆的匾额。
牡丹楼。
第37章
牡丹楼内布设得十分清幽, 往来迎客的皆是清秀侍女,作童子打扮,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侍女请二人去厅上喝茶。
姜玺报了个院落的名字。
侍女微微一呆,她瞧着姜玺甚是面生, 以姜玺这般样貌, 若是熟客, 她断无不认识的道理。
于是一面答应着, 一面使眼色让同伴去找芳妈妈。
芳妈妈是牡丹楼的老板,原以为是哪个不知礼数的乡巴佬头一回来就想进房间,一见着姜玺,顿时满脸堆欢:“哎哟姜公子您可算是来了!”
北里乐坊并非只是渔色之地,带女客来的也不少, 芳妈妈对着唐久安也是好一顿奉承,姜玺完全没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只道:“带路。”
芳妈妈让人取了钥匙来, 笑着在前面引路:“二位请随妾来。”
后院花木幽深,芳妈妈领着二人进入其中一所小院, 开了院门:“姜公子, 一切全照您的吩咐,日日有人打扫,但从来不曾乱动过一样东西。”
姜玺点点头,芳妈妈福身退下。
唐久安对姜玺比了个大拇指:“殿下厉害。”
像这种上等乐坊规矩甚多,头一两回来根本进不了后院,像姜玺这样长年还有一间屋子在这里的,乃是熟客中的熟客。
姜玺瞥她一眼, 目光很是复杂。
院内小小三间,一架十二扇飞鹤翔云绢屏立在当中。
芳妈妈领着人送来酒菜。
酒是好酒, 刚刚温过,散发出浓郁香气。
唐久安身为资深酒鬼,斟了一杯,闻了闻,又对着灯光细看色泽,最后一口饮下:“殿下,这酒比宫中的葡萄酒亦不遑多让。”
之前一路走来,若说唐久安毫不心虚那是假的,但自从踏入这牡丹楼,唐久安就重新挺直背脊做人了。
这间屋子里,单是这壶酒,怕是就要至几十两银子。
而她一年头到都花不了几十两。
这地方她绝对没有来过。
三年前姜玺的那笔账绝计不是她的!
“喜欢?”姜玺提起酒壶给唐久安满上,微笑,“那就多喝一点。”
点心瓜果陆续送来,样样都只得一点点,摆在盘子里,比宫宴还要精致。
一名女伎取出小小的银刀,开始剥橙子。
姜玺道:“放着,下去吧。”
女伎俯身叩头:“求贵人容奴在此侍侍奉,奴只待半炷香。”
唐久安这才发现这女伎肤白如雪,美貌异常,此时盈盈哀求,铁石人也要心软。
姜玺却偏偏比铁石人还要心硬一些:“下去。”
女伎含泪看了姜玺一眼,转而求唐久安:“贵客一看便不是寻常女子,奴家唤作芍药君,因有一客相逼,奴不愿俯就,又不好得罪,是以借以此避一避。”
唐久安觉得“芍药君”这个名字有点耳熟,略一思索:“啊,你是花魁。”
“花魁又如何?给我出去。”姜玺半点不假辞色,他不高兴这屋子里出现第三个人。
芍药君避客之事是实,但仅是她来此处的一半理由,另外一半,是整个牡丹楼的人都知道有人包下了这座小院长达三年之久,却从来没有踏足,今夜这位贵客中的贵客终于现身,芍药君身为花魁,怎能不来看个究竟?
她自幼在乐坊长大,阅人无数,第一时间便发觉姜玺显然是那种久居尊位之人,不好相与,倒是唐久安看上去疏朗旷达,是吃软不吃硬的,因此专攻唐久安。
唐久安拈着酒杯,确实觉得留一留这可怜的姑娘也没事,但看看姜玺沉下来的面色,唐久安叹了口气道:“姑娘,我不是主人,这里由不得我做主。”
芍药君无奈,只得起身。
就在这个时候,院外有喧闹之声传来,其中一把破锣嗓子尤为刺耳:“小药儿呢?我在这里,小药儿怎么还不来?小药儿,你快出来,上回我就见你有些体虚,这次专程带了药给你!”
外头有人好言好语相劝,那破锣嗓子不依不挠:“胡说,小药儿对我一片深情,断没有舍了我去看别人的理儿,你让我进来瞧瞧,小药儿一准跟我走。”
芍药君脸上露出头疼之色。
唐久安:“……这就是你那恶客?”
“倒也算不得恶,”芍药君,“就是……有些猥琐。”
外面的人居然愣是没拦住那破锣嗓子,破锣嗓子声音渐近:“小药儿,小药儿——”
唐久安望向姜玺,请他示下——臣去赶人?
姜玺的脸绷得掷在地上能砸出个坑来,眼睛里更是快要溅出火星子,他倏地起身,拽起芍药君,打开房门。
先把人推出去,然后抬起一脚,把那烦死人的破锣嗓子当胸一踹。
唐久安扭头观望,只见太子殿下踹人的动作行云流水,长腿一踹即收。
“王大花,”姜玺声音里挟着怒气,“今晚再敢有人踏进这院门一步,明天我就拆了你的牡丹楼!”
