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唐久安回到帐篷, 把那只香囊翻来覆去,着实看不出什么名堂。
陆平也很努力地和她大眼瞪小眼。
唐久安:“算了睡吧。”
反正他俩瞪眼到天亮也依旧一头雾水。
得寻个既识文断字又懂香料针黹的。
比如虞芳菲。
只可惜快近年关,正是户部忙得不可开交之时,虞芳菲并没有来西山秋猎。
于是唐久安想了想, 第二日一大早来寻文臻臻。
文臻臻一见这香囊便脸色大变:“太子殿下给你的?”
唐久安心说果然找对了, 这是个懂行的。
“不, 别人给的, 你帮我看看这是个什么意思?”
文臻臻:“当真不是太子殿下?”
唐久安直接道:“三殿下。”
文臻臻一愣,三殿下几乎像是消失了似的,她都忘了世间还有一位三殿下。
“这香囊的布料纹样用的是蝶恋花,丝绦打的是同心结,还有这张字条, 上面的意思是他一直将你深藏于心中,无一日或忘。”
文臻臻看着唐久发,“三殿下心仪于你。”
唐久安:“……你会不会看错了?”
文臻臻冷然道:“我看到的便是如此, 信不信随你。”
又问,“你何时离开京城?”
唐久安心不在焉:“快了快了。”
文臻臻顿了顿道:“若是你嫁与三殿下, 也是一样。”
唐久安大惊:“这万万不可。”
文臻臻皱眉:“唐大人原来是如此风流之人, 处处留情,又处处相负。”
“……”
唐久安此时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拿起香囊便告辞。
外头天色很好,王孙公子们正呼朋引伴准备入林打猎。
若换作以往,唐久安定然要去拔个头筹回来换赏赐,这会儿却没有半点兴致,也懒得过去, 就往帐篷边上席地一坐,等那帮人过去再说。
姜玺那边刚料理明白, 怎么姜珏这边又有麻烦了呢?
姜珏是好朋友,好兄弟,她从来没有想过他对她居然有这种心思。
他也没说过啊。
就在唐久安坐地上抱头苦恼的时候,忽然听得有人问她:“你也是掉在地上的栗子吗?”
唐久安转过脸,就见后头还有一人,和她一样坐在上。
那人穿着一身斯斯文文的袍子,袍子被扯得歪东倒西,头上也沾满不少枯枝落叶,正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瞧着唐久安。
很难判断他的年龄,看起似乎已经不算年轻,但一对眸子清澈见底,像幼儿般温软无害。
见唐久这不说话,他往这边挪了一点,又问了一遍:“你也是栗子吗?”
唐久安看着一颗带毛壳的栗子卡在他已经松散的发髻上,替他拿了下来,懒洋洋答:“……嗯,算是吧。”
“太好了。”他喜形于色,“我们可不可以粘在一起?我看到别的栗子都会粘在一起——啊啊啊你干什么?!”
附近是一片栗子林,落了一地的栗子,唐久安把脚边的一颗踩破外壳,掏出里面的板栗:“吃啊。”
“啊啊啊啊你怎么能残害同胞!”他惊怒痛心,“它是我们的妹妹!”
唐久安面无表情地把妹妹吃了,顺便递给他一个:“栗子都是这样的,你不知道吗?”
暴怒的男子顿住:“……真的?”
“嗯,你看地上那些毛壳栗子掉地上为什么会粘在一起?就是因为想吃掉对方,这样才能变得又壮又大,来年好长成一棵大树。”
“原来是这样啊!”男子恍然大悟,吃起了栗子。
吃完唐久安给的那颗,又去捡地上的剥。
他不得法,手指被壳上的刺扎破,疼得嘤嘤叫唤,叫唤完了接着剥,再接着叫唤。
“……”唐久安给他剥了几颗。
男子大口往中嘴里塞:“谢谢妹妹。”
唐久安瞧他狼吞虎咽的,“你很饿?”
“不饿,可我要多吃点妹妹,这样就能长成大树了。”
男子认真道,“长成大树,爹就不会打我了。我要长得很高很高才行。”
“……”
看他的衣料颇为昂贵,绝不是仆从,再加上脑子不大清楚,唐久安猜得到他是谁。
文公度家的傻儿子,文德言。
文德言也算是京中百姓的一个谈资,据说他生下来时并不傻,三岁成诵,五岁能吟,人人都说他是个天才,可以子承父业,成为第二个大雍文豪。
结果五岁时忽然得了一场急病,烧坏了脑子,从此呆呆傻傻,成为文家心病。
片刻之后,文夫人虞娴果然找来了。
仆妇抱怨文德言又乱跑,虞娴喝止她,然后向唐久安福身道谢。
唐久安行礼:“您是虞姐姐的长辈,也就是我的长辈,晚辈当不起。”
几名仆妇甚是健壮,拉起文德言,文德言挣扎:“不,不,我要长成大树!”
唐久安道:“你已经吃了那么多栗子,再回家多喝些水,很快就能长成大树了。”
文德言一听,顿时不再挣扎,乖乖跟着仆妇走了。
虞娴临走之时,顿了顿,转身道:“唐大人是芳菲的挚友,又曾救过我女儿的性命,此时还看顾我的儿子,我心中对大人很是感激,有一句话想要告诉大人。”
唐久安:“夫人请讲。”
“大人是不出世的武将,合该建功立业于四方,京城太小,且云谲波诡,不适合大人。”
还娴说完,微微一福身,离开。
唐久安心说,看,这道理真是人人一看就明白。
她倒是想离开,可如今她是正儿八经的太子宾客,想要离京,非得先经过姜玺允准不可。
而姜玺……
唐久安想想就觉得脑仁隐隐生疼。
*
接连几日,姜玺既没有参加秋猎,也没有出席酒筵。
关月急得不行,因为皇帝势必要大怒。
但出乎关月意料,皇帝听说之后即没有恼火,也没有气急,皇帝只是沉默了许久,然后道:“孩子既不愿意,便别勉强了。让他一个人好好待着吧。”
从御帐出来的关月忍不住拧了一下自己,才发觉并非做梦。
她径直来找唐久安。
往日姜玺但凡有什么不听的地方,找唐久安总是最快的。
然而这一次唐久安也是愁眉苦脸。
唐久安觉得,关月对她越是信任,她便越是内疚。
关月拉着唐久安的手道:“……玺儿心情好的时候总是最乖的,但若心情不好,或是同谁闹了别扭,那脾气就又臭又硬,唯有大人你能说得动他。这次秋猎,陛下在,百官在,番邦诸使也在,可万万不能出乱子啊。”
唐久安欲言又止好几回,最后到底挨不过,只得硬起头皮答应。
然后一步三挪,往姜玺的帐篷这边来。
还未走近,就见宫人们抬着酒坛往帐内送。
唐久安心说不好,姜玺这是在借酒浇愁。
等走近,才听到帐篷内人声鼎沸,说笑声,喝彩声,摇骰声,喧腾热闹。
门口值守的率卫掀起帐子,向内通禀:“太子宾客唐久安到。”
结果里面太过吵闹,根本没人听见。
唐久安自己打起帘子走进去。
帐篷内似是现开了一个赌场,推牌九的,赌大小的,猜梅花的,应有尽有。
姜玺坐在人堆里,正在和关若飞赌大小,两人都乌鸡眼似的。
姜玺:“大大大!”
关若飞:“小小小!”
待开出来,是三个点,小。
姜玺骂了一句,也不用人劝,端起酒坛就喝。
旁边的王孙公子们都在起哄鼓掌。
“哎殿下这是撞邪了吗?”关若飞道,“酒不是这么喝的吧?”
姜玺不听,继续喝,衣襟都湿了半边。
关若飞试图去抢,被姜玺一脚踹来,关若飞躲开,更抢不着了。
就在这个时候,姜玺手里的酒坛被一只手拎走,姜玺犹未尽兴:“给我!”
抬眼看见唐久安。
唐久安静静看着他,尔后把酒坛子搁桌上,让大家都散了。
这位老师在东宫的地位人尽皆知,没有人敢多说半个字,麻溜就准备走人。
“不许走!都留下!”姜玺道,“说好了今日要热热闹闹的。”
然后招了招手,把唐久安叫到帐外。
唐久安是泡在酒里长大的,这是头一回觉得酒气冲天原来会让人难以呼吸。
即使离开帐篷,还是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
“殿下……”
她的声音有点低哑。
这事跟她脱不了关系,她得劝劝他。
可怎么劝?
脑子完全是一团浆糊,无从劝起。
“好不容易出来秋猎,老师别坏了大家的兴致。”
姜玺看起来倒是一脸轻松,“也别绷着个脸,一会儿三哥来了,还以为我给老师委屈受了。”
“……三殿下要来?”
“嗯,迦南使团往这边来,鸿胪寺里眼下就属三哥身份最高,所以由三哥陪同。”
“那你……刚才……不是……”
唐久安结巴半天,干脆破罐子破罐,“你是因为三殿下要来,所以故意整点热闹?不想让三殿下看到我们……嗯……那个……”
“我们哪个?不就是请老师看了一场花灯吗?这都是学生该做的。”
姜玺微笑,除了眼眶里微有一点血丝外,他看起来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依然是锦带华服,依然是玉冠金钩。
“老师放心,那天晚上一是学生讨好老师,二是做弟弟的孝顺嫂嫂,全没有别的意思。”
唐久安仔细盯着姜玺瞧:“……当真?”
姜玺笑容愈浓:“这还有假?”
“那你说那些什么一心一意——”
姜玺笑:“那都是逗老师玩的,老师不会当真了吧?”
唐久安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老师若没有旁的事,学生要进去了。这也不是做给三哥看的,在宫里拘束死了,难得出来,正好松快松快好好玩一场。”
唐久安点点头,人依然处在一种浑沌中。
按说她应该放下心才是,但不知道心里好像就是有一块石头搁着放不下。
姜玺越得越灿烂,她就越有点难受。
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得劲。
姜玺转身要走,唐久安忍不住道:“殿下你……当真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又没缺胳膊断……”
姜玺说到这里顿住了,底下那个字说不出来。
笑容像是被风吹走了,静下来的姜玺声音有点低郁,“老师,我三哥很苦的。”
唐久安点头叹息:“是的。”
“小时候,舅舅还不是大督护,母妃也只是个小小的贵人,在宫里没什么地位,我排行又小,挨过不少欺负。”
“每一次都是三哥替我出头。”
“所以怠慢我苛克我的宫人,或是将墨汁浇在我窗课上的皇亲,都会被三哥罚出去。”
“你别看三哥现在没脾气,当初他罚起人来可狠了,宫人一律打二十大板,皇亲一律罚跪,没有一次手软。”
“我当时就跟在三哥身边,三哥牵着我的手,跟我说:‘记住这些人的脸,若是还欺负你,下次加倍罚。’”
“我当时便想,三哥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太子,也是最好最好的哥哥。”
“我一辈子都要当三哥的好兄弟,一定要报答他对我的好。”
姜玺的声音低下来,“可是,三哥的腿,是为救我才残的。”
那时先皇后刚故去不久,姜珏一直闷在寝殿里,姜玺便央三哥出来,想和三哥走走,散散心。
求了好些天,姜珏终于答应了。
那么久没见到哥哥,姜玺十分欢喜,一路又说又笑,又蹦又跳。
当时御花园东角有个白龙潭,说是内有白龙,深不可测。
两人走在潭边的时候,姜玺原是想靠在栏杆上玩,结果那栏杆年久失修,一靠就倒。
姜玺跌进潭中。
是腊月,水寒刺骨。
他只有六岁,还不知道死亡的可怕,只是拼命想离开困住他的水面,却怎么也做不到。
就在这个时候,姜珏跳了下来。
姜珏也不过才十岁,并且同样不会水,只是一心想把一直保护着姜玺救上岸。
他们都失败了。
当被宫人发现的时候,两个人都失去了知觉。
命运在那一刻发生了逆转。
姜珏的腿在水下磕伤,又被冻坏,渐渐地,再也无法行走,无法再继承国体。
“而我却成为太子,母亲成为贵妃,舅舅成为北疆大督护。”
秋日的阳光是非常清浅的,像水一样,他眼睫低垂,像是要掉下泪来。
“我口口声声说要报答三哥,结果却拿走了三哥的一切。”
唐久安说不出话来。
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不过姜玺很快便抬起了头:“幸好他遇到了你。老师,请看在我这么孝敬你的份上,对三哥好些。他……”
只有你了。
唐久安没能听到他把这句话说完,因为姜玺朝着她的身后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还用力挥了挥手。
唐久安回头,看见姜珏坐在轮椅上,由小昭儿推着往这边来。
天蓝如玉,白云朵朵。
姜珏笑容浅浅,目光温和。
第42章
“在聊什么?”
姜珏微笑道, “二位皆是好射手,怎么这样的天气却没有出去秋猎?”
“哼,我猎了好多了,还等你问呢。”
姜玺走过去替下小昭儿, 推着轮椅, “老师方才非说她的箭术天下第一, 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你要说前无古人吧,我勉强认了,但后无来者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不知道什么叫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
姜珏失笑:“小安的箭术确实是极好的,对吧小安?”
唐久安没有姜玺那般变脸自如的本事,不知道说什么, 只跟在后面“嗯”了一声。
姜珏偏头看了唐久安一眼:“……有事?”
唐久安想了想,向姜玺道:“殿下,臣有些话想和三殿下单独说。”
“行。”姜玺轻快地道, “不妨碍你们,我要去玩我的啦。”
他说走就走, 背影轻盈, 看上去好像真的很快活。
唐久安一直看着姜玺进了帐篷才回头,就见姜珏一直看着自己。
“想和我说什么?”姜珏温声问。
唐久安默了一下,掏出那只香囊:“殿下,这个是什么意思?”
姜珏接过来瞧了瞧:“这香囊有什么不对吗?可是不好用?无妨,我再给你做一个……”
“殿下,”唐久安直接打断他,“您喜欢我吗?”
姜珏顿住:“何以突然说这个?”
唐久安:“殿下的香囊不是这个意思吗?”
姜珏道:“这只是个驱虫蚁的普通的香囊罢了。”
唐久安听得“普通”二字, 只觉得山风都暖和了几分,连忙指给姜珏看, “那他们说这个布料的纹样叫蝶恋花,还有这个丝绦打的是同心结,都是表示喜欢的意思。哦对了,里面还有个字条,据说也是说喜欢。”
姜珏端详:“哦,原来这个结叫同心结?蝶恋花什么的还真看不出来,布料小小一块,纹样都不齐全。至于这字条,我没大注意,或许是香囊里原本就有的?我身边一应之物,都是小昭儿去尚宫局领的,尚宫局人多事忙,我也不大在意这些,拿来便用了。你若介意,我替你换一个。”
“不用不用。”唐久安紧紧盯着姜珏,“所以殿下你并不是送这个表明心意的?”
姜珏苦笑:“我乃残疾之身,不愿祸害他人,有什么心意可表?”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真喜欢上我了,那可真是麻烦。”
唐久安十分欢喜,真心诚意道,“这跟殿下是什么样的人没关系,殿下是很好很好的,将来一定会找到喜欢的人。”
一旁的小昭儿忍不住道:“唐大人,您就这么高兴?”
“那是自然。我与殿下是朋友,是兄弟,是主仆。殿下若有什么事要我效劳,那我鞍前马后绝无二话。但要是谈情说爱,那可趁早饶了我。”
唐久安了却一桩心事,通体舒泰,“殿下的帐篷在哪里?我送殿下过去。”
姜珏道:“我只是陪同迦南使团业此,不便停留,这便回京。”
唐久安:“好歹吃顿饭再走,我去给你打个野味尝尝。”
姜珏凝眸,低声道:“小安。”
唐久安想起来了,人们都说,皇帝视姜珏为不祥,不想看到姜珏出现在面前。
“那我……打几只野味给你带回去!”
“我过来一是想看看你,二是想跟太子殿下说一声,迦南男尊女卑之风极为盛行,女子地位低下,即便是公主之身,怕也没有资格去往他国朝贡。此次阿度婆娑却带了一位公主进京,怕是另有所谋。”
唐久安道:“好像是给他姐姐治病。”
遂把牡丹楼之事说了。
当然隐去了庆丰五年三月十七之事不提。
随后她想起一事:“殿下曾经说文书档案要经三人之手,所以不会出错。可如果最终还是错了,会是因为什么?”
姜珏:“也许,是第一人抄错,后面两人不甚在意。”
唐久安想想也是,应该是无心之过。
要说有人在三年前就帮她把行程改了,那唯有神仙方能未卜先知。
姜珏急着回京,唐久安没时间打野味,但还是送了姜珏一点东西。
她把姜珏推到栗子林,然后埋头干始剥栗子,还招乎小昭儿一起,最后剥了一大堆,让姜珏拿衣摆包着。
于是清雅出尘的三殿下便卷着衣摆,兜着栗子,登上马车。
马车驶离西山。
姜珏一颗一颗把玩着膝上的栗子,仿佛那不是栗子,而是一颗颗宝石。
小昭儿有点看不过去:“殿下,不过是树下没人捡的栗子罢了。”
姜珏微笑:“这是小安头一回一心想要送我点东西。”
先说打野味,后来捡栗子。
若是从前,别说不能打野味还要坚持去捡栗子,她压根儿就想不到要送他点什么,定然是麻溜送他上马车。
小安,好像有点开窍了。
好像想要很努力地对他好。
小昭儿忍不住道:“那您为何要骗唐大人?那香囊明明是你特意挑选的,字纸也是……”
姜珏抬手打断小昭儿的话:“现在说明,只会让小安徒增麻烦罢了。”
小昭儿眼睛一亮:“那您打算什么时候说?”
姜珏把玩着栗子,没有说话。
*
唐久安把姜珏所说之事告诉姜玺。
姜玺点头:“使团里确实有阿度闻果的名字。”
若只是带姐姐治病,名字便不会写入出使名单中,只作为亲眷附属而行。
“还有一件事,其实那香囊——”
姜玺听不得“香囊”二字,一听眼睛便直望过来,眸子黑白分明,冷若秋水。
唐久安一滞,底下的话便吞进了喉咙里。
得,这话可不兴说。
万一姜玺旧事重提,她可不知道关山的名字搬出来有没有用。
现在有个现成好用的,不用白不用。
于是强行拐弯:“那香囊——臣真的很喜欢。”
姜玺:“……………………”
“对了,殿下说师恩如山,又说长嫂如母,那臣想问殿下要点东西,殿下应该不会拒绝吧?”唐久安压低一点声音道。
她是不想事情被人听去,却苦了姜玺,随着她的靠近,温热气息拂过姜玺的耳畔,姜玺整个人都僵了。
半晌,才道:“老师请说。”
“臣想要秋猎期间,殿下帐中所有的酒。”
姜玺:“……”
这是要他整个秋猎都没酒喝的意思?
“殿下不答应?”唐久安问。
“……答应。”
姜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唐久安很满意。
嫂嫂这个身份还挺好用。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提前月请她办的事。
嗐,孩子心情不好,不想干活,那就不干吧。
*
迦南使团是此次大朝典的重中之重,陪同一道过来的除了姜玺,还有唐永年。
唐久安领着扛酒大队浩浩荡汇回到自己的帐篷,就看到在里头等着的唐永年。
因为姜玺在鸿胪寺学箭的缘故,唐久安和唐永年见面的时间比过去十年加起来都多。
但每次唐永年看到唐久安,都只提一件事。
让她在姜玺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唐久安起初还老实跟他说这不是她几句话的事情,毕竟唐永年的丑恶形象已经在姜玺那里深入骨髓。
但是唐永年坚持认为:“殿下看我不顺眼,皆因误以为我薄待你们母女,让你受委屈的缘故。你若是真心肯帮为父,就回唐家住,只要你我父女和睦,殿下自然会对我尽释前嫌。”
唐久安一般听到这里就会走人。
此时人找上门来,故事重提,又说到此处。
唐久安拎起酒坛子喝了一口,忽然之间想到姜玺。
她不在意的事情就直接不理会,但姜玺不是这样,姜玺会认真把缘由说明白。
就像今天那样。
唐久安觉得这样很好。
于是她想了想,问唐永年:“父亲,若我愿意待在唐家,当初还会去北疆吗?”
“那都是你年少不懂事。”唐永年说着沉下脸,“为父三番四次找你说项,乃是想着,你我父女同心,我若高升,于你未来的仕途也有益。上阵且须父子兵,你万一有事,我也能帮衬一二。”
唐久安看着他一脸深沉诚恳的样子,忽然忍不住笑了。
她做事其实很少深思,一般是想做便去做了。
离家是如此,从军亦是如此。
她知道自己不喜欢这个爹,但也没有细想过怎么个不喜欢,到此时才明白,她最不喜欢的就是他的虚伪。
明明永远只为自己考虑,却说得冠冕堂皇,仿佛是舍己为人。
“父亲,看在你给我性命的份上,我喊您一声爹,可您除了给我这条命,还给过我什么?”
“我是娘怀胎十月生的,是娘含辛茹苦养的,后来娘走了,我是在您身边走了几年日子,那种日子好不好,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反正是还不如在北疆上战场拼命来得快活。”
“而今我和您同为四品,我见了您的面,给您面子,称您为父亲,算尊重;不给您面子,喊一声唐大人,也不算无礼。”
“您若还想当我的爹,就拿出当爹的样子来,不要总在我面前像个要饭的似的,我会看不起。”
“你这个不孝女!”唐永年气得浑身发抖,“竟敢这样和你的父亲说话!”
他抬手就要给唐久安一记耳光。
唐久安一把捞住唐永年的手腕,身法利落一转,把唐永年的手折到了背上,唐永年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受过这种罪?额头立时疼出了冷汗,连连惨叫。
“打人之前先掂掂自己有几斤几两。”唐久安松开他,“你打不过我的。”
唐永年捂着手臂,气喘吁吁:“好,好,唐久安,你给我等着。你不要以为我只有你这里一条路,我一直没有答应旁人,就是想着你到底是我的女儿,血浓于水,总比别人亲近。可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当初就不该把你生到这世间!”
话音刚落,唐久安把坛子里的酒泼了唐永年一身。
唐永年惊跳起来。
送酒的率卫们尚在外头没有走,唐久安唤了几人进来:“唐大人喝多了,扶唐大人回去产吧。”
唐永年两眼充血,咬死了呀。
陆平在外头听了半天壁角,进来道:“你这是跟他撕破脸了啊?”
“早该撕的。”唐久安道,“早撕了或许早就不见看见他了。”
她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古人说得不错,果然是教学相长也。
*
这是皇帝留在猎场的第六天,专门为迦南使团举行了一场御宴。
以阿度婆娑为首的使团入座。
迦南公主阿度闻果就坐在阿度婆娑身边。
每一个看见阿度闻果的人,呼吸都停顿了几息。
唐久安也不例外。
美人她见过很多,但很少见到像阿度闻果这样美得惊心动魄的。
阿度闻果身形纤弱,肌肤胜雪,眸子宝光沉沉,她只是随便抬眼望了望四周,每个人却都觉得她在看自己。
一时酒过三巡,阿度婆娑问:“听闻贵国的太子殿下英勇无双,相貌英俊,不知今日可在?”
皇帝温言道:“太子尚有些庶务要处理,今夜未及面见,来日定会向王子赔罪。”
“不敢当。”阿度婆娑道,“我们远在迦南,也听说过北疆大督护关山大人的威名,都说外甥肖舅,太子殿下定然也是英明神武,举世无双。”
“……”唐久安觉得,此人不大会聊天。
连唐久安都有这种感觉,席上众臣更是不悦。
关山屡建奇功深孚众望,已经隐隐然有功高震主之嫌。
皇帝圣明,对关山非但没有猜忌,反而每每重赏,又让关山的声望与日俱增,也令不少臣子为之侧目。
这是大雍朝堂未能宣之于口的一点心疾,此时却被一番邦小儿摆上了台面。
岂能将舅父置于亲父之上?!
岂能将臣子置于君主之上?!
然而不待有人站出来,阿度婆娑起身深施一礼:“我的姐姐是迦南最美丽的女子,理应嫁给世间最英武的男子,希望陛下能给迦南这样一个机会,让我们能一睹太子殿下的风采。”
“嗒”,唐久安挟在筷子上的鸡腿落在桌案上。
这是要……和亲?
第43章
西山脚下有大片农田, 大大小小的农庄坐落其间。
唐久安和周涛守在一座农庄外。
今日一大早,皇帝便带姜玺来此地。
这里曾是皇帝少年之时的读书之所。
农庄不大,所以有人在里面吵架的话,外面也听得见。
皇帝劝姜玺娶阿度闻果公主, 姜玺干脆利落地反对:“我只娶我喜欢的。”
不得不说皇帝到底是明君,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告诉姜玺身为太子便要为天下子民担起责任, 不能以私人之情爱衡量得失。
姜玺:“这太子爱当谁当,我才不想当。”
如此几番下来,泥人儿也要发火。
周涛满面肃穆,只是让羽林卫和东宫率卫都走远些。
唐久安努力有样学样,装作什么都听不到的样子。
就在唐久安以为这场争执会以“孽障”二字作为结束的时候, 里面却渐渐静下来,皇帝似乎换了怀柔之策,父子俩没有再爆出什么大动静。
但姜玺显然是硬的软的都不吃, 片刻后皇帝拂袖而出,脸上带有着明的怒容。
唐久安带着人跪地恭送圣驾。
姜玺久久没有出来。
赵贺问:“大人, 要不要进去看看殿下?”
唐久安想了想, 走进去。
唐久安原以为皇帝少年时代的故居定然会有专人悉心打理,结果院内的荒草都高到了膝头,快要淹没青石小径。
穿过小径,唐久安来到农庄最里边的后院。
后院便是没什么杂草,种着好几株梧桐树,此时树叶早已凋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当中一棵梧桐树下, 有一个高高垒起的土堆。
姜玺就蹲在土堆前,与土堆俩俩相望, 秋风扫过,枯叶飞旋,唐久安感觉姜玺的背影看上去都有几分凄凉。
唐久安在姜玺身后停下脚步。
“知道里面是谁吗?”姜玺问。
唐久安吓一跳:“里面埋了人?!”
姜玺瞧她一眼:“废话,坟里面自然要埋人。”
唐久安:“这是一座坟?!”
谁家把坟起在自家院子里?
而且无碑无铭,连个名字也没留下。
“听过我父皇和柳皇后一见钟情的佳话吗?”
唐久安点头,随即一惊:“这里头是柳皇后?”
“怎么可能?皇后自然是葬在皇陵里。”
姜玺道,“我那父皇为君清明,为夫痴情,简直就是个完美无瑕的圣人,可居然在这里埋了一个女人。”
片刻之前,皇帝把他领进这后院。
“娶喜欢的人?呵,即便是一国之君,也未必能得到自己喜欢的人。这坟茔中的女子,朕爱之,恨之,痛之,想要将她挫骨扬灰,又不愿从此失去她的最后一点东西。于是朕把她留在这里,这样她便永远也无法离开朕。”
“玺儿,这便是喜欢。君王若只求喜欢,那便不配当一个君王。”
“你是东宫储君,是未来的天子,你要肩负起自己的责任,莫要重蹈朕的覆辙,一生饮恨。”
姜玺眨了眨眼:“所以除了柳皇后和母妃,父皇还有喜欢的人?她谁啊?怎么死的?”
皇帝大怒离去。
若是在周涛这里,定会深深感慨皇帝对太子的宠爱之深,都这样了愣是没想过换一个。
这座坟茔是皇帝的一生这痛,皇帝是揭开自己的伤疤也规诫姜玺。
唐久安的思路则更离谱些:“陛下这是……金屋藏娇?”
“……”姜玺,“……你见过这种金屋藏娇?”
唐久安没有。
她停了停开口道:“殿下,联姻之事……”
“不知母妃知不知道……”姜玺像是没听到唐久安的话,起身便走,“我得去问问。”
*
关月日日都要艳冠群芳,带来的衣饰塞满了好几辆马车。
因着阿度闻果的到来,关月颇有一种危机感,对着镜子比了又比,总觉得首饰上缺了点什么。
迦南盛产黄金与翡翠,因此首饰制造工具十分了得,迦南首饰天下知名。
每次与使团一起来的定然还有商队,关月命人去找迦南商队,看看有什么新鲜货色。
姜玺过来的时候,就听见关月吩咐下去:“要大的,多的,越闪越好,绝不能输,知道吗?”
宫人领命。
姜玺道:“他们懂什么是好看?等我回京了替母妃好好寻一寻,包管母妃容光绝艳,万人仰慕。”
“玺儿啊,你现在哪里还有功夫管这种小事情。”
关月拉着姜玺的手坐下,“联姻之事你可千万不要和陛下对着干,人家迦南好不容易来朝,你是太子,身上挑着天下,可不能再任性了。”
姜玺问道:“母妃,我是太子,我也是您儿子,你难道不想我娶一个喜欢的人?”
“傻孩子,母妃比谁都盼着你好。你是男子,三妻四妾只是寻常,除太子妃外,还可以娶侧妃,还可以封美人,以后遇上你喜欢的,尽管娶就是。哪怕你只同心上人一个天天好呢,别人也说不了什么。听母妃的,这种事情男子吃不了亏。”
姜玺皱眉:“若我真娶了我喜欢的人,她却不能成为我的妻子,那我不是喜欢她,而是委屈她。世上有谁喜欢一个人就去委屈她的?母妃,这种日子您自己还没过够吗?”
关月顿住。
姜玺自悔失言:“我……我就是随便一说。对了,母妃,你知不知道父皇除了聊皇后,还喜欢一个女人!”
这话成功地转移了关月的注意力,尤其是听到那个女人被埋在西郊农庄之后,关月难以置信。
世人皆知,皇帝唯一心许之人,就是柳皇后。
这么多年过去了,皇帝仍然不能听人提到柳皇后,失去心爱之人的伤痛从未稍离。
哪怕受宠如关月,也深深知道,皇帝心中有一个位置永远属于柳皇后。
现在竟有第二个?
*
留在京城的关老夫人虽然没能来秋猎,但身心意都在西山,知道了迦南公主求嫁的消息后,立即派人来找姜玺。
“老夫人说,您万万不能答应这桩婚事。”
传话的是关老夫人身边的老嬷嬷,亦是从小看着姜玺长大的。
“听说迦南人从小与虫蛇为伍,发髻里都藏着蝎子,和那种女人同床共枕还能睡得着觉?”
“枕边人务要知根知底,你棠儿妹妹就很好,嫁到东宫,都是自己人,和你一条心……”
底下巴啦巴啦,一堆姜玺耳朵都快起茧子的老调重弹。
姜玺耐着性子听完,把人打发走。
关若飞知道姜玺不乐意,道:“你昨晚不在席上,没瞧见阿度闻果,啧啧,那可是真正的美若天仙,真的不考虑一下?”
姜玺:“滚。”
顿了顿,道:“取酒来。”
关若飞道:“唐久安不是禁了你这帐篷里的酒吗?”
姜玺瞪他。
关若飞只得让自己的随从去取酒,然后问道:“唐久安怎么说?她是希望你娶,还是希望你不娶?”