芳妈妈捂着嘴,拼命点头。
地上那破锣嗓子生得獐头鼠目,面色焦黄,还留着两撇稀疏的小胡子。
唐久安:果然猥琐。
不过倒是痴情,自己摔得七晕八素且先不管,立刻爬过去扶芍药君。
看到美人忍痛呻\\吟,他大为光火:“报上你的姓名!我何三若不雪今日之耻,从此关门闭户,再不行医!”
姜玺才懒得理会他,直接转身回房,便要关门。
唐久安按住门:“等等,何三这个名字,我听过。”
这话外头的何三听见了,何三一看唐久安:“好你个老酒鬼,装什么装?现在杀了这个小白脸,我免你三年的诊金!”
“……”唐久安,“……鬼医何三?”
她刚在得意楼领任务之时,也难免受伤,次数还不少。
寻常的跌打大夫治也能治,但无一不是禀承着“伤筋动骨一百天”的教条,叮嘱她静养。
静养?静养呢赚钱吗?能还债吗?
这时候狐家兄弟为她引荐了鬼医何三。
何三之所以被称为“鬼医”,一是因为有传言说他是从十八层地狱里逃出来的一只恶鬼,夺舍的时候随便披了一张痨病死的人皮,所以这皮囊根本就是假的,名字当然也不是真的。
二便是他的医术离经叛道,每一个方子都能气死坐堂大夫,接骨治跌打伤损的手法能愧死兽医,每一个病人在他手上都要死去活来一番,但活过来了便再无后患,伤筋动骨三天就能活蹦乱跳。
唐久安曾是他的忠实病患。
“呵呵呵呵,自己人,自己人。”唐久安露出春风般温暖的笑容,“都是误会。”
“误会个屁,他打女人!”何三尖叫,“你不杀了他,这辈子都休想我再治你!”
唐久安心说姜玺方才是粗鲁了些,但说是打女人倒有些夸张了,她犹豫着要不要拿出太子殿下的身份,忽然姜玺将她扳过来上下打量:“你受过伤?伤在哪里?”
“哼,她岂止受过伤,若不是我给她缝缝补补,她早就散架了,哪里还能站在这里跟你喝酒?”何三抱着美人,怒道,“老酒鬼,我数到三,一——”
“人家是相偕同行之人,下手有伤感情,不如让我来代劳,为鬼医大人出口气。”
牡丹楼占地极广,院落与院落之间互不干拢,沿路极为幽深,仿佛若一处接一处的私宅。
这声音来自路边的黑暗之中,规规矩矩,斯斯文文。
然后唐久安听得破风声响,立即出手,抓住了一支箭。
箭尖正对着姜玺咽喉。
“原来这里也有高手啊。”
那个声音又道,然后是密集的破风声传来,唐久安“刷”地抽出贴身匕首,一连拍飞七八支箭矢,而对方的箭依然绵绵不断。
听弦声明明只有一根!
最后一根她阻拦不及,眼看着要射中姜玺,她一条腿踹过去,待要把姜玺踹开。
姜玺向后一仰腰,先避开那支箭,再避开她的腿,幽怨看她一眼——这是救我还是趁机踹我?
顺便从地上捡起一支,用力甩飞出去。
黑暗中传来了一声闷哼。
姜玺得意地向唐久安扬了扬眉。
唐久安表示并不意外,姜玺那一身根骨肌肉乃是上上之品,这点爆发力不过小菜一碟。
然后就听得破风之声密集如雨,满天箭矢扑面而来。
唐久安和姜玺同时骂了一句脏话,返身入内,“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外面“笃笃笃”一阵连响,门板大约被扎成了刺猬。
唐久安:“住手,太——”
姜玺一把捂住她的嘴:“不可泄露我的身份。”
“……殿下多少出格的事都做过,区区包个乐坊别院又算什么?”
“……你不懂。”姜玺的目光开始游移,“万一有人寻根究底,翻出那一天的事……”
唐久安:“臣观殿下,似乎十分乐于翻出那一天的事。”
今夜一直温柔款款的姜玺头一回咬牙:“唐久安,那是对你。”
两人聊到这里,就听何三在外头大骂:“你有本事打女人,有本事出来啊!”
门上箭声越发密集。
唐久安皱眉:“这人是搬了一整车的箭壶吗?”
姜玺忽然“啧”了一声,站起身来,中气十足地对外面大喊:
“我乃护国公府少都督护关若飞,何处宵小,再射一箭试试!”
箭声停了。
苦苦劝架的芳妈妈打了个顿,立即以加倍的声势用力摇醒装晕的芍药君。
芍药君不得不柔弱无依地醒来,对上何三的脸,露出满面柔情:“何郎,我一心向佛,正因为你救死扶伤才钟情于你,你怎么忍心当着我的面闹出人命?”
“我错了,我错了,”何三立即道,“那边那个,快住手。”
不过,认错归认错,他还是要咕哝一句:“就算是少督护,也不该打女人……”
外面黑暗中好一阵沉默,然后一行人走了出来。
唐久安在门缝里数着,一二三三四五……足有二十人。
二十把弓,弦响却只得一声。
即使是她,也不可能将兵士训到如此地步。
走在最前面那个人一身贴身黑色劲装,却系着一条刺绣花腰带,腰围甚细,狼形鹤势。
他很年轻,只有十八九岁,眉眼漆黑光润,脸上一派天真。
他的左肩有一点血迹,正是被姜玺掷伤的地方。
她看得专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姜玺变了脸色。
姜玺问:“有什么好看的?”
“这人了不得。”唐久安道,“最好把他挖到军营中。”
“原来是少督护,你的箭很有力气。”黑衣少年向着门这边道,“还有那位姐姐,你的匕首也没厉害,从来没有人能砍飞我的八支连珠箭。”
“哐当”一声,门从里面打开,姜玺蕴怒:“你谁啊?叫谁姐姐?”
第38章
“我是迦南王世子阿度婆娑。”黑衣少年道, “可惜了,你既然是在大官,我便不能杀你。”
他还真是一脸惋惜。
唐久安:“……”
如今天天在鸿胪寺混,对于各路使团的事情约摸知道一些, 据驿站送来的消息, 迦南使团应是在下个月进京。
果然姜玺便问他为何没有同使团在一起, 阿度婆娑道:“我姐姐本就体弱, 加上水土不服,旧伤复发,我带她先来求医。”
说着向阿三行了迦南之礼,“听说鬼医的医术最是玄妙,还请鬼医能去治好我姐姐, 除了大官不能杀,杀谁我都可以。”
何三再连连摆手:“我只会治外伤,旁的一概不懂。”
“我姐姐的便是外伤。”阿度婆娑的神情微有黯然, “多年前留下的外伤。”
何三还要推辞,姜玺发话, 迦南王子乃本朝贵宾, 事关两国邦交,人人有责,命何三前去。
何三翘起下巴,不理。
姜玺皱了皱眉:“给你在牡丹楼包三天别院。”
何三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肃然道:“为国分忧,乃是臣民的本份。迦南王子,病人在何处?”
一行人终于离开, 小院重新安静下来。
唐久安抱肩观摩那扇被射成刺猬的门。
姜玺问:“看什么?”
“这样一支箭队若是突然袭击,金焰卫不一定拼得过。”
“放心吧, 鸿胪寺整天忙着招待那帮人,就是为了你们不用去拼。”
姜玺把唐久安牵回位置上,按着她的肩坐下,重新斟上酒,“我们继续。”
唐久安一时没有动弹。
姜玺方才是直接牵她的手。
温热的触感仿佛还留在皮肤上,她不大自在地搓搓手,一连饮了两杯。
“……我之前说到哪儿了?”姜玺也喝了一杯,“对,就是我走在平江边,遇上那人,稀里糊涂过了一夜,天亮时睁开眼,便是在这间屋子里。”
唐久安点点头,洗耳恭听。
“起初我包下这院子,是为了保留罪证。”
灯光下,姜玺望着唐久安,眸子晶莹,目光深邃。
“我发誓要找到那人,好将之问罪。后来慢慢地觉得不问罪也无妨,只要能找到人。”
“现在我还会继续保留这院子,因为这里是你我第一次在一起的纪念。”
“唐久安,以后每年的三月十七我们都来这里喝酒,怎么样?”
这样的姜玺真是温柔极了。
唐久安轻轻叹了一口气,认真道,“臣不知道殿下在大理寺查出点什么了,但关于此事,臣从入宫第一天对殿下说的第一句话起,便没有一字虚言。臣真的从未来过这里。”
姜玺笑着摇了摇头:“大理寺什么也没查出来。”
整卷文书浑然一体,没有更换过纸张,也没有涂改过笔墨。
上面确确实实记着就是三月初七。
唐久安瞪大眼睛:“那您还——”
“那肯定就是文书错了,我的感觉不会错。”姜玺笃定道,“唐久安,就算天王老子来了,那一夜的人也是你。”
唐久安:“……可臣真的没有来过这里……”
“先不管是初七还是十七,庆丰五年三月你与人春风一度,这事有吧?”
“……”唐久安,“……有。”
“在何处?”
唐久安心一横:“平江,画舫上。”
姜玺摸了摸下巴,“……所以我的第一夜是在画舫上?”
他只记得被人揍晕扛走,然后便是行不可描述之事,当其时也,销魂不已,谁知道哪儿是哪儿?
唐久安连连否认:“没有没有,您是在这里,臣是在画舫。”
姜玺有点不满:“那你便是先在画舫上非礼于我,然后再把我送到这里。”
唐久安坚定地:“没有没有,臣完事便走,根本没有管那个人。”
姜玺:“…………”
这天还能不能聊了?
“总之,”姜玺斩钉截铁道,“那夜就是你我在一起,只是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我在此处醒来。”
唐久安:“……臣不敢苟同。”
姜玺好像听不见,他有了新的问题:“……所以到底是哪座画舫?”
“……”唐久安,“……不记得了。”
“有没有名字?”
“什么样式?”
“大还是小?”
“新还是旧?”