姜玺发了一回怔,良久,淡淡道:“我娶不娶,跟人家又没什么关系。”
关若飞知道刚来西山那晚姜玺布置了一整个山谷的琉璃灯,但关于那晚姜玺绝口不提,关若飞问不出半个字,又不敢去找唐久安打听,这会儿忍不住问道:“你俩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师徒之名。
叔嫂之分。
“酒呢?”
姜玺不是好酒的人,但此刻他是真的想喝醉。
“酒来了,殿下。”
帘子从外面被挑开,泛白的阳光随着唐久安一道进来,外面那个随从手足无措,他拿着酒和盏刚准备进门就遇上了唐久安,你说巧不巧?
关若飞原是赖在椅子上,一见唐久安,反射性坐正挺直。
再观姜玺,原是瘫坐在铺着虎皮褥子上,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人却没有动,依旧大咧咧瘫着。
唐久安放下酒盏,斟上酒。
姜玺眼望帐顶:“老师不是说这帐篷里的都归老师吗?”
“是,所以这坛就算是臣请殿下吧。”
关若飞:“……”
等等,有没有人记得这其实是我的酒?
唐久安递了一盏到姜玺面前。
姜玺顿了一下,还是接过。
唐久安拿另一盏与姜玺手里的酒盏轻轻一碰,一仰头,先干为酒。
姜玺看着她,原本惫懒无神的眸子微微有了点光亮,他也一口饮干。
被晾在一旁的关若飞:“……”
得,真的没有人记得。
这地方待不得了。
关若飞起身。
他的动作并没有房间放轻,但那两个人好像完全没有看见屋子里少了一个人。
关若飞在外面恨恨地放下帘子,杵在门口,低声吩咐下去:“太子殿下有要事,任何人不得打扰。”
率卫听令,列队布防。
帐篷内,姜玺问:“不是不让我喝酒?怎么现在又找我喝?”
“人不痛快的时候,喝点酒会痛快些。”
“我怎么不痛快了?”
“殿下不是不愿意娶迦南公主吗?”唐久安有点讶然,难道她看错了?
唐久安脸上时常是没什么表情的,她自己纯然是发呆放空,但看起来眼角眉梢却总有一点肃杀之气,很是生人勿近。
可一旦有了表情,就会特别鲜活。
比如她此时讶异,左边眉梢挑起,眼睛微微睁圆,眸子漆黑光润,像浸了水的黑棋子。
不知道是不是一碗酒下肚,姜玺心里头开始有点发热,他问道:“我不愿意又如何?”
“不愿意就不娶。”
唐久安又斟了一碗,递给姜玺。
姜玺接过,扣着酒盏的手有点用力,指节微微发白:“你是武将,难道不知道联姻的好处?”
“殿下,世上之所以有臣这样的武将,就是为了人们可以选自己喜欢的人,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唐久安的酒盏再次与姜玺手里的一碰,她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一个笑容。
“殿下也是人,自然也可以。”
她说完,正要喝了那盏酒,手腕忽然被姜玺握住。
姜玺握得很紧,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唐久安形容不出来他的视线,那眸子深处好像有两团火焰,随时会烧出来似的。
不过他最终还是摁住了那两团火,声音微微喑哑:“多谢你,唐久安。”
唐久安:“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是臣的本分。”
“那你不是应该听我父皇的?”
“毕竟殿下才是臣的顶头上司。”
姜玺低头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让唐久安有一种心安的感觉。
仿佛那个飞扬明亮的姜玺回来了。
“以殿下的性子,不用臣说什么,殿下也不会答应这场联姻吧?”
“那是。”
姜玺接过酒坛,开始倒酒,“大雍还没有败落到需要太子卖身才能稳固社稷的程度,若非得出卖儿子的婚姻才能换来太平,我父皇还算什么明君?我可不能坏了他老人家的贤名,所以坚决不能答应。”
第44章
随着阿度婆娑的到来, 秋猎可以说是正式开始。
之前其它番邦使臣都很有做客的自觉,丝毫没有抢主人风头的意思,姜玺随便射下一只大雁,他们也能夸上半天, 十分捧场。
阿度婆娑却不来这套, 他来到山林远比在京城时快活, 打起猎来比谁都卖力, 猎物很快需要两三名随从才搬得动。
而姜玺还在那儿摸鱼,懒洋洋追一只兔子。
唐久安问姜玺借了一壶箭,不多时扛着好几只猎物过来,交给姜玺身后的率卫。
姜玺当时正蹲在树下看地鼠打洞,抬头见此情形, “老师,你在作弊。”
“这叫兵不厌诈。”唐久安道,“反正我的学生不能输给旁人。”
姜玺笑了。
他束紧箭袖, 摸出了弓箭。
“是,学生定不给老师丢脸。”
*
御帐中, 羽林卫悄声在周涛耳边低语。
周涛点头, 挥挥手,羽林卫退下。
皇帝手里批着京中送来的折子,口里问:“如何?”
“殿下突飞猛进,所得猎物已在迦南王子之上。”
皇帝停下笔,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关山荐的人果然不差,唐久安这个老师确实请对了。”
*
被夸奖的唐久安正在树下抢救一只被烤糊了的兔子。
罪魁祸首姜玺一脸委屈巴巴:“我以为火大一点熟得快,所以……”
唐久安:“不要紧, 反正回去有酒筵,这会儿随便垫垫。”
阿度婆娑一脸嫌弃:“我十岁烤的兔子都比这个好。”
姜玺冷声:“那殿下可以不吃。”
姜玺与阿度婆娑狭路相逢, 两人一路追逐着一头豹子,皆不肯松手。
最后还是姜玺占住先机,一箭从豹子的眼睛掼入后脑。
阿度婆娑看着那箭半晌,点头道:“殿下是有本事的人,我不再计较殿下之前的欺骗了。”
他说的是姜玺在牡丹楼冒充关若飞的事。
姜玺呵呵一声。
你爱计较就计较,谁在意?
两人一路追逐,已经是深入密林,远离营帐,眼看肚子都饿得咕咕叫,遂准备烤点东西吃。
在迦南人人皆是猎手,王族也不例外。
每个男子的成年礼便是独自进入深林,凭本事猎得猎物之后再出来,那头猎物会被纹在身上,跟随主人一生。
阿度婆娑展示自己的后颈,那里可以看见半截狼头。
“听说你们会把成年礼上猎得猎物献给最重要之人,是不是?”姜玺问。
阿度婆娑点头:“确实如此。”
唐久安便问:“那王子献给谁了?”
“自然是我的姐姐。”阿度婆娑道,“我母亲去世得很早,是姐姐带大了我。”
阿度闻果只比阿度婆娑大五岁,想来年幼之时过得十分不易,难怪留下了旧伤。
唐久安便问起阿度闻果的旧伤治得如何。
阿度婆娑摇头:“那个鬼医的法子太过残忍,姐姐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
何三治人有多狠,唐久安再清楚不过,很多人宁愿再受一次伤也不愿被何三治好。
姜玺起身走开,不一时,把猎豹拖过来,捆上绳子系在唐久安的马鞍上。
唐久安去帮忙。
“元宝最为神骏,可以多拖一些,殿下还可以再分些过来。”
姜玺只顾系绳结,没抬头:“这是给你的。”
唐久安讶然,猎物是实力的见证,姜玺此次达成了皇帝所愿,连极擅箭术的阿度婆娑都自叹弗如。
但如果给了她,姜玺那边的猎物便要打一个很大的折扣,立刻会落在阿度婆娑后面。
她小声提醒:“这也算是两国之争,殿下,莫要任性。”
“我第一次猎到这么大的猎物,给你。”姜玺抬眼望着她,眸子黑白分明。
阿度婆娑道:“姐姐,收下吧,他是把猎物送给很重要的人,如果被拒绝,说明那个人不觉得他重要,那就有点惨。”
“混叫什么?哪儿都是你姐姐,你姐姐在营帐里头!”
姜玺脸上有点涨红,不知道是怒的,还是其他,“唐大人是我老师,把猎物送给自己的师长,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阿度婆娑脾气倒是蛮好的:“我没有说不对呀,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姜玺不再理他,系紧了绳子,飞快向唐久安道:“总之,没有什么重不重要的,就是想送给你。”
说完他就走去树下,开始啃那只烤糊了的兔子。
唐久安摸着那枚绳结,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好像在心里面也被打了一个结。
很清晰,存在感极强。
她回头看向树下的姜玺,心里面有点软软的。
这孩子,怎么这么好?
*
后来回到御前献上猎物,阿度婆娑却没有占这个便宜,当众承认姜玺的箭术在他之上,猎物本也比他多,只是后来送人了。
没能拒绝掉那只豹子,唐久安有点坐不安稳。这要是在北疆,大督护定要说她不顾全大局。
但她真的有点喜欢那头豹子。
结果众人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
人们都称赞姜玺不但箭术了得,更兼谦和宽宏,待客如此,四海怎不宾服?
这一夜,姜玺是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皇帝拈须,十分满意。
关月也笑得合不拢嘴。
这一幕关月早就梦过无数遍——儿子威镇四方,威名远扬,皇帝满意嘉许。
但每次梦的时候,自己也知道这是梦罢了。
没想到有朝一日,梦想成真了。
而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因为唐久安。
关月表达谢意的方式十分简单粗暴,席散之后,她把唐久安唤到近前,摘下头上的钗子手上的戒指就往唐久安手里塞。
“若不是大人,玺儿怎能有今日!”
唐久安忙道:“殿下的箭术本来就十分厉害,臣实在没有多大功劳。”
唯一在教的偏羽箭,这么久还没教会,实在汗颜。
关月更满意了,瞧瞧,不单能干,还这么谦虚。
于是又往唐久安手里塞东西。
走出帐篷的时候唐久安双手沉甸甸地。
心里的滋味却有点复杂。
高兴自然是高兴的,姜玺名扬四海,她亦算是扬名立万,因为姜玺逢人便说箭术是她教的。
此时只是关月的赏赐,后面论功行赏,大的只怕还在后头。
但有也有一丝惆怅。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她是武将,总不能一直在东宫当文官。
就是这点惆怅混合着欢喜,混合成一种很奇怪的滋味,就和白天在密林里姜玺把猎物送给她时一样。
席散人收,夜挺深,营帐里静悄悄,唐久安不知不觉走到姜玺帐前。
她感觉好像有点话想跟姜玺说,但又不知道是什么。
面前帐篷里的灯灭了,姜玺估计是要就寝。
唐久安深吸一口气,正要离开,却发现那帐篷缝里的光似灭未灭,依然隐隐有一道流转不定的光。
她走近前。
守卫正要通报,唐久安做了个噤声手势,然后掀起一线帘子。
姜玺靠在高枕上,床头挂着一盏琉璃灯,他伸手轻轻摆弄,琉璃灯便开始旋转。
灯中玉珠清脆作响,淡青色微光笼罩在帐内,像是把整个帐篷变成了梦幻般的水底世界。
而姜玺仿若龙宫中的仙人。
*
第二日一早,阿度闻果公主派人请唐久安到帐中。
公主的美貌,近看更加惊人。
“听说大人不仅是太子殿下的箭术老师,也是太子殿下身边最为亲近得力之人,妾欲修两国之好,愿向大人请教。”
公主请教的范围很广,唐久安在帐内留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
一出来便见姜玺大步往这边赶。
出来狩猎,姜玺穿的不再是在东宫时常穿的宽袍大袖,而是和唐久安一般,系着抱肚,束着箭袖。
风吹起他的衣摆,露出紧紧裹在小腿上的黑牛皮靴,以及笔直修长的腿。
唐久安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感觉——他好像不是走向她,而是带着刀枪剑戟向她冲锋,给她一种杀气腾腾的冲击感。
但问题是她什么时候面对冲锋时怂过啊,此时却是下意识地别开视线。
“有没有事?”姜玺将唐久安上下打量,“她可有找你什么麻烦?”
“没有。”唐久安摒除那些乱七八糟的感觉,正经问,“公主为何要找臣的麻烦?”
“毕竟你是——”
姜玺一句“毕竟你是我喜欢的人”生生咽住。
他生在后宫,对于女子之间的勾心斗角很是知道,因此一听到消息便立即赶来。
“——毕竟你是我身边最信任的人,我拒了婚,她恐怕会迁怒于你。”
“公主为人倒挺好,只是找臣问了些话,还给了赏赐。”
唐久安给姜玺看手里的礼盒,盒子皆是紫檀木,一看就知道里面的东西很是贵重。
“问什么话?”
“问殿下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爱读什么书,爱做什么事。”
姜玺闻言倒是一笑:“那我倒想听听,你都知道多少。”
“殿下,据臣在沙场上混了这多年的经验,敌人但凡没有被打到只剩最后一口气,无论求和还是联姻,都不能太过放心,须时刻提防有诈。”
唐久安正色道,“殿下是大雍未来的主君,喜好岂能轻易说与人知?臣随便编了些话去扰乱对方军心。他们真想知道,就看迦南斥候的本事了。”
“不愧是唐统领。”
姜玺来了兴致,“但我还是想知道,唐统领知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臣随侍日久,这等事岂能不知?”
唐久安认真道,“殿下爱吃烤羊排,爱玩鸟,喜读坊间话本子,爱给部下钱。”
姜玺:“……”
你实话实说,说不定更能扰乱对方军心。
“殿下还有别的事吗?”唐久安道,“没事的话臣还有事。”
姜玺顿了一下:“没事了。”
唐久安躬身一礼,离开。
她其实没什么事。
就是想避开姜玺,她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
分析起来,应该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看一看新到手的赏赐吧?
于是她回到自己帐篷,打开礼盒。
迦南盛产翡翠美玉,礼物也以玉为主,有把件,也有首饰。
其中一只翡翠镯子,通体碧绿,如一泓从迦南深山中掬出来的春水,迎光透亮,价值深为不菲。
唐久安立刻收好。
然后出发去打猎。
唐久安只要下场,头赏基本就包圆了。
其他人敢怒不敢言。
打打不过,骂的话要顾忌东宫,冷嘲热讽阴阳怪气,唐久安全当夸奖,并且一脸真诚的鼓励之色地劝众人:“我只是箭术比较好,诸位多练练一样也可以的。”
众人:“……”
被阴阳怪气的原来是我们?
众人刚出山林,就见周涛带着一队羽林卫快马而至。
“圣上有旨,传太子宾客唐久安觐见。”
唐久安心说她正想去献上猎物领赏。
“不知陛下传唤末将做什么?”
周涛起初没答,待行出一段距离,低声道:“唐久安,你为何如此糊涂?”
唐久安懵。
“我知道你缺钱,但万万不该将主意打到迦南公主头上。迦南时隔五年终于来朝,陛下有意拢络,十分优待。又因太子拒婚,陛下多有补偿之心,偏偏却在你这里闹出了事情,这岂不是在打陛下的脸?”
唐久安细问方知,迦南公主声称自己帐中丢失了一只镯子,今日进入公主帐内的人皆受到盘问搜索。
镯子最后在唐久安帐中找到。
正是那极让人心动的翡翠镯。
唐久安骂了一句,将原委说给周涛,然后道:“她有心陷害我,我这就去与她当面对质。”
周涛听后沉默了一会儿,勒住马头,道:“久安,你不能去对质,只能去认罪。”
“为什么?”唐久安难以置信,“您不会觉得镯子是我偷的吧?”
“你既然说了不是,我自然信得过你。但如果镯子不是你偷的,便是迦南公主有意陷害。迦南公主陷害我朝臣子,陛下必然要处置。迦南公主一旦被处置,今年便是迦南最后一次朝贡了。”
周涛说着,叹了口气,“为着两国邦交,你只有忍下这一口气。如若你好好认罪,陛下应该会罚你离开京城,返回北疆。但这只是表面上。你为国认下污名,陛下必然有赏。明贬暗升,来日大有可为。”
周涛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他的话便几乎代表着皇帝的旨意。
唐久安想了想便接受了这个现实。
也罢,反正她正想回北疆。
只是她想不明白:“迦南公主为何要这么对我?把我弄走对她有什么好处?”
周涛看她一眼:“因为太子殿下喜欢你。”
唐久安愣了一下,旋即失笑:“将军误会了,殿下对我只有师生之谊,全无儿女之私。”
当然她还省掉了一个“叔嫂之情”。
周涛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
到了御帐,皇帝与阿度婆娑分宾主而坐,关月陪着阿度闻果坐在一旁,不住安慰。
阿度闻果拭泪道:“若是旁的镯子,我绝不会多提一句。但那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万万不能有失,所以还请唐大人赐还。”
唐久安之前在阿度闻果的帐中,与阿度闻果喝茶聊天,阿度闻果语笑晏晏,犹在耳前。
这些人怎么就跟活在戏台似的?人人都能唱上一出。
皇帝喝问:“唐久安,你可知罪?”
唐久安在心里叹了口气,跪下,叩首:“臣知罪,臣不该——”
“她没有错,要知什么罪?!”
姜玺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
唐久安回头,就见姜玺急步而来。
他还是之前那身装束,也还和之前一样,他大步而来的样子,又让唐久安生出一种他好像要一直冲向她的感觉。
羽林卫出手拦下姜玺。
姜玺停也没停,一手抽出羽林卫腰间刀,搁在羽林卫颈边,一脚将另一名踹飞,瞬间便将两名羽林卫放倒。
“喔。”原本靠在椅子上没精打采的阿度婆娑坐正来,看起来甚至有点想鼓掌。
唐久安没说话。
其实她也有点想。
“唐久安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一定是有人故意栽赃诬陷。”
姜玺大踏步而来,视线刀锋一样直接斩向阿度闻果,“那只镯子到底是赐的还是赏的,公主心知肚明。”
阿度闻果没有开口辩解,只是垂泪。
阿度婆娑不悦了:“你这是在骂我姐姐?”
皇帝喝斥:“太子不可胡闹。”
关月也急得连使眼色。
姜玺梗着脖子,冷然道:“唐久安甫离公主帐篷,儿臣便亲眼瞧见她打开礼盒,那只镯子赫然就在其中,言明是公主所赐。”
唐久安心里悄悄地叹了口气。
……这孩子急得都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殿下,”唐久安开口道,“那只镯子确实是——”
“闭嘴!”姜玺厉声道,“唐久安,你知不知道认下这个罪名,你就永远都是个贼!这骂名要跟着你一辈子!”
唐久安不在意,骂她的人从来没少过,可她一样加官进爵,升得比谁都快。
于是低声道:“被骂一下也没什么……”
“没有做错事,为何要担罪名?”姜玺道,“只要我还在,就绝不允许任何人冤枉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向阿度闻果,而是直接看向皇帝。
视线锋利,毫无畏惧。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视线了。
这种仿佛拿刀锋向着他的感觉,让他开始震怒:“太子,你眼中还有没有朕这个君父?”
“臣子顺从君王,君王亦要庇护臣子,若以臣子为刍狗,为达成自己的目的不惜牺牲臣子的名誉——”
“玺儿!”关月惊慌起身,想要阻止姜玺。
然而姜玺还是说了下去:“这样的君王又怎配被人放在眼里?!”
一时间,满帐俱静。
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呼吸似乎都已经停止了。
“陛下恕罪,殿下说在公主帐外看到过臣打开礼盒,镯子已在盒中。这其实是臣有意为之,故意让殿下看见,殿下心地良善,一向以师礼待臣,这样一来,必会为臣说话。”
唐久安开口,声音在帐篷内响起,字字清晰,“确实是臣因身负外债,所以一时起了贪念,顺手拿了那只镯子。”
“唐久安!”姜玺怒喝。
“臣知罪,认罪,甘愿受罚。”
唐久安恍若未闻,说完,俯身以头触地,“臣万死,请陛下发落。”
姜玺愤怒已极,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巴不得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唐久安莫不是吃错了药!
道理讲不通,姜玺直接抓起唐久安的手,就想把她带走。
不管她脑子里进的是什么水,要他眼睁睁看着她受委屈,那就是不行!
唐久安没有起身,反握住姜玺的手,紧紧地、用力地、极快地握了一下,旋即甩开:“是臣蒙蔽了殿下,臣请殿下责罚。”
那一下握手极其短暂,但唐久安掌心的温热准确无误地传进了姜玺的手心。
他整个人顿了一下,然后,火气像是都顺着那一下被唐久安掏走了。
他深吸一口气,向已经被气得脸色发青的皇帝行了一礼:“父皇恕罪,儿臣方才一时情急口不择言,皆因受人蒙蔽之故。”
“是啊是啊,”关月连忙帮腔,“你这孩子,就是性子急,就算你敬爱师长,生怕自己的老师被冤枉,也要好好说话才是,快好好给你父皇赔不是。”
姜玺倒是从谏如流,立即跪下给皇帝磕了个头,乖乖巧巧的,好像方才指着皇帝鼻子大骂的人不是他似的。
“儿臣知错了,儿臣愿意将功折罪,为父皇分忧。”
皇帝勉强喘匀了气:“你要怎么为朕分忧?”
“唐久安是东宫的人,又承认了罪行,儿臣是东宫之主,这便将她带回去,好好惩处。”
姜玺说着还向阿度姐弟俩道,“定会给二位一个交待。”
阿度婆娑脸上微有不忍之色。
阿度闻果含泪道:“全凭殿下做主。”
*
姜玺带着唐久安回到自己帐篷,方问:“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唐久安:“臣会递上辞呈,辞去太子宾客之职,远离京城,返回北疆。”
姜玺点头:“然后呢?”
“然后臣会在北疆好生立功,争取将来爵位加身,衣锦荣归。”
姜玺睁大了眼睛:“你是说你打算一去不回了?”
唐久安老实道:“京中已经没什么事需要臣回来了。”
“不是,你刚才……那样……就是捏了我的手,难道不是你有后手安排的意思?你当真心甘情愿认罪,不打算还自己清白?!”
“……”
唐久安没有任何意思。
是胸膛里有什么东西过于汹涌,宣之于外,不自觉地用了一下力。
“殿下,清不清白,臣没怎么在意……”
“我在意!”姜玺厉声道,“没有人能陷害你,没有人!我一定会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那个阿度女人早晚要完!”
……就是这种感觉。
唐久安胸中激荡,眼眶甚至有点酸胀。
我自己都不在意的事情,你却这样在意。
“殿下,您那日在琉璃灯谷说的其实是真的,对不对?”
唐久安问,“您是不是很喜欢臣?”
第45章
姜玺僵住。
时近黄昏, 满天都是霞光,层林尽染,两个人的脸颊都被映成了绯红色。
姜玺知道自己应该笑一笑说她想多了,又或者说他是出于师生之情。
唐久安很好骗, 只要他认真看着她的眼睛, 说什么她都会信。
可此时此刻, 晚霞映红她的面颊, 霞光照进她的眸子,她的眸子灿若琉璃。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在她的眸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无所遁形。
唐久安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可是殿下,臣不能喜欢您。”
姜玺偏开脸,望着快要落山的夕阳:“我知道。”
“所以您别对臣这么好了。”
唐久安道, “臣交还了镯子,殿下革去臣的东宫之职,将臣逐去北疆——这些足够给迦南交待。”
姜玺皱眉:“唐久安……”
“臣意已决。”
唐久安后退一步, 抱拳躬身,“望殿下成全。”
她是素日打扮, 抱肚束腰, 箭袖束腕,打了一天猎,发髻松乱。
姜玺想起她第一天来到东宫,就是这般模样。
当时他甚是瞧不上。
而今只觉得是当初自己眼瞎。
这般洒脱旷达的唐久安,这般真诚纯然的唐久安,是世间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永远不会再有。
“我知道了。”
姜玺的声音很低, 转瞬就被风吹散。
*
阿度婆娑扶着阿度闻果回帐。
阿度闻果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阿度婆娑从侍女手中接过药膏,为阿度闻果轻轻按揉:“姐姐身子不好, 就不该过于操劳。”
“不算操劳,只不过多哭了一会儿,有点头疼。”
“那个唐久安其实挺有本事的。”
阿度闻果回头看向弟弟:“想给她求情?”
“倒也不是,就是觉得这么一个人受冤枉有点惨。”
阿度婆娑道,“你说她是不是傻?明明没偷,为什么要说自己偷了呢?那雍帝也是,都不审一审的吗?直接就上来问罪。”
阿度闻果叹了口气,轻抚弟弟的脸颊:“什么时候等你明白了,你便可以坐上迦南王座。”
阿度婆娑将脸偎在姐姐的手心:“我会好好学的。”
“那就是唐久安身上开始。”阿度闻果道,“对敌人永远不要有怜悯同情之心。”
“……她真的是我们的敌人吗?”
“是我们把她赶出京城,在她心中,我们已经是她的敌人,那么她自然就是我们的敌人。”
阿度婆娑皱眉想了想:“那人若是真怕唐久安会坏了大事,为何不直接杀了唐久安,而只是赶唐久安走?”
“好问题。”
阿度闻果微微笑,涂着口脂的唇殷红如弯月,“我也很想知道。”
阿度婆娑继续替姐姐揉药膏:“不过我想唐久安就算再厉害,一个人怕也是左右不了战局吧?何必为她如此费心,害姐姐哭得头疼。”
阿度闻果合上眼睛:“飞焰卫统领,名震北疆,又不能杀,只能将她远远赶走了。”
*
皇帝在第二天便起驾回宫。
唐久安在帐篷里收拾行李。
皇帝给了她最后的颜面,让她自己上辞呈。
御帐里的消息没有刻意隐瞒,很快整个猎场的人都知道了。
当即对唐久安嗤笑者有之,蔑视者有之,奚落者有之。
第一个来找唐久安的居然是文臻臻。
“我是想让你离开,但没想你用这种方式……”
文臻臻咬了咬唇,“你其实不必自污,我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
唐久安觉得她这样想倒是不坏,至少她强迫东宫太子的罪行可以被瞒住了。
遂虚伪道:“我既答应离开,便一定会离开,无论用什么方法。”
说完就被自己略微震惊了一下。
她果然被京城这个大染缸污染了,居然也会演戏了。
第二个来找唐久安的是唐永年。
据说唐永年还特意上了一道请罪奏折,说自己教女无方,恳请皇帝削去唐久安官职,他愿意把女儿领回家养。
唐久安笑了一下。
皇帝真要能答应,番邦四邻可开心了——大国之主昏庸如此,天下尽是他们的机会。
果然那道折子被留中不发。
但唐永年并不甘休,直接找到帐篷来。
“……我知道薛小娥乃是市井妇人,教不出大家闺秀,可万万没有想到,你居然做出此等下贱行径,丢尽了我们唐家的脸!”
唐久安道:“实在觉得我的丢脸,把我逐出家门就好。”
“再逐出家门,人人亦知晓你是我的女儿!”唐永年恨恨,“为父多年清誉,被你一朝所毁,唐久安,你莫不是前世来讨债的?”
唐久安摸了摸下巴。
若是暴揍生父,会降职吗?
就在这个时候,帐外传来赵贺的声音:“唐少卿,太子殿下有请。”
唐永年连忙出去。
唐久安这才耳根清净,收拾好了,准备上马。
陆平也背着包袱过来,他已经脱下了率卫铠甲,穿回原来的粗布衣裳。
唐久安道:“你可以留在东宫,任满三年,自然升迁。”
陆平摇头:“我跟着你。咱们一起来,就一起走。”
唐久安揽过他的肩:“好兄弟。”
两个好兄弟翻身上马,离开猎场。
猎场另一头,赵贺带着几名率卫,领着唐永年往东宫帐篷走。
此处帐篷众多,绕来绕去,唐永年绕晕了,不辨方向,问道:“不知还要多久?”
赵贺道:“快了。”
一时到了东宫帐前,赵贺正要进去通报,忽然一名率卫走出来,附耳对赵贺说了句什么。
赵贺道:“殿下有事传唤末将,末将先去回话,唐少卿稍候。”
唐永年拱手还礼:“赵都尉请便。本官在此候着便是。”
赵贺便带着率卫入帐。
唐永年一人站在帐外,忽然眼前一黑,一只麻袋从天而降,套住他的脑袋,跟着后颈一疼,立时失去知觉。
*
唐久安回到京城就努力写辞呈。
她先是找了一位书吏代笔,写完后将辞呈交给太子府詹事张伯远,然后张伯远说您这官职轮不到我来批复,给您转呈太子殿下。
结果辞呈送去猎场,几日都没反应,若不是顾及迦南姐弟还在猎场,唐久安简直想跑上门问姜玺要批文。
又催了几日后,批复回来了,上书:“文辞粗劣,不甚达意,重写。”
唐久安:“……”
您搁这儿批考场文章呢?
少不得还是去麻烦那对会读书的朋友。
这一次姜玺回信甚快,依旧没有批复,只问:“何人代笔?”
唐久安老实答:“徐笃之。”
这次批复来了——“辞藻堆砌,华而不实,重写。”
唐久安:“…………”
虞芳菲听后笑道:“取笔墨来,我来写。”
虞芳菲自停了文惠娘给的药后,先是有一段时间的萎靡不振,现在倒渐渐有几分好转,她三下两下便写好了辞呈,然后让唐久安自己再抄一遍。
唐久安每回打完仗最怕的事情就是写军情奏报,一听要写字就头疼。
“我的字不好看。”
“你亲自写,殿下便会批复。”虞芳菲道,“写得再难看也不妨。”
“为何?”
“因为殿下不想让你走,所以才找各种借口打回你的辞呈。”
虞芳菲的眸子明净,含着笑意,“那日太妃寿宴,殿下到偏殿寻你,视线在场中扫了一遍,稳稳落在你身上——跟从前笃之看我一个样。”
唐久安:“……”
那得是多早?
唐久安不再说话,乖乖提笔。
要她写字与要她受刑差不了多少,费了好半日功夫,一封歪东倒西且墨汁滴得到处都是的辞呈被送去西山。
*
秋猎已近尾声,山风开始变得料峭。
皇帝已经回京,秋猎哪一日结束,全由姜玺说了算。
但姜玺迟迟没有发话。
赵贺轻手轻脚将辞呈放在书案上。
姜玺瞥了一眼,原本不想打开,但看到封皮上的字四仰八叉,心中一动。
这是唐久安的字迹?
他还从未见过她写的字。
辞呈打开后,满纸泼墨也是,看得出来写字之人何其费劲。
姜玺轻笑了一下,笑完,复叹了口气。
辞呈翻了覆去看了良久。
几次提笔,又搁下。
赵贺看到帐角的滴漏一滴滴往下落,轻声问道:“殿下,该安寝了吧?”
姜玺拿着笔,久久悬停,以至于一滴墨水从笔尖滑落到辞呈上。
他深吸一口气,写下一个字。
允。
合上辞呈,扔给赵贺:“送去京城。”
赵贺接令。
姜玺走向床榻:“还有,明日是秋猎最后一日,后日返京。”
辞呈都批了,就再没有必要在这里耗下去了。
*
唐久安接到批复已是第二天。
有了东宫的批复,她才能将辞呈交给吏部,再由吏部送到御前。
御前的程序走得很快,不几日就准了唐久安的辞呈,吏部邸报里也已写明,唐久安不再是东宫太子宾客。
关若飞看到邸报的时候,姜玺正在国公府吃午饭。
两位孙辈在猎场待了将近一个月,在关老夫人看来那可吃苦了,因此命人做了满桌的山珍海味给两人补补。
还不住问:“小唐呢?让她也来呀。怎么只顾你们两个自己,把人家姑娘扔在一边?不是说了让你们带她一块儿过来吗?”