唐久安:“……………”
*
第二日,京中贵人的长队浩浩荡荡向西山进发。
西山是距离京城最近的一处高山,拥有十大盛景,是天下名山之一。
山上有天子行宫,亦有各家别院。
猎场深入山腹,羽林卫与兵马司早已围好场子,也放足了猎物,只等让贵人们尽兴。
秋猎不拘男女老幼皆可参加,每有猎物,陛下皆有封赏,因此是平京一年一度的盛事。
抵达西山之后,例行要举行晚宴。
唐久安如今算是高官,亦可列席。
帐篷内,唐久安已经换上官服,从陆平手里接过官帽,往头一盖,便要走。
“回来回来。”陆平一把拉住她,“帽子都能戴反,这可是君前失仪,要被御史弹劾的。”
唐久安由着陆平替她整理官帽。
陆平问:“小安,你是不是有心事?”
唐久安很少有心事,因此有一心事便很容易看出来。
比如这一整天都有点魂不守舍的,之前在路上险此从马上摔下来,此时又连官帽都能戴错。
“唉。”唐久安长叹一口气,“一言难尽。”
唐久安说着,忽然想起一事:“东宫率卫都在太子那边当值,你怎么不去?”
“赵都尉说我不用去。”陆平道,“太子殿下也说让我照顾好你就成了。”
陆平说着,补了一句:“对了,殿下让我看着你,别让你乱跑。”
“……”唐久安,“……怎么说?”
“殿下说的很多,说什么什么养精蓄锐、御前立功之类,但我听着那意思,就是让你好好在帐篷里歇着,哪儿也不要去。”
陆平说着,不大确定问,“我是不是听错了?”
“……不,你应该是听对了。”
唐久安问,“然后其它率卫都在当差,是不是?”
陆平点头:“是。”
“他们不让你跟着,还不让我乱走……”
唐久安有种不详的预感,姜玺好像要搞什么事情。
陆平一惊:“这是孤立我们吗?”
“我宁愿是。”
眼下姜玺是油盐不进,一条道走到黑,非常要命。
唐久安抹了一把脸,去赴宴。
上回是给太妃贺寿,她坐得又偏,只顾吃吃喝喝便好。
如今官职上升,又是正儿八经的御宴,礼部有专门的官员引导各种行礼,官员们大呈文采,诗献个不停。
唐久安听得头昏脑胀,不知所云。
姜玺不在。
这位太子行事一向胡来,官员们并没有太在意,皇帝却是拧了一下眉头。
在大朝会之前,姜玺须得乖乖尽好太子的本份——这是当初写在军令状里的。
皇帝问身边的周涛:“太子为何不来?”
周涛回:“殿下说,有一事关系国运,远比筵席重要,他在为国操劳。”
“……”皇帝“……胡闹。”
片刻后,皇帝起身更衣。
皇帝不在,献诗也暂停,席上众人开始互相吹捧,同时十分期待文公度的诗文压轴出场。
文公度道:“我老了,又素乏捷才,不便献丑,就不打扰诸位的雅兴。”
众人哪里肯?纷纷求诗。
文公度笑而不语。
此时文家的下人送了一副字笺进来。
文公度看过,眉头皱起,微有忧心,吩咐下人:“让夫人看看太医得不得空。”
众人忙关怀问是出了何事。
文公度摇头:“还是犬子的宿疾……唉,又犯了。”
在纸笺背面回了几句,交由下人带回去给夫人。
众人都知道,文公度才华盖世,夫人亦是知书达礼之辈,但生的儿子却是个傻的。
这是文公度的隐痛。
但文大家便是文大家,从未因儿子心智有缺而不让儿子见人,反而事事都放心不下,到哪里都要带着儿子。
大家感佩文公度的爱子之心,纷纷敬酒。
或许酒意激发了诗情,文公度应邀挥墨落笔,一首七律应笔而出,众人纷纷赞叹,一首广为人传诵的名篇今夜诞生。
大家都等着将此诗给皇帝御览。
但皇帝迟迟没有回席。
唐久安一顿风卷残云,席已吃得差不多,酒也喝够了,不想再听他们谈诗,遂趁皇帝不在,提前离席。
她是武将出身,又在羽林卫训过兵,一看外头羽林卫的布防,就知道皇帝是往东边去了,遂往西走。
那边是女眷们聚集的地方。
而今虽说男女不分席,但很多女眷还是更乐意同女眷在一处,尤其是没有官身的不便前往御宴,在这边也依旧很热闹。
山中的风中沁寒,唐久安走着险些踩着一个人。
这不怪她。
那人抱膝蹲在帐篷边,正是背光之处,手里拿着树枝,似乎是在地上写字。
而唐久安正一脚踏在那些字上。
唐久安连忙道歉。
那人没有做声,只是拿树枝将那些字划去。
唐久安也没打算停留,抬脚要走。
“唐大人。”
那人出声,缓缓站了起来。
帐篷里头的光透出来,是个甚为秀美的女子,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胭脂都盖不住。
唐久安知道自己肯定见过她,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听说上次在御池,殿下救我之前,唐大人也下了水,是吗?”