关若飞一面悄悄藏起邸报,一面用眼神示意妹妹想办法堵上祖母的嘴。
关若棠自蝴蝶仙去后,整个人便进入一种大彻大悟心寂如灰的状态,只瞥了关若飞一眼,接着数自己碗里的饭粒。
同样数着饭粒的还有姜玺。
关若飞想想自己,在西山想方设法求见了几次,却连文臻臻一面也没有见着,顿时也了无食欲,默默数饭。
唯有老夫人高谈阔论,食欲最佳。
饭后姜玺不忙回宫,让关若飞陪自己去西市走走。
关月的生辰就在正月初一,姜玺每年都会为母妃准备生辰礼物。
年关本就是西市最热闹的时候,再加上现在各国使团都来到京城,各国附行的商队数不胜数,西市里每一天新奇玩意儿都层出不穷,引来无数人争相观摩。
姜玺与关若飞自然不用去人挤人,两人要了西市最大银楼的雅间,让掌柜将新到的好货拿出来。
掌柜门路广,招牌硬,各家随使馆来的商队都在这里挂靠,不一时,商队中最夺目最出彩的首饰被一件件捧上来。
姜玺与关若飞的眼睛乃是在富贵堆中浸淫出来的,根本不需要看第二眼,便一个接一个让他们过去。
直到捧出了一只翡翠冠子。
冠子乃是由整块翡翠雕成,上有亭台楼阁,凤凰仙人,连流苏上的珠子都是一粒粒原生翡翠,通体没有用一根金丝拼凑。
即使以姜玺的挑剔,也不得不承认这着实是一件宝贝。
捧着它的人乃是一名迦南商人,声称这是自己家中的传家之宝,已经传承多年,在迦南无人买得起,所以带到大雍看看。
关若飞:“多少银子?”
商人报了个天价。
贵当真是贵,关若飞都忍不住咋舌。
但这种东西,有市无价,开多高都不算过分。
关若飞问姜玺:“要吗?”
“要。”姜玺,“给钱。”
关若飞:“……为什么是我给?”
“我没带钱。”
“……”关若飞身上也没带这么多,先付一成,剩下的命商人去国公府去取。
单是一成,已经掏出了关若飞的荷包。
关若飞看着空空如也的荷包黯然神伤,正要问姜玺要点利钱安慰一下身心,错眼却见窗外车如流水马如龙,一辆马车缓缓驶过,在银楼门口停下。
“殿殿殿殿下,是是是是文家的马车。”
姜玺面无表情喝茶:“哦。”
“臻臻来买首饰吗?”
关若飞扑到窗前,恨不能将脖子伸到楼下去,“还有文夫人,她们还带了她家哥哥,咦?怎么还有唐久安?”
话音刚落,原本在喝茶的姜玺倏然出现在窗口。
第46章
唐久安不愧是斥候出身, 迅速就捕捉到了落在身上的视线,抬头。
楼上雅间的两人迅速闪开。
“……”关若飞,“……我躲便罢了,殿下您躲什么?”
姜玺:“你能躲我怎么就不能躲了?”
关若飞:“我那是害怕。”
姜玺语滞。
他也是怕。
既想见, 又怕见, 宛如近乡情怯。
“砰”地一声巨响从门外传来, 两人骤然回头, 就见雅间花梨木的两扇门摇了摇,然后轰然倒下。
门外露出唐久安的身形,照旧是长袍、抱肚、箭袖。
手按剑鞘,眼含杀气,整个人蓄势待发, 然后顿住:“……怎么是二位?”
关若飞僵笑:“可不就是我们?你说巧不巧呵呵呵呵。”
唐久安把已经出了半截的长剑按回去,“您二位为什么要鬼鬼祟祟?我还以为是细作。”
关若飞用眼神把这问题推给姜玺——快,用你的太子压制她, 让她把剑放下,好害怕。
姜玺接收到了这个眼神, 微微吸了一口气, 然后道,“因为表哥暗恋文姑娘,不想被文姑娘发,所以急忙躲藏。——是吧表哥?”
“……”关若飞,“……是。”
这一个字刚出口,就见文德言蹦蹦跳跳上来,身后就跟着文臻臻。
关若飞的脸顿时涨成了一张猪肝。
姜玺生平头一次对关若飞的这场暗恋生出一点感同身受, 正打算帮关若飞挽回一下,就见文德言满面喜色过来拉住唐久安的手:“栗子你在这里! ”
姜玺下意识就想一脚把这玩意儿踹飞, 勉强才想起此人是个著名的傻子。
关若飞则一见姜玺变脸就知道不对,赶忙过来拉开文德言:“言哥,言哥,我带你去买糖葫芦可好?”
“糖葫芦?”
关若飞没少在文德言这里下功夫,文德言对他也甚是熟悉,只是歪了歪头,问唐久安,“我可以吃糖葫芦吗?吃完还可以长成大树吗?”
唐久安:“可以。”
文德言欢欢喜喜地同着关若飞去了。
姜玺震惊:“你何时同此人这么熟了?”
唐久安也不知道。
她就跟文德言当过一回栗子。
唐久安在京中的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走之前想上一封奏折,于是去请徐笃之代笔。
在徐家遇见了文夫人一家三口。
文德一见她便粘得紧紧的,因为栗子们就是要粘在一起,一被分开就哇哇大哭。
文夫人只得麻烦唐久安相伴一程。
文公度虽然看上去古板严谨,但也许是比文夫人大许多的缘故,在京中甚有爱妻之誉,今日就是文公度给文夫人定的首饰做好了,文夫人特意来拿。
“臻儿,”文夫人在楼下唤,“过来替我看看。”
文臻臻下楼之前,飞快地看了姜玺一眼,像是怕被灼伤眼睛似的,收回视线,低头下楼。
姜玺全然没注意到,只瞧着唐久安:“什么奏折?”
她来东宫大半年了,也没见上过一道奏折。
“臣觉得陛下对迦南太好了,好得像是忘记他们已经断贡五年。”
唐久安道,“若是北狄人突然跑来纳贡,愿意俯首称臣,臣不觉得他们是真心求和,只觉得他们另有阴谋。”
但这只是她身为武将的直觉,既无凭亦无据,话便很难讲,几乎等同于红口白牙诬陷他人。
姜玺道:“这话别人能说,你说不得。你一开口,便像是带着私怨,想要报复迦南。”
“徐哥哥也这么说。”唐久安道,“但臣既想到了,便不能不说出来,这是身为臣子的本份。”
“……你还真是没挨够骂。”姜玺道,“奏折拿来。”
唐久安掏出来给他。
姜玺看完,皱眉点评:“文如其人,花里胡哨。”
唐久安诚恳道:“说真的,徐哥哥不如殿下花哨。”
姜玺重重一哼。
唐久安:“殿下花哨得好看。”
“……”姜玺很想板着脸,但表情已然转怒为喜,只是哼哼了两声,道,“你是武将,老是这哥哥那哥哥地挂在嘴上,多不威武。不如叫徐兄,又稳重又体面。”
“殿下说得是,就是臣打小叫惯了,改口有点别扭。”
唐久安道,“反正臣就要走了,也叫不了几声,不威武就不威武吧。”
“……”姜玺低下头,没说话,只是将那奏折捏在手里,道,“这奏折你别上了,我来上。”
顿了顿,他道:“你好歹为官十载,别这么没眼色,明知道上来就要讨骂的事情,以后还是少干些。”
唐久安愣了一下才明白姜玺的意思。
明白之后,心里面暖流,酸酸热热的。
“殿下,臣想问您一件事。”
“唔,说。”
“臣的父亲是不是您派人揍的?”
前两日文惠娘上了一趟薛家。
口口声声求唐久安放过唐永年。
“你父亲已然上了年纪,再者当初也是你一心去北疆,你回京之后你父亲上门求你回家多少次,你难道都忘了吗?”
文惠娘哭得泪眼涟涟,“久安,就算你真的半点父女之情都不顾,就当他是不相识的陌生人吧,他一把老骨头,你怎么能下这样的死手!”
唐久安起初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秋猎还没有结束,唐永年便被送回了京中,被揍得鼻青脸肿,不敢出来见人,只能在家中称病。
“什么死手?不就是套麻袋揍了一顿吗?”姜玺道,“我特意交代过,只揍脸,别伤人,那好歹是你亲爹,我有分寸。”
“知道,若真是伤得严重,她就不是这么个闹法,怕是抬只棺材上门,闹着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
姜玺摸了摸下巴。
唐久安:“别,文氏瘦瘦小小的,东宫率卫一拳下去就能要她半条命。”
姜玺:“我还没说。”
唐久安:“臣猜得到。”
姜玺的脸忽地有点发红:“你猜对了。”
这算不算,心有灵犀?
雅间内似乎暖了些,两个人都觉得有点发热,并且目光有几分闪烁,不大敢看向对方。
就在这个时候,楼下有布谷鸟叫。
这是姜玺和关若飞很早就在用的暗号,姜玺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次。
但这一次真的不想听见。
“殿下不管吗?”唐久安问。
“管什么?”
唐久安朝窗下抬了抬下巴:“少督护。”
姜玺:“……”
斥候的耳朵真是可怕。
姜玺走到窗前。
关若飞站在窗下,也不敢出声,疯狂招手要他下去。
姜玺还未动,唐久安一手撑住窗台,翻身一跃而下。
姜玺觉得她这动作真是干脆利落,不由学着她的样子往下跳。
“小言呢?”
唐久安问。
“跑了!”关若飞脸色难看得快要哭出来,“我就买个糖葫芦的功夫,他一转眼就不见了!”
关若飞根本不敢让文臻臻知道——真找不回来,文臻臻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斥候乃是寻踪追迹的行家,唐久安曾经有千里追踪一名背逃细作的功绩,所以关若飞第一时间不是去大理寺或京兆府喊人,而是回到银楼。
关若飞是对的,唐久安很快找到了文德言。
在一条小巷尽头,文德言被捆住了手脚,堵上了嘴,几名迦南人把他的发冠玉带全扯了下来,又看上了他一身衣料,开始准备脱文德言的衣裳。
文德言惊恐挣扎,为首的男人扬手便要揍人。
日光下只见寒光一闪,他的手腕一阵剧痛,一把匕首钉在了他的手腕上。
男人惨叫。
巷口处,姜久安三人的身影显现。
同伴们拔出弯刀,向着三人砍来。
唐久安踹飞最当中那个,其它的根本没有管。
这些迦南人并不是什么好手,顶多是流氓混混,还不够她身后那两位王孙练拳的。
文德言嘴角破裂,脸上肿起好大一块,吃了不少苦头,眼神中满是惊恐,被解救之后拼命挣扎,口中乱嚷。
“别打我,别打我,求求你别打我!我听话,我什么都听!别打了!爹,别打了!”
他挣扎得太厉害,唐久安一时竟然控制不住。
姜玺收拾完那几个迦南混混,一记手刀切在文德言后颈。
文德言软软倒下。
“文大人会打他吗?”唐久安问。并且文公度斯斯文文的,不像是这样的人。
“傻子的胡话而已。”关若飞对关家的情形最为了解,“你看他这一身的穿戴就知道了,文家很是宝贝这个儿子。”
跟着关若飞就发愁,好端端的文家宝贝跟他出来买糖葫芦,变成这样交回去,这可怎么是好?
*
文德言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间茶楼,面前全是好吃的点心,他最爱的冰糖葫芦一颗一颗盛在盒子里。
文德言欢呼一声,扑向桌面。
姜玺道:“原来当个傻子也挺好,有什么不高兴的,睡一觉就全忘了。”
关若飞喃喃:“是啊,还可以天天待在文家,看见臻臻。”
“……”姜玺,“那你下辈子投胎当文臻臻的傻哥哥。”
门从外面叩响,徐笃之进来。
姜玺命人将那几个迦南人送进了京兆府,徐笃之是过来回话的。
“禀殿下,查清楚了。”
那几人是和商队一起进的城,但并非商人,只因有一点耍刀剑的功夫,被商队聘作护卫。
来到京城后,这些人发现当护卫的钱不单少还来得慢,而圣上优待迦南,京城上上下下对迦南人皆十分客气。
比如铺子里的东西被迦南人顺走了,起初有老板报官,衙门里多半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一通稀泥和过去,不敢追究迦南人。
迦南人胆识愈壮,渐渐从占小便宜变成了当街抢劫。
姜玺冷哼:“把那几个人绑了,就在菜市口赏他们一顿鞭刑。”
*
那几人受刑之时,呼号连连,深受其扰的百姓笑逐颜开,人群中的迦南人则绷着脸离开。
消息传到阿度姐弟处。
阿度婆娑不悦:“打狗尚须看主人,打我们的人,岂不就是打我们的脸?我去找雍帝理论。”
说着便要走。
阿度闻果道:“是咱们的人有错在先,动的又是第一文豪的儿子,这一顿鞭子挨得不宫鲁鸣 。咱们是要去找雍帝,但不是理理论,而是赔罪。”
迦南人生长与丛林之中,奉行的是丛林法则。
阿度婆娑觉得弱肉强食,天经地义,那个大官的儿子若是有本事,怎会被他的人欺负?说白了还不是自己没用?
但多年来他听惯了姐姐的话,姐姐说的,永远是对的。
就算有些他当时听不出对不对,后面的时间总会验证,姐姐从来不会出错。
阿度婆娑的赔罪让这件事情上达天听,负责处理此事的京兆府少尹徐笃之被罚俸半年,理由是“操之过急,刑罚失当,无异于教化民心”。
这些都是后话,当时最要紧的,是如何把文德言送回银楼。
这事想瞒也瞒不住,关若飞终究还是认了命,以一种赴死的心情走进去。
文夫人母女尚不知菜市口有鞭刑的公案,只见文德言口角破裂,鼻青脸肿,顿时大惊:“怎会如此?!”
文臻臻望向关若悦,眼中更是露出明显的责备之色。
关若飞慢慢深吸一口气。
他是关山之子,京中人人尊称一声“少督护”,又是太子表亲,炙手可热,向来是要什么便有什么。
但他一直想要的东西,却从来没有得到过。
今天这个错一认,大约更加不可能得到了。
他沉声开口:“文夫人,文姑娘——”
“是孤的错。”姜玺接口,向着文氏母女长揖一礼,“是孤非要拉着表哥去看热闹,一时忽略了文公子,这才让文公子落于贼人之手,受此折磨。”
“二位放心,那几名贼人一个人也逃不过,孤会为文公子报仇。”
唐久安有几分感动。
真的是兄弟情深。
没有人当得起太子这般大礼,文夫人与文臻臻急忙还礼,文臻臻动作过急,险些踩到自己的衣带。
“是妾教子无方,给殿下添麻烦了。”
文夫人道,“妾以后定会将他好好教养,不再让他跑出来惹事。”
说着,让文德言给姜玺行礼。
文德言乖的时候甚乖,顺着母亲的意思又是鞠躬又是捉揖,做完觉得自己做得甚好,乐呵呵笑。
被此事打了个岔,文氏母女带着文德言匆匆便回。
文德言在马车里向唐久安伸出手,嗷嗷叫:“栗子!栗子!栗子要粘在一起!”
文夫人与文臻臻又是哄又是劝,文德言听也不听。
唐久安向姜玺与关若飞别过,走向马车。
姜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唐久安的背影,直到她上了马车,犹追随着远去的车架。
马车都转过了街角,他还是没有收回视线。
关若飞与他的神情一模一样,两人似两具望夫石。
最后还是关若飞先回神,他伸出手,在姜玺肩上捶了一拳,“多谢。”
二字发自肺腑,几乎热泪盈眶。
一是自己不用被心上人厌弃,二是这向来没良心的表弟终于知道了他这当表哥的好,会帮他了。
姜玺道:“不用谢,我只不是不想你一个脱离苦海。”
关若飞:“??”