唐久安想起来了,这是文臻臻。
“下水归下水,救人的还是殿下,姑娘记殿下的情就好。”
文臻臻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大人当时自身尚且难保,哪有余力救我?”
“话不是这样讲的。我本意是要救你,只不过被那清远郡主扯了后腿。”
唐久安听闻此言,深觉必须得为自己做个澄清,“我的水性其实一向很不错,在平江游个来回亦是轻而易举。”
“知道。”文臻臻淡淡道,“唐大人水性好,常在平江出没,还会在江边打劫。”
唐久安觉得这话就不大对了。
文臻臻在她的印象里一向是个柔柔弱弱的美人灯,此时才觉得这美人灯好像被吹坏了脑子。
“文姑娘是不是记岔了?”唐久安道,“可莫要把别人的罪名按在我的身上,我不认的。”
文臻臻慢慢地道:“庆丰五年,三月十七,大人在江边打晕了太子殿下,大人不记得了吗?”
第39章
猎场东面的山谷, 群山环抱,佳木成荫,风景远比别处秀丽。
姜玺一时上树修剪花枝,一时指挥率卫们挂琉璃灯, 忙得不亦乐乎。
末了长叹:“要是夏天就好了, 可以捉大片的萤火虫在这里放飞。”
然后他会在满天飞舞的萤火虫之中向唐久安表明心意。
……不知道唐久安喜不喜欢萤火虫?
只要是姑娘应该都会喜欢吧?
但唐久安确实不是个普通姑娘。
她美丽, 强大, 连人脸都记不得,多么独特。
姜玺一边想一边笑,再挂上一盏琉璃灯。
是周遭突然安静下来,姜玺才发现皇帝来了。
皇帝立在树下,环顾山谷, 没有言语。
姜玺不情不愿地下来:“父皇。”
皇帝:“这便是你在操劳的国事?”
姜玺:“事关太子婚姻,怎么不算国事?”
“……是唐久安?
“是。”姜玺道,“儿臣很喜欢她, 想要娶她为妻。”
“她可知道?”
“知道。”
“可愿意?”
姜玺微笑:“她会愿意的。”
皇帝沉默了片刻:“也就是说,她现在并不愿意。”
姜玺信心满满:“反正我肯定能让她愿意。”
这次不行, 就下次。
今年不行, 就明年。
总之,非她不可。
皇帝抬手,周涛领着左右退开。
山风扫过,琉璃灯轻轻摇晃,微此碰撞,发出清脆声响,恍若天乐。
“玺儿, 不要轻易将你的喜欢说出口。”
皇帝慢慢地道,“我们的喜欢是不公平的, 因为她们没有拒绝的能力。”
姜玺悻悻:“那可不一定。”
“就算她们能拒绝一次,那第二次,第三次呢?”皇帝沉声道,“就算她们能坚持,她们的父兄家人呢?”
姜玺心说她爹在她眼里就是个屁。
当然他不能败坏唐大人的官声,以免让唐大人背上不孝的恶名,虽然他并不觉得唐永年那个混蛋有什么可值得别人孝顺的。
“玺儿,撤去这些吧。”
皇帝的声音有几分沧凉,“她若是喜欢你,你折一枝茶山给她,她亦是满心欢喜,她若是不喜欢你,你就算布置上九天仙境,她最多也只是敷衍一笑而已。
姜玺觉出了一丝奇怪。
皇帝教导他,从来只有简单粗暴的命令,还是头一回这般循循善诱,跟变了个人似的。
于是姜玺问:“父皇,我母妃最喜欢什么口味的香饮子?”
皇帝皱眉:“为何突然问这个?”
“您答一下呗,又不会掉块肉。”
皇帝没好气地答:“金桃玫瑰。”
姜玺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儿臣还以为您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夺舍了呢,要不然就是哪个乱臣贼子用替身顶替了您——”
皇帝大怒:“你这孽障!”
*
帐篷边,唐久安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唐久安,你为了得到殿下的心,无所不用其极,平江画舫那一夜,你是不是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文臻臻的声音凉凉的,透着一股子凄清,“可惜,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等、等会儿!”
唐久安,“你在那年三月十七看到了我?”
文臻臻轻轻“哼”了一声:“不错,看得真真的。”
“当真是我?!”
“唐大人那夜穿的是藏青衣裳,系着抱肚,穿一双黑靴。大人左边衣袖破了一道缺口,不过束着箭袖,并不明显。”
“……”唐久安惊了。
那件衣裳是她自己洗的,力气太大,搓破了袖口。
与姜珏话别之时,姜珏大约是看到了,送了她一身新衣。
出宫就被她送进了当铺——衣裳的料子很不错,挺值钱,能还债。
那件破了袖口的衣裳又陪了她大半年,直到破口大到连陆平都补不了,才勉强退役。
唐久安喃喃:“……你怎么能记得这么清楚?”
但凡说得差那么一点点,她都有机会怀疑文臻臻是脑子坏掉说胡话。
“我生来记性好,过目不忘。”
文臻臻的语气不知为何十分萧索,还带着一丝嘲讽。
“这么厉害?”唐久安道,“不过你好像不高兴自己这么厉害?”