“如果从此见弃于文臻臻,你说不定就真的死心了。”
姜玺长叹一口气,“那继续受着求不得之苦的人,便只剩我一个。”
关若飞:“…………”
第47章
唐久安现在就是主打一个“拖”字诀。
走是要走的, 好歹挨到过完年。
她难得有这样闲下来的时候,没事就跟着薛小娥酿酿酒,再不然就去徐笃之和虞芳菲家里蹭蹭饭。
文德言自那次在徐家碰到了唐久安,天天都闹着要去徐家。
唐久安倒是有大半的日子在陪文德言。
虞娴十分矛盾, 儿子难得有人愿意理会, 但又恐麻烦唐久安。
虞芳菲笑道:“若真是麻烦, 小安早就走了, 小言根本摸不到她的人影。”
唐久安确实是觉得跟文德言待在一起比跟其他一些人要舒服得多。
天气越来越冷,转眼到了腊八。
唐久安从徐家回来,就在巷口看见了唐永年的马车。
唐永年脸上的伤终于好得七七八八,倒没有兴师问罪,反而带了些腊八节的节礼。、
薛小娥照例将唐永年堵在门外。
唐永年相貌斯文俊秀, 人到中年亦不失风采,身披大毛斗篷,三缕长须微微飘扬, 既贵气又清雅,当他想要讨好的人的时候, 可以打叠起百样温柔, 轻言细语,无论薛小娥怎么冷嘲热讽都不发怒。
见唐久安回来,薛小娥道:“唐永年,你要找的人来了,给你一炷香/功夫,说完赶紧走。”
她转身走开。
唐久安端详唐永年嘴角一点残余的、极淡极淡的瘀青,开口道:“我从来没有找人揍你。”
唐永年脸色变了变, 叹道:“我知道,你到底是我的女儿, 怎么也做不出这种事。你文姨也是关心则乱,你莫要同她一般见识。”
唐久安点点头,话说完了,她便打算关院门。
唐永年忙道:“久安,我有一事想同你商量。”
“请说。”
唐永年犹豫了一下,然后道:“久安,过完年,你就二十四了。”
“嗯嗯。”
“以你这个年纪,要说人家很难了。”
“嗯嗯。”
“你虽然有官身,但名声已经坏了,那些正经贵家恐怕是看不上你这样的儿媳。”
“嗯嗯。”
“你文姨说你打算嫁给陆平,我是不信的,你是唐家的长女,如何能嫁给一名小卒?”
唐久安的忍耐到了极限:“直说。”
“为父思来想去,有一门婚事倒是适合于你。”
唐永年道,“文家世代清贵,乃是书香门第,文大人名满天下,文夫人温柔贤淑,文小姐亦是大家闺秀,文德言是文家唯一的儿子,一家人珍爱非常,若是你能——”
“唐永年,你这个畜牲!”
薛小娥拎着扫把就冲过去,一顿朝唐永年身上招呼,“你是不是人?!她是不是你亲女儿?!”
唐久安先让薛小娥抽中唐永年几下,然后拉住薛小娥:“父亲说得挺有道理,娘先别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
薛小娥改抽唐久安:“你这个傻子,他想要你嫁给文家那个傻儿子!”
“文公子并非先天痴傻,本身亦是个出类拔萃的天才,只因一场急病才至于此。久安若是嫁过去,一年半载诞下麟儿,便是文家的宗妇,何等尊荣?再者文大人年事已高,这两年便要致仕,陛下向来厚待老臣,到时三公之位定然稳妥,说不定还会赏个爵位,久安,你嫁过去稳赚不赔!”
“……”
唐久安看着唐永年一面闪避薛小娥的扫把,一面中气十足气都不顿一下,着实佩服。
谁说他是文弱书生来着?
“畜牲,当我不知道你?是你稳赚不赔吧?!”
薛小娥怒骂,“你是眼看文大人退了,凭你的本事根本升不上正卿,这辈子怕是要在少卿的位置上终老,所以才想出这主意!文家的儿子没人愿嫁,你把女儿卖过去,文家自然对你感恩戴德,必定在陛下面前举荐你接任,到时你心想事成,升官发财,哪里会管小安的死活!”
“愚妇,也不看看女儿被你耽误到了这把年纪,该到何处去完结终身大事!我一心为她打算,你反不知好歹!”
“我打你个大头鬼!”
唐久安看两人打得不可开交,薛小娥抡着一支扫把虎虎生风,倒是不会吃亏,便准备走人。
一转身,就见姜玺站在巷口,身边跟着赵贺。
唐久安走过去行礼:“殿下。”
姜玺脸上杀气腾腾,面色铁青:“那姓唐的让你嫁给文德言?”
“他说归他说,臣又不会听。”
唐久安道,“不过他们打起来还得费点功夫,臣请殿下去那边茶楼喝茶。”
喝完一盏茶,薛小娥差不多就能把唐永年打跑了。
她说着便走前面引路。
姜玺回头望了巷内战斗中的两人一眼,吩咐赵贺。
“回去套起来,再打一顿,我要他三个月不能出来见人。”
“是。”
赵贺将手里捧着的大锦盒交给身边的率卫。
套麻袋这活他爱干,乃是他自小混迹街巷的老本行。
*
姜玺跟着唐久安走进茶楼。
此时将近黄昏,没什么喝茶的客人,说书的也回家了,就剩两个伙计在炉子旁烤火。
“要个雅间。”姜玺道。
伙计还未说话,唐久安先笑了:“不是每座茶楼都有雅间的,要不去楼上,楼上这会儿没人。”
姜玺确实没有来过没有雅间的茶楼。
他甚至觉得惊奇,这世上居然有开茶楼的不设雅间。
唐久安告诉他,来这里的都是些挑夫歇脚或是进城的农人听个说书图热闹的地方,茶钱便宜,主打的就是一个薄利多销。
雅间圈起来,一是来这里的人根本付不起这个钱,二是同样的地方本可以卖给更多的人,是以如此。
这里人多,地方却小,楼梯年岁日久,唐久安听到身后的率卫脚下发出“吱呀”之声。
姜玺脸上变色:“这楼梯不会塌吗?”
唐久安:“再过三十年,它都未必会塌。”
这率卫身形完全符合木梃标准,膀大腰圆,外加一身铠甲,得有数十斤重,再加上手里捧着的那只大锦盒,全身上下加起来怕是有三百多斤,楼梯有点可怜。
唐久安抬手把锦盒接过来。
入手十分沉重。
她正想问这是什么,锦盒被姜玺一把接过去。
二人果然无人,伙计送上茶点便退下了,率卫守在楼梯下。
姜玺方打开锦盒。
看清里面是什么东西之后,唐久安的眼睛当场直了。
锦盒内,金光闪闪,耀眼生辉。
是一套黄金山文甲,甲片呈山字形交错,每一枚甲片都光滑锃亮,尚未有一丝破损。
头铠、披膊、护心镜、束甲带、护臂、抱肚、鹘尾、笏头带……一样不缺,件件华美到极点。
姜玺的笑容里透里了一丝满意:“唐久安,你可以呼吸。”
唐久安大喘气:“这这这这不会是给臣的吧?”
“若你不想要,我也可以拿回去。”
唐久安立马牢牢抱住:“想要的想要的。”
姜玺低头,下颔线条大大地敛开。
知道她会喜欢。毕竟她对着羽林卫的铠甲流了那么多的口水。
但看她这么喜欢……这份开心他实在很难藏得住。
唐久安起身就开始解腰带。
“!!!”姜玺,“你要干什么?!”
“试试啊!”唐久安迫不及待。
姜玺第一时间是先看周围有没有人,然后对楼下的率卫下令清场,最后“哐哐哐”把二楼的窗子全关上。
然后:“你换吧……”
最后一个字差点哽在喉咙里,因为唐久安已经解下了外衣。
里面是一件秋香色的贴身小袄,因为外面一直束着抱肚的缘故,小袄亦被扎得十分显身,蜂腰鹤腿,显露无疑。
穿着冬衣看不出来的胸前起伏,此时更是雾去山峦现,荡人心魂。
姜玺急忙转身,前脚差点打到后脚,整个人眼看就要栽倒,百忙之中稳住,膝盖撞着凳子角,手打翻了茶水。
“……殿下?”
底下的率卫尽忠尽职地询问。
“退下,别上来!”
姜玺厉喝。
他揉着被烫红的掌心、以及被撞疼的膝盖,这才明白过来——其实最该被清场的是他自己。
唐久安一面试,一面赞不绝口。
一顿话简直耗光了三年份的溢美之辞。
最后才想起来问:“殿下怎么突然想到送这个给臣?”
既非年又非节的。
姜玺垂下了眼睛。
这本是为她明年生辰准备的。
能人巧匠,精工细制,耗时许久才成。
兵部档案,唐久安的生辰是二月十三。
但她受罚离京,皇帝能容她过个除夕已是极大的宽宏,绝不可能让她拖过二月。
所以,再不送,便没有机会送了。
他以一种浑不在意的语气道:“这原是旁人送我的,我也没什么地方用,白放着还占地方,索性便拿来给你,也算废物利用。”
“殿下,”唐久安一脸严肃地道,“宝甲有灵,不得轻侮。”
姜玺:“……”
喜欢是好的,但也不至于这样喜欢吧?
我说一句怎么了?
它比我还金贵了?
但唐久安只严肃了这么一个瞬间,转脸又喜形于色,并且急不可耐,越穿越欢喜,一面给自己挂上披膊,一面支使姜玺:“殿下给我把抱肚系上。”
姜玺一听她这是连“臣”都不称了,可见兴奋。
便先问:“你大甲穿好了?”
“穿好了穿好了。”
姜玺这才谨慎回头,确认她确实已经披挂上大甲,便拿起锦盒中的抱肚,贴在唐久安腰上。
抱肚的革带在前面,这种系法,一伸手他便可以将唐久安整个人拥入怀中。
姜玺的脸刷地滚烫,像是被火燎了一般,急忙换到前面。
但到前头,又直面唐久安的腰身。
那腰,纤而不瘦,紧而不柴,明明隔着铠甲,却仿佛能感觉得到它有多柔韧。
某个一直在脑海里不曾停歇的夜晚,又开始翻江倒海。
唐久安只见姜玺一时在后面,一时在前面,比划了又比划,额上冒出一层急汗。
最后姜玺像是发了大脾气,将抱肚重重扔回锦盒,整个人连退三步,拎起茶壶就给自己灌水。
“小心烫——”
唐久安这三个字还没说完,姜玺已经被烫得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殿下又不是武将,不会系抱肚也属正常,不要难为情,也不用着急。”
唐久安一副好老师的模样,循循善诱。
“殿下看好了,抱肚紧勒于腰间,与甲身的锁扣在这里,先扣好锁扣,再扎紧束甲带,便成了。”
姜玺知道自己不该看的。
但眼睛根本不听使唤。
视线叛主出逃,直直地定在唐久安腰间。
唐久安示范得越仔细,他脑子里不可描述得东西就越多。
层出不穷,不可遏止。
“别说了!”
他恶狠狠扔下一句,然后逃也似地下楼。
第48章
“老爷何苦要去管久安的事?您还没有发现吗?久安已经不认您这个爹了。”
唐宅, 文惠娘眼角含泪,满脸心疼地给唐永年上药。
“这事和久安无关。她亲口说了,不是她找的人。”
唐永年道,“我的女儿我清楚, 她敢做便敢当。”
文惠娘低了一回头:“那会是谁?”
唐永年咬牙:“八成是太子。”
文惠娘吃惊:“怎么会?”
“太子大约是看上了久安。”
文惠娘更吃惊:“这么说, 老爷要当国丈了吗?”
唐永年冷哼:“以久安的性子, 就算真嫁进皇家, 只怕要越发忤逆,我还没处说理。再者,天下要大变,太子将来是不是太子,还是两说。”
他没有再往下说, 毕竟妇道人家听不懂家国大事,他也懒得多费口舌。
文惠娘也知机地没有往下问,只是忧愁地道:“要么, 您还是别管久安的事了吧?您管她一回,自己便要受伤一回, 何苦来哉?”
“闭嘴, 妇道人家懂什么?她生是我的女儿,死也是我的女儿,若不是我,世上哪儿来的她?女子在家从父,天经地义!”
他说得激动,牵动伤口,疼得皱起脸, “罢了罢了,你大约是老了, 手粗得很,上个药都不会。去让碧儿来,她一向小心仔细。”
文惠娘整个了僵了僵,拭了泪,勉强笑道:“老爷说得起,碧儿年轻,手也嫩些,不会弄伤老爷。”
唐淑婉在旁边捧药侍奉,听得清清楚楚,跟着文惠娘出来,皱眉道:“娘,近来这碧儿是越发得宠了,前两日连我都使唤不动,再过几日,怕是要爬到母亲的头上,不如趁早发卖了吧。”
文惠娘道:“她如今是你父亲心尖上的人,我如何卖得?不单不能卖,还得小心以待。”
下人去唤来碧儿来。
碧儿身形窈窕,眼角有一粒小小泪痣,将五分清秀变作七分动人,走到近前略微行了个礼,也没开口问安,径直便要进去。
“碧儿。”文惠娘开口唤住她。
碧儿站住。
文惠娘面无表情地端详她。
文惠娘生得小意温柔,时常带着笑,让人观之可亲,可一旦放下笑容,小眉小眼的刻薄阴冷便尽现出来。
唐家的下人们都很怕夫人不笑的样子。
但碧儿可不怕。
因为她知道唐家的主人到底是谁。
“夫人,自您上回说奴婢总爱往老爷跟前跑,奴婢已经尽量远着老爷了,现在是老爷传唤奴婢侍候,要不您跟老爷说说,让老爷就当府里没有奴婢这个人,别再使唤奴婢了?”
文惠娘慢慢地笑了:“这是什么话?老爷爱使唤你,自然是你有别人不能及的好处,我赏你还来不及。这样吧,你服侍老爷辛苦,以后我让厨房每日为你炖一碗滋补汤药,可好?”
碧儿皱了皱脸:“奴婢最怕吃药了,苦得很。”
“放心,这药不苦,主要是补血益气,对女儿家最好的。”文惠娘说着,温柔道,“快进去吧,别让老爷久等。”
*
文夫人虞娴不知从何处知道了唐永年要让唐久安嫁给文德言的事,专程上门。
“照顾一个疯傻之人是何等的辛苦,有谁比我更清楚?”
虞娴笑得凄楚,“唐大人放心,我绝不会有此等痴心妄想。”
薛小娥凉凉道:“夫人没有,不知文大人有没有?”
唐永年一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比谁都小心谨慎,若是没有探得半点口风,绝不会冒然行动。
“……”虞娴脸色有几分苍白,“我家大人确实在酒后闲谈提及过两句,但我向唐大人保证,此事绝无可能。”
虞娴声音里有丝辛酸。
“和唐大人相识的这些日子,是我儿最开心的时光。除了我与臻臻,唐大人是世间唯一待我儿亲善之人。和唐大人在一起说话聊天的时候,他一定会感觉自己就是个正常人。”
“此恩此德,我身微弱,难言报答,但绝不会拖大人入火坑。”
说完,虞娴向唐久安深施一礼。
唐久安连忙扶起虞娴:“夫人,我没把这话放在心上,您也不要放在心上。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回北疆,小言若是想找我玩,随时可以来这里。”
虞娴深为感动,再次言谢,临行之时,握着唐久安的手道:“唐大人,京城水太深,牵扯之事太多,你若是能早点走,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虞娴走后,唐久安想了想,这好像是虞娴第二次还是第三次提醒她离开京城。
唐久安之所以拖日子,除了想陪薛小娥过个年之外,还有一件事,就是等姜珏的《山川志》付印。
姜珏之名,无人不知,店家不敢接。
唐久安便给姜珏取了个号,唤作地“双玉先生”。
姜珏当时正在鸿胪寺忙碌,闻言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珏”字,微笑道:“这个字本来就是指合在一起的两块玉,小安真是雅人。”
唐久安睁大眼睛:“哦,原来是一个‘王’,一个‘玉’,我还以为是两个玉字。”
姜珏不由笑容更深:“‘王’亦是‘玉’。”
他搁下笑,深深道:“小安,多谢你为我操劳。但圣旨命你返回北疆,你拖延不去,总不是办法,万一陛下降罪,反而得不偿失。从此之后,我便是双玉先生,印坊之事,我自会看着办,你不必再挂怀,早些出发吧。”
“……”唐久安,“你是第二个。”
“第二个什么?”
“第二个让我早点离京的人。”
“小安,近来因为文公子之事,那几名迦南人被当街行鞭刑,其余迦南人多有不满,而陛下处置了监刑的徐笃之,朝中及京中百姓亦有不满。两边日渐势同水火,保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事,而一旦出事,你与迦南公主那笔旧账便会被翻出来。”
姜珏道,“这种时候,你唯有离得越远越好。只要是关心你的人,便会劝你早点离开。”
这话倒是不假。
薛小娥虽然很盼着唐久安能留下来过年,但每天都要问一遍“不走的话陛下真的不会怪罪吗”之类的话。
“陛下为何如此纵容迦南人?”
唐久安有点不理解,“给我十万精兵,待我平了迦南。”
姜珏无奈摇头:“迦南有十万大山,易守难攻,且离平京十分遥远,粮草难以为续。更让人头疼的,是迦南人天生善于在丛林之中生活,史上中原大军不止一次打进过迦南王城,可等待大军的只有空城一座,迦南人早遁入山林。除非放火烧了他们的十万大山,否则谁也不能拿他们怎样。”
唐久安向来待在北疆,对迦南着实不太了解,闻言皱眉:“这么麻烦?”
“所以陛下十分看重迦南此次来朝,不容半点有失,小安,你要好自为之。”
“嗯,我知道了。”
“……”姜珏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你不会听,是吗?”
“殿下,为将者,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人,”唐久安道,“此去北疆,后面还能不能再陪我娘过节,只有老天爷知道。”
姜珏不再说什么,只拍了拍唐久安的肩,然后换了个话题:“新铠甲不错。”
唐久安立即挺胸抬头,眼睛闪闪发光,转个圈向姜珏展示:“太子殿下送我的,这铠甲可厉害了我跟你说……”
说起铠甲,唐久安滔滔不绝。
姜珏一直含笑倾听,不时提问。
唐久安越发起劲,她能说到天黑。
就在这个时候,小昭儿慌慌张张闯进来:“殿下,不好了,贡品库出事了!”
“何事?”
“迦南主贡的那顶万山神龙冠不见了!”
*
迦南信奉龙神,进贡的那顶万山神龙冠,乃是一座以翡翠为基的玉冠,上面盘着金龙,金龙九曲十八弯,翡翠澄碧如水,不仅是不出世的珍品,在迦南更是象征着至高无上的龙神。
以此上贡,足间迦南诚意。
鸿胪寺也知道厉害,因此收藏得格外严密,预备到大朝会的时候再让它隆重亮相,敬献御下,象征两国交好。
整个鸿胪寺唯有三个人经手。
鸿胪寺正卿、少卿,以及贡品库的主管员外郎。
姜珏第一时间命人封锁消息,但迦南使团的人还是知道了,找上鸿胪寺。
阿度婆娑姐弟俩立刻入宫面圣。
皇帝三司协查此案,务必在十日内查出凶手,否则,三司主办提头来见。
同时鸿胪寺正卿、少卿以及员外郎三员皆以失职之罪下狱。
姜珏在小昭儿来报时便脸色大变,只对唐久安说了一句:“小安,快走。再不走,万一酿成大祸,小心累及你母亲。”
姜珏不愧是曾经离皇帝最近的人,皇帝当日连下三道圣旨,一道给三司,一道给鸿胪寺,还有一道便是给唐久安,责问她为何滞留京城,不遵上命。
这用词十分严厉,唐久安不得不走。
薛小娥一句话没多说,等唐久安回家的时候,就已经帮唐久安打好了包袱。
唐久安吃惊:“娘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未卜先知?”
“我早就收好了,你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就可以拿上。”
薛小娥道,“你打小就是个犟驴投胎,我知道劝你也没有用,只有一句话跟你说,无论是封侯还是另立门户,首先都得要你活着才行。战场上刀箭无眼,你……”
她的语气一直平静,说到这里终于还是哽咽了。
这些话她早在肚子里说过无数遍,到头来还是说不下去,假意去厨房装干粮,出来后眼睛红红的,把干糖袋子往唐久安手里塞。
“娘,等我回来。”
唐久安用力抱了抱薛小娥,转身就走。
坏事传千里,好事不出门,平日里鸿胪寺忙得兢兢业业无人过问,此时一捅漏子,立即天下皆知。
消息跑得比风还快。
唐久安还没走到城门口,就遇到了两三起迦南人在街头闹事打架,口中咒骂大雍的官员私吞了他们的神龙冠。
文公度是鸿胪寺正卿,所以被骂得最狠。
但在大雍人心中,文公度不异于圣贤再世,老百姓倒罢了,那些文人士子可绝不答应。
其中尤以太学生徒为首。
这些生徒本就年少气盛,天不怕,地不怕,皇帝失政都敢骂,何况这区区几个蛮夷?
起初只是几名迦南人在吃饭时大骂文公度,被邻座的几名生徒听见。
生徒们倒也没有辜负圣人教诲,君子动口不动手。
后来不知道是谁抡起面汤泼到了对方脸上。
迦南人说是太学生泼的。
太学生说是迦南人泼的。
反正双方俱是一脸面汤,大家同归于面,都不清白。
很快双方攻击从面汤升级到板凳。
再后来迦南人拔出了弯刀。
迦南人自小要在林中开路,刀不离身。
太学生修习六艺,剑乃君子之器,便是不会使剑,也要佩剑图个风度。
当第一句太学生身上见血的那一刻,事情便收不住了。
唐久安打马走向城门,只见城中百姓闻风而动,纷纷向某处跑去。
有人拿着扁担,有人拿着菜刀,有人拿着锅铲,还有人揣着个秤砣。
“夭寿的迦南人杀人啦!”
有人喊,“杀的是我们的太学生!”
靠近城门口的百姓大多是些小摊小贩,同尊贵的太学生并没有什么关系。
但这个时候是不是太学生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被杀的是大雍人!
大雍人在大雍的京城被蛮夷所杀!
唐久安年看着人群如潮水般向着同一个方向涌去。
她眸子沉下来。
世间最强烈最高涨的斗志,来自于外敌入侵自己的国土、杀害自己的同胞之时。
这样的斗志会形成一股熔岩般的洪流,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小安?”陆平看着唐久安调转马头。
唐久安把包袱抛给陆平:“先去城外等我。”
*
街边一处高楼上,一道人影身披斗篷,立于栏杆旁,俯视人流像蚁群一向冲向那座面馆。
可以想见,里面的迦南人会被剁成肉酱。
以迦南人的血性,那几个迦南人的血会扩散到整座京城。
很快,这座太平已久的城池,将来迎来崭新的一轮血腥。
血雨将清洗大地,也将清洗某些人的罪孽。
一切都是如此完美。
忽地,人群里似是闯入了一道金光,一匹通体淡金的宝马轻盈踏过空气,像是从云端飞下来。
马背上的人身穿黄金铠甲,美丽宛如天神。
“唐久安……”
那人的半张脸隐在斗篷之后,目光紧紧追随着这宛如天降神兵般的一人一马。
他伸手,做了一个利落的斩切动作。
“去,不讲任何代价,也要拦下她。”
“如有必要,生死勿论。”
第49章 (修改)
这一片的房屋多为低矮, 搭出来的棚户重重叠叠。
元宝神骏,敏捷地跃过曲折小巷,避开杂物。
这是去那家面馆的近路。
边疆是容易生患之地,唐久安镇守多年, 很明白一旦民心生乱, 晚上一分, 事态便要恶化一分。
所以她全力飞驰, 不留余力。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背脊爬过一丝奇特的凉意。
两旁低矮逼厌的墙壁像泡沫般崩塌,两柄重锤破墙而出,向她砸过来。
发动的时机、所选的位置,可称天衣无缝。
在这种全力冲刺的情形下, 唐久安根本勒不住马,唯有向前冲。
相当于将自己送进两把重锤之间,眼看就要变成一团肉酱。
匕首滑下唐久安的袖口, 在元宝的后臀拉了一道口子。
元宝一声长嘶,快成了一道幻影。
时间被放慢。
唐久安堪堪从两把重锤之间闯了过去。
两把重锤相交, 刚好擦过唐久安的发丝。
使锤之人暗暗惋惜。
只是不等他们将重锤撤回, 唐久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掉转马头,抽出挂在鞍下的斩/马刀。
刀光闪过,两只握着流星锤的手被齐腕斩落。
两人发出惨叫。
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罩在唐久安刚才所在的位置。
若是她没有折返,继续往前冲,此时已经是网中物。
唐久安知道这还没算完。
这种地形,若要设伏, 最少有三步。
双锤夹道偷袭,一击不中, 有渔网困身。
身形被困,箭矢横来,大罗真仙也只能束手就擒。
果然箭矢的破空之声随后即来。
唐久安蹿进破墙之处。
“元宝,去找徐哥哥!”
这事得京兆府管。
元宝常随她去徐家,但愿能报信。
然后她就看见元宝长嘶一声,向着相反的方向一路撒腿狂奔,毫不回头。
唐久安:“……”
……真是靠不住。
射矢从四面八方而来。
但因为唐久安占了一步先机,此时借着断垣残壁勉强还能躲一躲。
但这并非长久之计,箭矢如此密集,这面墙很快便会塌。
对方的陷阱如此严密,完全暗合兵家之法,后门处绝不会漏掉人守着。
一旦她往后冲,便是自投罗网。
京兆府与五城兵马司每日皆有专人巡逻,但那头出了大事,这犄角旮旯自是没人顾得上。
她唯有靠自己。
好在这种事情她原本就惯熟。
这段日子闲太久了,好久不曾有过这种刀头舐血的感觉。
她的心跳异常平稳,手也很稳,握紧刀柄,长刀仿佛成了身体延伸出去的一部分。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声惨叫。
紧叫着又是两声。
箭声骤停,只闻得衣袂之声,似乎是箭手们望风而逃。
马蹄如雷,奔流到近前。
“唐久安!”
“唐久安!”
“唐久安!”
有人连声大喊,一声比一声焦急。
唐久安一愣。
居然是姜玺。
唐久安探出头去,就看到姜玺骑着元宝,在他身边,是全副披挂的东宫率卫。
“殿下。”唐久安从矮墙后钻了出来,“您怎么来了?”
仿佛是失去了某种支撑,矮墙哗啦啦倒地。
姜玺看见她,翻身下马,大踏步走来,一把把她抱进了怀里。
“……”正待说明详情的唐久安兜头被埋进他的怀中。
他身上穿的是锦衣,照例是柔软绫罗,而唐久安身上是冷硬的铠甲,更觉出他衣裳的柔软,以及身体的温热。
锦袍衣领上厚重的狐裘锋毛直立,唐久安的脸贴在上头,像是贴着一盆火。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看到元宝受伤了……”姜玺的声音是颤抖颤的,人也是,“我以为你……以为你……”
“臣无事。”
唐久安静静道。
这种安静和在杀机下的安静不同,她心里像是下了一场初雪,温柔洁净,并且还是在初雪天里就着火盆,因此还格外温暖。
而姜玺此时既像是温暖的巢穴,又像是冻伤的小兽。
她轻轻抱了抱他,“多谢殿下来救臣,元宝的伤是臣拉的。”
元宝在旁边嘶鸣扬蹄,非常不满。
唐久安大概看懂了。
这货是找姜玺去告状的。
唐久安松开姜玺。
姜玺的手臂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不肯松开。
但必须松开。
姜玺收回手。
一只手上残留着铠甲的冰冷,一只手上残留着发间的温暖。
唐久安一面从马鞍上解下酒囊和元宝尽释前嫌,一边飞快把事情说了。
姜玺十分恼恨:“这起人真是还嫌不够乱的。不就是一个破发冠吗?我大雍宫里要多少有多少,赔他们十个都成。为这玩意儿还要打破头,真是闲得花儿来了。”
骂归骂,事情还得管。
他一面命人去追那些箭手,然后再命人通传京兆府,随即带着余下的人手随唐久安去那家面馆。
*
迦南人纵然彪悍,但到底架不住大雍百姓众多。
几十上百人围殴一人,任谁也撑不住。
更何况混在百姓之中的,亦有好手。
其中一名迦南人格外凶悍,一柄弯刀使得无人敢近。
一支箭矮粗的箭矢对准了他。
忽地,一只手捉住那支箭。
狐家兄弟中最小的小弟抬起头来:“酒鬼姐姐??”
“你怎么也来凑这热闹?”唐久安问。
“我不是凑热闹,这是我们接的任务。”
狐小弟挺胸道,“大雍多的是血性之人,有人出价让我们动手杀了这些迦南人。”
唐久安:“他要血性,干嘛自己不动手?”
“有些人不知道动手嘛,所以咱们才能靠这个挣钱。”
除了大雍百姓越聚越多,迦南人亦是闻讯而至。
那名使弯刀的高手颇有号召力,指挥众人团团靠拢。
面馆里,一名太学生浑身是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其余百姓,死的死,伤的伤,亦是损失惨重。
“不要杀人,快去报官!”那名使弯刀的大声道。
可就在这个时候,数道粗短箭矢交织成箭网,将他兜头网住。
狐家兄弟从人群中一涌而上,迦南人的小团围立时瓦解,大家重又各自为政,又死了两人。
姜玺带着东宫率卫试图控制住场面,但在如此混乱的场面里,每个人都在喊打喊杀,没有一个人听得见他的话。
东宫率卫从前所至之处,人人敬畏,俯首贴耳,但今天的百姓像是杀红了眼,根本不听从他们的指挥。
唐久安的刀架在了狐小弟的脖颈上,大声喝道:“住手!”
狐家兄弟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弟,一看顿时大惊。
他们一住手,百姓的战力立即弱了一小半。
但迦人当中却有人认出了唐久安,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小胡子,他叫道:“就是你,就是你偷了我们公主的镯子!大雍人都是贼!将军偷镯子,大臣偷龙冠!”
“放你娘的屁!敢胆诬蔑文大人,找死!”
刚刚被按住瞬息的战火,立即又烧得更旺。
唐久安看出来了,其实迦南人当中也分为两派,有人只想息事宁人,有人则不怕事大。
唐久安盯着那小胡子,松开了狐小弟,走近两步。
姜玺挤进人群,抓住唐久安:“你想干什么?”
“杀了那个闹带的。”唐久安刀尖指向那小胡子,“事情便可平息一半。”
她脸上无情无绪,刀尖寒光闪闪,那小胡子原本气焰嚣张,此时却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唐久安嘴微微上翘了一点点:“这个人很好杀。”
“真杀了他,你就完了。”姜玺低声道,“你身上已经背了一条与迦南交恶的罪名,再加上一条人命,信不信父皇明天就把你的人头摘给迦南人赔罪?”
唐久安:“……臣的人头这么不值钱?”
姜玺冷哼:“在天子眼中,没有人值钱。此事你不用出头,快走吧。”
“?”唐久安,“现在?”
就在她话音刚落,一样东西向她砸过来。
她挥刀就拍开,那东西碎裂,黄黄白白的蛋液粘在刀身。
“那是你这个害人精!”扔菜的是大雍百姓,“姓唐的,是你丢了我们大雍人的脸,还连累了文大人!”