“……”文臻臻顿了顿,“唐久安,我在和你说正事。”
唐久安掩面,长叹:“我知道了,多谢你告诉我。”
“多谢?”文臻臻冷笑,“你在打什么算盘?”
唐久安很头疼:“这件事太突然了,我要好好回去想一想。”
她说着便走。
身后传来文臻臻带着怒气的声音:“唐久安,设若我将你的罪行公之于众,唐大人你还能留在东宫吗?还有脸留在京城吗?!”
唐久安一想哎哟,这事真的传扬出去,她的仕途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
封侯立户,想也不用再想。
唐久安赶紧回身,诚恳拜托:“文姑娘,那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只要你离开殿下,离开京城,这事我便烂在肚子里,永远不会对任何提起。就像这三年来我所做的一样。”
“我亦正有此意!”
唐久安用力点头,转身便走。
走出两步,复又回头,解下披风,披在文臻臻身上,“夜里风大,文姑娘快回帐篷去吧,别在外面冻着了。”
文臻臻:“……”
披风上犹带着唐久安的体温,文臻臻在寒夜吹了半晌的冷风,冰冷的身体对温暖的感触尤其明显。
“我……我只不想看到有人对殿下不择手段,居心叵测。”
文臻臻咬了咬唇,“殿下他……是很好很的人。”
“别说了。”
唐久安沉痛道。
她当然知道姜玺真的很好,所以,越说她觉得……她真该死啊。
*
陆平刚从外面回来,就见唐久安在帐篷内。
“小安,”陆平压低声音兴奋道,“我打听到了,太子殿下不知在东面山谷里布置些什么,我还没进谷就被赵都尉拦了回来,但我看到山谷里好亮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说了半天,发现唐久安坐在床上两眼发直,一眨不眨。
“小安?”陆平在她面前晃了晃手:“你在干嘛?”
唐久安面无表情:“小陆儿,跟你说个事儿,听完你就忘掉,再也不要提起。”
陆平用力点头:“嗯。”
于是唐久安把这事原原本本说了。
“——你是说你强迫了太子殿下却把人忘得干干净净并且人家找上门来你还矢口否认死不认账?”
陆平惊骇。
“……”
唐久安幽幽地看着陆平。
总结得真好。
下次不许总结了。
“那那那现在怎么办?”
陆平慌了,“要不……我们赶快逃吧!”
唐久安有气无力:“整个猎场,外面一只蚊子也飞不进来,同样,里面一只蚊子也飞不出去。”
她是东宫属官,除非拿到太子手令,不然就得一路杀出去。
“要不然……我就说我心有所属??”
唐久安稍微来了点精神,“小陆儿,我们是好兄弟对吧?”
陆平疯狂摇头:“是好兄弟,但不可以做夫妻。”
“嗐,是假的。”
“假的不管用,之前你说我是你未婚夫的时候,太子殿下一样粘着你,还对我特别凶。”
陆平后来可想明白了,太子就是在得知他不是真未婚夫时才突然对他好的。
唐久安一想也是,再想了想,一拍大腿:“有了,我就说我其实在暗恋大督护,他总不能打他舅母的主意吧?”
“……”陆平觉得这个有点狠。
这时候东宫有人过来提醒唐久安,陛下回席了。
姜玺也在席上,原本拎着杯子百无聊赖,看见唐久安进来,眸子一下子亮起来。
唐久安不大敢看他的眼睛。
此时正到了文公度大展诗才的时刻,满殿人都在叫好,连属国番邦的使臣都不例外。
皇帝也拈须称赞,赐下今夜最丰厚的赏赐。
唐久安是全然听不明白诗的好与坏,反正能写诗的都是厉害的,她随大流一起喝彩称赞。
她感觉到姜玺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
一面看着她,一面自斟自饮,简直是拿她下酒。
唐久安只觉得手里的美酒顿时不香了,待得皇帝退席,便立即离开帐篷。
结果没想到赵贺一直守在帐篷外,唐久安一出来便被拦下,赵贺笑道:“殿下请大人去一个地方。”
唐久安叹道:“我能不去吗?”
“大人不去可是会后悔的。”
唐久安觉得去了才可能后悔。
但赵贺身后跟着大批东宫率卫,这明显是做了两手准备,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得。
总得有个了断。
*
赵贺把唐久安领到谷口便欠身退下。
唐久安走进去。
安静的山谷在此时绽放出惊人的美丽。
山茶花盛放,空谷繁花,本已十分动人,又在树上、地上悬着大大小小的琉璃花灯。
灯火与花朵相映,琉璃流光溢彩,风过时还会发出碎玉之声,整个山谷被布置得仿若仙境。
唐久安原本对这些花花朵朵的玩意儿不甚在意,但此时繁星满天,花灯满谷,天上地下一片辉映,整个人好像都会化进这片璀璨光芒中。
流转的灯光映着她的面颊,映进她的眼睛。
“好看吗?”
姜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好看。”
“喜欢吗?”
“……喜欢。”
“知不知道这响声是怎么来的?”