唐久安怔了一下。
她保家卫国多年,百姓见给她塞过熟鸡蛋,生鸡蛋却是从未受用过。
还有人道:“对,就是你!迦南人只怕是怀恨在心,监守自盗,陷害文大人!”
“先说清楚,神龙冠入了鸿胪寺的贡品库,我们迦南可再没有人能碰一指甲,是谁监守自盗,莫要冤枉好人。”
那迦南小胡子道,“至于这女的,堂堂大雍将军,竟做小贼,确实是丢脸得很,让人笑掉大牙——”
他还没笑完,鸡蛋烂菜叶子全向他招呼过去:“我们的将军就算有错,也只有我们骂得,关你们这蛮夷屁事!”
两边又打起来。
唐久安忽然问:“殿下,有帕子吗?”
姜玺是个讲究人,帕子自然是有的。
唐久安接过来,把刀上的鸡蛋擦干净了。
“今天在这里谁都可以杀人,唯有你不能。”姜玺看她擦刀的神情冰冷,隐隐有杀气,急道,“你快走,这里交我处置。”
“殿下说得对,臣确实该走。”
她留在这里,只会让两边的矛盾更加扩大。
她刚才那一刀要是斩下,当真是前程尽毁。
“殿下想好怎么办了吗?”
“京兆府的人已经带着文大人往这边赶,迦南王子也该从鸿胪寺出发了,再加上我在此处,还能出什么乱子?”
姜玺道,“你走吧,京城确实太乱,你不如待在北疆自在。”
“好。殿下既有周全之策,臣便放心了。”
唐久安一抱拳,“殿下保重,臣就此别过。”
周遭纷乱,没有时间多言,姜玺点头,只有目光深深,像是要把这个人的模样刻进心里。
唐久安转身便走。
姜玺目光追随。
她的黄金山文甲金光耀眼,仿佛天地间的最光皆汇聚于一人之身。
除此之外,天地黯淡。
——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闹事?
原本他可以去送她一程。
带着这样的怒气,姜玺转身,亮出东宫金令。
“大雍太子殿下在此!”
混乱的人群终于能听见他的声音,却更为激动,每个人都在七嘴八舌让姜玺主持公道,为死去的太学生报仇。
迦南人则拒不认罪,说是大雍的人自己出手,有意栽赃陷害。
就在这个时候京兆府的人来了。
文公度曾是帝师,即使因罪下狱,刑不上大夫,他依然是高冠古服,气势如常。
太学生见到他便先绷不住:“先生,我们定要为您讨还公道!”
文公度拱手道:“文某失职在前,惹动民怨在后,身负重罪,原本无颜见诸君,但诸君正值年少,未来有大好前程,更兼百姓无辜,千万莫要为文某一介老朽之前送了性命。此事由文某起,便到文某为止,天理昭昭,圣心明鉴,文某从未盗宝,清白可昭日月,真相早晚有水落石出之时。”
太学生闻言泣下。
百姓也多有拭泪的。
“文大人的话,你们都听到了。”
姜玺道道,“孤乃东宫太子姜玺,尔等无论是迦南宾客,抑或是大雍子民,皆听好了。孤今日在此立誓,迦南贡品神龙冠无论藏于何处,孤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东西找出来。无论偷宝之人是何等身份,何等来头,只要被孤找到,孤就在此赏他三百鞭。今日在场诸位,每人皆是监刑官,少一鞭都不行。”
唐久安并没有走远。
她牵着元宝,藏身在一条小巷,隔着人群,遥遥望见姜玺手举令牌,声音朗朗,令出如山。
百姓们终于信服。
迦南人亦不敢再闹事。
一场流血,到此为止。
姜玺忽然朝这边望过来。
唐久安立即闪到巷后。
然后才发现,他不是发现了她,而是在她离开的方向。
“殿下。”
唐久安翻身上马,这一次,是真正的离开。
“保重。”
第50章
小楼上, 披着斗篷的人望着人群散去。
一名黑衣人上楼请罪:“属下等没能拦住唐久安,反而折损四人。”
“罢了,北疆飞焰卫统领,平京得意楼老酒鬼, 原就没那么容易拿下, 她走了便好, 留在京中更麻烦。”
斗篷人低叹, “让底下的人小心,莫要被姜玺的人咬住。”
黑衣人听命,顿了顿,问道:“属下等无能,坏了主人大事, 请主人责罚。”
斗篷人低低一笑。
“这算什么大事?”
“不过一道开胃小菜而已。”
“好戏,还在后头。”
*
皇帝有旨,此案命三司主办, 太子监查。
姜玺难得地勤勉,不是在京兆府审嫌犯, 就是在大理寺查案卷。
没几日功夫, 除了将《大雍律》倒背如流之外,一无所获。
眼看大朝典就要到了,总得推个人出来交差。
开始有人上折奏请将唐久安召回京城。
无它,要她回来背个锅,毕竟她是首一个得罪迦南的人,若是好好处置了她,至少能暂时平息迦南的怒气, 也免得京城时是暗浪涌动,总要提防哪里又要爆出乱子。
折子被姜玺摔回那名御史的脸上, 顺便将御史骂了个狗血淋头。
刑部尚书给出一个建议:这时候也别管刑上不上大夫了,牢里的三位官员是唯一经手之人,必要之时,可以严刑拷问,若是有鬼,自然能问出一点名堂。
姜玺算是听明白了,神龙冠到底是谁偷了好像并没有谁真正关心,人们关心的是如何了结此事。
不同的了结方法,只在于推出来的人不同。
姜玺怒道:“既然东西是在我朝丢的,我朝便向迦南赔个不是。若实在一时找不到真凶,或是照价赔偿,或是多加封赏,总能解决此事,为何一定要推人顶罪?”
没有人回答他。
皇帝直接命退朝。
还是姜珏告诉他:“原因很简单。因为大雍的官员可以出错,但大雍不可以出错。”
皇帝最后还是同意了刑部尚书的奏请,预备对文公度等三人行刑。
文公度年岁已高,声名最大,轻易不能动。
便从主管贡品库的员外郎开始提审。
京兆府尹往牢里带人时,文公度站出来道:“我有一事,欲禀明圣上,请大人两个时辰后再来可否?”
京兆府尹十分为难:“最多只能一个时辰。”
文公度苦笑:“那便就一个时辰。”
文夫人虞娴每日都会到牢中探监,给文公度送饭。
这是身为三朝元老应有的特权。
这一日虞娴在牢里停留的时间比平时要长得多。
眼看就要到一个时辰之期,京兆府尹在牢外来回踱步,若不是顾及文公度盛名,他几乎要进去催促。
就在这个时候,虞娴出来了,脸上带着泪痕,手里捧着一封奏书。
“这是外子的奏章,烦请大人代为转呈陛下。”
京兆府尹接过,打开一看,满纸殷红,竟是血书。
虞娴交还这封血书,像是耗尽了一切力气,晕倒在地。
仆从扶住她,她的外袍底下露出纯白麻衣,那是一身孝服。
京兆府尹大觉不妙,冲进牢房。
牢房内,文公度直挺挺躺在床上,已然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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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风雪,唐久安错过了宿头,只能在郊外一家老庙过夜。
庙内正在做一场法事。
法事乃是几位赶考的举子所设,当中案上供奉着文公度的灵牌。
唐久安起初以为是文公度年纪到了,毕竟老年人在冬天总是很难熬。
但举子们满脸哀戚地告诉她,文公度乃是为保下鸿胪寺大小官员,所以一己之身担下贡品失窃之罪。
文公度本就是文坛领袖,如此死得如此慷慨激昂,天下文人震动,各地悼念的集会一波接着一波。
唐久安对朝中局势并不是很了解,却有种感觉,文公度的死虽然足以让迦南人闭嘴,但对于大雍人来说,恐怕是雪上加霜,火里添油。
陆平已经捞了半天羊肉,才见一向和他抢饭吃的唐久安居然没动筷,当下大惊:“怎么了?生病了吗?”
唐久安叹道:“殿下现在怕是很头疼吧。”
陆平:“哪个殿下?”
“当然是太子殿下。”
“我还以为是三殿下。”陆平道,“太子殿下那样的人,哪怕是陛下驾崩,他的头也不会疼吧?”
陆平顺嘴说完,才捂住嘴,左右看看,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里不是京城。
可以胡说八道。
唐久安的腿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陆平委屈:“小安,你怎么跟太子殿下学坏了,还踹人。”
唐久安用下巴点一点桌上的羊肉火锅:“知道这一桌子酒菜是怎么来的吗?”
“买的啊?”
“拿谁的钱买的?”
“你的啊。”
“我夏天从北疆过来时,还是一个只吃得起馒头的穷光蛋,为什么现在却可以吃得上羊肉锅子?”
还不是多亏了姜玺?
那满山谷的玉珠他当真折成了现,厚厚一叠银票,就在唐久安的包袱之中。
陆平恍然大悟:“该死,我不该亵渎金主。”
“错,是恩公。”
“有什么两样吗?”
“金主听上去像是我出卖了美色。”
嘴里虽是说笑,唐久安还是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不大得劲。
这个案件是由姜玺监管,文公度一死,百姓的怨怼之心多多少少都会迁移到姜玺身上。
只愿那个没心没肺的太子还能一如从前,不将任何人的话放在心上。
到底有宠妃为母,还有大督护做靠山,想来也不会有事吧?
唐久安这般对自己念了几遍,然后抄起了筷子。
*
京中百姓确实因为文公度之死对此案的主管姜玺颇有怨言。
但这种怨不算深。
因为大家早就习惯了太子殿下的不靠谱,原也没指望一位二十来岁的太子监察出什么名堂来。
大家闹的主要是京兆府。
因为文公度是在京兆府大牢去世的。
京兆府尹已经好几天没出府了。
眼看明日便是大朝典,不可能不上朝,府尹急得满头汗,第几十遍问徐笃之:“那些百姓还没散吗?”
这年还过不过了?!
“尚未,门前跪着的,除了太学生,现在又多了几位刚入城的举子。”
徐笃之同样被堵得好几日不曾出门,并非不能以武力解决,但两人都知道此时民情汹涌,若不让大家宣泄出来,只怕会生出更大的乱子。
自文公度死去,太学生便在京兆府门前长跪不起。
百姓每日都给这些太学生送衣食,亦有同跪的。
天寒地冻,大雪纷纷,长街满满皆是人,白雪淋了一身,似是整个京城都在为文公度戴孝。
今日恰是文公度头七,来的人比往日都要多。
一辆马车停在街角,姜玺对着窗外看了半日,不解:“你说这大过年的,这些人为何不好好待在家里,非要出来挨冻?”
他看到有好些人扶老携幼,也不怕摔了自家老母。
“难道他们天天跪在这里,就能把文公度跪到死而复生?若是可以,那我把全城喊来一起跪,偏又不能。”
关若飞:“算了,让他们寄托寄托哀思便罢了,殿下还是早点回去,明日的大朝典要紧。”
姜玺的眉头还是皱着:“得想个什么法子让他们回去好好过年……你说给各家各户发点柴米油盐的怎么样?”
忽地,一驾车队渐渐驶近。
首前马车通体纯素,挑着一盏灵灯。
随后是漆木棺木,上覆白绸。
灵灯上写得是一个浓墨的“文”字。
“是文家的马车。”关若飞低声道,“文夫人要扶文大人的灵柩回老家绍川。”
不知是谁开的头,百姓放声痛哭,街面上哭声一片。
雪下得愈发大了,仿佛上天也被哭得伤了心。
姜玺怔怔地看着,以他的二十来年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目无下尘的人生,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为不相干的人如此伤心。
文夫人同着一双儿女下马车。
“先夫故去,感蒙诸位盛情,一路相送。”文夫人向众人一福身,“先夫自裁而亡,死得其所,含笑瞑目,请诸位勿以先夫为念,年关佳节,且去与家人团聚吧。”
文臻臻低头垂泪。
文德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中满是好奇,捡起地上的纸钱便往怀里揣,仆妇待要阻止,他便哭闹起来。
众人看着文家剩下的这些孤儿寡母,愈发伤感。
马车内,关若飞轻声道:“殿下,替我跟祖母和姑母说一声,年夜饭我不回家吃了。”
姜玺:“……干什么?”
“我送一送她们。”关若飞道,“她们一路上也没个照应,等把她们送到了地方我就回来。”
姜玺第一次在关若飞脸上看见这种沉郁的神情。
关若飞虽然大他两岁,但因为两人一直是胡闹着长大,姜玺从来没有正经把关若飞当成过兄长。
此时此刻,姜玺却有一种感觉,关若飞好像一下子变得沉稳成熟,像一个兄长了。
姜玺顺着关若飞的视线望向文臻臻。
文臻臻披麻戴孝,身形纤薄,在风雪中仿佛摇摇欲坠。
如果那是唐久安,姜玺也会这样做的。
不,那不可能是唐久安,唐久安不会如此。
“去吧。”姜玺道,“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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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老夫人知道了此事,口中连称“冤孽”,就要派人去把关若飞追回来。
姜玺道:“让表哥去吧。文姑娘去了绍川,只怕再也不会回到京城,表哥以后想见她也不可能了。”
关老夫人道:“不见便不见,不见便会少一块肉吗?”
关若棠在旁,闻言忽然笑了一下:“祖母,不见当然会少一块肉,少的还是心尖尖上的肉。我们的心日夜滴血,只是您老人家看不到罢了。”
关老夫人越发要气晕了:“我这是哪世里造的孽,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这般模样?”
“祖母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们的喜欢半点也不要紧,我们这么听话,祖母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关若棠说完,起身便走。
关老夫人气得扶头,直嚷疼。
老嬷嬷忙取了汤药来,服侍关老夫人饮下。
姜玺闻得药味浓重,不似关老夫人平时所服的益气延年之补药,便问是什么药。
老嬷嬷低声道:“老夫人上了年纪,气不得,一气便发头风,殿下,你们小辈可疼着点老夫人吧。”
姜玺立刻点头:“外祖母说得是,就算再怎么心疼美人,也该过完年再走,外祖步别着急,我这就是派人去追表哥。”
关老夫人这才转怒为喜,嘱咐他快些派人去。
姜玺先出来吩咐赵贺去追关若飞,立时手写了一封书信,让关若飞照抄一遍,再采卖些珠宝首饰送回来。
姜玺哄人向来很有一手,那信写得情真意切,兼撒娇与耍赖,最后再三保证五日一大书,三日一小书,时时与家中联络。
估摸着此信大约在明日便会送回来,姜玺便接上关老夫人去宫中过年。
宫中上下俱在为明日的大朝典准备,今日的年节夜宴倒成了过场。
再加上文公度之事,朝臣不便欢庆,皇帝亦无心酒筵,略饮几杯,听过几首贺岁诗,不由又想起了文公度年年压轴的大才,顿时更加没有心肠,宫宴散得比任何一年都早。
回到贵妃宫中,皇帝有些醉意:“爱妃,朕可是做错了?朕确实是想过用一命平一事,但朕没有想到,那条命是文师的。”
关月轻轻拍着皇帝:“陛下原是无心,是文大人一心报国。”
皇帝的唇齿有些缠绵不清:“可是朕……总是无心却犯大错……”
关月又低低劝慰了一番,服侍皇帝睡下。
次日天未亮,便自己先梳妆。
她并未封后,但重要场合,皇帝必携她出席,地位形同国母。
更何况正月初一是她的生辰。
宫人们着意为关月梳妆打扮,最后打开锦匣,捧出那件太子殿下亲手挑的生辰贺礼,为关月戴上。
镜中人粉光脂艳,美目流转,头上翠冠似融进了万千青山碧水,绿意逼人。
大朝典马上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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