山风吹过枝桠,琉璃花灯像风铃一样发出脆响。
“每一盏花灯里都放着好几颗玉珠,花灯晃动,玉珠碰撞,所以好听。”
姜玺走到她的身后,是只差半步就可以把人抱进怀中的距离。
他守住了这半步,因为很怕再上前,他就会忍不住把人抱在怀里。
他微微低头,声音就送在唐久安耳边,低沉悦耳。
“等花灯点过今夜,你还可以把玉珠掏出来,就跟摘果子似的,全归你,好不好?”
第40章
唐久安站在山风中, 满谷花木轻摇,玉珠声响,琉璃光转。
光芒在她脸上流转。
她一动没动。
痛心啊。
疾首啊。
这么多盏琉璃灯,就算每盏琉璃灯里只有两颗玉珠, 也是一笔大财。
可她却连碰都不能碰。
“不去看看?”姜玺问。
唐久安摇摇头。
“!”姜玺大惊, 这人居然有钱不收!
他转到唐久安面前, 只见唐久安眼尾微微泛红, 眼睛有点湿润。
姜玺的心立时像一朵烟花那样炸上天空,“砰”一下绽放。
唐久安看到姜玺的眼睛瞬间亮了。
就像谁在他的瞳仁深处点起了两盏琉璃灯。
“……”
不是的,别误会。
我只是……单纯地痛心而已。
“我……我知道你应该会喜欢,但没想到你这么喜欢……”
姜玺起初有些吃吃的,然后眼睛闪闪发亮, 一一指给唐久安看。
“我确实是挂了好久,这灯沉,山茶树的枝条又细, 所以要先用木棍给它支撑着,还不能露出来, 露出来就不好看。”
“这地儿我选得不错吧?整个西山, 这个季节,最好看的就是这里。这是西山十景之一,山茶瀑雪。说是山茶花从山山腰一路开到这里,宛如一条瀑布,又因花色洁白如雪,所以得名。”
“还有这灯!”
姜玺下一盏送到唐久安面前,“山里风大, 须先防风,又要好看, 所以才用琉璃。猜猜看里面的珠子有几颗?”
琉璃灯就在唐久安面前,光辉融啧,琉璃壁阻挡了山风,小小的火苗在里面安静燃烧。
碧绿清透的玉珠滚落在琉璃灯的底部,轻轻一晃便发出好听的声响。
“十一颗!”
姜玺揭晓,然后,轻声道,“寓意我们两个,一生一世,一心一意。”
唐久安抬起头。
姜玺的脸颊微红,眸子明亮,里面倒映着天上的万千星辰,以及谷中数以千计的花灯。
忽然之间,唐久安的眼眶真的有点酸胀。
他捧到她面前的,何止是一盏花灯?
那仿佛就从他胸膛里掏出来的一颗琉璃心。
唐久安下意识后退一步。
姜玺眼底开始生出一点懊恼。
他准备好的流程不是这样的。
首先他带着唐久安来赏灯,然后唐久安会很开心地在灯里找玉珠,就跟当初在御池里捞宝贝一样。
他会陪着她一起捞珠子。
他知道唐久安一定会很开心。
那么在她最开心的时候,他会告诉她,他喜欢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都还没捞珠子,他就什么都说了,而且,还缺少了很重要的一环。
“那个……”姜玺试探着问,“你要听诗吗?我其实还写了一首诗。”
其实他不单写了诗,他还把想对她说的话全写了下来。
在东宫默默演练过好几遍。
充当演练对象的赵贺表示:太感人了。
然后姜玺才满意地放过他。
此时此刻姜玺想起唐久安在席上大声为文公度喝采的模样,可以想见她还挺喜欢诗的,那么这首诗准备得甚是对路,对是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
“别念。”唐久安道,“臣听不懂。”
姜玺:“我这首你一定听得懂。”
“不可能,凡是诗臣都不懂。”
“这的真的可以——”
“可以也别念!”唐久安骤然大声,“不想听!”
姜玺滞了滞,“……好吧,那这灯给你。”
琉璃灯捧在姜玺的手心,又往前送了一点。
唐久安再退了一步。
“殿下,臣不能要。”
姜玺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顿了顿,然后大跨步上前,抓住唐久安的手,把琉璃灯塞进唐久安的手心。
“拿着。”
“臣不能要。”
“让你拿着!”
“臣真的不能要!”
推拒之间,“啪”地一声,琉璃跌在地上,裂成好几瓣。
姜玺:“……”
唐久安:“……”
唐久安急忙去捡。
姜玺一把抓住她的手,阻止她的动作,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唐久安,你害怕什么呀?收下这盏灯,我能怎么地你?堂堂飞焰卫统领,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小了?”
唐久安呆住:“臣以为……您会难过,或者生气……”
“跟你这人正经生什么气?什么时候被你气死了都不知道。”
姜玺走开,又取下一盏灯,交到唐久安手里,“喏,里面一样是十一颗,数数?”
唐久安看看灯,再看看姜玺。
灯光温暖明亮,姜玺的眸子也是。
——“殿下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是的,唐久安无比同意。
姜玺他,真的很好很好。
“殿下。”
唐久安抬眼,直直望进姜玺的眼睛,不容自己闪避。
“嗯。”姜玺感觉到了唐久安的认真,意识到她要话的将无比重大,一时间有些紧张,嗓子有点发紧。
“这灯,臣真的不能要。”唐久安道,“因为臣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姜玺呆愣半晌,“哧”一下笑了:“唐久安,你看看你像是有喜欢的人的样子吗?”
“真的。”唯今之计,唐久安只有硬编,“只是臣喜欢的人身份特殊,臣不好说出口。”
“你说,我准你说,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
姜玺咬了咬后槽牙,“你还非说不可,我倒要看看你能编出个什么样的人。”
“……”
唐久安心说有这么明显吗?
编谎话非她所长,不由生出一丝紧张,无意识地摸着腰带,寻思着该用怎样的语气报出关山的名字。
开心的?
骄傲的?
害羞的?
喜欢一个人到底是怎么模样来着?
最后唐久安想起了关若棠。
既然是不好开口的暗恋之人,那么当然要用低沉缠绵的语气。
她暗暗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却见姜玺的脸色忽然变了,视线死死盯着她腰间。
“……那香囊是谁给你的?”
唐久安低头去看。
今日参加御宴,她穿的是官袍,系的是玉带,像模像样地挂着些香囊玉佩之类。
玉佩荷包是陆平和薛小娥为她准备的,香囊则是好些天前姜珏给的。
姜珏久病成良医,会自己配些药囊,一可驱虫避蚁,二可提神醒脑。
薛小娥听说她要到山间秋猎,便收拾了两个香囊进来,陆平今日替她换官服的时候一起挂上了。
“三殿下做的。”
姜玺声音有点发干:“给我看看。”
唐久安便摘下来递给他。
姜玺把香囊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越看脸色越苍白。
最后他拉开香囊,自香料之中掏出一支极小极小的字条。
展开来。
唐久安用过姜珏不少香囊,却从不知道里头还有字,也凑过来一起看。
见是短短一句话。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唐久安不是特别明白,问姜玺:“这是什么讲究?”
图吉利?
姜玺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眸子里的光亮熄灭了,眼珠显得格外黑。
“原来是三哥。”
唐久安点头:“他有没有给你?挺好用的。”
“呵呵。”姜玺笑了,笑得特别僵硬,“难怪,我的琉璃灯你确实是不能要了。”
他的声音十分凝涩,又相当低沉,唐久安一时没有听清楚,用探询的眼神望着他:“殿下说什么?”
姜玺把香囊还给唐久安:“我说,这个香囊很好。很好很好。”
唐久安接过来。
两人的指尖短暂地相触,唐久安发现他的手好像很冷。
再看他身上穿的不是筵席之上的太子蟒服,而是一身轻纱般的衣裳,里外层层叠叠,犹如仙人的羽衣。
好看自然是极好看,只是在这深秋寒夜,未免太单薄了。
“殿下你冷不冷?要不先回帐中去?”
姜玺转过了身:“我不冷,你回去吧。”
唐久安喜出望外,这连盘问都省了?
三殿下的香囊这么好用?
“那臣这就告退!”
这声音里的喜气简直要洋溢出来。
姜玺站在风里,没有应声。
怎么就没有早点发现呢?
她与三哥,那般稔熟。
三哥待她,那样特别。
……我在这宫中,向来无人理会,唯一一个称得上朋友的人,便是唐久安。
……你善待于她,便是善待于我。
以三哥事事退避的性子,表现得已经如此明显了,他居然一直没有发现。
“哈哈哈。”
姜玺仰天笑。
唐久安尚未走远,听得笑声,回头。
山风猎猎,姜玺的袍袖与衣摆在风中斜飞,仿佛当真要像仙人一样随风而去。
但这笑声……像哭似的。
他很难过。
唐久安非常明确地感觉到了。
任谁花了这一腔心血,却被人拒绝,心里都不会好受。
可她只能这样做。
从此以后他还会遇到很多很多很好的姑娘,每一个都比她更适合成为太子妃。
非常好。
这事到此为止,了断麻烦。
可为什么她心里像是被塞了块石头似的,又冷又硬又沉?
赵贺带着东宫率卫们守在谷口不远,瞧见只有唐久安一个人出来,连忙迎上来:“大人,殿下呢?”
“在里头。”
唐久安一开口,才发现自己连声音都是有气无力。
她迅速深吸一口气,振作一下。
“殿下有点冷,你去取件斗篷来。”
“谁说我冷?”
姜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长风浩荡中,他大步朝这边走来。
吩咐赵贺:“把灯摘了,珠子掏出来,折成现银,送到唐大人府上。”
唐久安:“?”
她嗫嚅一下:“殿下,臣不能……”
“是不是傻?灯不能要,银子也不能要?那你以前收的要不要都退回给我?”
姜玺没好气,“原就是给你的,也给不了旁人。给我老实拿着。”
不知道为什么,看他骂人中气这么足,唐久安的心里轻松了不少。
嗯,一定是因为银子的原因。
毕竟银子谁能不爱呢?
然后就听他道:“你是三哥的人,便是我嫂子,长嫂如母,算我孝敬你的。”
唐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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